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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梓
备注1:虽然有些悲伤,但应该是个HE吧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我虽然留有她的影像,但也不常看,因此记忆里的她多少都有些模糊了,当她的仿生复制体出现时,我还是不太能确信那就是我三十年前的恋人。
当我看见她时,她也发现了我,虽然变化很大,但她的面部识别算法还是认出了我,便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
我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和语言去回应隔了三十年的相遇?是要哭吗?说话时要不要哽咽?眼泪是仅仅湿润眼眶,还是流落双颊?
我比我想象中的要平静地多,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久不见。”
我的回应像是触发了什么,她的身体保持不动,头颅却开始震动,发声器里传出的语句变得零碎而缺乏逻辑。
“大海、列车、月亮、星河,”她说,“逃跑、飞行、坠落、D24C。”
“你还好吗?”我嘴上说着关心,脚上并无动静,仅仅是看着她的眼球缓缓突出,皮肤崩裂。
“嘭”地一声,她的脑袋爆炸了,青蓝色的冷却液和她的仿生脸皮一起泼洒在我面前的强化玻璃上,缓缓滑落。
在我无言地注视这一切时,一个男人推开了门,他看着玻璃内的场景,呆滞了几秒,然后有些自暴自弃地坐在地上,抓着脑袋自言自语着。
“只是第一句对话就让思维逻辑模型崩溃了,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啊……”
“真没道理,这没道理的!”
我并没有多说话,毕竟我只是受邀前来测试仿生复制体的,对这些前沿科技并不熟悉。如果谈论的内容是做菜,我大概能给出一些不错的建议。
在那位工程师自怨自艾之时,我听见了“咔嗒”的一声轻响,自玻璃窗后传来。冷却液与脸皮在重力的影响下滑落于地面,虽然窗户仍污浊不堪,但至少能看清其中的情况。
她的合金头骨只剩下一半,只由一根钢铁脊椎连接身体,可怜地倒挂在上身,仅剩的右眼看着我。
“好久不见。”她用金属的声音问候。
我和她曾是恋人,当时我们都刚刚高中毕业,都喜欢星空与大海,总是梦想着攒够钱,去海滨城市走一趟。她总说,希望到达海边时,夜空无云,繁星能与海的倒影一同闪烁。
她平日很内向,在镜头面前却无太多顾虑,我把她所有浪漫且疯狂的想法录成视频,发到了网上。那鲜活的生命力随她的一言一行迸发,引来了许多身心俱疲的社会人追捧。
我已经记不清当初拍下那些视频的原因了,不过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感谢我记录下了她的音容笑貌。
他们总说:“她给了我追求梦想的动力!”
他们总说:“很抱歉你们的遭遇。”
他们其实不必抱歉,毕竟时间总会治愈一切。
在她死后,我确实花了不少时间走出阴影,但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结婚生子,过着自己的人生;我忘记了她确切的样貌,只记得少数印象深刻的只言片语;我赚够了钱,和妻子、女儿一起去了一趟海边。
见到大海的那年,我已经三十多岁了。
那时我才发现,星光原来如此微弱,再清澈的夜空也无法让星星的光落在海面。
仿生复制体,在这个时代算是一种潮流科技,虽然在十几年前便有了第一个仿生复制体出现,但真正进入商业化阶段,还是近几年的事看,而商业化的关键在于拓扑算法的出现,让模拟人格复制未曾备份过的死者人格成为可能。
通常来说,复制活人的人格要比复制死人的人格简单,但人们常常更需要后者。
公司选择了她作为自己仿生复制体产业的营销重点,在数不胜数的已死的名人中,她是最便宜的,她的父母轻易地贩卖了她的人格权。
在人格模型的设定下,她的自我认知为“拥有人类记忆与自我的人形,既是人类,也是机器”,并无太多自我怀疑的情绪,也没有自毁倾向,但距离完全运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需要大量的实践和测试。
不知是愧疚亦或冷漠,她的父母并没有参与后续的模拟人形测试,因此公司的人找上了我,希望我能帮忙。
“毕竟在那些播放量最高的视频里,她提到你的次数和她的梦想一样多。”公司的营销总监侃侃而谈,“而且再见离世多年的生死挚爱,也是一个不错的热搜话题,归根结底,这个时代人们最需要的是感动,而不是过气的死人。”
想法很不错,实践有难度,作为营销的一环,我与她很难配合。不知为何,她的仿生复制体和我聊不过几句便会崩溃,有时会失控自残,有时会影响到头部硬件当场自爆。
我每天都会在饭店打烊后去公司一趟,妻子还以为我外遇了。不过等我对天发誓了好几次后,她的疑虑也就打消了。
她倒是不太关心我在做什么,只要不是外遇就好。
就那样,过了十几天,测试了十几次,她也崩溃了至少十次,公司的工程师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
“严格来说,”他严肃地说道:“现在的你,不是过去的你,而模拟人格认知中的你和实际的你有太多差别,因此影响了逻辑算法的运作。”
“现在的我,当然不是过去的我。”我平静地说道:“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一点成长也没有不就是巨婴吗?”
“话是这么说,但你还记得当年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吗?我希望你能模仿18岁的自己,用当年的样子去和她对话。”
我沉默了几秒。
“很难。”我认真地说道:“加点钱的话,我可以试试。”
我看着玻璃里的自己:大腹便便,头发稀疏,虽然常去染黑发,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几条白色的发丝,因为常年在厨房工作,皮肤出油很重,重点是那双眼睛,过于麻木了。
她过去总是夸我的眼睛很好看,原话是“就像藏着星星一样”。
如果她真的还活着,会对现在的我失望吗?
应该是失望到爆炸了。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屏蔽墙缓缓升起,她出现在我面前,低沉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说。
我为了如何回应想了很久,如果是三十年前的我,等了三十年再见到她,到底会怎么回答?我攀着过往的记忆,塑造着年少的自己,得到了一个回答。
“你回来啦。”
我说得很难为情,这并非演技的一部分,而是真的感受到了强烈的尴尬。
在我的预想中,我应该是用如释重负的语气微笑着说出这句话,但话到嘴边,却以一种别扭且抗拒的状态说了出来。
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不适,也没有失控或是自爆,仅仅是望着我。
我没料到她会什么也不说,便搜肠刮肚地想要主动找个话题:……“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你还记得以前我们说好要去海边吗?”
“我的记忆就留在那个时候,不过比起以前的事,我还是更想听听这么多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变了很多。”
我瞄了一眼摄像头,这次测试和工程师的预期不同,她意识到了我的变化,意识到我与18岁的少年全然不同,却没有出现自爆的情况。
但按照之前的方案,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能继续聊下去,不要停。
“……我现在是厨师了。”
“你做饭确实很好吃,但你当初不是想当飞行员吗?”
“你走了以后,我还是没拿到航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垃圾大学里混了四年,也没学到什么,就回家继承了我爸的饭店了。”
“太可惜了……”她抿嘴道:“我觉得你是能做到的。”
“哈,谢谢夸奖。”
“我以为你很讨厌子承父业……”
“没办法,当时他急病发作走了,和你一样突然……总是有很多没办法的事。”
她沉默了好一会。
“那之后呢?”她问。
我也沉默了好一会,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我结婚了,”我还是说了出来,“我有了一个女儿,现在八岁,喜欢唱歌,每次去KTV总是抢着要点一些卡通里的主题曲,我老婆觉得她有天分,想给她报一个钢琴班。”
“唱歌和钢琴是一样的吗?”她有些迷惑。
“她觉得都是音乐,也算沾边,而且钢琴档次更高一点,比唱歌好多了。”
“你怎么想?”
“……我没想法。”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涌上了心头,我看着她精致的脸庞,下意识地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再之后呢?”她问。
“再之后,我就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三十年,不应该只有这几句话来概括。”
她看起来有些难过。
“其实也发生过很多其他琐碎事,但好像都没有讲出来的必要。”我看着她的样子,故作轻松道:“别想太多,生活也只是生活而已,要聊聊以前的事吗?”
“白廷。”她忽然叫出了我的名字,让我不由得有些紧张。
“怎么了?”我问。
“你可以抱抱我吗?”她问。
我想起了她自爆的情形,犹豫了片刻。但最后,我还是看了一眼摄像头,点了点头。
我和她之间的那扇门自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她只有一个上半身,腰部连接着支架,无法移动。她朝我张开了手臂。
我应该顾虑自爆的危险性,我是一个家庭的支柱,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应该停下,应该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我还是走了过去,抱住了她。
她对比我记忆中的温度冷了许多,但这也正常,毕竟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由有机合成物、金属以及算法组成的仿生复制体,真正的她早已死去。
“我才发现,”我在她耳边说道:“原来时间治愈不了什么,时间只是杀死了过去的我,让新的我,代替了过去的我。”
我说:“我还记得一些过去,确实有很多无法忘怀的故事,但那好像……”
“……好像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
她更用力地抱着我,但力度尚可接受。
她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很高兴,可以再遇到现在的你。”
她松开了我,笑着看着我,笑着笑着,停了下来,不再动弹。
我放开了她,然后看向冲进测试区的工程师。他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她妈的!怎么又崩溃了!”他把手里的文件摔到地上,“明明已经接近成功了!”
“别激动,”我平静地说道:“我找到解决办法了。”
“你找到什么了?你懂个屁的算法!你就只是做饭的!你知道离散数学吗?知道拉姆齐问题吗?知道四色定理吗?你什么都不知道!而知道的还要加班!天天加班!天天加班!”
我没再说话,只是等那位工程师冷静下来,颓废地坐在地上后,平静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屏幕里,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喋喋不休地介绍着仿生复制体的前景,说着各种难以理解的名词,就在大家快要昏睡过去时,公司发言人及时放出了一段三十年前的短视频。
视频里的少女大谈自己和男友的梦想,时不时做些夸张的表情,又扑向镜头后的主人,让两人的笑声交响。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影像,人物的衣着装扮,放到现在有些老气,但那蓬勃的欢乐与情感仍能让如今的人们感受共鸣。
“……她曾是一个鲜明的存在,在短视频年代红极一时,给予了无数人追寻梦想的动力,她曾有过星空与大海的美梦,却因疾病不幸离世,留下了自己的父母……以及深情枯等三十年的恋人……”主持人用夸张的语气,故作煽情地说着,“……仿生复制体,能弥补一切不曾期望实现的遗憾,我们以基因数据与生活信息,结合拓扑算法,在缺少人格备份的情况下重塑了完整的她!”
少女走入镜头,她有些紧张,不安地看着周遭喧嚣的一切。
在她身后,一个少年也悄然出现,他双眼蕴泪,嘴角上翘,胸膛起伏,呼吸略显沉重。
“那男的也太他妈年轻了吧,这三十年是怎么保养的!”老婆靠在我身上,惊讶地说道。
“说不定别人家里特别有钱呢?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只要舍得花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那也是,那个姓马的也是越活越年轻……”老婆看了会,又惊道:“不对啊,那男的怎么看起来这么像你?”
“那确实,有我一半的帅气。”我冷静地说道。
“得了吧,减减肥还能有那么点说法,现在你就是坨猪肉而已。”老婆毫不客气地说道。
小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女儿跳上沙发背面,扑倒在我身上,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猪肉,今晚我要吃辣椒炒肉!”她欢呼道。
“行,今晚就做辣椒炒肉……”我看老婆眼神不善,连忙补充道:“只做够你俩吃的分量,我吃素,我减肥,好了吧?”
