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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旬夜
免责声明:无声
1、
宋沐第一次见江临泽,是在他父亲所谓的家宴上。
他中午还和自己同桌炫耀新买的手机,顺便打了几局连胜准备回家吃晚饭,忽然被他爹一个消息叫去了最近的酒店。
订的包间还挺大。
宋沐心想,那八成没好事了。
他爹就这狗德行,但凡有求于人的时候,都十分热情。刚他电话里左一个小沐左一个小沐叫他,他就知道,今晚上,这货怕是不给他弄个后妈是不能善。
果不其然,打开门一看,哇,好大一个后妈。
“小沐,来这是你连阿姨,这个,是你弟弟江临泽。”
宋沐目光一偏也没仔细看,只心想,俄罗斯套娃吗,还能买一赠一了?
那时候宋沐才十五岁,套了个蓝白校服,露出点不以为意的笑。“那什么,你们,领证了?”
“是,下午刚领的。”他爹顺手把他新媳妇儿往身边一拉。
宋沐面色如常得点了点,走到最近桌边在醒的红酒旁,抓起醒酒瓶喝了个精光。“那什么……嗝,新婚愉快,我先走了。”
“喂!宋沐你站住!”
身后传来宋敬文骂骂咧咧又被人拦住的声音,还有那一句。“抱歉啊,阿岚,这孩子平常不是这样的。”
宋沐咧了咧嘴,心想他爸还真是会给自己打圆场。
但实话实说,宋沐的确是个出名的好脾气。
他可能就是别人爸妈嘴里常说的隔壁家的孩子,生的白净,一双眼又大又亮,过年抓出去溜两圈红包都是收的最多的那个。
宋沐这人从小对什么都挺好的,唯一一点可能是对自己亲妈有点愧疚——小时候出的车祸,他妈妈把他护在怀里死的,所以这么多年他爸也没找新老婆。
而宋敬文这些年做生意满嘴跑火车,把宋沐也带得满嘴开火车,这俩火车头平日里关系相处的也不错。
按理说,他应该对他爸给自己找了个新老婆这件事没什么意见。要说怎么忽然就起了火,大约是因为那声“弟弟”。
——那并不是他妈妈生的孩子,凭什么是他弟弟。那句“弟弟”好像一下子把他心里某个位置挤走了。
宋敬文平日里做什么都雷厉风行的,他都习惯了,但这次不行。
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和他妈告别。
于是那天宋沐喝完一大瓶红酒,蹲在路边对着电话哭,电话拨到他死党那去了。他边撒着酒疯边喊“妈,我好想你啊……”
他哭得声情并茂。
以至于他甚至没看清他所谓的弟弟长什么样。
后来他想,还好没看清,要不没准他这辈子对这便宜弟弟都没好印象。
-
江临泽和连岚之后来住进宋沐家里,是第二周的事。
其实当宋敬文领证开始,家里添人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宋敬文是个好说话的人,但一般所谓“大事”上也从不征求宋沐的意见。
宋沐倒也还好。
毕竟他是宋敬文这老狐狸的亲儿子,能屈能伸。除了最开始措不及防的失态,小狐狸飞快调整好了状态。他在连岚之和江临泽入住的当天就和和气气吃了顿饭。
饭局上无非是一些尴尬又不是礼貌的客气。
唯一有趣的大概是宋沐闲来无事叫了江临泽一声“阿泽。”
他当时也就是客气一下。但初来乍到连岚之却忙不迭想让江临泽赶紧应一声。
于是在一声声“快叫哥哥呀”的催促中,才十岁的小孩筷子往桌上一拍,头也不回得跑回房了。
整个画面有种一气呵成的尴尬。
当了半天八面狐狸的宋沐不知怎么得,心里冒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痛快。
但也不过一秒,他就调整好表情。“没事,小孩脸皮薄,我回头给阿泽买个礼物就好。”
他那一句话说得真诚又轻巧。
然后第二周,嘴甜的宋沐就申请了住校。
理由是初三学业压力大,住校好节省时间。
那学期平日家里根本见不着他人,更别说那根本不从兑现起的礼物了。
礼貌,识趣,听话,构成了当年宋沐的全部。
他没有打算去打扰宋敬文新建立的一家三口。
他想,他自己也能过得不错,虽然并不算太习惯的住校生活,但也不算差。白日里上课,晚上和死党在宿舍插科打诨,那些年南城的风都是暖烘烘的。
只是某次,他回来拿换季的衣服,忽然觉得家里的布置有些陌生——柔软的入门地毯,玄关的暖黄色的灯,阳台舒展的爬藤和向阳花,以及客厅上一幅他爹和连岚之的婚纱照。
那些变化就像是冬日雪后某些青绿嫩芽在生长,生机熠熠得舒展在阳光之下。
他站在那里像是个路过驻足的客人。
宋沐心想,挺好,宋敬文有家了。那些盘旋的思绪在他心口起起伏伏,忽然他听到一丝声响。
一回头大门打开,进了一个小孩。那人短袖短裤的夏天校服,他手上还拿着个小学生明黄色的安全帽。
他朝对方笑起来“阿泽,你回来啦?”
来人并没有什么建立家庭和睦关系的打算,从他身边走过。
宋沐无所谓耸耸肩,只是忽有所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撞进一双眼里。
那双眼睛生得好看,瞳孔比常人深上许多几乎是纯黑色,却被玄关窗子的光映出一点彩色。只是,如果眼神中没有带着厌恶和警惕,也许会更好。
后来,宋沐和他死党说:“我觉得我爹那便宜儿子以后会和我争家产。”
那时候,玩着他的游戏机超宋沐床上丢了个消食饼干,那你自求多福吧,电视剧长子一般是被害死的那一个。
而后宋沐心想,江临泽能不能害死他还两说。
但世界上要真有一个人要害他,那一定是他爹宋敬文。
2、
宋敬文,中年丧偶,事业有成。
在他奔向50大门的前夕遇上了他的第二春,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巴不得一朝就看尽长安花。
于是新的户口本还没捂热乎,他就着手致力于建立和谐美满的家庭关系了。
一家四口人,宋敬文没问题,连岚之没问题,宋沐也没问题,唯一一个有问题的,就是那个油盐不进才10岁的小崽子江临泽。
连岚之这人,为人和善,性格温婉,奈何她的儿子,是个独逼。
于是在宋敬文不知道时第几次热脸贴了人江临泽冷屁股后,他把自己魔爪伸向了自己的亲儿子。
那天,宋沐叼着冰棍,打着游戏,目光瞥见宋敬文那便宜儿子江临泽不声不响绕开宋敬文走回自己的房间的时候,他心里还偷乐呵呢。
结果,回头就看到他爹不尴不尬望着他,那眼神……
“勿搁恁。”(不可能。)他瞪大眼吸溜了一下冰棍,摇摇头。
“儿啊——”他看到他滚圆的一个爹飘了过来。
想当年,宋沐亲妈还在的时候,曾说过她和宋敬文的一些恩爱史——“当年爸爸追妈妈的时候可浪漫的咧,每天来妈妈公司接妈妈下班,都带妈妈最喜欢花。”
宋沐知道他妈其实不怎么喜欢花,宋敬文能让他亲妈这么一个不爱花的人喜欢上花——可见他这人有多难缠。
“小沐啊,你看,真好你和阿泽年纪相仿,也比较谈得来……”
妈的,你管15岁和10岁叫做年纪相仿??宋沐眼神里透着一种看智障的慈悲。
“哎——你别这么看我,就……你不是想今年暑假去考完试去集体旅游嘛……”宋敬文说。“对了,还有你特别想要的那款游戏本……”
那一瞬间,他觉得他爹果然是个做生意的。
宋沐挑眉,他把手上冰棍一口塞嘴里,拍了拍对方肩膀:“嗯嘛要丢,你哆”(什么要求,你说)
后来宋沐回忆起来,这大概就完美得诠释了什么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
江临泽,10岁。
一个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
宋沐听自己亲爹提过——连岚之的前夫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当初和连岚之在一起的时候,母子俩都受了不少苦,但碍于各种原因没法离婚。连岚之几次想着去死了,没想到对方某次酒后从护栏边上掉下去了,成功把自己送进太平间。
如此想来,那段日子对江临泽来说也不知道算好还是坏。
一个折磨人的父亲死去了,母亲又孤身一人没了收入来源,险些挨不过,靠着没日没夜做活才勉强支撑着日子。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宋沐打心眼里知道,江临泽这家伙和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毕竟这样环境生长出来的小孩普遍都难搞得很。
但好在江临泽这个家伙,有一个明显的软肋。
-
“阿泽阿泽,我们这周末一起出门逛逛吧。”
那天,宋沐抛着俩苹果,门也不敲地直窜进江临泽房间时,后者像是见了鬼一样,抬头看他。“为什么?”
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来烦我。
那眼神大概二者兼有,但当年的小学生江临泽还不够沉稳,点在作业本上的笔尖都划出了一条线。
宋沐目光落在那看了一眼,笑着递上手上的苹果。“岚姨她有点担心我们关系不好,想让我们多联络联络感情。我想你来南城这么久也没怎么逛逛,刚好我们周末出去,岚姨也放心。”
打蛇七寸,江临泽这个半大不大的死小孩,浑身上下倔得不百毒不侵,但遇到连岚之的事,他总会下意识得退一步。
所以在来之前,宋沐先去阳台找了晒衣服的江临泽他妈。
果不其然,后者拿笔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知道了。”
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同意。
那时的江临泽声线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语气却冷淡。
宋沐笑了笑,心满意足得走了两步,一把倒在了对方床上。江临泽的床平日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此刻被子连着床垫一起陷落了下去。
他皱着眉头像是自己床铺被子脏了,宋沐却慢悠悠把自己舒展开伸了个懒腰。“真好,岚姨一定很开心。”
“哦,那你爸也是。”
宋沐闻言愣了愣。从被子里挪出半只眼睛,目光落在书桌边的江临泽身上。
小学生此刻早已低头,和往常似的四平八稳地写起了他的作业。
宋沐若有所思看着他,忽然他咯咯咯把头埋进江临泽的枕头里笑。“哈哈哈哈阿泽,没准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他笑得过于大声,扰得故作老成的小学生被迫抬起头:“神经病!谁要你喜欢。”
“哦。”宋沐一听收了声,发出点忍不住的闷笑。“但……那你要和我这个神经病哥哥好好相处哦,我会对你很好的……”说罢,他沉默了下来,像是某种冬眠的动物,蜷缩在床上。
江临泽回头望去,看见宋沐将头埋进他的被子里。
他望到对方一点凌乱的发尾,和略有些单薄的背脊,就像是枝蔓,从高高的空中坠了下来。
小孩有了片刻恍神,那刻似有风从窗户吹进,微微摆动了宋沐的发尾,又像是幻觉。
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又收回了目光。
-
江临泽来宋沐家里的第一个夏天。
告别了初中的宋沐如愿以偿参加了他的夏日旅行。
由于小时候出过车祸,宋沐失聪过一段时间。
后来一经历高强度的运动,或身体疲劳了就会出现大频率耳鸣。
为此宋敬文之前老不愿意让他独自出门。
好在这次托了江临泽的福,加上心理医生也表示这么多年没复发,问题不大。宋沐终于能如愿以偿参加他的初中毕业旅行。
只不过,宋敬文给他送上车的那天,费劲巴拉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甚至企图和宋沐这几个准高中生一起去营地的样子。给宋沐搞得那叫一个丢人。
等宋沐旅游回来了,也没闲着,老老实实按约定抓着江临泽搞了几次团建。
有时候他俩一起,有时候带上全家。
宋敬文两父子该说不说,就俩鹦鹉精,社交能力从来没差过,再加连岚之偶尔露出的温柔一刀。江临泽多少也是开了窍。
记得江某人第一次主动叫宋敬文“叔叔”的那天,宋沐人在宿舍刷着手机。
他躺在床上刷手机,收到宋敬文一排感谢和恭喜发财时。
头顶的死党兼上铺室友林邵良从床上伸出一只脚,宋沐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一脚踹了上去,给人踹得吓了一跳。“艹!宋沐你神经病啊!”
宋沐也没说话,只是穿了鞋子就走了出去。
他坐在操场的单杠上,抬头看了下天空,又看自己家里的方向。
那是暑假刚结束的第一周,大晚上的风都还带着热意。
他的家离学校其实不远,这整片学院区,小初高包了圆,外围就是宋敬文的家,只需要走个二十来分钟就能到。
他盯着方向好一会,又低头打开某个短信对话框,输了个一行字。【今天天气挺好。】
那是个没人回复的聊天框,这么多年,只有宋沐一个人孜孜不倦的消息。
他沉默着和那个对话框面面相觑,直到手机顶部跳出一个对话框。
是江临泽的消息,小一个多月下来,他和江临泽多少也达成了一些公式。
【这周末你爸和我妈打算搞个家庭聚餐。】
翻译:宋敬文又开始搞家庭情感培养了,你得回来。
界面显示对方对话框还在输入。
宋沐回了一句。【周五。】
对面的正在输入取消。
片刻跳出一条。【好。】
3、
想来,在和江临泽相处的最初那两年,宋沐和对方的交流大多都只是例行公事。
宋沐这脾气从小到大朋友很多,对于江临泽来说,说破天不过是一个被迫在一个屋檐下,必须联络好感情的陌生人。
他并不知道一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小孩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也不乐意知道。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宋敬文把他的小家搞得有声有色,然后思考着自己大学应该选个多北边的城市,要多远,他才能这辈子都不用再回来。
那时候的少年人总以为自己要长大了,想着再一天,多一天,等长出一双翅膀飞得远远地离开。飞到哪里都可以。只要能落下来他就能活。
只是有时候,亲情是一条线。
连着血脉,平日无知无觉,等某天不小心断开,疼得人措不及防。
-
江临泽来家里的第一年冬天,宋敬文出了件大事。
宋沐他爹是个做生意的,平日里应酬交际多,喝的酒也多,总有那么几次是醉醺醺回来。
连岚之一开始都等着他,后来宋敬文心疼人,就说留个灯就好。
毕竟醉了也不至于看不见路,想来宋沐这个爹多少有点高估了自己。
于是在某个夜晚,他醉醺醺地从二楼楼梯上滚下来,成功把自己送进了ICU。
那件事宋沐后来想起来是有些后怕的。
他当时在宿舍,平日睡得早,第二天才看到他爹已经入院的消息。
想来,要不是那夜江临泽起来发现了不对劲。宋沐这个亲爹,可能就真的这么安详地一路把自己睡进了太平间。
那两天,宋沐请了假,和连岚之轮流在医院陪床。
也好在宋敬文这个中年男人福大命大,抢救了几小时,当天中午就下了重症。第三天隐隐约约醒了两次,医生来检查过后确认各项指标正常,所有才人松了口气。
等到第四天晚上,连岚之赶着宋沐回去休息。
毕竟是个高中生,她推着让宋沐第二天也别来了,赶紧去上课。
那天是一夜的暴雨。
等他到家的时候,几乎已经湿透。他站在客厅滴滴答答冒水,迎接他的确实满屋子都亮起来的灯。
倒也不是说家里没开灯的习惯。只是那天屋子里开了满满的灯,从客厅到阳台,一楼二楼。哪怕玄关的有片霓虹灯也不能幸免。
宋沐浑身是湿漉漉的水汽,在那片五颜六色里觉得自己回到了什么蹦迪现场。
平日打扫的张姐这时候早走了,想来罪魁祸首是谁已经十分清楚。
屋外轰隆隆炸开一声雷,那一刻,宋沐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尖叫声。
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一楼的某件屋子。
此刻那声音已经消失,只有屋外的雷鸣又浅浅响了几下。他走过去推推门把手没有推开,拍了拍门:“江临泽,你在不在里面?”
没有人回应。
片刻,一道闪亮照亮了整个天幕。接着又是一声炸雷。
然后,他听到了一阵清晰惨叫,那声音有些尖锐又沙哑,像是某种濒死动物发出。
“喂!江临泽,开门!”
他不知道那小孩在屋子里到底在做什么。
想了想,他跑到二楼衣帽间拿了备用钥匙。
那一串钥匙常年没用,宋沐就着雷鸣和尖叫声一个个试,终于试到推门进去。
雷声轰隆。
不大的屋子,和门外如出一辙被开了所有的灯,角落里一堆被子,像是用柔软的布料构成了虚假的堡垒。
宋沐盯着那诡异的被子混合物好一会,叹了口气,伸手过把那堆连人带被子的东西抱在怀里。
做了什么亏心事了,这么怕打雷。
怀里的人在挣扎,但宋沐一个高中生力气怎么也比一个小学生大,他手脚并用把人往怀里拽。“好了。是我,宋沐。”他手摸进被子里,在一堆布料里找到一个脑袋,捂住对方的耳朵。“没事了,别怕。”
雷声还在断断续续。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见,只是一动不动抱着怀里的人。直到窗外雷鸣终于渐渐沉下去,他才从被子里捞出一个汗津津的脑袋。
小孩闭着眼睛,额头和发尾都是湿的,讲额头抵在宋沐心口低低喘着气。
他抽了床头的纸巾给人擦汗,末了问了句:“要不,我帮你叫岚姨回来?”
江临泽沉默着,伸手抓住他袖口。
宋沐心想,果然还是小孩子,受了惊吓就是粘人,他将耳朵靠过去,听对方在说什么。
“……不许……”
那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却是一声咬牙的威胁。“不许告诉……我妈。”
宋沐乐了,他拍拍衣服。“行——我不说,我去关灯。”
一迈步,他衣服被人拽住,一回头,临泽睁着眼看他。宋沐笑道。“我身上湿透了,等我洗个澡过来陪你。”
“不需要。”
他半笑半认真弯下腰和江临泽平视。“那我怕黑,你得陪我。”
那天夜里,洗完澡的宋沐把江临泽和一堆被子搬回了床上。
累的脱力的小孩额头抵着他手臂,不情不愿却睡得飞快。 宋沐也懒得和一个小孩计较,他和连岚之发了个消息,说阿泽睡了。
回头一闭眼,睁开已经是天亮。
雨后清晨的晨光干净得几乎透明。
他侧头看着在他怀里睡着的江临泽,给人掖了掖被子。那时的手机显示6点26,闹钟还差4分钟就要响,他把当天的闹钟关了,轻手轻脚关门走了出去。
宋沐当时心里想着宋敬文的病,并也没注意到许多。
比如屋子里有亮灯的按钮声,比如在他离开之后有人睁开的眼睛。
他就这样在腰酸背痛的一场大雨后重新回了学校。一周后,宋敬文出院。
家中一切如常。
春去秋来,人间各色花都开上一遍。
不知为何,在那年秋末,意外开出了宋沐的一朵小桃花来。
4、
宋沐高一下学期,江临泽的小学六年的小学期。
宋敬文开始渐渐把工作的重心往家庭里转。
约莫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他时不时就感叹起生命可贵,并表示,钱是永远都赚不完的,但家庭才是永恒的港湾。
为此他还顺道想忽悠宋沐从学校搬回家里住。
宋沐必定是抵死不从的,一是他在家里住得不痛快。
第二个,也是他没法说的原因——他恋爱了。
这事儿说来有点莫名。
宋沐所在的市重点平日住校生不能出校门,除了周末可以回家,平日里连出个门都要打申请。
所以宋沐平日想透气的时候,会选择在傍晚或者晚上去操场的运动区,找个单双杠坐在上头。
一个青春期少年人,在夕阳,晚风用一种减少富贵包的姿势仰望天空,让风吹过他精心捯饬的发型。
那天他在手机里和宋敬文说了这周末补习不回来的事儿,屏幕上忽然蹦跶出一个全新的聊天信息提示。
内容是【我喜欢你】
宋沐觉得自己瞎了。他盯了那行子好几秒,想着今天是不是愚人节,又确认了一眼发送人,下意识嘀咕了一句。“不是吧。”
接着,对话框里又一条新消息。
【你要是喜欢我,就回头。】
他几乎是下意识想回头确认,但转一半就觉得大事不妙了。
可脑袋卡半路也收不回来了,等宋沐目光对上后桌脸上紧张又欣喜的笑容——他咕嘟咽了口口水。心想,完犊子。
-
宋沐换情侣头像这件事是江临泽先发现的。
那天宋敬文提议周末全家一起去游乐场,江临泽给他发了个消息报告。
等宋沐确认了要回来之后,江临泽问了句。【你头像怎么只有一半?】
宋沐张嘴就来。【随手找的,不错吧。】
【情侣头。】
宋沐当初炸了,心想这六年级的死孩子懂什么叫情头。
他一把坐起来,差点脑袋磕宿舍床上,咔咔打了几个字。【没有的事。】
对方不紧不慢回了句【我看见了。】
说起来,江临泽的小学和宋沐所在的高中其实就隔了一个十字路口。
学院区的悲哀就是你和你的女朋友走在路上,旁边可能会穿过一两个小学生。
而江临泽就是那个该死的小学生。
【你爸不知道,这事和我没关系。】
“艹!”宋沐一脑门子的汗冒出来,砸回床上大声骂娘。心想这江临泽都什么人啊。
回头,他上铺林邵良从床上探下一个脑袋,一脸贱兮兮看他:“羽哥,又和你家闫淼淼闹别扭了?”
