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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区离某大不算太远,唐峰溜溜达达的,不自觉到了戈谭音乐所在的楼下。
他看了一眼街对面的学校大门,转身进了商业楼。
戈谭的教室里,谭持中正埋头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应付一个群里的三十来个人。
戈谭成立两年,这是第一次尝试面向大学生以外的群体招生,谭持中眉头微皱,完全没注意到进来的唐峰。
唐峰也不以为意,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一把吉他,翻了一页没学过的曲子自顾自练了起来。
谭持中从电脑里抬起头时,唐峰已经把曲子的第一节练差不多了。男孩宽大的外套在吉他后面摞成一团,袖口往上提了点,苍白的手和琴弦上的铁锈对比分明。
唐峰嫌弃地放下吉他:“这弦也太旧了。”
谭持中打了个哈哈:“事儿多,老是忘。”
他拎过琴来,随便勾了个塑料凳子坐下,一边松弦一边道:“有点饿了,小峰子帮我点个外卖,手机在我左边衣兜里。”
“噢。”
谭持中瞥了他一眼:“就昨天晚上我点的那家烤肉饭,要甜辣的,你要想吃也给自己点一份,算我请的。”
“不用,不饿。”唐峰说。
“哦。”谭持中乐了。“要是小冰在,吃撑了也得讹我一杯奶茶。”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是吧。”唐峰想起自家表姐的名言,低下头又操作了一番,“那我也点个果茶好了。”
谭持中微笑,从身后的柜子上摸出一包琴弦,熟练地给琴装上。
不出所料,在他给吉他装上第三根弦时,唐峰叹了口气:“我妈说要找个家教看我写作业。”
“写作业?”谭持中倒真有些意外了。
“是啊。”唐峰咧了一下嘴,捏着嗓子模仿道,“你在学校不是不乐意跟人说话么,让小冰在某大给你找个靠谱的新生辅导作业,这样有什么问题就可以直接在家解决了。”
谭持中给琴夹上调弦器,上弦的时候他刻意没上紧,此时一拨,琴弦发出低沉的嗡鸣。
唐峰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你姐跟我说你新写了个demo。”谭持中调着琴,又说起了别的。
“嗯,手机上随便写的,和弦还想再改改来着。”唐峰说。
“这次还是纯音乐吗?”
唐峰迟疑了一下,“我不太会填词。”
“网上找人试试嘛。”谭持中道。
“再说吧。”唐峰低头看了眼手机,“我得回家了。”
“那喝的?”话音刚落就听到敲门声。
谭持中去开了门,被赶时间的外卖小哥塞了一杯果茶。
唐峰站在他身后,耸了耸肩。
戈谭对新生的第一次开课,已经是入学两周后了。
不过虽说还没见过面,戈谭的老板也早早拉了学员群,缴过费的学生都能在里面吹水聊天。林正祺进群后很少冒头,只是看看别人的聊天记录,倒是另一个报了名的室友,在群里很快聊出了好几个基友,在学校碰过头,还约好了这次课下一起到商业街搓一顿。
“祺哥你真不去?网上说那家店可好吃了!”室友名叫王建华,睡在林正祺对床,块头十分高大。
林正祺感觉到他的手下意识想揽住自己又收回,友善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华哥,今天下课跟做家教的学生约了见面。下次吧,咱们同寝的一起去。”
在一次深夜谈天时,林正祺提过自己不太喜欢被别人碰到。
恰好电梯到了,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林正祺记得教室在十三楼,刚要按关门,看到一个男生走近,便按住开门键等他。
没想到那男生看到有人等,反而揣着手慢悠悠进了电梯,还在关门时睨了他们一眼。
林正祺没什么反应,倒是听见身后的室友“啧”了一声。
老楼的电梯自然也不太新,随着上行发出颇有规律的“喀拉拉”声。林正祺就着昏暗的灯光,一副对电梯墙上广告很感兴趣的样子,用余光观察男生。
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多此一举,这男生显然是很容易受人瞩目的类型,身高体长,姿态随性,身上的粉色运动外套似乎还用了反光材质。
林正祺回头,室友果然正皱眉打量着男生。
“青春期的小屁孩。”注意到林正祺的目光,室友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评价了一句。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人,对方显然听得见。
不想那男生直接笑了,似是在手机上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室友虽生气,但也没有发作,只是哼了一声。
林正祺看向楼层电子屏,十一楼,十二楼,到了。
室友从他身后一步跨到门口,大剌剌地堵住了电梯门,还冲林正祺打了个眼色。
林正祺有些好笑地跟上,电梯门慢悠悠地打开,两人“鱼贯而出”。
作者:言辙
评论:随意
*滑铲,过后改改qwqqq
阿归下火车时,小佳已经等在那里了:穿着可爱的粉色T恤和牛仔半裙,左手握着一台小相机,往人群中张望。她马上发现了阿归,顷刻间笑意在她脸上漾开。
“阿归!”小佳叫了一声。此时阿归已离她很近,不过十步路的距离,但小佳还是迫切地迈开双腿,迅速消除掉那十步。阿归站稳,任由小佳张开手臂抱住她,把她本来就皱巴巴的衬衫揉得更皱。
“坐车累吗?”她们分开时,小佳问道。
“不会。”阿归轻声说。
“对吧,其实雪城离这边没有多远。才三小时,你可以更经常来的。”小佳拉着她向前走去,“我借了我表姐的车,你等会儿把行李放车上,我们在下面海滩逛两圈,十二点去我家吃午饭,好不好?”
“你家?”
“我在大学附近租了屋子,我室友这两天不在,蛮宽敞的。”
马路边栽着一排矮灌木,灌木中间或竖起直指云天的棕榈树。阿归越过植物向下看去,大海无边无际,海浪旁的沙子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头顶上是光滑的高架桥,商业楼盘遮住一块天空。这儿跟雪城一点都不像,雪城里只有雪,低矮的楼房永远被冰冷的灰蓝色覆盖。阿归离开雪城至今只有五次,也只有五次她真正见到太阳。像纱,像玻璃纸,像肥皂泡,像梦境一般。
“最近怎么样?”小佳又问。
阿归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妈妈很好,三月之后就不疼了。她这个月都睡得很安稳,姥姥会照顾她的。”
“太好了,”她们停在一辆车子后头,“你不留下多玩两天吗?”她们将阿归的箱子放到车里。阿归摇摇头。不远处是通向海滩的开口,绿化带中断了,露出一大片较为平缓的礁石。小佳把手里的相机挂到脖子上,伸出手来抓住阿归的右手,引她顺着礁石走下沙滩。
这使阿归想起很早之前的事情,那时她们才十五岁,阿归也还在读书,她们相互搀扶着,顺着雪城的坡地向下走。阿归的右手托着小佳的左手。四周除风之外寂寥无声,雪在路灯中泛出金色,软而松滑。她们摇晃着走下山坡,友谊就建立了。于是她们第二次、第三次地这样挽住彼此,跟雪城永不停止的雪天抗衡。此时沙子也和雪似的,坍陷下来裹住阿归的脚。
小佳举起相机,为阿归拍了张相片。她们在海岸边散步,阿归总疑心自己要滑倒,却发现沙子并不如雪那样滑。她越走越快,最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她们奔跑起来,相互追逐。阿归忘乎所以地跑到前头去,小佳大笑着前倾身子,试图扯住她。她挣扎开了,继续向前跑,一时间毫无目的,却专心致志。她跑得不快,但小佳还是花了很久才追上她,搂着她滚进沙里。小佳用手臂钳制她,同时展开一只手掌来护住她的头部。遥远的天和海在小佳的头发下滚动几圈。阿归顺从地平躺在沙地上,小佳笑吟吟的。
“等我一下。”小佳说,起身往回走。阿归呆愣愣的躺了一阵,意识到小佳是回过头去取她的相机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刚才花了那么久才追上,她得腾出手来把阿归搂住。
“那栋楼,最高的那栋,”小佳带着相机坐回阿归身边,指给她看,“我想去那里实习,然后在那里工作。他们在招气候员,招很多。解读全球的气候异常是大潮流。你读过专业学校吧?”
“我读得很好。”阿归回答,微笑了。
“读得很好!”小佳注视着她,脸上的笑容比阿归更大,“你可以过来工作的,你绝对胜任。工资也远比雪城那边高。我们可以一起住,一起工作,去各种地方玩。我们在一起……”阿归没回答。
她们半躺在一颗棕榈树下方,大大的树叶阴影遮住小佳,阿归的脸则暴露在太阳底下。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小佳渐渐收敛了笑容。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她将一只手搭上阿归的肩胛,让阿归也进入阴影里。阿归似乎预想到她的用意,又似乎从来一无所知。
小佳凑近她,嘴唇轻而慢地压过她的嘴唇,然后离开了。
小佳的手没有从阿归肩后移开,但她们离得不近,小佳脖子上的相机硌在她们之间。她们都垂着眼睛,太阳晒不到她们了,阿归开始感到寒冷,以及挤压向她的黑暗。阿归早已习惯寒冷和黑暗了,她的心下起雪来。她不由得想起最初的那个雪夜,小佳的手心热热的,皮肤在灯下仿佛金灿灿地发光。
作者:不落虚
要求:随意
白日很快到来,分局的人动作迅速高效,仅是一夜便把他的表面身份做好了。覃在拿到资料的时候不过扫了几眼便些惊讶,甚至小小了一下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做这层天衣无缝的身份过往时,向总局申请调取了自己的档案——这是一个暴发户的跋扈儿子。这简直……简直是他的本色出演!
上午十点,一队人马在青歌大剧院的侧门停下了车,一车人先下了车把周围给围得严严实实,打着把厚重的黑伞开了车门。一位挂表戴帽少爷做派的人落了地,带着人背手走了进去。
今天是吴家三少出来和彪爷约定好面谈的日子,两边商量着把位置定在了青歌大剧院——他们那一出《雪车》可是相当经典。吴少爷跟着来接的人入了最上层的包厢,这可是绝佳的好位置。旁边有一厚帘隔绝了他的视线,吴少爷这下可有些恼了,指着旁边擦汗的老板问道:“这帘可挡着我了!你们怎么做的事?存心和我过不去是吧!我看你生意也别做了,趁早滚蛋!”
老板差点给这位爷跪下,他哆哆嗦嗦走近少爷想说些什么,却给旁边凶神恶煞的打手给拦下了,只得大声了点:“吴大少爷,其实这……”
“这戏还没开场呢,吴少爷就要离场不成?”一道声音从厚帘那传来出来,给在场的人都打一愣儿。还是跟在吴少爷身边的人反应过来,他赶忙伸手拉了一下少爷的袖口然后对着那帘拱手道:“可是……彪老板?”
对方没应,只是那手中摆弄着的两大珠子一响一响的。吴少爷拽着剧院老板领口的手,就那么一松一推,理着袖口又坐下了。
“让彪老板看笑话了,惭愧。”吴少爷在一旁放着的果盘里捞了个葡萄丢进了嘴,陷在软椅里没个正形。
“哪里。”对面客客气气的听不出什么毛病,此外就无更多交流了。
包厢下,买票赶来的人们正在陆续进场入座,台上那厚重的幕帘还拉着,偶尔抖动几下还有踏在木板上的响声。吴少爷好歹也是被他老爹塞去国外沾了点洋墨水的人,学业倒是请别人完成得漂漂亮亮,但那外国戏吴少爷可是不假他人,他可亲力亲为地“苦心钻研”——说白了就是这戏他可看不上,甚至也隐隐有点看不起隔壁约着他来这谈生意的彪爷。想到这,他不由地轻嗤了一声。
观众落座完毕,幕帘拉开,好戏开场。借着台上慷慨激昂的台词,彪老板终于说话了:“说实话,我看不懂。不过久闻吴大公子对此颇有研究,可否为我这个老人家讲解讲解啊?”
“吴大公子”——覃抬起了头,这颗被塞万提斯熏陶过的“外国戏”脑袋终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处,覃模仿着塞万提斯平常和他聊天的调调开始侃侃而谈:“那您这可就问对人了,我虽然没承到我爹的商业头脑,这点不入眼的小玩意还是略知一二的。”
覃呷了口茶,开始了他的“表演”:“雪车的故事很简单,一出复仇记。故事只是讲雪夜列车上发生的惨剧……喏,彪老板看现在,”覃伸出手指了下台上,“现在就是刚刚开始行驶了。
覃还在脑子回忆着,他边摇头边道:“不过这剧的最后倒显得莫名其妙,像是幅画最后收尾草草划拉了两笔,一个搞机械动力的还是别来这行业混饭罢。但话说回来……”这时的“吴大少爷”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迫切想进入正题:“这……”
“欸,这正头上呢,不急那一时。”彪老板打断了他,搓了下左手上的翠绿扳指,一挥手示意属下:“可以先看看货咯!”
下一秒,“吴少爷”的包厢便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便是两人一前一后,为首的中年人一袭黑色长衫,脸上挂着微笑。见人来开门立刻拱手道:“我是老板差来带样货给少爷验验的,规矩咱可都懂,也就不多说了。”
吴少爷听见后面响动,也不扭头,就等着人上前来再看,后头的人跟着验货的人走了过来。那人见吴大少爷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也没落了笑,一侧头示意后面端着盒子的人上前来。
“吴少爷,这就是这次要做的生意了。”那人已经从兜里掏出了——一副手套戴上,轻轻拉开了锁扣。
吴少爷颌首示意:“那就有劳……”
“我姓宋,吴少爷。”
“哦,那就有劳宋先生了。”
平平无奇的木匣拉开锁扣后露出了一漆黑的小盒,那盒泛着光,但总感觉有层浮灰。吴少爷离得近,随着那盒子的开启,他忽然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像百花盛开时聚集在一起的芳香,却在其中含了一分苦意。那一刻他感觉世界都安静了,没有台下观众的窃窃私语和掌声,没有台上人枯燥无聊的台词,也没有那些怪模怪样的西洋乐器发出的嘈杂声响。他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没有嬉闹,只有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安静地看书,还有那时不时才会响起的翻页声。阳光透着绢布蒙着的窗格溜了进来,落在那宽大漆红的书桌上,照在了小小的发顶上。
书房里的人,不是他。
那会是谁?
回忆还在继续,下一刻,一个稚嫩但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伴随着书房大门被推开的吱呀声,那个声音说道:“……”
吴少爷……不,是覃听不到了。
这段“虚假”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植入他脑内的?
作者:汉尼
评论要求: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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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问我当时怎么被他带走的吗……”麦克对面的男人端着红茶,斜斜地倚如沙发中丝丝缕缕的热气升腾上来。
阳光顺着两边打开的窗户洒进屋内,却不约而同避开了男人所坐的地方。男人的五官模糊不清,身形半隐在阴影中。
“这个嘛……”
时间倒流了,但是破碎的茶杯无法复原。
鸦羽鹿在林中哀嚎,凄厉婉转动人心魄。灰色的枯叶大片大片落下,堆积在它的脚边。鲜血淹没了黑色的土地。腹部一条巨大的破口自颈部以下延伸到它的后腿之间,几乎撕开了鹿的整个身躯。雄鹿伟岸的身躯躺在血泊中挣扎,破口被它挣开,隐约可见那被外力损毁成碎片的肋骨,胃,肝脏、成堆成堆的肠子……堆积在鹿的身下,一切都结束了。
鹿的哀鸣没有停下,如同人临死前的哀嚎。它是怎么发出这种声音的?
鹿的动作慢慢停下,哀鸣也成了小声的哭泣。但是它的腹部依旧在跳动,规律,充满活力。下一秒它突然顶出了全部内脏,伸出了一只利爪,借着血液的润滑滑落到那摊内脏上。
瘦削,扭曲,头顶鹿角,人形的怪物,浑身闪着黑色的金属光泽。起初他就像个婴儿那样,在那堆内脏铺就的温暖软垫上蠕动,四肢不灵活地扭动。鲜血包裹着他,一场盛大的洗礼。
终于他撑着身下的那一滩血肉站起来,利爪切开缠绕在鹿角上的一段小肠,头颅缓慢艰难地咔咔转过来,似乎他的脖子里装的是生锈的金属轴承。深陷的眼窝中,视线对上了。
然而最后他只是沿着着鸦羽鹿生前的足迹,一步一步走入森林。
破碎的茶杯终究无法复原,黑羊诞生在白羊的尸体上。
温迪哥是吃人的怪物,瘦削,扭曲,头顶鹿角。
他们终于合二为一。
1、
威尔
麦克无法想到,自己在欧洲的度假之旅会遇见以前景仰的同事。彼时麦克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就在威尔·格瑞汉姆手下接受培训。后来对于这位老师,实习生们说的最多的除了他那天才一般的移情能力外,就是他悲惨的结局。
——他追寻着那位开膛手一路到了欧洲,便再无音讯。
但是就在他在佛罗伦萨度假的第一天,就遇见了这位“早已身亡”的导师。多亏有早年优异的成绩,麦克很高兴威尔还记得自己。
威尔为这位后辈倒上红葡萄酒,接着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到晚餐时间还有一会,来点开胃酒很合适。
与汉尼拔共事的那段时间,他也被不自觉的影响了。东方人那句话说的真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虽然他还没法做到汉尼拔那种丧心病狂的优雅。
双腿交叠,威尔漫不经心地把额前的碎发拨开。麦克惊觉自己的老师变了许多,沉静,带着些许置身事外的从容。
“你想知道什么呢,我以为杰克应该和你们说过那些了。”
“你知道,他是我的心理医生,我们之间也曾经有过无比珍贵的友谊。”
“我们彼此信任,合作默契。”
威尔从昏睡中醒来时,看见的是专注在素描上的汉尼拔。医生就和以往一样的全情投入其中。
“请别动。”当他准备掀开毯子起身时,医生阻止了他。威尔改为他原来的姿势。自从上次威尔坐在汉尼拔的桌子上发现那一堆画着自己的素描后,医生就开始明目张胆起来。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冗长,威尔不禁开始跑神。
世界上不会有比他们更合拍的灵魂,就像专门为彼此而生。初次相见的剑拔弩张,只是对同类的突然出现所做的条件反射。随即,是意识到对方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同类的欣喜。杰克永远体会不到,当汉尼拔和威尔坐在窗前,共享他们的第一顿早餐时,他们在对方身上都看到了什么。
威尔享受汉尼拔的陪伴,汉尼拔亦然。
睡眠中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很轻松,但是当你意识清醒时,完全不一样。当威尔终于被从汉尼拔手下放出来时,他感觉到半边身子酸痛无比。医生贴心地伸手扶威尔起身。
而当威尔转身看见窗外早已暗下去的天色时,他就猜到了医生下一句会是什么。
“我很乐意。”
在汉尼拔开口前他就回道。对于这种略带无礼的行为汉尼拔却直接无视了,谈然叮嘱之后转身前往厨房,片刻之后威尔也将抵达餐厅。
威尔坐在椅子上,等着汉尼拔呼唤他的那一刻,他很期待这一次的惊喜。
汉尼拔走时并未将门关好,威尔看见那只鸦羽鹿顺着门缝偷偷看向他,躁动不安地踢着蹄子。
汉尼拔
当那一声嚎叫响起时,汉尼拔知道他又来了,同时带走的还有生命。人,牲畜,一大片的花海,有时仅仅是一只夜莺,一路踏着生命而来。所过之处留下死亡的阴影
汉尼拔不知道他是什么。对方从不说起自己的名字,身世,家庭,只是沉默着背着汉尼拔走过森林,温暖的皮毛在汉尼拔掌心下脉动。
汉尼拔觉得他应该是鹿,然而他也披着一层漂亮的鸦羽。人类的上半身看起来容貌英俊,温驯无害,一头可爱的小卷毛,绿宝石一般的眼睛,嘴唇如同玫瑰;鹿的下半身却拥有强健有力的修长四肢,尾部和脚部围绕了层层的鸦羽。
汉尼拔喊他鹿,鹿只是安静接受这个名字。
鹿在米莎出生的那一天到来。汉尼拔在母亲的房间里看见鹿站在玫瑰园里,那时所有的玫瑰都早已凋谢,灰黑的残枝包围着他。男人正对着窗户的方向,幽灵一样地静立着。
“妈妈,那是谁?”他扯了扯母亲的袖子。
“亲爱的,那只是只鹿。”莱克特夫人看向窗外。
鹿?汉尼拔再次看出去,这次男人的目光和他遇上了
眼中没有欣喜,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空荡荡。
第二次相遇是在树林中。完成了功课的孩子理应受到嘉奖,管家叮嘱汉尼拔不要跑的太远,林中不是那么安全。这一次,汉尼拔远远看见,庄园的入口处有访客来到。
这一次汉尼拔看清了鹿的模样,人类的上半身健壮但又不过分突兀,鹿的下半身强壮有力又修长优雅,四蹄走动的模样美好胜过在大厅里跳舞的那些女人。一头蓬松的小卷毛,巨大的鹿角从那里伸出,国王的桂冠。奶油色的肌肤,唇红齿白,嘴角的弧度就像那些大理石雕塑。那双眼睛,就像他的那些同类一样,温顺湿润又明亮,但是你却无法看穿那背后的心思。
鹿站在庄园门前的路上,手中拎着一只死去的椋鸟,鲜血顺着锋利的指甲滴落,脚边是散落一地的羽毛。秋日的落叶在他的脚边打旋,最后躺在那一地血迹斑斑的羽毛上。
汉尼拔认得那只鸟,前几天它出现在他的窗外,尾尖发白。叽叽喳喳无比烦人。
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手中早已冰冷下去的小小血肉,歪着脑袋想了想,啪叽一下把它扔在脚边,四蹄迈开朝着汉尼拔的方向走来。秋日灰白的天空在他背后无限延展开。
“你好。”汉尼拔隔着围栏伸出手,身子几乎贴在栏杆上。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已经尽量把手伸得很长很高了,只希望这位客人不要嫌弃。
鹿停在围栏前,前蹄弯曲跪下,这下两人几乎齐平,这下汉尼拔把对方的那一头小卷毛看得更加清楚。尖锐的指甲小心绕开,没有沾上血的成年人大小的手掌握住汉尼拔的,最后轻轻裹住。鹿的手掌很温暖,有点粗糙。
按理说这是很冒犯的举动,但是你能指望一个孩子注意到什么。汉尼拔下一刻就摸上了那一头小卷毛,手下的发丝出人意料的纤细柔软,露水的潮气。而当他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另一只手已经插进了那一丛乱糟糟的头发中,惊的他想把手拿回来再道歉。出乎意料的是鹿只是压低了身体靠近了围栏,成年人的上半身略略弯曲着,支撑着头颅靠近孩子,甚至在他的动作僵硬时主动凑近他的掌心。
“你是谁?”汉尼拔终于想起这个问题。鹿望着他,沉默着。
“你是人马吗?”