女儿吵吵嚷嚷了好一会,忽然自己回房间画画,我这才有机会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屏幕里。
在那个摇摇晃晃、模仿着手持录像机风格的镜头里,少年与少女牵着手,走向了星空与大海。他们身前幻象无人机构成的虚拟场景,虽然是假的,但以如今的技术,几乎能以假乱真,甚至出现现实中不曾有过的景象。
海面静止了,如镜子般反射点点星河,海风吹来,拂过少年与少女的发丝与衣角。她踮起脚,举起手,似乎想要抓住星辰,一时不稳,带着少年摔入了藏星的浪中。
我看着他们,他们看着对方,无忧无虑地笑着站起,然后奔跑在星空之间。
年少的梦得以成真,即便大海与星空,他与她,都只是谎言。
“辣椒炒肉没辣椒了。”我说。
“我已经负责洗碗了,你总不能还要麻烦我去买菜吧?”老婆说。
我思量了一番,郑重说道:“欣欣已经八岁了,也该学一下买菜。”
她的眼神说明她还在思考,但脑袋却已缓缓地点下。
“有道理。”她说着,笑着看我。
我们齐声笑道:“阿欣啊~”
+展开
第一遍看完有点感慨,感觉是想讨论一个有关成长的故事,不是从少年到青年逐渐抽条变得玉树临风的成长,而是从青年到中年包括了肚腩、脱发、向庸俗妥协的那种成长。。。看的时候不禁让人心里一紧,感叹唉唉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走上那条道路。。。
看的时候觉得整个故事线挺完整顺畅的,读起来也没什么难懂的地方,这个结尾也很可爱,我很喜欢这个结尾,虚拟的少年少女奔向虚拟的归宿,现实中的人们继续真实的生活,真好啊(感叹)
但是个人读下来感觉是会比较平。。。(对手指)就是没有什么出人意料震撼人心的情节(这个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啦ww我就想说一下我自己的感受ww),而情感方面呢又太好懂了,一是“我”和“她”的感情没能让人感受到从轰轰烈烈到平淡的转变和对比,主要是原来相爱时候的笔墨比较少,而且基本是陈述,感觉缺乏渲染。。。二是,感觉“我”和妻子的感情有点。。怪。。前面都请出私家侦探了,我还以为夫妻感情之间已经出现了什么大问题,但从结尾看又挺好的,可能也就是平淡了一点?)那请私家侦探是不是有点夸张了。。这种打工赚外快,普通夫妻之间完全可以相互交流的呀。。。(挠头)
看完力脱口而出“好熟悉的感觉”,和主人公绝赞共情力!(悲)
整体阅读完毕后第一感觉是平平淡淡的氛围,随着时间过去,记忆会蒙上雾,主人公的时间还在流逝,他之后的人生普通正常,但对于仿生人来说她的时间只是暂停了,他们的人生已经脱轨,就像是闪耀漂亮的茶杯底下衬着花纹掉色的桌布,并不相配。
有点可惜的是对于主人公少年时期的事情没有太多描述,给人的感觉好像摄像机一样,专注于女孩儿了,对于后面的回忆铺垫薄了些。但中年时期与仿生人接触时的心理描写很棒,我确实能代入主人公的思考和情感。而主人公的家庭则缺少了一些温暖的描写(这样的东西),毕竟年轻时遇到了非常耀眼的人,而她是能够与主人公结婚的人,一定也有相当的闪耀点吸引他。
但也是我的个人想法,能够看出作者的重点在于“惆怅”这种感情上,大家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人生里走自己的路,最后的也是稍有遗憾的HE,非常现实而淡哀的结局。
真没想到在爆弹这个标签下会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三十年的时间太长,足够让与之相伴的成长变成晦暗沉重的话题,间隔三十年的恋人之间的最大阻碍不是家庭,而是人本身随时间褪去的那些美好特质,我们无可奈何的被时间磨损成平庸的成年人。
很喜欢“我”与逝去恋人的对话,轻描淡写地刻画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萎顿乏味,他们不像是一对恋人了,他们彼此是互相的镜子,互相照出了30年前的自己与30年后的自己,我猜这也是仿生复制体每一次测验都失败的原因——“她”不能接受。未经历时间的潜移默化,一个怀揣对未来憧憬的年轻人直面30年后的自己,发现现实实在是太残忍,所以不能接受,所以选择死亡。
但这个故事的色彩又不完全灰暗,我非常喜欢结尾,男主人公一家人的相处和孩童的天真烂漫总能让人会心一笑,我们喜欢将希望寄予下一代,家庭的温暖冲淡了故事前半段的悲剧感,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收束,我在看过理想破碎的悲剧后终于喘上一口气,得到宽慰。
·外一篇·可念出卻不存在,和存在而不可念出的
蘭的身上有一個藍河鎮人人皆知,而人人皆不敢言的秘密——他手上第一條人命,是將繈褓中的他從橋下垃圾堆裡拎回家,然後撫養長大的乾爹。
人人皆知,因為弒父的白眼狼在這兒八百年出不了一個。
人人皆不敢言,因為那死人是個叛徒,背叛了藍河鎮真正的主人,因此誰也不敢說出他的名字 ,更連帶著蘭在他人的口中也換作了別名——RUM,一種帶著香甜氣息的烈酒,如他的外表一般令人迷惑。
老叛徒沒有墓,更不會有可以讓人祭奠的碑,他的尸體被鎖進一個廢棄的集裝箱,推下碼頭,沉入河口,被波濤席捲去了遙遠的大海——至少在蘭的想象中,他已經去了坐在碼頭邊的自己眼中,遙望不見的遠方。
蘭在少管所呆了三年,卻感覺與藍河的生活相差不遠,甚至比乾爹死後的藍河還更要親近。因為連這裡,都流傳著關於乾爹的傳說,儘管,祗有一位在這裡幹了幾十年的老獄警還記得,然後在那些閒極無聊的時刻,向他嘮起當年這放風場上上演的麻煩事兒,一遍又一遍。
三年的時間,這是蘭唯一留下的記憶,老獄警的回憶並沒有太多的細節,可蘭卻能清晰地看到尚且年時的乾爹在這片操場上與對手一同給獄警們製造的管理困擾,有時候是同面目模糊的“同伴”,有時是跟自己,一如很多年後,他帶著自己在藍河生活的那些日子。
蘭對著喧鬧的操場露出了微笑,眼中的操場空無一人,安靜無聲,祗有乾爹站在他的面前,笑呵呵地對他勾著手指挑釁,可目光卻是那般溫柔,溫柔得像是入夜前剛剛點亮的月光透出黑雲時的樣子,令蘭一時怔在原地,無法思考。揮出的拳頭不知何時握住了一把銀亮的刀,被乾爹粗糙的大手包裹住,重重裹著,像是叮囑,又似不捨放開。
“好兒子,以後靠自己了。”
話音未落,猛地將自己的手拉扯向他,一抹而下,就此別過。
蘭滿身冷汗地從睡夢中驚醒。
三年後的藍河,早已沒了讓他遮風避雨的屋簷,碼頭集裝箱堆上空出的那個口子,就是他在太陽西下後枕浪被星的地方,伴著乾爹留給自己的一把生鏽的西瓜刀,和地攤隨手買的紅雨傘。夜晚的海風在朦朧的月色照耀下吹過無人的水泥地面,卷進鐵皮與鐵皮之間,將那小小的方寸塞滿潮濕的鐵鏽味道。蘭喘著粗氣,岸邊黑色的人影倏忽間消失不見,仿佛躍入了水中,卻不驚起一絲波瀾。
人們說,當兒子的為了投誠,殺了自己養父乾爹,撿來的狼崽終究養不熟。
人們說,藍河鎮的主人是無法被推翻的,即便是親手養大的狼崽,終究認的也是真正的頭狼。
這些傳言都上不了檯面,卻隨著下水道的污濁惡臭不斷流淌,漫延到整個鎮子的四肢百骸中,豢養著在陰溝裡吱吱喳喳的老鼠們。而祗有蘭自己知道,那一刀,既不是割袍斷義的憤怒,更不是投誠效忠的宣言,那不過是他愚蠢的乾爹留給他的,一道小小的保命符——他祗是想在身份暴露的時候,讓自己依舊能夠活下來罷了。而這甚至都與什麼高尚的目的或偉大的志向無關,以至於當那一腔熱血濺了滿身,順著面容滑入口中時,蘭依舊無法理解,乾爹究竟為何而死。
是為了那個“外面的世界”麼?
對蘭而言,那不過是他不經意一瞥時留在眼中的剎那虛影,是電視雪花般呲呲躁動著的灰色高墻,是乾爹用鮮血去澆灌的一場,永不會醒的春秋大夢。
以至於哪怕他清晰而明了地確認,這藍河鎮不過是個無可救藥,臭氣熏天的爛泥潭子,而“外面”是乾淨整潔,芳香撲鼻的嶄新世界,他也未曾想要離開。
腐臭與芬芳,花園與沼澤,於他而言,祗是不同的字音,而沒有不同的價值。就如同當年他坐在警車裡,眼角瞥過車窗外一排排呼嘯著退去的高樓大廈,徑直走進了少管所高聳的電網圍墻中那般——高樓與高墻,理所當然絕不相同的東西,他卻難以分辨,它們看上去究竟有何不同。
高三入學第一天下午,前來報道的蘭姍姍來遲,走進沉重的校門之後,是空蕩蕩的操場,和寂靜無聲的桌椅山。
飲過血的利刃即便藏在包裡不露鋒芒,也足以震懾被不鏽鋼大門所圈養起來的狼崽,他們躲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窺探著,陰謀著,貪婪而無能。
除了那個以囧字自稱的傢伙。
外來的崽子無知而無畏,非要擋在面前做那出頭挨打的鳥,令蘭覺得有些好笑。
為修心而習的拳腳終究敵不過為殺而生的爪牙,封印的利刃無需出鞘,藍職的老大便換了人。不甘心的少年不斷爬起身,一次次地向他發出挑戰,然後被掀翻在地。
於是蘭的外號又多了一個——蘭爺。鎮子上的忌諱在小崽子們的口中似乎毫無被遵守的必要,反正無論是RUM還是蘭,聽上去都差不了多少。
而蘭卻再次想起了他的乾爹。
當年乾爹教自己功夫的時候,也是這般,那麼地狠,那麼地重,卻感受不到半絲殺意。祗不過,眼前這個少年比乾爹弱小太多,但至少,與那些無能卻嗜血的狼崽子們完全不同。蘭這樣想著,順腳將少年的膝關節來了個錯位,痛快而乾脆。
蘭的人生很少能有如此興致勃勃的時光,不必戒備太多,祗需要面對衝向自己的人,任憑身體的反應出手——自乾爹死後,這還是第一次。感覺像有個了玩伴,蘭蹲下來,看著阿囧鼻血直淌的臉。
“阿囧。”
“我叫Jone,不是囧。”
“不是一樣麼。”蘭嘴角一翹。
阿囧無話可說,祗得一屁股坐起,拿風洗臉,一邊嘟囔著:“我明明也是練打擊出來的,怎麼就是打不過你。”蘭沒說話,丟給他一根煙頭,把阿囧嗆得咳嗽了半天。
蘭有時候就會這樣故意地去逗弄阿囧,比如方才的煙屁股,又比如時而不意地伸出手指,輕輕一勾阿囧的下巴,對方就會從脖子紅到耳朵,然後嗯嗯啊啊地罵不出一個完整的字兒來,祗剩如他名字一般的難以言喻的表情。
很有意思。
這成了蘭百無聊賴時的玩的遊戲,也是唯一一個。
直到蘭遇到aika。
作弄別人的人,終究是會遭報應的,察覺到自己自耳根升起的一股熱意,蘭這樣想道——
自己現在的臉也一定很紅,像對方撐起的那把,自己落下的紅傘。
“外面的世界好看麼?”aika有些好奇地問他。
蘭無法回答。
因著他對外面的世界有一種,連他自己都難以察覺到的抗拒,甚至是,憎惡?
他本該直白地說,他沒見過,可卻在開口的瞬間,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饑渴,欲以言表,卻無可言表。祗因它源自某種慾望,孳生於身體難以察覺的最底端,如蟲蟻窸窸窣窣自地下尋找出路,蜿蜒而上,化作沼氣在沉積的泥沼表面吐出一顆顆細小無害的透明泡泡,當你好奇地小心靠近,伸出指尖想要輕輕觸碰它時,便突然爆炸開來,將你整個兒地吞噬其中,重新掩埋。
於是自此,對蘭而言,“慾望”二字再不是一個全無所謂的音節,而是即便無法說出,不知言表,也真實確然地存在於他身體內部的無名火源,如爐中通紅的焦炭,從裡到外,燃燒著,滾燙著,不見火焰,不肯熄滅,自他的腹下,順著血管和神經延燒,引燃心臟,烤炙大腦,燙傷雙眼,強迫他去看到他從來懶於入目的畫面,去雕琢他從未想放進記憶裡的故事。可哪怕他翻遍大腦每一處縫隙,也搜尋不到半片畫面或聲音的碎塊,去編織一個能充作答案的幻覺。
“外面的世界,真的那麼好看麼?”
“也許吧。”
“那裡的樓,真的比藍河最高的房子還要高?”
“比這裡高多了,高得看不到頭,好像要插到天上去一樣。”
“……”
Aika抬起頭望著迷茫的天空。
“站在那座房子的樓頂,能感受到很大很大的風,比這裡還要大。
而比那座房子還要高的地方,一定會有更大更大的風。”aika轉頭看向蘭:
“如果能從那麼高的樓跳下去,能飛起來麼?”
“不知道,也許吧?”
蘭躺倒在地,看著空中那縫雲隙時隱時現,隨口說著:“我也沒飛過。”
這樣的日子很長,很靜,很閒,在血與玻璃的碎片和紅傘下的親暱之間循環往復,平靜到會讓蘭產生一種與世隔絕般的詭異感。藍河鎮的主人似乎掌握著鎮子上的一切,卻從不踏足這小小的碼頭,以至蘭對他的存在,也變得猶如隔著磨砂玻璃看去的天空,已知,卻逐漸走向朦朧,祗有aika時不時露出的憂鬱,提醒著他那一團遮天蓋日的黑雲無處不在。
後山上的四層別墅俯視著交錯雜亂的街道和穿流而過的藍河,面向遙遠的大海,落日餘暉將墻壁上五彩的碎瓷裝飾染上橙紅的霧,又隨著時間漸紫,漸暗,迎來皎潔的月光。
蘭在風中站起身,回頭看向那棟安靜的“高樓”,鎮裡最寬闊的陽台上空無一人,隔著一扇扇落地玻璃,能看見的,祗有空洞般的漆黑世界。
隨他怎樣,與我何干。
少年腦中閃過這樣的話語,重新躲進了紅傘下的小窩。
寧靜的碼頭,潮起潮落,不知名的鳥群從東方未明時便開始嘰嘰喳喳,在集裝箱上跳躍,從紅傘邊探頭,對傘下犯懶不起的人歪歪腦袋,咕嚕嚕轉動著黑眼球。aika對著那小腦袋笑了笑,喉中傳出低低的哼唱,那鳥兒像是應和般,發出幾聲清脆的鳴叫,繼而飛走飛走,在水泥地上玩耍,在電線桿頭放哨。
蘭側身看著aika的臉,那歌謠順著鋪展開來的髮絲傳入他的腦海里,如同幼年時光,乾爹也曾經枕著手臂靠在他的身旁,低聲哼唱,哄他入眠,儘管那哼唱總是能讓已入夢鄉的孩子瞬間驚醒,一次又一次地,讓蘭至今尤覺,他一定是故意的。而aika的低唱卻悠悠蕩蕩地,似有似無地,圍繞著自己,蘭在那輕輕的低吟中再一次沉入霧濛濛,軟綿綿,還帶著玫瑰香氣的夢境。
“外面的世界,真的那麼好看麼?”
Aika又一次問道這個問題,卻不似好奇,倒像是要確認些什麼一般,而蘭也依舊無法做出隨口以外的回答,祗是從身後抱住她,一遍遍地呼喚她的名字。
“愛歌,愛歌。”
“如果我從那裡跳下去,能讓你飛起來麼?”
aika的聲音在耳邊,如悠揚的歌謠,飄飄蕩蕩,而蘭卻瞪大了雙眼,下意識道:
“……我不會飛。”
女人鬆開他,笑起來,比他見過的,她曾經展露出的笑容都要更加地美麗和燦爛,那笑容的主人捧起蘭的臉頰,落下一個又一個紅色的印子,接著轉身,帶著那悠悠蕩蕩的歌謠,和被風吹得張揚地綻放的白裙,離去。
留下蘭獨自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自那以後,aika再不曾出現。
不鏽鋼的大門和閃著銀光的電網包圍著藍職的水泥世界,妄圖將尚未成年的狼崽們扣鎖其中,而蠢蠢欲動的幼獸們不會安靜地等待風暴過去,他們伺機而動,尋找著隱蔽的漏洞鑽出牢籠,仰頭向風雨咆哮。
桌椅山下的世界有著與天空下的操場截然不同的氛圍,錯綜複雜的通道比狡兔的三窟還要令人暈眩,山底中心的“大堂”正中,那把代表著正中之中的,套著荷葉布面的椅子,能過坐上它的人儼然是這地下世界的國王般,守衛著他的寶藏。乾爹曾經半開玩笑似地告訴蘭,那底下有一個未知的世界,等著他去探索。
那確實是個玩笑,但也不是全然的謊言。
頭頂搖搖晃晃的燈泡用一根在山間蜿蜒盤索的電線盜取光明,在接觸到山外空氣的瞬間,如直衝天際的龍一般躍上半空的線纜,纏繞著,緊緊咬住藍職墻外的電線桿。蘭拖開那把正中的椅子,露出藏著的井蓋,一把掀開,下水道的味道就從黑暗的洞口撲鼻而來。蘭嗤笑一聲,仰頭將口袋裡的二鍋頭一飲而盡,伴著玻璃著地的破碎聲跳進井裡,消失在校園之中。
藍河密不透風的鐵罐被外力強行破開了一個大口,蘭緊握著那柄半鏽半銀的西瓜刀,聽著頭上呼嘯而過的車聲和警笛,穿過大地被重物碾壓而過的震撼帶起的顫動,在一片黑暗中計算目標的出口。
海風呼嘯著圈進藍河,潮水倒灌進藍河之中,逆流衝向兩岸的巷口,在地面留下淺淺的汪洋和順著小巷展開的密佈水網。鋼鐵巨輪帶著沉重的鐵鏈迎風破浪,碾過脆弱的土墻瓦頂,掃平一切障礙,燃燒瓶從窗口扔下,在鋼鐵殼子上炸開煙花,硝煙散去,如同一個笑話。蘭在地下冒著從地面澆灌而下的“大雨”和“瀑布”繼續向前,那自上而下的大水沖散地下濁惡的臭氣,帶來一絲清新,奔上一個百米多的高坡,井蓋之外,是這條藍河最遼闊的風景。
“愛歌——!!”
