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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王总,您真的打算继续提升‘良心贷’的额度吗?”
“是的。”面前的男人点了点头,浓重的黑眼圈和熠熠生辉的双眼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
“良心贷”——顾名思义,就是指借用良心的贷款,这是我们公司的一项特殊业务。借用了良心的人有两种还贷方式,一种是还大笔的金钱,另一种则是用少量金钱和大量“良心值”来抵债。
这一眼看上去是赔本的生意,但是既然有市场,自然就有对应的需求。
最初来办理这项业务的大多是被其他人带来或者逼迫来的私人客户,这些客户通常都有一个统一的说法:“我家老人/孩子/妻子/丈夫/天天说我没良心,我被他们说烦了,所以来办理一下让他们闭嘴。”
反正这项业务手续费也不贵,所以他们的态度也算预料之中。我们这群业务人员一度担心这些“没良心”的家伙能不能如期还贷——结果而言,是我们多虑了。
因为“有良心”的人会自己还贷,即便本人不愿意,曾经逼他们来的人也会主动缴纳费用,甚至要求提升借贷力度。
一位被家暴的女士办理业务时曾说了这么一句话:“能用这点钱换得安宁的日子,我觉得很值得。”
总之,从我们客户回访的结果来看,绝大多数的借贷者表示自己的待遇提升了、而他们的亲密关系成员则表示内心得到了更多的满足。随着客户满意度的提升以及客户量的增加,这项业务最终入了更大的市场的眼。
福利好的公司会要求员工买良心、确保员工对公司的忠诚度,而黑心企业则会调查员工是否买过良心贷、避免惹上麻烦;待业人员投简历的时候会想方设法了解公司良心贷购入占比以推测福利情况,而合作单位则将这项业务纳入信用考评项目中。
总之,在不知不觉中,这成为了一个热门产品。
而面前这位男人就是购买了产品的其中一位客户。
“我很高兴您能如此认同我们的产品......”我的视线投向他的睡衣、又看向放在床头柜上的监护仪,犹豫了几秒,还是将话说了下去。
“但是,现在为您办理的额度已达上限,无法继续提升了。”
我看到男人明亮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甚至直了直身体,嘴唇微张,滚动的喉结似乎下一秒就要将质疑的话语送至舌尖。
但是,他的身体才直到一半,又躺了回去。他抬了抬枯瘦的手,朝我轻轻招了招,示意我靠近他一些。
我将床边的轮椅推到一旁,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小王啊。”
“您说,王总。”
没错,我们都姓王。只是我是一个跑业务的小王,而他则是上市大企业的王总。
“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借贷手续一直都是在你这儿办理的吧。”
“是的,王总。”
“那么,”男人顿了顿,“我为什么办这项业务,想必你也很清楚吧。”
我沉默了一瞬。
“我只是一个跑业务的银行业务员而已,”我笑道,“可不敢妄自揣测您这样的大人物的心思。”
“哈哈哈!”男人笑了几声,在肺部承受不住之前止住了笑意。他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和你们‘良心贷’分不开。”他转头看向窗外,视线越过玻璃投向天空,像是在看着遥远的过去。
“就像你知道的,我最初来走这个业务,只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竞争力而已。”男人说:“虽然大家都说工作场上无情才是硬道理,但是只要与人打交道,大部分人都希望对面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是这样的。”
“可以说我的目的并不纯粹......但是,当我拥有了‘良心’之后,我发现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变了。”男人说:“曾经我只是想着自己怎么上位、怎么赚更多的钱,但现在我会考虑共事者的心情、考虑接待者的苦衷、甚至开始考虑我很难接触到但实际上深陷困境中的人们——咳咳咳......”
“确实,我听闻了很多关于您的事迹。”我将放在柜子旁的水杯递给男人,看着他喝了水、稍微止住了咳嗽。“随着您地位的提升,您完善了很多员工福利、同时为公司拉来了很多合作伙伴、甚至经常参与社会慈善活动,挑起了社会责任的大梁。我听说去年你们公司做新员工调查时,很多学生都是因为倾慕您所以才选了贵司。”
“哈哈,你消息可真灵,这种事儿都知道啦。”
“毕竟贵司也是这项业务的客户之一,我多少听闻了一些。”
“哈哈哈哈......人望这事儿吹过头了,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而已。”
“您太谦虚了。”
男人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这没什么分量的恭维就此打住。
“总之,我觉得我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事情之一,就是办了这个业务。”
“我也很高兴能遇到您,王总。”这是真心话。毕竟他算是我的稳定客源之一,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我的财神爷。
而且,这位男士一直都是用金钱偿还“借款”,从未使用过“良心值”偿债——虽然客观来说,他的“良心值”也不够偿债。不过客观来说,比起用良心值偿债的客户,还是用金钱偿债的客户更讨人喜欢。
“哈哈,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小王。”男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杯,起皮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再次开合:“所以啊小王,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这个贷款的额度真的不能再提高了吗?”
“真的不行,王总,理由刚才我也跟您说了。”我瞅了一眼正在监护仪上波动的心率曲线,欲言又止。
男人或许看出了我的犹豫,他颔了颔首,示意我说下去。
我看了眼他的黑眼圈,抿了抿唇。
“而且......虽然有些失礼,但我不太明白您还想要提升额度的原因。”我咬了咬牙,将内心的疑问全盘托出:“您现在还因为半年前遭遇的不幸躺在床上,明明自顾不暇,为何还想要更多的‘良心’呢?”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
毕竟这个问题过于尖锐了。
原本势头正好、风光无限的男人,半年前遭遇了一场严重的事故。那场事故不仅害得他行动受限,还害得他差点千金散尽。以我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如果对面继续追责下去,男人很可能会倾家荡产。
“......对不起王总,我不该问这么失礼的问题。”
“不,你不必道歉。”男人摆了摆手:“这是很合理的疑问。”
“但是......”
“小王啊。”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以你我的交情,我也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了。”
“您的意思是?”
“你刚才问我提高额度、获取更多‘良心’的理由对吧?”他再次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
“因为我需要更多的‘良心’推我一把,让我能做出该做的决定。”
我愣了愣。
“决定......?”
“是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要我接受对方要求的肾移植条件,对方就不会继续追究下去。”
“肾移植......”我的视线下意识移到男人的腹部:“可是我没记错的话,您以前已经捐过一个肾了?”
“对。”
“对方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
我宕机的大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岂不是在变相要求您去死吗!”
震惊的情绪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甚至没空去修饰词句,让它显得委婉一些。
而男人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反应。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
“这、这种要求应该是违法的吧!”
“是的。”
“那您完全可以不响应这种无理要求啊!”
然而男人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的声音比之前提高了一个八度,但我觉得这完全不够表现我的震惊。若不是我残存的理智控制着我的肢体,我可能早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脚步声掩盖我的震惊了。
男人再次抬了抬手,对我进行无声的安抚。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干涸的嗓子。
“我必须答应这个条件。”他说:“如果我不答应,对方会摧毁我所拥有的一切。”
“......”
“名声、财富、地位、权力......”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曲起手指,指甲嵌入掌心中:“这些东西都是我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可是......在性命面前,这些东西真的......真的很重要吗?”
“当然。”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我,速度快到我怀疑他早已被其他人问过相同的问题。
“这些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男人说:“我曾经拼尽全力、想方设法都想要获得的东西,在找对路线后终于到手了,我怎么可能因为一次失误放手?”
我一时语塞。
“明白了吗,小王。”男人抬起头,这次他脸上没有之前挂着的那种平和笑容,他露出的是、很多走投无路只能办理通用贷款业务的人会有的神情。
急迫、焦虑、紧绷的神经仿佛即将断裂。
“我不想失去这些,但是对死亡的恐惧胜过了我‘应当为此事负责的良心’。”他的语速逐渐变快,“或许你会觉得可笑,但是如果失去了这些积攒了大半辈子的东西,我将生不如死!所以我需要良心,我需要更多的、更强烈的良心,去促使我面对这份恐惧、超越这份恐惧!”
“......”
“小王啊,”他说,“我听说你们有那种面向大客户的专属合同,我这么多年给你们公司也做了不少贡献吧?连这点要求你们都不愿意考虑一下吗?”
“王总......”