“闭嘴!”他怒火攻心,一脚狠狠踹了对方的床板。
-
想来,青春期的恋爱尝试就像是某种冒着古怪香气的出炉蛋糕,没准你并不喜欢,但总想尝尝它的味道。
宋沐的初恋算不上多美好,但也挺不错。
荷尔蒙分泌,暑气腾腾,树荫摇晃。
阴差阳错的成了顺水推舟,宋沐硬着头皮的初恋,冒出了属于那个夏天甜腻又温软的朦胧爱意。他们牵过手,看过电影,然后在某个夏日午后亲吻过脸颊。
--------
于是小半个学期之后,连宋敬文走咂摸出味儿来,觉得他儿子不对劲,以前是不经常回家,现在几乎是十头牛都请不回来了。
好在那年是江临泽的小升初,宋敬文自然不放过这个家庭团建的机会,宋沐学校和江临泽小学就隔着个十字路,他勒令对方和他们一起等江临泽考完试在校门口接他。
宋沐嘴上硬的好好的,一个下午不见人,找了闫淼淼一起压马路。
小情侣避开了宋敬文和连岚之在的那条街。
路上的摊贩比往日的多,似乎是看准了考完毕业考的小学生和一堆家长肯定多少会买点奖励,那天的学生街比往日热闹。
他给闫淼淼买了两个棉花糖,拉着手你侬我侬。
结果,不知什么时候,街道上忽然热闹了起来——一群小学生考试结束,门口熙熙攘攘的像是养殖场里放风的鸡崽。
手机里不多时也传来宋敬文催促他回去的消息宋沐看了一眼,忽然拉起闫淼淼往往另一条街跑。闫淼淼拿着棉花糖问他:“诶,你跑什么呀?”
宋沐笑得像是只使坏的萨摩:“逃命!”
五颜六色的棉花糖在风里摇摇晃晃,他拉着心上人到了一个人少的街角,女孩子乱了的发型,衬着脸上的笑意更叫好看。
空气里有棉花糖甜腻的香味,他心脏砰砰跳,不知道是跑步的原因还是心动。
他看着闫淼淼忽然低头吻了下去。
那也许算得上宋沐第一个意义上的吻。
贴近的嘴唇不敢动,只有呼吸慢悠悠在皮肤上挠出痒痒的温度,等他拉开彼此的距离,闫淼淼耳朵都红了,他轻笑了一下,刚想要再吻,目光一偏,落进一双熟悉的眼里。
许久不见的小孩儿个头倒是拔高了不少。
宋沐回过神,将闫淼淼拉到身后,朝他笑:“你怎么从这出来了,岚姨的前面巷子口等你。”
江临泽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他身后闫淼淼身上。宋沐看了一眼,上前揽住人肩膀,把江临泽拉到一边,将那还没吃过一个棉花糖塞人手里。“送你的。”
一些并不算高级的贿赂。
他朝他微微俯身笑道:“别和他们说见过我啊。”
“宋沐——”
江临泽的声音介于少年和童声间。宋沐像是冒出了坏心眼子,揉乱了对方的头发:“没大没小,叫哥。”
江临泽瞪他。
宋沐哈哈大笑,松开拉着闫淼淼挥挥手跑了。“一会找你们,帮我保密——!”
那时手上棉花糖,轻得像是一阵风。
空气里弥漫的糖的香味。
步入少年时期的人站在路口,像是望着一串迷宫,向左向右,找不着方向,最后饥饿感侵蚀了他。他将糖扔在地上,看着它们顺着巷子滚成一团污浊,皱了皱眉。
“宋沐。”
4、
宋沐所在这座南方的城市,到了秋天也不见降温,酷暑的尾巴尖一日日赖着。
明明到了10月多,天气也热得要将人逼出汗来。
来这儿的第二年夏天,江临泽升了初中。
他顺理成章的进了宋沐当初所在的初中。于是他俩学校的距离从当初隔着一个十字路口,瞬间缩短成了隔着一扇铁门。
说起这扇铁门,也有些渊源。江临泽所在的初中,是市内知名私立校,教资精良。
但由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它所处的位置同宋沐的市重点高中仅仅只是一墙之隔。更准确的说,是将原本这座重点高中南边圈出一块,连着校内人工湖和一排铁栅栏和几条学生街,将这所初中包裹于腹中。
于是,这两所中学每天清晨都会出现一个很奇怪的场景——顶着一头乱毛睡眼惺忪的宋沐,从宿舍出门,越过小半个操场,隔着栅栏探监似的,接过江临泽递过来的早饭。
有时候江临泽也没吃,两人就会隔着铁栅栏,坐在假山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连岚之准备的,属实有些丰盛过头的早餐。
连岚之是一个温柔到有点母爱泛滥的人。
她始终认为宋沐在食堂吃饭是受了大委屈,于是,从江临泽初中第一天,宋沐就彻底失去了去食堂刷卡吃早饭的权利。甚至有时候江临泽起迟了,连岚之还会把自己儿子鸡仔似的提溜出去,拍拍他鼓囊囊的书包。“走吧,带去和你小沐哥哥一起吃。”
次数多了,被来操场做值日的同班看到了,还调侃宋沐。“羽哥,又吃你家小媳妇儿送的爱心早餐啊!”
宋沐大骂:“你眼睛瞎掉了,这我弟!”
-
说起来,江临泽好像是从来没叫过宋沐哥哥。
每次喊他,不是“哎”“喂”就是宋沐,总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宋沐对此不甚在意。
毕竟他叫江临泽弟弟也不是因为多喜欢。宋敬文从楼梯上滚下来滚滚得他属实心有余悸,这种嘴巴上下一碰就能让他爹高兴的事,他总不介意多做两次。
只是,称呼这种东西有时候叫着叫着就会成习惯,习惯会生出潜意识。
而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大概也就是潜意识。
-
江临泽升上初中的那学期,在南城市重点高中和隔壁初中发生的一件大事。
两校的几个学生,几个学生跨校斗殴,并持械伤人,其中一人受伤严重当场送医。
当时事情闹得也挺大,甚至还上了地方新闻。
要说,这事儿和江临泽的破脾气也有一些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当初被他亲爹祸害的,江临泽人平日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哪怕宋沐这个嘴里开过光的也讨不着什么好。
更别说那认识没几个月的同学了。
私立校学以教资优良著称,有高分进来的,自然也有动了点手段进来的。
于是好的好到头,坏的也坏到头。
江临泽这独来独往的性格,再加上他扎眼的相貌和成绩吃了香,一下就成了活靶子。
他不得罪人,但总有人看不惯他。
可躲得过一次两次,却又饶得过几次。
被人围着的时候,江临泽手上拿着准备给宋沐的早饭。
初中部的后巷,临近着平日隔绝初高中那面长栅栏,平日顺着那旧停车道,走下去就能看见高中部那上锁的铁门。江临泽往常都是走到这条走廊尽头,在铁门栅栏边上才能找到宋沐,把早餐送过去。
可这次,他没走到头。
青春期的男孩总是长了个却不长身板,少年人薄薄的身子被推到墙上,手上的玻璃饭盒在保温袋里碎了,碎玻璃撒出来凌乱散了一地被人踩着。
“捡起来。”江临泽目光冷冰冰的。
眼前的五个人眼里却带着戏耍的恶意。“捡?我一会让你连着玻璃一起吃进去。”
于是,等宋沐等得不耐烦翻墙过来找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江临泽被一群人围攻的场面。唯一幸运的是他当天身边还带着个做值日顺便要蹭饭的林邵良。
他俩趴在墙上一脸震撼:“你那便宜弟弟一对五还能打两下,挺灵活啊。”
宋沐张着个嘴,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把林邵良推下栅栏:“灵活个屁,快去把他们几个做值日的叫过来,我弟被揍了!”
-
宋沐是个不会打架的。
多年遵守校规校纪,除了偶尔爬爬墙逃逃课,平日里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可对于自己待了三年的初中,他真是太熟了。
废弃停车长廊位置偏僻,除了值日了几乎没人会来。大喊引人注意怕也是天方夜谭。江临泽身上已经挨了几棍子,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
乘人不备把其中一个人踹飞的时候,宋沐心中还感叹了一句:这里没监控器记录一下我的身手真是可惜了!
江临泽发现他来了,愣了一下,一不小心手臂挨了一闷棍,往后退了好几步。宋沐一把把人拉了过来,一比五和二比五怎么说也是后者靠得住。
“我说你不给我送早饭呢。”
“在忙。”江临泽一脚踹出去抢棍子的时候,宋沐也没闲着,把人一脚给绊了。
整个画风忽然多了点闲聊的意味。宋沐心下一松。
可下一秒余光瞥见江临泽脑后棍子,他脚下一顿,上前一肩膀将江临泽撞开。
宋沐那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觉得这一棍子后颈下去江临泽够呛。于是他眼边光线一暗,那一棍子他躲来不及,直直从太阳穴砸下来。
他在那瞬间,清晰听到一排铁片用力摩擦金属的切割声。
只是那声音来自于他的大脑。
身体并没感觉到痛,但双脚开始摇摇欲坠。微微抬头,头顶的太阳好像忽然被切割成了无数块。撕拉碎裂开,又落下,仿佛一场倾泻而下的玻璃雨。
四周的风开始变得尖锐了,就像遥远地吹动了一片金属森林,在脑中发出巨大刺耳的轰鸣。他没意识到这是什么原因,只是恍然动了动眼珠子。
迷茫间,宋沐好像又回到了6岁那场车祸里。
车辆撞击,阳光中无数的车窗碎玻璃爆炸,他什么都听不清了,就在死亡的边缘,抬头却看到了一个人——江临泽手足无措站在那里,怔怔看着他,像是吓坏了。
宋沐赶忙踉跄退了一步站稳。
他摇摇头,刺耳的嗡鸣还在继续,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听不见。
四周一切声音在玻璃罩之外,颅内传来刺耳的嗡鸣和自己的喘息声,他忽然有些恐惧地意识到那是什么。
还不行——林邵良他们还没到——
眼皮上有什么发烫的东西流下,热乎乎遮住了半边眼睛,他保持平静地抬头盯着眼前一群人,努力发出声音。“……差不多得了,给个面子。”
他也听不见,不知道自己声音也是大是小,只能稳着身形站着又不敢倒,就那么一动不动跟眼前的一群人对峙。
直到余光瞥见几个十分熟悉的人已经带着帮手翻墙过来了,他才松了口气。
他回头看了眼江临泽,想对他笑笑,却发现江临泽像见鬼似的看着他。
他低头,地面滴滴答答铺了一地红,他忽然意识到江临泽在怕什么。
他心里不痛快:“来救你……还嫌弃我,没……”
——没良心。
最后一句话来不及说。
而后连着他的身体,和失控的意识,一起栽进了一个颤抖的怀抱里。
5、
现在想起来,宋沐的高二生涯真可谓是“丰富多彩”。
毕竟谁能想到,他早上出门拿个早饭,还能把自己拿进了医院里。
而事件本身主人公江临泽,却因为不知道哪里来的躲揍技巧,竟然在五个人之中游刃有余,到最后也就擦破了点油皮。
“我就是犯贱。”宋沐躺在病床上这样想着。
那时候宋沐倒霉蛋因为脑震荡大吐特吐,正觉得自己人生四大皆空,五感尽失。
与此同时,在离他一点多公里外文德中学的操场上,整开展着一场学生检讨会。
参与检讨的,除了揍江临泽的其中两个人以外,还包括了当时手掌包着一圈圈绷带的江临泽本人。
这事儿还是后来林邵良来医院给他送试卷的时候告诉他的。
那时林邵良吃着宋沐的探病水果,对他道:“你那便宜弟弟,怕不是什么妖怪吧?”
宋沐那时候被脑震荡和失眠正折磨得死去活来,眼神无欲无求:“那烦请您拿宝塔给他收了,炼化了,少了这个大麻烦,我还能谢谢您。”
林邵良抱着个椅背,看着他。“你弟今儿记了个大过。”
“什么?”宋沐一下傻眼了。心想这被揍的还能被记过还有没有天理了。
林邵良伸手,拍拍他肩膀道:“哎,你个小倒霉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就你被救护车接走的下午,你那便宜弟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根铁棍,直接去了其中一个人的班,对着人脑子轮下去了。嘿。下手那是够黑啊,人直接没起来。”
宋沐愣在原地,林邵良嘴角抽抽道:“离谱吧,我听了也不信。
那所有在场的都不敢信。最离谱的是他这打人动作太顺畅,太理所当然了——从进班级到打人一气呵成,在场的都被惊得还没反应过来。
他就这么又带着棍子去了隔壁班,把隔壁那个俩脑袋也砸了……两个班,三个人,今早做检讨仨都还在医院里……”林邵良动了动眼珠子“这小子最狠的是棍子用的还是生锈的,一人送一针破伤风,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宋沐愣在原地,半晌才眨巴眨巴眼,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别和我说话……我脑袋疼……”
-
那年,宋沐被脑震荡折磨了整整两周。
意外受伤勾起了些旧症,加上耳鸣发作,又间歇性聋了几天。
那段日子宋敬文忙前忙后,除了探视宋沐这颗倒霉的脑袋,最大的事就是解决江临泽的那一架带来的麻烦。
要说来,在这件事上,江临泽的确算是受害人,只是后来他在教室持械伤人这件事是在影响恶劣,学校一开始甚至在开除这件事上做过考量。
好在事件双方都想着大事化小,宋沐这里也实打实躺了一个,又牵扯上了隔壁重点校,最后干脆一人记了个大过事情也算了了。
记得,宋沐回家那天,耳朵还半好不好。
连岚之在煲了汤给他,在厨房里忙进忙出,香味顺着玄关盈了一房间。那天屋子里太阳很大,明亮却不刺眼,他站在玄关看之前没见过的那个水晶多肉。
那时江临泽刚好放学进来,见到他的时候愣了愣。
他看了几眼宋沐,不知道为什么走过还和他并肩站着。宋沐反应了半天才知道对方想扶他。他笑了笑:“我好啦。”
耳朵里声音还像是泡在海水里模糊不清。
江临泽看着他,用缠着绷带的手抓住宋沐的手腕,张了张嘴:“哥。”
-
宋沐很久还会记得江临泽第一次叫他哥的场景。
他也说不清那算是美梦还是噩梦,只是盯着那个画面心想街口的铁树是不是开花了。
那件事件后,宋沐一家的关系变化很大。
一场意外带出的连带结果,如同移植的树木在大雨后第一次大规模的生根。
宋沐在家里休养了两周。
那两周,连岚之每日忙进忙出,变着花样给他煲汤。
医嘱说要静养,多睡眠多补充营养,于是那段日子,即使在白日里头,他们家里也没什么声音。
而宋沐大多时候都半梦半醒着。
他被迫泡在难忍的梦魇里,隐约只记得,连岚之进来过好几次,又拿了热水给他擦脸,屋子里窗帘拉着,只漏出一点白日的光亮,他微微睁眼看着,喊了声:岚姨。
等他再睁开眼,屋子里书桌上亮着一盏小小的灯,江临泽正背对着他,坐在他书桌边上写作业,少年的身子挺拔却还有些单薄。
见他醒了,他站起来,走过来按亮了宋沐的床头灯。
床头柜上摆着保温盒和一个小碗。“我妈怕你醒了会饿,想喝粥吗?”
宋沐点点头。江临泽拿着枕头让他靠着。
熬得软稠的粥被倒出,在灯下冒着热气,宋沐伸手接过。
江临泽坐在床边看他,婴儿肥的轮廓褪去,看着更像是处在少年时期,又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沉稳。
“够热吗?”
“还好。”
陶瓷汤匙触碰碗壁发出“叮叮”声,江临泽面朝着宋沐的方向,却似乎不是在看他。“你睡太不好?”
“嗯……总做梦。”宋沐漫不经心得喝着粥,有一搭没一搭应着。
“是噩梦?”
拿勺的手顿了顿,宋沐看向他;“怎么这么问?”
“你在梦里,好像一直在说‘对不起’。”
周遭昏暗,床头灯的光明亮的尽数落在江临泽眼里,宋沐那一刻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笑了笑,仰头把剩下的粥一股脑灌进肚里,把碗递给他。“帮我和岚姨说谢谢。粥很好喝。”
少年人没有再问,只是点点头提着保温盒离开。
书桌上的灯也亮着,摆着一排习册和草稿本,上面密密麻麻不知道写了什么,像是题又不太像,宋沐望了过去,忽然把江临泽叫住。“阿泽。”
江临泽转过身,偏偏头询问似的。
“我难受是因为以前的事。”
“嗯。”
“你没做错。”
“什么?”
“这次的事。无论如何,你没有任何错。”宋沐朝他笑了起来。“过得放松点,别每天和小老头似的。”
6、
那年冬天,南城没下雪,只是过了霜降时候依旧冷得人发抖。
江临泽买了辆车,骑行来往穿梭在学院区里,有时候宋沐周末回来也见不着他人。
后来问了连岚之才知道,对方最近加了校里篮球社,几乎都在社团里。
有次宋沐到学生街给闫淼淼买礼物,见到两三人经过,目光一偏,却见了江临泽。对方身边三两成群,瞧着有说有笑的模样。
他站在街边看着,觉得有意思,随手拍了张照片给宋敬文。
【你新儿子最近社交能力见长。】
不一会宋敬文回了条消息【你岚姨说你拍得真好看。】
他看了眼,低头呵了呵手,将礼物塞进袋子里。而手机一震,跳出一条新消息。
【明早想吃什么。】
他抬头,隔着一条街,江临泽站在人群里望向他,摇了摇手机。
他笑着朝江临泽挥了挥手。回了消息【都好。】
想来,那似乎宋敬文那个重组家庭,最像一个家的时候。所有一切朝着契合的方向一点点靠拢。
也是那一年,江临泽的性格变了许多。
他本来就生得了人喜欢,眉目一柔,露出笑意倒颇有几分宋沐平日的意思。
这样的性格想必不会再给他们惹出什么麻烦。
家长总是欣慰于孩子的温柔体贴,他们总觉得这证明着孩子已经开始长大。只有宋沐偶尔见了会忍不住皱皱眉。
于是他闲来无事就去逗弄这个便宜弟弟。
等江临泽被招惹烦了,露出生气的表情他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放肆,眯起眼像是只聒噪又漂亮的鸟,叫嚷着。“这就对了嘛!小小年纪的,装什么装!”江临泽无奈,目光一跳,抬眼恍然,好似刹那见了天光。
-
也是那一年的第二学期,文德中学开展了一场校内篮球赛。
江临泽作为篮球社成员,自然是代表了班级出战。
那天是周五。
宋沐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多的人,趁着自己体育课拉着闫淼淼来加油。
而林邵良这个可怜人作为体委被安排去捡排球了,而后为自己不能参与本次逃校看球表示深深的嫉妒和谴责。
【你明天要上课吧。】
【也不看看我是谁?】
的确,他宋沐是谁。
手机里还是他和江临泽昨晚的消息。
而宋沐,这个在隔壁文德上了三年课的人,已经拉着着闫淼淼,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大门走了进来。
此刻他正迎风招展站在一群初中生里被尖叫声淹没。
俩高中生拿着手机在一堆初中生里浑水摸鱼。
好在全校赛事,各个年段一般谁也不认识谁。
闫淼对这翘课混入隔壁学校这件事觉得有趣的很,心思也不在球赛上。
宋沐隔着人群看着赛场里的江临泽。就听见身边的几个小姑娘嘀嘀咕咕说那10号打得真不错。
宋沐与有荣焉,尾巴刚翘起来。“厉害吧,那我弟弟!”