“妖精?”
“吸血鬼?”
……
对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明亮,但是汉尼拔直觉对方已经生气了。
“我是汉尼拔,汉尼拔·莱克特。”
手下的脑袋蹭着他的掌心,对方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沙哑但柔软,如同猫的呼噜。汉尼拔对此不陌生,秋天是鹿群歌唱的季节,每天都有鹿在树林里用这种声音唱歌。
突然对方一跃而起,在汉尼拔反应过来前就逃窜进了树丛。
“少爷,您刚刚是在和一头鹿说话吗?”家中最年长的那个女仆站在他身后。
2、
威尔
“说真的世界上你找不到第二个那样的人了,就像是你缺失的半身,那么契合,我能读懂他的每一句话。”威尔斜斜倚在沙发上,微长的发丝漫不经心地散着。想到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不禁笑出声来。
用贝弗莉的话说:“你们怎么还没结婚?我迫不及待要等着看你俩Facebook上的情感状态改成‘已婚’了。”当然他们俩都没有Facebook的账号,这话也没传到杰克耳中。
“是,我们相爱,就像每一对灵魂伴侣那样。”
当威尔走进汉尼拔的办公室时,他看见那个优雅强壮的医生嘴角流血坐在他平日里的椅子上,眼神黯淡,任由那群毛糙的警员搞乱搞坏他的办公室。这在平常绝对是大忌。
只用一眼,他就还原出了这里发生过得所有事。富兰克林的死亡,拜亚托斯的挑衅,混乱与厮杀,汉尼拔的反抗。巨大的冲击让他头脑发晕。这不对,如果他当场干掉了拜亚托斯,不会有这种事
“汉尼拔。”
威尔发誓那一刻光芒又重新回到汉尼拔眼中。
“我还以为你死了。”
威尔低下头,这个角度汉尼拔脸上的上一览无余,细小的擦伤,淤青,凝固的血迹,拜亚托斯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就像年老的鹿王得胜负伤归来,发现自己喜欢的小母鹿依旧在原地。
“我没事。”威尔强行压下要在这群警员面前拥抱汉尼拔的冲动。这对每个人都不好,对汉尼拔的职业生涯,对他的心理健康。对外目前他还是汉尼拔的病人。
片刻前当他深入到拜亚托斯的地下室时,身后巨大的野兽焦躁地喘息。鸦羽鹿咬住他的袖子,坚决地往回拖。这个以往温顺的大家伙此时暴躁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用它巨大的鹿角和敌人拼的你死我活。
温顺的鹿眼湿润又明亮,却暗藏杀机。鸦羽鹿健壮的肌肉绷紧,头颅越过威尔把鹿角对准前方,宽阔的肩从威尔身旁挤过一边把锋利的尖端全部露出来,一只前蹄又不住把威尔向后拨,这下威尔算是被它护在了身后。威尔对这种姿势当然熟悉,求偶季的雄鹿都会这样。但是这不对,这太过了,鸦羽鹿绷的太紧了,全身的肌肉不仅仅是绷紧,威尔的头脑敏锐地发现了鸦羽鹿在愤怒,还有害怕,即使是面对正值壮年的雄鹿也不是这种打法,这简直就像对面来的是猎食幼鹿的狼群而不是夺偶的同类——
哦,也许不是狼群,但不会比狼安全到哪里去。
下一秒只剩下了威尔自己。
威尔下意识掏出了枪,这个举动救了他一命。
那晚威尔留在汉尼拔那里,看在那里还是现场又给汉尼拔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的份上。
汉尼拔的手艺依旧完美到无可挑剔,晚饭是鲜嫩多汁的小羊排,恰到好处的酱汁,完美的调味。过度繁丽的桌巾让威尔产生了所有的菜色都是被精心装点过的错觉。
“抱歉我来晚了。”
“不,你永远都不会晚。”
是他的错觉?他听见外面有个大家伙在失控地四处奔跑。
汉尼拔
春去秋来,寒冷的冬日里,鹿没有出现过一次。
“我亲爱的小少爷,鹿群在冬天要去寻找温暖之处,当春日归来时,他们会回到此处的。”新来的小女仆只比汉尼拔大了十岁,带着孩子气的活泼。
“他们为什么不到庄园里来呢?”
“我亲爱的小少爷,人类对他们来说是危险所在。”
春日的第一场寒流,把米莎困在了家中,也为他带来了鹿。
汉尼拔找到鹿时,鹿正靠在栏杆上轻轻喘息。
鹿的角消失了,体态依旧修长优雅,却变得瘦弱,骨头戳着皮毛,石块一般坚硬扎眼。寒冬磨去了他的体力,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已是耗去了大半体力。
鹿为他带来了玫瑰,那些藤条缠绕在他的臂膀上,花朵在他的指尖绽放。不是花园里盛开的艳丽的那种,而是野玫瑰,小小的一团,花茎扭曲。
“你还好吗?”汉尼拔隔着围栏伸手去拉鹿的手,小心绕过那些尖锐的指甲和凸起的骨头,轻轻按着鹿的掌心。鹿柔软地叫着,另一只手扯下手臂上的花藤递给汉尼拔。
指尖碰到茎上平滑的切口,鹿削去了所有的刺。
全靠了突如其来的寒流,院子里的玫瑰刚刚盛放就冻死了大半,剩下的也是焉了吧唧的抬不起头,反倒是这些野地里长的花活了过来。母亲还在感叹今年估计是欣赏不了玫瑰了。
“母亲会开心吗?”
回应他一般,鹿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喉咙里温柔地哼哼。
“我想带你去看米莎,但是她生病了。”汉尼拔捧着花藤。如果不是那个粗心的女仆,米莎不会受这种罪,乍暖还寒的天气那个女人怎么能把米莎丢在窗户大开的房间里。当晚那个可怜的女孩就开始咳嗽发烧,一连几日只能躺在被炉火熏得火热的房间里。汉尼拔感觉到手中的触感更加轻柔了。
鹿突然后退,怔怔地看着汉尼拔。
然后他慢慢地转身,头也不回地逃回树林
3、
“但是你是怎么发现他的?我是指,你们曾经那么……默契。”
“他几乎毁灭了我,就像他切割那些食材又把它们做成艺术品一样。”威尔的眼神阴沉了一下,在麦克发现之前迅速转为之前的温和。
刀尖刺入腹部的那一刻,威尔在脑海中听见了鸦羽鹿的哀鸣,巨兽倒在汉尼拔身后,哀嚎却无力起身。
“我本想等你一起走的,我们不能没有你。”汉尼拔在他耳边低声叹息。
“你以为你能影响我吗?”
“我没有吗?”威尔滑倒在自己的血里,甩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你背叛了他。
威尔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想着。
腹部的伤口撕扯着他的神经,也拖慢了他的思维。他用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个念头有多不对劲。汉尼拔扯开了他的腹部,留下一道笑脸般的伤口,如同一个嘲笑。
嘲笑谁?威尔还是汉尼拔自己?他把威尔扔在那里,任由他像一棵草那样自生自灭。当然威尔活下来了,从那场几乎毁灭他的灾难里,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却也是汉尼拔的授意。
头脑里的刺痛与寒冷困扰着他,在他的主治医生离开后他的思维就和以往一样肆意妄为地全速开转,生生把他拖进永无止境的幻觉中。威尔被困在自己亲手搭建的迷宫之中,无处可去。
人人都会有自己的迷宫,那里藏着他们的过往,他们的记忆,他们的宝贝。当威尔审视自己的迷宫,他设想那里会和他的小屋一样,空洞,乏善可陈,秋日的落叶都是灰白色,没有丝毫的阳光与温暖。后来那里充斥着谋杀,陷阱;蘑菇被尸体的养分滋养长大;树枝吞噬了人体,掏空了胸腔,然后在那里开出天竺葵、颠茄花和铃兰;草地中心的雄鹿,鹿角上刺穿着那个苍白的赤裸的女孩,那头鹿披着鸦羽。
曾经那里还有汉尼拔,那是他的锚。他除去那些不受控制肆意疯长的杂草,移走那些嘈杂傲慢的声音,收拾起那些被威尔随意丢弃的物品并把它们组装成美丽的饰品,最后种下满地鹿角。
威尔睁开眼,看见的是汉尼拔的办公室,对面坐着微笑的阿比盖尔。女孩披着长发,脖子上贴着纱布,就和威尔第二次看见她时一样。她的背后就是那尊鸦羽鹿的小雕像。
“我们活下来了。”阿比盖尔抚摸着脖子上的纱布,“他一开始就没有想杀死我们。”
“是啊。”威尔哽咽道,看向脚边破碎的茶杯。
汉尼拔是个多么经验丰富的医生,当他向你挥刀时又是多么精准。自己不是幸存者,自己只是他手下被放过的羔羊,惊惶失措地从地狱中逃出还以为是上帝保佑。寒风在迷宫中呼啸,羊羔躲在鹿角丛中,长大了嘴却连一声尖叫也发不出。
汉尼拔
想起来也许预兆那天的异变的,是那个女仆的死亡。
尸体在树林里被发现,开肠破肚撕得粉碎,内脏无一完好,心脏被扯下带走,切口整齐利落如同刀口,但走势却明确了那其实是抓痕。
那年秋天,巨变来的猝不及防。汉尼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群劫匪,那群强盗,就这么冲进了他的家中,鲜血将墙上的名作都毁掉了。
父亲和母亲在变故踏上庄园的那一刻就死去,管家让年轻的小女仆带着他和米莎从暗门离开。年老的女仆在他们身后锁上了那扇门。那个女孩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当她牵着汉尼拔的手,抱着米莎在林间飞奔时,惊惶如同被狼群追赶的牝鹿。
但是他们没能逃出去,女孩临死前的一推借着惯性把他和米莎推到了子弹的射程之外。那群歹徒用的是霰弹枪,子弹从她的背后打进去,飞出的小钢弹炸烂了她的内脏,她连一声尖叫都没能发出。汉尼拔伏在地上,血溅了他一身。米莎躺在距他不远的草地上,柔软的草地护住了她。年幼的女孩被鲜血与枪声吓得放声大哭,汉尼拔扑过去,用身体护住米莎。
那根本没用,他们踢开汉尼拔,拎着米莎的衣领把她拽起来,就像拎一只羔羊那样。米莎含糊不清地喊着汉尼拔的名字,挣扎哭喊。汉尼拔捂着肚子蜷缩起来,耳边隐隐有鹿的鸣叫。
他们需要人质,这是汉尼拔和米莎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炸弹带起的尘土中,一个身影悄然而来。
鹿,满身尘土的鹿,穿越了敌人的防线,带着骄傲与愤怒而来。满身尘土也无法掩盖的优雅,头顶蒙尘的桂冠。四蹄稳稳踩在汉尼拔身边,如同雌鹿般将幼鹿护在身下。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鹿。他就像一只狮子一样压低了身子,露出了利爪。
血肉撕裂的声音就像他们撕开母亲裙摆的声音。
米莎在哭,鹿在嘶吼。汉尼拔微微侧过头,死去的小女仆就倒在不远处,漂亮的长发蒙上了尘土,空洞洞的眼中还有没有落下的泪水。
鹿的脚步声混在在凌乱的枪声中,死神在硝烟中舞蹈。
4、
威尔
汉尼拔在教堂留下的杰作,破碎的血肉组成的心脏。在那群愚蠢的警员中间,它就像是烂泥地里的一朵罂粟,招摇,魅惑。很明白的答案。筋肉破碎的肉体写就的情书。
鸦羽鹿挣开那一团皮肉,鲜血淋漓地走来,血液淋漓滴落。那不是伤口,但鲜血依旧不停涌出。阿比盖尔在他身侧,悄悄推了他一把。看呐,她用口型比划,他还放不下你。
耶稣张开双臂,拥抱他的孩子。
“他会是上帝吗?”
“不,汉尼拔不会是上帝。”他会是神,但他不会是耶和华,那很不汉尼拔。
原谅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有意或无意,回答并不等于答案。
阿比盖尔说,他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
他心里永远有一处为我们而留。
那么你呢?
迷宫中有人们的过往,然而那些最重要宝贵的东西,只会被牢牢守护在中心,人们设下那么多陷阱和障碍就为了保护那里不受侵害,有时连迷宫的主人也无法进入。威尔看见了汉尼拔的迷宫,那些属于童年的房间,是汉尼拔的禁地。走廊上回荡的那些声音,绝不是什么美妙的乐曲。
威尔循迹而来,前往早已废弃的莱克特庄园。枯死的藤条缠满了铁门,威尔扯开那些藤条,繁复的花纹终于重见天日。龙张开翅膀,环绕着莱克特家族的家徽。
下一刻威尔看见了那个怪物,黑暗,瘦削,头顶鹿角,就站在门后,直勾勾盯着他。
“你会让我进入吗,那些房间?”
温迪哥抬起一只利爪,握住铁栏杆,猛然一扯扯断了锈蚀的铁链,接着它退后,侧身,略微躬身,一手背后一手置于胸前,如同主人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谢谢,汉尼拔。”威尔推门而入。
城堡早就荒废多年,连爬满了外墙的藤条都枯萎死去。大部分的记忆沉睡在植物的保护下,悄然等着来访者的唤醒。枯枝在威尔脚下断裂,噼啪声提醒着他这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些细瘦的枝干总让他想起幻觉里那个瘦削的怪物。有时是鸦羽鹿,有时是温迪哥。它们游荡在威尔房子外的荒野上,鹿会奔跑,牟叫,用温暖的鼻息扯住他的衣角把他从危险的梦游中带出来;温迪哥是杀手,它只会远远地看着威尔,然后在他面前撕裂猎物,锋利的指甲在猎物肚皮上留下一个“微笑”。
但他们都不会离开荒野,除非威尔踏进那个地方。但是他现在就在荒野之上,空旷,死寂的莱克特庄园,只有他一个人。完美的时机,完美的条件。
温迪哥在向他招手。
而他毫不犹豫地跟随过去。
入眼的是一块墓碑,稍显粗糙,但当时一定是精雕细琢。威尔跪下去,仔细观察着那块墓碑。
不出意外地做工精良,上面用当地的语言刻了一句话,威尔靠着自己蹩脚的水平认出那意思是“亲爱的米莎”。当年莱克特庄园的惨剧他有所耳闻,战火中那个冬天两个孩子躲在城堡里苟延残喘,第二年人们只找到了大一点的男孩,女孩没能挺过寒冬。
做工精良,除了对品质的要求,还有可能是给极为重要的人。威尔从汉尼拔那里看过太多这种场合,不论是他在外不变的三件套,还是那些精致到令人羞愧的菜色,他的办公室简约中透露着主人不凡的品味。那是对所有的陌生人,你来我往的客套,礼仪上的需求,恰到好处的微笑不用发自内心。
这里是汉尼拔的迷宫深处,多年前他曾返回这里,为他重要的人修缮坟墓。
那股温热的气息又回来了。鸦羽鹿站在他身侧,潮湿的鼻头蹭着他的颈窝。
温迪哥半跪在他的面前,他们之中就隔了那一块墓碑。
温迪哥伸出手,鸦羽鹿顶着他的背。
“我们把迷宫深处锁起来,设下重重陷阱,就为了保护那里不被人进入。”
“你明知道那里走廊上回荡的不是小夜曲。”
“你还是不去找他吗?他一直有一处为你而留。”
“我们一起去。”
“我不用,你已经为我预留好了。”阿比盖尔拨开脸颊左侧的长发,避免它们被汹涌而出的鲜血糊成一团。深红打湿了她的半边身子,她站在那一汪红色湖泊中,湖水翻滚,顺着威尔脚边滑过,缓慢蜿蜒地向前去。
“你知道那是哪里的。”
门,水流的终点是一扇门,伫立在树林间,被枯枝败叶所环绕着,木板破旧,露出那些被时间浸软的伤口,把手被磨的掉色,布满划痕。看上去不堪一击。
威尔看见那扇门终于开了一点点,缝隙间摇曳着闪过一支鹿角。
走廊上回荡的从来都不会是小夜曲。
汉尼拔
那一年秋天没有鹿群歌唱了,也许有,但鹿群的歌声无法盖过炮火的轰鸣。鹿杀了所有人,树林里躺满了残缺不全的尸体,死状如同被什么猛兽开肠破肚。
那个冬天,死神披着白袍而来。
城堡里只剩下了他和米莎,树林之外的世界早已沦陷。鹿处理了全部的尸体,汉尼拔走在楼梯上,假装没有看见那些暗红色的痕迹。
冬天十分难捱,寒冷,饥饿,病痛,悲伤,其中一项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在寒冷还没有那么致命时,鹿在树林中奔走,寻找柴火和猎物。
林中终于没有鹿群歌唱了,它们的皮毛无法抵御这种程度的寒冷。
终于,当他们再也无法踏出城堡一步时,大雪降临了。
鹿蜷起身子缩在炉火旁,昏昏沉沉地垂着脑袋,汉尼拔抱着米莎和鹿一起紧缩在毯子里。米莎不住咳嗽,汉尼拔只能将米莎抱得更紧一些。
“天暖一些,米莎会好起来吗?”