“你可别说没这种业务哦。我在市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这点风声我还是听过的。”
我叹了口气。
“确实有这样的合同,不过需要经过层层评估,才能敲定。”
“果然!”那双从我进来就没有失去过光彩的双眼变得更加明亮。检测仪上的心率线条起伏前所未有明显,但是被监测的本人忽然轻咳一声,收敛住自己的表情。
“我知道现在办理这个业务的人多,你们可能人手不够,会多花些时日......这样吧。”男人直了直身体,让自己的坐姿端正了一些:“你先回去帮我问问,这两天给我个答复。要什么资料你到时候告诉我,我好准备。”
看着男人稳操胜券的表情,我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我回去问问。”
“嗯,辛苦你了,小王。”男人露出笑容,明媚的表情让他的精神状况看起来都要更好些。
“这是我该做的。”我回答道。看着对方满意的表情,我知道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了。在男人发声赶人之前,我先开了口。
“说起来,王总,还有件事儿需要请您落实一下。”
“嗯,你说。”
我翻了翻背包,将一份整理好的文件递到了男人面前。
“这是您逾期未还款产生的利息费清单,还请您确认。”我放缓语速,确保每个字都能传进他的耳朵里:“按照合同约定,您预存的费用已经全部用来抵扣了,这是还未结清的利息。”
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而我的声音依旧在房间里回响。
“还请您这个月结清未偿还利息,否则......我们将按照合同约定,进入法律程序。”
用来监测心率的仪器忽然发出尖锐的报警声,但是我相信,我的声音依旧会一丝不漏地传入男人的耳中。
“我想,您也不愿意再摊上另一桩官司吧,王总。”
看着面如死灰的男人,我露出了练习过千百次的微笑。
END
作者:轻拍拍
评论:随意
杨泊下班回到小区,看见七岁的儿子杨云辉正蹲在沙坑里挖沙子,更小的女儿坐在幼儿车里吃手指。男人站在原地,向楼上张望了一下,厨房亮着灯。
“妈妈呢?”杨泊在幼儿车旁边站定,检查了女儿的奶瓶和尿不湿。
“在厨房做饭,她说她明天要回姥姥家。”杨云辉趴在沙地上,聚精会神地审视自己花了半个小时挖掘出的水渠走势。“上楼吧,饭差不多做好了。”杨泊看了一眼手表,打算把儿子从沙坑里拉起来。
他穿着皮鞋踩进沙坑。干燥的沙砾细腻又光滑,让走惯了木地板和地毯的杨泊一时不太习惯。接着他又走了两步,最后踩在儿子从地下深处翻出的饱含水分的深褐色沙土上,这里的触感像水泥路一样稳重、安定,却柔和。
“好吧。”儿子意犹未尽地爬起来,拍了拍膝盖。杨泊把他牵出沙坑,一边拍掉儿子裤子和衣服上的沙子,一边回忆刚才踏在沙土上的触感,仿佛一头牛在反刍。
自己过去一定无比熟悉这种感觉。杨泊生于农村,在田野里度过了不知多少时光,而现在沙土令他感到陌生。一种极其荒凉空虚又难以名状的感情无声地侵袭了他。
女儿突然的哭声令杨泊不得不放弃了这缕思绪。他推着幼儿车,带着儿子走进电梯。晚饭间,妻子宣布了自己必须回一趟娘家的事实,周末只能由杨泊一人照看两个孩子。
“杨云辉,你现在已经二年级了,当哥哥的要照看好妹妹。”妻子离家前对儿子说。然后又对杨泊说:“要是实在照看不过来,就带着去你妈那儿。”杨泊答应了。
妻子离开后十分钟,杨泊已经喝了两罐啤酒。杨云辉从卧室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腿:“爸爸,今天我们去哪里玩?”
“哪里也不去,”杨泊说,“你可以去楼下挖沙子,记得带上你的妹妹,你要照顾好她。”妹妹此时躺在杨泊和妻子的大床上,刚刚入睡。她安静的时候像个天使。“不过要晚一点,你的妹妹刚刚睡着。”
儿子撅起嘴巴:“不要,我昨天挖的水道一定已经被别人弄坏了,我不想再挖一遍。”他跑回房间,关上了门。凭良心讲,杨泊绝对一百个愿意把孩子们送到自己父母那里帮忙照看,可他又不愿意这样做,至少不愿不曾努力过:他隐约觉得这是一种投降认输。
最终,在女儿哭了今天的第三次时,杨泊想到了一种折中的方法。他拿起车钥匙:“杨云辉,记不记得奶奶家北边有座山?我们去爬山吧。”
这实在是个一举多得的主意,既排解了儿子过剩的精力,又能让老人帮忙照看女儿,还不至于落给妻子偷懒的口实。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连杨泊本人都只有模糊的感知:昨天沙地的触感勾起了一些往日回忆,他想去重温那段时光。在他进城读高中之前,老家的后山是他最美好的休憩地,是他童年的缩影。
“每年春天,山上都会开满金黄的油菜花,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杨泊穿上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这双鞋只在单位组织长跑时穿过一次,随后便束之高阁,他花了不少时间才翻出来。一路上,杨泊都在讲述他小时候如何在后山飞岩走壁、采花摘果。儿子眨巴着眼睛,对不久后的冒险表现得很兴奋,不断问着“蜜蜂不会蜇人吗?”“山上有小河吗?”之类的问题。令杨泊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在回答儿子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耐烦。女儿在后座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或许她也希望父亲和哥哥能有一场愉快放松的旅行,很配合地一路保持情绪稳定。
一小时后,他们抵达了杨泊的老家。儿子站在车旁,向北方的小山坡张望。它充其量只能算一座矮山,大概有一百米高,孤零零的,四周没一个兄弟姐妹。杨泊没望见什么金黄的油菜花,山上一块绿一块褐,像旧衣服上乱七八糟的补丁。
等他们进了屋,杨泊的母亲不断端来水果和零食,父亲又泡了一壶新茶。老家的房子有一种冷清的气氛,令人难以久坐。儿子不住地看杨泊,希望由他提出爬山的安排。杨泊喝到第三杯茶,又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杨云辉想去爬后山,我带他去玩一会儿,妹妹就留在家里——”
“哎呀爬什么后山,这都快五点了,该做晚饭了。再说外边天多冷啊,这才刚到二月,你们都多久没回来了……” 杨泊的母亲指的是农历二月。
男孩立刻闷闷不乐起来。杨泊还没开口,杨泊的父亲先开口了:“男孩子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是该多运动运动,再说现在天长了,六点也不会黑天。”杨泊微笑起来。
“你开车累了吧,在家好好休息,我替你带孙子玩一会儿。”杨泊的父亲领着男孩出了门。杨泊张了张嘴,慢吞吞地把茶水喝光。
“这老头,就是自己想出去玩。”杨泊的母亲揭完短,又招呼杨泊:“帮我把芹菜择了,晚上炒芹菜。”
芹菜几乎有杨泊手腕那么粗,根部没多少泥,杨泊猜母亲买菜时把泥甩掉了,这样可以少称半两。后山上可没人种芹菜,至少杨泊没见过。他见过不少野葡萄一类的浆果,孩子们什么都敢往嘴里塞。
杨泊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几乎停止,但在随后的某一秒,他择菜的动作突然变得干净利落,像瞌睡的人猛然惊醒。他把择好的芹菜放在案板上,走进卧室,此刻母亲正抱着妹妹,用奶瓶喂奶。
“我出去接他们。”杨泊说,伸手去拿床头的手电筒。
这只手电筒有大红色的塑料外壳,纹路笔直。杨泊推开开关,手电的光并不显眼,天还没黑。他又把开关关掉,左右手递来递去。通往后山的路平整又宽阔,杨泊记得过去经常有大卡车拖着黑烟,满载泥土和石子经过,但现在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他走出二里地,道路开始上坡,熟悉的感觉回到他的体内:这条路他走过千百遍,右手边应该是一片高粱地。天色比先前暗了几分,杨泊打开手电,发现右边是连绵的围墙,围墙前面是刚刚移栽过来的稻草人般的低矮树干。
杨泊愕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光景,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害怕,他不太想继续前进了。杨泊走进围墙前的绿化带,扶着树干,在干硬的泥土上踩了几脚,触感与水泥道路没什么不同。
“爸爸,你怎么来了!”道路前方传来儿子的呼喊。男孩一路冲下坡,喘着气停在杨泊身边。父亲的身影远远地落在后面。
杨泊从绿化带走出来:“来接你们。山上好玩吗?”他把手电的光打向道路另一侧,那里什么也没有。
“也就那样,哪有油菜花,爷爷说早就没人种了。”儿子埋怨地说。
杨泊露出尴尬的笑,毕竟一路上他都在讲述后山的油菜花。天色更暗了,路灯还没有点亮,儿子没看到他的表情。
“不过比小区里的沙坑好玩,”儿子补充道:“明天上午我还想来。”
杨泊的手指触电般曲了一下,过去的自己隐约与眼前的孩子重叠了。他猜想,或许在过去的自己眼里,后山其实并没有那么有意思。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再看一眼。毕竟过去的自己已经一去不返了。