两个讨论的女生惊讶得看着他,又指了指江临泽。“你说10号吗?”
“他叫什么呀?”
“江临泽。”宋沐说。“第一实验班的。”
“那你?”
对方一脸犹疑,宋沐笑着指了指隔壁,微微用手挡着嘴。“……隔壁高中溜过来的。”
两个女生愣了愣,贴在一起笑了起来。
其中一个斜刘海的姑娘拿着手机。“要不介意,你可以给我他的微信吗?”
宋沐当场乐了,心想江临泽这小子不错嘛,刚要点头,球场传来上一阵欢呼,抬头是江临泽又半场进了个三分球。
好家伙!
少年人半年时间又长高了不少,10号球服随着跳跃扬起来,让宋沐忽然有种对方长大的错觉。
他落下来,转头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和宋沐对上。似乎是觉得意外,只是那么看着他。
被汗染湿的头发贴在额边,眼里却像是含了光亮了起来。
宋沐不由张了张嘴,觉得喉咙发哑。
“那个……可以吗?”
斜刘海的女生还眼巴巴看着他。宋沐拿着手机,看着已经打开的屏幕又按了锁屏。“哎,我随意给,怕他生气。得麻烦你亲自找他要了。”
“什么嘛!”
“噗——”宋沐回头,看见闫淼淼笑得弯起来的眼睛。
他无奈笑道:“你怎么?”
“没有啊——”闫淼淼双手环抱着他手臂,像是看见什么好玩的事情,靠着他。“我刚刚本来,还担心多两个情敌,结果看到我男朋友像个大母鸡似的,揣着自己弟弟的微信不肯给。我忽然放心了。”
“放心什么。”
“你弟弟比你受欢迎呀——!”闫淼淼踮起脚贴在他耳边笑起来。宋沐听出对方的调侃,被他一把拦住腰抱在怀里,女孩逃不开,更大声地埋在他胸口里笑。
宋沐笑得无奈却也拿她没办法。
忽然人群里窜出一阵惊呼。
一颗球从球场里砸了出来,宋沐下意识抬手将闫淼淼护住,抬头时,却看见江临泽摔在地上抱着腿。
他一颗心凉了半截赶忙冲进去。
“没事吧!”他蹲在地上抓着江临泽的肩,膝盖一片血口子,他都不敢碰。“怎么忽然摔了。”
少年人抬眼看他,微微抬手将他挥开。“……没事。”
宋沐看不过去,一把把人手臂扛肩上,问:“医务室在哪儿。”谁知道下一秒手臂被用力推开。“不用了,阿召,过来。”
宋沐愣在原地,有些干巴巴得看着江临泽被一群人搀去医务室。
闫淼淼上来询问怎么了,他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朝人笑了笑。“回去吧,人家的事,管那么多做什么。”
-
想来,那几乎只是那个遥远年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毕竟那天晚上江临泽就给宋沐发了消息,内容除了平日的聊天意外,着重感谢了宋沐能来看他比赛。
宋沐当时挂在学校操场单杠上,看到江临泽消息的时候,只冬日里被围巾压着的呼吸莫名轻了许多。
他“咻——!”得一下往沙地上一跳,抬头拍了一下天空的星星。光污染里剩下一片墨蓝夜空和几块亮光晕染出的灰斑。
他发给江临泽。【看,星星。】
【在哪里?】
【很多。(认真思考.GIF)】
【宋沐,你在故意耍我?】
【你再找找呀。】
而后对面再没了回复,过了一会,手机里跳出一个消息。【你来校门口。】
那是宋沐已经散步渡到了宿舍楼外,看见消息立马拔腿往校门口跑。
少年人穿着羽绒服,里三层外三层已经看不见脚上的伤口,只是脸上包了块纱布。
他提了提手上的保温壶,朝他道;“我妈让我给你来送个汤。枸杞叶,明目的。”
校门口只有一道白炽路灯斜斜打在江临泽身上,明明如今长高不少的人,此刻却依旧显得小小一个。宋沐隔着校门的伸缩护栏看着江临泽,下意识摸了摸他的脸。“疼不疼?”
冬日寒冷,指尖触在脸上也不觉得温暖,只有麻木的触觉。
江临泽却像被烫了一样,退了一步:“……宋沐,你这样,很像是电视里爬出来的恶鬼。”
宋沐接过保温盒,好整以暇看他:“哦,那你再不走,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抓进来。那你可就再也走不了了。”
“好啊。”
“啊?”宋沐愣了愣。“你说什么?”
江临泽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晚安。”
7、
江临泽来的第三年,14岁的人升上初二。
而宋沐迎来了他的地狱高三。
市重点实验班,学校就是冲着冲分去的。
几乎从上半个月期开始,宋沐都不怎么回家了。
周末集训,不定期大考。
一群人早在高二暑假就已经整装待发,从踏进高三教室开始,便是一场大战。
环境里造就的压力让人没办法心安理得放松,搞得宋沐每天晚上在操场单双杠上仰望天空的时间都变少了。平日里不是刷题就是参加集训。
周末回家也就一天,有时候干脆都见不到人。
宋敬文这时候也不端着他和谐家庭建设者的心思了,让宋沐爱怎么来怎么来。
有次街上撞见他和闫淼淼肩并肩在书店买材料。
隔着店铺玻璃,宋敬文朝他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接着手机消息——【谈恋爱可以,注意劳逸结合啊我的儿。】
宋沐当场脸黑得和锅底似的,回头发了个信息给连岚之。【岚姨,我刚在街上遇见我爸偷抽烟了。】
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受伤的只有一个宋敬文。
于是,随着年关的一声炮响,辞旧迎春,高三最后一个学期也悄然而至。
那个学期,宋沐意外生了次胃病。
高考压力和长期作息不规律,半夜胃痉挛去了医院。胃镜照出了息肉和十二指肠溃疡,属于是该增生的增生,该烂的烂。
结果就是,连岚之不干了——除了送早饭,午饭也要给宋沐送,晚上还要给他熬点汤。
而江临泽,她的亲儿子已经脱离了儿子的范畴,每天三趟给宋沐送吃的。
宋沐也没办法了,拒绝无果,想了个辙,在他们学校铁门雨蓬位置那搞了个折叠桌子,遮穿越铁栅栏一人一边,感觉和狱友吃饭似的。
“你说你就不能提提意见吗?一天三次,这来回得多少时间。我都替你累。”
那时候江临泽刷着手机上的题库,一边整理着他的饭盒,看都不看他哥。“也总比晚上两三点被人叫醒赶去医院好。”
“那是意外。”
上了初二的人抬起眉眼,视线平静的罩在入夏明黄斑驳的树荫下。“确实,一次就够了。”
他从栅栏缝隙里接过宋沐收拾好的餐盒。“晚上喝什么,我妈今天还炖了糖水,甘蔗的。”
宋沐砸吧砸吧嘴。“给我装多点。”
-
那年的夏天,十年不遇的高温席卷了南城的上空。
高考百日誓师后,一天天倒计时飞驰而过。
接着艳阳和震耳的暴雨席卷而下,终于迎来六月。
在高考倒计时的最后三天宋沐回了家。
用他们班主任的话来说,该学的学好了,或者选择集训,或者回去调整状态,你们随意。
十年磨一剑,到了试锋时。总之,战场三日后开。
于是那三天,宋敬文去庙里烧香拜佛去了,还放了盏天灯。
宋沐习惯了他爹多年做生意积累的迷信态度,然后在连岚之“我觉得你还可以再吃一碗”的目光里把自己又吃圆了一圈。
等到高考那天,万里无云,晴日正好。
宋沐出门之前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他像是心有所感地点开一个没有备注的短信窗口,那是一个从没有人回复的对话页面。
上一个消息还是一个月前。
他说:【妈,生日快乐。】
他滑了滑过去的消息,划过一排排自言自语,最后将聊天页划到最底,在对话框里输了一行字。【我出发了。】
那日艳阳高照。
次日大雨。
接着在一个雨过天晴的傍晚,宋沐结束了他的高中生涯。
-
后来回想起来,那年高中的暑假。
宋沐似乎过得很快乐,在出了成绩后的一周就参加了暑期旅游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接着风风火火飞向了他的新学校。
只是,高考成绩出来前的那小半个月,宋沐一直状态不算太好。
他一反常态,几乎天天都闷在家里,平日打打游戏,或者偶尔出门一次,回来也没有什么精神。宋敬文觉得自己儿子是不是高考考砸了,心里还是估摸着复读还是给人做心理辅导。
等到高考查分那天,宋沐迟迟没有动静。
宋敬文像个泌尿系统出问题的,在宋沐房间前面转悠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还是连岚之帮他去敲了个门,宋沐坐在电脑前,看着探头探脑的两个人,指了指屏幕上的成绩。
宋敬文走进前看了一眼就乐开了花。宋沐也看着他笑,那也是这段日子,宋沐少有的笑容。
只是开心后,他又一个人出了一趟门。
之后的那个周末,他们班级办了庆功宴。
这种活动的场次也十分清晰明了,前面谢师,后面转移阵地一群学生继续发疯。
当天到场的人不少,宋沐那一宿舍的狐朋狗友都来了,因为考得都不错,一个两个脸上冒着一种如狼似虎、“今天死活要搞点事”的光芒。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宋沐。
当天他联合林邵良他们一个宿舍的人,发疯似的折腾,抓着人1比3,1比5地喝,见人就劝酒。在顺利把一小部分人折腾趴下之后,又抓着他们班主任软磨硬泡和他猜拳,全场的都傻了,班主任也傻了,整个场面混乱得宛如猴子开会。
最后宛如大军压境,所到之处一杯不留。
在一阵KTV鬼哭狼嚎和游戏节目过后,宋沐自己也已经喝的五迷三道摸不着北了。
他本来打算和林邵良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回家。
结果等他晃晃悠悠出广场的时候,在公交站附近看见了一个人。
“给我打车,送我回母星!啊——!再见——地球!”林邵良已经醉得嘴里开始吐泡泡了。
宋沐还好保留了一丝作为人的清醒。把林邵良丢到后座的时候,他脑子里有一个想法——一个初中生送两个高中毕业的成年人回家,这究竟是谁接谁。
一路上,他企图保持作为哥哥或者是一个正常人类的理性,结果还没到半路。“哇——!”
-
从宋沐高中往家里,平日骑车要10分钟,走路20分钟。
高考结束后的学校,平日总有一片教学楼沉浸在黑夜里,如今放了暑假,只有零星几间教室亮着灯。高考一轮一轮,他们结束了,于是一批名为准高三的学生接替了他们的位置。
一如某种薪火相继。
宋沐大半路就已经晕车了,最后干脆让司机送林邵良先回去。他和江临泽下车走。
作为一个成年人,宋沐觉得自己不大可能迷失在这座城市里。
但准初三学生江临泽并不这么认为。他拖着宋沐去便利店买了水,又买了醒酒药让人吃下去,夜风吹散了一点酒意,脑袋却更加混乱。
宋沐被江临泽半架着。
平日里二十分钟的路,一下子被拉得很长,天上月亮和学院区夏日夜间香樟树的气味都带了几分凉意。宋沐觉得惬意,又觉得累,身子不自觉往江临泽身上靠。
他这才发现两年开始抽条拔节的人,竟然隐隐约约长到他眉头的位置,宋沐侧过头,鼻尖就能蹭到江临泽的脸颊。
“你别乱动。”
“哦。”
喝醉酒半醒的人乖得很。他靠着江临泽,低头看着他们影子,发现两个差不多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那影子重重叠叠缠成一块,他看了一会忽然咕咕咕笑了起来。
那声音却又不像是在笑,落在江临泽耳边,他下意识将架着宋沐的手攥紧了点。
“我没事了,可以自己走。”
“好。”少年人拉着他的手依旧没有放开。
宋沐叹了口气,像是卸力一样往后倒。
他挣扎想脱开江临泽的搀扶,却摇晃了一下,被江临泽顺势拦住了腰,两人一把子倒在地上。“……我自己能回去。”
湮了人际的巷子口。
宋沐靠坐在墙边,路灯将他夹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
他不打算走了。江临泽站着看着他,似乎在思考怎么把这个发酒疯的人弄回去。
“不是不让你们来了吗?”他喝醉了,耍赖似的看着他,尾音都微微翘着。
江临泽却不搭理他,宋沐吸了吸鼻子。
“我爸呢?”他怎么不来。
“他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宋沐的声音带着笑意,由一点醉意泡着,像是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
江临泽静静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慢慢蹲下来。
宋沐的眼里落着巷子灯的一点光亮,望向江临泽的时候好像夜里湖水中反光的石头,粼粼映在湖面之下。
可他又问江临泽。“那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
他心情不知怎么,像是泡在气泡水里的腌梅子,咕嘟咕嘟冒出不知酸甜的古怪泡泡。
他抬手摸上江临泽的耳边。“嗯,还是阿泽好。”
“你不高兴?”
“我有吗?”
“最近一直这样,从你高考完那天开始。”
宋沐看着江临泽,心想对方成天上课,哪里来的观察力,可他又觉得有意思,噗嗤一声低下头。“没有没有,我心情很好,我高考成绩拿了市前十,我高兴地很。”
他抬头笑:“你看,我像不开心的样子吗?”
江临泽只是看着他,半跪着身子和他对视:“我知道。”
宋沐迷蒙着眼看着江临泽,他眼里像是热热蒸腾起水汽,心口呼啦啦塌了一片吹进夏夜含着树荫气息的风。“……我好羡慕你呀。”他说。“阿泽。”
他喊他名字。
少年人的神色却变了变。“羡慕我什么。”
“你知道吗,以前宋敬文从没给我接送过。”他轻轻抬手,指尖停在江临泽耳际。“小学,初中,哪怕家长会。他很忙。”宋沐笑着看他,像是在陈述某种事实。“我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打算让他来,来了也是那样子。他从来不骂我,他是不讨厌我,却也没有那么喜欢我。”
“宋沐。”
坐着的人眼里泛起微微的水汽,他嘴角笑容渐深,“可他这两年变了,打算做一个好爸爸了。阿泽,你还记不得你小学毕业那天,宋敬文来接你。那个傻子开了车来,车就停在巷子口,把路给堵了。他那时候被人骂了,手里还拿了这给你助威的旗,向人乐呵呵得道歉,他说,不好意思呀,我儿子小学毕业了,我来接他。”
“……我都没见过他那样。”
他的尾音像是埋在一阵雨里,下一秒就要落下。
“阿泽。岚姨是个很好的人……有些人总是能装着对别人好,一天两天可以,久了总是要破绽。可你妈妈不是,她待人好得有些过分,常把都整个心窝子掏出来,吓人的要命。所以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妈妈。”宋沐的指尖掠过江临泽额头,摸着他的眉边。“所以,阿泽,我一直就在想,你不能像我一样。家里装乖的一个就好了。
你是我们家里长大的,岚姨疼你,我爸疼你。你得过得很好,很好很好,要比我好。”
他指尖抚过江临泽脸颊又落下,却在半路被人握住。
宋沐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要走啦。”
握住的手腕被用力攥紧,宋沐皱了皱眉。
“你要去哪儿?”江临泽直勾勾看着他。
“北方吧。”他想了想又摇摇头。“不是,我本来想去北方的。后来选了阳城,很近,飞机只要一个多小时。淼淼说不喜欢北方,说太冷了。我就想C大也不错,我本来打算就我们两个去,然后就在那里落地生根不回来了。”
他看向江临泽,张了张嘴,忽然砸下一滴眼泪来:“可她去不了了,怎么办压……明明答应我了,又说太远了,她去不了了。”
那个本来要和他一起走的人,没有能考上。
他为了她选了一座南城,到时候能去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你说。”他吸了吸鼻子。“老天是不是总爱在最后和我作对,要不然为什么,我想的人和事到头来,都会丢下我走了呢?”
“我明明都不想要什么了,为什么就一点都不给我留……耍我呢!”他终于像是泄气了一样,捂着眼流眼泪,无声得像是淹没在巷子的阴影里濒死的花。
路灯下有夏夜盘旋照亮的蚊虫,经过,散开,又像是尘埃。
他的眼泪砸在江临泽指尖,像是唤醒了冬日过后土壤里的植物。
少年人的指尖颤了颤,伸手揽住他后颈的动作也很慢,宋沐只是微微被带得抬头,被泪水打湿的唇被柔软得入侵。他微微眯起眼,没有意识要反抗,轻声喘息后,盈满的泪水顺着眼尾落在少年人捧着他脸的指缝间。
那大概是个吻,因为太过温柔,倒像是要溶进夜色里。
直到很久,江临泽将吻着他的唇分开,宋沐嘴还微微张着,来不及反应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江临泽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说:“到了大学别谈恋爱了。还有三年,你等等我吧,宋沐。”
宋沐恍恍惚惚,忽然发现眼前人,像是一本书。
明明陌生的封面,被他们相处的岁月写上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像是乱码,又像是错位的秘密符号。
而此刻,这本书轰然在他面前展开。
每个字都陌生,只有一个吻在告诉他。
上面的文字,都关于他自己。
-END-
囚犯姓名:阿浅
罪名:身为温馨治愈向ADV游戏策划,每次版本更新却都附上“创作札记”一篇,吐槽漫天苦痛满地可谓布满了打工人阴暗扭曲爬行的惨烈,让诸多前来寻求治愈的玩家几近自闭……被举报恶意传播负能量后,本人几乎可以说是欢喜万分地迎接了前来逮捕她的警员,并认真拒绝了自此改过自新以换取减刑甚至居家服刑的建议——经法院判定,罪名成立。
判罚:三年+每月至少创作一篇zhiyu类作品。
入狱年数:3年
交稿类别:zhiyu小说
人物简介:不戴眼镜=失明,超自律养生——只为生发。
正文
泊泊,泊泊,泊泊。
海浪声就像是直接拍击在耳膜上,或者说,直接回响在大脑里。
船舱里小小的床上,娇小的女子睁开了眼睛。瞳色是有点浅淡的琥珀色,眼神则是朦胧不聚焦的空洞。
她摸索着在枕畔找到了镜片厚重的黑框眼镜戴上——神色迷蒙的双眼终于顺利聚焦,但隔着大且厚重的镜片,已经很难看清她的表情了。
起床梳理了一下清汤挂面的头发,女子在发现鬓角若有似无的几根新生发丝后,很明显地呆滞了几秒。
她抬起手颤抖着抚过鬓角,嘴角抿起又放松,反复好几次,才终于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她抬脚走出船舱,脚步轻快。
仿佛迎接自己的并非牢狱之苦,而是一段期盼已久的假期。
自称为F船長的摆渡人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就醒了?海潮声对于你们这些城里人来说,吵闹了点吧?”
女子摇摇头。
她想说比起在游戏公司通宵上版本,比起日常996周日还加班,比起和美术一起手撕程序,或者和程序一起手撕美术,乃至于被程序美术一起手撕——被逮捕后再不需要考虑版本迭代、后续剧情、用户留存、新作开发的每一夜,对她来说都是难得的好眠。
——但这些悲惨的过往,太不适合这个美丽的海上清晨,于是她只是笑笑:“我很久以前,就想看看海了。”
她出生在内陆郊县,去实地看看真正的碧海蓝天,是她持久却不紧急的梦想之一。
其实毕业工作后,入职第一个半年她就攒够了“去海边基金”。
然后——就再也没能拥有3天以上的假期。
想看看海的美好愿望,就像她曾经饱满润泽的亚麻色长卷发一样,随着社畜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一天天离她远去……
但现在,她曾经希求的海上之旅已经实现了。
她也已经告别了被资本家无情压榨的卑微打工人生活。
健康的作息、正常的饮食、平和的心境,规律的每一天。
女子回忆着镜中那象征着希望的,零落的小碎发,暗暗握拳——
她相信!