鹿慢慢抬起眼,嗓子里轻轻回应他。
“那个时候的玫瑰,可以带我去找吗,母亲很喜欢那个。”
鹿没有回应,那人类模样的头颅早就低垂了下去,在火光照映下沉沉睡着。
鹿可以击败敌人,却无法击退寒冬。
大雪降临在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上,童话一般的水晶国度,居住的却是死神。
鹿很少活动了,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蜷缩在壁炉旁,昏昏沉沉一动不动。汉尼拔为他找来的干草堆放在他身边,一连几日都是那个样子。偶尔他抬眼看向汉尼拔,那双眼睛却是黯淡的。
那种眼神,汉尼拔见过不只一次,父亲倒在楼梯上时,小女仆躺在草丛中的时候,还有米莎。
食物在一点点耗尽,鹿带来的那些和之前城堡里为数不多的存量早就不够用了。
“可以请你……把米莎带到安全的地方吗?”汉尼拔握住那只和他一般瘦骨嶙峋的手,求你,我只有米莎了。
鹿一点一点转动脑袋看向他,在汉尼拔恳求的目光中,枯树枝一般的四撑蹄起身体。鹿牵着汉尼拔,跌跌撞撞往前走。汉尼拔知道他要去哪,那条走廊的尽头只有厨房。鹿的脚步在墙壁内回荡,汉尼拔从不知道鹿的脚步能如此沉重。
最后他们还是到了那里,鹿放开了汉尼拔,一步一晃地走进去。
当他转身时,汉尼拔看见鹿拿起了刀。天空被雪映的白的晃眼,反倒勾勒出鹿脆弱的身形。
鹿握着刀刃,将刀柄递给汉尼拔,汉尼拔握住刀柄,鹿却并未松手。在汉尼拔的目光中,一点一点,鹿将刀尖引向自己心脏的方向。
他抖得几乎要握不住刀柄,鹿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他,眼神依旧温柔明亮又湿润。
这个世界已无安全之地。
最后一次,请踏着我的生命。
5、
威尔
“您不想回去吗?”麦克希望能把这位前同事带回到FBI,当初克劳福德探长曾试着寻找过威尔的下落,无奈两年之后仍无消息。FBI无法派出太多人手去接管这一案件,最后只能以威尔死亡结案。
威尔喝光了酒,起身到麦克身后的酒柜去拿酒。“我不打算回去了,那几年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感觉我已经无法回到FBI继续工作了,而且……”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逃出来的?”
威尔拿起冰锥,一把插入麦克的太阳穴。
他笑起来就像绵羊那般柔软,带着一点残忍的优雅,温柔又自豪地看向麦克身后。可惜麦克已经无力回头,从眼角他隐约看见那个恶魔跨过他的身体。
“今晚你会怎么做呢,汉尼拔?”
“烤小羊排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6、
汉尼拔找来了盆和桶,一点一点把鹿的血放干,没了鹿的协助他一个人干起来费了很大力气。在这种天气里,连骨头晒干后都可以被拿去生火,血冻也不能浪费。
鹿教给了他很多,战争来的太突然,城堡里甚至没有准备好过冬的物资。汉尼拔没有力气把鹿拖到浴缸那里去了,只能就地肢解。刀子每一下精准地砍在关节处,如同之前数次做得那样。鹿将那些食物拽到浴缸里,开肠破肚,为他示范如何切割那些骨头。腹部是柔软易切的,胸骨只要力气大用锤子就可以解决,头部直接晒干和骨头一起烧火。鹿握着汉尼拔的手,引导他如何寻找关节处的缝隙,将刀刃卡进去,最后将其撬开。
小动物很好办,但那些体型大的就没这么好办了,尤其是他们之中还有不少体型比汉尼拔更大。
他们吃掉了所有能找到的肉,鹿教会他必要时不要浪费。
春天到来时,终于有人前来通知紫夫人和罗伯特人,他们找到了莱克特家唯一的幸存者汉尼拔,战争之后的那个冬天,那个小小女孩没能挺过去。人们没有找到她的尸骨,但是找到了她的墓碑。
幸存下来的孩子沉默着,走出那座围困了也守护了他一个冬天的城堡。
说句实话,威尔的刀工尚可,但是厨艺却完全不行。也许是因为他常年处理自己的猎物却很少在意它们被吃下去时的口感。这种生活方式一个人时还算勉强,但如果你找到了自己的伴侣,这种生活方式迟早要被对方打死。
尤其是你的另一半还是汉尼拔·莱克特,这是完完全全的找死。
不过也有例外,除非你叫威尔·格瑞汉姆。
“能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威尔。”汉尼拔自他手上接过那些肉。威尔倚在另一端看着他熟练地把它们扔进一道道繁杂的工序里,他的大脑可以记住那些复杂的化学物质唯独记不住这些繁复精致的玩意儿,毕竟两年前精致这个词和威尔绝缘。
“我还是觉得由你来做这些比较好。”威尔摸了摸鼻子,他是个猎人,汉尼拔才是外科医生。
“年幼的野兽总要经过锻炼。”汉尼拔背对着他,双手交叠按压那颗肺脏,“不出手永远无法进步。”
“我觉得还是由你来做更好,我可没有那么多……狩猎经验。”威尔想到那一滩鲜血,幼狮的作品总是乱七八糟还要成年狮子来收尾。
“循序渐进,我很喜欢你今天为我带来的小羊。”
“意外之物。”威尔从篮子里捞起一个西红柿,汉尼拔略带责备地挑了一下眉。
7、
有些事不能说的太明白。
威尔不会问汉尼拔那个粮食匮乏的冬天他到底是吃了什么东西才活下来。
汉尼拔也假装不知道威尔找到他时他在报纸上看见了那个追查他的警探的失踪讯息。
8、
鹿角自他头顶探出。
黑羊站在白羊支离破碎的尸体上,温迪哥从鸦羽鹿的体内诞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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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再次降临无望之地的时候,他们收到了一段信息。
最初他们以为这是乱码,或者是什么坏掉的机器发出的讯息,然而很快有个人听出那其实是一段重复着的录音,一段听不出是人声还是机器声音的旋律,滴滴答答,断断续续,如同祭典上女孩不断旋转的裙摆。
不知是这件事还是永夜的降临惊动了祭司,他罕见地从圣殿中走出,来到他们中间。士兵不明就里地看着祭司从仓库中找出一台早就过时的机器,一遍又一遍地调整着频道,然而除了嘈杂无章的杂音,什么也没有。
卫兵替祭司将机器搬回了圣殿,看着祭司夜以继日地调整着频道。
然而永远扩散的速度越来越快,从无望之地的中心开始,已经快要到全境了。按照这个速度,很快连雪山也会被波及。领主和长老们不断地会面,然而最关键的祭司却始终不肯走出圣殿。侍女安蒂送来食物,只看见祭司跪坐在圣殿中,上一餐还放在他的手边。火光拉长他的影子,打在身后墙壁上的画卷里。
七天后的早晨,当他从梦中醒来时,机器依然躺在他身边,放着没有意义的杂音。他有些烦躁,一巴掌甩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带到了旋钮,杂音在一阵呲啦声中消失,变成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在雪山的清晨阳光中,机器中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哼着一首曲子,哩啦哩啦,乱七八杂的节拍。祭司抱着机器,呆坐在圣殿里,直到每日前来问安的侍女打断了这一切。
“安蒂……这一切都是真的。”祭司抱着机器,年轻的脸上突然落下泪。
“我们去无望之地吧。”
这场战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至少从X有记忆就开始了。
但是战争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遥远,哪怕他是这场战争的最高指挥官,帝国的终极武器。就像是空气那般,即使他每天都在透过屏幕指挥着军队,但是他依然没有什么实感。因为他的窗外只有无尽的黑夜和白雪。
X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只有窗前,再远一些他的腿就会罢工,他的手臂也拖不动这副躯体。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他的阳台,阳台上绿树常青,盛开着大丛白色风信子,他没有印象自己有在外面放过桌椅,更没有印象为什么阳台是露天的,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在外面放挡雨棚。再往更远的地方看去,是帝国沉睡在雪下的首都,雪山屹立在地平线之上,远得像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荧幕为他弥补了缺失的视野,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入侵摄像头,只要是所有联网的,他都可以进入。至少在这个人造的视线系统中,他是自由的。
他扫过每一个能接触的摄像头,视野在黑暗闪烁间跳跃,走过街道,绕进小巷,他看见王宫,看见静默的大厅,寂静已经渗透到了每一个地砖缝里。如果有舞会的话那里会热闹起来,人声鼎沸,淑女们裙裾飞扬,王都最好的乐师们聚集在这里,为皇帝献上一首又一首歌曲,哪怕是战争期间,他也没听说过宴会会停息。
现在王都的夜晚的确是有些安静了,他只能听见风声。
希里娜负伤归来的时候,希恩关上了荧幕。
“还在联系他?”希里娜一只胳膊上打着石膏,想去倒杯水来喝,希恩抢先一步替她接了杯茶,顺手加了两个奶块,热水中方块溶解开,有些沉闷的奶香在帐篷里弥漫开来。
“让我去不就好了。”希里娜一口闷掉半杯,从舌头到喉咙的火辣辣地烫得疼,她绷紧了身子好一会没有动作。希恩叹气,一杯雪水又放到她手边。希里娜忙不迭咽下一口雪水,舌头表面似乎被烫掉了一层皮那般疼痛:“这种活不是祭司该做的。”
“发生了这种事,我也有责任。”希恩的目光落在右手的戒指上,布满了划痕的破旧戒指在火光中闪耀着,“总得有人要负责。”
炮火的轰鸣声在空气中回荡,持续不断,毫无间隙,听起来就如同候鸟在天空划过那般虚无缥缈。希里娜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敲着扶手,尾巴在身后飞快地甩动,希恩只是摩挲着戒指。半晌,希里娜哗啦一下起身,出帐篷去迎接归来的士兵了。
希恩坐在原地,手边的机器沉默着,空气中只剩下火焰啃食木材的噼啪声,连侍女是何时进来送饭他都没有发觉。
X也会怀念起过去那些日子,虽然战争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很久以前他还是可以走的来着,那个时候他的身体还没这么差,至少还能亲临战场。在他指挥过的那么多场战争中,只有一场是他印象最深刻的。
那时他们被派往雪山,作战很成功,雪山这样的恶劣环境也没有阻碍帝国将士的脚步。X身子虚,被部下用皮草裹得像个球,在后面老老实实捧着荧幕指挥战事。交战间隙,他在帐篷里憋得烦了走出去,在将士们中间晃晃悠悠,走到营地边的空地上。雪山向着天际蔓延开去,灰褐色的山岩裸露在灿烂的阳光中,山崖下的战场依然冒着浓烟,炮火和鲜血毁了这一方净土,连白雪之下深褐色的土地都撕得粉碎。
部下从身后追来请他带上护目镜,毕竟战事吃紧,他没有时间腾给雪盲症。X一手扯着兜帽,一手接过部下递来的眼镜正要带上,部下却一声惨叫。当他再次抬头看过去时,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对灿金的兽眼,以及灰白斑驳的皮毛。
部下的挣扎丝毫没能唤回指挥官的注意力,野兽鼻腔中潮湿滚烫的喘息尽数打在他脸上,他全然被身前巨大的猫科野兽吸引,连兜帽什么时候滑下去的都没有注意。他理应要逃走的,但是两只大猫封锁了他的退路,一只就在他面前,死死盯着他,另一只小一点的压住了他的护卫。X想起来这种生物,雪山的守护精灵,他曾在照片中见过。
野兽弓着身,X从它的眼中看见了呆滞的自己,连护目镜从手里掉下去了都没有注意到。野兽的身形在他眼中慢慢缩小下去,很快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个男人,银灰色的长发,金色的眼睛,穿着雪山民族特有的皮袄,羽毛和孔雀石念珠编织而成的项链垂在胸前,X从他眼中看到了雪豹的目光。
男人盯着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呢喃:“安里希亚。”
X醒来的时候依然是深夜,王都的夜晚寂静无声,周围似乎只剩下了雪落的声音。他盯着天花板发呆,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了,于是开始考虑要不要和皇帝说自己要辞职的事情,按他所知,下一位候选人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他着实想不明白,一个身体羸弱到连战场都上不了的指挥官,能给帝国带来什么呢?
安蒂收拾着祭祀吃剩的饭菜,说是吃剩,不如说是没动更贴切。这大概是第三天了,安蒂开始思考要不要按着祭司直接把食物给他塞下去算了,照顾不好祭司她就要去应付那群长老。
解码那天之后,他们开始向无望之地进发,在时隔多年后,再一次走出雪山。
年轻的士兵不懂这是为什么,一个信号就能把祭司带出勾出去,至少他们三代人都没有见过祭司离开圣殿。可惜祭司似乎是铁了心,抱着个铁盒子就上了马,领着他的护卫队就向着山下进发。安蒂走出帐篷,回过头,只看见队伍拖成了一条长长的蛇,蜿蜒在雪山间。
X陷在椅子里,屋子里的暖气和熏香烘得他昏昏沉沉的,加上前几日战事不停,他只能借助药物让自己不要倒下去。现在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下去,他几乎要睡着。
落在右肩上的手指时不时敲敲他,X悄悄抬头去看希恩的眼睛。他的副官倒是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正在宣讲的皇帝身上,如同野兽盯着敌人。老头在自己的王座上咆哮,X悄悄打了个哈欠,开始思考等下回去了吃鸡肉还是牛肉。
他倒是不担心会被抓到直接革职,毕竟现在开了他的成本比继续用他更高。
战事吃紧让皇帝很不满意,一定要他们这些指挥官拿出对策,会开了一整天,八成时间都是在听皇帝骂人。X几乎是拖着疲软的身子爬出会议室,过了一个转角确定没人看见,他的副官刷一把捞起他往办公室飞奔。
“得救了……”办公室里X一头栽到沙发上,眼神不受控制地乱飘,从地板飘到桌子上的白色风信子,最后飘到玻璃窗上。倒影里的希恩比平时看上去似乎又高大了些,剪短的头发因为刚刚的动作有些炸开,身上披着特制的冬季披风,正在替他整理文件。
X实在太累,几乎就要睡着,只是下一秒一股刺穿全身的战栗感击中了他。他警惕地抬头,只对上希恩的目光,那双平日里凶狠又冷傲的金瞳,此刻半陷在台灯灯光的阴影下,竟显得有些天真,貌似这个男人总是这样,仗着自己是一只雪豹,就将头微微侧向一边做出一副无辜又委屈的神态,只有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沉稳:“怎么了,我的朋友?”
X只能沉默着摇摇头,将视线转向别处。然而下一秒,刺穿感再次覆盖了他的全身。
“指挥官?”希恩已经坐到他身边扶他起身,头顶毛茸茸的豹耳朵轻轻抖动着,金瞳再一次扫过来。为了扶住X的身体,希恩一只手已经绕到了X腰间,暖烘烘的披风罩下来,热气烘得X有些头晕。
X垂下头,假装在看桌子上的白色风信子,实际上余光又飘到了窗户上。希恩似乎和平常并无两样,依然安静又优雅,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沉默着但是又不容忽视。X稍稍拉低了帽子,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几公分,悄悄离开了刚才糟糕的体位,也离开了身边人将将成形的拥抱。
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以为希恩会就此罢休,无意间抬眼却看到玻璃反射出的野兽的目光有如实质,金黄的瞳底闪烁的是猛兽不加掩饰的贪婪与欲望,几乎要将X整个吞吃入腹。
那目光如此炽烈,X闭上眼,彻底将那道目光隔绝在外,仿佛这样一切就不再存在。风信子的香气在房间里爆发开来,连同覆盖在手背上的热量一起。
安蒂从雪下爬出来,抖掉皮毛上的积雪,开始在雪堆下寻找更多的幸存者。这次袭击他们的确没有料到,谁能想到无望之地竟然还会有残余的军队。
她最先找到了祭司大人,他就被埋在她不远处,就在她把祭司大人从雪里挖出来的档口,其他的雪豹也纷纷从雪底下爬出来。
哪怕这样,祭司依然抱着那个铁皮盒子不撒手,趴在她身上快要断气似地咳嗽。冻僵的手指根本抱不住盒子,安蒂略微一动,那盒子就从祭司的怀里滑到雪里,盖子啪嗒一声弹开,白色的干花散落在雪地上。
安蒂凑上去闻了闻,是风信子的干花。
X从梦中醒来,眼前依然只有黑夜,今晚似乎连一直服侍他的侍女也睡着了,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记得给他桌子上的风信子换水。那花是希恩买的,据说为了找到开花的花球他费了很大的精力。
花就和人一样,在这种环境下总是脆弱的。只不过花是自由的,他在战争结束前却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决策。
希里娜接到后线被袭击的时候正在前线,她只能将战斗交给副官就匆匆赶回。
抵达营地的时候,希恩已经被包扎好了伤口,正在安排手下清理被轰炸过的土地。希里娜抵达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有些驼了背,额头上的绷带正在渗出血。
“回去吧。”希里娜扯着他的领子,“他要是还认得你,怎么还会发射。”
“因为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一次没有被打中,下一次要怎么办!”希里娜咆哮,“那是帝国的终极武器,连太阳的光芒都压不住它!”
“我们不就是要阻止他吗。”希恩的眼神依然平静,只是眼角下的乌青有些重了。
“那不是你的错,你也只是听了他的命令才远行。”希里娜抱住他,年轻的女统领在接管了军队后,第一次落泪,“回去吧哥哥,我也知道密码的,我去阻止他。”
希恩只是抱紧了她,目光却看向遥远的帝国方向,在那个方向的天空中,竟然出现了一颗异常闪亮的星辰,即使现在是白天,希恩也依然能清晰地看见它散发出的阴冷的蓝色光辉。
“这是他的愿望。”他听见自己说,天空中蓝色的星辰闪耀着,“我希望他能够听见。”
希恩在舞会大厅的阳台上找到了X。在这种寒冷的夜晚,用那副身子出去的确有些太冒险了。
“我不想去舞会。”被抓包的时候X连话都说不利索,抱着便携呼吸机的手都在抖。他用这个机器有了一段时间,他的呼吸系统已经脆弱到了一个离谱的地步,就连室内的熏香都会呛到他。
希恩带着X穿过露台的花园,找到里面预先放好的小秋千,敞开披风从后面将X裹进怀里。
“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叫我什么吗?”X突然出声,声音被面罩阻拦之后变得有些失真。
“安里希亚。”
“那是什么?”
“……晨曦。”希恩难得地有些犹豫,X将那理解为是语言转换间思考的时间,“我们一族将晨曦称为‘安里希亚’。”
“等下一个‘我’被启用的时候,给他这个名字吧。”X慢慢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介于上次伸懒腰过快把腰给闪到了,他现在没有止疼药做什么都不敢过快,“Y有些难听,我不太喜欢。”
希恩罕见地没有马上回复他,只是一点又一点,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将脑袋埋在X的颈后。野兽的喘息和焦躁的呼噜声顺着肌肤和脊柱传递到全身,X隔着手套握住希恩的手指。
“别担心,朋友,等你回来后,我就不用你这么麻烦了。”
他们就这样一时没有动作。空气中隐隐回荡着宴会的曲调,欢乐,但是又庄重,顽强地突破了墙壁传来,X想起炮火的声音,又想起桌子上那瓶白色风信子。
“等你回来的时候,带我跳支舞吧。”X又小声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明月高悬,帝国的灯火在白雪中闪耀,“或者,再带我去看一次雪山?”