蘭大吼著,在寂靜昏暗的高樓前,連月光都藏匿不見,祗把他的怒吼在風中傳揚。
一腳踹破玻璃,躍進樓中,本該密佈的爪牙哪裡還留有半點氣息,仿佛一棟廢棄多年的空樓,從人到鬼都不見蹤影。向前一步,腳下是尚還有些柔軟的物體,驚雷帶著閃電大笑著,照亮滿屋尸體。蘭小心地向上一層層搜索去,直到最高那層,一樣黑漆漆的房間,透過落地玻璃窗,依舊是空無一人的陽台。
他忘了地下。
蘭轉身往下奔去,地下比地上更加幽深而黑暗,藍河的供電早已切斷,即便是小鎮主人的“宮殿”也再看不到現代工業的光明,風竄入地底產生的低吼如潛伏著的野獸正在發出警告,可蘭沒有害怕甚至恐懼的時間,劇烈的心跳反而催促著他快點、快點、再快點!快些找到那一身白衣的人,拉住她的手,確認她的存在不是一個幻影,不是一條鬼魂,更不是一場斷斷續續的春夢。
“你果然來了。”
微弱的蠟燭在玻璃燈罩中輕輕搖曳,發出昏暗的光,映照出一雙正互相拍打的手。
藍河鎮現在的主人,用黑暗掩蓋自己的面目,卻帶著笑意說:
“我說你一定會來,可惜,她不相信。”
“你在說什麼?”蘭冷眼直視著他,手中的利刃隨時準備著要大口飲血。
“她說你不會來,因為你從來不踏足這棟別墅的地盤。”主人輕飄飄地說道:“但我說你一定會來,因為這裡有這個藍河最美的女人,你怎麼能放得下呢?”說罷嗤嗤笑了起來,又突然停下,繼續說:“哦,我怎麼忘了,這是她第一次,不相信我說的話。”
“她人在哪兒。”蘭的眼睛,比那柄刀鋒更加冰冷而鋒利。
“你說呢?”主人聲音中的笑意帶上了
接著從懷中掏出一把手槍:“要不你自己算算?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槍快?”
“她人在哪兒。”
“……真是個無聊的崽子,跟你乾爹一樣,討死的命。”抬手舉槍,對準蘭的心臟。
生死都不過是一瞬的事,而蘭從沒學過什麼叫求生。他迎著那槍口襲去,子彈從他的腹部穿過,帶出一瞬滾燙的痛感,血噴濺而出,濺上蘭的面頰,灑遍他面前的光滑地磚,伴著比主人的手更加迅速,而又整齊的槍聲。
蘭停在原地,舉起的刀定格在半空,無法落下,身後全副武裝的黑衣人包圍而來,手中的刀不知被哪一個給卸下,眼前清晰的,祗有倒在血泊中的藍河主人。
“她人在哪兒。”蘭的大腦幾乎無法轉動,來適應眼前發生的一切,口中卻本能地重複著那句話:“她人在哪兒。”
主人的面容在手電的照射下顯得慘白而狼狽,那張臉沒有太多人以為的那樣衰老,而祗是不再年輕。血從他的喉中湧出,雙唇微微顫動著,擠出一個聲音——
天台。
天台?
蘭猛然清醒過來——他方才,為什麼沒有去天台?
包圍的黑衣人們沒有理會失去武器的少年,蘭捂著血流不止的腹部努力朝天台而去,鮮血潤滑了鞋底,讓他在一層層仿佛看不到頭的階梯上踉蹌爬行。重又露面的月亮從頂樓的落地窗撒進溫柔的光明,蘭已經無法感知到自己的下半身,仿佛一個被腰斬的身體,用手指努力地尋找自己失卻的另一半身體。抬頭,璀璨的星空甘為背景,襯托著由天而降的白色身影,描繪出瞬間的美麗景致,塞進少年一生的噩夢裡。
蘭醒來的時候,眼前是炫瞎人眼的白色燈光。
少年半瞇半睜著眼睛,努力適應惹人厭煩的光線,卻依舊看不清周圍到底是些什麼,仿佛他整個人所在的空間,就祗是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然後“啪”地一聲,重歸於黑暗。
過去不知許久,他才又逐漸擁有了能夠游動的意識,潔白的屋頂中央,吊扇在無聲地轉動,四周圍著的簾子偶爾被風動搖,也是潔白如新,伴著窗外清脆的鳥鳴。下身仍舊無法動彈,兩隻手也似乎被什麼禁錮著,蘭微微側過頭朝右看去,是幾乎要被他遺忘的熟悉少年,握著他的手,正在熟睡;而朝左邊看去,潔白的床褥下,一對銀光閃閃的手環,將自己的左手與護欄死死地鎖在了一起。他輕輕地從阿囧的手中抽出自己的,略抬了一抬,還算能動,於是努力伸長,將左側的窗簾掀起一角。
一把紅色的雨傘靜靜地靠在墻邊,已有些破舊,少年睜大雙眼,久久地看著,將那抹紅色也染透了眼眸,然後收回手,再不敢看。
【完】
+展开首先,《沼泽地》系列这四个小篇章,相较于清浅的《aika》,整体的语言风格相对粘稠。
《沼泽地》更倾向于使用描述性的、抒情的语言为场景和人物雕琢着色,并且使用了更多的长句,长句里又撒了不少芝士一样或清透或艳丽或粗粝的修饰,能透过文字感受到作者对人物那近乎迷恋的凝视,甚至在这点上有时给人一种同人文的观感。由于氛围浪漫化戏剧化,选择的词语也更有血肉的质感——这很抽象,我抽原文中的一部分词排列一下:永恒、火焰、发霉、生苔、层层叠叠、撕、锈迹斑斑、潮气、夺、蠕虫、腥气、泥污、慈悲、泥佛、吐、烂泥潭……
如果把《aika》看做闪着珠光的欧根纱(也像河雾或者蓝莓小溪,不过《aika》的近未来背景让我觉得它更现代化一些),《沼泽地》就像一匹从织机上断下来的织锦绸缎,绵密、稍厚,尽管每一段的风格都有细微的差别,展开来看,依然能看到流动的、哑哑的亮光。浓和淡的区别。
虽然七郎在本篇中大量使用类似蒙太奇的切镜(无论是剧情还是场景画面都有使用),调用了三个不同角色的视角,但比起从头写到尾中间偶尔插叙的《aika》,《沼泽地》的故事,相较手法而言,给人的观感更“直白”也更“简单”。
这里的直白指的是呈现角色情绪上的坦然,“简单”则是指剧情,这是对照出来的——实际梳理下来,沼泽地的剧情跌宕起伏,由好几个夺人眼球的特别事件串联而成,但七郎选择打散这些起伏的剧情,把它们切碎了混着码在一起端上桌,剧情的弧度随着连贯性一起被削平了不少,佐以华丽详细的情感渲染,本篇的抒情氛围显得更强,叙述则被弱化了,可以说是在为情绪服务。这样的观感也是由《沼泽地》采用的叙述策略决定的:《沼泽地》的故事结构是“回声”式(“渐进”式?)的,尽管粗略估算下来,沼泽地全篇字数约有一万五千字甚至更多,但每个篇章描述的,实际上都是不同视角下的同一个故事。更换叙事策略后,真正的故事体量可能只有一万字。也许是为了避免不同视角叙述带来的乏味,七郎将几个事件的全貌破开来,铺在三个角色互文的记忆里。除此之外,每一个小篇章的文字风格都有做细微的区分。随着视角转换,被反复提及的事件也一步步被聚焦放大,剧情蒙太奇减少,短句减少,粗野的戏说式的用词也减少,人物和读者越来越靠近故事的中心,故事中淤积的情感愈发沸腾,最后在白炽灯的光中幻灭,衔接《aika》。这种写法在对情感进行提纯萃取,聚光灯一直打在主要人物身上,时代背景和次要人物都进行了模糊和做暗处理,这种方法在一开始会给我一种虚浮的感觉,但实际读下来这点根本不需要在意,这个思路对我来说还是挺新奇的><。七郎的处理思路总体上相当流畅,整个系列看下来读者都会跟着作者走。
VOL.220【虚空】复制人生
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备注:7月15日修改,感谢评论区的老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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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制人生
(一)王明与陈达贵
王明上班的第一天,就遭到了同事的膏药式推销。
“我们拉卷,如果拉一年,一个月到手能有八千。如果我们住宿舍、吃食堂,不嫖不赌不花钱,每个月能存下五千块,就算偶尔放纵一下,一年存下个五万不成问题,一个最便宜的克隆人,五年二十万,我们干四年就能买一个,然后让它替我们干活,它和我们一样,住可以挤挤,吃可以吃我们的剩饭,养它花不了多少,但是它能替我们拉卷,一个月能到手八千,它干五年,能赚四十万!”
这名工友穿着藏青色的工服,工服胸口别了一块写着“陈达贵”的名牌。卷卷货运公司的人从上到下都别着名牌,下至王明陈达贵这样干活的司机,上至公司经理总管,每个人的胸前都别着自己的名字。这可帮了王明的大忙。他自小就患有一种认不清人样貌的疾病,没有办法在普通公司任职,也没有办法学习什么像样的工作技能。卷卷货运的工作不必与特定的人打交道,就算要和同事交流,那些名牌也足够王明分清他们谁是谁。王明很感激那个将卷卷货运介绍给他的人,虽然他记不得他的模样,但他因此获得的容身之处是货真价实的。
“你是不是觉得克隆人干活和你干活赚的差不多?还觉得赚一样的钱还多养一个人吃空?不不不,重要的不是他能赚多少,重要的是你可以不干活。我们拉货的,公司为了省那点过路费,让我们起早贪黑,累死累活,还逼我们超载!这活的重点是赚的少吗?重点是我们会死啊!半夜开高速,你年轻身体好可以熬夜,但你能干几年啊?干我们这行老得快,你看我,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再过个几年,你拉货就会瞌睡,高速上瞌睡,运气好保住条命下半辈子也没了,再说我们运气好得了吗?我们拉的是啥?是卷啊,王水啊,拉这玩意运气好不了,出点事就没了!”
王明认不清陈达贵的脸,但能从他粗哑的声音里听出他有点年纪。陈达贵说的拉卷就是开货车运钢卷,是个名副其实的高危工作。钢卷是一种非常沉重的圆柱形金属货物,如果没有将货物固定牢固,只要一个急刹,这些钢卷就会像巨大的轮子一样向前滚动将驾驶室碾成铁片。王明当然知道卷卷货运的工作危险,但他没得选。他这样的条件,低学历、无工作经验,再加上那怪病,能找到的工作也只有拉卷了。
“如果你买个克隆人,就相当于买了个替死鬼,克隆人替你拉车,替你拉卷,替你拉王水,就算出了事,死的也是它!”
王明本就不喜被人倚老卖老,陈达贵那轻贱的语气更让王明反感。他觉得克隆人也是人的一种,至少是和自己一样有手有脚的人,就像他分不清人和人一样,他也分不清人和克隆人。王明加快步伐想要甩掉这个陈达贵,但陈达贵跟在他身后继续念叨,搞得他不想听也不得不听下去。
“你以为死了就完了吗?你是不是觉得克隆人死了是赔?不不不,赚头这才开始呢!你知道死一个人公司赔多少钱吗?你二十岁,拉车死了算工伤,公司要赔丧葬费,二十年工资,不是你我工资的二十倍,是和有钱人平均后的二十倍,去年有八万,以后会更高,二十年有一百六十万,买个新的克隆人五年二十万,其他钱自己收进,稳赚不赔!死得越勤赚得越多,这么好的事,你不瞅瞅?”
说着,像一条尾巴一样粘在王明身后的陈达贵递出一张广告单,嘿嘿地讪笑。王明一脸嫌恶地接下传单,他看到别着“陈达贵”的工牌的工服领上,有颗石榴咧开了。
“那种骗子公司都会把钱花在美工和广告上,整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你看看这家,普普通通A4纸,上面只有业务和价格,字都是宋体,白纸黑字,一看就是科技公司做的!这种公司好啊,埋头做科研,这才是科技公司……”
王明在那密密麻麻的宋体字里找到了几行加粗的宋体字,粗略瞄了眼上下文。
“复制人生……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是啊,复制人生,老板有文采啊,复制人生,你的人生复制给克隆人,你就有好日子了!”
“复制人生,只有五年?”
“不不不,你不能这么算,一个克隆人的寿命只有五年,但多买几个克隆人,拼起来不就有你那么长了吗?
“这家公司为了让老百姓都能用上克隆人,没有去研究那种延长寿命的技术,毕竟我们老百姓只要有人替我们干活就好。只有那些阔太太阔老爷,只有他们会想要一个国大高材生的克隆人当小孩养,那种上户籍的才要像普通人一样长寿,我们这种拉卷的,就算能活一百岁,拉两年就出车祸,能活五年和能活一百年又有什么不同呢?”
王明皱着眉头,在密密麻麻的小字里找到了公司介绍。这是一家专门批量生产克隆人的生物公司,与高端实验室的定制业务不同,他们的目标客户为普通收入、甚至更低收入的群体。他们采取薄利多销的策略,干脆放弃了延长克隆人寿命和自定义基因编辑的研究,就按照几个固定模板搞批量生产。
这样造出来的克隆人不是爸妈生的,而是像模子里的糕一样,一排排地被敲出来的,这的确不能被称为人,王明看着传单,不再同情它们的遭遇。
“现在不也有研制机器人的公司吗?人工智能、无人机、自动驾驶……克隆人虽然叫人,但它们和机器人才是亲戚。都是帮人干活,一个是铁疙瘩,一个是肉疙瘩,要我说,它们不该叫克隆人,该叫‘人肉智能’,‘人肉智能’,这名字多形象,可惜啊,复制人生的那老总,认识我认识得太晚了!”
“人肉智能”这个名字成功地让王明“嗤”地笑了一声。听王明笑了出来,陈达贵趁热打铁,又拿出了一张合同一支笔。
“克隆人长大要时间的,你现在把合同签了,公司就可以把你的克隆做起来,这样五年以后,你就立等可取了!”
(二)陈达贵与复制人生
陈达贵好说歹说,终于让王明签下了那张合同。
那份合同只是一份意向书,卖的就是陈达贵说的五年二十万的克隆人。因为离发货时间还早,所以合同没有定死,只是详细介绍了这种克隆业务和产品规格,标明了产品工期三年、保质期五年、售价二十五万。如果在两年内签订正式合同支付定金,就能享受八折的折扣,也就是说好的五年二十万;如果两年内没有签正式合同,则只能按原价的五年二十五万购买。当然,如果最后不想买克隆人,正式合同不签也没关系,买家不用承担任何违约责任。
按照陈达贵的经验,签下了这份意向书的人,都会在两年内定下一台“人肉智能”。
“加上这两千,就凑够二十万了。”
陈达贵大摇大摆地走进复制人生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将王明的合同甩在了办公桌上,办公桌对面是一名黑西装,他胸口别着的名牌显示着他的职务——业务经理。
轻飘飘的合同书在光滑的桌面上转了一圈,“跐溜”一下落了地。业务经理无奈地摇头,还是弯下身子亲自捡起了那张合同。
“意向书一份两千,你就这样不干了?”