“明天我带你来。”杨泊说。儿子欢呼起来。杨泊也欢呼起来。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那个时候,凯想要保家卫国。想要成为英雄。其实女孩子们不懂这些,对这些也不感冒,他仅仅想成为男人中的英雄。不管怎么说,能真正地去做什么,已很可敬,虽然要足足织三天,才能看清你所绣之物的轮廓。
命运对凯并不好,那时候没人能看清这一点。那时候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战役。凯的国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国力不十分强盛,却也不至于让人蹂躏。它三面环海,在陆上受到了邻国的入侵。已经不能叫邻国了,而应该叫敌国。时间紧迫,仅仅十天的训练后,凯就入伍,射死第一个敌人之后仍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第二个也是那样,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那样。
上司。凯习惯这样称呼上级军官,因为他入伍前是个大学生,如果不是战争本该工作。上司是个女人,名叫玛尔法。她比毒蛇本身还要更像一条毒蛇。他们开拔到Z省去,路遇一小撮敌兵。是凯先发现了他们,那面那张抹着油彩的脸上,转出一双黑眼睛来和他对望。也许是这个人开了枪也许不是,反正第一个倒下的是凯身边的一个战友。凯立刻拔枪反击。射空了子弹后,他又去抓摸死人的枪。希望自己不要死,所以手忙脚乱地拼命残杀敌人。己方死了三个,敌方逃走了,没人想掩埋尸体。凯跪在战友身边,突然后脑勺一阵剧痛,是玛尔法给了他一枪托。
“节约子弹。”玛尔法从地上拾起战友的空枪,冷嘲着说。
战友衣兜里有八块五毛钱,那是借了凯的,还没来得及花出去。也许他想在下一个小镇嫖妓?还是买杯珍贵的咖啡?那钱并没有被血染红,还可以花出去。
凯把它送给了安迪,作为路费,安迪想逃出去。
安迪像个女孩,那种理想之中的女孩而非现实中的女孩。他两条腿瘦得皮包骨头,他俩鸡奸的时候,凯甚至摸不到他的小腿肚。军队里很多人都鸡奸,这很正常。他们有真正的女人——玛尔法。但是没人敢碰玛尔法。玛尔法像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飞翔的女巫。
安迪参军是被父亲逼迫来的,比起一个活着的、被人捅屁眼的儿子,他宁可要一个死去的英雄。英雄!真是纯美的想象,只有男人才有这种浪漫,浪是热浪,是橙黄色阳光下仿佛有实体在掀动的恶臭的气浪,伤口的血腥发酵混沌,配上长时间没有洗头、洗脸、洗澡后从腋下和裆部散发出来的酸腐气息。漫是绿头苍蝇在漫步,绚丽的色泽刺眼,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产卵生蛆。问问哪个英雄肯要那么一身衣服,粗糙而脏污,横七竖八地被膨胀青肿的尸体撑起来,这种景象凯见多了。其实我们并不互相仇恨呀。有时候凯很希望让对面的敌军把他打残,或者打死。只有一个时刻他对他们的恨还跟没参军时一样,那就是掩埋尸体的时候。那种味道无法忍受。
把他们的枪都收到手,安迪站起来,眯着眼睛望着天际,扶了扶帽檐。凯也站起来,拥住安迪的肩膀。
“要是被抓住了怎么办?”
凯说的是逃跑。安迪的头斜靠在他肩上,很亲密似的。
“你得给我祈祷啊。”安迪凑在他耳边小声说。空气里都是血肉腐败的味道,凯嗅不到他的口气,仅能感受到潮热的气流。安迪露出细小的两排黄牙微笑了。“玛尔法,这个贱娘们。我受不了她。她让我喘不过气来。你不觉得吗?”
受了蛊惑一般,凯点头。“她比北方人还可恨。”他用气声说。
“这个娘们会不得好死的。你等着看吧……等战争结束了,不,等你能写信给我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哪儿收信吧?把她的死相写给我看……我觉得她要被北方人强奸的,先奸后杀。她会死得像一条母狗。”
他和安迪干了一整天的重活,那天晚上,他睡得人事不知,格外的香。半夜突然被人推醒,他一下子惊坐起来。月光下,玛尔法的眼睛黑得像两个弹洞。他吃了一惊,立刻行礼,在对方的噤声手势下低声说,长官。
玛尔法命令他跟着她到小树林里去。凯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走的时候,他没有带枪。走进了小树林几百米,她停下。“挖个坑,把他埋了。”
啊!凯险些惊叫出声。地上躺着的是安迪,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一时间不太能看出来。铲子就在旁边的地上,应该是玛尔法带过来的。他一动都不想动,单凭着勉力驱使,才让手握住铲把。
新鲜的泥土也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沙沙地,从铲子上滑落下来。凯间或偷瞟两眼安迪。他仍有几分侥幸,或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可是他把安迪拖进坑的时候实在不能再这么认为了。他知道那张脸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异样,他看清了地上原来散布着几小粒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安迪的牙齿。牙给打掉了。他把安迪瘦骨伶仃的身体窝进那个坑里。黄土淅淅沥沥地盖上了衣服。后来,他隔着泥土,在安迪的身上跳跃,把土踩实。
“逃兵的下场就是这样。”玛尔法的口气镇静无比,“凯,你明白了吗?”
凯点点头,身上发冷。夜风很厉害。玛尔法递给他的一小叠纸币在风中摇摆。
“这是你今晚的报酬。”
这叠钱一共是十二块零四毛,里面还有凯的八块五。
在下一个城镇,凯把这些全部花了出去。
这种时候,战争开始变得像一场大型祭典,死人统统可以归类为人牲。不知道是哪一项神秘的要害触动了神明的心,前线捷报频传。或许是因为这个吧,玛尔法也变得温和许多。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因为凯一改往常懒懒散散的样子,事事争先起来。
对于安迪,再也没人提起过。对于军队里的鸡奸事件,凯也一概不再参与。凯忙着照顾别的。一个下等兵,按理说没什么能用得着他献殷勤的地方。可是凯对玛尔法,连其他人都看得出来情况不一般。凯干活儿干净利索,服从玛尔法的命令,倒好像她是个将军。其实人人都怕她,服从她,可只有他,态度柔顺,心悦诚服。
玛尔法把这些殷勤不置可否地接收下来。也包括凯用那十二块零四毛换来的好烟叶。凯说那是从妓女手里买到的,用薄荷熏过,味道更柔和更适合女士,也更适合这燠热的鬼天气。那天,玛尔法换了一身打扮。她的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身上绷着一件有点缩水的白地黄花连衣裙,丝袜高跟鞋,空气里漂浮着她玫瑰味的香水气息。她卷了两支烟,让凯抽一支。随后她自己也叼上烟,没用打火机,而是凑在凯点燃的烟头上,他们一同看着火星亮起,眼神相碰,清脆地,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今天你高兴吗?”玛尔法靠在沙发背上说。
“高兴。”
“为什么?”
“战争结束了我就能回家了。”
“那最好是一开始就别来。有战争你照样可以在家呆着。”白色的烟雾上升,玛尔法仰头看着。
“您高兴吗?”
“我?我不。现在局面是不错,可是牌局还没完呐,得接着打。等真正胜利那天我就高兴了。”玛尔法嫣然一笑,“接着你会发现,没有战争,世界还是一样,卑劣又无聊。你记不记得,你刚来这儿的时候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参军?你告诉我,是为了保家卫国。啊,是这样吗?是为了保护这个世界吗?不如直白一点,说你喜欢玩闹。——保家卫国,也是玩闹。”
“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没有喝酒,凯仿佛被薄荷烟的清香熏醉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是好样的。”她冰凉地说,“你杀敌勇敢。战争结束就回家吧,带上一枚勋章。”
他想象自己抓住的,是一只白皙柔嫩,细软如鱼肉的手。实际上那只手硬邦邦,就像戴了橡胶手套。可是他依然像面对一枚勋章那么热切,抓住就不放。
对方慢条斯理地探过另一只手。好像要像合壳的蚌一般咬住他的手。实际上,她是要把那根香烟在他手上摁灭。他痛得当即把手松开。灭了的烟蒂被玛尔法随手丢在地上。她单手撑住下巴,望着他的眼睛里三分好奇七分倦怠。
“我以为你只会搞鸡奸呢。起立。十公里。请在一个小时后回来。”
他回来时,玛尔法又成了戎装的玛尔法。烫伤的伤口没妥善处理,红肿化脓。他用舌头舔舐咸津津的伤口表面。
胜利不会让尸体的味道变好闻,也不会让开枪时的厌烦稍有减轻。不过凯收到了一叠家里来的信,出于恐惧未知的心态,他选择先阅读最新的。
家里没什么事情发生。明尼结婚了。(凯几乎想不起来明尼是谁。)爸爸妈妈都很想念。很担忧。自豪,骄傲。希望能够快点回家。潜台词是希望战争能够尽快结束。
其实只要人还活着,战争就永不会结束,或者换句话说,当下就死去,可以立即结束战争,对吗?