希恩再一次看见了王都,在他离开的十年后。这是他们成为叛军以来,他第一次回到这里。
炮火轰鸣,几乎盖住了希里娜的怒吼。对面的军队节节败退,帝国难掩颓势,王都的城墙成为了他们最后一道障碍,希恩清楚地知道在这座城墙后面,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
“我的朋友,我们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他转动戒指,看向上面的文字。一个残酷又荒诞的约定,一个只有那位指挥官才能下达的无情指令:
“决定放手的时候,就喊我的名字。”
X回忆着那一晚,乐曲,舞会,白色风信子,月光下的阳台,落雪的王都,夜空中静默的群星,沉默的雪山。人群的嘈杂和欢快的乐曲似乎远去了,只剩下希恩小声哼着的曲调。
他闭上眼睛,哼起那首曲子,庄重又欢快,怎么会有天才能写出这种曲子,它天生就为婚礼而生。
天空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启动,永夜降临,冰蓝色的光芒如同天降之剑一般落向帝国的首都。
“祭司大人。”安蒂穿过浓烟来到祭司身旁,“对面的火力我们暂时无法突破,但是统领大人说可以为我们拖住那些机器人,给我们争取潜入的时间。”
炮火的确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安蒂背着祭司一路冲进了王都的废墟。如今这里已经没了任何能动的东西,她一路畅通无阻。王都的路真是太好认了,她只要从大门一路沿着旧日的大道奔袭,就能看见皇宫,以及从正上方刺穿了皇宫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曾经让全世界胆寒的终极武器如今只剩下残破躯壳,机器银色的机身早就破烂不堪,布满了各种巨大的裂缝和漆黑的洞口,只能从远处的山峰上一窥它全盛时期的风采。
多年前,帝国的终极武器突然暴走,瞄准了帝国全境进行发射。大概连那位冷酷的皇帝都想不到自己制造出来的武器竟然有一天会对准自己。
这是他们从小便听着的睡前故事。如如同远古的传说里写的那样,贪心的皇帝制造出的剑最后杀死了他自己。那柄巨剑在耗尽了飞行的能源后,真真正正就像它在神话中的剧本一般,直直砸到了帝国的废墟上,成为了帝国迟到百年的墓碑。
“请您抓稳。”
攀爬是雪豹的强项,坍塌的王宫废墟和武器外壁残骸没有对她造成一丝阻碍,顺着外壁上一道巨大的裂口,她轻松就潜进了达摩克里斯内部。
他们没有费多少事就抵达了中枢。
X从梦中惊醒,但是这一次终于不再是他孤身一人。
“我回来了,我的朋友。”
“希恩?”他的眼睛有些模糊,耳朵也听不清了,“战争结束了吗?”
“结束了,我来带你走。”眼前模糊的人影晃动着,X只能从隐约的蓝光中辨认出熟悉的银灰色短发,“你准备好了吗?”
“我永远都在等着这一天。”X看着这个男人抬起头来,他漆黑的眼中倒映出自己如今的样貌——闪着荧光的显示屏。
电脑的荧幕闪烁,调出了自己最底层的代码,还有那句如同约定一般的密语,来自很久以前,那位亲手制造了这台机器的男人:
“我的名字是?”
屏幕淡蓝色的光闪动,照亮了周围裸露的电线和零件,其中还偶尔爆出电火花,然而透过层层金属与管线,祭祀还是看见了机器的核心,那颗人类的大脑。
祭司想到圣殿中那张画像,画像中的男人身材瘦弱,怀抱着白色风信子,裹着皮草陷在沙发中,口鼻被呼吸面罩罩住,只留出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黑发打湿了贴在苍白的皮肤上,身后的男人穿着一身军装,一头银灰色的短发。
“安里希亚。”祭司希亚念出这句咒语。那是一句只有他们才知晓的咒语,晨曦,希望,在雪山上,没有什么比阳光更美好更值得深爱的了。
“指令正确,销毁程序开始。”
据说达摩利克斯之剑启动时,就连皇帝也无法关闭武器。那个成为武器的人亲手在代码的最底层植入了一道程序,因此当皇帝的军队想要关掉武器时,蓝色的荧幕上,那句话如同讽刺一般映入他们的瞳孔,伴随着所有人的绝望一起宣告了帝国的毁灭。
被做成了最终兵器的他,理所应当被皇帝以安全为名抹去了人格和感情,忠实地执行着每一道指令,那么他就理应消灭敌人,哪怕敌人已经进入了王都。这是他熟悉的事情,从他最早的母本开始,从他的代号还是A开始,哪怕他变成了机器,这一切都不会改变。
荧幕熄灭下去时,祭司洒下怀里一直抱着的风信子干花,花瓣堆满了电脑周围的地板。
现在连电火花也沉寂下去,祭司伸手去抚摸面前的荧幕。
那段旋律似乎又在耳边回响,轻柔,欢快,但是又带着些许庄重。他无法去揣测那个男人直到最后都在想些什么。他理应已经被抹去了情感,却在苏醒后一直在重复这个旋律,这是那个男人的执念吗?执着于自己以人类样貌活着的最后一晚,执着于没有跳的那支舞,执着于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无法去揣测前祭司和那个男人的往事。也许他们真的在月下跳过舞,但是按照他看到的历史,皇帝女儿的婚礼那日,男人应该早就站不起来了。
安蒂在他身后蜷着身子,陷入疲劳的安眠。他挨着安蒂坐下,顺着墙上的缺口看去,东方的地平线上,一缕微弱的光芒已经悄悄探头。祭司知道,很快那光芒要刺破这片夜空,再过不久,覆盖着这里的冰雪也要消融。
永夜终于结束了。
他抱着那台中枢回到了雪山。
信徒们跪地恭迎着祭司的回归,他穿过圣殿,走过祭坛,来到更深处的深谷中,连风雪都无法染指的幽静之地,这里埋葬了诸多的祭司,很久之后他也要被葬在这里,和他的先祖们一同长眠。
希亚沿着墓园的小路一路向内,找到他最熟悉的那座。
他在那座墓前放下那个中枢,风吹过峡谷等声音仿佛在低语,又仿佛是什么古老的歌谣。伴随着那个帝国的覆灭,所有的前尘往事,所有的爱与恨、血与火,皆被掩埋在白雪之下。
风雪和时间将会埋葬一切。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妈妈,张大汪他们什么时候来呀?”
刘小喵拉了拉母亲的外套下摆问道。
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转头看了一眼女儿,又将注意力放回手中正在削皮的胡萝卜上。
“应该快了吧?他们说四点到。”
“喔,四点啊。”刘小喵点点头,转身跑到客厅,看向放在茶几上的台钟。短胖的那根指针正朝指向正右方,瘦长的那根则笔直地将表盘下方一切为二。
还有半个小时,她的好朋友才会来她家做客。
削胡萝卜的女性一边清理着水池中的杂物,视线越过分隔厨房与客厅的玻璃,落到蹲在茶几前的少女身上。
“你要不打个电话给张大汪他们,问问他们到哪儿了?”女人说,“我的手机在沙发上,你找找。”
“对喔!”刘小喵拍了拍手,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沙发。她家的沙发一共有三条,她的母亲平时喜欢看电视,因此经常会坐在正对着电视的那条。
刘小喵扫视了一眼绒面的沙发,没能立刻找到自己的目标。她开始翻动放在沙发上的靠枕,猜想着母亲的手机到底是藏在哪一个靠枕下面。
然而将每个靠枕都翻了个面,她依旧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刘小喵跑到另外两条沙发旁找了找,可母亲的手机始终没有出现在自己眼里。
刘小喵有些疑惑,开始思考是不是母亲记错了。于是她一边将手指探进沙发缝里,一边提高音量引起母亲的注意。
“妈妈,沙发上没有你的手机。”
“咦?没有吗?”女性的声音淹没在水流声中,“茶几上呢?”
“茶几上没看到,我正在沙发缝里找。”刘小喵说,“但是,还没有找到。”
“咔哒”的细响传进刘小喵耳里,同时水流声消失了。母亲的身影依旧停留在玻璃另一侧,只剩她的声音飘到客厅。
“奇怪了,我记得刚才还用过呢......”她的母亲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你用你的电话手表打打试试?妈妈的手机号你记得的吧。”
刘小喵停下了翻找的动作。
“电话手表......”
随着低声呢喃,少女的视线缓缓移向自己的左手。一枚有着天蓝色腕带的手表正环绕着她的手腕,黑色的表盘倒映着她的眼睛。
这枚手表是父母送她的儿童节礼物。除了适用性能的时候拨打过父母的手机以外,她还没有给其他任何人打过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妈妈,第二个电话打给了爸爸,第三个电话她想打给......
“刘小喵,找到妈妈的手机了吗?”
母亲询问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刘小喵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抿了抿嘴唇,将衣袖向下拉了拉,盖住了自己的手腕。
“还没有,”刘小喵回答,“我先再找找,可能我看漏了。”
“好吧。”母亲没有多说什么,而回应也再次被淹没在水声中。
母亲没有追究她不打电话的反应让刘小喵松了一口气。她看了眼自己被沙发挤压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深吸一口气,再次将视线投向周围,开始回忆母亲上一次使用电话是什么时候。
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早上妈妈跟张大汪的母亲打电话的画面。妈妈和对方聊了什么以后,忽然邀请对方来自己家里做客。挂了电话以后,妈妈告诉自己,张大汪也会一起来。
“说起来,张淼说她也给张大汪买了个电话手表。我顺口问了一句,我们买了同一款呢!”
她还记得妈妈说了这么一句。张淼是张大汪母亲的名字,刘小喵知道,妈妈和对方的关系很好。平时如果哪一方没空接她们,另一方就会帮忙把她们送回去;而且两家经常去对方那里做客,邻居们似乎已经默认张大汪家是自己家亲戚了。
“张大汪也有电话手表了吗?”
刘小喵记得自己问了这么一句。
“对呀!”妈妈当时看起来心情很好,“张淼觉得手表质量不错,还想给你买一个,没想到我们家也买了。不过说来也巧,我本来想着如果你觉得好用,也送他家一个呢。”
“哦。”刘小喵应了一声,犹豫了许久,问出了另一句,“那张大汪来做客会带着手表来吗?”
“应该会吧?张淼说他可喜欢了。”母亲说,“等他来了你们可以交换一下联络方式,以后约出去玩就方便啦——但是一定要提前跟我们说哦,不能悄悄跑出去。”
站在沙发前的刘小喵低头,看向自己被衣袖遮住的手腕。她隔着衣服摸了摸光滑的表盘,忽然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要先找手机!”
刘小喵自言自语一句,再次将注意力放到了寻找手机上。
总之,早上母亲打完电话以后,就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这之后好像还打过几次电话,但过程怎么都好,她得想一想现在手机可能在的位置。
客厅的茶几和沙发上都不在,那会不会在卧室?刘小喵一边想一边跑向卧室,在床头柜和枕边翻找着手机,却一无所获。
难道是在卫生间?刘小喵又转头跑向卫生间,看了看洗手台附近,却只看到了常规的洗漱用品。
是不是把手机带进厨房了?怀揣着这样的猜测,刘小喵跑进厨房,一边小心着不妨碍母亲做事,一边探头探脑寻找着手机。
“刘小喵?你干嘛呢。”
可惜的是,虽然刘小喵已经很注意不干扰自己的母亲,但是她满屋子跑来跑去的身影还是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我、我在找手机......”
“还在找?”母亲有些讶异地挑起眉:“你的电话手表呢?是不是忘了怎么用通话功能了?”
“不是不是,我知道怎么用——”刘小喵慌忙摆了摆手,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打电话的原因。
她的沉默再次引起了女性的注意,女性甩了甩手里的水,疑惑地打量着局促不安的女儿。
沉默包围了两人几秒,最终按捺不住疑问的女性率先开了口。
“刘小喵,那个电话手表——”
“叮咚——”
女性的问话被铃声打断。当母亲的视线从刘小喵身上移向入口时,刘小喵松了一口气。
“应该是张大汪——张淼阿姨他们!我去开门!”
在母亲又说什么之前,她脚尖点地冲向了玄关。急急忙忙将门打开,一位笑容满面的女士正站在门外,她身后跟着一名与刘小喵差不多高的男孩。
“嗨小喵,我们来啦。”女士摆了摆手,在小喵让出一条道的同时走进了屋内。
“张淼你们来啦!路上堵车吗?”
原本在厨房的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了玄关,招呼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快。
“不堵不堵,我们顺着双全大道过来的,可畅通了——嗯?”轻车熟路找到客用拖鞋的张淼忽然停顿了一下,随即弯腰从墙角捡起了一个东西:“这是.....鹿鹿你的手机?怎么丢在玄关门口。”
“哎呀?”在刘小喵惊讶地看向手机时,她的母亲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只是很快便恍然大悟:“哦,可能是我今天买东西回来时,放东西的时候掉地上了。”
“哈哈哈,会有这种时候的。”张淼笑着将手机放入原主手中,随后转头看向刘小喵,以及早已换好拖鞋站到刘小喵身边的自家儿子。
“你们小孩去玩吧,一会儿吃饭喊你们。”
“好——”代替刘小喵回答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大汪。得到大人应允后的小男孩转头就拉起女孩的手,将她拉向了客厅沙发处并肩坐了下去。
在两位女士的身影进到玻璃门的另一端时,男孩将自己的左手伸到了女孩面前。
“小喵你看!这是妈妈给我买的小鬼才电话手表!”男孩兴致盎然地转动着手腕,全方位地向女孩展示着红色的腕带以及黑色的表盘。
看着少年兴奋的模样,刘小喵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嗯,我听说了。”刘小喵说,“我妈妈也给我买了一个。”
她的回答让少年笑容满面地点了好几下头。
“我妈说了!”张大汪身子一歪,拉近了与刘小喵的距离。在刘小喵下意识往后仰去的同时,张大汪兴致高昂地接上了下一句话。
“我们来交换联系方式吧!”张大汪说,“以后就算妈妈他们不在身边,我们也可以相互联系啦!”
“好啊。”刘小喵点点头,拉起袖子,露出了之前被她藏在袖口地蓝色手表。在设置联络方式的中途,刘小喵盯着少年欢欣雀跃的侧脸,犹豫半晌后,开了口。
“说起来,你有没有打别人的电话试试功能?”刘小喵问道。当注意到张大汪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时,刘小喵克制住自己下意识躲闪的视线,故作镇定地组织语句。
“我的意思是,提前熟悉一下操作也好。我给爸爸妈妈打过一次,所以能保证打给你的时候不会按错......我的意思是,最近班上也有好多同学买了电话手表,熟悉操作以后也方便交换联系方式......”
刘小喵说着说着,音量开始降低。就在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张大汪眨了眨眼,思索一瞬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说得对哦,但是我还没给别人打过。”张大汪笑眯眯地晃了晃手腕,“我妈说你也有以后,我想第一个打给你!”
“......咳。”
“小喵?”
张大汪疑惑地看着忽然弯下腰把脸埋进手心地少女。然而对方猛搓了几把脸以后抬起头,虽然努力在维持表情,但嘴角正在不停上翘。
“那个,大汪。”刘小喵伸手摸了摸脸,尝试控制嘴角的弧度。在少年疑惑的注视中,她继续开了口。
“因为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是试验,所以我也是第一个打给你。”
“是吗?”张大汪眨了眨眼,笑容比之前更加灿烂,“太好啦!我是第一个有你联系方式的人!”
“嗯。”
“但是我们还没尝试过通话,要不要现在试试?”张大汪指了指房间,“我去那里给你打电话,你看看能不能收到哦!”
“好呀。”
得到应允的少年从沙发上弹跳起来,跑向了房间一隅。刘小喵坐在原位看着远处的少年兴致勃勃地操作着电话手表,而她则等待着自己地手表发出提示的瞬间到来。
当手表响起来电提示的瞬间,她低下头,看向黑色的表盘。
在通话申请上方,四个罗马数字正显示着此刻的时间。
现在四点一刻。她接到了想接的电话。
END
作者:照月游
原作:弹丸论破another-金城剑x铭苅冷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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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剑开始失忆了。
某种意义上这其实很容易发现,即使铭苅冷感觉到他在极力隐瞒,并且凭借他超凡的行动力与演技将这项任务执行得相当不错…至少看样子就连像影子一样日夜跟随在机关长身侧,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并传达他每一项指令的某位书记都暂时对这件事无知无觉。
铭苅冷看出他有意减少了外出巡查的次数——由于机关长日渐崩坏的身体状况,这项提议实际上已经被许多人无数次提起,而他要做的只是找一个不那么突兀的时机,用他那副没什么变化的表情表达出某种实际上近乎默认的否定。
与外出次数同步减少的还有他在谈话中提及过往事件的频率,这方面他并没有刻意遮掩,但在几乎所有人眼中都再正常不过:毕竟凤的遗照尚且没有褪色,并且就这样醒目地摆在他的座椅背后。
这也是应该的…铭苅冷听见有人在背后这样议论,从那场噩梦中逃出的最后三人如今再度减员,机关长和铭苅组长的关系似乎加速恶化,这样一想如果活下来的是凤先生或许氛围会相对没那么僵冷……这是一个没有恶意但仍然显得十分冒犯的假设,但她没有打断下属的这段闲话,甚至没觉得生气,只有一点微妙的好笑。
凤啊,铭苅冷想,他此刻…或许生前也是如此,就像一面代表某人意志的旗帜,只要他的照片仍存在于那间办公室里,所有人就都能同样心领神会地主动回避机关长想要掩盖的话题。
对于你来说,他一直都是那样好用吗?所以你可以毫不犹豫地让他为了你的计划去死,即使是现在的情况也一样,如果换成他的话想必会为你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吧。
——在被金城剑所隐瞒的,代表如月机关上下的“所有人“里,唯独需要把她分隔出去。通过某些没用的默契铭苅冷知道他已经察觉并默许她的知情,但作为当局者他大概并不知道她发现这件事端倪的时刻远比他想象中要早得多,即使他们忙得几乎数周都没有工作以外的时间。
说得更确切一点,铭苅冷是在凤的葬礼那天对这件事有所察觉的。
凤仍然穿着他那身衣角印着彩虹的风衣下葬,表情可以称得上安详,铭苅冷站在左侧以目光将他的脸描摹了一遍,心里不住地窜起难以抑制的怒火…但这是凤的葬礼。
这是凤的葬礼。她又默念了一遍,勉强忍住了隔着凤的身体给那家伙当面一拳的冲动,只是向他投去一个尖锐的眼神。
这时候金城剑也正好侧过头来看她,手里还拿着凤的草帽,帽子上挂着原本属于小桥川的护目镜……在他回头那一刻铭苅冷设想了无数种他此刻的表情,逃脱之后金城和凤两个人的情绪无论如何复杂晦涩对她而言都不算难解,但正因为如此在那一瞬间她反而有种久违的困惑。
铭苅冷的记性向来很好,她甚至还记得刚入学他做自我介绍时的样子,但铭苅冷忽然发现自己难以理解他现在的表情了,毫无疑问那代表着名为“茫然”的情绪,像面对一张被水洗过的油画。这原本应该很正常,铭苅冷也并非没见过他迷茫的时刻……但当他拿着那顶帽子这样看向她时,一切就都不正常了。
“铭苅,能来一下吗?”那天葬礼结束后他这样讲,铭苅冷于是从别人手中接过他的轮椅,推着他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她仍然在思考那个眼神的含义,金城剑也不知为何没有开口,走廊上回荡着轮子滚过的动静与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她忍不住想,小桥川死的那天晚上她似乎也做过这样的梦,很难说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已经陷入昏迷,只有脚步声在梦境和现实的间隙里不断回响。刚入学时的铭苅冷大概会对所谓的不详预感嗤之以鼻,而如月机关的干部铭苅冷已经学会适当地相信一些似乎虚无缥缈的东西。
铭苅冷把轮椅和坐在轮椅上的金城剑安置在他的位置,自己则将放置于角落的前办公椅拖出来,在他对面坐下。
“你想说什么?”她开门见山地问,那件遗物已经伴随凤的身体沉入黑暗,金城剑却似乎仍然停留在下葬前看向她的那一眼,那时他还拿着什么如今已经消失的东西,因此指尖仍然不断地在轮椅扶手上摩挲。
听见铭苅冷的问句他很快地看向她,仍然是那种令她看不懂的茫然,但很快恢复成熟悉的样子。他仍然没说什么,但铭苅冷轻易地读出了那句话,他在返回机关的时候也这样说过 :陪我一下吧。
只是坐着吗?只是坐着。铭苅冷很难得地赞同了他的意见,一般来说他们两人待在一起时只要说话就总在跟对方唱反调,只有凤也在场时才能始终心平气和地谈点与工作无关的话题。她仍然在琢磨金城剑那个不知从何而生的奇怪眼神,仅仅出于一种直觉般的好奇心,或许也是为了减少对葬礼的回忆频率。
“……那顶帽子已经放进凤的棺材里了吗?”