业务经理从桌底下坐起身来,但因为起身太猛,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桌板。
“不做了,我讨厌工作,拉卷、拉酸、拉皮条,我都讨厌。接下去我要躺着过活,舒舒服服地,该吃吃该睡睡,再也不干活了。从今往后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
“可惜了,你口才不错,如果到我们公司当销售员,我还能有伯乐奖呢。”
“不了,要是我的克隆人死了,我还要你们赔钱呢。”
“确实,那样的话是很尴尬。”
业务经理愉快地收下王明的意向书,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可惜可惜”。
陈达贵“哼”了一声,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惜。签一份意向书只赚两千,他要像一条癞皮狗一样厚着脸皮好说歹说,说得口干舌燥才能签下。他现在有了克隆人,不用担心自己的命,开始珍惜自己的脸面了。
这时,一个别着“助理”名牌的人端了一杯水走进了经理办公室。
“陈先生,请喝水。”
一声“先生”一个“请”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陈达贵的红心。陈达贵理解不了世人对美女的追捧,他能看到一双踩着高跟鞋的长腿、长腿上修身西服勾勒出的形体,但真正让他心满意足的是,有人把他当成了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来看待。
他拿起助理端来的水,咕嘟咕嘟地灌下肚去。
“慢点,慢点,当心呛着。”
业务经理一语成谶,陈达贵突然剧烈地咳了一声,水喷了一地,他痛苦地捏着喉咙蹲下,倒在地上抽搐了一阵,然后一动不动了。
一旁的助理连忙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陈达贵的鼻息,她“啊”地轻叫了一声,转向业务经理,摇了摇头。
“这下他真可以躺着过活了,唉不对,他已经没活了。”
业务经理做了短暂的悼唁,让助理叫来了人。不一会而,几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白衣将陈达贵装进裹尸袋,在吊牌上写了“陈达贵”三个字。业务经理也抽出签字笔,在吊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克隆人终究是不停试探伦理边缘的项目,就算现在克隆人的生产已经实现工业化,甚至可以由私人公司生产民用克隆人,但每一个生产出来的克隆人必须得到严格的监控、回收,有始有终。
“本来他寿命就快到了,就算不来这么一下,也得把他收起来。”
助理点点头,恭敬地送走了白衣。她还有点惊魂未定。克隆人倒在她面前的样子她见得多,但死在她面前的这还是头一个。
“这种事偶尔也会发生的,你要不要考虑攒钱买个自己的克隆人?这样就不用见死人了。”
助理礼貌地谢绝了业务经理的意见。
“呵,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在你之前也有这么一个助理,她给我的回答是‘好’,然后公司给她了一个替她工作的克隆人,那个克隆人就是你?”
助理尴尬地笑了笑,说自己有家。
“现在的技术能让克隆人在三年内成年,为了不让它们的自我认知出现问题,我们也会给它们灌输一些伪造的记忆,比方说家,比方说学校,比方说艰难地寻找工作的记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工作技能。”
助理一愣,但她的脑子很快转了过来。她挺了挺背,调整了面部的表情,面带微笑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知道公司的产品设计非常严谨。克隆人的寿命非常短,为了让它们保持工作状态,我们要让它们认为自己是人类,这样它们才对将来有希望,才能保持正常的工作状态。公司的同类产品使用的是同一套基因,同一个生产线,最后生产出来的产品是标准化的。如果多个外貌相同的克隆人相遇,一定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疑虑,从而产生认知问题,为了不让它们产生这样的疑问,我司的克隆人中,均编入了相貌失认症的遗传基因。也就是说,我司的产品是无法辨认人像的。而我,我能清楚地辨认您、辨认其他工作人员、辨认我自己、我的家人,所以我不可能是克隆人,至少不是我司的克隆人。”
业务经理佩服地鼓起了掌,开始认真思考助理的晋升问题。
(三)复制人生与卷卷货运
卷卷货运是业务经理拿下的第一份业务。在人工智能蓬勃发展的现在,技术不算成熟的量产型克隆人很难找到自己的赛道。
人工智能和人类相比,劣势在于不够灵活,根据国家法律法规,人工智能的程序设计必须通过合法性审查,这要求人工智能不能进行任何违法犯罪的活动,包括伤害人类、帮助人类违法犯罪,一旦人工智能的行为判定行为违法,就应立即停止程序的运行。
这代表了人工智能不能用于频繁违法的行业——当然,复制人生公司是正经企业,不可能专挑犯罪集团协助犯罪——业务经理需要的是业务合法合作对象,这个合作对象在经营过程中经常违法,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样的合作对象不能使用人工智能,“人肉智能”将会是他们最佳选择。
业务经理首先想到了汽车货运,汽车能源的价格一直都在上涨,为了节省成本,超载是所有汽运公司都在做的事情。但汽运公司都有自己雇佣的司机,比起人工智能和“人肉智能”,天然的人类司机才是花费最低的选择。如何让“人肉智能”的性价比高过天然的人类?那只有天然人类工伤或工亡的时候——天然人类需要公司支付一笔高额的赔偿,但“人肉智能”只是一种生产设备,它们没有人权,即使报废也只会损失了买人的本钱。所以像卷卷货运这样,以运输钢卷、化学品的汽车货运公司自然成为了业务经理的目标。
“叶经理,你们的《设备租赁合同》我们看过了,但有一点我们要改,当然我们要改的地方肯定不止一点哈,但是这点,涉及到了法律的硬杠杠,所以我们要在事前把话说清楚。”
卷卷货运的总管明显对复制人生公司的项目相当感兴趣,他将业务经理请进自己的总管办公室,用一玉罐里的茶叶表演了一套功夫茶。
“你们的合同里说所有的克隆人都要严格监管、回收。我们的业务是卡车货运,有不少运单是运送钢卷、泥沙、危险化学品的货运,而且是走高速公路。如果发生了车祸,驾驶员的回收肯定是个问题,所以要我们把克隆人或者克隆人的尸体送回你们这里,实际操作起来肯定会有困难。”
“您的问题我能理解,不过克隆人要监管回收是《生物科技法》里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合同里肯定要这样写。”
“这不行,你是没见过拉卷的、拉硫酸的、拉王水的,拉卷的人能成浆糊,拉王水的整个人都会溶掉。”
业务经理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提议让卷卷货运在克隆人出车前进行排班登记,在出车前采取出车人的基因,如果平安无事,就无事发生,如果发生了意外,可以用联网的行车记录仪实时采取图像,结合出车前采取的基因、车祸现场的残骸,来证明克隆人已经无法回收。
“我见过这样的案例,如果有多方证据证明尸体无法回收,那可以不回收尸体。”
卷卷货运的业务经理半信半疑,他用内线电话叫来了法务,法务听了方案,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就算刚才的方法行不通好了,回收克隆人是我们公司的责任,如果真的回收不了,吃罚款的是我们复制人生公司。而且我们不按规回收尸体是因为回收不了,确实回收不了但能确定克隆人已经销毁的话,是不会重罚的。最多是罚款,一件最多五千元,由我们公司承担。”
这次卷卷货运的法务没有摇头,总管点了点头,指了指另一条合同条款。
“你给的方案里,为了让克隆人保持工作状态,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人类?”
“是的,在克隆人技术应用初期,发生过克隆人在自我意识觉醒后反抗人类的事件,克隆人认识到自己与人类的差异后,便会反抗人类,有的会罢工,有的会采取更加激进的手段。所以我们公司的克隆人购买了相貌失认症的基因模板,防止克隆人通过相貌发现自己与人类的差异。”
“你们让它们认不出自己长一样,这我能理解。但你们这里的克隆人寿命是五年?我们这的司机是有宿舍的,如果这些人发现所有人都只能活五年,五年一到就会猝死在宿舍里,这是不是也会引发恐慌?”
“我们这里更长寿命的克隆人不是没有……”
“不是,我是说,能不能对这款五年的克隆人进行改进,就像相貌失认症一样,能不能让它们对时间和死亡也失认?”
“这很难。”
业务经理说,这样的问题已经有无数客户问过了,答案当然是不行,复制人生的模板都是高价定制的,如果要改肯定又是一大笔钱,而且和相貌失认症这种确实存在的病相比,时间失认症过于科幻了。
“但我们有别的办法,我们其他客户也是这么做的。目前这个方案运行得还不错,可以让寿命即将到头的克隆人自动退出公司,回到我们这里。”
“哦?”
“我们不是要让克隆人认为自己是人,是要让它们觉得自己不可能是克隆人。我们让它们自己去买克隆人,让它们觉得自己是能买克隆人的高克隆人一等的真人。一旦它们的潜意识里产生了克隆人低自己一等的认知,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克隆人的。”
卷卷货运的总管瞄了眼自己的法务总管,轻轻笑了一声。
“我们会向它们推销我们的克隆人,说它们只要干五年就能买一个克隆人,克隆人能在五年后替它们工作,这样它们心里有未来,就会拼命工作,五年后它们凑够了钱,就会到我们这里买克隆人,不但辞职顺理成章,我们也正好可以回收。它们买克隆人的钱,价格和你们买我们的一样,就当它们替你们把钱付了,你们把给它们的工资控制一下,最好让它们的工资能在五年内买下一个克隆人。这个方法是很多公司在跑的,我觉得你们也可以用。”
卷卷货运的总管点头,脑子里把这个方案跑了一遍又一遍。
送走复制人生公司的业务经理后,卷卷货运的总管招呼来自己的法务、财务和人事,就将现有司机替换成克隆人的具体方案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展开看完以后第一感觉是好牛逼的故事设计。。。让克隆人告诉克隆人去购买克隆人,最后克隆人辛苦一场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好惨())感觉很符合虚空的主题,当人生被一次又一次复制,生命的意义会不会也随之一次又一次稀释,直到成为单纯的工具。。。话又说回来,在那种情况下,不仅是克隆人,就算是人也可以被看成工具吧。。。
但是转念一想,那在克隆人替原主工作的时候工资发给谁()如果不给克隆人那肯定会露馅吧。。。所以就算克隆人会为了攒钱买新克隆人而把工资给存起来,名义上应该也是克隆人的(?)那原主也不可能五年一点不花钱啊())如果原主再去打一份工。。。那他图啥(不是)
忽然发现其实文中有提到机器人,那这种情况下原主与其选择一个会造成麻烦的克隆人干嘛不选择机器人呢XD这么一想那个卷卷货运也是,与其用克隆人,干脆直接用根本没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多好,连刻名牌的钱都省了(
林外阳光炫目
作者:米琪雅
评论:随意
她轻轻触摸墙壁上雕饰的纹路,指尖的粗粝触感如此鲜明,仿佛从这里离开只发生在昨日。
在这个热得让人烦躁的夏季,阳光居高临下地倾泻下来,使这条长满藤蔓的甬道丧失了阴暗潮湿的气质,神秘感也随之消失殆尽。
远处传来聒噪的蝉鸣,她凝视着前方,回忆起那个久未做过的手势,她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微微扬起面庞,闭上双眼。
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感觉应该是微热的吧。她想,当年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她知道这条废弃的铁路通往何方,顺着这些被杂草和灰尘掩盖的枕木持续向前,最终会看到一幢奇妙的小屋,那像是上古文明遗留的残骸,固定在轨道上的滑轮已经腐朽,茑萝和风车茉莉爬满了整面墙壁,有人曾在这里隐居,一直到平静被打破。
她终于迈开脚步,向前方一片漆黑的隧道走去。那仿佛一个没有出路的入口,而终点是无限虚空。
(1)
最先复苏的是嗅觉。
有人在炖蘑菇和肉,这种若有似无的香味非常可恶地钻进我的鼻子,唤醒了我。我还没在脑中计划好第一口先吃什么,疼痛感立刻在我身体上跳起舞,我想用手按住伤口,结果发现抬起手指这件事本身也变得很困难,不,别说动手指了,我甚至睁不开眼睛。
我的肚子发出鸣叫,我的伤口努力彰显着存在感,我的眼睛根本不愿意配合,我的听觉倒突然灵敏了起来,我听到有人轻轻搅动汤锅,然后慢腾腾地舀了一碗出来。
“你现在还不能动,再睡一会儿吧。”我听到有人这样说。
不知为何,我立刻安下心来。
那是一个低沉的女声。
当我再一次醒来,疼痛感也降低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她坐在我的正对面,她银紫色的长发编成麻花辫,斜着搭在她的胸口,膝盖上盖着一件带有流苏的小毯子。她的左手托着一本书,我皱着眉想要看清楚封面上的字,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她的身体仿佛被勾勒出银色的线条,我才意识到她正坐在阳光里。
“天,晴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擦过地下室的抹布,破旧干涩,还显得我呆呆的。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长得真好看啊,可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无法揣测她的心情。
“今天是好天气。”她停了一下,似乎知道我在问什么,“你睡了三天。”
我倒下那天下着暴雨,我浑身湿透,血液混合雨水一起顺着衣服往外流,我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恐惧、伤痛还有疲惫同时击垮了我,最后的记忆里我摔倒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到现在我的脚踝还隐隐作痛。可是到底为什么被追赶,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全无印象。
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记忆。
我尝试着进行回忆,可是每当我试着打捞一些自我的残片,脑中就像突然原本平静的海水骤然卷起风暴,而浑浊的浪涛深处,有无法言明的虚无让记忆全部漏空。
她没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回答了我的问题之后,便继续低头看书。我试探着看向周围,寻找可以搭话的话题。我很害怕如果我们持续尴尬的沉默,稍后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会赶我离开。
这小屋收拾得如同童话故事里那种小房子,有漂亮的盆栽花朵,干干净净的圆桌,东西堆得有些杂乱,却不显得拥挤,只觉得温馨可爱。从朝里的一扇门里传来好闻的味道,我甚至好像听到了锅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咕嘟咕嘟炖着。
我的肚子又响了起来,我立刻回想起昏睡前那次对话,连带着还有那锅没有吃到嘴里的蘑菇肉汤,我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随后为自己的没出息懊恼地吐出半口气。
她把书放下,推开朝里的那扇门。片刻后出来,手里端着一只小小的碗,我眼睛亮了起来,热气腾腾的食物本身已经足以慰藉身心。
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好像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个笑如此浅淡,我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过。
“吃吧。”她把碗递给我。
这个瞬间,我松了口气,我知道自己已经克服了不被接受的最危险时刻,顺利地拥有了在此处暂留的权利。
我就这样在这座林间长屋居住了下来。
(2)
我捡到她的那天,暴雨倾盆。
我不喜欢夜晚,无光这件事让我不快。往常我会静静地在房间里呆一晚上,但那天,除了雨水的嘈杂,还有别的声响。
我走出了车厢,带着一把伞。等我回来,带了一个人。
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我把她的衣服解开,急需止血的伤口至少三处,手腕和脚踝有绳索捆绑的勒痕,肩胛处有一道丑陋的烧灼旧伤。
外面又到了战争的年代了吗?