她能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重新找回生活的激情、美好的梦想、码字的快乐——而那离她而去的浓密长卷发,也一定——会重新长出来!!!
至于逃狱……
——如果始终看不到头发蓬勃生长的迹象……再、说、吧……
作者:轻拍拍
评论:随意
“角色单薄,结构破碎,情节庸俗,价值趋近于零,建议回炉重造——注意,这里说的不止这篇作品,而是作者本人。”
王康临睡前看到这篇评论,顿时两眼一黑。隔了几秒,他猛地站起来,椅子摔倒发出巨响。
他在书房里恼怒地来回踱步。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论写作,王康自觉颇有研究,也有些经验,甚至刚刚还在用电脑写稿。
可如今——竟被互联网上的不知名的家伙批得一文不值!这就像渔人被说不会打鱼、猎户被说不会打猎一样。
王康本想忘掉这事,就当作是哪个蠢人的胡言乱语。他倒在床上,手机显示时间刚过零点。
“零……价值趋近于零!”
这半句话未经许可地自动连接上了。王康顿时从床上弹起来,咬牙切齿一番,气鼓鼓地冲进书房,坐回桌前启动电脑。
他选择了一种最愚蠢的回应方式:为自己辩护。
那个发表暴论、网名叫“阿泰”的家伙居然还在线。面对异见,对方同样分毫不让,二人的交换意见很快升级成辩论,又蜕变成骂战,最终,对方留下了这样一句近乎恐吓的话:
“你给我等着!”
王康不甘示弱:“等着就等着!”
阿泰的头像黑了下去。王康昂首挺胸,脸色通红,像一只战斗过后的公鸡。他兴高采烈地想,对方被自己说得恼羞成怒,仓皇而去,那条所谓锐评想来也不过是井底之蛙、凡庸之见罢了。
这天王康睡了个好觉。
这也是他最后一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王康正要出门,发现玄关门缝下塞进来一封信。他许久没见过这种复古的通信手段,好奇地打开一看,上面用油墨印着一行小字:
“你给我等着!”
他吓了一跳,立刻回忆起昨夜的网络大战,对方同样以这句话结尾。他毫不怀疑对方有这样做的动力,毕竟自己那时也抱有同样的心情。
这时王康才开始感到忐忑。莫非阿泰是个网络跟踪高手?这个时代,每个人在网上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可就算是被有心人挖掘,从昨夜到现在不过七八个小时,对方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又或者,那个阿泰原本就认识自己?
王康悄悄开门,走廊上空空荡荡。他巡视了一圈,除了印在墙上的小广告,没有任何发现。随后他拿着这封恐吓信来到公寓监控室,要求查看监控。监控室的工作人员是个穿着保安服的大叔,好奇地问他最近是否有结仇。他怕丢脸,只好语焉不详地搪塞,在网上吵架云云。
可直到最后,直到在满是噪点的黑白屏幕上,王康小心翼翼地推门探出头来,也没发生任何可疑事件,甚至连一个经过他家门口的人都没有。
“不对,这不可能!你们的监控数据一定是被人篡改了!”王康指着屏幕,大声地说。
“你电影看多了吧,还篡改数据。”大叔扑哧乐了。
“你,你……就是你!一定是你监守自盗,你就是‘阿泰’!”王康激动地拉扯保安的衣领。
“小伙子,你要干什么,你给我松手!”二人在监控室厮打成一团,更多的保安闻讯而来,很快王康便被请离监控室。
望着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众人,王康活动着被扭痛的肩膀,心头颇有不忿。
一定是这家伙,这家伙就是阿泰!我倒要看看,他的狐狸尾巴什么时候才会露出来!王康认定掌管监控室、嘲笑自己的大叔就是那个攻击自己作品的阿泰。
表面上是一副无辜又愤慨的模样,心里指不定在怎样嘲笑自己呢。这样的人最可恶、最狡猾。
“等着就等着!”王康狠狠呼出一口气,回过头冲着监控室保安大吼。与此同时,他在心里飞快地制定了一个能够当场捉住对方的计划。
第三天,王康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玄关的天花板。他咂了咂嘴,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从地板上爬起来。
这就是他的计划:一夜不睡地盯着门缝,当对方再次塞信进来时来个人赃俱获。他相信对方一定还会送信过来,尽管这种信心是毫无根据的。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睡着。
王康环顾四周,有些失望。看来对方昨夜并没有送信过来。他正要回床上继续睡,这时,无预兆地听见啪嗒一声:一封信落在他的脚边。
这把王康吓了一跳,他随后意识到,这封信是从自己身上落下去的。恐怕阿泰来送信时,自己已经在睡梦中。可惜,就差一点,就能当场将犯人,那个讨人嫌又干扰自己生活的阿泰捉个正着。
他一边埋怨自己,一边展开信。这次的信很长,甚至有了题目:
“如何打垮一个作家”。
王康饶有兴趣地读下去:
“首先,作家都故作清高,视身外之物为无物,因此,用财物要挟是不可能的。”
“其次,作家都自视甚重,最不济也自认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因此,社会孤立反而正中下怀。”
“再次,作家都颇有自我毁灭的倾向,以性命威胁难以奏效。”
“那么,结论便显而易见了。除了对他进行羞辱,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最重要的是——”
王康把信纸翻过来,信纸背面空空如也。他又急忙去拿信封,信封同样空空荡荡。
是什么,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他一定是故意不写出来!
真卑鄙,这个卑鄙小人!
王康烦躁不已,在心里不住地咒骂着阿泰。
下一刻,他有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使王康的眉头舒展开了,甚至微笑了起来。
这个阿泰一定是故意要我心神不宁,要我苦思冥想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样才好打垮我。王康反复揣摩,对这个结论愈发笃信。那么我便偏不让你如愿。
他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想出一个真正完美的计划,把那个不可一世、屡次羞辱自己的阿泰擒获当场。
第四天正午,顶着黑眼圈的王康终于离开了家。透过监控器的窗口可以看到,他的脚步摇摇晃晃,就像连续通宵过后,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他瘦削的身影刚刚离开这个监控器的范围,没过一会儿,就出现在下一台监控器上。最后这副身影走出电梯,蹒跚着离开了公寓大楼。
穿着保安制服的阿泰把视线转回其中一台监控器,随后起身离开监控室。这台监控器正对着王康家门,仔细观察不难发现,那扇门其实是虚掩的:看起来心神不宁的王康终于被打垮了。
三分钟后,同一台监控器上,阿泰推开了王康的家门。
王康的客厅家具齐全,但缺少家庭生活必然带来的各种琐碎,因此显得空无一物。中年男人伸出手去,依次尝试推开其他房间的门。卧室的门是锁上的,这有些奇怪。他继续去推其他的门,终于,他来到王康的书房。
书房的门原本就是洞开的。阿泰一眼便看见王康的笔记本电脑斜放在桌面上,屏幕对着自己。他没有先去调查电脑,而是翻起了对方的书柜。书柜里摆放的除了些市面上找得到的大众或小众作品,还有不少打印店装订的、连出版物都算不上的成册文字。阿泰翻开封皮,不出意外地写着“王康著”。他读了几页,觉得驴唇不对马嘴。除此之外,他又找到不少笔记本,里面零散地记录着各种念头、心得、总结和涂鸦。
阿泰把这些东西都取出来,堆在桌面上。他在椅子上坐下——这同样是几天前王康网络论战时坐的位置,那时的王康慷慨激昂——伸手启动电脑,屏幕立刻显示出一张要求输入密码的锁屏界面。
身后传来一阵风声。阿泰转过头,他看见王康呲着牙的笑脸飞快地被书房门挡住。
下一秒是咚的一声,门被狠狠合上。
紧接着是门锁转动声,王康的大笑声。
“果然是你,你的戏演得真不错,可惜现在已经被我锁在书房里啦。我现在就报警,你这家伙给我去看守所里认真反省吧!”王康忘乎所以地大笑。
阿泰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过了几秒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答案很简单,我的电脑一直开着摄像头!”
王康像所有胜券在握的傲慢角色一样,迫不及待地炫耀起自己的计划,“我知道你会利用公寓的监视器盯着我,所以假装出门,等你主动出现在书房电脑的视野里。”
“很聪明嘛,小伙子。”阿泰不咸不淡地赞叹了一句。
“夸我也没用,我现在要报警了哦!”王康笑嘻嘻地说。
“你想不想知道,如何打垮一个作家?”
阿泰的声音穿过房门,停下了王康拨打报警电话的手。
“如何?”王康好奇地问。
“打垮一个作家,不,打垮任何人,只需要摧毁他最重视的东西。而对于作家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他的作品。”
“可你没办法摧毁我的作品!它们……”
“总有什么是没有备份、全天下仅此一份的孤本。比如没来得及修改的草稿、尚未发布的存稿、随手记下的情节……”
王康张大了嘴巴。他想起电脑里尚未修改的本地存稿。
“就在这间屋子里。”阿泰最后补充道。
王康这才意识到,他把最危险的犯人和自己最看重的东西锁在了同一个房间。
年轻的作家无端地联想到,如何用一条船把狼、羊、青草运送过河的问题。
区别在于,那个问题他没能解出来,而面对当下的困境,他只花了三秒钟就做出了决定。
“别,别乱动!我这就放你出来!”
王康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将钥匙插进锁孔。
作者:四戎
评论: 无声
清晨的阳光轻柔地唤醒了我,我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爱丽丝那平静而美丽的睡颜。我梦想过很多次,如今就在眼前,我想上前,但是我没有上前。她的头发轻轻散落在枕头上,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她像是走了很多很多的地方,见了太多太多的人,终于在漂泊与无序间寻找到了安静的彼岸。她像是在梦中仍然感受到幸福,也许我骄傲地认为那是我给予她的。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不愿打扰她的美梦。在这个遥远的小岛的酒店里,与她共度的每一个清晨都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刻。我起身,想为她做一份能称得上惊喜的早餐。
我们的蜜月充满了无尽的浪漫和探险。有一天,我们驾驶着一艘租来的小船,在无边的蓝色海洋上航行,风大浪大,小船一晃一晃的,还有是不是溅起的水汽增添趣味。阳光在水面上闪烁,海风又时而渐弱仿佛轻拂着我们的脸庞。靠岸了,在一个偏僻的小洞口,我们铺开野餐毯,享受着美味的食物和清新的海风。我们相视而笑,没有言语也能感受到彼此的爱意。
那个夜晚,我们在星空下漫步。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星光在天空中熠熠生辉。我紧握着爱丽丝的手,感受着她的温暖,不急不缓地慢慢去游走着,从我们相互接触的部位开始,浸润整个心灵。她是一个多温柔的人,与温柔的人相处,我也平和了下来。我学会了更加优雅地表达,会照顾到她敏感的情绪。我们分享着彼此的梦想和希望,对自己,对未来,对不曾相互认识的过往的遗憾,和对在一起攻克难关的坚定。星星一闪一闪,仿佛那些星星在悄悄谜语,偷偷在为我们的爱情作证。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的心灵深深相连,我们的爱情如此纯净和真挚,风吹走了所有杂念,心中既有冷静的清醒又有荒诞的难以克制的欲望。
但在这所有美好的时光中,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我们总是沉浸在这片刻的快乐和浪漫中,却似乎忽略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对方。我们的谈话不够深刻。并不像我们在网上聊天那般。感觉不对劲,也许我或是她身上缺少了什么。
直到后来那个震惊的早晨,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并非对方的所以为的人,所有的浪漫和甜蜜瞬间化为泡影。我迷惑地接过护照,这才发现了令人震惊的事实。那不是我的护照,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看向爱丽丝,她的脸上也露出了同样的惊讶。我们交换了一下护照,顿时明白了一切。
原来,我们不是彼此这次蜜月之旅的对象。
我和原本我计划见面的人相识于互联网,这是一个艰辛的过程。网络交友本身就比现实交友少了那点真诚,多了维持关系的困难。因此我非常感动于有这样一个女孩愿意陪伴我聊了这么多年的天。我们在网络上确认的关系,但直到这次计划旅行我们都从未见过面。
在机场,由于一场荒唐的巧合,我和爱丽丝误以为对方就是自己的网恋的对象,而我们双方真正的旅行和蜜月对象,此时可能还在某个地方焦急地等待着我们。本以为因为所有的异地的时刻都承受了太多的思念的痛苦,因此见上面的那一刻就决定放下手机,好好陪伴现实中的人。谁知所有的快乐、探险、甚至是每一次深情的眼神交流,都发生在错误的人身上。这是件遗憾的事情。也许非常值得后悔,也许不该后悔,每一种相遇,以什么方式相遇都有意义不是吗?
我们默默地收拾了行李,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情感。我们彼此对望了最后一次,知道这段意外的旅程将成为我们各自记忆中最奇异、最美好的一页。这段蜜月,虽充满了浪漫,却最终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就让美丽这样静静地待着吧,去掩盖所有愚蠢的尴尬。
我会离去,她会离去,离去去寻找那个在往后的岁月里会一直坚守在我们身边的人,但这场插曲的记忆也不想抹去。等老来讲讲故事,让朋友们一起笑笑。我奔向机场,与此同时打开手机重新搜索着聊天记录,心想那个真正的她或许已经愤怒,难过,又或是失望。她或许还在等,也或许走了。谁知道呢?请在等一等,我在来的路上了。
作者:凰
评论:笑语
那时候江边还没什么东西,没几棵树也没多少房子,就是一大片荒地,连路灯也没有,散乱地堆着几个菜市场才会出现的那种铁皮垃圾箱,都破破烂烂的,塞满了垃圾。
一般没人会来这种地方,垃圾站的人起码一星期才会开车来收拾一次,而尽管处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位置,垃圾箱里的垃圾也从来不见少,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堆回了原来的样子。
常树在这样的江边来回走着,尽量站得离河水近一些,好让那些从远处飘来的恶臭气味离自己的鼻子远一点儿,但最起码一千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还是缠在了一起,在高温中大摇大摆地四处飘散。
白到晃眼的太阳光底下,常树已经晃荡了好几分钟。他的手表落在了教室里,没法精准地知道现在是几点,只能抬起手臂从手指的缝隙里眯起眼睛望向天空,试图从太阳的角度推算出大概的时间。
光线穿透皮肤钻进血肉与骨头中,又穿过一层皮肤然后落进他的瞳孔里,他艰难地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只得出“离太阳落山还早得很”这样一个结论。周围静得很,常树放下手臂,垂着头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他已经什么都没在想了,在此之前思考得太多太快,而天又太热太晒,不过才一百多厘米的身体已经不剩下什么精力给他继续考虑事情了。所以他转过身,打算就这样再继续贴着河岸走几个来回,但是一个身影几乎是贴着他站在背后,让他差一点儿就撞了上去。
常树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反应了一下才觉得吓了一跳,对面那个人却仿佛要被撞到的不是自己一样,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就那样走了过去。
高挑的女人左手提着一个编织袋走过,而直到这时常树才听见了塑料摩擦时吱嘎作响的声音,他站在原地看了几秒那个背影,然后迈开腿跟了上去。
一片寂静的河畔开始有风吹过来,女人的鞋底在前方一下一下敲着地面上的沙土,绿色的编织袋不断地发出声响,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架势强行把常树的注意力从女人那儿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那里面装着些什么?常树盯着那个皱巴巴的袋子,不自觉地又思考起来。为什么会提着这么个袋子?提个编织袋要来装什么?她来这种地方干嘛呢?
——这个人是谁?最后,所有的疑惑还是停留在了这样一个最明显、但也最不管他事的问题上。常树又打量起女人,看着她趿拉着的塑料凉拖、松垮垮的裤子和发黄的短袖衫,还有被乱糟糟地别在脑后的头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考虑起了完全没必要的事情。
女人提着袋子向前走的模样看上去随意却又目的明确,常树隔了一段距离不声不响跟在她后面,走出二三十米,然后又跟着停了下来。
女人转过头,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半睁着眼睛望向常树,目光在他身上飘了一下就转走了。
“小孩,别跟着我。”她这样说。
好像有点绿,常树看着她脸颊旁翘起的被光照亮的头发,这样想到。他完全没注意女人说了什么,只顾着观察她的样子了,强光让所有的颜色都有些失真,他眨眨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女人的头发,又觉得刚才只是自己看错了。
女人沉默着站了片刻,看这个孩子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就自顾自转身又开始朝前走了。常树的视线还跟着她的头发,那片模糊的颜色在阳光下晃起来,更加让人没法看清了。
校服的白衬衫背后被汗湿了一块,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风一吹又凉又痒,像一群蚂蚱在爬来爬去。他看着面前的人,一声不吭地跟着继续走,时不时伸手到后面扯一下衣服。
三道杠被他扯下来塞进裤子口袋里,别针不知道是没收好还是弹了出来,针尖隔着薄薄的布料刮擦着皮肤,没一会儿就把大腿刮得刺痛。常树想伸手进口袋里把别针拿出来,汗津津的手指摸了半天才摸着,一个不注意别针就掉在了地上,被他一脚踩进沙土里。
他低头看了几眼,没能看清别针被踩到了什么地方,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跨了过去,跟着女人一步也没有停。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河岸上走着,走到了那几个垃圾箱边上。常树抬起手捏住鼻子,刚准备加快脚步,就看见女人又一次停了下来。这回她没转头看身后的男孩,也没说话,自顾自地抖开编织袋,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伸进满满的垃圾里,开始翻找起来。
常树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她从一大堆垃圾里翻出一个又一个塑料瓶子,随手在编织袋的外侧擦了擦就丢进袋子里,然后又开始找下一个。
绿色的、橙色的、紫红色和白色的,许多种颜色的塑料瓶沾染了污垢,在夏天的太阳下有气无力地反射着光线,而女人盯着它们,却像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一样微妙地有了些表情。
常树仍然呆站在一边看着,看她捡完了第一个垃圾箱里的瓶子,又转去另一个箱子旁,用脚把那些堆在一起已经没法分开的东西都踢到一边,再次弯腰翻找起来。
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直到风已经快要把背上的汗吹干了,常树才挪动自己快要在沙土上生根一般的双腿,走到女人身边,蹲下去捡起一个还算干净的塑料袋,又翻出一个半透明的蓝色瓶子,用塑料袋擦干净,放进了女人的编织袋里。
女人低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她就好像完全没觉得这孩子的举动有什么问题一样,继续捡着瓶子,让常树跟在她身后一起捡起来。
塑料袋的窸窣声不断响着,他们往编织袋里塞了一个又一个空瓶,直到那些五颜六色的玩意轻飘飘地填满了整个袋子才停下来。女人直起腰,又抬脚在垃圾堆里翻了翻,在看到好几个瓶子滚出来时撇了撇嘴。
她的袋子已经被装满了,而这里还有许多没法被带走的塑料瓶。常树看着她的动作,不知怎么地居然也跟着觉得可惜起来,轻轻叹了口气,而女人就在这时转向他,居高临下地盯住了他。
“你叫什么?”她问道。
常树愣了愣,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常树,平常的常,树木的树。”
“常树,”她又撇撇嘴,神情似乎有点失望,又似乎早有预料,“你不去上学,跟着我做什么?”
“……我没地方可去。”常树低声回答道。
“你没家吗?”
常树摇了摇头:“不能回去。”
女人没点头,也没问他为什么不能回去,转身就沿着河道向前走去。常树站在原地看着她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下来,向自己回过头。
她表情不变,只是看着他,而他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摆开手臂跟了上去。
“你叫什么呢?”常树跟在她身边走了一段路,忽然间问道。
“谢青。”女人回答。
常树想了想,又问道:“感谢的谢,青蛇的青?”