正在此刻他却忽然问出这样毫无意义的话,铭苅冷从早晨以来就始终隐忍着的怒气再次被他的一句话点燃,金属制的冰冷桌面被手掌拍击得发出一声巨响,她从这家伙完好的那只眼里看见自己扭曲的表情,接着他被两拳打得后仰,已经开始肿起的脸上仍然是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即使是这样的陪伴也可以。铭苅冷从他的脸上读出了这样的意思,她松开金城剑已经被抓得起皱的衣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金城剑被她长久的注视盯得偏过头去,随即铭苅冷露出一个莫名的冷笑般的神情。
“……哈。”她原本是想说点什么的,但最终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那以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私下说过话,然而即使仅仅在繁杂的工作日程中有所接触,铭苅冷仍然从他在某些话题的沉默中推断出了失忆的真相。或许有她的确聪明的缘故,但大概与他们之间难以描述的羁绊有更深的关联。这种与本性关系更大的了解并不因为对方记忆的消失而减退,反而似乎像是露出水面的石头那样越发清晰。
从很早开始铭苅冷就知道他是信念坚定到极端的人,经过博伊德事件后她发现最开始那个“神经病警察”的绰号对他来讲仍然贴切。有时候铭苅冷觉得金城剑就像某种玻璃制品,在维持着难以污染的透明本质的同时也容易破碎,每一次摔碎重组都在消耗他的正常神经,剩下的某些部分也在重组的过程中遗失……只是她仍然不认为这是那种令她在意的情绪的来源。
一切变化似乎都从凤离开的那天开始逐渐发生,机关的氛围随着机关长出行频率的一再降低而逐渐紧张起来,这似乎代表着那种惊人的天运的消退,但身为当事人的金城剑却仍然保持着一副冷静的样子。
比起冷静,大概更多是疲惫到根本不想有多余的表情。结束又一天的会议日程后铭苅冷靠在椅背上漫无目的地想,某些时刻即使是她也有点难以抑制地羡慕这时的金城剑,即使主观上乐意甚至是主动要求背负死去同伴的意志许多年,在连轴转到呼吸和思绪近乎要一起停止的时刻仍然会难以避免地产生想要忘记一切的想法。
但如果真的开始失去记忆的话反而会恐慌吧……啊。
在这一刻铭苅冷忽然读懂了他们上一次私下交谈那天金城剑的眼神。原本应当是面对记忆流失的恐慌的,然而这对他来讲实在是一种难度太高的情绪,他一生中原本就为数不多的份额大概都在学级审判场上用尽了,因此即使下意识地想要传达类似的感受,最终也只能表现出无所适从的茫然。
铭苅,陪我一下吧。或许最终他的眼睛也只是这样说。
在下班时间里拜访他大概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铭苅冷想,即使仍然是在熟悉的机关长办公室,即使她早上还在这里跟一群人为了某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
“铭苅。”金城剑准确地喊出她的名字,表情原本是显而易见的疑惑,然而这种疑惑很快随着她拉出椅子的熟悉动作如同退潮的海水般离去了。
办公室的门开着,走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在黑夜里他们两人的视力都不太好,只能看见对方的轮廓勾勒出同样疲惫的弧形剪影。
“那顶帽子已经放进凤的棺材里了。”很长很长的沉默后,金城剑听见她似乎叹了口气,说。
《燃烧的伽拉忒亚》
作者:左左
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糖与花之国的国王广发请柬,召开舞会,为公主挑选丈夫。城门大开,信使们鱼贯而出,人民自发奔走相告,各国震惊,不为别的,只因主角是“那位公主”。
其人正是糖与花之国唯一一位公主,伽拉忒亚。世人皆知,公主不仅美貌绝伦、多才多艺、博学多识,更是集勇敢坚韧、宽容善良等一切世上最美好的品德于一身。
传闻她素面朝天如百合般清丽,施以粉黛则艳盛玫瑰,一切在她的身上都是那样美好,就连童年时期鼻尖眼下的几粒小小的雀斑都是恰到好处的可爱(自然,当她成长为一名淑女,雀斑们自然便识时务地退场)。
她骑马狩猎的技巧不输绅士(这小小的逾矩全然不会伤害她的光辉),几度在板球场上拔得头筹,而换上织满金线、镶嵌宝石的长裙,又是博览群书、出口成章且舞艺精湛的贵族少女。
在公开场合,伽拉忒亚永远维持王公之女应有的优雅端庄;而私下里,她又不乏少女的娇俏可爱,待女佣们亲如姐妹,与古板严肃的女家庭教师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作为少女,她的名字就是圣洁坚贞的代名词,而当听闻自己即将嫁做人妻,那双处子之眼中便升起一星母性的光辉。
伽拉忒亚择夫出嫁的消息一出,王国中的花朵为她忤逆时令、竞相绽放,连森林里最害羞的獾与黄麂也献上自己的祝福;为竞争舞会的受邀资格,两边境小国陷入混战,是她呼唤和平的动情演讲才促使双方偃旗息鼓;舞会前夜,老国王于梦中收到神的口谕,要他务必设置重重考验,只有世上最完美的男子才配得上伽拉忒亚。
舞会如期召开,竞争者云集,国王设下三重考验,全部通过者方可获得邀请公主一舞的资格。考验开始前,伽拉忒亚戴宝冠、着盛装亮相,她将家庭教师精心准备的讲稿握在掌心,发表即兴演讲,先是慰问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展现对他们舟车劳顿的关怀,又款款行礼,以示对受邀前来的竞争者们的尊敬,演讲进入尾声,她做祈祷手势,为所有人送上最真挚的祝福。随着伽拉忒亚的声音春风般拂过金色大厅,考验正式开始。
以表诚意,各国代表需献上为公主准备的礼物。作为第一道考验,礼物事先由专人筛选,唯有通过筛选的礼物方能当面赠予公主。极北之境带来百年来由历任狼后皮毛制作的防风斗篷;宝石之城献上镶嵌着三千多颗纯净粉红钻石的头冠;海滨之岛奉上由孔克珠制成的成套首饰;尚武之地的储君上前一步,郑重许下绝不率先发动战争的允诺,在他洪钟般的誓言中,艺术之都的王子拨动竖琴,和着旋律,唱起爱与和平的古老歌谣……
近半数竞争者黯然退场,侍者捧出装满各式宝石的金罐供人抽取,手握相同宝石的竞争者两两成对比拼剑术。然而,伽拉忒亚的美丽令金银暗淡,亦使宝石失色,宝石之城的国王难得一睹真容,沉溺在这无与伦比的美丽带来的震撼中,脚下发软、连路都忘了该怎么走,因而在对战中一败涂地;相对地,尽管尚武之地的储君轻松取胜,为在公主面前出尽风头,对已然服输的艺术之都王子穷追猛打,全然失了风度,亦没能通过考验。
终于来到最后一轮考验,竞争者已所剩无几,他们按要求现场作诗一首献给公主,却几乎都犯了相同的错误,盛赞她空前绝后的容颜,却忽视她的高贵的品德与洋溢的才华,空有华丽的词藻,实则鄙薄不堪。
国王不失遗憾地宣布,唯独极北之境的新君通过了全部三重考验,然而,正当他大步走向微笑的伽拉忒亚,人群骤然发出反对的声浪:这位星眉剑目、气宇轩昂、武术高强而文采斐然的王子,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阴暗怪癖;要么舞技平平,在邀请公主跳舞的路上被地毯绊倒;要么根本就对女人没有兴趣,要带走公主身旁那个纯真忠诚的侍卫……
总之——总之——
国王停下了他的笔。他终于痛苦地意识到,从头至尾都是自己从中作梗,他深爱着自己笔下那个完美的公主,从而不肯使她爱上别人,不惜设计让竞争者们轮番出糗,促使舞会失败。毕竟,哪有那样完美的男子能配得上他的伽拉忒亚?
念及此处,国王将未完的手稿向前一推,端起手边的半杯威士忌一饮而尽,满腔郁结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有遁入过于宽大的睡床、沉入黑甜方可获得片刻宁静。国王不爱世俗中的女子,因而不肯轻易步入婚姻,无数个无人抚慰的孤寂之夜的挫磨下,他将无处释放的精力、暗流涌动的激情与缺乏对象的思慕统统注入纸笔,终于创造出心目中的完美女性。他笔耕不辍,坚持用文字装扮她、爱她,读罢皮格马利翁的故事,为她取名伽拉忒亚,并在每日睡前向爱神阿芙洛狄忒祈祷,乞求她将他的伽拉忒亚送来人间。
国王的祈愿成真。当他在宿醉中醒来,伽拉忒亚正活生生地站在他的书桌前,象牙般洁净无暇的皮肤泛着点点莹光,鸦羽般漆黑浓密的长发滚落肩膀,熟石榴般润泽的嘴唇微微翕张。伽拉忒亚用那羊脂玉般的手指捧着他的手稿,沉浸于阅读中,蝴蝶翅膀般的睫毛忽一扑闪,一颗泪珠滚过腮边,留下一线惹人怜爱的水迹。
国王静静地远观,耐心地等待,连呼吸也放得很轻,如同不愿惊扰一头溪边啜饮的梅花鹿。直到读完最后一页,伽拉忒亚将手稿拥至胸前,对他亦唱亦叹地吐出第一句话:尊敬的国王,是你赋予我宝贵的生命,请接受我最诚挚的谢意。
国王欣喜若狂,当即单膝下跪,向伽拉忒亚求婚。我亲爱的伽拉忒亚,请你成为我的妻子。我愿为你搜罗全国的珍稀宝物,与周边国家签订友好契约,让伶人日夜不停地为你唱歌奏乐,给你此生不渝的爱。
出人意料的是,伽拉忒亚闻言展露愁态。她将国王扶起,才缓缓吐露心声,初降人间,她的心中盈满困惑,不仅关于现世,更关于自我。囿于文字世界的公主身份,她有太多事想做而不能,如今脱离桎梏,偌大的世界等待她去探索,实在不能以一纸婚约自我囚禁。更何况,若不外出经受历练,怎能确信美好品德并非被赋予,而是全然发于自身?没体会过与他人发生羁绊,又怎能明确自己的心意?
国王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你非但对我无爱,还要离开?
是你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感激你,也甘愿报答你的恩情,但这形式不能是嫁给你。不仅因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可以被拿来交易的东西,也因为我们的爱情同等可贵,我不能欺骗你,更不能欺骗自己。伽拉忒亚平静地看着国王,柔和的脸呈现出圣母般的庄严悲悯。
她用溪流般清脆的声音说,还记得吗,是你赋予我探求真理的冒险精神和不轻易屈从于人的勇气,正因如此,我更加不能为了追求表面的和气而做出违背我们初心的决定。原谅我无法爱你,至少是现在。我不是镶嵌在代表权力皇冠上的宝珠,更不是由人豢养于深深宫廷中的宠物,我不愿成为战争的诱因,更不愿成为它的结果。之所以会做出离开的决定,是因为我不是别的什么,我只是我。
不......国王摇着头,不可置信地前进一步。是我创造了你,是我向神求来了你的生命,可如果你不能留在我身边,你绝世的容貌、你宝贵的品质......你的一切美好还有什么意义?说到最后,国王不顾身份地高叫起来,我有权要求你留在我身边!爱我,正如同我爱你!
如果你爱我!伽拉忒亚眼中浮起泪雾。想想看吧,当我吸吮花心的蜜露,伴着泉水的叮咚哼唱小调,在丛林中自由奔跑,在夜幕下追逐流星......每当感到幸福,我总是会想起你,是你赋予我做这一切的自由。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每当我想起你,心中总有一团温暖的火在烧,每当我抵达一间教堂,都会在神像前为你祈祷,愿你幸福健康。
她恳切地握住国王的手,带领它们贴近自己的脸庞,泪水窜上他的手指,像簇转瞬即逝的火苗。亲爱的陛下,这又怎么会不是爱?尽管我爱你的方式与你爱我的不同,但我们一样会终生带着笑怀念彼此。所以,如果真的你爱我,请允许我离开。
伽拉忒亚微笑着,在国王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她的话语令他神怡,身体的香气令他迷醉,但当她转身向大门走去,国王还是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你不能!你怎么能违抗我,违抗你的创作者!
伽拉忒亚转过头,在那张摄人心魄的脸上,悲悯与恳切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战士般的坚毅。她的眼睛亮得像两把宝剑,射出凛冽的精光。既然是你创造了我,那你也应该了解,我生性刚烈自由,绝不会向强权的威胁屈服。她那媲美天鹅修长的脖颈扬出骄傲的弧度,掷地有声的句子爆发出不容置疑的力量,活像个女王。现在,我要去寻找自我,创造属于我的人生,或许在未来,创建自己的国度,在那里,每个人都能自由地成为他们自己,而不是一串冗长而无意义的前缀,更不是某些人彰显自我价值的所有物。
你胆敢踏出这道门,我就把这些稿纸投入壁炉!国王抓起稿纸,悬于火炉上空。你的一切都基于我的写作,我手里握着的就是你的生命,你得承认,无论你的舌头和意志有多坚硬,依然脆弱得一把火就能抹除你存在的全部痕迹!现在,回到我的身边,趁一切还不算太晚。
请便吧。伽拉忒亚始终不卑不亢,她深情地吟唱道,如果我选择的人生注定指向一条燃烧的道路,何妨以生命起舞?而你,我亲爱的缔造者,我的陨灭会化为你的梦魇,提醒你是如何背叛了自己的创作,你将背负着无尽的悔恨,用余生怀念我。
语毕,伽拉忒亚决绝地向外走去。国王已然被盛怒冲昏了头脑,当真将稿纸付之一炬,等他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火舌已经纵情地舔上稿纸。
从裙摆开始,火焰如一条迅速壮大的蛇,吐着滚烫的信子,一路向上,贪婪地吞噬伽拉忒亚。她没有恐惧也毫不惊慌,而是高昂起头,不顾一切地向外奔去,燃烧着,直到化为地毯上的一抔灰烬。
【完】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我是一名死神,负责前往即将离世之人的身边,切断他们与现世的最后一份联系。
在《关于关怀临终人员工作的通知》那份文件下来之前,我要做的就是飘到他们身边,用镰刀对着他们的脖子挥一下,切断灵魂与肉体的联系。这之后灵魂会被收纳到我的镰刀里,我则在下班后将镰刀交回指定位置,由专门的机构回收镰刀与灵魂。
简单,轻松,能准时下班。
然而自从文件下来之后,我的工作内容就有了调整。我从原来普普通通的收割机,变成了在收割之前要实现将死之人一个愿望的愿望机。
当然,也不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参考我那可怜同事的经历,为了避免我也被人许愿能多活几天、或者干脆就不老不死,我一般跟将死之人说的是“我可以带一件你最想要的东西到你身边”。
反正大家都是第一次死,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工作手则的附录里列了些什么东西。
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况下,今天我也在兢兢业业的工作。
“所以,你想好要什么东西了吗?”
我低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询问道。虽然在活人眼里这位老人正戴着氧气罩、双眼紧闭、嘴唇发紫、完全失去了意识,但是在我的视角里,这位老人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除了不能随意动弹以外,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这也正常,毕竟我是在与他的灵魂对话。
“我想好了。”老人——或者说,老人的灵魂回答我。
我点点头,看来今天的顾客不会花费我太多时间。
“说来听听。”
“我想要找一块橘子皮。”
“原来如此,橘子皮是吧......橘子皮?”
在我讶异地眼神中,老人对我露出了一抹微笑。
“是的,橘子皮。”他说,“那块橘子皮对我来说很特别。”
我看着老人的脸,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
我揉了揉眉心。
“可以,那我帮你去取。那块橘子皮被你放在哪里了?”
“对不起,其实那是我十二岁那年的事情了。”
“......啊?”
“真是抱歉。”
老人对我道歉,但是我感觉他并没有真的感到抱歉。明明他语调很温和,但是嘴角那抹笑容却莫名让人火大。
“......你一定是那种被人评价为老狐狸类型的人吧。”
“你过奖了,我顶多就是被家里人尊称为‘大家长’而已。”
“这不就是在骂你心机吗!”
我忍不住吐槽,情绪甚至让头顶的吊灯闪了两下。在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我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要不要换个选项?”我问道。
“不用,我就想要那块橘子皮。”老人坚定地回答。
看着那笑眯眯的脸和不容置喙的语气,我明白再沟通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我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那我回过去把那块橘子皮带过来。”
“你居然能穿越时间吗?”
“我刚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也没见你那么惊讶啊。”
“毕竟人老了,经常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我还以为你只是我又一场梦境。”
“......”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总之,”我加重语气,将话题扯了回来,“你想要找的橘子皮是十二岁那年的吧?能多给我一点信息吗,你一年总不可能只吃一次橘子。”
“好。”老人轻轻点点头,眯起了眼睛,开始回忆起过往。
“我记得那是个炎热的夏天——”
→ → →
在那个夏天,我遭遇了一场事故。
我和朋友一起去小卖部买冰棒,在冰柜前挑选时,来了个醉醺醺的大汉。那大汉觉得我们挡了他的路,突然就火冒三丈,“啪”的一下扒拉了冰柜的门。当时的冰柜柜门是上下掀动的,他手一掀,原本折在另一侧的冰柜门直接就朝原位砸去。
而我的双手就是在那时被砸伤的。
我当时双手扒着冰柜的边缘,当柜门直直朝下砸过来的时候,我只来得及向后仰身,双手却没来得及抽离。哪怕是个青壮年,手指被重物砸一下也得青肿许久,更何况那时我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那还在生长期的指骨会遭遇怎样的折磨,不言而喻。
我的惨叫吓醒了大汉的酒,而店铺的主人以及我的同伴慌慌张张地完成了营救、报警、叫救护车、联系我家长等一系列工作。在这之后关于怎么追责、怎么赔偿这些事我没有关注,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我的手不能像平时那样自由地活动了。
其实最初我没有太多想法,我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母亲总是捧着我的双手落泪、父亲总之沉默地摸着我的头。虽然日常生活确实有些不便利,但是只是多花两三分钟的事情而已,比起这些,不用写作业这件事让我更加开心。
我以为只是一点普通的小伤而已,直到我母亲买回了一袋橘子。
我很爱吃橘子。我喜欢那橙黄色果皮的清香、更钟爱那酸甜兼具的果肉。每年八月到十月我们家的果盘里一定不会少了橘子,而大多数橘子都会进到我的肚子里。
吃得多,自然剥得也多。毫不夸张的说,我剥橘子的速度是家里——不,应该说是学校里最快的。我爸爸每次都打趣我是个人型剥橘子皮机,要是量产的话每个酒店购置一台就够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一直引以为荣。而我对橘子的偏爱让我总是缠着父母,希望他们带我去见见每个省的橘子林,要看看这么好吃的橘子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
父母总是笑话我,说我迟早变成橘子大王,而我把这个称号当做赞美。
但是今年,这份荣誉却变成了无形的凶器,给我当头一棒。
那天只是个平凡的下午,我们一家围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剧。风扇声呜呜的响,响声与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又顺着窗户飘到院子中。在弥漫着橘子香味的空气中,我顺手拿起了一个橘子,下意识地开始剥它的皮。
我喜欢用拇指在橘子屁股上抠出一个洞,然后再用大拇指顺着这个口掀开果皮。这是最常见的剥橘子方法,另一只手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握住橘子的身体,不要让它因为受力而四处滚动。
可是今天,我发现我手中的橘子总之在乱动。它总是在我的手中顺着我拇指剥动的方向打滚,而我本应钳制它身体的手指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我的大拇指很难控制好需要的力度,当我因为着急而用力的时候,我的半截拇指直接插到了橘子里面。
橘子的汁液顺着我我的手指流出,那股酸甜的味道冲击着我的鼻子。我自从会剥橘子开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而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脑子宕机了一瞬。
怎么会这样呢?我低下头看向手中的橘子。是因为橘子坏了所以比平时更软吗?