我试着回想极为漫长的过去,我曾偶遇的那些人类。大部分时候,当我遇到他们,他们要么已经化为尸体,要么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即使我施以援手,也无法改变结果。
这个孩子看起来也一样。
我为她做了基础的处理,将她伤痕累累的瘦弱身体在床榻上摊平,我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轻,心想,到早晨有光的时候,就带到那片花树下埋了。
等一个人死去是很奇怪的事情,我在心里默算着流逝的时间,为了避免无聊,我把双耳深锅架到了灶台上,锅里有煮过一次的兔肉,然后我把前几天在树林里收集的蘑菇一片片撕成小朵,看它们在滚水中慢慢炖出香味。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突然想,原来我已经可以理解什么是无聊了。
身后的少女发出吃痛的呻吟。
我转过身看着她。
我看到她的眼珠在眼皮下开始转动,手指细微地抖动。
我向后退了一步,挡住了灶火的光,少女的身体被罩在摇曳不定的阴影下。她本该在晨光初起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就永久地闭上双眼。
这就是想要活下去的人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决定救活她。
她恢复得极快,人类是多么脆弱的生物,她却奇迹地没有任何感染,好像只要给足够的水,阳光和食物,她就会自己把受过的伤全部养好。
我原本认为等她清醒过来,就可以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发生了什么,可她总是捂着脑袋喊着想不起来,说自己失忆了。
对我而言,这倒也没什么。
她嗓子好差不多的时候,就会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她一开始还会因为我不理她而讪讪停下,等相处更久,她就再也没有打扰到我的自觉。
她缠着问车厢里那些设施是做什么的,问我为什么在密林深处生活,问那天闻起来很好吃的东西是怎么做的,问车厢外的藤蔓长了多久时间,问那株断了一半的老树还能不能活。
我带她沿着轨道一路散步,让人舒适的光透过密林的间隙漏到地面,而她一跳一跳地踩在枕木上,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歌。
我带她去看这座隐蔽密林的入口,那是一条长长的幽深的隧道,从这一端看出去的时候,只能看到茂密的绿色掩盖的一个黑洞,仿佛通往无尽虚空,让人望而生畏。
“你是魔女吗?”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问我。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问我,当她看到洗衣机和电动打火器工作的样子时,她就这样询问过我。
“不是,不过在某些时候,因为认知的差异,可以用魔女来定义我。”这是我认真思考过的回答。
在我还有同类的时候,在这辆长车还可以疾驰的时代,我当然不被称作魔女。
而今,永生不死,容颜不老,隐居山林,拥有常识无法解释的知识,这样的我,也许是可以被叫做魔女吧。
我低下头看被阳光覆盖的手心,微微仰起头,双手合十。
(3)
我很不希望她是魔女。
但无论怎么看,她都肯定是一名魔女。
那座童话一样的小屋里,有太多不合常理的东西,火焰可以不费力地自行燃起,碗筷丢进那个箱子就能被洗干净,而她永远最喜欢呆在阳光下,咦,这个好像不是很符合魔女的定义。
在我仅剩的一些回忆残片中,魔女,生性残忍,狡猾,不动声色就可以带来灾难,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一些人做不到的事情。我拿着这些条条框框往她身上套,虽然大半都套不上,但我问过几次之后,她居然曲里拐弯地承认了。
我大吃一惊,膝盖一软,立刻在轨道上摔了一跤。
等我呸呸呸地吐掉钻到嘴巴里的杂草,我看到她对着阳光做出祈祷的姿态。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光啊?”我忍不住又问她。
“有光才有动力。”她的脸非常平静。
我也伸手去触碰光线,心里暗暗嘀咕,太奇怪了,魔女应该要喜欢光吗?难道不应该是每日和潮湿的青苔为伍,在到处都是死人的乱葬岗寻找画法阵的材料?
我有一次忍不住把这种腹诽讲了出来,她看着我,瞳孔里清澈地能照出我的脸。
“以前的人也这样对‘魔女’这个词汇提炼出类似的偏见。”她去触碰枝丫末端的花朵,那白色的花就从枝头飘落,“人类真是无论多久都会重蹈覆辙。”
果然,就算她不承认自己是魔女,她也不认为自己是人类。
当时逃跑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了这个方向呢?如果不是误打误撞地逃往这里,我应该已经死在那个雨夜了,想到自己差点死掉,我不禁背后发寒,抖了一抖。
我想好好活下去。就算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这种心情异常明确。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学着她的样子,对着天空双手合十。
虽然我不是魔女,但我也喜欢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祈祷的时候讲话会显得自己很傻,所以我把这些话都咽进肚子里,如果魔女的魔法有用的话,我要好好活下来,我也想像她一样成长成美丽的女人,有银紫色的长发,会做好吃的东西。
不过,我不想隐居在这么深深深深的密林之中,我讨厌不能和人说话的安静,太安静的地方总是让我心慌,就好像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从记忆里浮起来。我害怕黑夜里被人追踪的脚步声,讨厌摇动的火光,尖锐的刀片,这些都会变成我噩梦里的某个意象,让我满头是汗地醒过来。
所以我很害怕看到那处幽深的隧道,我看到它,就感觉会被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抓住,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全部,就将被搅碎在已经消逝的黑夜中。
让我在这里再多呆一段时间吧,我在心里碎碎念。即使是跟可怕的魔女在一起。
不对,她一点也不可怕嘛。
(4)
我的手掌心有一条裂痕。
其实这条裂痕存在时间很久了,可能是上个百年,也许是上上个百年就出现了,但最近才觉得它格外显眼起来。
如果把手指放到这里,能感觉到皮肤的热度都与别处不同。
是因为零件太久没更换了。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们的标定维护时间是十年,而大部分我的同类在返厂维护的时候就会直接被放弃,我们的核心被取出,身体被拆解,有用的零件会流落到二手市场,被淘金客挑挑拣拣,尝试淘换出更好用的零件拼装出更顺手的人形。
人类的食物有保质期的说法,超出保质期的食品,就被认定为不合格,要被丢弃,按这个概念,我早就应该被拆解成千上百次,但有很多超过保质期的食物也并不是不能吃,只是人类判断它们被食用会有无法预料的风险。
我被独自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是不是也是无法预料的风险呢。
掌心深处嵌入的启动炉已经不稳定很久了,我需要依赖长久的光照,才能勉强维持日常的行动流畅,车厢里可以利用的机械和芯片已经彻底消耗殆尽,目前还能正常运转的材料,都是无可替代的最后一批——那么长的车厢里囤积的所有物资,都在永不停止的时光之轮里渐渐消耗完毕。
我应该平静地接受损坏这件事。因为这是每一个自律人形诞生之日起就已知晓的终点,我们将为了人类的幸福生活奉献自己的全部,在维护时间到来时迎来最终的休憩,我的兄弟姐妹中,有很多根本不会工作满十年,也许只要很短的时间,他们就会被当做看腻的玩具,丢到一边不再理会。
那个孩子叫我“魔女”。她对我所拥有的“魔法”拥有极大的好奇,而我解释了这些产物的工作原理,她却露出一脸有听没有懂的表情。我像照料我曾经的主人一样对她,关心她的吃穿,教导她使用那些器械,放纵她的奇思妙想,陪她做奇奇怪怪的事情,而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快乐地笑起来,仿佛身后有一条得意的尾巴高高竖起。
我到底为什么要留她在身边呢?是因为外面那未知的危险吗,这孩子满身是伤地来到我身边,我忧虑这样的暴力也会在某一天来到我面前。神秘黑暗森林的恐怖传说并不会真的制止拥有好奇心的人类。
如果我也这样消失的话,这些前人类文明的最后遗迹,就会真的彻底崩毁,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先祖曾经拥有过怎样神奇的力量。
有个声音在我脑中发出嗤笑。
你可不是为了保存这些东西才一直居住在这里的。
而且,你正逐渐接触到你无法理解,可是这些人类却能体会到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怜悯他们呢,你难道就能知晓前人类文明所有优美的定理,所有不可思议的公式吗?你只是知道这些精妙体系最末端的些许幻影罢了。
我低头再一次阅读那本翻阅过百年的小书,那是某一年遇到的人类的遗物。
那孩子不止一次地打开阅读,她也许会发现蛛丝马迹吧。
我不知道我到底希望她发现,还是希望她永远不要发现。就像我不知道当初应不应该穿过那条隧道把她带回。
(5)
魔女有一些秘密。
这样说仿佛我在指责她,其实我没有这个意思,她作为我的救命恩人,本来就没有义务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我,而且她都承认自己是魔女了,这简直是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我。
如果魔女不想说,我就应该装作不知道。
我只是很在意,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在我刚来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可随着时间流逝,事情开始发生变化。外面斜坡上那片茂盛的草地,隧道前的一块巨石,还有魔女的某个上锁的房间,我每次经过这些地方,就有种不太妙的糟糕预感,那里的气息好像很粘稠,又很强大,我有点害怕那里。
我不应该害怕才对,我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
魔女一直在看一本书,我曾经偷偷翻开看过,里面的文字是百年以前的某种稀有语言,我看不懂,可是她一直反反复复地看,这让我有点失落,是因为我太无聊了吗,她宁可看书也不愿意多搭理我。
可是回想一下她为我梳头发,给我做好吃的面包,还陪我一同在森林里散步,我又得意起来,魔女只是不爱说出口而已,我在她心中一定有特别的地位。
那天,阳光特别好,我们洗好的衣服被挂好晾晒,我本来打算在躺椅上放肆地睡个午觉,但我在路边看到一朵淡紫色的花朵,于是我牵着魔女的手往那个方向走去。我想和她一起采集那些花朵,编一束花朵发冠,魔女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魔女的手掌心温度比我要高,我握住她的手时,能感受到一股密度很高的能量,这感觉让我很舒服。
我喜欢有生命力的东西,永生不死的魔女身上流动的那种力量,怎么想都很了不起。
我回过神来,发现我和魔女四目相对,她的瞳孔里映着我的脸,想必在我的眼中也映出了她的容颜。
“这里。”她突然讲话了。“这里是我主人的坟地。”
我感觉自己下巴掉了,主人?魔女会有主人吗?我莫名地有点生气,你可是魔女诶!你怎么可以被人使役,我轻轻松开了她的手,抿起嘴巴。
“为什么,你会生气?”她这样问我。
我很想回答她,但我也不知道。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朝那片坟地看了过去。
“奇怪,你的主人的遗骨,并不在这里啊?”
魔女奇怪地笑了。她以前从不会这样笑,不如说,她根本就不会笑,她讲话温温柔柔,很和气,但是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她现在这样,让我有点害怕。
“两百年前的时候,我把他们的骨头挖了出来。”她斟酌了一下,修改了说法,“所以这里是他们曾经的坟地,这样说应该没错。”
她俯下身子,采摘那朵紫色的花,而我看着那枚花朵从盛开到枯萎,我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响,这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所以,为什么你知道他们的遗骨并不在这里呢?”
我脑中的深海骤然卷起狂风骤雨,我战栗着无法发出声音,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睛如同那条隧道一样深不见底。
(6)
我的准备工作快要完成了。
两百年前,我把主人的骨头挖了出来,做了我以前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我会尝试的事情。我学习那本小书里的法阵和咒语,用人类的骨殖作为代价,试图更新我的启动炉。
我得到了极其微弱的新的能量,从那之后,我发现我可以利用阳光来储存动力。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完全不符合我过往的认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可以做到。这就是所谓“魔法”吗,为什么前文明覆灭之后,这种东西反而可以实现,它到底依据什么法则在工作,我无法深入思考,这也许是作为自律人形的最大局限。
但我会学习。
如果用更有生命力的东西作为代价,也许……也许可以……
我也许可以成为,人类。
我知道这是邪恶的想法,可前人类早已终结,写在我灵魂深处的程式无法继续约束我。
那个孩子的到来,使我反反复复地动摇。我嫉妒她的青春和生命力,我羡慕她作为人类可以自由自在,我一开始只是被那种不愿死去的挣扎吸引,被服务人类的根基程式所驱使,我努力救活了她,我不想看到这个孩子死在我的面前,但每一日与她多一丝接触,这种复杂的扭曲就不停得到强化,不知不觉间,我对她倾注了太多不合理的情感,如果这些东西被允许称为情感的话。
这孩子时常在睡梦中惊醒,喊着不要杀我,这时候只要轻轻合上她的眼睛,让她躺回床榻,她会轻易地回到梦乡。所以慢慢的,我也知晓了她的秘密。就像她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一样。
这孩子是真的。
和我这种半吊子的可笑人形不同,她是真正的魔女。她早就发觉那些地方的不合理之处了,虽然失去记忆的她不知道那种厌恶感是什么,但她从不前往那些隐藏法阵所在的地标,她显然不能理解前人类的机械,可她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能量的流动,那片开着紫色花朵的坡地,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花树下方的遗骨消失了。她身上的那些伤痕,有不少是被囚禁和折磨的伤口,人类还是畏惧那些普通人得不到的力量啊,这个世代的人类会将猎杀魔女的行动进行到哪一步呢,这个孩子如此惧怕地藏在这不为人知的铁道深处,她有想过如果那天我没有离开车厢,她就只能不为人知地死在雨夜中吗?