凯有太多东西可以描写了。晴空之下的腐臭味道,从脸上滴下的汗粒跌进即将干涸的血池里,杀人与被杀——前者是后者的一种演练。他埋头在那张信纸上,尽量东拉西扯,在纸上留下一行行被拉长了的极富弹性的字迹,字母与字母依依相连。他害怕自己一旦说出什么实在的话,那就会变成对父母的指控:你们送儿子去杀人,鸡奸,强奸。不如说凯自己被强奸了。不如说他害怕的其实是控诉变为罪证。
他们插入沙漠之中。
沙漠里有狐狸,有士兵打着玩儿,没别的作用,只是单纯取乐。玛尔法不打狐狸,她打的是鹰,天上飞的鹰。用枪打鸟,她也只是为了好玩,鹰从空中摔下来,沙漠中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捡都捡不到。
广播里听到的是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北方佬的运气越来越差。他们内部起了争斗,互相倾轧。一派主张继续作战,另一派主张议和。尽管八字还没一撇,队伍里似乎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只有玛尔法还是原来那样,脸色平和,看不出情绪。
“不管怎样,我们总要穿过这片沙漠。”
她瞄准那只在天空盘旋的鹰,随后看着它坠落,脸上挂一丝淡淡的笑。
话虽如此,气氛仍然轻松下来。晚上士兵们交换一瓶酒,嘴对着瓶口轮番品咂,恰好轮到凯时酒瓶空空。他把瓶口朝下,也倒不出一滴,沮丧地往背后一扔,随后站起身,去找玛尔法。
月亮大极了,又大又清晰,让人不敢抬头去看,害怕这面昏黄的大镜子里会照出他们的脸。远处起伏的沙丘上,一个黑影慢慢走近,到了近处才现出玛尔法头发的色泽。他想问“你去哪儿了”,低下头,发觉她手里提着一大块不明物体,原来是头黑鹰。
玛尔法看到他,似乎也很意外,不过什么也没说。他跟着她,一路来到她的帐篷里。借着灯光,他看到那只鹰的眼睛没闭,似乎还活着。
“战争结束了,你会去哪儿呢?”
玛尔法动手拔鹰的羽毛。鹰微弱地挣扎着,喙似乎也微微张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听到凯的这句发问,她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
“我无所谓。”
这句话鼓励了凯。
“你无所谓的事,对我来说总是很重要。……”
他喃喃地述说,玛尔法作战是如此英勇,他看了又是如何的钦佩。他描绘玛尔法的英姿,把她说得像圣女贞德。然后他绕来绕去地说他有多纠结于自己内心的情感。不,他不觉得她是他姐姐,也不认为她是他的导师,虽然在很多方面她都担任着这种角色……她也不像他母亲。她也不像一个朋友。有时候事物的轮廓不是直接看到的,而是在四周暗淡的云霭之下衬托出来的。所以她是……
“所以,”玛尔法脸上带笑,打断了他的话,“你恨我,对吧?”
刚好,鹰一只翅膀的羽毛已经被她拔净。玛尔法抬头看了看他的脸。那脸上的神态,没什么特别之处,她在死人脸上已经见过了许多回。憎恨,厌烦,可怜巴巴,祈求饶恕,好像她是个可怕的死神,他们向她祈祷。
玛尔法几乎要原谅他了。不过,想到此时灯光暗淡,那枚看不到的烟疤,她的心又平静下来。像那天一样,她给自己卷了支烟,但没给他卷。她很喜欢这股薄荷的香气。
“我爱你。”
他的声线像火星一般闪烁不定。她细而硬的手搭在了他肩膀上,以不可抵挡的力量迫使他坐下,坐在鹰的尸体旁。
然后她摸了摸他的裤裆,发出一声狐狸般的笑。
你得给我祈祷啊——突然,凯又听到安迪这么说。他本来应该给安迪祈祷。为什么要对着玛尔法祈祷?
她要被北方人强奸的,先奸后杀。她会死得像一条母狗。安迪恶狠狠地说,凯,你曾经说过,为什么你不给我祈祷?
“鸡奸这种事情,谁都能做,只要有个鸡巴。”玛尔法的声音里也充斥着薄荷的香气。“不过,有些人除了鸡奸,对别的一切都是有心无力。”
她会死得像一条母狗。安迪说,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看呢?
在他能做什么之前,玛尔法抢先一步绞住了他的脖颈。她的手肘有如铁环,紧勒不放。他眼冒金星,扑扇着手,想要抓住点什么,随之抓住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鹰,安迪说。薄荷香气忽远忽近。玛尔法的手肘实在太紧了,就像安迪或者是他自己的屁股一样。他的血管似乎已然崩裂,他听到啪的一声。灯光不再。一切平息下来。他遗忘一切。
作者:维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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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条军规:不可以在战争期间发自内心地呼唤和平。
如此简洁,易于理解的博弈论规则,一旦双方置于棋盘上,最优的抉择就是向敌方进攻。
不可以呼唤和平,因为若是发自内心地祈求和平,便会令士兵在厮杀时感到犹豫。
——嘀嘀。
“这里是文明回收装置Ea—011-9081,正在扫描关于星球Ea-011标准年代x期间的文献记录,日志id0288XC273EEW09。”
处置结果:犯人被放置于透明的容器内随军队移动,任何人都可以以“软弱”的罪名去羞辱,甚至处置它。
最终犯人成为一摊富营养的积液,蠕动的生命自它的尸体上萌发。
文明回收装置停止扫描磁盘,“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苍白的城市,这里与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所想象的废墟并不相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于建筑和“文明”的损坏被视为“低效率的”。于是基因改造配合生化武器实现“对非我方人员”的定点打击成为了新的开发方向。
但是傲慢的人类忽略了一点,自己的技术并非全能之物——就像人类最初禁止生化武器的缘由那般,一款无差别杀害所有生命的病毒最终还是突破了基因改造后的防线,将文明耐心地,一点点地,从星球上抹除了。
于是这颗星球被判定为死去的文明。
在更加遥远的……其他的频道中,平行世界的人类平安地跨越了数次灾难,开发出了能跨越其他平行世界的能力。
“嘀嘀……“这里是文明回收装置Ea—011-9081,正在扫描关于星球Ea-011标准年代x期间的文献记录,日志id0288XC273EEW09。”
为了跨越更多的灾难,人类向平行世界中毁灭的文明散播出了文明回收装置。
若是能在人类毁灭的可能性中吸取经验,文明或许就能在红移的终点前一直繁荣下去。
“何为和平?”
若是士兵疲于战争,意识扫描装置会检测并刺激他们的额叶,分泌更多的化学物质来促使他们更加热烈地投入到战争之中去。
但是若是士兵渴望和平,他们不仅不会变得软弱,反而会坚定地反对投入到战争中去。
再多的折磨,刺激与化学物质都不能令他们回心转意。
研究者们得出了结论,博弈家们提出了困惑,决策者们拟好了文件。
“第二条军规:不可以想象没有战争的未来。”
关于违反第二条军规者的审问与处置的若干条记录:
“意识扫描装置于0878时检测到一滴泪水,经过技术专家的评审,装置没有任何故障,你对于自己的思绪犯罪有任何申辩吗?”
“我没有。”
“为何要在面对敌军的尸体时哭泣?”
“……”
“请回答,士兵,这是你的义务。”
“或许是因为人性吧。”
这句话令研究者,博弈家,决策者们感到恐慌。
“新的课题,如何通过基因改造彻底抹除我们的人性?”
于是第三条军规诞生了:“禁止持有人性。”
“嘀嘀……“这里是文明回收装置Ea—011-9081,扫描结束。”
“……”
“您希望得到我的建议吗?亦或者您需要我为您总结这个频道的文明死去的始末?”
“……不,我只是,在思考。”
“我们的世界似乎一直都在一条平稳且安逸的路上行走着,我们消灭了一切争端,吸取一切教训,消除个体间的差别。
“但是我们的组织仍然保留着军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只是消灭了战争的表象,却从未理解战争的本质。”
“嘀嘀……询问,战争的本质为何?”