女人点点头,把编织袋换到另一只手上,继续向前走。常树侧过头悄悄看了她几眼,发现她的脸又恢复了那副没表情的模样,于是他便也没再说话,默不作声地跟着一直走了下去。
太阳开始有些往西沉了,他们在垃圾堆里翻找花掉的时间似乎比想象中要久不少。常树跟着谢青走上河堤又窄又陡的阶梯,在开裂的水泥路上又走了好一段,最后停在了一个只立着一块站牌的公交车站前。
常树喘着气,侧过脸在肩膀的衣服上蹭了蹭脸颊上的汗水,四处望了望,发现除去向两头不断延伸的道路和远处的田地以外,这里站着的就只有他们两人了。
而这时,谢青把空着的那只手伸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枚硬币,递到常树面前。
“给你,”她说道,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举起来对着太阳看看。”
常树愣了愣,莫名其妙地接过硬币,抬起头就那样举到眼睛前对着太阳,看了起来。
他汗湿的指腹捏着硬币的边缘有点打滑,刚刚好被挡住的太阳从后面向他的视线四周散发着光芒,有那么一会儿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好让自己的目光聚焦到满是划痕的硬币上面,试图看清楚谢青想让他看的东西。
但是什么也没有,这只不过是枚硬币罢了,银色的、斑驳的、陈旧的硬币,在他的手指间挡着太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想让我看什么?”常树下意识问道。
回答的声音没有传来——倒不如说,从他举起硬币开始看的那一刻起,周围就只剩下隐约的空气流动的声音了。常树猛地回过头,看向身边,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她走了,他这样想到,看着空荡荡的、一直通向远处的道路,看到眼睛开始发酸发涩,才回过头用力闭了闭双眼。
现在没有人在他的身旁了,常树独自站在慢慢往西落下的太阳对面,捏着手里的一枚硬币,靠在站牌边上等待着。风里带上了低沉的嗡鸣声,远处的道路尽头,一辆老旧的公交车朝着这边开了过来。
作者:舞舞纸
MODE:无声
节节节瀑布坠落事件(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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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节节瀑布坠落事件(9)
樱桃酱抽了口气,不忍将这事告诉圆鱼舟的住民们。异世界和圆鱼舟不同,在异世界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复活和重置的机会。当然,在异世界杀人也是重罪。
“这,这只是我瞎猜的啦!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大家千万不要当真!也许小白只是一时上头做出了冲动的行为,而且这还有可能是意外啊!就,就算小白明天没有回来,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冷静下来后,发现手上的戒指会给龙哥带来困扰,不好意思回来了……”
“没事,我懂,我等她。”说完,龙哥一口喝干了易拉罐里已经没了气的可乐,伸了个懒腰回去了里屋,这回他应该真的去休息了。
警察们的酒会也接近尾声,大家把自己的账结了,看了眼罗警账单上那杯香久山最贵的酒的价格,纷纷表示这个人自己不认识。
酒吧又空了下来。只剩下收拾残局的九保和小葵、呼噜震天的罗警,以及胧目和两位兔小姐。
“你们是不是也要回去了?”胧目问,“需要我送吗?”
“不用,平静小镇晚上很安全,我还可以请管家来接我们。”
宁宁还是那副乐呵呵的表情,但那只是用线缝出来的“出厂设置”,胧目听得出这位雇主的声音里有“遗憾”的意味。
“异世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就像刚才樱桃酱说的,是不是发生了杀人事件?”
“没事没事,这是异世界的事,和你们圆鱼舟没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小白是我们的朋友,你们是我的雇主,你们来到圆鱼舟的时候,就和这里的人产生了关系。”胧目说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我好歹也是个侦探啊,对案件有基本的关心,是我的职业素养。”
“但刚才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们现在该做的是等小白想明白,等她回来,你们该说她说她,该安慰她安慰她,看龙哥的样子,他也不是很介意那枚戒指。”
“他不介意我介意啊,我很介意那枚戒指!”
说着,胧目狠狠地在罗警身上拍了一掌,拍完后又使劲摇他。
“快醒醒别装了,小白跌落瀑布是因为意外,这是你们警察看了监控的结论吧!”
被摇成拨浪鼓的罗警停下了打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说了声“早上好”。
“现在还是晚上!真是的,九哥怎么可能给龙哥一喝就倒的酒?快起来和我对答案,现在起来我还能劝劝九哥,让他只收成本价!”
听到“成本价”这三个字,罗警一个激灵,正坐了起来,变得清醒异常:“怎么还收我成本价?那酒是龙哥点的吧。”
“管你们谁的啊,反正不是我的!”胧目嫌弃地哼了一声。
“那杯酒是小葵请龙哥的。但就算是小葵请的,按照法律规定,那杯酒归属于龙哥,你未经许可喝掉了龙哥的酒,应当给予赔偿。”九保在吧台后面善意提醒。
“不要在这时候这么正经啊!”
“对啊对啊,我们是一家人嘛,我们会为你保密,你就和目目对对答案,你已经看过监控了吧。”
“看是看过,不过对完答案能免单吗?”
“看你表现。”
“好吧,首先是刚才目目的问题,死者是意外坠落瀑布的,不是自杀,这点毋庸置疑。”
“那这就对了,小白如果是自杀,有个问题会无法得到解释。那就是那三个学生,为什么到活动快要结束才回到平台,她们是在寻找缎带吗?在没有樱桃酱捣乱的情况下,缎带应该很好找,我不觉得她们三个会一个中午一条缎带都找不到。因为缎带是关系到学分的,老师说过她们拿不到这次活动的学分,毕业就会有问题。所以她们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她们要做那件事,抽不开身找缎带。这件事是什么呢?是玩水。”
“玩水?这比学分重要?”小葵端着装满空杯和剩酒的塑料盆路过。
“对,有学生目击到她们在河里玩水,而且还向路过的学生泼水,玩得很疯。这件事对她们来说,比学分更重要。因为她们要监视所有靠近河边的同学,并且要发出尽可能大的噪声,为了隐瞒一件事。”
“什……什么事?”
小葵放下了脸盆,将罗警的酒杯也收进了盆里。
“为了不让人发现小白跌落了瀑布,而且小白跌落瀑布的原因就在她们。”
“啊?”
按照之前的推论,可能发生意外的时点只有2点的时候空气教室解除的瞬间或之后,在那之前如果发生意外,小白都有机会脱险或求救。
“小白一开始就发生了‘意外’,应该在活动刚开始不久,她帮她‘朋友’去河边找缎带的时候。如果她的‘朋友’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友好的话,那就像小葵推测的那样,她们发现了小白的戒指,并对她进行了一些羞辱。当然,光是羞辱不会导致意外,因为言语的羞辱只会发生在岸边,只要不下水,就不会发生意外。导致意外的是那三个学生的一个行为,我认为有人扯断了小白的项链,把戒指扔进了河里。戒指被河水冲走,小白去追,然后发生了意外。”
“啊?这不是间接杀人吗?这能叫意外吗?”小葵抗议,但因为他不懂理论,只能寻求场外求助。
“唔,如果是目目说的情况,是可以说是意外。因为戒指是身外之物,实际上它的价格也不高,是地摊上的便宜货,不顾自身安危去追它反而是反常的,所以对那三个女生来说,小白为追戒指掉下悬崖可以说是一种无法预见的‘意外’。”九保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但那样的话,小白应该会被空气教室拦住才对啊,然后戒指,应该是小白的随身物品吧。教室的设置……默认设置是禁止教室里的物品离开,所以小白要找回戒指,肯定可以在安全的地方找到。”
“是可以在‘教室里’找到,而不是在‘安全的地方’找到。”胧目叹了口气,找出了空气教室的示意图,“这张图是我们在计划活动的时候画的,不能说明活动开始后教室就是这样设置的。有人可以调整教室的位置。按这个示意图不可能发生的事,我看到了好几次。”
说着,胧目讲了他在瀑布下看到探出头手拍照的学生被空气墙推回观景台的事。
“龙哥说老师在听到尖叫后立刻打开了空气教室,还有跟在我身后的学生被墙挡住。这说明我到达山下的时候空气教室已经张开了。我本来以为老师反应没有那么快,所以没发现这有问题。如果我在山下的时候教室已经张开,按照这墙打不穿的特性,学生和学生的手机都探不出观景台。所以我认为空气教室的位置和图上画的不一样,至少有一定的距离,可以让学生把头和手伸出去。”
说着,胧目想起了还没出事的时候,学生们在观景台享受青春的样子,那时就有不少人向观景台外伸出手,有拍照的,也有单纯想要伸展一下的。按照“手动设置后的教室位置为下一次教室启动的默认位置”的规则,老师如果在事发后立刻启动教室,那可以让学生将头手伸出观景台的位置就是午间活动时教室的位置。
“这个距离足以让小白掉下去了。”
说着胧目在示意图上重新画了一个框,这个框向观景台的栏杆外平移了些许,其他都与示意图上的一致。这个新框的长边在瀑布边缘至外。
【感情】禁忌食粮
作者:菲心
评论:随意
*略微G向预警
fork and cake设定
她无法抗拒,那股香甜的气息诱惑着她,那是她从未品尝过的甜。她探寻着气息的来源,她看到对方因疼痛而略微皱起的眉头,她走向禁忌。
1、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当妹妹对着面前食物的味道发出阵阵感叹时,她却品尝不出任何味道。甜腻的蛋糕,鲜嫩的牛排,不论是什么样的食物她都从未尝到过,她天生就没有味觉。
吃饭对她来讲似乎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她麻木的将面前的东西塞到嘴里,强忍着不适感勉强吞咽下去。“姐姐?”妹妹担忧的看着她,“你好像不太舒服,是饭菜不合胃口吗?”她大口咽下去,“没有,味道很好。”
她还有一个秘密,从最开始她就发现了,她的妹妹,拥有着和她相同面容的妹妹,浑身散发着令她无法抗拒的香甜气息。每当她出现在眼前,伴随着那股无法忽视的香甜气息,她都想要将她吃掉。可是她不能,这是她的妹妹。
“姐姐,这个很好吃哦!”无知的妹妹与她分享着对她来说嚼蜡般的裹腹品——她只愿这样称呼那些东西。可看到她期待的目光,她隐忍着咽了下去,“嗯。”
一下,两下,拳套重重击打在沙袋上,随着身体上宣泄带来的快感,她勉强将那股即将爆发的毁灭的冲动平息下去。
“姐姐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今夜电闪雷鸣,妹妹害怕的一头钻进她的怀里,香甜的味道随着钻进她的鼻腔挑逗着她的胃。“吃掉吧,吃掉吧……”脑海中的声音不断催促。一道闪电划过,妹妹的脸庞被照亮,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她站起身逃似的钻进地下室。
咀嚼,吞咽,牙齿碰撞,舌头搅拌,然而却无法下咽。酸甜苦辣,她从未体会过。拳头逐渐握紧,她匆匆击打着沙袋,可这似乎已经无法满足欲望。毁灭这一切吧,内心里一个声音嘶吼咆哮着发泄。
“姐姐。”有人在喊她,甜腻的味道散开,她回过神,看到倒在一旁的妹妹。她慌了神,却被那股气息攥住神经,她无法抑制的走过去,她咬了下去。
2、
她有一个姐姐。
她故意将盐当做糖混合在蛋糕里,她递给姐姐,“好吃吗?”她故意满是期待的看着她。“好吃。”姐姐是这么回复的。
她看到挥舞拳套的姐姐,她看到沙袋出现的血迹,她看到她握紧的拳头,她想,她是她的。
她妒忌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人,她憎恶一切可能会分走属于她注意力的东西。我的,她是我的,她的一切都是我的。
原罪扎了根,在罪恶里悄然生长。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雷雨交加的夜晚,惊慌失措不敢独自入睡的妹妹。她知道姐姐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是对食物的渴望。
她曾无数次向她抛出诱饵,不小心划破的手指撒娇让姐姐帮忙吮吸,看着姐姐几乎不能抑制的露出牙齿却最终只是轻轻舔舐,她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看,姐姐是离不开我的。
躺在姐姐的怀里,她闭上眼睛慢慢感受着姐姐的挣扎,温顺的野兽露出獠牙,可只是隐忍沉默的离开了。为什么不选择我呢姐姐?她这样想着,悄悄跟随着野兽的脚步。
姐姐赤手空拳的击打着沙袋,手上早已鲜血淋漓,可她不曾停止。藏在手心的刀片划开了皮肤,鲜血滴落带走了另一个人的理智,痛感进入温热的口腔,血液被灌进另一人的身体。她终于和她的姐姐彻底融为了一体。“姐姐。”她轻轻唤着她,“你离不开我了。”她得意的笑着。
她们是姐妹,她们血脉相连,她们彼此相爱,她们互为禁忌,她们共犯罪孽。
她们是彼此的禁忌食粮。
作者:魇
免责mode:笑语
顾子午一手捏着两张电影票,一手攥着一支包装好的栀子花,戳在电影院门口。他的头戴式辅助智能设备中,个人管家正在播报约会对象的行程。
“柳宓小姐现正在负一层等电梯。“
“电梯已启动,预计两分钟后到达。”
“电梯已到达,祝顾先生好运!切记,顾先生您从小跟随哈尔-A型学习人类情感表达,拥有一定缺陷。微笑时要放松眉毛前端,否则笑容会看起来显得虚假。”
顾子午的手心有点潮,他看到了柳宓,一个线下的柳宓——一个跟他记忆中朝夕相处的熟悉的赛博形象不完全一样的女孩。她不够娇小,皮肤也不够白,身后更没有背着巨大的猫包。更别提那条养在猫包里的金鱼,还有被金鱼吐出的、不停在她头顶盘旋一圈后发出轻微爆裂声后消失的七彩泡泡。顾子午努力地把两个形象粘合在一起,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适应那个他各取所长的柳宓时,女孩已经站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您好,请问是顾子午先生吗?”女孩问,“我是柳宓。”
“您好,我是顾子午。”顾子午笨拙地鞠了一躬,然后把花递给了女孩,看着她接下后捧在手中。
“这个开始非常好,看得出对方是一位举止得体的女士。”个人管家的信息插入了,“本场电影已开始检票。现在,示意她跟着你,走入电影院。”
顾子午领着柳宓走入放映厅,灯光暗下,影片开始播放。个人管家不时给他提前播放信息:
“男主角会在十秒钟后做出伤害女主角的事,请小声谴责他的行为。”
“重要配角会在下个桥段被迫伤害男主角,请表现出适当的愤慨情绪。”
“一分钟后是本片重要泪点,请马上预备纸巾递给柳女士。”
“柳女士有看完片尾字幕表示对电影创作者尊重的习惯,请默默等待。”
顾子午和柳宓站在影院出口,个人管家建议他呼应刚刚电影里一处重要的剧情,请柳宓去吃一家墨西哥风味餐厅。柳宓沉默了一阵,点点头,顺从地跟着走了。
个人管家持续给出建议,持续提醒顾子午要把食物咽下后才能开口,不小心喷出食物残渣要道歉,话题要止步于比讨论电影更深一点点,不要吃得太多……顾子午一一照办,但他觉得自己开始感到厌烦。
“我其实……”柳宓说着,忽然打住了话头,她又沉默了,然后摇摇头,“算了,没事。谢谢你,这家菜的味道很独特。”
“我也觉得这个时候感受这样的味道很有趣。”顾子午按照个人管家给出的提示说道,“很高兴你也有同样的想法。”
两个人结了账,在商场里漫步。个人管家开始结合这里新推送的赛博虚拟形象为顾子午继续话题。柳宓似乎越来越沉默,顾子午开始想自己是不是闭嘴比较好,他想咨询个人管家,但又不能在柳宓面前露怯。此刻个人管家推荐他请柳宓喝点饮品,他想这也算是个好主意。
他们向饮品店走去,忽然像踩掉了闸门,四周全部是黑暗。“停电了?”顾子午听到了柳宓的低呼。
“什么?”顾子午说,他迷迷糊糊的,但不敢继续迈步了。有只手握住了他的胳膊,有个温暖的东西靠在他身侧,
“我不怕黑,但我感觉你好像没见过停电。”顾子午听到柳宓说,“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我们那边会限制用电量,所以经常会突然停电。”
“哦……”顾子午回应着,他用的这一代个人管家追求体积小放弃了传统电池,在周围没有接触充电时会在一小时内断电,而刚刚吃饭的地方没有接触充电设备,他又失去了在饮品店充电的机会。
人工管家已经自动停止了运行,顾子午一时无话可说。
“其实乡下的夜空也很好,星星非常亮,月亮也是。”柳宓说,“而且乡下的配套硬件不够发达,个人管家系统基本没法用……其实,我挺不习惯用那个东西的。”
“可是它们很好用。”顾子午说,“照着它们给出的建议做就好了。”
“它们很好用?”柳宓的声音有点怪异,“它们总叫我闭嘴,总叫我顺从,因为‘您好,按照这个做法,你就能成为受欢迎的女士’。”
顾子午笑出了声,柳宓学机器那个强调还真有点意思。
“很好笑是吧。”柳宓说,“主要是,我也不希望自己是个万人迷啊。”
“可是受欢迎毕竟是好事。”顾子午说,“就像我怕黑是坏事一样。”
“怕黑不是坏事,怕人像机器一样才不太好。”柳宓说,“我在这儿总是很怕,这儿的人笑起来都不自然……还好你不一样,你的笑容很真诚。”
“谢谢。”顾子午说,他有点心虚。“我是说,谢谢你不介意我怕黑。”
“有害怕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柳宓说。“你怕黑,我不怕。我怕人像机器,你不像,这很好……我害怕起来可能会犯癫痫,搞不好有生命危险……哎呀真的憋死我了,刚刚我的个人管家一直不让我说话,甚至一开始不让我和你握手!幸亏它现在没电了……”
在女孩絮絮叨叨的声音中,四周突然又亮了,就像混沌被劈开。顾子午长出一口气,他面临的困难——找不到话题,恐惧,统统得到了解决,个人管家会马上上线。想到这里,顾子午露出了他最真心的笑容。
然后他看到柳宓盯着他的脸,尖叫一声,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香薰 军规 热水壶 乌鸦
作者:顾箐
评论:随意【骂我轻点骂】
略显破旧的热水壶在简单支起的火堆上安静地躺着,内里的水却不算安分。沉闷的咕噜声在坚固而稳重的外壳下持续不断的响着。
树杈上的积雪想把这声音听的更清楚些,于是它们从树杈上一跃而下——但却不幸地投身于火焰之中。火苗被这突如起来的热情吓得四散而逃,伊利亚沉默地拿起一根树杈拨弄着眼前的火焰,驱赶他们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
西伯利亚的气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常年严寒。夏季的温暖就像是光明女神漫不经心的一瞥,暧昧的目光饱含深意地在这片由冰雪覆盖的土地上短暂逗留,接着便无情地移开了视线。
不过这种气候对于伊利亚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人类的智慧足以让他们在任何地方创立起适合自己的居所,而西伯利亚远远称不上是最极端的一种。在远离城镇的风和冰雪之中,只需要一个足够坚固的小屋,温暖的火堆,和充满野外生存经验的大脑,便可以生活的如鱼得水。
在现代人的角度,与互联网的隔绝通常是难以忍受的,不过这对于伊利亚几乎算不上是一种减分项。比起由液晶和电路组成的显示器,他的目光被更遥远的连绵的群山所吸引。
柴火劈啪作响,水已经彻底沸腾了。片刻后,伊利亚把经过碱洗的松针简单地在雪堆中擦拭起来,仔细地把这些去掉了松油松脂的松针塞进水壶的瓶口。纤细的松叶在沸腾的水中翻滚着,在热量的作用下快速挥发着它们的物质。
很快,一瓶可以称得上是松针茶的东西就诞生了。
伊利亚熟练地将便携热水壶从火上取下,放到一旁的雪里作短暂的降温。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取出一只略显破旧的马克杯,将淡黄绿色的水倒进其中,加入了一勺蜂蜜作为“松茶伴侣”,接着便端着杯子回到了自己的沙发上,高大的身躯将身下的海绵垫遮的严严实实。他伸手够来一只沉重的毛毯,将他搭在自己的身上,另一只手则把松叶水送进自己的喉咙中。
微苦而涩的茶水伴随着吞咽动作流进了伊利亚的肠胃里,喉咙隐隐有些发痒,或许是松针的处理工作做的不太到位。不过抛开这一切,松针水仍然称得上是他的最爱饮品之一,这种自制饮料能为他在这种贫瘠的环境中提供相对丰富的维生素。
“嘀——嘀嘀嘀——”
来着现代科技的声音打破了自然带来的寂静。伊利亚木着脸,似乎没有为这不速之客的打扰产生什么多余的情绪。他起身去接电话,伴随着按键的按下,他裂开嘴巴,从喉底挤出了一句简短的:“喂?”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沉默了片刻,紧接着一阵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聒噪的声音愉快的响起:
“啊哈!伊利亚,你到底是有多久没跟人类说过话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的声音?讲真的,电话刚接通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在跟一头熊对话!”