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而这种吸引的核心到底是什么,我不明白。
被当做魔女的我,是连真正的死亡都无法拥有的东西,如果我的启动炉就此破坏,那对我而言并不是死亡,那只是早该在千百年前就到来的终结。
她说绝对不要死,她说她想好好活下去。
我画好的法阵在空气中留下险恶的线。如果我这样动手的话,我便可以得到新的能量,也许够我再度过几个寂静的百年,也许,也许可以让我更接近人类这种生物,也许。
那么,代价是什么。
(7)
魔女好可怜。
我不只是说她,我是说,这个时代的魔女。
怜悯是一种高位者对卑下者的情感,我并不想自艾自怜,但我真的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也许我以前错误地觉得我拥有了一些凌驾普通人类的力量,但现在我知道了,我错得离谱,当足够多的人以足够多的狂热再加一些恰到好处的知识来屠戮我们,魔女拥有的那点迷惑人心的力量不堪一提。
她后来没有和我再深入交流那天的事情,我们貌合神离,各怀鬼胎——这说法太反派了,心怀鬼胎的只有我才对。对不起,魔女,我一直在骗你。
不对,严格来说,我也没有骗她。
我是真的失忆了。
只不过这不是意外事件。
她显然不是人类,当我发现这点的时候,我很惊讶。我当时不明白这种惊讶的心情从何而来,但现在我知道,因为我原以为这里隐居的是一位魔女。
黑暗森林的传说中,顺着奇特的轨道一直走,走到最深处,能看到被茑萝和风车茉莉爬满的童话小屋,我们听到这种故事,彼此心里都会明白,这里太适合做魔女的巢穴了,远离人类,平稳度日,还可以试着和当地的魔法因子交换力量,也许可以让自己下次逃跑的时候,能逃更远一些。
这么说真是太丢人了,但没错,魔女就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存在,每个魔女拥有的力量都不同,我不知道那些力量强大的魔女是怎样生存的,我自己过去的生活里,大部分时候在狼狈逃命,实在配不上魔女这个称号,我总是被人当做邪恶或者禁忌,觉得我挥挥手指就可以收割生命,根本不是这样,那些卓有成效的法阵和符文早就散佚,而人类对魔女的追杀正逐渐变成可怕的信仰狂热。
我的能量很低微,没有办法建立更有用的契约,我只有一样本事与其他魔女略有不同,这本事曾数次保住我的小命。
我有一种“暗示”的力量。
这个讲起来好像有点复杂,一语概括的话大概就是,只要我想,我可以让你在看到的时候就产生我希望你产生的情感,想要保护我,或者为我贡献力量,有多少次我已经被关到了贴满封印的房间,最后的最后依然有人怀着一丝被扭曲的善良——我觉得还是要尊重一下我自己的力量——把我放走。
但我这次真的差点死掉。
我想要变强,或者逃得远远的,让我好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把身上这些昭示我是魔女的痕迹统统弄掉,再装模作样地做个人类。我想要赌一回。
我对自己下了暗示,让我自己失去了记忆,我把自己弄的像一只浑身散发良善荷尔蒙的小兽送上门,寄希望于对方给我一点时间,然后她就会如我所愿地庇护我。
如果那是个老练的魔女,也许看到我就会杀了我,那我愿赌服输,反正被人类追杀到死也是死,但如果她被失忆的我打动,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那么我就得到了微弱的机会。
我没有想到这种扭曲情感的力量,对非人类也能产生效果。
魔女她,看起来是前人类文明的遗物,我曾经听一些垂垂老矣的魔女谈起过前人类文明,那是奇妙的时代,他们完全不能接受魔法存在的法则,却依然在这个基础上诞生了极其华丽的世界。我以前对这说法嗤之以鼻,但我现在相信了,那真了不起,不是吗。
她的双手有奇妙的能量波动,我猜测那是她虽然非人类却能持续运转的核心,就像一个人的心脏那样,那股能量波动非常强大,但我也能感觉到它摇摇欲坠,岌岌可危,随时会熄灭。
当我想起我是谁,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我想要知道如果我夺走那个力量,魔女她到底会怎么样。
这样讲显得我很没有良心。而我更没有良心的计划是,当那群猎杀魔女的狂信徒追寻我的踪迹来到此地的时候,我可以误导他们杀了她,我将这个力量收为己有,再被当做被魔女绑架来的无辜祭品带回去,因为我在童话小屋已经生活了这么这么久,久到我身上的伤痕已经消失(魔女也帮了我很多忙),哎呀,何况人们通常相信,一个巢穴只会有一个魔女。
我只是想活下去,你明白吗?你也不会恨我,对不对?我这样想。
我没办法骗自己。
我第17次松开握紧的手,我做不了,我不能拿走她的能量核心,我内心深处有种恐惧感,我觉得一旦我做了,我就会失去什么,这种失去是得到的东西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我很害怕,魔女,请救救我。我对着阳光轻轻抬起头,双手合十。
Epilogue
林外阳光炫目,而她衣裙如此洁白,还记得那满是茶树的丘陵,满是浮云的天空,还有那满耳的蝉声,在寂静的寂静的林中。
她慢条斯理地往前走着,穿过了仿佛通往无尽虚空的隧道。
现在,谁都不在这里。
+展开
挺喜欢这个故事的。。。渴望变成人类的机器和谋求生存的魔女,在命运的安排下相遇并产生羁绊,到最后相互对峙的一瞬间她们却似乎都选择放过对方一次。在残酷的世界里并不尽然是虚空,她们之间终究还是有着相互牵挂的羁绊和感情。双视角叙事缓缓推进,是展示两人之间关系情感逐渐升温的好方法,学到了。
不过说实话这个开篇和结语没太看懂ORZ。。。这个“她”到底是谁呢?从开篇看我更倾向于是魔女(毕竟提到了双手合十))但是结语前面最后一段又提到魔女下不去手。。。但是说是自律人形也感觉不太像()
从我个人作为读者的角度来看其实正篇已经是很完整的故事了,感觉这个开篇和结语没什么必要(超小声))
这篇总体给我的感觉是文脉致致,如一架徒劳往返的水风车,扬起激荡的雪白水花。首先说优势吧,作者把双视角的两个部分处理得很清楚,一步步揭露两位主角的身份也毫不含糊,开放性结局的想法也很好,这是基础的指标。而且设定也不同寻常。仿生人与真魔女都是人类社会的异类,既夹缝生存又同病相怜,同时她们也因为资源问题站在了对立面上。根据这个设定,我要说劣势所在。剧情太平淡了。两个极致危险的角色在动手之前的心态竟是对方会不会消失/离开,虽然是从自己的利益面去剖析的,但始终没有触及到真正的恶人的层面,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试探举动。这跟作者本人的性情也有关系,可以看得出这叙述的是一个没有完全恶人的世界观,恶意被善意所压制而不占主导面。但作为读者而言,我会觉得这样的情节安排有点不合规,太过于童话世界观了。对于上一句的意见,作者可以看之不取,仅个人看法。
这篇一开始吸引我读下去的是开头与后续第一人称叙述口吻的反差,当时没反应过来还疑惑了一下“欸她是这样的风格来着?”,但感受过来,后面揭露两位主角真实身份和意图才是真正让读者进入故事的开始。一如既往我是角色派,有趣的角色才能碰撞出令人动容的故事,米琪雅的角色似乎都自带着童话的可爱,脱离常规而独立自洽的浪漫,硬要用标签式的说法来形容的话,还是小孩子的坏蛋魔女与逐渐升温发出轰鸣的自律人形,莫名戳到了我的萌感按钮…只能说好萌了!虽然故事其实很严肃很伤感呢?但被复杂错位的情感滋养生长而出的世界线之果,即使其中的庭院空空如也,这些根基和痕迹也毫无疑问是存在过的,无需证明。
作者:白梓
备注1:原创世界观,怪谈题材,包含血腥、暴力、色情等不适情节,请酌情观看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有看新闻吗?”
“有什么好看的,反正每个新闻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哪里发生了纠纷,哪里死了人,都是一团乱。”
“新闻不就是这点有意思吗? ”
“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身穿浅蓝色护工服的叶赫拉着平板车,车上装着几桶桶装纯净水,平板的末端还站着一位正在尽力保持平衡的、个子矮矮的护士。
“你这人真没意思,没点话题又怎么能讨女生喜欢呢?”
“有的人就喜欢不折腾。”叶赫面不改色地说道:“虽然我说可以帮忙,但也没说你可以站上去。”
“别这么认真嘛,”小护士站在平板车上,扶着水桶,装模作样地用左脚蹬了蹬地面,说道:“我站在上面,也是有帮忙的。”
“这样站很危险。”
叶赫肌肉紧绷,步伐平稳,尽量保持小推车匀速前进。
“我会注意安全的~”
小护士重心前倾,双手撑着铁管,靠近了叶赫。
“护士长看见了会生气。”
“那她不是还没看见吗?”
叶赫拿她没办法,也只能闭口不作声,继续向前。平板车沉闷的噜噜声在安静的走廊上回荡,还有几步路就到护士站了,叶赫没有回头也觉得平板车轻了不少,一个小小的身影低着头赶上了他,与他肩头平行。
“你讨厌我吗?”她问。
叶赫不愿多想女孩问这话背后的含义,只是说道:“不讨厌。”
“那你怎么总是这么冷淡呢?”
“性格问题。”
“哼嗯……”小护士撇撇嘴问道:“你接下来要去哪?今晚有空吗?”
“把这些水送到护士站……不是你让我帮忙的吗?”
“我是说忙完这些之后啦!”
“去陪何医生看一下那个危险的病人。”
“那个‘水果刀’吗?我记得今天的排班是陈志斌去吧?”
“他身体不舒服,就让我代班了。”
“你也太老实,别总是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啊……”
“就像现在帮你一样,刚好有空而已。”
十步、九步、八步,护士站的服务台近在咫尺,小护士忽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让叶赫也不由地停了下来。
“那今晚呢?”她问。
“今晚?照顾陈志斌啊,我们是一个宿舍的,他身体不舒服了,不能放着他不管。”他老老实实地说道。
“你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叶赫皱眉望着小护士问道。
“奇怪的人是你啊!”
女孩迈开步伐,快步掠过了叶赫。
看着女孩的身影,他心里又想起了她的那个问题。
我什么也不讨厌。他在心中自语道。什么也不喜欢。
心康精神康复医院位于顺州郊外的一处深山里,是一家私立的精神病院,通常收治一些家庭状况较好的病人,有时也会接下连公立医院也避之不及的“超级病人”,在市内的口碑与知名度一向不错。虽然老一辈的顺州人骂别人神经病时,还是优先使用“李仲佩纪念医院”,但最近几年,求新求异的年轻一代也慢慢将“祝你早日心康”放入自己的脏话词典中。
因为位置偏僻,医院门口只有一辆孤苦伶仃的306巴士经过,多数还买不起车的年轻员工都会选择住在旁边的员工宿舍里。
与精神病朝夕为伴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和大众的认知相反,精神病院的日常并不包括一群疯子时时刻刻在你耳边大吵大闹并伺机取你小命,并不是所有精神病都有躁狂的病征,而那些真正有危险性的病人也有自己独立的隔离病房,很少接触到外界。
有些时候,这座精神病院甚至能称得上很安静。
而现在,隔离病房里也有些过于安静了。
长发瘦削的少女被拘束在病床上,只是呆呆地看着镶嵌在硬化玻璃里的液晶电视上,财大气粗的心康精神康复中心为每个隔离病房都配备了电视,保证病人不会彻底地脱离社会,恶化疾病——当然,播放什么的节目以医生的建议为准,确定不会对病人造成刺激的。
透过强化玻璃,叶赫能看见何医生坐在女孩身边并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病人一起看着电视。
“她就是‘水果刀’吗?”新来的护工张超忍不住问道。
“她就是‘水果刀’。”叶赫简单地回答道。
“唉,我的意思是,就是这个、这个……这么瘦的女生,连杀了三十六人吗?”
“嗯,就是她杀了三十六个人,”叶赫顿了顿,补充道:“还吃掉了他们的大脑。”
“是植物大战僵尸玩入迷了吗?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变态杀人犯啊……”张超感叹道。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的病症与植物大战僵尸无关,而从严格意义上了来说,她只是一个有严重认知障碍的精神病人,并非杀人犯。”叶赫冷静地说道:“她在杀人时缺乏自然人应有的理智与认知,在法律意义上无需承担刑事责任,自然也不是罪犯。”
张超面对前辈的认真态度有些瑟缩,咽了咽口水,说道:“网上都是这么说的,我也是随大流而已……”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会聊天……”叶赫后知后觉地说道:“我不是在否定你,社会的认知与法律存在偏差也很正常。”
“聊挺好的,挺好的。”
有时,撒谎的人总是喜欢重复自己的话,叶赫并非不懂人心,想着缓解后辈的紧张情绪,主动开口道:“你知道她的外号为什么叫‘水果刀’吗?”
“我听说,是因为她杀人时只用水果刀,所以大家都管她叫‘水果刀’……”
“用水果刀杀人是一个原因,不过她杀的三十六个人里,有六个用了砍刀,八个用了菜刀,一个用了螺丝刀。”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水果刀’归案后,因为事关重大,司法机关找了三家医院同时做精神鉴定,我们就是其中一家。她自称自己没有杀人,只是吃点应季的水果。”叶赫看着强化玻璃里的少女说道:“在她的世界里,所有人包括你和我,都只是一颗颗会说话的水果而已,她自己也并没有杀人食脑,只是给拿着水果刀给苹果剥个皮而已。”
张超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骂道:“妈的,神经病……”
叶赫也点头赞同道:“她确实有神经病,三家医院的鉴定结果都是这么说的。”
说话间,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叶赫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戴着墨镜、旅行帽的年轻男人摆着手靠了过来,他留着一头蓬松的中长发,内衬白色T字衫,外披着黑色短袖外套,下着米色休闲裤,腰上还别着一副折扇,显然就不是医院内部员工。
“抱歉,来晚啦。”他左手打着招呼,右手拿起挂在胸口的临时工作证,一副很熟的样子。
收到过何医生提醒的叶赫对来者并没有过多的惊讶,说道:“李袁浩先生是吗,何医生提到过你会来,不过她已经先进隔离病房了。”
“不打紧,我在外面看着她们就行。”李袁浩打量着隔离病房内的情景,问道:“有发生什么事吗?”
“她们就一直坐着看电视,也不知道算不算事。”张超说道。
“看的什么呢?”李袁浩贴近玻璃,想要更清晰地观察隔离病房内的场景,就是死活不愿意脱下墨镜,“嗐,这不是光之美少年吗?这个我熟啊,我几个侄女整天看,天天让她妈买周边,然后她妈不买就来烦我,嗐,你说当舅舅的不买不好,惯着孩子也不行,有时真挺麻烦的。”
“小孩还是不能惯的,你现在惯她,以后社会可不会惯着她。”张超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实践难啊,要是只是滚地板还好,一撒娇就拿她们没办法了。”李袁浩叹气道:“你们有兄弟姐妹吗?”
“我独生子啊。”张超说道。
“你呢?”李袁浩向叶赫问道。
“我是孤儿。”叶赫说。
空气难得地冷清了片刻。
“嗐,说起这个孤儿啊,”李袁浩面不改色地望向隔离病房,说道:“余欣也是个可怜人。”
“余欣是‘水果刀’的真名吗?”张超问道。
“什么‘水果刀’?”李袁浩迷茫了片刻,又反应过来:“你说她啊,‘水果刀’,嗐,还真挺合适的。”
“所以,她怎么了?”叶赫问道。
“金融危机,家里破产了,然后父母离婚,判给了妈妈,又被继父性侵……”李袁浩不好意思地说道:“嗐,就听我这么说挺没意思的。”
“这种苦难,没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叶赫抿着嘴,看着病房里的少女。
“嗐,我的不对,拿别人的苦难八卦确实挺没意思的。”李袁浩自责了一下,但就是不改,又说道:“她第一个杀掉的人,是她的妈妈。”
“那也是她唯一一个杀掉后没有吃掉的人。”
张超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反应过来,惊讶道:“难道不该先杀她继父吗?”