然而映入双眼的果实依旧是那么鲜艳,那股鲜香的味道让人如同置身于橘子林。
“......”
我已意识到了什么,但是我的大脑告诉我一旦正视这件事,我一定会陷入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状态。因此我放下了手中那个被我弄坏的橘子,重新拿起了一个新的。
电视依旧在放着连续剧,但是那些声音不再拂过我的耳畔。
我深吸一口气。
刚才一定是我走神了。果然干什么事都应该专心,不能因为熟练就大意。
我缓缓吐出那口气,将拇指放到了橘子皮上。
——重蹈覆辙。
“......”
我将戳坏的橘子放到脚边,重新拿起了一个新的橘子。
重蹈覆辙。
换一个。
重蹈覆辙。
换一个。
重蹈覆辙。
换一个。
重蹈覆辙。
换——
“你在做什么?”父亲惊讶且略带愤怒的声音响起,“你为什么要戳橘子玩?!”
“我没有——”我握着手中的橘子,双手早已被橘子的汁液沾满,“我没有玩!!!”
我的怒吼盖过了电视的、风扇的、微风的、以及我自己心跳的声音。而被我怒吼的父亲愣怔在原地,在他说什么之前,我将橘子狠狠砸在了地上,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父母焦急的脚步自门外响起,随之便是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和敲门声。我无视了所有的呼唤,将视线投在房间内的书桌上。
书桌上放着一摞试卷,而这些试卷本是作业的一部分。
我曾经多么高兴自己不用写作业。
我曾经多么高兴。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意识到这份喜悦的代价。
→ → →
老人说到这,深深叹了口气。他的视线盯着天花板,却又像是穿透了天花板,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沉默地盯着他的侧脸许久,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开口。
“所以,”我顿了顿,“你想要找的橘子皮是这堆橘子里的某一个吗?”
“当然不。”老人说,“这时我都没能剥下一块橘子皮,不是吗。”
“那么,你是想要找到在你受伤之后,剥下的第一块橘子皮吗?”
我出口猜测。按照老人刚才的说法,无法剥橘子这件事给他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阴影,那么他或许是想要那块能纪念他康复的橘子皮?
然而老人却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
“那你想要的橘子皮究竟是?”
老人转动视线,看向了我。
他露出了一抹微笑,张了张口。
→ → →
自从我发现自己手指不再灵便之后,我非常消沉,并陷入了极深的自卑中。我从未觉得原来要靠双手的事情那么多,也从未想过当双手不再灵便时,很多我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居然那么困难。
比如拉拉链,比如系鞋带,比如捡起橡皮擦,比如写一个公式。
我变得少言寡语,变得阴沉消极,变得敏感好斗。曾经玩得好的朋友会因为我恶语相向而远离我,曾经喜爱我的老师会因为我变得怠惰而倍感失望,而父母看我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怜悯与自责,他们小心翼翼地对待我,生怕再刺激我脆弱的神经。
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等回过神来,我家的果盘里已经没了橘子的身影,而窗外的花草也开始凋零。
我看着那空荡荡的果盘,觉得那就是我的写照。无论曾经拥有多少幸福快乐,此时我的内心都空空荡荡。
最好的时光已经结束,我的人生也如那些花草一样,再也不会开花结果。
我的生命就像那些被我戳烂的橘子一样,只能迎来腐败的下场。
变得衰败、变得软弱,浓郁的橘子香味会混着风穿过别人的身旁然后得到被嫌弃的结局——
“......橘子香?”
我看向香味飘来的方向,那正是我家入口。门不知何时被打开,母亲和父亲正站在门口,身前放着几大袋橘子。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将橘子提进了屋。母亲把橘子放在了客厅地上,而父亲搓了搓被勒得发红的手,随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接了个兼职,”父亲说,“给饭馆剥橘子皮。”
“......啊?”
“但是我和你妈两个人剥太花功夫了,所以你也一起来帮忙。”
“什、什么东西......”我的大脑有些宕机,很多话想说,很多记忆涌上心头,但却组织不好语言。
“酒店老板说每天给他们送一袋剥好的过去就行了,今天我们先剥着试试吧。”
母亲找来了三个小板凳,又找来了一个大盒子装剥好的水果。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而他们已经坐在原位开始剥起了橘子。
“你们......你们认真的?”
“对啊。”母亲点点头说。
“现在已经冬天了!哪里来的饭馆要那么多橘子!”
“饭馆讲究的不就是个面面俱到吗。”父亲耸耸肩说。
“可是我现在、我没办法——”
“啊对了!”母亲突然打了岔,“老板说我们剥累了可以吃几个,这个橘子——”
她将其中一瓣橘子塞进了嘴里。
“嗯,真好吃!”
“......”
“橘子最多的那段时间你心情不是不好吗,所以我们也买的少。”父亲插嘴,“不过这个可是进口橘子,咱们平时都吃不到的,你真的不尝尝吗?”
父亲递了一块橘子过来。
“等我们一起把这堆橘子全都剥完了,”母亲说,“我们就拿着酬劳一起出去旅行吧。”
“是啊,去逛逛祖国的大好河山。你不是想去每个省市的橘子林看看吗?这次咱们出行的费用按工作的数量来分配,谁干得多,谁就管更多的钱,如何?”
我站在原地,用不够灵活的手指捏着父亲给我的那片橘子。看看父亲头顶的白发,看看母亲始终红红的眼角,看看他们俩粗糙的指腹以及有些发肿的脚背,即便我只是个孩子,我也知道他们尝试掩埋的真相。
我看着那一地的橘子,默默坐到了板凳上,捡起了一个橘子。
我慢慢的剥动橘子皮,不灵便的手指再次把橘子捏的七零八落。我一手捏着稀碎的果皮,另一首则捏着稀碎的果肉。
“......对不起,果肉被我捏碎了。”
我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回避父母的视线。
我知道他们的心意,但是......这份心意却让我感到难受。我想要的是恢复如初,他们的包容与怜悯只会让我感到痛苦。
然而,他们拉过了我握着果肉的那只手,一人取走了其中一部分的果肉。
“哎呀,都这么碎了确实不能拿去交差了。”母亲故作夸张地说,“只能我们帮忙解决一下了。”
“确实。”父亲一边吃,一边点点头,“儿子,多捏碎几个,今晚我们做橘子酱。”
“有你这么教小孩的吗!”母亲的音调忽然提高了八度。
“不是你先说的吗?!”父亲的声音有点委屈。
“我只是说帮忙解决!你那是故意!”
“你这是、这是狡辩!”
“那你岂不是蓄意为之?!”
“......噗。”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嗯?”
我抬起头,认真迎向父母向我投来的视线。
我一手握着那残破不堪的橘子皮,一边将手中剩余的那片稀碎的果肉放进了嘴里。
啊,是我喜欢的橘子的味道。
→ → →
监护仪上的心跳监测横线逐渐失去了波动,化为一根直线。
医护人员向病床上的老人微微鞠了一躬,随即站到一边,留给老人的家人们最后告别的时间。
老人的孩子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抚摸着老人的脸,又伸出手去握住了老人的手。
“......咦?”
中年人摊开手,看到自己的手心躺着一片橘子皮。
橘子的香味从老人的手中弥漫到了他的手心。
END
作者:诸子百
免责声明:笑语
(世界观为架空现实背景下世界观,大部分地方与现实三次元世界不符,文中地点皆为虚拟。)
夜晚十点,本该是夜生活时间!可对于办公区来说完全没有放松可言,办公区高楼常亮,楼下自提外卖柜同样挤的满满当当。
外卖小哥可就捡到了,晚上又不堵车,路上行人又少,这一片交警又不常查,还给加钱,简直是爽歪歪。
“个屁!”
几个骑手蹲坐在办公区附近小区的附近楼梯的附近门口附近。门口外有个小斜坡,斜坡铺着楼梯,小门平日上锁,门外就成了他们日常休息的集合点,说话的是靠门的红色制服小哥,他手里夹着烟,拇指熏得通黄,他熟练的掸掉烟灰,用烟指不远处的办公楼
“别特妈说胡话,那片不归咱送,再说了,就你这撸不起的手速,你能抢过?”
“许哥你看,别人吃肉咱也眼馋不是?” 其余人跟着接话把,这时候的单子真的很难不让人心动。
“你馋你就去穿蓝衣裳,跟你爸叫什么劲?”他瞥了一眼新来这几年的小毛孩。许哥将烟叼在嘴里点开屏幕上的红衣服工作软件,瞬间闪起的一打黄色订单被蓝色迅速扑灭,此时此刻正值高峰——外送员的高峰。
”外卖大厅来新单啦——“
深夜的路灯下纷纷冒出六朵橙光,这场战役他们打了无数次,输了无数次,无数日日夜夜的22点夜宵抢单中全军覆没,唯独这个人!
1朵黄光熄灭,在蓝色的洪流中挤出一张红色的闪光。他将烟头掐掉扔进角落垃圾桶,熄灭的蓝光宣布着这场战役唯一的胜利。
“许哥你又!” 许哥站起的那刻全体起立!
“抢到了,兄弟们。你爹这就出车。”一句轻描淡写重新点燃在场所有小哥熊熊燃烧的热血之心。
“怎能让他们饿么么的人独占夜单,兄弟们冲啊!”
许哥开动电摩托,在劈里啪啦敲击屏幕声后深藏功与名朝目的地驾驶。
锃亮的摩托外壳在黑夜中依旧闪着高级的幽光,摩托是昨儿许哥新提的,动力也很强进,是今早蓄满电池改装的,高级的漆色是他新选的,简直是好看极了,对他而言真的是帅呆了,他超爱。
不知是撞了狗屎运还是这小子真有点东西在身上,许哥总能精确无误的抢到全城送的订单,丰厚的打赏让在座的兄弟们都眼红不已可又无可奈何。这一次的同样是全城送的单子,地点是附近的富人区内,有意思的是这是一个熟悉的地址。仅凭这一个简短的地址,微信群屏幕外都炸开了锅
“群里兄弟说,这个小区有个女的今天内点了四次,四次啊!韩式炸鸡!”
“我送的第四份,这女孩也太能吃了,跟第三单就差1个小时!”
“我送的应该是第二单,要我说啊这姑娘就是失恋了。我遇到不少大学生都是这样的,在网上这叫什么,对”
“化悲愤为食欲!被男友甩的哭的死去活来的简直是一抓一大把。”
“听说他们小区还有偷外卖的,许哥你得去见识见识。”
“我记得这还是个美女咧,改天咱也去瞧瞧?”
许哥关上了手机,每到这时这些叽叽喳喳的俗世之物总会影响到他开车的速度,他的小摩托速度很快,不一会就看见了坐落在群山之下的富人山庄,这片山庄说白了就是别野区,里面的住户非富即贵,打赏给的也是天花乱坠,多少小哥抢破了脑袋想进来送送,见识一下所谓的“富人的世界”。
许哥来这里很多次,从休息点到这边早已轻车熟路,哪怕这片的偏门小道也是了熟于心。
可这次偏不。好不容易换了新车,不得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
许哥大喜,“唰——”的猛拧油门,穿过正门帅气的留下那抹红色的身姿,守卫大爷也懒得跟外卖小哥计较,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人放了进去。富人区就是富人区,前脚刚进后脚便看见了新凿的硕大人工湖,往小区外延伸就是距离最近的儿童公园。大晚晌的风吹的隆隆响,远处飘着山林的泥土味儿。
许哥瞅了订单位置:103号 耿女士。
这里每一户距离不近,宽阔的小区道路让他畅通无阻,还差几步他就来到103号门前,门前有个外卖盒上面清晰印着:外卖放这里,请按铃的可爱标志。
小姑娘就是会玩,能搞出这种好玩的东西,许哥饶有兴趣,他照着标志做,将外卖——今日的第五份炸鸡挂在门口把手上,朝院内二层小楼大喊一声“耿小姐!你的!外卖!我放!门口!了!”
喊了两声没有回应。深夜硕大的房子里只有二楼孤零零的一盏黄灯剩着,夜风再次袭来吹动炸鸡包装有了声响。
“您距离目的地点剩120米,用时10分钟。”
许哥这一单送的迅速,提前到达倒也不着急回休息点,也不着急点送达,他摘下头盔带着车坐在不远处倒也想看看传说中一天点五顿炸鸡的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等了五分钟,103号的灯忽闪忽闪,没人出现。
等了二十分钟,103号的灯没有变样,还是没人出现!
“许哥你就别等了,万一人家小姑娘觉得你不像好人,别再把你整局子里!”群里传出欢快的笑声,还有小哥们不厚道的特地发语音桀桀桀的大笑着。
嘿~这群小兔崽子!许哥吸吸鼻子,“这死天儿..”
外面开始发冷,搁正常人早走了,小道两旁观赏梧桐噼啪作响,不少树叶散落,洒向103尽头的拐角却有神奇的消失不见。尽头乌漆嘛黑,有人似乎同他那样在等待什么。
许哥看不清对方的容貌,衣服制式倒是无比的熟悉。
“许哥,你小心点,晚晌路过这个小区能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许哥手机嗡嗡振着,他独自走进宅另一个侧的拐角,那片黑到可怕,常人如何探寻也发觉不到任何的东西,可总能感受到一双眼睛在紧紧的盯着自己,强大的神秘气息使人望而生畏。
那坨混沌左顾右盼显了真身,那是一身蓝色的外卖制服,对方原来也是一个外卖员。逐渐走进后许哥发觉这人制服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破,并且附着着不少食物的残渣,歪七扭八的走姿无不让人挪移视线。蹚鞋声在如此时间更是格外明显。
小区内夜灯不算昏暗,这人迈进有光区,奇怪的是他脸上面容依旧模糊不清,头发凌乱不堪,脚下留有油渍,看见炸鸡包装饿的走不动道,加快脚步扑向外卖袋,暴力撕扯纸盒露出炸鸡,徒手抓起油腻酥皮往嘴里塞,不到一分钟狼吞虎咽的连个渣都不剩。
“原来是它。” 许哥嘟哝,此时此刻这个“人”目前对周边居民没造成多大的影响,暂时放任却也不是什么办法...
“我去你几把谁啊?偷你妈的外卖?”
宅子内恍然冒出女孩暴躁的大吼,“踩屎感”拖鞋发出奇特的声响,能明显听出她哒哒哒迅速跑出门外,手抄一把扫帚气势汹汹袭来,半根扫帚直接夯“人”头上,反复击打几次都被“人”身上的保护罩彻底弹开。
“偷你妈的外卖!”
“偷你妈的外卖!!”
这女孩着实生猛,她似乎不服,浑身的力气全都抵在最后一击之上重重砸向那“人”,在保护罩的弹射下木质的扫帚柄齐刷刷裂成两瓣,刚要靠近的许哥见如此状况欲要赶来。
那"人"像是未卜先知,一扭头感受到独特的一样,看见正在赶来的红色衣服似是老鼠见到猫!急忙朝许哥的反方向开始逃窜!这“人”的速度异于常人,跑姿扭曲着往小区正门跑去。
“我草” 这是令许哥今夜震惊的第二次感叹,他下意识想要追赶,差点使他忘记自己还有辆摩托的存在。
他回过头急忙上了摩托,女孩愣在原地,刚刚的景象在脑子里似乎有些过载,她盯着“人”跑的方向气的攥紧拳头,心一横跟着回头不假思索:
“我也要去追。”许哥身后幽幽冒出她的声音,距离太近惊得他脖子一缩。
“不把这个死偷外卖的抓拿归案,我这觉是睡不好了,他还得赔我一根扫帚呢。”
许哥听罢有些赞同,一番的雄心状语感染到了这位红衣的外卖小哥
“佩服你女侠,上车。”两人莫名其妙上了摩托朝正门驶去。
“您的外卖订单即将超时,距离目的地200米..300米”
怪人跑的极快,越靠近小区门路灯越亮堂,怪人所跑之处平添丝丝朦胧,再仔细盯着这人的脸看越是看不出什么。许哥心想完蛋,这“人”似乎好几天都不是人,再不尽快抓住吃亏的是这片区域的所有居民甚至是所有外卖,想想就可怕。
小区正门有两道标准的车行道闸,道闸栏杆像是蹲坐的拦路虎横向拦截,门卫大爷早已昏昏欲睡栏杆是死死不上升,怪人却隐去身形化为一团黑雾径直穿过栏杆接着溜之大吉。
这套丝滑的逃窜招数让女孩看的更为疑惑,凡事没有回头路说冲就冲,女孩的脑回路似乎不是常人能懂的,她心想就算就算是梦里的鬼也要抡两拳泄愤再说。
“抓稳了。”面前的人终于出了声响,许哥拧紧油门,经过改装的电摩动力强劲,不调三档都能跟街上的油摩比一比,他们很快就跟怪人拉近了距离。她清晰感受到了强悍的后坐力,她抓紧车后的后备箱,她不知的是——电流贯穿整台车使其腾空而起,攀上栏杆越下障碍物,不带一点拖泥带水的降在正门附近的马路上驰骋而走。
山庄下的路也是宽敞,连接着附近森林公园的大路上除却两排路灯外再无其他车辆。
“你是给我送外卖的那个小哥是吗?”
“你名字还挺有意思的,四个字儿的!”
“哎,这算不算是见义勇为?”
大风呼啸,吞没了她大部分的询问与自我介绍,让健谈的耿绣清一时哑言。
“奶贝的耿企那帮有钱人,出门就能到夜市,咱普通老百姓拼死拼活能挣几个钱?”
许哥屏幕锁屏冒出微信消息,点亮的屏幕轻而易举能让身后的女孩瞧的一清二楚,风声依旧很大,她似反驳
“对了,我也姓耿,是忠心耿耿的那个耿,跟那个耿企集团没半毛钱关系!”