“战争的本质是军规。”
“人们忽视了军人必须服从命令的底层逻辑,那是因为在国家和国家的博弈中,不存在‘和平’这一选项——在博弈论中,和平往往和投降是同一个意思。”
“我将改造博弈论的基础逻辑,制作完全的和平。我会希望……当人类产生纷争时,进攻不再是利益最大的选择,和平将成为凌驾于进攻和投降的第三个最优解。”
“嘀嘀……您的话语间充满诸多逻辑谬误。”
“嘀嘀……战争属于严格的零和博弈,和平永远意味着让渡一方的利益,也意味着另一方无法吃满自己应有的所得。”
“那么便将变量投入零和博弈之中吧。”
研究者淡淡地向自己的桌台上投下一颗骰子。
“将这个世界的文献共享给全部终端,同时我需要发布一条倡议……一条声明。一条全人类都应该遵守的‘军规’。”
“第零条军规,若是这世界爆发战争,我将永久性关停文明回收系统……任由这个世界走向属于自己的终结。”
备注:致郁向,心情不好不准看
评论要求:随意
最近她的日子不怎么好过,可就旁人眼光而言,其实也就过着一种平凡而又重复的生活而已,每天两点一线,坐着地铁在公司和家之间来回,收点工资,攒点积蓄,享受一些无益却也无害的娱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生活就是如此,真实而又麻木,不是吗?
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是真的,她总是期待着忽然有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发生,带她过上另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或者,就那样死掉也好。要么变得更好,要么直接死掉,人就该如此。
但现实嘛,就像刚刚说的,真实而又麻木,她呆呆站在站台前等待地铁的时光多如凡尘,又混合了过去那些模糊不清如污水般的平凡过往,浸透了她前半生。
地铁来了,轮轨的噪音由远及近,白亮的车灯洞穿黑暗,就像夜里提着灯的骑士。
终于可以回家了。
于是她迈开了腿,向前一步。
“您好,您已经快到站了。”
莉子猛地惊醒,才发觉自己在车上睡着了。也不仅仅是睡着那么单纯,而是整个人干脆横躺在了椅子上,流的口水甚至沾湿了座位。
“抱、抱歉!”
她抹了抹嘴,慌慌张张地从小包里掏出了纸巾,擦了擦椅子。而乘务员也并无太多恼怒,毕竟负责车厢清洁的另有其人,于是,她也只是重复了刚刚说的话。
“您好,您已经快到站了。”乘务员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希望您能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享受人生。”
这话实在不像是一位乘务员该说的,莉子鞠着躬道着歉,眼光还是不由自主的望向了眼前的人。高跟鞋与黑丝袜,并非乘务员日常的装扮,深蓝的工装裙与外套搭配白色内衬更加重了那种感觉。继续从鞠躬的姿势站直,莉子终于看清了乘务员的脸,更确切的说,是经过了分明的锁骨与纤细的白颈后看见了乘务员的脸。
该如何评判呢?
只能说莉子有些嫉妒了。
无论如何,如此肆无忌惮的审视陌生人的外观总是有些失礼的,于是她收起了心思,交出了疑惑。
“你……知道我要在哪下车吗?”
“毕竟您的日程总是固定的。”
莉子皱着眉,抿了抿嘴,望向了列车门上循环滚动红字的led屏,不知是不是刚睡醒迷迷糊糊的缘故,她发现自己有些不识字了。她迷茫自己身在何方,呼出了肺部所有的气,坐在了椅子上。
“抱歉,我想再坐一会……去其他站看看。”
“您是有什么心事吗?”
“只是突发奇想……”
她原想就此敷衍了事,但乘务员歪着头,那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眨了眨眼,莉子便感受到了些许压力,只能继续说道:“因为每天都是这样……应该是有些无聊了吧,我想……要不要去终点站看看。”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乘务员似乎觉得说两句就熟悉了,按着身后的裙底坐在了莉子身边。
“您有什么心事吗?”
像个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乘务员望着对面车窗的两人倒影,说道:“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抱歉,我们两个不是很熟吧。
虽然原本是想说这句话,但最后莉子也只是“啊……嗯”了两声。
“不想和我说吗?”乘务员笑了笑。
长的好看的人自然有特别的魅力,但那温柔的语气才是让人难以招架的点。
“……我确实有些累了,可以坐在这休息一会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不会拦着您。”
莉子深吸了一口气,身体下沉,瘫在了椅背上。不知过了多久,列车仍未停下,乘务员也一直没有离开。她眨了眨眼,对面的车窗里便被无数的身影重叠,一个个疲惫、红着眼的人,挤满了镜子中的车厢,而镜子中的她也瞪眼张嘴,机械性地扭过头。
“嗯,这辆列车和您平时坐的不太一样。”不等莉子提问,乘务员便先开口解释起来:“这里是一个供人休息的列车,那些疲惫的、痛苦的、无能为力的人都能在这里熬过自己最痛苦的时光。”
“什么意思?”莉子愣了愣,又站了起来。
“人生,消耗一些人生作为代价,你就能用时间治愈自己的伤口。”
环顾四周,空空如也,只有车窗中的车厢是充实的。
随后,莉子望向了乘务员,说道:“你一定是疯了……再怎么说,我也没有说过要消耗什么人生……”
“可你已经无数次登上过这趟列车,在你放弃向前时,所有代价都已消费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莉子茫然地望向乘务员,却被她身后车窗吸引住。车窗之内的身影有些模糊,但她却分明看见自己的脸上多出了几道皱纹。
又是一些平凡过往钻进了她的思维里,填补了时光的空缺,她做了什么?她应当做过什么,但一切又毫无意义,不值得为自己所记。慢慢的,又有至亲好友离去的记忆逐渐清晰。
那些离去的人……无论她接受或是遗忘,所有的记忆都因他们的离开有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那时母亲还没离开,那时喜欢的人仍能一起聊天,她的时光飞流而逝,唯有苦难的锚点清晰如故。
她想逃离,她坐上了急速奔驰的列车,但没到一个新的站点,总是会失去更多,只为人生仅有别离。
“就像我之前说的,去终点站吧。”
列车飞驰而来,她如樱花散落。
还在等车的路人似乎没预料到莉子的突然的行为,最后一刻,她听见了无数尖叫,但她全然不在乎。
她出生的那一刻,她也无法理解过父母为何笑着。
他们不知道吗?他们把她带到了一段不断失去的事故里。
作者:千零一
评论:无声
曾经,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们那年轻俊朗并手握兵权的父帝向孩子微笑,布满厚茧的手掌下,姆指摩挲着这个寝室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斗柜,尤如抚摸着一头正在沉睡的豹子。那是一只香樟木造的柜子,半腰般高,彼时她和弟弟都能轻易够到最下的两层,只要一人一边使劲,就能将整个抽屉的乳香没药,摊在所有人的面前。那又是个不能轻易企及的柜子:唯独那最高、也最浅的抽屉,两姐弟从来碰不到,纵使她那承继自母亲的颀长身形已初露端倪,比小三岁的兄弟长一截不说,经过风廊的壁挂时,她还会被画童埋怨,说她的珍珠宝冠实在太高,将阿斯庇神的阶梯遮个密实,从来,她指的是从识事而来,他们连那抽屉的扳手都不曾触碰过。彷佛在懵动的心灵里,只要一碰,那个抽屉便会从沉睡中醒过来,张开血盆大口来嘶咬怒叫,只有崇高的父亲才能安抚着这样一头猛兽。
伟大的狄乌拉斯二世如何不察孩童的畏惧?于是在这样一个葡萄饱浸阳光的下午,他将两个孩子从泰诺基亚的绿茵上召来。掌心老茧触碰着平滑的柜沿,他对他们说:「孩子们,我爱你们的母亲。这是她留下来的礼物,总有一天,当你们长到能轻易拉开它的时候,整个大陆都会匍匐在你们面前。」
现在狮缇年逾十九,泰马尔十六,两姐弟跪在父亲旧日的寝室,被麻绳绑得动弹不得,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段话。
狮缇咬着牙,汗从额发流向颈项。她用尽力气不看向墙角的柜子,装作冷眼旁观狄乌拉斯的族人四处翻找寝室的遗物。他们的叔父孟菲斯为首的王室族人,数十次从姐弟和其他仆人面前奔走而过,嘴里念念有词「玉玺」、「宝印」,又不时向阿斯庇神祈祷,希望传国玉玺能忽然在下一个翻出来的匣子里,或者藏在某个尘封的果篮内。王妃的遗物是最先被寄予厚望的地方之一,但族人的希望迅速枯萎,因为里面空无一物,连只饿死的蟋蟀也没有。在找寻玉玺的途中,他们起码找到了共三十一只,三十只死,一只生。
即将加冕的喜悦在孟菲斯的脸上荡然无存,又渐渐转为绝望。不知不觉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到他黝黑面庞上,并观察到他的胡须彷佛每打开一个空匣子,都会被捻得少了一根。经过两日两夜的搜索,大家讶异地发现,王的胡须只剩下一根半白的毛发!