伊利亚沉默以对。电话的那头是他的老熟人,姓孔,是个中国人,和他同样是个常年奔走在各大世界奇峰的人,不过两者的目的迥然不同。
和伊利亚对于登顶不同山峰的狂热信念不一致,这位孔先生则是纯粹地在这种登山活动中间看到了有利可图的地方。两人的相识简陋而又纯粹,伊利亚热衷于攀登,而对方则热衷于从风雪覆盖下的山脉挖出潜藏的金子——在全世界的不同山峰间走动,两人的行动轨迹出人意料的一致。而对方显然是个健谈的对象,在几次命运般的相遇后,孔先生笑容满面地从雪山上带走了伊利亚的联系方式。
后续的日子里,伊利亚则时常能从孔先生这里接到种种跟攀登雪山相关的工作——一个人总是兴致满满地介绍工作,另一个人则沉默地接下。即使是生活在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也并不意味着伊利亚完全抛开了对人类货币的需要,加上对方的聒噪的确给他带来了足够准确而有效的信息,使伊利亚抛开了需要花费更多精力在互联网上搜寻信息的麻烦……因此两人便成为了性格迥异但意外合拍的合作伙伴。
电话那端的人显然没有因为伊利亚的沉默感到尴尬,他继续用那令人感到略微不适的高亢语调来诉说他此次通话的目的:“老兄,别这么沉默,接下来我说的事情你一定预想不到——新西兰航空公司的南极旅行用客机神秘失踪了!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因此开心不是一件那么有道德的事情,但你敢想吗!根据我这边的信息,南极考察队那边找到了客机无线电信号最后出现的坐标。”
对方停顿了片刻,接着用一种奇异的语气继续开口:
“最高处海拔推算超过10300m,这是一座崭新的,屹立于南极的未知山脉!就算我不加赘述,这个高度也远远超过了珠穆朗玛峰的最高点……这是一座崭新的世界最高峰!”
“你知道他们管这玩意叫什么吗?狂气山脉!真够老土的……不过也的确很配它。前阵子已经有第一批攀登队的人上去了——呃,我知道你可能怪我没有给你争取到第一梯队的机会,但事实上,第一批愿意勇登高峰的勇士们已经全军覆没了。”
伊利亚安静地听着,他喑哑着声音开口:“一个人都没回来?”
“是啊!一个人都没回来,整支队伍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真是奇怪,按理来说,就算做不到登顶,那些朋友应该也有自保的能力啊?艾斯•布鲁诺维奇,你还记得吗?之前跟你起过摩擦……唉反正你也不太记得,他也跟着去了。”
“他不应该。”伊利亚简短地回应。
“是啊!虽然我也不太喜欢他吧,但是那家伙的登山水平也是在线的,多少带队爬过几次珠峰……而且他很惜命,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对方叹了口气,显然能理解伊利亚简短回复后的含义,“反正短时间能没什么人敢去爬第二次了。第一批登山队的死很蹊跷,大家都等着更进一步的勘测结果出来才肯行动。”
“然而……奥斯科财团显然不愿意付出额外的时间和精力来等待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是吃的最肥。这也是我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他们需要这次首次登顶来提升他们财团的知名度——”
“不过说实话,我觉得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家的小少爷最近沉迷上了这种登山活动,现在他们需要找人陪太子读书。”对面的男人用了一个中国俚语,不过这并不影响伊利亚理解,“你感兴趣吗?南极登陆的许可和装备及行动手段 由奥斯科财团全权负责,你只需要把人带过去就行。”
“世界最高峰的首次登顶,对于你来说可是无法拒绝的筹码吧?——对世界上大部分有追求的登山家都是。但一方面他们的技术没你这么好,另一方面,他们和我的关系也没有和你的关系好,对吗?”对面的男人在电话里发出鸭子般的笑声,“怎么样,要去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当然,因为——”
“因为山就在那!”
伊利亚的后半句被对方纹丝合缝的接了上去,对方的语气中满是调侃,“只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才原因多动几下嘴皮子!好了,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接下来我回去跟那边沟通,剩下的合同和具体细节我等会用传真机发给你。”
接着对面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嘴里嘟囔了两句类似于【这个年代还有人还在用传真机】【每次发文件都麻烦的要死的话】,简短的道别后就挂了电话。
狂气山脉吗……
高大的东斯拉夫人眯起自己的眼睛,起身将方才热水壶中剩下的松叶水一饮而尽。独特的苦涩口感让人联想到松柏生长的环境。即使在屋内,也很容易感受到冰雪涌动的气息。
新的世界最高峰。无论如何,都没有放弃这次攀登机会的理由。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是令人期待不已。
————————
和coc模组《狂气山脉》相关,姑且可以认为是前日谈。这次的四个关键词都非常的没有灵感,拖到最后才写,结果写的也只是马马虎虎……个人感觉是有点仓促的结尾了。
本质上我就是很想让自己的pc喝松叶水,还记得小时候看贝爷在野外生存中用松针煮水,这个给我留下来很深的印象。可能存在一些知识的错误,大家就当我写着玩的就好了。
当然我也已经跑完狂气山脉了,故事的最后伊利亚也成功地登顶并活着回来了,十分感谢kp的放水!!
总而言之这个月的也擦完了!有些灰溜溜的感觉,写的不是很满意,但是确实不是很有灵感……下个月再见!!
We live, we love, we lie.
——Alan Walker《The Spectre》
八意老师:
我是不会和别人说这些的,虽然都是愉快的事,但比起和人交流我还是更擅长和铅笔、炭笔、油画笔或者压感笔打交道。您让我写信给您,不必强迫自己过度思考,写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当成日记来写都可以,您说很乐意听我讲,您很感兴趣,讲得越多越好,在您成为我老师的这半年多时间里您也真的很关心我。我……我也愿意信任您,愿意把这些事情和您分享,我这么想着,开始动笔给您写这封信。
您知道我为什么开始画画吗?如果你是一个出于本心的画家,你将永远忘不掉第一次用线条、轮廓、色彩和光影描绘出一个纸上梦境的体验,忘不掉那一刹那的欣喜和焦躁,哪怕你笔下的东西仅是儿童的涂鸦。你可以为你的创作赋予任何意义,也可以什么都不赋予,你在你的一方斗室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看到一间破烂出租屋。你会在画纸上签下一个名字,相信这个名字比你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就在那一刻,你迷路了,你同时成为了永远的囚犯和自由的飞鸟,而你的创作也被标上了价码。
在我十四岁这一年,一个春天的雨夜,当我停下画笔仔细打量面前画板上迷乱的色块和线条时,这种快感再次在我的血液里蒸腾起来,从我落笔的那一刹那开始,它就像兴奋剂一般促使着我疯狂地作画,带来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波澜。我喜欢雨,雨让我想起十年前一个潮湿而闷热的下午,那时五岁的我正拿着粉笔在家里的墙上狂热地涂鸦,儿时的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这种美妙的灼烧。当我透过层层雨幕回头看的时候,那种狂热在我身上复苏了,儿时那幅大作的样子在记忆里清晰得邪门。我想到我浪费了我的时间,烂在家里画画,只是为了待在一个接连不断的梦编织成的世界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诡异的快感。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美术,直到十四岁的这个契机才重拾它;后面的事情您大概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回到了画室,自己也买了数位板在家画画,勉强画到了还能看的水平。
我还想说说看不久以前我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刊登在实体画集上的事情。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在画室里画素描,我的一支4B咔嚓一声断在了画纸上,我拿了美工刀转过身去准备削铅笔,坐在我旁边的妖梦突然凑过来,“喂,铃仙,你想不想把你画的东西印在画集里?”
您也知道的,妖梦是我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毕竟她也是您班上的学生,和我一起在画室画画、也会画电绘,我们两个很小就认识了,是她和我一起投入了艺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她把我交给画集的总负责人,油画老师藤原妹红。
“以前我只知道你和妖梦一起画电绘,我想以你的能力画得应该不会太差,起码不会给你的前辈们拖后腿吧?”
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能真切地回忆起那个时候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感觉。我听见自己说:“实在很感谢您。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妹红点了点头。“很好。来聊聊画集的事情吧,请专心听,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协商。”
事情是这样的:她们准备帮助画室里最优秀的几位学生自费出版原创作品集,初步打算先做一本合刊,但交付印刷前突然出了状况。原定提供一幅电绘作品的前辈突然交不出了,虽然我猜八成是那幅拿到手的作品没能让妹红满意。总之,现在只有十二小时时间,而经验最丰富的几位前辈这两天都在参加联考,于是妹红就动脑筋想让我试试。
“数位板绘画,原创作品,画什么都可以,最好能画个不错的场景出来。可以先手绘打个草稿然后扫描录入,多开两个图层,线条别画得太乱,虽然我是油画老师,不过电绘我也不是完全没碰过的程度——今天晚上七点回家之前交给我,如果有什么毛病还来得及修改,‘优昙华老师’,画画就够了,别想着炫技或者非画得惊为天人不可。”
我的脸和旁边的妖梦一样红。我抱起画具准备离开,妹红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如果我觉得你的实力足够,下一次出作品集也有你的份了。要是你有兴趣又有这个能力,出个人作品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妹红老师?”
“有,请全力以赴,别想偷懒。”
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焦躁而又兴奋地趴在妹红的电脑桌前画画,用我一直放在背包里的数位板,还有那本记录灵感和打草稿的素描本。画室里的其他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埋头作画:练习、临摹、对着静物写生,白昼的空气里满是稀释后颜料的气味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紧闭上双眼,拼命地在脑海里想象:画面被一分为二,左侧是不夜的街市,瞬息万变的霓虹灯影交相辉映,银色的电车划破夜幕;观众的视线会被电车带往画面右侧,那里古老的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小片的樱花和竹林藏在楼阁的阴影里,而主角安静地伫立在窗台上,背对着我,看着电车像流星一般从他的视野里掠过,他的背影是对比鲜明的夜色里唯一缄默的灰。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这个模糊的画面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在素描本上涂画着,绞尽脑汁把这个场景填满,我反复尝试,构思完一处局部,然后又擦掉重新来过,每一次落笔都像是最后一次,最后,我索性翻过一页重新画出轮廓,用幽幽子借给我的设备扫描、导入,调试笔刷,上色,仍然和打草稿时一样,画下一笔,撤回,再次落笔,脑海里那个混乱的画面在我面前逐渐有了形状和色彩;当我终于停下画笔,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六点了。
我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大脑像个繁忙的蜂巢一般嗡嗡作响。画室里的沙沙声已经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前辈们起身、收拾画具、清洗画笔的声音。已经是回家的时间了。我听见妹红的脚步声,她向我这里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已经把完成的作品发给她一份,而她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我的数位板,仔细端详着那幅画。我让到一边,这个时候我的理智才开始慢慢醒酒,但我本能地没去直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也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试图缓解这种微妙的尴尬。她再次低下头去,把那幅画的细节处反复放大来看。我紧张得想吞口水,但早就已经口干舌燥。在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两分钟之后,她放下数位板,脸上看不出心情。我赔笑着,伸手去拿数位板和压感笔,准备收起这些画具,同时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无所谓的,我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独自画着没人会看的画了,就算没了这个机会,也没什么损失。
“你合格了。”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惊讶地抬起头,还以为她在开我的玩笑,但严肃的语气就不像那么回事。“我之后会交过去。我果然没看错你,虽然笔触还差点火候,也没什么独创性强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元素,但很有你的风格,质量还算过硬。继续加把劲吧,你会很优秀的。”
“非常谢谢您,妹红老师。”
“还有,给你两周的时间,再交给我一幅板绘作品吧。画点符合你风格的,看上去好像有故事但又没有故事性的东西,多打磨一下,完成度高一点,也可以加点现在的人感兴趣的元素,比如对抗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之类的事儿。”
妹红提到纳米机械排异的时候我稍微一怔,但我想她就是字面意思而已。“我知道了。”
她露出了比刚才真诚得多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表现很好。在这之前你画电绘一直是自己摸索的吧?画室里的老师有插画系出身的,我虽然在美院读了油画系,比不上更专业的,但还是可以帮忙指导一下你的。好好努力吧!因为你不是甘于按部就班的人。你也还称不上是画家,虽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画家。”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周末。我的思绪乱七八糟,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我只要画画就足够了,这种机会对我而言并不是那么诱人的天降馅饼,但我也不可能抗拒别人对我的认可。我不讨厌妹红,她的性格爽朗、很好相处,我敬佩她的画技和经验,感激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指导和她给我的机会,但她提起纳米机械排异的那种方式让我感到挥之不去的厌恶。她也没有错,她并不知道我有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普通地提起了一个话题而已。大多数人似乎都觉得纳米机械是无可奈何的东西,因为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植入了这种东西,用于24小时定位、监督我们并留下记录,在我们做出违法行为时直接让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所有理所应当地被安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一样,等我们成长到十四岁、二十岁,还会给我们再植入两次。从我记事开始到我五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对这种东西的极端恐惧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原理是向神经中枢注射麻醉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种知识呢,我一直以为有什么人在暗中通过这种感觉不到的机械控制我,控制我们所有人,一旦我做了什么错事它就会直接杀死我;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或许那种厌恶和恐惧仍然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十四岁第二次植入纳米机械的时候,我的先天性排异反应被诱发了,这些事情我妈妈应该已经告诉您了。您说您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医学院,那您应该知道会有些什么症状吧,那种疼痛、眩晕、幻觉并发的感觉就像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而抓着各种杂乱的念头不放。总之,我休学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休养,每周去医院复诊一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所事事,这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在我第十次去复诊的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对我进行了精神状态评级。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了,只感觉他似乎是个看上去普通而操劳的医生,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做完心理测试、并回答了一些问题之后他对我说了什么。“纳米机械排异不止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他扶了一下眼镜。“你发自内心地排斥纳米机械芯片——恐怕还不止。我想你排斥的是和纳米机械类似的、你被要求去做的所有事情。我能理解你的一部分想法,但我很抱歉,孩子,只要你活着,这些事情恐怕是你逃不掉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我也不想知道。但他的话始终在我脑袋里回响,在我头晕目眩却难以入睡的时候,在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的时候,后来我又做了好几次心理疏导,毫无效果,甚至还让我的心情更糟了,他们总告诉我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得想办法改变我自己,我应该露出积极的笑脸面对每一天,我应该顺从地被植入纳米机械,我应该按部就班,我应该拼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应该想想我的父母,我不应该逃避责任,他们总在说这些话,让我厌恶得几乎要发疯;但我清晰地知道他们都是对的,错的是我——错的只有我,我做不到顺从,自始至终只有我自私、卑劣、懦弱、无能,吸着别人的血、逃避着自己的责任,我就是一种丑陋,因为丑得太难容忍,所以每天都要换个花样。我其实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要救我,我要么在二十岁被再次植入纳米机械然后死于排异反应,要么在那之前就已经被它杀死了;我连“非活下去不可”之类的信念都没有——在我生病之前我就已经是个既不上进也没有责任心的人了。这不是什么反乌托邦故事,我也没有把一切都归咎于纳米机械;就算没有纳米机械,仍然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代表着某种正确的什么东西,它让我害怕,直到我重新开始画画才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慰藉和平静。
如果不是给您写这封信,恐怕我都不会再这么清晰地回想这些事了。即使妹红在不经意间引起了我那些不好的回忆,我都宁愿去回想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走进画室,发现我的位子上摆了一本不厚的书,像是刚印刷出来不久的样子,油墨还很新。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它是什么,于是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我的作品。我看着右下角那个用黑色签字笔署名的“铃仙·优昙华院”,仍然只有恍惚的感觉。一张字条从画册里落下来,我捡起来看,是妖梦的笔迹(她本人不在座位上,大概去整理画材了),上面写着:
“妹红老师说了,这只是开始而已。”
铃仙:
你终于愿意给我写信了,我真的很高兴。距离你成为我的学生、我成为你的班主任,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半年时间了,距离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好像也已经过了三四个多月了。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的能帮到你就好了。你愿意向我倾诉了,这至少证明你愿意信任我、愿意把愉快的事和痛苦的事都告诉我。谢谢你。你看,画画也好,写信也好,甚至吐槽自己也好,都至少在做些什么,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或许也会有改变的。我想善于从混乱的生活之中发现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确实是人特有的一种能力。再等等看吧,所有的事都需要你好好活着才能看到。
你的父母当然会竭尽全力救你,即使是我也愿意竭尽全力帮你。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只是因为你是你,而我们不愿意失去你。如果当时那位医生的话让你更难过了,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厌恶只是一种感觉,你没有犯什么错,不要太苛责自己。我一直认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或许很难找到自己适合做的事,别人分配给你的任务或许对你来说很困难甚至很痛苦,因为你的才能和兴趣在其它的地方,而事实是你确实很擅长画画,你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之前看特长生档案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两幅你的作品,对我这样毫无艺术修养可言的人来说,真的是叹为观止的水平,画室的老师说你是天才、给你机会,听上去一点也不奇怪。要对自己有自信啊。
在你难过的时候,我们——包括你见到的医生,都会先鼓动你去积极起来,因为你的情绪被放大很可能是因为受到了纳米机械排异症状影响,我们想让你开心起来。不过,至少我不认为负面情绪就是不好的,是毁灭性的,悲观或许也只是一种普通的生活态度。你在努力自由地活着,随意地活着。只要是活着,就已经非常有勇气了。你比你自己想的坚强多了,也比你自己想的可爱多了,铃仙,虽然你抽抽答答的样子像小兔子一样可爱,但我还是更想看到你笑起来的样子啊。别太绝望,也别太自责了,累了就休息,不必强迫自己拼命学习,没什么大不了的。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我给你讲一点我身上的事情吧。我有时候会好奇,我在你们眼里、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隔壁班的同学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感觉我像高岭之花一样难以接近,我真是……应该反省。不知道是我的外表还是什么给你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至少我会想想办法让我看上去亲切一点。
除此之外,我留给你们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个高中理科老师吧。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其实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随便写点诗,大概能算是个文学爱好者。我刚开始写东西很早了,我读很棒的诗、写很差劲的诗,但把写诗当成特别重要的事大概是我读大学那时候开始的。之前和你聊天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最后来做老师,我想除了我感觉做医生这条路不适合我以外,大二解剖课上的事可能也影响了我。我们整个大一都在学那些医学基础理论,那是一些让医学生们死记硬背却又能让他们踌躇满志的理论。到了大二我们终于开始上解剖实习课,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早已充分做好了基础知识的准备和大量的人体模型练习;福尔马林之类的东西,我们也是早已领教过的。我经常会疑惑,我和我的同学们在面对遗体的时候表现出的惊恐、抵触、反胃、兴奋究竟都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单纯的冷漠,人的遗体没有对我造成过任何冲击,在我眼里解剖刀就像一支冰凉的自来水笔,而解剖台上躺着的特殊的老师们无异于自来水笔下一本普通的练习册,在我从医学生到一个医生的路上静静地等着我,直到换上白大褂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直到同组的同学在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中把白单揭开的瞬间,我手里的解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解剖台上。我认出来那具遗体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她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一的一个黄昏,我从实验室出来买晚饭,路过学校的操场,田径队和足球队的人正在训练,跑道上满是青春和汗水的回响。有几个安静的艺术系学生坐在操场边抱着画板写生。操场上的足球队员飞起一脚,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高昂的弧线,越过了球门,向坐在边上写生的黑发女生径直冲过来,而她还在全神贯注地在画板上描画。我的身体先我一步作出了反应:我猛地冲上前去,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来势汹汹的足球,但整个人沉重地落在了草地上,就在艺术生们面前。黑发的美术生慌忙放下画板站起来。“你没事吧?”