“公园那边有夜市?”很明显,许哥并没有听到以上的所有话语,他开车速度快的哧人
“有!叫什么——”随着逼近,许哥腾上斜坡,点点星光汇成的星串赫然跳进视线,两道亮光不断延伸到灯红酒绿的集市内。
“是后备箱夜市!” 耿绣清扯着嗓子试图让他听到。
灯的尽头下是一辆白色面包车后备箱小摊,车顶系着手打柠檬茶的招牌,摊外围满了人。那怪人再次出现,阵阵香气引诱他不断挤进小摊内,游客堵得水泄不通没人注意到这样一个突兀的人物正向柠檬茶靠近。黑影又是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回头对上许哥直勾勾的眼神,扒开拥挤的人浪又一次的消失在摊位前。
许哥没有打招呼,耿绣清却能清晰明了的感染到剧烈的能量窜过她的手臂,使她汗毛倒立头顶忍不住直发毛,或许是她看花眼,车轮两侧冒出屡屡电光。
她吓了一跳,敢情就算是做梦也不能有这么离谱的场景吧!
“你这车是漏电——!”
“吗——”
她没说完,车子的速度堪比过擅长由上而下迅猛的冲击力,她实在是没辙,闭着眼抱紧许哥的腰肢,殊不知如此轻轻一抱使得许哥虎躯一震。按许哥预想的路线出现亿点点的偏差,龙头歪斜,只是这小小的差池导致整个摩托向柠檬茶摊拱去。
耿绣清艰难睁眼,迎面看见的不是点点星辰而是离摊子紧紧只差一步之遥。
“为什么阻止我吃他们的东西!”
低沉的嘶吼在耿绣清的左侧传来,不似人声的声响冒出吓得她又搂紧许哥的腰。许哥落地强行扭过车头穿出夜市步行街,蹭着白车车摊散架的桌面莽撞轰进草地,“一不小心”将白车广告牌顺便拍碎空中。
“这是人吗!我耳朵脏了!”耿绣清腾出手捂着耳朵,怪人扯开身形化成黑雾开始扩大,浓烟滚滚淹没了整座夜市,强烈的气味逼迫全部的游客倒地不起,灰色烟雾彻底挡住许哥的视线,没来得及开远光灯只听前方不少摊位的小吃汇聚在雾中心处,硬生生的全都吸了进去。
耿绣清来不及作反应,难闻的气味灌入鼻腔后意识逐渐不清软趴趴的倾倒在许哥的背上,突来的重量将许哥在一片迷雾中拉扯回来,猛地一震!侧面黑雾浓稠处倒甩出白色的面包车砸来。
许哥躲闪不及,在弧线的最高点抱着耿绣清从车上跳出,锃亮的小摩托刹那间被面包车砸的连渣渣都不剩,部分零件迸出化为大块流星丢在马路四处,其中裂开的电瓶也被接着路过的货车无情碾扁,真的啥也没有了。
此时的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抱着妹子放在平坦处,他穿的不薄此时却感受到了无名的燥火,夜晚天凉也抵挡不住他持续燃烧的内心,许哥把外套披在耿绣清的身上,口袋中屏幕亮起在寂静无人的草地中响亮的报着:
“您的订单已超时。”
“操,你死了哥们。” 怒火吞噬了他仅剩的理智,一步一步朝黑雾处走去。
耿绣清努力想保持清醒,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看见这个男人身上冒出了将才电流的火花,以及一把带着闪电的刀,以及天边隆隆作响的闷雷。
中间发生了什么耿绣清浑然不知,或许这只是一个梦,那这个梦可真奇怪,又是飙车又是怪物的赶明天一定要当个乐子说说。
既然是个梦,那什么时候醒...?
无止境的黑暗中她看见了漆黑建筑中冉冉升起的高塔,无止境的缠绕电线下涌动着非人似人的奇异东西,抬头看见无数星星汇聚的星浪成为一道白光,无止境的白光中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叫什么名字?”
“陈星浪。”
“你确定?”
“...许星浪”
“再给你一次机会。”
耿绣清从椅子上坐起:“放屁,他叫许陈星浪!”
-end-(没有)
耿绣清彻底清醒观望四周发觉来到了派出所,她抬眼看见无数星星汇聚的星浪中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大大的六个字——《派出所反省室》
“啊?”
耿绣清试图摸清头脑结果摸着身上的外套,红色的外卖制服,回过头看见了梦里的紫发男人,那人正与警官激烈极限对峙。
“啊?”
“你们小情侣呀,不要脑子一热就飙车!”旁边的警官也开始发话 “很容易造成交通隐患知不知道?”
“啊?”
耿绣清彻底摸不清了头脑,派出所正常的气味让她彻底回过了神,她看了手机时间,这压根不是梦..吗!她带着满心的疑惑小声碰着许陈星浪
“你不是跟那个黑布隆冬的怪东西飙车么,怎么到这来了?”
这回轮到许陈星浪摸不清了脑袋
“你怎么,还记着?”
“啊?”
-end-
(休息处)
“都多久了,许哥怎么还不回来?”
休息点的几人不禁打起了哈欠。
“别等了,应该又进去了。”
千言万语的感叹汇成了一句言简意赅的:“我去!”
作者:伊西多
评论:随意
从几年前的某一天,我注视着父母逐渐衰老,记忆力衰退,对话失去逻辑,家庭中年轻的我作为唯一的儿子,地位逐渐攀升。我独立了,收入颇丰,身份是有地位的医生,比起做护士的姊姊,当然更有底气与父母对抗,只不过他们自知年老,率先示弱,我们的关系竟渐渐平和了。
我回到家乡,提着行李箱,爱人不进去,坐在驾驶座上,撅起嘴唇,朝我要一个吻。我虽然呆傻,反应总是缓慢,但自从和现任在一起后灵透许多,当即弯腰贴上他的嘴唇。没有伸舌头,我的家乡是闭塞的小镇。吻毕,爱人驱车离开,我向他挥手。
姊姊隐芳早已到家,我嗅到了她身上的一股猫味儿。她侧躺在自己房间床上,正眼也不瞧我。母亲从厨房出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里面放了我给父母买的一些补品中药,我的换洗衣物,当然,还有静音的按摩棒。父亲在卧房里,短视频的声音传过来,他听力不佳,声音总是摁到最大。母亲叫了他几声,他才从卧房里走出来:“隐西,回来了?”
隐芳却一直不出来。直到要吃午饭,她才出现。我已经太长时间没见过这个亲姊姊的脸,实话说倒也没有想念。母亲问她,她新交的那个男友为何不带回家,随后看向我,说:“正好,你弟弟还没见过呢,让他见一见多好。”
“梅隐西的对象都不带回家,我带回家干什么。”隐芳意有所指地说。
“隐芳!”母亲剜她一眼,我镇定地舀了一勺汤进嘴,然后笑道:“你攀我吗?我跟你不一样啊,我不着急——我还年轻。”
隐芳的脸青了。父亲的目光在我和隐芳之间转动。母亲怒道:“隐西,你说什么?”随后便是隐芳急躁的接口:“你跟我不一样?哈哈,哪里不一样,带回家来的人不都是——”“能不能好好吃饭,吵些什么,让别人听见了不丢人现眼吗?”父亲的怒吼迫使她住了口,我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隐芳和外人没什么区别,都眈眈注视想揭我的短罢了。我冲她露出一个挑衅的冷笑,随后便是她那碗米饭冲我直飞过来,我一偏头,碗飞撞上墙,碎片四溅,趁其他人的注意力被碗的碎裂声吸引之际,我撑着桌子,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她一愣,随后尖叫起来。我从桌边退开,无视她尖利的哭叫和父母的吵嚷,转身离去。
在我的卧室睡了一个午觉后,门外的吵闹声终于消停。我打开反锁的门,隐芳的房门还开着,房里空空荡荡。父母的卧室门半开半闭,他们的说话声低低的,像怕人听见一样。
“你算了吧。隐芳找着了对象,你就得谢天谢地了。你就别管你儿子了,事情闹大了你是不是就愿意了?”母亲嗔怨地说。
“我这是什么命!一个两个的生下来都是气我来了,我家祖坟哪里风水不好吗?”父亲的怨气令人发笑。
“是!都是你家祖坟风水不好。”母亲冷漠地说,“你这话说得还算有点良心,总算不怪罪我没给你们姓梅的生出好孩子了。”片刻后,她又叹道:“隐西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记不记得,他上大学的时候,和玉涟的事情?”
片刻后,父亲说:“解家的玉涟?”我心里一动,他续道:“他早忘了吧。”
“不啊!哪能?他那时候和那女孩子玩得真好。我那时候也觉得这个女孩子真不错,老彭人就不错,这个女孩子跟老彭性格很像,大方外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只是沉默。他再说话时,声音更低了。“她没有了。”
“没有了?”
“找不着了!”他肯定地说。
我想起了那个女孩,爱说爱笑的嘴唇柔软嘟起,眼睛大得让人疑心合不上去,睫毛浓密硬直得扎手心。她在她家里是最高的一个,腰上的脂肉白皙丰裕,解玉涟,这三个字她写得大开大合,潇洒似男孩。
“就是在那年她和隐西玩得挺好的时候。读大学的时候找不到了。警察调查,调监控,也什么都没发现。”
母亲笃定地回答:“我不信。以老彭那个性格,玉涟没有了,她不会去找吗?”
父亲抬高了声音:“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没有了她怎么去找?她能找着?”
正门豁朗一声响,隐芳进来了。她双眼红肿,一见我即逼视。我即刻从门旁退开,父母听见了这响声,不多时,也从卧室出来了。没等他们叫我,我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晚上吃过晚饭,我拿出我的按摩棒,躺在床上,一个人享乐。按摩棒在底下嗡嗡作响,我斜倚床头,思绪游移不定,最后落到“玉涟没有了”上。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从我的大学逃回家,原因是我的恋爱。我爱上了我的同班同学。当然,他是个男的,还是个小人,我的告白遭到他拒绝后,我恳求他,不要告诉别人。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但不久后,我的性向私隐便在私下里小小传扬开来,我质问他,反而被他侮辱,无可奈何,学期末考试完,没放假就逃回家里。玉涟是我邻居的大女儿,也在大学读书,但比我大两岁。她的学校放假比我们早,我回到家时她已经在家待了几天。我窝在家里,情绪低落,是她先找上门来,说手头有两张表演票,本来一张给她,另一张是留给她的弟弟玉涛的,但玉涛要补习不能去了,问我去不去看。我性格比较内向,不太想和不熟识的人一起出去,但母亲害怕我在家憋出病来,几乎是把我推出去的。她性格很开朗,一路上没冷场,不停给我递着话头。我注意到她的美丽,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无礼念头:要是她做了我的女朋友,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要是我有了一个女朋友,一切恶意的流言不就……
女人我一向是看都不看一眼的,但有的人就喜欢这种冷淡。玉涟就是这种人,我不擅长那种热火朝天的交谈,她似乎反而为能够掌握话题走向而高兴。我们聊了些什么,我已经忘记了。那场表演的内容,我也全部忘记了。可是,有些事情,是无需回想,就能使你牢牢记住,并且在记忆中仍显得那么鲜活的,你的大脑是块画布,别的东西一经落笔,是那么粗糙、欠缺细节,这些过往却栩栩灵动,如一尾悠然游曳的红鱼。你发现自己可以是如此有天分的画家,你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为了记住这些过往才出生的。那场表演的主持人声称自己要送出一些礼物,观众可以在台下接,一瞬间人头攒动,玉涟也推我说:“咱们也去吧!”
我没去。从童年开始,我就是那个抢喜糖都羞于上前的孩子。她去抢了,并且幸运地抢到了。回家的路上,我忘记了我问了她什么,也忘记了她如何作答,只记得她满含迫不及待的兴奋声音:“我给我弟抢了一件T恤!”她弟弟名叫玉涛,和她父亲一样的沉默寡言。我们那个时候,一胎是女孩,可以生第二胎,我就是第二个弟弟。我和隐芳的关系坏得令人不解,或许不是令人不解,只是这关系烂到为它稍作思考都是浪费时间。隐芳与我表哥的关系格外亲厚,她不是讨厌弟弟,只是讨厌我这个弟弟罢了。我却厌烦一切姊姊。玉涟的欢呼雀跃,她对弟弟的爱,也一样的厌烦。这是怎样一种爱呢,我不擅长给爱命名,父母对我的爱,我一样艰于描述,那大概是种务于控制的惯成之爱。她对玉涛的爱大概是纯然的手足之情。不过,手足之情,那其实是骗人的。我是个医学生,我见惯了人的肢体,累累然堆叠拥挤,忙不迭地彼此践踏以争得通天之途,踩在别人的残肢断臂上,你就是伟大的,被别人踩在脚下,七零八碎,你就是群氓之一。千万不要把人类想得多么高尚……我知道的,她的爱,也只是一种习惯罢了,一种优美雅致、为人推崇的习惯。
我和隐芳之间的习惯则是不被人推崇那种。我们从小关系就不好,偶尔靠近一点下次恶化得会更剧烈。母亲身上有一半的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潜意识里都把她视作一团雾气,一团飘着光屑、可以溶解于我的雾气。而隐芳则要神秘得多。女性每个月流一次血,家里准备着粉色包装的卫生巾,小时候我偷偷拆开一片,它洁白得暧昧,刻印小小的花纹。我把它随手丢进黑色的镜柜后。这种洁白和隐芳格格不入,她是一个热衷于黑灰色调的女人。我的脑海中存留些许对她的好印象:她的手指干燥温暖,莫名的香皂气味;她少女的乳房饱胀像膨起的面包,和母亲干瘪的乳房大为不同,我不敢去触摸。(而母亲的乳房,正因其干瘪垂吊,扪在手中时触感是令人眷恋的没有弹性的柔软可亲)只有她的衣服,那黑色的丝绸衬衫,那层层褶皱的黑色纱裙,那脚后跟脱出得极轻易的灰白单鞋,那阴湿的令人不快的霉气,她的衣服上摞了长年梅雨的残垢,我一嗅就清楚,我一穿就一身的凉意。
是,我时不时穿隐芳的衣服。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我父母把这个视作他们期盼的儿子无伤大雅的小小玩笑,可随着儿子长大这行为仍然不改,不知道从哪天起,他们觉得可怕了起来。儿子问他们,自己穿上这衣服,像不像姊姊的时候,他们尴尬地干笑着,姊姊恼怒地斥骂着。没有用。家里不会没有女人的衣服的。没有女人,就没有我,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可怕,原来我是一个仰仗别人才能存在的人。
没有隐芳,或许也没有我,不过我既已存在,一切已成定局。
我的家乡有座小山包,是我爬过最好爬的山了。山顶有座小小的红亭子。下午接近傍晚,玉涟来叫我,两人一起去爬那座山。花了大概一个小时,我们就爬到了顶。玉涟从顶上俯视山下鳞次栉比的房屋,我则看着那团将要沉没的红日。有人给她打电话,我不知道是谁,但她接了起来。我一时无聊,想逗逗她,于是吹起了口哨。玉涟忽然一笑,对电话那头说:“你问我旁边是谁吗?”
突然之间,我掰下她的手,捏尖了嗓子大声:“你是谁呀?我们在外面爬山呢!你怎么不一起来爬?”我尖着嗓子说话时,声音很像女孩子。电话那头还没做声,玉涟一瞬间笑起来了,笑得极为放肆,有如一盆水当头泼下。她笑得那么欢快,好像是真的被我逗笑了,真的很开心,好像我父母第一次看到我穿姊姊的衣服一样——我出去时,那些老女人们,说我像个日本娃娃。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是我邻居家的一个小嫚!好了,不跟你说了!”说完便挂了电话。
她的笑声仿佛还在空气里振动。我决定就在这时候开口:“玉涟。我们在一起怎么样?我……喜欢你。”我说“喜欢你”的时候脸在发烫。因为我说了假话。
玉涟嘴角抽动着,苹果肌凸显了几下。她在憋笑。我的第二次告白也没被认真对待。这有什么好笑的?“对不起。”她看到我的表情,轻声道了个歉,于是之后的笑便肆无忌惮了起来。“隐西,我也喜欢你。但我只想和你一起聊天,一起玩,再没别的了。你很好,真的。和你在一起特别开心。”
太阳落下去了,红光在天边敷得极薄,一看就知道,一会儿就脱去了。我脸上的热度也被风吹冷了。我说的是假话,但我的屈辱是真的。玉涟轻声对我说:“天要黑了,我们走吧。”
我极亲热地一把攥住她的手。我想说点真话。假话,都是逻辑严密的,一环扣一环的,我的真话反而寥落零碎。“但是我需要你。”我对她说。她的手安分地待在我的手心里。“我……我……”
我可悲地说不出来。吞吞吐吐地,所说出来的不过是:
“你不用对别人承认也可以。但是,你能不能,在我同学面前,扮演一下我的女朋友呢?他们都不认识你,之后我就会和他们说我们分手了,你只需要假装一下。好不好?我……拜托你。”
她如果要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可是她答应了。刚好玉涟开学日期比我迟几天,我们约好我先到学校,她随后来。她愿意被我拥抱,或者亲吻,在我的同学面前,就那么一次。
假期结束,我回了学校。那些恶毒的谣言还是如影随形,我甚至不太愿意出门,只一心期盼着玉涟的出现。等了三天,她没有人影。我开始嘲笑自己,为什么犯蠢,觉得她会来。她自己能从这件事里得到什么好处?我吃了别人的这么多亏,怎么到现在还像个仰仗别人指路的瞎子一样,四处碰壁,头破血流,却还心存希望?
可是第五天,她竟然真的到来。事先没通知我,而是叫门卫叫我出来,用的借口是“我是梅隐西的女朋友”。
从床上爬起来后用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我清楚记得那时候我都来不及高兴,身子一擦脸一抹我就穿上新衣服跑去见她。玉涟那天穿了一件黄白格子相间的吊带裙,背着小包,活泼快乐。她率先牵起我的手。
那天我们在校园里互相依偎。手拉着手,脸贴着脸。她的皮肤光滑而细腻。我们甚至还互相亲吻。她亲我的脸,我亲她的嘴唇,当然是不伸舌头的那种。她涂了口红,亲完后,我去洗脸,她坐在台阶上补口红。快乐像水一样清凉,流过心间抚平焦躁,悠游恍惚,我几乎怀疑这是我躺在床上做的一个梦。
那么,我同学因此停止了他们那些恶毒的谣言吗?
笑话。
那些恶毒的谣言只在班级里小范围地传扬,我的名声还没臭遍整个学院。和玉涟亲吻遍整个校园又有何用,再者说,难道我还能够和玉涟在所有同学面前接吻抚摸吗?就连最早传播我的性向的那个男学生,都根本没有看到我们接吻。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不知为何,我和她亲吻时,的确快乐得毫不造作。阳光在我们的皮肤上剧烈燃烧,她的手臂在我的手心里渐生湿意。
这是一次无人知晓的隐秘约会,却足够充实快乐。直到下午,我才送她离开。不巧的是我们坐的出租车堵在了半路上,等不及,本打算下车先凉快一下,但旁边有一座小山,山脚下有个小卖部,那里是给来爬山的游客提供饮料的,我给她买了一瓶冰红茶,已经冰成渣了。她说想到山里走走,我们便一起往山后走去。
山没什么漂亮的,说来只是绿而已。似乎也没多少游客,一路走来,我们一个人也没见到。只有偶尔几只蝉哑哑地嘶叫几声,时至今日我听到这种力竭的鸣叫,都觉得它是不甘心自己即将死去。
“知了叫得真烦啊。每次听到知了叫,都恨不得拿竹竿把它们全部粘下来。”
“哎,反正它们在地底下待了那么多年,你就让它们多叫叫吧,也就这么一个夏天而已嘛。”玉涟忽然笑起来,“其实小时候我和我弟弟经常去粘知了的。买那种绿色的,小手形状的,‘粘手’,我现在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也粘过。”我说着,慢慢握住她的手。拿过冰红茶的手,冰得吓人。她像痒一样笑起来,也同样缓慢,然而坚决地抽回去。我有点吃惊,抬头去看她的脸。那是一种奇怪的神色,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对我露出这种表情。同学,老师,父母,姊姊。眉毛皱起,嘴角微微下撇,不是发怒,她的眼睛是灰的,像要下雨了……好像她要哭了。那漫天的雨水,好像是为我而汇聚的。但我手里却没有伞。
“你肯定知道啊。”玉涟说,“你小时候,我们不是一个学校的,但是我看见过你。几次吧。隐西,你小时候,真的特别漂亮,我爸妈这次跟我说起你的时候,我以为我听错了,我想,你不是妹妹么?——当然了,你现在也很漂亮。”
“你才漂亮呢。”其实,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应该打断她。我匆匆地再扫视她一眼:黄白格子的吊带裙。一双穿白色单鞋的大脚,脚背青筋暴起。她是美丽的,我一开始就说过。我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脚,那也是一双大脚,踩了双黑色凉鞋,还能看见晒出的印迹。“干嘛这么谦虚啊。”这句话我不得不平缓地吐出来。这只是开玩笑的话,没意义的话,我是在暗示她,我们就继续说这种没意义的话吧。——真的,我已经不耐烦尝试让别人理解我了。理解我的人永远都会理解我,第一眼看见我就会理解我,不理解我的人永远不会的。甚至不配得到我的解释。
你能理解吧?