再一次他走到侄女面前,提起她的秀发,大声叱喝道:「狡猾的女孩!以阿斯庇神起誓:快告诉我们玉玺何在!」
「我不知道!」狮缇冷冷瞪着她那双琥珀石般的眼珠子。
「骗子!骗子!!」孟菲斯怒不可遏地抽出侍卫的宝剑,指向侄女。众人们倒抽一口凉气。狮缇的身体像羔羊在刽子手面前一样颤抖起来,两眼看着那逼近的锋利剑尖,仍然沉默不语。
孟菲斯秃鹰一般紧盯着她。下一秒,一声惨叫响彻寝宫——泰马斯的奶妈尖叫后晕倒在地上:泰马斯从颈至左脸被刀划了大大的血口。
少年痛苦地呼唤着,狮缇、狮缇!
狮缇终于不堪这一切,睁大眼睛哀求说:「放过我弟弟!阿斯庇神在上,我告诉你!就在那个柜子!」
孟菲斯沉着气问:「哪个柜子?——你再说谎的话,我会斩断你弟弟的脖子。」
「就在墙角那个柜子,最顶上的抽屉。父王曾带我们姐弟摸过它,并告诉我们,只要打开它,整个大陆都会臣服于我们之下!」年轻的公主赌咒发誓之下,孟菲斯终于露出逼切的神情,再一次走向那个仍旧像沉睡豹子,又默默无奇的柜子。他拉开——空无一物。
狮缇面不改色,「你要让我们两个去拉开。这是只魔法柜子,只听从蒙查恩——我母后一族后裔的愿望。」
无奈之下,孟菲斯只得让侍从给姐弟松绑。
终于再一次,狮缇和泰马斯触碰到柜子的金属把手。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合力,由下至上将抽屉拉开,乳香没药如昔日般重现在世人眼前,直至最上最狭小的那个抽屉。
狮缇与泰马斯对望一眼。
类型:同人
作者:维基
评论:噤默
黑路撒冷,原纽约。一夜之间被异界所侵蚀的都市。
而后,仿佛是为了掩盖内部会侵蚀人心的魔性泄露一般…浓雾笼罩了这座城市,使得这座城市的夜晚失去了星月,无论是白昼还是昏夜,都昭示出茫然困顿的死相。
或许这就是世界末日的景象,从地球上的一个小小蛀孔开始,缓慢平静地将一切都腐蚀崩坏掉。
……扯远了,还是来略微欣赏一下黑路撒冷的夜景吧。
几个年轻人站在高架桥旁抽着烟,虽然不见星月,但是摩登都市的光源在深夜还是孜孜不倦地挥发着光芒,充当了地面上的星辉。公路上车辆联结成束,沿着道路汇聚成漫溢着光辉的脉络。
乍一看,似乎和地球上其他现代化的都市并无差别,你甚至可以说在任何一个国家都能找到这样的景色。甚至假如你好事一点,你甚至会想:为什么不去向那几个年轻人要根烟,和他们一起欣赏一下夜景?
这么想着的你看向那边,被雾气模糊的几个人的身影略有些朦胧,随着距离缩短你终于看清了那几位年轻人的样子————
啊,初次来到黑路撒冷的倒霉蛋,大概会被那群人的相貌吓得连爬带滚地逃走。仿若水生生物和黄金时代科技的不论产物,轻佻的触须舔舐着命运悲惨的烟蒂。它们替代任何地标,成为最标准的独特奇观。
“说出你的心愿吧,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我的愿望是制造一道幻想与现实的裂隙。”
如此静谧,如此安详。
风暴席卷整个都市,但是风不曾制造一丝丝噪音。
它只是轻轻摇动了八音盒的把手,将过轻的灵魂掷向天空。
风暴的脚步继续前往,将人类的文明拥入怀中;建筑被白色侵蚀,变成风化的盐柱。
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感受着,全都放弃了挣扎。
与其说那是文明的死神,不如说那是文明的母亲;它前来催促过于繁荣的文明,是时候该进入应有的午睡。
是啊,那就像是一场午睡。
只是当文明再次醒来,它又将成为母亲的婴儿。
众多繁荣,众多许诺。
就这样一同沉入梦乡,成为无法复归于现实的清醒梦。
ET66HY年份,人们放弃了以数字纪年的第P3U个年头,我骑着摩托从风暴之中逃了出来。
人们忙于验证自己的虹膜网纹,忙于启动那繁琐的虹光观光车。
摩托这种本应消失在历史里的产物,只需要轻轻一转钥匙就可以启动。它的外形和它所代表的精神永不褪色,致自由——!
——假如它不会因为缺少燃料而在这荒野之中抛锚就好了。
我叹了口气,在永动能源机关被发明出的第HH个年头,将新的能源体系并入老旧的家电早已不是难事,现在我那旧时代复古思潮的热情将要把自己害死在这柏立冬不拉屎的荒漠中了。
“你好?”
据说第三代的改造人体并不会产生幻觉——
“你好?”我面前突然出现的人不为所动,只是悄悄挥了挥手。
“据说那风暴是某人许下的愿望,因为他对自己的生命感到悲伤,于是和虚谬空洞的神性做了交易。”清秀的狼兽人擦了一把脸上的机油——尽管这对于毛发粘上的机油并没有什么效果。
“哦哦,虚谬空洞……我还以为那只是个传说或者笑话。”我望着远处的风暴云,祈祷着它的速度维持在现在的乌龟级水平。
“说出你的心愿吧,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他突然这么问我。
“除了活下去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上一个向虚谬空洞许愿的人,模糊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界限。”
“所有的叙事都因此变得暧昧不清。”
“我听说过,从那之后人类便抛弃了数字纪年的方法,因为数字在概念中早已失去了意义。就连普通的琼斯多项式也必须写得歪歪扭扭才能正确地导出绳结的扭结数。”
“所以呢,这次许愿的人又得到了什么?终于有个疯子许了毁灭世界的愿望吗?”
“不……许愿的人内心只是充盈着无数无处可去的思绪,于是他拜托虚谬空洞将其实体化。”
于是风暴就此诞生。人类的所有就此化作清醒梦的一部分。
“谢谢。”我带上头盔,准备继续逃离风暴。
“需要我带上你吗……你留在这里,迟早会变成风暴的一部分。”
“我们很早很早之前就见过,不是吗?”
“这一份错误的爱慕,最终化作了风暴。我注定也要前往那个你不存在的清醒梦。”
作者:阿氪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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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偶像部
“所以还是被拉过来了……”
直到踏入写着“偶像部”的大门,小绘才有机会被堇松开手。一路过来都是堇一反往常地拉着她,甚至让她手腕生疼,现在才有机会揉一揉。堇几乎是突然地对“来偶像部”这个事情非常在意,来这里的路上她们顶着正午的阳光脚步不停。也只有一楼大厅里的钢琴能让堇稍微停一下,她们就在那享受了一会流畅如泻水的琴声,不过最后堇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我弹得没那么好”。
偶像部的房间在另一栋楼内,小绘刚来的时候多少带着好奇来这里探索过,只知道所有的社团似乎都用这栋楼内的房间作活动室,除此之外就没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了。房间虽然在二楼,却并没什么好看的。毕竟当时的门都被锁住,窗户向里望去也实在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只是这下踏入了偶像部的房间,她才有机会全面地看看某个房间的内部。
面前的房间左右各有一扇门,左边的开着,右边却已经关上了。堇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门,指望里面即使有人也不会因为这个行为而注意到她,这才确认了门是反锁上的。在主间里向左看一看,似乎是一个带着整面墙的镜子的舞蹈室,铺着木头地板,一尘不染,抛光极其仔细。想来从石川若菜到琼野真理再到市野雫以及之后那些她不再能叫上名的前辈们,都曾在这里挥洒过自己的汗水。小绘一直奇怪于为什么狭长的走廊却只有一扇门,直到现在才能明白。
面前的主间基本上被一张方桌填满,小绘数了数,至少按照椅子都能坐下二三十人。桌子长边相对着的,是底下有抽屉的长桌子,靠墙摆成一排。桌面上的是蒙了灰的口琴、几本同样灰扑扑的书本,以及一个玻璃水槽,里面空无一物。桌子另一面的窗户旁放着一张堪称经典的翻面白板,只不过什么都没写上。出于好奇,小绘搬过椅子,试图看看白板的另一面写着什么,白板随着转轴的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声响。
“还没和人见面就随随便便翻别人的东西,这样不好吧……”堇规规矩矩地在最靠里的椅子上坐下,即使没人看着,也不自觉地将双手放在了膝盖上。
“看完再翻过来就行了嘛,不要在意嘛。”小绘翻过白板,背面好像用磁铁固定着几张照片,可能是活动时期的照片吧,都穿着演出服,只不过大部分她都不太认识。加上多数人的头像都粘上了贴纸,简直让小绘猜的机会都没有。
“有什么东西吗?”