足球队员急匆匆地跑过来向我们道歉,我说着没事,把球还给他们。黑发美术生仍然担忧地看着我,而我在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刹那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黑发自肩波折,端庄和娇美在她的眼底水乳交融,带着并不讨人厌的淡漠和清冷——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在记忆里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脸。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震撼的一张脸呢,即使到了冰凉的解剖台上我也不可能认错的。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聊了几次天,不知怎么的就慢慢成了好友。我不是那种擅长社交朋友很多的人(大概这点还比较符合你们对我的印象,开玩笑的),但我们很合得来。她确实是艺术生,读的插画系,在我背书做实验的时候她在画板上勾线上色。一个学期后她因病休学,我希望她安心养病不想打扰她,我们就逐渐不聊天了。我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她,我怎么都想不到再见到她会是在解剖台上。
我想起之前听同学说,艺术系有个学生死于慢性疾病,家人按照她临终前的要求把遗体捐给了学校医学院。“真是很善良的人……没准我们碰到的大体老师里就有她呢。”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实在不该把这个消息往我的朋友身上联想,这简直是在诅咒她。我越发渴望再见到她,或者发个消息给我也好,至少告诉我她还好好地活着,以洗去我诅咒般的念头;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念头变成了现实,我的朋友正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
她闭着双眼,她的皮肤已在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下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青紫色,但她的五官仍然那样端庄精致,皮肤的质地也仍然吹弹可破,完全无损她生前的美丽。我沉默地站在解剖台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正视我的朋友、我的大体老师、我的解剖实验对象,我不得不在她完美的遗体上划下刀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心软了?然而我没有,在同组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呆站了一分钟之后,我最终还是在她的皮肤上划下了解剖刀。在之前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我早已能够闭着眼睛找到所有人体器官的位置。我们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解剖实习。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写诗,写了一首很长也很烂的诗,然后又把那些诗句划掉,最后只留下寥寥几句,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诗,大概就和你画画一样。我在医学院的成绩挺不错,教授都建议我将来去做基础研究或者去临床一线工作,就像大多数医学生希望的那样;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按理说,我似乎应该从此发奋图强发誓成为好医生治病救人,或者在亲手解剖自己朋友遗体的经历之后留下心理阴影,但我都没有。只是......怎么说呢,这件事改变了我很多思考的方向和关注点。我甚至考虑过转去哲学系之类的专业,我去旁听了几个月他们的课,最后还是放弃了。虽然我希望解答自己的疑惑,至少得到一点启发,但我果然还是没法学那种东西。我平静地读完了后面几年的医学课程,但当我站在毕业的岔路口的时候,我还是放弃了去医院工作,拿着刚考出来的教师资格证来做了高中老师。
这大概就是我身上最值得一提的故事之一了,对我这样在教育体制下普通地培养出来的人来说。我把几首自己感觉稍微强一点的诗附在后面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别笑我啊,我对自己那点可怜的艺术细胞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我的信、我的诗、我说的话能让你轻松一点、开心一点,那就是我作为老师最荣幸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话,多和班里同学交朋友,多和他们或者我聊聊天吧,聊你画的东西、看到的东西、想到的东西都可以。人大概都是需要出口的,多依赖一下你信任的人吧。我感觉你在班里还挺受欢迎的?毕竟你的性格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你真的是很可爱的人嘛。
P.S.我还不太习惯天天被叫成八意老师呢……这称呼挺见外的。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永琳老师:
上次您说让我不要用那么见外的称呼叫您,所以我就叫您永琳老师了。抱歉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您第二次写信,我也在在学校里告诉您了,我几月一直在没命地练板绘,没能抽出时间好好给您写信......希望您不要讨厌我。
您居然是个业余诗人,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质疑您的才能和爱好的意思,只是谁能料到一个高中化学老师会是个诗人呢。我读了您的俳句和现代诗,您的文字……很克制,像是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夹着白色和生命的奶黄色,在雨和烟火气里滚一遭,醇厚又温柔。世上的非人为因素太多了,就说画画吧,我想我的努力和积累都远还没达到谈天赋的水平,但总有人能画得比我更轻松,他们花的时间比我少、画出的作品却还是我望尘莫及的;同样,在别人眼里,我可能也会扮演这样的角色。是天赋还是运气,鬼才知道。我也不在意这些事,不用担心我。我不在意我有没有天赋,我画画只是因为懦弱,是因为我需要,就算我画得比现在还差劲一万倍,我也会拼命画下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我想我画不出别人的作品,而无论是多高超的画家也创作不出我的作品,我喜欢您的诗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您是不可复制的。
这看起来大概和废话一样。您的诗和您本人当然都独一无二,您的坚定和温柔同样独一无二。上次在画室里和妖梦一起边画练习边聊天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会和“学校里那个教化学的八意老师"这么接近。我想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您就是这样的人吧,在我们逐渐意识到您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之后。就说我吧,您已经给我的生命堆砌起了无数个温柔的瞬间。这是真心话,但您听多了肯定又会说我在奉承您,所以我不说了。
说真的,您描述的您大学时代的那位朋友总是让我想到妹红老师给我介绍的插画老师。没有别的意思,您的故事很沉重,让人很难不动容,我也不希望我的插画老师遭遇同样的疾病,只是您描述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完美容貌……让我无法避免地想到她。她叫蓬莱山辉夜,妹红在画室里把我介绍给她,不过她们看上去关系不太好,在交代了今天由辉夜老师来给我上课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对辉夜的玩笑话报以愤怒的瞪视。
除了喜欢开恶趣味玩笑之外,我感觉辉夜还是个挺好相处的人。我给她看了我之前自己画的东西,本以为她会让我从基础临摹之类的练起,她却要求我继续画高完成度的场景和人物大图,把每一步的步骤图都给她看,以此来指导我修改。“反正人体啊透视啊这些东西你本来就一直在画室里练。”她自己也画,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既不休息也不吃饭。平时的她和画画的她几乎是两个人,一个是娴静的大和抚子,一个是全情投入、状若疯狂的魔鬼。妹红说她“在有关画画的事上都不管不顾自说自话”,我起先还不怎么相信,毕竟对我来说在美术上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直到昨天她把一本画展的宣传册扔在我桌上,把首页指给我看。毫无疑问,那上面是一幅几近完美的杰作。“你知道画出这幅画的那家伙今年多大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这家伙是我和妹红大学的学姐,叫绵月丰姬,比我们大两届,今年刚满二十五。”
我把宣传册拿起来仔细欣赏那幅作品,那宏大的色彩和精致的笔触越看越完美。“那还真年轻……也真厉害。”
辉夜敲了敲桌子。“我可不希望你只会来这么一句感慨。你听清楚了:五年之后,请你画成这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算是明白辉夜为什么把宣传册拿来给我看了,如果五年之后我真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那我也很乐意;只不过,我肯定做不到了。“辉夜老师,我已经没有五年了。”
她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丢人的话。我接了下去:“不是因为我没自信,而是我真的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我有纳米机械排异,没法活过二十岁,辉夜老师,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她沉默了半分钟,在尴尬的寂静中重新开口。“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实在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你。”
“没关系,我知道辉夜老师你也是好意。”
“但我确实相信你可以画到这样的水平,希望你相信我,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无论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会劝你试试看。我没法让天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我不是天才。”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但我也愿意试一试。我也有一幅非常非常想去画,却还无从下笔的画。”
关于那幅画,永琳老师,我能感觉到它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盘旋,但每当我想打个草稿、试着把它落到纸上的时候。它又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就像是一捧极速蒸发的水或者转瞬即逝的光。不知道您写诗的时候会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也这么和辉夜说了。“啊,没关系,这很正常,还有一生只有一次的作品什么的,大家都会有创作一幅这种东西的念头,不用担心。总之,你是想要继续画画和进步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继续努力吧。”
回到家之后,动笔给您写信之前,我都在看那本宣传册。我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生病的事,他们态度的转变总让我觉得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才会得到一点可怜的宽容,和我父母一样。在我被确诊之前,我就一直在向他们倾诉说我害怕纳米机械,他们就会责骂我幼稚、任性,十四岁的时候我是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施压下才接受了植入的。在确诊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大概他们也意识到既然我活不过二十岁,那我永远也没法像他们理想中那样成器了,还不如对我宽容一点,放在之前,他们绝不会放任我画画的。我猜或许他们也对我有一点愧疚吧。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任何错,错的是我,您告诉我不要过度自责,生病也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明白啊,老师,这简直就像自杀而死的人死后所有人都开始爱他一样。
您说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起来,迟早会有改变的,您说难过就睡一觉吧,看看明天会不会有几个瞬间觉得阳光很好。您一直在这样给我展示希望。我想您也确实是对的吧,起码我愿意先相信。唉,我都觉得自己真麻烦。要是我没这么敏感,真不知道我是会活得更轻松还是更困难。我还不如继续和您聊画画的事呢。老实说,看着绵月丰姬的作品,我还是感觉遥不可及,没有那种抓住铅笔一样的实感。永琳老师,请允许我说一句任性的话。如果将来的哪一天,我终于完成了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甚至参加了画展,被装裱起来挂在金碧辉煌的展馆里,您愿意来看吗,您会喜欢我的作品吗?您会……喜欢我这个画家吗?
永琳老师:
我在给您写一封暂时不会给您看的信。现在是高一第一学期末,或许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我才会把这封很长的信写完,我会写整整三年,然后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向您倾诉了,但现在我要倾诉的事情又是不能亲口向您说的。这种情感让我太茫然了,它是那样离经叛道又那样诱人,当您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当我刚开始察觉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您,想看见您的脸,想要您对我说话、对我笑。我还没能遏制它,但我惊恐地发现即使在学校里、在班级里、在人群里,我的眼睛都已经没法从您身上移开了。就连画画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您的脸,在您温和的目光里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我想我喜欢您。
我现在几乎不敢直视您的眼睛,您温柔而坦荡的眼睛,注视着我,某一刻暧昧得几乎像恋爱,即使我知道那不可能。您只是关心我而已,我只是个会让您担心的小孩子而已,您怎么会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呢,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把目光落在一场不可能的师生同性恋爱上呢。我的心跳好像是在告诉您,我已经喜欢上您了,但我又不可能逃离。我需要镇定剂,您又总是把针筒递过来的人。
任性的时候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您的目光不止温柔地停留在我身上,不喜欢您笑着去和别人搭话,不喜欢您笑着去给别的同学讲题、和别的老师聊天。但就像就像故意去按手指上划破的伤口,在并不剧烈的疼痛中获得莫名的快感和宽慰。奇怪的是我又不会因此有负面情绪,只是感到慌张和茫然。
我不擅长安慰自己,在困扰的时候我就去画画。我不敢画人物,我落笔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您,就算是画场景甚至随手涂画,我都没法摆脱您的气息和身影,您在调开的颜料无声的光合里,在我无力而慌乱的笔触中,无处不在,无时或缺,就像我的画笔并不是在追逐您,而是在扒开我自己的皮一般。即使没有这层模模糊糊的感情,我也没法坦然面对您,永琳老师。我感觉自己在依赖您,在广义上和狭义上都喜欢您,但您身上的那种包裹着温柔的正确又一直在刺痛我,您知道您既没有办法改变我的想法,也不能迁就我的任性,您甚至没法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总会以爱和善意来相互禁锢和伤害,上次您和我的谈心的时候我问您这个问题,您只能告诉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您只能继续告诉我,再等一等,再试一试,别想那么多了,多关注眼下能让己幸福的事情。太混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明白啊,老师,我什么都不明白。我连自己想画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前面等着我,而我拿起画笔的每一刻都是在追逐它的路上奔跑。
……
永琳老师:
时间过得真快啊。今天我在家里翻出了您第一次给我写的信,我放在文件夹里的,还平整得像刚从您手上接过来的一样。我竟然已经快上高三了,距离您成为我的班主任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回想这两年里我给您写的信,还有刚刚过去的圣诞节,您陪我一起去看了画展,感觉还如像在梦里一样,幸福得陌生,轻飘得没有实感。
您还记得高一刚开学没多久那段时间的事吗?开学那天您让我们作自我介绍,我……没有期待在高中交到什么朋友,也不想和新同学说话,就随便敷衍了两句。课后我被您喊去办公室“谈谈心”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刚开学就碰上麻烦了。结果我在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都是您在努力找话题,像提前录好音的留声机,我还以为您要把您从小到大碰上的、能逗我笑得的事情一股脑地全丢给我,从高中偷偷做危险实验炸了集气瓶到大学的时候被大雪关在宿舍楼里。我本来想硬着头皮撑过一顿说教就是了,谁知道您为了让我开口和您说话居然开始讲您的那些糗事。现在想想,我开始感到您是值得信任的老师大概就是那天吧。
不知道您当时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过渡吃时间吃得很贪婪,狮子大开口,时长需要数月或半年。您找我“谈谈心”会带几颗糖给我,刚开始我还不太愿意接,其实真的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而已。您对我太温柔了,我有点猝不及防。您似乎怎么样都不生气,一直都在包容我,会回我的每一条消息,这种安全感就已经够留住我了。您是第一个因为要开会没时间给我讲题专门跑过来跟我道歉的老师,也是第一个陪我写作业或者画画到凌晨,我画完了就告诉您您又劝我去睡觉的朋友。您让是我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可以难过、可以哭、可以休息,听我碎碎念又不嫌我烦的树洞。您坚定地肯定过我,安慰过我,跟我们开玩笑,看见我们会笑着主动挥挥手。能让我留住的事情不太多,您已经是其中一个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厚起脸皮就开始给您写信了吧,虽然和邀请您在平安夜和我一起去看画展比起来,那时候的我简直称得上是谨小慎微。
我没想到您会答应我一起去看画展,收到您消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好高兴。虽然那天下雨了,但美术馆外面那片商业区还是那么喧闹,那些成串的彩灯在雨水里像是一片闪烁的色块,还有好多穿着雨衣的人围着那棵巨型圣诞树,还有那辆撑着雨篷的游行花车,那些歌舞演员在雨篷下面载歌载舞,吵吵嚷嚷地经过街头——某种意味上真让人敬佩。那些大商场仍然不遗余力地在广播里滚动播放着圣诞促销的消息,披着雨衣的人在门口排起长队,要不是美术馆在外墙上播放巨幅幻灯片,我大概真得迷路了。您说您是开车来的,路上堵车堵得够呛,我徒步走过来也挺挤的,不过我也不讨厌这种圣诞节气氛。
走进画展的时候我还有点紧张呢,听妹红老师说每幅参展的画作旁边就放了本留言簿,观众可以随意留下自己的感想。我倒不是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您会不会喜欢我的画,我既期待又害怕,有种大考查分之前的感觉。还有,我之前没告诉过您,其实辉夜老师已经两个月没来过画室了。她本来就非常忙,这次大概是又临危受命接了很多临时的工作,不过两个月前她和我打了个赌。我要用这两个月的时间竭尽全力独立创作出一幅杰作,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并经由画室推荐参加画展。她会去画展上看我的作品,如果能让她认可,她就会向她的母校,那所国外的美术学院推荐我,也就是说,她会帮助我到那所美院去留学。所以当我们走到我那幅画前的时候,我才会不知所措得像个孩子一样。
如果说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是金子的话,这副参展的画大概就是炼金的副产品。我画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实验装置前,在装置里……我画了一颗开满鲜花的行星,被一个藤蔓组成的行星环环绕着。画上那些玫瑰、蔷薇、雏菊和紫藤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画些什么,简直就像一去不返的时间释放出的短暂而华美的光辉。无论如何,如果这是一部电影,这副画就是现在的我能为它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角色了。“真厉害。”您说。“真是了不起。”
您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我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抱住您,虽然事实上我只是紧紧抓住了您的手。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能不能画出更棒的画、能不能去留学都不重要了——虽然这还是不可能的啦,我不可能放弃那些的——但您喜欢我的画,在那个刹那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的画、我的青春是以暗示、欲言又止的话语写成的,就像是空旷的半空中落下的雨,而在短暂放晴的空隙,又会插入意料之外的波澜,沉默的破折号和喜悦的感叹号,都是真的好梦不醒。直到您问我“你怎么啦”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打开旁边那本留言簿,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我翻到第二页,看到一行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字,那字迹我很熟悉,和辉夜完成作品之后在右下角留下落款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想你成功了。”
昨天我去画室的时候,辉夜不在,妖梦在埋头画画。我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妖梦看上去比我还高兴,她半开玩笑地说:“辉夜老师已经推荐过你了,下学期你大概就得出国了,等你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们啊——她还和我说了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说的话,她说再过几年,我们将仰望你,而你将是我们追逐的天才。”
铃仙:
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你的那幅画……真的是杰作。我实在是不了解美术,但那种惊人的张力确实震撼人心。你的热情真的让我都羡慕,或许有很多人都羡慕吧,有这么一件认定了热爱的事情。出国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啊,希望你能承认自己的优秀,希望你坚持你热爱的东西,别浪费你的才能。我始终相信你值得你想要的光。
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虽然你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纳米机械排异已经被科学家战胜了,你可以免费接受一次手术,从此摆脱这种排异症状,和其他人一样安全地植入纳米机械。不过目前的说法是手术会影响小部分左脑功能,接受实验的病人中有好几位表现出了在艺术领域不同程度的创造力衰退,我把有关这项研究的那篇已经完美结题的论文拍照发给你了,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读读看。
或许你还需要再考虑一阵,别太着急,虽然下学期你就得出国去了,但考虑这件事你还有很多时间。不过,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如果是我的话,我大概会选择接受手术,并承担这种风险。我相信只要健康地活着,就仍然可以不断地创作下去。这么说是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健康地活下去,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听上去很荒谬,但都千真万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大学时代失去的那个朋友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叫蓬莱山辉夜。
她并不是死于慢性病。她和你一样,铃仙,她有纳米机械排异,她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几乎每天都熬夜画画,一幅作品没完成就坚决不休息,甚至能连续几天废寝忘食。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却恨不得把画画的时间延长十倍。作为医学生,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帮不上她,我只能劝她好好休息,给她带面包、半强迫地让她吃下去。在她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我点了蛋糕敲开她那间单人宿舍的门,她像失了神一样坐在墙角,身边堆满画具,“永琳,”她说,“永琳,你知道我为什么画画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我很确定你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
她嗤笑了一声。“吃东西?休息?对我来说这些事连空气都不是。永琳,你不是学医的吗,应该比我更明白吧,我们的生命就和玻璃一样脆弱,随时随地都可能摔碎,又和针一样轻,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么轻,没人会在乎。谁在乎这种事?对我来说唯一的重要的事,就是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应该把什么东西放进这个脆弱的容器里。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会以为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我甚至确信自己能够得到美妙的余生……”
我听着她支离破碎的话语,除了像个一个撒谎的孩子一样在嘴里塞满不存在的针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些本来距离我那么遥远的痛苦,如此贴近我身边。我早就知道和她成为朋友会是怎样的后果,我只能看着美丽的瓷器一样在我面前碎裂,在痛苦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天使会降临我们身边。