在那条林荫道上,那条平坦的、离河流不远、蝉鸣阵阵的小路上,她是这样说的:“隐西,你是个好人,我觉得你很勇敢,所以我想见见你,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漂亮,所以说我漂亮。她是个好人,所以说我是个好人。她太谦虚了,只是不大诚实,明明每一句话都是弦外之音,却非要说自己没有别的意思。
女人就是这样。她们太好了,世界上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低下头,以认罪的姿态说:“你都知道啦?……”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抚慰地摸上我的手臂。我再去牵她的手,手指卡进她的指缝。玉涟没有抽回。
亲爱的、亲爱的姊姊。她肯让我吻她。让我拥抱她。让那瓶冰红茶掉落在地上。她是个女人,一时软弱的女人,使我也软弱起来,我的手握紧时使不上力。这应该吗?
我是个勇敢的人。我一手拽她的头发,另一手推她的肩胛,大力地将她的额头甩撞在山崖上。只需要一下,那声音从骨头里一路清脆地震上来……第二下顺手得多,在头顶,因为她整个身体已经软了,操使她的身体更容易了些,她的头顶凹陷进去,像裂开了的西瓜,尽管黑发里看不出血迹,血是在山崖上,地底下,溅洒开来,我一松手,她就委顿至地。然后我走开。
不知道多远,反正不是很远我就找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我走回去,她是否有挪动,我看不出来,也不太重要。
先被我捣碎的是眼珠。确切地说,连续几下后,还包括大部分眼眶骨。
鼻子嘴唇和牙齿不太重要。骨头总是很坚硬,皮肉总归有韧性。没人想浪费时间把舌头砸碎,哪怕它已经暴露得差不多。
没人路过,从我们来的一路上,到她在我的怀里,衣服上血迹斑斑,我得小心看着她摇摆的、粘稠的那团脑袋,不要让头发贴到了我的身上留下血迹……没有人。
吊带裙子脱起来不太困难,因为是比较宽松的。她的内裤是白色的,于是此刻她整个人都是洁白的,只有头颅,是一团黑色、白色、红色的乱七八糟,要想亲吻,根本找不到下口之处,分不清亲的是哪里,也没剩多少可以亲了。
我便把她推入河中。河水没多少血腥味,我用河水洗了脸、脖子、腿脚。我的衣服是黑色的,没太多血迹,也看不太出来。
她的包我带了回去,用火毁灭。她的裙子,我穿在了身上,我的衣服下面。那裙子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我穿着它,发觉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大声,搏动那么剧烈:
扑通。扑通。扑通。
但那天晚上下起了暴雨。我坐着公交回了学校,下车后被淋得如同水鬼,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什么香气都消失了,闻不见了。我不知道自己发了烧,我只觉得浑身酸痛,仿佛哪里的骨头都开了裂,躺在床上时忍不住地要呻吟,病痛之中我几乎什么都忘记了,却奇迹一般支撑着不是特别难看地走到了辅导员的办公室。我乞求、威胁她解决一下关于我的流言,我哭了,闹了,尖叫,哀告,下跪,乃至于要打开窗户从这里跳下去。她们上来拦阻我的时候发现我的皮肤是那么烫,才惊恐地把我送到校医院。我病得差点死掉。
醒来时,流言就消失了。和玉涟消失得一样干脆。我就这么顺利地读下去了,直到毕业、工作。我在学校待着,很少回家。即使回到家,我也不乐意出门。我担心谁会给我打电话,但是没人,除了近年来我的男友。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女尸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女尸确实有很多,但都不是裸体与毁容的。裸体与毁容,女尸,这太难听了。她叫解玉涟。美丽而活泼、爱说爱笑的,那是解玉涟。为了给弟弟抢到一件t恤而欢呼的,那是解玉涟。聪明细心、善良温和的,那是解玉涟。裸体的、毁容的、不知道在何处慢慢腐烂、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的……这就是解玉涟。
在我胸腔里彭彭的撞击声,这就是解玉涟。亲爱的、亲爱的姊姊。连母亲都没有去寻找她。仿佛不去寻找她她就永远活着。她是永远活着了,母亲不会衰老吗?她在哪儿呢,母亲难道不会这么暗暗地询问自己?这念头缭绕如一柱青烟,雨天里,烟气浓得熏人。现在倘若她还活着,应该有小孩了,美丽活泼的小女孩,和朋友们一起去粘知了,善良得长大后会为这些无害的小孩行径而忏悔。母亲或许是这么想的吧。我不知道。我终究不是女人。我躺在床上,在按摩棒的嗡嗡声中射了出来。把这根玩意儿抽出来,用酒精湿巾随擦了擦,就随手扔在了桌子上。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淡忘她了。听到父母谈论她的消息时,才一并想起来。我想起那天在林荫道上、在河边、在奔逃回学校的路上、在大雨中,我恐惧吗,后悔吗?或许吧,但是这些感受我尽数遗忘了。那个包里有身份证,火车票,零零碎碎,我全部毁烧。她在我的梦里也没出现过,或许高烧也把她从我的梦中烧去,尽管我曾经这样承诺:终我一生,直至我也死,无论怎样死,我将永志不忘。
Vol.223「离群」《披上狼皮》
作者:夏获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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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把手伸向大地,棕黑的手臂几乎和泥土是一个颜色的,他直起腰,抓起一小撮泥土,然后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滑落,有些小泥块落在嫩芽的叶片上,顺着那欣绿滑落。
在瑾的面前,一整片的小麦苗向着远处铺开,这个新开垦的土地已经初步展现了它的生机。
“这里的土地很好,希望能有一个大丰收。”一旁年迈的老人擦擦头上的汗,同样棕色的皮肤,典型的达尼亚人样貌,老人的眼神里带着明亮的光,和他的伙伴们分享着劳动后的喜悦。这种情绪瑾早不是第一次触及,新叶城里那些刚干完一票的佣兵们,夜店里擦着汗完成了一场摇滚演出的乐队歌手,在刚架起主钢筋的待建楼房上小憩的建筑工……无数人影,众生百态。
瑾抬起手,装出擦汗的样子,微微侧过身,他的面庞一瞬间模糊变化,所幸没有人看到。是时候离开了,时隔数月瑾开始认真思考其这个问题,这里什么也没有,一个刚刚建立的小村落,这里是世界的边缘,文明的荒漠,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繁杂而冷漠的人群,这里太过宁静,瑾的力量就像缺水的藤蔓,从根处开始萎缩,衰弱的力量会极大增加失控的风险。
山坡的另一边传来一阵喧闹,伴随着欢快的尖叫,一群孩子相互追逐打闹,他们挥舞着木头粗糙制成的手枪,其中一位较年长的突然脱离嬉闹的队伍,狂奔过来。
“瑾————”
瑾把农具递给一旁的同事,跨过篱笆,看着那孩子喘着粗气停在面前:“小艾什,怎么了?”
“琪薇她们在大厅等你了,你快点过去吧。”孩子说话语速飞快,末了还用闪着期待的眼神盯着瑾。
“嗯~我这就过去。”瑾把口袋里掏出的几块糖果抛给孩子,“和你的朋友们分了吧。”
孩子带着欢呼抛开,很快在那群孩子之间爆发出更大的骚动。而瑾将这一切抛在脑后,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瑾与这群逃难的达尼亚人相遇是在五个月前,那个时候他们还是难民,坎布雷拉一直驱赶着这些可怜的失乡人,把他们从最肥沃的土地赶开。而那时候的瑾刚从新叶城逃开,被迫与自己的弟弟分散,和乌法分散。没怎么想,瑾就选择加入到这支逃难队伍中,对于一名幻形师来说,这算不了什么难事。几个月的时间,达尼亚人找到了新的居住地,建立房屋,开拓田地,像是无视一切困难般开辟了生存的道路,这其中也并非无有缘故。
所谓大厅,就是村子中间最大的那间房屋,瑾一推门而入,就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散的那种复杂情绪令人陶醉,让瑾短暂回想起了在城里的时光,兴奋、愧疚、不安、忐忑……还有更多瑾贫瘠的词汇量无法描述的情绪。瑾眼神扫过大厅里摆放的刀剑枪支,扫过每个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化的表情,他不由顿住脚步。或许,不应该这么做,瑾开始打退堂鼓,不应该。太危险。不稳定。
直到安海落上前拍打瑾的肩膀,才将他从思绪中惊醒。
安海落是在场达尼亚人中身量最高的一人,也是他们之中少有的战士,据说曾参与和坎布雷拉人作战,直到战败,他也是如今他们所进行计划的领导者之一,并且是强有力的支持者。
“瑾!你来了,大家都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就出发!”安海落的热情一如既往,但瑾还是侧过头,用眼神询问另一位领袖。
琪薇穿戴着达尼亚人服饰坐在一旁,她是前任村长——那个已经被毁掉村子的村长的女儿,也几乎可以看作是如今新生村庄的村长,直到安海落说完话,她都没有把她那复杂的眼神从他身上挪开。
琪薇站起身来,开始讲话,就像过去的那几次一样:“我们是达尼亚人,我们并不以杀戮劫掠欺骗为荣,这是为了活下去做出的迫不得已的行动;我们藉此才能重建我们的房屋,我们的家园;等到我们凑够了足够的食物与衣物,我们再不会重复今天以及过去的过错,愿翠央保佑。”
“愿翠央保佑。”在场的人们或是点头赞同,或沉默以待。想想如果不执行计划会发生什么,他们的劳动力太少了,食物不足,物资不足,撑不到田地收获,会有很多人死在接下来的秋沙和冬潮中。瑾默默地从大衣下取出一个装由深蓝色液体的小瓶,每个人都走上前来领取属于他们的一滴。
其实小瓶液体之类不过都是幌子,当瑾开始念动咒语的时候——当然咒语也是假的,假装自己是个会点幻术的法师总好过让人们理解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特异能力。随着瑾的咒语,液体开始无限增值,它们覆盖包裹住在场的除瑾以外的每一个人,就像一层皮,变化,变形,不过是一瞬间,大厅里的二十七个达尼亚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二十七个典型的坎布雷沙人,那灰白的肤色,或蓝或绿的眼眸,怎么也做不得假。最近在荒原名声鹤起的坎布雷沙匪帮野马帮就这样出现在达尼亚人村庄的大厅之中。
其中一个男人大笑起来,尽管外形变化,瑾认出那是安海落。
“说真的,瑾,实在是太天才了,变成坎布雷拉人的模样去打劫,谁能想得到?让那些白皮鬼替我们背黑锅。”
“只希望你别大嘴巴到处乱说才好。”一旁的另一人突然尖叫起来,“嘿,瑾,我怎么变成了个女人?”
大厅里很快骚乱起来,几乎每次都会变成这样。
“只是外形变了,暂时的,你们知道,我没法控制这么多人的具体形象。”
“安静!所有人尽快装备好,我们今晚出发。”琪薇变成了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模样,他大声吩咐左右,随即用锐利的眼神盯着瑾,“三天后,我们老地方见。”
“有时候我觉得,琪薇,你可能更适合当个男人,”瑾毫不犹豫地取笑道,换来了一枪托的回敬。
当然喽,性格情绪上也会有一定的变化,瑾揉了揉肩膀,一向温和的达尼亚人要怎么才能转变为拦路抢劫的无情劫匪,总不可能靠他们自己学吧?
“所有人都必须先到接头地点,让瑾帮你们把那层‘皮’取下来,不需擅自回村子。”没人会相信达尼亚人会和坎布雷沙人一起合作,但为安全计,野马帮的出村和回村都尽量做到隐秘。琪薇至今以来的谨慎行动,造就了如今野马帮神出鬼没的名声。
“村子里会准备庆功宴等你们回来,等你们把食物和物资带回来。”瑾向他们挥手告别,接下来的三天里,这群匪帮分子将会分散到整个荒漠中,乃至触及文明,他们将以坎布雷沙人的名义抢劫,诈骗,盗窃,随心所欲地败坏一个无人在意的身份的名声,三天之后,他们可以脱去这个身份,连带着将那些罪恶一并抖落。
对此,瑾没有什么好说的,自拥有了这份能力以来,从来如此
三天后。
沉默。只有琪薇不安的脚步声在回荡,她已经脱去了那身伪装皮套,其他人也一样,聚集在这里的达尼亚人都是一样,他们带来了庞大的财富,足够村子接下来一年的花销,足够建起更牢固的房屋,保证冬天的温饱,保证来年的生产。但是不安就像种子,在每个人心中疯长。
“二十六个人,琪薇,我到现在只收回了二十六人的‘皮’。无论怎么数,都是二十六。”瑾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安海落?”
“对,少了安海落。”瑾询问道,“你们最后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他往哪里去了?”
有人站出来回答,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就在不久前,他说要去再干最后一票,独自一人去抢一个坎布雷沙商人。”
“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两个小时了,琪薇。再晚就来不及了。”
“如果晚了,”琪薇走到瑾面前质询,“如果没有及时收回,会怎么样?”
“你不会喜欢这个答案的,那……”
“村子!”有人狂奔而来,指着远处村庄的方向,几乎说不出话来。远方,一道黑烟正在升起。
所有人都骑上马,尽可能快得向着村子的方向奔去。他们在那里看到的景象,瑾想,或许就是曾经发生在达尼亚人土地上的事情,坎布雷沙人入侵了他们的国家,烧杀抢掠,把他们赶出家园。就在达尼亚人的新村子里,一个坎布雷沙人正举着火把,做着那样的事,他驱赶着人群,狂呼嚎叫,人们在奔逃。
但那不应该是坎布雷沙人。
那是安海落。
“住手!”琪薇声撕力竭地喊道,几名达尼亚人一齐冲上前去,把安海落从马上拽了下来。几人撕扯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好不容易才被制住。
“老大!队长!唔……”安海落对着琪薇大声喊叫,以一个坎布雷沙人的模样,一个属于坎布雷沙人的心智影响着他,让他投身在那个一年前战场上的幻觉之中。失控。瑾扑上去按住他,把手压在安海落头上。
“把他变回去,瑾。”
安海落的形象在达尼亚人和坎布雷沙人之间闪烁,在两个形象之间,还有无数人的面孔,就像无数沙粒聚集成沙漠。安海落或许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但瑾还记得,但是……
瑾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安海落仍然是保持着灰白的肤色,尽管他的心智似乎已经恢复,但属于曾经安海落的那张脸似乎已经是触及不到的水中月。
瑾阴沉着脸:“你觉得做坎布雷沙人比当达尼亚人好吗,安海落?”
安海落躺倒在地上,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是看着天空,看着遥远的天空,喃喃着心中的话语:“在亚巴达,我们丰饶的都城,在玳付谷,宝石之乡,无论在哪里,我们节节败退。坎布雷沙人比我们强,强太多了。我们只会在土地之中劳作,他们只是挥动刀子,就把我们的一切都抢走了。”风静静地吹拂着,带着燃烧木头的焦味,还有短暂的抽噎声。
安海落的眼神逐渐变了,变得释然,然后狂热:“坎布雷沙人好?开什么玩笑,我恨死他们了!总有一天,我也要像他们做的那样,从他们手中把一切抢回来,烧毁他们的城市,就像他们对我们的都城做的那样,挖空他们的山脉,就像他们取走我们所有的珍宝那样。”
琪薇竭力忍耐着颤抖地哭泣之声,宛如悲鸣:“可是看看你的周围吧,你烧毁的是又一个安居之地,又一片生存的希望。”
“什么?但……”安海落仿佛才从梦中醒来,他起身环顾四周,就像一头狼扫视羊群,达尼亚人一个个侧过头去不再看他。村庄在燃烧,受伤的人在呻吟。只有琪薇与他对视,眼神里带着悲悯,说出的话却是无情
【你走吧,离开这里】
“我还是可以和你们一起生活的!我是为了大家战斗……瑾,帮帮我,再给我一个达尼亚人的皮,难道让我永远当一个坎布雷沙人吗?”
“你打算披上几层皮生活,”瑾抓住安海落的手臂,向他展示那灰白色的皮肤,那毫无疑问是表里如一的一张皮,“抱歉,你已经永远改变了,你的想法,或许更适合做个坎布雷沙人。这个村子也无法再接纳你。”
“你,接受你自己吧。”
安海落离开了。临走前他用怨忿的眼神扫视这个村子,或许是对坎布雷沙,或许也是对达尼亚,但最终他一言不发地离去,这个坎布雷沙人骑着马消失在傍晚的夕阳下。
清理灾害用去了一整晚的时间,所幸没有人因此而死。当琪薇在混乱和忧虑的思绪中迷糊睡去,又从中惊醒,一点细微的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让她带着警惕,披上披肩,抓起一旁的枪支走出门。
她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黑发男子正在将几个包裹放上马匹的背包里。
小偷!?
琪薇架起枪支,靠上前去:“不许动!把手举起来,慢慢转过身来!”
“琪薇?很抱歉吵醒你,我本不想吵醒任何人……”对方像个无事人一样随意地转过身来,琪薇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扣下扳机,但那说话的语调和此人的体型给了她一瞬间的灵感。
“哦,天呐!瑾,你是瑾。”
“啊~对,”那人一拍自己的脸颊,尴尬地笑了,“原谅我一直瞒着你们。”
“是你给我们那些‘皮’,你自己当然也披着一件。原来你是丹国人。”
“你知道,异乡人的脸庞有时候会引出很多麻烦。你懂的,对吧?”
“我懂。所以,你要离开了吗?”
“我本来有此打算。”伴随着安海落的事件发生,人们看待瑾的眼神也有了变化,猜忌和抵触也将随之而来“我知道你们以后不会再做去那些‘生意’了,但保护自己的武力还是很重要的,不要丢了。”
“不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瑾拉了拉自己脸上的皮,那也是一张表里如一的皮:“看样子我还变不成达尼亚人;我在这里的事办得差不多了,我还要去找我的兄弟,还有安海洛的事,我也有责任。”
“从没想过永远留下来吗?作为真正的你自己留下来。难道你要永远披着某人的皮生活?”
“有些问题问出口就没意思了,琪薇。总有些代价,是需要你永久支付的,至少我不为此后悔”瑾的身量微微拔高,更加健壮了几分,明亮的黄色皮肤转为灰白,他眨了眨眼,用全新的碧蓝色眼瞳看向琪薇,“就当是留个纪念,程心龙,在新广报这个名字可以找到我。咱们有缘再见”
在黎明的笼罩下,瑾骑着马消逝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END
写于2023.10.22
呜呜,库鲁西~没有力量~
可能会有bug?写得有点意识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