“好像都是照片,看不太明白……话说,小堇你不是刚听小千穗理说过偶像部的事情吗?为什么这么着急?我都从昨天问到今天了。”
神奈堇苦涩地想起昨天傍晚看见的情景。
“我昨天看见了一些……事情。当然偶像部我只是单纯感兴趣啦,只是很担心,如果我感兴趣的东西和那些事情有关,那么……”
此时,她们左侧的门发出猛的一阵声响,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只看见一个紫色长头发的学生从原来紧锁着的门里冲出来,用同样毫不在意的力度大力拉开大门,走之前又重重甩下,引得大门在门框和墙壁间来回弹跳,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声响。在那之后是一个神奈堇熟悉的,有金色长发的身影。她拉开大门的力度并不与第一个学生差多少,只是在大门快要再次撞向墙壁的时候准确地扶住了门板,用和昨天无异的那种礼貌再次轻轻在身后拉回门板,甚至提前转过了门把,好让关上大门的时候不至于让锁舌发出声响,即使二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堇和小绘,在她们看来主间里并没有人。堇在小绘转头看向门口的时候悄悄叹了口气。
“大概就是这样,然后……”
然后,大概就是那位粉发的学姐吧,堇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无论在那之前又多么精心的准备,最后还是这样了,堇也不是没见过这种场景,也正是因为见过这个场景而愈加同情起她来。
眼眶红红的,一定是哭过吧。但是仍然坚持着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即使没人——或者可能有人会来,毕竟这是社团招新的时间段嘛。关上门的时候背过身去面对着门站了一会,身体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而微微摇摆,是在下定怎样的决心呢……
那位粉发的学姐最终还是转过身来,没有着急逃离这个地方,也因为这个看见了呆在一旁的堇和小绘,小绘还扶着白板,双膝还跪在白板前的椅子上。学姐仍然在呼吸间抽噎,堇看得出来,但她仍然对堇和小绘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哦,我昨天还见过你——欢迎来到初春女高偶像部,我是现任部长小田茜。对哪里有兴趣吗?”
小绘挠了挠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将白板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
“小堇和小田前辈认识吗?”
“说不上,只是昨天打工的时候看见她们来着。小田前辈,刚才那是……”
刚才那是昨天打来电话的那位吗?堇本来想问这个问题,却被茜急急打断。
“没有没有,刚才我们只是讨论一点问题,只是有一点点激烈。毕竟不做演出的话,后辈们不知道我们还在活动也是理所应当的。两位同学是有兴趣吗?我们的设施都是比较齐全的,想之间用舞蹈室或者借用录像的话都是可以的,总之……”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来看一看的。”小绘连忙摆摆手,堇却从茜的微笑中看出一丝尴尬的意味。于是很礼貌地站起身来。
“我们还没有加入社团,所以打算每一个都看看再决定,只是刚好看见门没锁,于是来参观参观,嗯。”
“但是小堇,社团的事情你……”
小绘的话被堇的眼神刹住了。
“所以,请问小田前辈,其他的前辈在哪里呢?”
“我们现在就三个人了……不过还有很多同学辅助我们,所以您不用担心,如果入社了我们肯定有办法照顾到您的,所以请务必多看看,不要这么早放弃偶像部……”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前辈。小绘,我们继续去看看别的社团吧,乐器社如何?”
“啊,逃走了……”
小田茜眼睁睁看着堇牵着小绘的手从她的身边快步穿过,脚步声随即从走廊转移到转角,然后是一阵下楼的脚步声。杂乱无章,魔术帽里变出的鸽子一般胡乱的扑打。
“乐器社……根本没什么乐器社,只有管乐团,而且在四楼……”小田茜感到一阵喘不过气,双目无神地走到窗户旁边,随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身后就是白板,已经被翻了面,她毫无想法,将白板默默翻回原来的地方,照片那一面面向墙,又是一阵嘎吱声响。勉强装出的微笑,也真正地变成了疲惫的苦笑。从这里看出去,就能看见教学楼门口的小广场。看不见刚刚离开的堇和小绘,但门口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夕子。
“夕子,爱纪……我一个人做不到的,无论什么都……”
“都站在门口干嘛?冲着我来的?”
此时在茜的视线尽头,夕子双手抱胸靠在大门旁,仰着头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几人,“说了不行不行了,有这个时间,切实地训练一下不好吗?”
“你凭什么说我们没有训练……”
“哦,你啊,古河,古河奈美。没记错吧?半年不见了,只有强词夺理的本事没变呢。但我劝你别骗自己哦,当初记缺席的时候,你是第一个被踢出去的。”
“那都只是意外而已……你现在有什么权力!明明现在就是茜学姐在做部长,少逞能了!”
“和我当时是部长没矛盾吧?只是尽职尽责地重新开始记缺席而已,少自我感动一点不好吗?”
夕子瞟向小广场那边,爱纪正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过,懒得将目光投向这边,夕子很清楚,从早上六点起就能一路猜出晚上十点在干嘛的无聊人物。
“中午时间很宝贵的,我要回去睡午觉了。啊,la siesta sagrada......”
“你这个人……”古河奈美气冲冲地三步并作两步冲来,一把抓住夕子的手臂。夕子被猛然扯住间不得不转过身来,只是优雅地将手臂抽出来。
“不是在学校我已经一耳光抽过来了。离我远点,我的脾气你明白的。”
奈美冷哼一声,只是将手收回,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与夕子赌气一般对视着。
“仅仅是开会不来、训练翘掉,知会都没有。让你当部长,你还能怎么想?即使是这样,我还能说服自己是你的班上有事。那发社交软件的时候屏蔽我,不算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吧?既不会唱又不会跳,学园祭却要上场,你觉得我还能给你安排怎样的位置呢?被安排到边缘而心里有怨的,在同年生里传谣言说我针对你的,难道不都是你吗,古河奈美小姐?”
“你偷听我?”
“……无聊。”
夕子径直穿过站在旁边的奈美,几乎是挤着她走过去的,让后者不得不让到一边。另外几个学生被吓得在大门旁呆若木鸡,不知该怎么办好。
“古河奈美不值得原谅,所以第一个被我从名单里划掉了。你们只是能力不够,老实告诉我,即使不在偶像社里,你们还有没有在练习?”
面前的几个学生小鸡啄米似的点起头来。
“那就按照训练条目来,证明给我看。这个坡道来回五遍,半小时之内能完成,我就去向部长申请你们重新加入。”
夕子从包带上解下一个装着秒表的袋子,重新靠在大门旁边。
“那么,做完伸展,我们就开始吧。”
奈美向夕子投来怨恨的眼神,但还是回到做着伸展的后辈中间。夕子的眼神在秒表和后辈们之间游移,并没有看奈美一眼。
“那么,各位,请吧。”
一切其实都没什么意义。夕子拿着秒表的时候,只觉得昏昏欲睡。大概在第一个后辈第二次爬上坡道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她们在气喘吁吁下的逞强了,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于是她把放在学生提包旁边那些准备好的运动饮料搬出来,干脆地让她们就这样停下来,好让自己把运动饮料一瓶瓶分发给她们。即使这样,还是剩下几个人是拖着步子回来的,夕子只是把装着剩下的饮料的塑料袋挂在路边的扶手上,不再站在那里等她们。
“我不喜欢你们老是撒谎撒谎的。”夕子放下袋子,靠在栏杆上,右手扶额。“互相撒谎,互相欺骗,沉浸在一片其乐融融的范围里……你们究竟要证明什么呢?努力吗?梦想吗?那是坐在家里拿不到的东西,你们一点觉悟都没有吗?”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小智代上坡的时候摔跤了,我们把她扶上来才……”
“创可贴在我的包里面,自己去拿。”
即使是一脸怨气的古河奈美也不得不咽下自己的话。
“但是,你……”不知从哪里传来嘟嘟囔囔的声音。
“只有自己在这条坡道上一路跑下来的人才知道每一步该踏在哪里!每一块砖块的触感,每一次来回的调整,该在哪里节省体力,慢了该在哪里提速,只有自己跑下来才知道。因为只有它是永远公平的东西,不是我,你们搞明白点!”夕子突然的爆发让后辈们彻底无话可说。几双眼睛同时聚焦在她身上。好奇、不安、愤怒、怨恨……所有的一切只让她觉得无聊。
“下午放学的时候,所有对结果不服气的人,都来门口集合。我会给你们跑出一个该有的成绩,我会告诉你们:即使你们都走了,我也会坚持训练下去,即使再也没有让我出场的表演,这就是校园偶像该有的觉悟,给我好好看着!”