留言簿上的话是我写的,铃仙。不会是辉夜的。我没法自诩比你更了解辉夜,但我至少比你更早认识她,甚至亲手解剖过她的遗体。正因如此,在亲眼见到之前,我难以置信竟然有一个和她几乎完全相同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没有告诉你,平安夜那天,在你来之前,我先进了一次展馆,看到了你的那幅画,还有辉夜——蓬莱山辉夜,她正站在那幅画前面,微笑着端详你的画,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跳了一拍,这画面简直和你的作品一样震撼。只要我走上前去和她说话,我就能确认她究竟是死而复生的辉夜还是极其相似的另一个人,但我就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没法挪动步子。我就那样看着她,五分钟后她就离开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碰过展台前摆着的那本留言簿。她离开之后,我走上去,在留言簿上写了那几句话,我不懂艺术,但都是我的真情实感。我确信她来看了你的画,并给了你出去留学的机会,但她没有在那本留言簿上留下一个字。
我还记得镌刻进我灵魂的那一天,在我解剖完她遗体的时候,我抬起头,灯光从我头顶落下,就像是某种可能从未存在过的罪行得到了宽恕,我全身僵硬,已经麻木地几乎感觉不到福尔马林的气味。在无数个从梦里惊醒的晚上,我都会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刻,想起辉夜,想起我戴着蓝色手套的手,除了解剖刀以外我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我那么想帮助你,铃仙,我没有把你当作我记忆里那位辉夜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重要的学生,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无法坐视不管。至少,我希望你真的能度过幸福的余生现在治愈纳米机械排异的机会留在我们眼前,辉夜没能见到,而你见到了。我知道你有多厌恶纳米机械,和它所代表的东西,厌恶所有被强加在你身上的东西,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铃仙。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高中化学老师,我真的很想帮你,但很多事我或许永远都无力改变。我甚至没法告诉你答案。我只能尽我所能支持你、帮助你,我希望你活下去,铃仙,我希望你幸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阻止你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说了,我始终相信你值得最灿烂的光。
八意老师:
我是因为想好好感谢您两年来的照顾,还有祝您新年快乐,所以给您写这封信的。下学期我就得出国去留学了,还得做那个治疗纳米机械排异的手术,要是运气不好真的出现了创造力衰退的副作用,就得花更多时间来练习,大概也没时间回来看您了。真的很舍不得您,似乎也有点对不起您,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最后我想把这些想法和心意告诉您,同时和您好好告别。
您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给您写了两封信,但只看这一封就够了,我对您所有的感谢都在这里了。请您别去看第二封信,那封信通篇都是毫无价值的胡言乱语,只是……我需要亲手把它送给您,不必在意,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直接扔掉它吧。
我真的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我妈妈一直和我说除了父母不会有人真心对你好,我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别人对我越好我会觉得越不好意思,虽然您说别人也是心甘情愿被我麻烦的。我觉得我两年来给您添的麻烦能绕学校操场一圈。我愿意相信您是真心想帮我的,所以我不想让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真的让我好多了。所以我也不想天天请假,不想学得这么难过,不想老是来找您说难过的事,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真的很努力了。如果不是难受得受不了我也不会来找您,毕竟您真是肉眼可见的忙。我到底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说世界像泪水山谷,但是您真的很宽容又很温柔。我知道您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可是我对自己很麻烦还是有认识的,您是老师嘛,就算想甩掉我也甩不掉吧。很抱歉两年来让您那么操心。谢谢您带给我的温暖。您看,您总是说我没什么好对不起您的,也没什么好谢您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您。
我讨厌的东西好多,比如我讨厌纳米机械,讨厌正确,讨厌心理咨询师那种虚伪的样子,讨厌那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说法,讨厌不得不做的事。但至少我不讨厌明天的太阳了。我喜欢我们班级,喜欢语文课美术课化学课,比以前好多了,我喜欢我们班的同学,我喜欢您。谢谢您听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胡话,安慰我,陪我说话,给我补请假错过的课,半夜回我任性的消息,让我开心,送我棒棒糖,陪找去医务室,夸我画画好看(虽然这好像是无中生有),从来不怪我或者嫌弃我,对我那么宽容和耐心,告诉我别想那么多,告诉我别自责别担心,别害怕。您做我的老师我真的好开心。我考到这个学校来、被分进这个班级和认识您都好幸运。今天的体育考试我最后大概也许还是及格了,虽然考完以后头晕得想吐,然后就被妖梦拉去看魔理沙和灵梦一边互怼垃圾话一边打羽毛球,谁能想到这已经我们一起上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了呢。我告诉她们下学期我就要转走了,她们既惊讶又难过,我也不好受,但我说遇到她们我很开心,这两年相处的时光都是美好的回忆,魔理沙原本嘴一张正准备哭,听我说完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拉着我们放学去吃关东煮。真是越想越舍不得……我也挺没出息的。
如果我精神再好一点,冬天的寒风客气一点,不要冻得我写字都僵硬,这封信大概会更好看一点。但我应该已经把想和您说的话都说完了。高一的暑假,语文作业要求写随笔,我写了句“无论我画下的东西是不是一个十五岁学生的白日梦,是不是一文不值、充满了矫揉造作,它们都是我,既然如此我应该为它们而骄傲。”现在好像仍然是这样。虽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您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好老师、我最好的朋友,是很有趣、很可爱的人,谢谢您做我的老师,谢谢您两年来对我的照顾和陪伴,谢谢您出现在我生命里。再见啦,永琳老师。再次祝您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永琳老师:
……
我最终决定还是把这封情书一样的信在这个新年给您。两年,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写下您的名字到此时此刻,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真是一封长得离谱的信。那时候我还想着要写整整三年呢,那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两年之后我就得和您告别了。现在是高二第二学期末,12月30日晚上十点,明天我就会把这封信塞进信封里交给您。
要是您真的看到这里了,那您大概也明白我没能亲口告诉您的感情了。真是……这么说还真害羞。我还是希望您别看这封信啊,即使我的感情没让您感到恶心,接下来的内容也是不会让您高兴的。
我撒谎了,老师。对不起。我想让您安心,所以在第一封信里对您撒谎了,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那个手术。我思考了很久,或许是我任性吧,老师。创造力衰退对我来说比地狱还煎熬,而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的纳米机械比魔鬼还要恐怖。我真的对您撒了一个很无耻的谎,要是没了创造力,怎么可能通过大量训练重新找回来?您还记得我向您提过的那个画家,辉夜老师的学姐绵月丰姬吗?辉夜告诉我她同样患有纳米机械排异,并且自愿报名参加了那个实验,接受手术之后,她的创造力急剧衰退,我看了她最终的作品,徒留高超的画技,但已经完全失去了新意和震撼人心的力量,曾经她笔下那种让人难忘的张力已经完全不见了,她的作品就像是一个AI计算着黄金比例生成的东西,完美无缺,却没有任何温度。
整个晚上我都在看您发给我的论文,还有她最近的那几张作品,越看越害怕。我当然也有留恋的事,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朋友还有您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我们原本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但现在有了改变的机会,我却在犹豫,因为我的自私和懦弱。您能明白吗,如果要以我那点本就可怜的创造力为代价,让我戴上纳米机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那我宁愿干脆利落地死掉。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像花瓣那样一分为二,一瓣给我的父母和您,让你们相信我好好地活着,一瓣给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从头到尾就不是我选择了美术作为慰藉,我有什么资格去选择艺术呢?艺术温柔而残忍,她向我露出冰山一角,我就该戴恩戴德了,我所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为她奋不顾身,我从头到尾就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可供选择。一想到我将不得不选择画画以外的事作为职业,生活在无处不在的枷锁下,我就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想跪下来乞求上帝,求他发发慈悲让我在二十岁死去。我做不到,永琳老师,我真的做不到。
请您不要对我感到愧疚和后悔。我不认为您把我当作了辉夜老师的替身,我相信您对我倾注的善意独一无二,您也不必回应我的感情,我不觉得我需要什么正确的恋爱,我真的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辉夜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重要的是您陪过我,您帮助过我,您和我的朋友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的青春没有彻底沦为对压抑和痛苦的回忆,这能让我暂时把所有的事都忘掉,让我短暂地沉浸在被拯救的感觉中,这就够了。
请您不要记得我。不要记得我曾经是您的学生,不要记得我曾经抓着您的袖子哭,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开玩笑,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说过那么多话,不要记得我最后做了什么,我不需要被人记住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明,死去元知万事空,我不在乎这些事情。请您不要愧疚,不要难过,不要放弃帮助您之后的学生。反正我喜欢您大概也只是因为您满足了我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害怕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帮助别人,请您继续做您自己,向遇到困难的学生伸出援手,我作出的选择是我认真考虑的结果。此外,我还想告诉您,在您面前和在背后掉了那么多眼泪,可能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因为痛苦和悲伤,剩下百分之六十都是因为我感到了巨大而陌生的幸福和温暖,还有甜蜜,痛苦,哀愁,年轻,刻骨,清凉,爱恋,孤独,燥热,皮肤,流动的光影,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我一定会记住您曾经让我觉得被拯救,您对我倾注的一切和我己的挣扎都不是徒劳,曾经有阳光温暖地倾泻在我身上。如果这些让您痛苦的话,那就请您全都忘掉好了。就像我上面说的一样。请您忘掉我,请您不要记得我。
谢谢您。
我喜欢您。
请您别愧疚。我只是想认真地谢谢您。
如果您能喜欢我就好了。
您做我的老师就够了。
如果您不止是我的老师就好了。
请您忘掉我。
如果您不要忘掉我就好了。我不在乎死后的事,但我想要您记得我,记得我这样活过,记得我这样在您身边待过。
铃仙: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在给你写最后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没多久就是新年了,我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一样坐在阳台上,外面很喧闹,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年,等待着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相互拥抱、欢庆新年。
我读了你所有的信。我怎么可能不读你的第二封信呢,我还不至于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我不明白啊,铃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无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我的正确,如果我不是老师,如果我不是如此无能,我能不能改变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几乎想要跪下来乞求辉夜,如果真的是她起死回生,她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给你第二次生命。有没有人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已经尽到了我的全力,为什么我仍然如此愧疚,为什么仍然在克制不住地流泪呢,为什么那些愧疚反而让我空荡荡的心充盈起来,好似心口涌出鲜血的人呢。
我紧紧地攥着那天在美术馆拿的宣传册,上面印着你的画,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瓷砖上,窗外的城市和街道遥远得像天涯海角,而你的作品在黑暗中却仍然熠熠生辉。我怎么可能忘掉你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我真的带给了你、带给了辉夜短暂的帮助,即使除了纳米机械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它们最终也能被你战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梦,我们的生命远比我们想的更坚韧、更沉重,那一个世界会温柔地拥抱你,你的名字一定会比你挣扎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你将永远是最自由的飞鸟。在我们的身上自始至终都燃烧着那种渴望,渴望神、渴望诗,渴望梦境、疯狂和未知的危险,渴望那种稚嫩的疯狂,就像伸手去捉飘忽不定的水母。我们的故事从九月开始,在圣诞迎来最滚烫的刹那,在新年的钟声里画下句号,而我从来,从来,都没和你见过面。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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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麻木地杀人,即使是分尸也像庖丁解牛那般自然,连一丝的恐惧,甚至恐惧以外的一丝情绪也没有,就像一台不受自己意识控制的机器。
这很正常,毕竟是做梦。人在睡眠时背外侧前额叶和感官系统处于休眠状态,加工的信息由海马体释放,经丘脑进行真假筛选,上传到大脑皮层。
简单来说,因为该负责的区域休息了,人做梦时缺乏逻辑推理意识和现实感知能力。
她起身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这次睡着的时间异常久,这也正常,毕竟梦很长。孩子们早已开始午后的活动,晌阿姨逆着混乱嘈杂的人流走来,拍了拍她的头。
“哎呀,终于醒啦?刚刚叫你好久都不醒呢。”
“是吗……”
“你这孩子真是奇怪,为什么总是中午睡觉呢?”
“只有中午……会困。”
“声音好嘶哑……又做噩梦了?”她眨了眨自己的大眼睛,弯下身来与春平视。
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径直倒了一杯水喝起来。
“哈哈,根本不用我提醒你呀!”
“嗯。”
春端着杯子走出大门,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老旧的外墙年久失修,粉饰太平的墙面从熏黑的一角开始剥落,像是遭到曝光的、被世界遗弃在一角的真实。屋檐下和栏杆外侧挂着一串一串用过期报纸叠成的花团。小孩子们比起辨别被排列固定的墨水的尸骸得到的文字,对创造出宛如鲜活的花一般的生命更感兴趣。
她盯着门外将来的新“家人”:穿着沉闷的黑西装的男人一言不发,脸上有几道很明显的疤痕,法令纹也极深。
她不自觉地吞起口水。还有一个不知刚进门就逛到哪里去的女人,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弯腰凑到她面前亲昵地打招呼,方便面一样油亮的黄色卷发从耳后垂下来。
“不好奇我的手指怎么了吗?”
“我猜……您可能玩鞭炮把手炸伤过。”
也许是太阳太晒了,她越看越觉得那些花其实开着漂亮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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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年纪的孩子才知道,孤儿院如今的财务状况堪忧到了何种地步。她当然是知道的,在她还上学的时候,大家三两成群,欢声笑语地去食堂的午后,独自拎着没有馅的馒头和一元一瓶的矿泉水,在鲜少人来的阶梯一角与墙边野草为伴的时候,她都对这些心知肚明。男的路过时吹着口哨,发出怪腔怪调的嘘声;女的在她面前永远斜着眼睛,那针刺进她的身体,让她不禁痛苦地发颤。维持秩序的老师端在高不见顶的讲台上,闭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隐晦地投下一些怜悯。
无聊,无聊。一切都很无聊!她无视这些虚浮的噪音,从人流中逆着穿过。
他们忽然又咯咯地笑出来,一哄而散,好像她是侵入清水中的一滴浊油。
她从回忆中惊醒,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室门口。
现在没人在课室,肯定的。她打开教室后门,随手捡起垃圾桶边没扔准的一张活页纸,手不自觉地压平折出正方形折痕裁下,团起来用两手一捏,做成了一朵纸花。以前还无忧无虑的时候,她常常教更小的孩子们做这种花,如今已经要生疏了。
砰的一声。
班里的太妹破门而入,蹲在垃圾桶边的春被撞得失去了平衡,膝盖磕出一块淤青。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春还是打了个寒颤,从地上弹起来,一动不敢动地立在门边。她向着那朵花迈开步子,一步,两步,伸出两根手指,用指甲盖镊子一般夹了起来。
那人厚厚的睫毛上下动了动,随即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大。
她瞥了一眼门:天快要黑了。
砰的一声,后门被甩上了。门里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当阳光再次照射进后门的角落,那朵纸花静静地躺着,上面漆着一层氧化了的暗红色。
……
那可怜女孩的位置上空空的。
春抬头,没人敢正眼瞧她,一时竟分不出究竟是鬼魂还是她的样子更令他们恐惧。
这不是根本没变吗?又是这样无聊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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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炙烤着水泥地,只有聒噪的蝉鸣在耳边回响。
“小妹妹,你还好吗?”卷发阿姨甩着油亮的头发打断春的回忆。
“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
晌阿姨也出来打圆场:“孩子大了不舍得走,也正常。咱们多给她两天时间,让她自己考虑考虑?”
春绕着孤儿院的四周走来走去,走累了,就坐在轮胎做的秋千上发呆。秋就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还没等春开口,她就自顾自地在旁边坐下,打开自己的背包,掏出一盒小药膏,问:“你还好吗?”
春扭头避开她的视线,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你的皮肤表层看到了受伤所致的淤血,判断你打架了。”秋拿着药膏凑上来,观察她的伤势。
“看来你比那些人聪明……”
“你真坚强,像我就做不到,”秋突然咯咯笑起来,“其实,我也不是这个地方的。”
“我并没有什么好的。也不属于哪个地方。”
“是吗?你决定要离开这里了?”
春终于哑口无言。
“所以呢?反正到时候又会醒来吧?”
“又?醒来?”
“是啊,因为是我的梦。”
“这个世界吗?”
“……很难说清楚,你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她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接着说:“如果这里是春的梦,那么,哪里才不是梦呢?”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梦了。”
“只有你在做梦吗?他们都醒着?”
“因为我的身体很奇怪,只有中午能睡觉。他们晚上才睡觉。”
“原来午睡很奇怪呀……”
她呆呆地托着下巴,开始思考。过了一会,她走到墙边,向被墙挡住的门口方向望去。
“你等着我哦,我去那边看看。”
她朝那个方向走了出去。
春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追上她了,因为她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孤儿院里?怎么会发现自己的伤?每一个都是可贵的变数,她却放这个变数跑了。
真是一场豪赌。
她百无聊赖地在孤儿院里待了两天,每次午睡醒来,她都来到这个秋千上等着秋。正当她为那两人马上到来感到焦躁时,秋又突然出现了。
“春,你听好哦。你是春,春是人。”
“这不是当然的吗!”
“通过我的思考和判断,我发现:人有两只眼睛。人的脸没有很多凹痕。人的头发不能吃。人会午睡。”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人看到的太阳发的不是红光。人流不是真的流水。蝉声……”
“喂,我听不懂。”
“还有,人不能走进回忆。”
秋双手握住了春的手。
“春,■■放■■考。”
秋说罢,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我■梦想……”
几秒后,她好像想通了什么,又舒展下去。
“鍜屼綘鎴愪负鏈嬪弸锛屽拰浣犳垚涓轰竴浣�”
“听不懂!”
「4e008d776d3b4e0b53bb」
“说的什么呀!”
■■■■■■■■■■■■■■■■■■
……
秋睡着了。
“喂,喂。喂!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冷静!快冷静!快想,脑子动起来,不要停!”我焦急地大喊。
于是,她忽然想起那些纸花,想起秋看过的漫画。
压平,折叠,捏起来,拆开,压平,折叠,捏起来,拆开,压平,折叠,捏起来,拆开,压平折叠捏起来拆开,压压平折叠捏捏起来拆开压压压平折叠捏捏捏起来拆开……
“啊,纸好像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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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这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春麻木地杀人,即使是分尸也像庖丁解牛那般自然,连一丝的恐惧,甚至恐惧以外的一丝情绪也没有,就像一台不受自己意识控制的机器。
这很正常,毕竟是做梦。人在睡眠时背外侧前额叶和感官系统处于休眠状态,缺乏逻辑推理意识和现实感知能力。
春起身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这次睡着的时间异常久,这也正常,毕竟梦很长。孩子们早已结束午后的活动,晌阿姨逆着混浊嘈杂的人流游来,拍了拍春的头。
“哎呀,终于醒啦?刚刚叫你好久都不醒呢。”
“……”
“你这孩子真是奇怪,为什么总是中午睡觉呢?”
“……”
“怎么不说话呢……又做噩梦了?”她眨了眨自己的大眼睛,弯下身来与春平视。
即使有心理准备,春还是被吓出了冷汗。春径直给自己倒上一杯水,盯着杯子里的红色透明液体……红色透明液体。
等等,红色透明液体?
“你不喝水吗?”
春摇摇头。
“可是你会口渴的。”
春摇摇头。
“多喝点水对嗓子好。”
春使劲摇摇头。
“你这孩子!连水都不爱喝了?”
春用力甩似的摇摇头。
“听话,我看你睡了,特意给你凉的开水……”
春摔下杯子,走出大门,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老旧的外墙年久失修,粉饰太平的红墙从熏黑的一角开始剥落,像是遭到曝光的、被世界遗弃在一角的真实。屋檐下和栏杆外侧挂着一串一串用过期报纸叠成的花团。
穿着沉闷的黑西装的男人一言不发,脸上有几道游走的沟壑,还有两条固定在法令纹的位置。
春浑身都开始剧烈地发抖,踉跄了一下,最终还是只能摔在地上。那个女人呢?不知刚进门就逛到哪里去的女人呢?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弯腰凑到春面前亲昵地打招呼的女人呢?
春猛地爬起来,女人方便面一样油亮的橙黄色卷发从耳后垂下来。
“■■■■■■■■■■■?”
春越看越觉得那些花其实开着漂亮的红色,红色的火焰在纸折的花朵上跳舞,伸出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燃料。
四下警笛声大作。
来不及关心这些了,最重要的是,哪里都找不到秋。
春不敢再回头,跑啊跑,用力地用力地跑,跑到他们绝对跟不上来的地方,跑到开始掉帧,跑到一切都变成像素块,跑到周身一片黑暗。
梦醒时,那令人感动的、引人思考的话语全都变成了乱码。
漫长的午睡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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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4e008d776d3b4e0b53bb:一起活下去
鍜屼綘鎴愪负鏈嬪弸锛屽拰浣犳垚涓轰竴浣�:和你成为朋友,和你成为一体
春并没有念完高中,她辍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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