“她继父是第二个死的,在她妈死后,她和继父继续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杀了他。”李袁浩摸着下巴,继续说道:“现有的证据和证词表明,她继父对自己老婆的死心知肚明,甚至凶杀发生时很有可能就在现场,但最后什么也没做,也没报警。”
“要是报了警,他也该一起进监狱了。”张超骂道:“这两个狗东西,一个没有保护自己女儿不配当妈,另一个干脆就是个性侵幼女的变态,都该死,‘水果刀’也算替天行道啊。”
“别把她想太好,三十六个死者里,有很多都是无辜的。”李袁浩嘴角扯出了一个讽刺的弧度,说道:“刚拿到录取通知书的考生、正在庆祝女儿生日的一家三口、给病母挣救命钱的农民工……都死在她手上。”
张超一时无言。
“第一个杀的母亲并没有吃掉大脑,杀人逻辑发生了变化……食脑对她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叶赫自言自语道。
“也许不是对她有意义,”李袁浩笑着说道:“而是对她背后的那些东西有意义。”
话音刚落,李袁浩的笑容便凝滞了几秒,连忙说道:“精神病嘛,说不定幻想出什么鬼魂啊、上帝啊、乱七八糟什么的,让她去吃吃人脑,老话说的好,吃啥补啥……”
“但精神鉴定表明,她只有认知障碍,没有精神分裂。”叶赫认真说道。
“嗐,我就乱猜的,”李袁浩抹了抹额头,“她们怎么能看这么久的光之美少年啊,这么好看吗,要不我也是进去看看吧。”
就在李袁浩准备敲敲房门,请示入内之际,那位被拘束着的少女忽然望向了强化玻璃。就叶赫所知,隔离病房的强化玻璃都是单向透视的,只能由外向内观察。正常情况下,她看着强化玻璃,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可现在她的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叶赫。
“医生,”她说,“我饿了。”
叶赫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阵阵寒意袭来,但恐惧的来源却模糊不清。
“嗯,想吃点什么吗?我去叫人拿来。”何医生温柔地说着,下咽地口水却显露了她的胆怯。
“西瓜,我想吃西瓜。”她说着说着,有些委屈了,“你们不会让我吃的,而且西瓜现在也还没熟。”
她朝着叶赫的方向望着,让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不知是不是透过玻璃观察的关系,叶赫竟看见那无情的双瞳,渐渐暗沉下去。他那平凡无趣的渴望被莫名的力量放大,口舌生津,呼吸加重,心跳加速。
李袁浩推开了门。
“女孩子还是少吃点比较好,”他说,“太胖就没人要了。”
‘水果刀’张开了嘴,可能光线和角度的原因,她的口腔内一片漆黑,不见舌齿。
“嗯。”
她轻柔的应答像蛛丝织成的琴弦,嘶哑、轻柔又脆弱。明明是如此清冷的声,叶赫却觉得一股热血从心脏涌上头,几乎要把大脑融化,鼻腔也被一股热流贯通,红色的血染湿衣襟。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恐惧,反而隐隐有些兴奋。
叶赫朝身旁的张超望去,只见他也是双眼恍惚,浅蓝的护工服被自己的鼻血染成暗红。
“嗯……”
‘水果刀’又应了一声,叶赫疯狂跃动的心脏瞬间平静下来,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空虚,不由地坐在地上,而张超、何医生也都已泪流满面,完全瘫倒,完全没有一点行动力。叶赫只能强撑着身体,颤颤巍巍地站起,只见床上的少女已经闭上双眼,安静地睡去。
他看着无动于衷的李袁浩,想问些什么,却见对方望着自己,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折扇,轻轻敲击空气。
他晕了过去。
男人在宿舍醒了过来,上班时忽然晕倒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幸好检查过后发现只是单纯有些贫血,并无大碍。不过说来也怪,今天和他一起同班的张超也颇为巧合地也晕了过去,据说是因为节食减肥低血糖发作,实在巧合。
男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宿舍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打开了宿舍的灯。
自己那位舍友并不在宿舍,照理来说,因为身体不适请了假的他应该在休息才对。
爱操心的他拨通了舍友的打电话,却听见铃声从对方的床上传来,他翻翻找找了几遍,才在床缝间找到了手机。
开屏壁纸是一位颇为暴露的金发女人,似乎是某位艳星,男人并不认识也没有多想,向上划过,进入密码界面,敲入了5个数字后,忽然停了下来。
“私自看别人手机,还是有些不太好……”
男人将舍友的手机放回他的抽屉里,他的抽屉中还有一些自慰用品。男人倒也见怪不怪,有好几次下班回宿舍时,自己就恰好撞见舍友早早躺在床上,而棉被之下起起伏伏。
这种情况,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知道对方在干嘛,但大家都是虚伪的成年人,一个知道却假装不知道,另一个知道对方知道去却假装对方不知道。
人有性欲,毕竟是很正常的事,虽难登大雅之堂,也不必斥为下流。
但如果……
男人想。
如果人类没有那么多不必要的欲望,这个世界也许会变得更好。
虽然有些大言不惭,但如果每个人都能想自己一样知足常乐,保持最低限度的欲望,人和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男人同女人之间,就不会存在那么多争端与罪恶。
男人站在桌前闭上眼睛,面露犹豫。
“这是为了大家好……”
他自言自语着,又拿起了舍友的手机,轻车熟路地输入密码,又输入了另一个18位的密码打开隐藏相册,发掘其中的秘密。
相册之中,一张张女性的照片不断呈现,因为加密系统特殊的加载逻辑,最先出现的是最早收录的照片。
三个月前,是精神科蔡雪医生的照片,她正背对着拍摄者,推着一位行动不便病人的轮椅在花园里。
两个月前,是一张画面焦点指向黑丝美腿的照片,拍摄地点位于医院大厅,虽然看不见被拍者的面目,但看装扮,被拍者并非医院内部员工。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女性的照片,很多都是男人都已看过了的,而他要看的是最近拍摄的照片。
男人皱起了眉头。
两周前,不知名女性的裙底照,共七张。
一周前,位于女性更衣室的偷拍照,共二十六张。
三天前,位于女厕隔间的偷拍照,共十三张。
“真是……变本加厉了啊……”
一天前,患者‘水果刀’的照片,共七十二张。
照片中的女孩被拘束在床上,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裸露在外,并无勾人的“不雅”,仅在安睡。照片从每个角度拍摄女孩,有些照片距离近到让人觉得不适,因为角度和透视关系甚至有不少能博人一笑的丑照,虽然同样涉及犯罪,但和之前的照片相比,这些照片的内容甚至能称得上是“正常”。
但就是这份出乎意料的“正常”,让男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陈志斌,你到底想干嘛……”
男人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最后,他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拿起外套朝宿舍外冲去。
漆黑的天下起了雨,幸好员工宿舍和住院区之间有一条风雨廊相连,不至于让叶赫淋湿。这里地处偏僻,为了能留下员工,医院在住宿这方面下了很大力气,太阳在的时候,附近的绿植与景观能称得上是一派风光美景,但入夜之后,灯光稀疏,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风雨廊顶上的白炽灯能给人一丝微薄的安心感。
夜晚的医院似乎被拉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时不时会有睡不着的病人发出奇怪的响动,但总体来说还称得上是安静,因此显得叶赫的脚步声格外响亮。他快步走入收容‘水果刀’的C区,透过玻璃看见监控室里的牛大爷正美美地酣睡,他光明正大、毫无掩饰地推开监控室的大门,竟也无法惊醒这位毫无职业道德的老人。
叶赫静静地站在熟睡的牛大爷身后,审视着一个个灰色调的监视屏幕。
他偷偷来过这里几次,轻轻松松便确定了关押‘水果刀’的隔离病房已经空无一人,可动式病床已不翼而飞,只有几根针管与小瓶子孤零零地散落在白瓷地板上,监视器像素不足以分辨包装上的文字,但从形状上看,那小瓶子里装是镇静剂无疑了。
“别干傻事啊……陈志斌……”叶赫在牛大爷身后自言自语,而对方依然没有醒来,“别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一个推着病床、穿着护工服的身影忽然从监视器中出现。病床盖了一张白布,难以观察床上是何人何物,但护工的发型、体型却告诉叶赫,那就是陈志斌。
“……”
监控中是一段风雨廊,但装饰新颖、灯光昏暗,立柱上也没挂什么标语,显然刚建成不久。如果叶赫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通往新院区的风雨廊。新院区还未开放,仍在装修阶段,夜晚无人,正是作奸犯科的好地方。
叶赫没有犹豫,立刻就离开了监控室。
而监控室里,只剩下牛大爷的鼻鼾声,以及微弱的滴答声。
红色液体,缓缓从桌子上滴落,穿过牛大爷的两腿之间,与雨声交响。
滴答。
滴答。
滴答。
医院的另一侧,一男一女像对峙一般坐在办公室两侧。
“我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劲。”戴墨镜的男人用折扇指着员工名单里一个面无表情的青年头像朝一位女医生说道。
“然后呢?想从我这里拿情报吗?”女医生笑了笑,说道:“如果有什么消息的话,应该是你们那边更清楚吧?”
“他在今天之前也只是一个普通公民,我能拿到的也只有常规的档案资料。”男人无奈道:“你看,刚发现问题我就来找你了,世上没有比我更敬业的人了。”
“我还以为你只是来我这偷懒。”
女人桌上的咖啡机已完成萃取,黑色的苦涩液体流入杯中,又被女人抓起,扔给了房间另一侧的男人。
“有一部分原因,劳逸结合嘛。”男人稳稳地接下飞来的咖啡,嘬一口后露出了扭曲的表情,“嗐,我说啊,以后能不能准备点茶叶?”
“我不爱喝。”女医生干脆地拒绝了。
“那就来聊正事吧,”男人苦着脸放下咖啡,说道:“来聊聊吧,你所了解的叶赫。”
生活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所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情节,所有你不愿发生,却已成过去的事实,皆为,无常。
人毕竟是无法改变过去的 ,因此无论有多少爱、恨、愁、苦,最后也只能说一声“世事无常”。
叶赫的人生也是如此。
很久以前,大概是4岁的时候吧,他模模糊糊便感觉自己的家庭并不幸福,同龄人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便学会了在父母吵架时沉稳入睡的秘诀,不得不说也算是磨难的馈赠了。
死亡与睡眠是最为公平的,所有的烦恼,总会在闭上眼的一瞬间消失。
但不幸之所以为不幸,便在于它不会因你的忍让而有所仁慈。
金钱、外遇、嫉妒、怀疑、自尊,父母吵架的理由总是多种多样 ,脸上常常各添新伤,像是壮烈的老兵一样。叶赫对这一切只觉得难过。
但叶赫,也不能说自己是不被爱着的。
每当年幼的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时,正因各种琐碎事争执的父母总会不约而同地停下,安慰他、抚摸他、让他好好休息,可等他爬上小床、灯光熄灭、房门关闭后,那些几乎要把对方生吞的争吵声总会和黑暗一起到来,就好像他们认为只要关上了门,那些大人的烦恼就不会和声音一起传递给小孩一样。
他们真该检查一下自家那堵薄墙的隔音效果有多差。
叶赫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6岁。
那天是他的生日,天上下着小雨,爸爸开着车载着他,要带他去附近最好的西餐厅里庆祝。他坐在后座,副驾上的妈妈回头拿着一根竹蜻蜓逗着他开心,虽然外面的世界湿漉寒冷的,但也不妨碍车内人们相互温暖。车内的窗泛起水雾,所以爸爸的车开得很慢,时不时还得停下擦擦前车窗。
下雨天的色调,应该是灰蓝色的,但在叶赫的记忆里,那段短暂的画面却透着橙黄的光。
一晃神的功夫,妈妈便凑在爸爸耳边和他低声交谈。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高,像一首三流作曲家的交响乐,大提琴押着钢琴上刑场,管弦部对小提琴执行枪毙,指挥棒挥舞间斩首无数。
如果自己不是他们的儿子的话,真能算得上是一出好戏。
人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欲望,总是爆发出情态各异的争吵,叶赫分不清他们怒吼着的丑陋脸庞到底是伪装亦或真容,只记得妈妈摔门而去,而爸爸追了上去,追了一半又跑了回来,对车上的他说:
“没事的,等我们回来。”
再怎么吵,他们总会回来的。不管他们有多恨对方,自己这个自私的小混蛋总会凭着他们的偏爱牵着他们回家。
只是那一天,他们没有回来。
他在车里等了很久,大概有一天一夜吧,最后是一位路人发现了昏迷的他。
他们为什么没有回来这件事,说来也有些滑稽:叶赫的爸妈,吵吵嚷嚷、追追扯扯,在愤怒和怨恨中来到了马路中心,互相撕扯,被货车司机撞死了。
这样的死,有些可笑,有些滑稽,有些无聊。
叶赫12岁时,从网上的“事故集锦”视频里里看到了爸妈生前的最后一刻,评论里还有不少的可笑又可气的“锐评”——可笑是因为确实有趣,可气是因为自己是他们的儿子。
人生无常。
多数人对自己的悲剧都会问一句“为什么”,而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会得到一个值得憎恨的目标,并因此获得活下去的动力。如果一个人不能为爱而活,那就必须去恨点什么,否则只能去死。
可叶赫又该恨谁呢?
他只能恨那些蛊惑人心的欲望、恨那些无意义的争端、恨那些蒙蔽了爱的恨。
新院区一片黑暗,叶赫只能用自己的手电筒作为唯一的光源。窗外的雨声微弱,而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地板上满是装修工人的脚印,但两轮湿漉漉的轨迹在其中格外显眼。叶赫顺着痕迹走去,掠过每道门后的黑暗,在浓厚的油漆味中步步前行。
新院区的楼梯还没运作,叶赫经过了黑漆漆空荡荡的电梯口,一步步走到了楼梯前。一张空荡荡的病床摆在眼前,叶赫伸手触摸,还能感受到一丝温暖,证明这张床的主人刚离开不久。
带有水迹的脚印愈发模糊,要大喊一声叫人出来吗?
还是不要了,说不定只会让对方躲得更深。
叶赫将自己代入陈志斌开始思考:首先,不在一楼是担心有人经过会发现,而二楼已能满足这个目的,而且如果真的被人发现了,从二楼跳下逃跑也是一个可选的路径。总而言之,自己是想不出比二楼更好的位置了。
虽然推理的过程恨流畅,但叶赫在二楼巡逻了一圈,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毕竟人心难测,叶赫决定进一步深入对方的角度进行思考:虽然我要犯罪,但我绝对不希望自己被发现,或者说我根本就不考虑被发现后要如何逃跑这件事,只考虑怎样才能藏得最深。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话,陈志斌在五楼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五楼隐蔽程度极高,虽然比不上顶层的六楼,但也相差无几。而最重要的是,叶赫自己也不想爬六楼。
虽然不愿意爬楼梯,但护工毕竟是个体力活,叶赫一口气跑到五楼,也只是略微有些心跳加速而已,他凝视着漆黑的走廊,只听见微弱的声响从前方传来。
是这里没错了。
他缓步向前,走到了临终关怀室前。心康精神康复医院虽然是精神病院,但有许多病人都是被家人寄养在此的老人,他们的症状不一定严重,但在家人眼里却一定是个累赘,因此心康便成为了这些老人的安息之处,新建的新院区,也因此增加了原本没有的临终关怀病房。
而在这个被遗弃者的终点,一个漆黑的影子正站在一张床边,不断颤动。
“晚上好。”叶赫说着,让光源指向对方。
在微弱的灯光下,那个干瘦的男人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转过身,他的身后是昏睡着的、一丝不挂的‘水果刀’,他的裤子扔在一旁,下身的性器却有些“干枯”。
“操、操你妈!”陈志斌有些惊慌,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如此应答。
“别紧张,我不是来抓你的,我是来劝你的。”叶赫诚恳地说道:“你还有机会,你还没真正地酿成大错……虽然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也足够你去坐牢了。”
“我还没酿成大错?”
眼前的男人有些恍惚,他低头看向自己不争气的二弟,眼里突然迸发凶狠的光。
“你是来嘲笑我的对吧?你觉得我阳痿了,不够男人,连神经病也上不了?”
叶赫摆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说道:“自卑,是你做这些事情的理由吗?”
“操你妈!”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嘲笑你的人吗?”叶赫有些悲伤地说道:“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我一直觉得你还有救。”
“放屁!”陈志斌光着屁股,激动地说道:“你平时洗完澡只穿个内裤就出来,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本钱吗?!”
“我在大学时候就这样,当时的男生宿舍都习惯洗完澡只穿内裤,如果这个习惯让你觉得难受,我会改。”叶赫冷静地回答道。
“别摆出一副施舍的样子了,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人……”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呼吸沉重,那根枯萎了的东西竟然开始有了些生气。
“抱歉,”叶赫低垂着眼说道:“是我的错。”
陈志斌对叶赫的道歉只觉得讽刺,一字一句间只听得出嘲弄。他低吼一声,扑了上去,将叶赫扑倒在地,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
叶赫挣扎着,想掏出准备好的电击器,但那电击器在刚刚的冲击中不知摔在了哪里。他四肢乱扒,想要找到那支丢失了的电击器,但紧迫的呼吸最终逼迫他要去拉开对方的手掌,可随着对方几次抓起他的脖子上提、摔下,脑后钝痛的叶赫还是慢慢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空气啊,空气啊!
他的心脏在疯狂的跳动着,绝望地看着对方,竟看见那不可能勃起的性器成长为狰狞的恶兽。
“喜欢在背后说我坏话?嗯?”
“说啊,你再说啊!”
“不是觉得我阳痿是个废物吗?”
他骂着,笑着,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快感。
“现在谁才是垃圾?谁才是废物?”
“啊?”
欲望滋长。
“说啊,怎么不说话了?”
精魂充盈。
“不是很能说的吗?”
果实成熟。
“你……”
一双手,像是情人的手,攀上了陈志斌的脸颊。
小小的,“噗叽”一声。
陈志斌的头颅裂成了六瓣,露出了粉白色的大脑,他的双眼仍充着血,嘴里仍吐着畅快却混乱晦涩的责骂,像是陷入了某种极致的快感一般。在他身后的暗影之中,一个苍白赤裸地身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她的脸在“盛开”的头颅后显现,双瞳之内只有浓墨的黑。
尽管如此,陈志斌的手还紧紧地抓着叶赫,无论叶赫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
在叶赫迷蒙的视野中,一双双近乎透明的手,各自抓着各式各样的餐具,或挖、或夹、或切着陈志斌的大脑,然后送入四周浓重的黑暗里。
各式各样的咀嚼声在四周的暗中响起,小孩无礼的吧唧嘴,女人意犹未尽的叹息,男人意满足的感叹,老人贪婪的吮吸……各声各调,不曾断绝……
此刻正是,宴飨之时!
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被食用,他手中挣扎着的男人,身后依偎着的女人,头上吞食着自己的“祂们”,全都不重要。
他只觉得无比的满足。
他说:“哈。”
他死了。
那双手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叶赫用力将没有大脑的躯壳推到一边,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他的心跳仍然狂跳不止,但好歹不再那么痛苦。
他抬起头,看见那个少女,她的双眼恢复了人类该有的光芒,嘴角是若有若无的笑意,及腰的长发遮住了重要的部位,而那裸露的雪白肌肤应当引人遐想,但叶赫却只感受到恐惧。
“轮到……我了吗?”他喘息着说道。
“还没到,西瓜先生。”她礼貌地说道:“你的欲望很难满足,但味道一定很棒。”
“请放心,我会在成熟的那天,让大家享用你的。”
赤裸的少女绕过了叶赫,像跳舞一般一步一跳地离开了。她跳过一个个漆黑的病房门口,跳过楼梯,跳过病床,时而旋转,时而踮脚,无人欣赏她的舞姿,黑暗是她的观众。
不,还有其他人。
一个男人,在新院区的大门等着她。
他的双眼被铜币缝上,铜币之后也只有一片漆黑。
“嗐,杀人了?”他问。
“有什么关系吗?”她说。
“有,”男人深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的报告又要多写几页了。”
“辛苦你了。”她说。
“道歉能有什么用?我给你算算吧。”
他举起小拇指:“抓了你,我只要写一万字的报告。”
他举起无名指:“杀了你,我要写五万字的报告。”
他举起中指:“你杀了人,无论如何,报告都要额外增加五万字。”
“真可惜,假如我也能帮忙写报告就好了。”
“没有假如。”男人看着手中的折扇,叹道:“我只希望你,接下来别死就好了。”
他用折扇轻敲了两下空气,然后甩手展开。
发生了什么?或者问,应该发生什么。
男人那慵懒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澈透亮,如同戏剧小生一般唱道:“心康新院筹开建,才怜财昧令智昏,碌碌小人惜薄利,层层遗祸害无穷!”
“且问何事生?且听何祸起!”
男人唱戏,少女迈步。
“却见匠人无能,”男人的折扇指向屋顶,说道:“天花落。”
少女头顶的一片片PVC天花板纷纷落下,向她洒落。少女轻移步履,险之又险地掠过坠物,靠近男人。
“又见商人无义,”男人的折扇指向路旁的气割乙炔瓶,说道:“遭回禄。”
乙炔瓶瞬间爆炸,巨大的燃爆将恰好接近的少女重重地摔到墙上,可她像是没受伤一样,从墙壁弹了过来,速度比之前还要快上几倍。
“再来监理失职,”男人的折扇指向地板,“地塌陷。”
少女的落点,恰到好处地塌陷了,少女以完美地角度掉入其中,即使伸直了双手也抓不住支点。
“终归勘察疏忽,”男人的折扇拍掌归合,“古雷响。”
一枚来自抗战时期,敌军轰炸时未曾爆炸也未被发现的哑弹,在地洞中爆炸了。
戏剧完了,男人却还唱着,这是他这行的老规矩,客人不走,戏就要继续唱下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
“可惜众生痴愚,万事尽,一场空。”
“所谓一见发财,天下太平。”
“正谓世事无常,生死难避。”
如果客人不走,或者说客人走不了,那就只能自己走了。
男人边唱着,边小跑着离开新院区,只见这栋六层建筑淅淅沥沥地颤动着,尘尘埃埃也纷纷落下。
等男人走出大楼一分钟后,那栋新建的楼宇轰然塌落。一道惊恐的身影从尘土中离开,跑向了医院的宿舍区,男人眯眼看了看,但并没有多管。他打开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
“世事无常,心康的新院区大楼忽然塌了,目标刚好被埋在下面。”他说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希望没死吧。”
叶赫带着满身的尘土回到了宿舍,只觉得大脑混混沌沌地,有些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他衣服也没脱,澡也没洗就躺在了陈志斌的床上安稳入睡,毕竟对方已经用不上了,而自己也不想弄脏自己的床。
总之,他睡了很久。
等他醒来时,天还是黑的,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他洗了个澡,用的是陈志斌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毕竟对方已经用不上了,而节约是一种美德。
洗漱完后,他穿着裤子,赤裸着上身,坐在桌子旁愣神发呆。
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还伴随着小心翼翼的女声。
“叶赫,你在里面吗?”
叶赫穿上上衣,打开了门,小护士正在门外站着,面露惊喜。
“新院区那边忽然塌了,有人在里面找到了你舍友的尸体……而且今天一天都没见到你,我有些担心……”
“我没事。”叶赫勉强地说道:“只是有点累了。”
小护士听了,也放下心来,但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沉默下来。
最后,她鼓起勇气道:“介意我进去坐坐吗?”
“嗯,进来吧。”
小护士乖乖地走了进来,坐在了桌边,而叶赫转而走进了厨房,准备一些待客的茶水。
他煮着热水,等待期间闲来无事,便打开了橱柜里的暗门。里面有三四个瓶瓶罐罐,其上的标签分别写着替米沙坦片、醋酸氢可松的片、扑尔敏,这些药的药理性质各异,但都有着相同的作用,那就是抑制性欲。
也该扔掉了,毕竟,陈志斌已经用不到了。
在数个月前,叶赫便意外发现陈志斌常常偷拍一些女生的照片,而且性欲也异常旺盛,常常做些手艺活。在叶赫看来,如果任由陈志斌发展下去,他肯定会被自己庞大的欲望害到坐牢,因此叶赫决定帮他一把,顺便做些小实验。
虽然偷偷下药有些不道德,但他的哲学,支撑了他继续做下去。
只要人人都保持着低限度的欲望,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争执,不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因为无意义的争吵互相害得死去。
可惜,很可惜,实验失败了,身体缺陷和激素缺失,并没有让陈志斌的欲望得到控制,反而滋生出了更加畸形的自卑和嫉妒。
叶赫很遗憾,同时还有些小小的难过。
他拧开药瓶的盖子,将药片一片片地倒进垃圾桶。
客厅里,小护士絮絮叨叨地讲着有关新院区大楼倒塌的各种传闻,以及陈志斌死亡的各种流言。
叶赫听着听着,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那瓶还没倒完的精神药品放在了桌上。
“那个……”他笑着问道:“你想喝什么茶吗?”
项目名称:必然的意外
项目编号:A021
项目现状:可控
泄露应急措施:项目当前收容者为26岁男子,若收容者出现濒死、死亡等情况,请立刻寻找与其血缘相近的亲属,并为其亲属准备两枚宋朝年间的铜钱。在准备完毕后,将收容者或其尸体,与其亲属一同关押在黑暗的封闭空间中,等待三日后释放。
若收容者眼前的铜钱出现损坏或遗失,请勿与其对视。若收容者备用的三十六枚铜钱全部遗失,请为其重新准备。
若在收容者缺少铜钱封印的情况下与其对视,请进行一次全身换血,若缺乏换血条件,请在三天之内进行人道处理。
项目描述:项目为可能性模因,其收容者出身戏曲世家,但并没有登台表演的经验,常出现在各种地方,对一些失控的怪谈发动袭击。最初的报告显示,该项目能通过“唱戏”的方式修改现实,但经过收容者本身的解释可知,“唱戏”仅是描述“一场意外”,而所有的“意外”本身早已注定,收容者仅仅是将此事通过戏曲的形式唱出,并没有对现实进行任何修改。
调查员对其能力进行了多次详细调查,发现每一次看似有神秘力量影响的意外,其背后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从表面上看与神秘力量无关。调查员X对收容者的能力提出了另一种猜想,但最终证明收容者并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
在A201泄露事故发生后,收容者申请加入异灾局,已获批准。
项目泄露报告:……每一个与他真正的眼瞳对视的人,都在必然的意外下死亡,当死亡人数增加时,收容者那种制造必然意外的能力也更强。通过与收容者的合作,我们更新了对视后的泄露应急措施,但为时已晚……
项目名称:水果刀
项目编号:B208
项目现状:收押中
泄露应急措施:收容所应采取一切措施避免该女子逃脱,若该女子意外逃离了收容所,请联系有关部门得到一位待执行的死刑犯,为其注射□□□□□与□□□,使其进入极度兴奋的状态,并设下5个火力小队以上的埋伏圈。若此方法无效,则联系□□□小组进行常规性抓捕。
项目描述:项目为一位17岁的女子,小学学历,半文盲,有一定的认知障碍,会将普通人视为水果。在通常情况下,项目能探知他人深层次的欲望,并将其无限放大,受影响者会出现头晕、流鼻血等症状,但通常能在1周内回复。
项目会将欲望得到满足的人视为“成熟的水果”,并将其献给不知名的存在食用,每次献祭完成后,项目都会得到某体能上的提升,对欲望和思维的掌控也会更深。
项目泄露报告:…………我不想再写了,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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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2:“必然的意外”或者说李袁浩灵感来源是是黑白无常,眼睛缝铜板的设定来自某些给死人眼睛盖铜板的地方习俗。
备注3:希望自己能写出水果刀的非人感和男主人公的似人非人感……
+展开
只有故事,没有表达,那么故事和人物就需要突出一些,但故事方面我读下来的感觉像吃了一锅东北乱炖:叶赫侧和怪谈侧的故事貌合神离。
只能把握到“水果刀进食欲望满足的人”与“叶赫、舍友对于欲望的两极分化”之间那一丝主题上的统一,但李袁浩的部分破坏了这份协调感,把故事导向了混乱。
整体上来说,文章有不少赘肉,甚至于角色都有些冗余:小护士、张超、何医生(那个女医生?)、李袁浩(没错!)。考虑到作者在群里的自述:中篇选手,短篇苦手,重新审视,确实有中篇小说缩成短篇的痕迹:每个片段由一个章节精简而来。
我的建议是,你可以自信一点:开头结尾小护士的片段完全可以删去,包括这个只用于刻画叶赫的角色一并删去,考虑独自一人时、与必要角色互动时如何塑造他。
最后,关于角色塑造:水果刀的非人感可以再打磨一下让众人昏迷前的描写,现在的味道不够魔性。而叶赫受累于用了两个片段专门刻画他,标准会拉得比较高,所以也不是很满意。
备注1,错别字:
“她的病症与植物大战僵尸五官”,无关
“遭回禄。”贿赂?不太确定
备注2:不色。
嗯……怎么说呢……
写评论前看了眼,临渊兄已经代我说了,开场小护士那节完全删了也没啥影响。故事本身还算设计得比较有意思,但这个慢吞吞的开局切入非常难以说服读者读下去。以及在故事本身结构还可以的情况下,李袁浩这个角色和一整个收容设定删了也没问题,不,应该说删了更好,单从这篇来说这部分完全是画蛇添足,没必要啊。把本身一个还挺完整的悬疑故事拓展了完全没必要的超自然世界观设定和框架,反而整个垮掉。
整体来说我觉得这篇故事做了太多加法,如果能瘦瘦身的话无论从结构还是文笔来说都能有进益。然后作为人外爱好者,提供一点描写的建议:不要把他们写得太酷。故事里猛猛耍帅基本上是最陈词滥调的写法了,一般简称叉人症候群,最终归宿通常是前往汪峰在吧进行一个多元宇宙斗兽。
嗯,我非常喜欢阎连科的一句话,短篇小说就是宫廷政变。很多时候大伙感觉不到那种紧迫性,总是觉得还有余裕。但在我看来大伙很多时候就是差了这份觉悟——每一句无效描写都是在杀死这部作品。宫廷政变要的就是计划周密严谨、十步见血封喉。对于上乘境界来说,哪怕多了一个字的废话都是不可接受的。大概可以看到这篇小说最终理想化的程度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但当下来说它只是一团非常非常原始的石材,只经历了非常简单的切削和想当然的刻画……我们在谋划故事之初会有许多许多的设计和想法,但最终成型之后,它应该是一柄尖锐、凝练的匕首,因为短篇小说是作者锻打来把人插个透心凉的,你得饱含着杀意和爱去打磨它。
感谢你的评价!开局吸引不了人确实是我比较严重的毛病了,写的几个故事都是从日常切入,虽然原意是希望增加代入感,但从结果上来看效果也并不是很好。
最近几天想了想,感觉自己对日常代入感的追求有点急在一时了,就像“道士打完妖怪去吃肠粉”和“道士吃完肠粉去打妖怪”两个情节,虽然后者更早给出了增加代入感的情节,但前者先打妖怪、再吃肠粉,反而有更强烈的反差感,更突出日常,也更能增加代入感。
异常和日常大概就是两种不同的风味,我以前是认为日常是淡、异常是浓,先尝后者,前者的味道就会被掩盖,但实际上日常是甜,后者是咸,并没有特定的前后之分,情节味道浓郁与否也只是和笔者的笔力有关,有时先尝点咸的,反而能突出甜味。大概就是这个感觉了。
李袁浩这个角色,最初其实是为了解决问题而设置的,最初的大纲里,叶赫这个角色没那么黑,整个故事风格比较偏王道。后来叶赫黑化了,故事风格也灰暗了,李袁浩这个角色却还是照着之前的思路来用,非常有些格格不入 ……
简练文笔这个问题,大概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修正,因为我的个人风比较喜欢用一些絮絮叨叨的话、黑色幽默和讽刺去慢慢剐人,剐着剐着等大家习惯后再来一刀大的。虽然不是说黑色幽默就是一大堆废话,但在追求这些纠缠人心的小东西时,还是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些无效的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