夕子把提包提起来,掏出里面的创可贴交给离她最近的后辈,这才发现包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瓶瓶装的麦茶。嘁,夕子莫名有种落败的感觉,爱纪总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表达自己的意思。夕子面对着小广场做了个深呼吸,爱纪就喜欢这种偷偷放了点什么东西在其他人包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的桥段,奇怪的家伙。
“辛苦了,各位。下午的课程马上就要开始了,调整一下呼吸去上课吧,不要耽误自己的学习。”
“小堇——小堇,你等一下下!”小绘快被堇扯得脚不沾地了,但还是被一路拉回了教学楼,小广场上的夕子和爱纪并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好容易被堇松开手的时候,两人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从昨天开始你就怪怪的,这不像你啊……”
堇索性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喘了几口气,只是先摆了摆手,让小绘先等一下。好容易顺起气来,才扶着小绘的肩膀站起来。
“我……有那么明显吗?”
“‘答案完全写在脸上嘛’!”
“诶,原来如此……不要学我说话啦!”堇轻轻地推推小绘的肩膀。“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跑走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小田前辈吗?没关系的啦,你回头再找她讲清楚就行嘛,只是,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赶呢?撒娇什么的,完全不像是你会干的事啊。”
“总之就是感觉很慌张啦,想要逃掉什么的……偶像部的话,确实只是感兴趣而已。但是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嘛……昨天我也看到了啦,夕子前辈和小田前辈之间吵了一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谁是谁,但是如果偶像部就是因为这样才没办法表演,不就太可惜了吗?唉……不过,夕子前辈姓什么我都不知道,这么叫她是不是不太好?”
“人家又不会听见,下次打听好不就好了?来,小面包,下午下课我就不等你咯?”
堇的手中被小绘不由分说地塞满了小面包。
薄暮时分,能够从偶像部的主间窗户,看到隐藏在阵阵云雾背后的太阳。带着染红半边天空的光亮照射而来,抚过长长的方桌直穿到门边,想必如果此时有人打开门,就能看见灿烂的霞光吧。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想起明天能有一个好天气,堇就感到一阵幸福。
其实也没必要一定这么晚——照理来说刚放学的时候来也没有问题。但是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有什么活动呢?所以堇在一楼的大厅里弹了弹琴,却只感受到自己太久不练而日渐僵硬的手指。直到茜熟悉的身影走向偶像部的房间,她才有机会再次拜访。
“抱歉抱歉,已经没有红茶叶了。简单喝杯水,没问题吧?”
接过纸杯,堇终于感到轻松了些,索性不再像中午那样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而是放松地在桌子上用左手撑起脑袋。那时奇怪的不适感,在接过纸杯的时候,也接近消散了。
“其实真的很对不起,中午的时候实在是太紧张了,所以有些着急,是我不对。”
“您别这么说,我当时也什么都没说地逃走了……”堇的眼神越来越低,直至盯着自己面前的桌面,木制桌面的纹理在她眼前不规则地跳跃着。“其实昨天小田前辈和夕子前辈——啊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在家庭餐厅里吵架的时候,我都看到了,只是那时候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来到这里又看见夕子前辈和爱纪前辈摔门出去——啊啊,对不起,我也不知道爱纪前辈姓什么——我也实在被吓到了。而且小田前辈实在是太热情了,我有点不太舒服,是这样。所以说……”
堇站起来,向坐在桌子另一边的茜深深鞠躬,“逃走什么的,真的非常抱歉。”
“诶,不是不是,千万别这样。”茜几乎也要站起来了。“有人能来,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所以……”
“小田前辈当时是在强迫自己变得友善吧,我感觉,您当时很悲伤。”
“嘛,这个嘛……家丑不可外扬,保密。顺带一提,叫名字就行了。”
“谢谢您。哦,很抱歉,我……”堇突然在看到手表表盘时紧张起来,“今天打工的时间快到了,我可能需要先回去了。”
“一起走吧。向东还是向西?”
“向东坐电车。”
“那么,一起走吧——哦,也对,我想起来了。餐厅那个方向的话,我们应该还能一起坐两站。”
最后一趟了。绘野泽夕子爬上坡道,正好能撞见温和地照耀着大地的夕阳,不过她对可能的美的感受毫无感觉,只是略带愤懑地看着秒表。二十二分钟十八秒三二,她摁下秒表的按钮,系在表盘上的绳子被仔仔细细缠绕在手腕上,好在不阻碍跑步的情况下使用。已经连续三天进不了二十分钟了,什么时候她绘野泽夕子也变得这么懈怠了?
门口没有一个人,一半在意料之中,另一半,仅仅只是没能想到她们既然中午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找到她面前,却没本事晚上的时候实实在在观察一下。不过也无所谓,不是最好的自己,展现出去就只是丢脸而已。
这也难怪夕子看见从大门里走出来的茜和堇,只是感到一阵尴尬。“凭什么不是我”这种话,现在想想也挺羞耻的。想要转过身去假装不认识,也只是来不及了。
“贵安,茜。”双手扯扯裙摆,尽量摆出一份优雅的样子,就这样吧。夕子装作无所谓地走到茜的身边,不过有意走在堇的右侧,好让堇正好待在这两个人中间,话说这人是不是见过啊?夕子有些模糊的印象,不过并不想花时间去辨认。茜也没回话,三个人在一阵堪称神圣的沉默中向前走着。
“都这么晚了,你在这干什么?”还是茜先打破了沉默,不过茜看都没看夕子一眼,只是看着前路。
“训练啊,不然呢?三天不进二十分钟,只是让人笑话而已。”
这怎么像是挑衅一样?堇夹在中间多少有点感到进退两难,想插句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向夕子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昨天晚上,在家庭餐厅,我曾经见过您。”
夕子甚至不愿意转过头看看堇。
“把它忘掉,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也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有的话,也别擅自偷听。”
堇感到一阵反胃。于是转过头看向茜,“茜前辈,今天中午,我也见过她。她是……”
“绘野泽夕子,叫她绘野泽前辈就行了。”
“啊!”堇摆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一拍手,“绘野泽前辈就是千穗理同学嘴里的‘姐姐’吧?”
堇看见夕子的表情好像稍微柔和了些,却还是摆着一副可厌的扑克脸。
“千穗理找到朋友倒是挺可喜的。这也挺好。”
“你中午摔门出去的时候难道没看见她吗?她姐姐也在那呢。”
堇的视角不得不又回到茜那边。
“没看见,倒是看见一群讨厌的故人。”
“啊,小奈美她们居然打算回来了?”
“嘴上说说而已。什么‘我可是一直都在练习哦’,什么‘明明是你针对我而已’,我给她们划的线是半小时,不难吧?一个都没过,我觉得这也没必要和您报告了,我的好部长。”
堇仿佛感觉茜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在变得越来越小,她偶尔蹭到自己肩膀的手臂好像也变得紧绷起来。
“所以,绘野泽前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和茜前辈之间,以及在那之前……”
“没什么别的,当时我当部长,但是之前招来的人都完全不愿意训练,每天光顾着搞人际关系,我就把她们全踢了,就这么简单。”
夕子很冷静地拧开矿泉水瓶,一路上她不停地将瓶盖拧开、关上、拧开、关上,瓶中水已经快被喝光了。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陈述事实而已。”
“然后现在也完全按照你的想法来,不管我的意见……”
“你、我、爱纪,我们三个人明明投的是一样的票。我帮你干了些不受欢迎的活而已,新学生会被误导的——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叫‘你在这里干什么’?人家对偶像部有兴趣,说不定就是未来的部员,你这种态度还能招到新生吗?”
“等一等,先不要吵架……”
堇夹在中间颇为尴尬。神圣的沉默渐渐回归,甚至没给堇一个向夕子介绍的机会。到了车站,两个人将要坐上相反方向的电车时,也故意坐在从另一边看会被站在站台边的堇遮住的位置,直到某班车后对面再也找不到熟悉的人影。
“小堇没等你诶,小绘。”千穗理提着包站在A班后门口往里看去,只看见一群一群聚在一起的学生,千穗理花了好大功夫才辨认出所有的人。
“我知道哦,她早就和我说过了,今天下午要重新回偶像部看一看,可能是先走了吧。”小绘将包甩动起来,就势搭在自己肩上。系在拉链上的圆圆的面包挂饰自由地在空中飞舞着。
“重新?”
“哦,对哦,我们今天中午去偶像部,结果看见她们在吵架哦。话说有个人很像你诶,是你的姐姐吗?”
“哦哦,那大概就是姐姐吧。她干什么了吗?”
“摔门出去了啊,超级吓人。”
“诶……也确实,姐姐这两天一直关着房门,可能是有心事吧?她的事情我不好过问啦……”
“话说整个学校是不是已经被我们走遍了,还有什么地方吗?”
“教学楼再往后走可以继续爬山,听说山顶有个小亭子,应该可以俯瞰城市吧?探索完这里的话,还有一些时间,去干嘛呢,卡拉OK?”
“好哦!学校探索小分队,出发——”
虽说地势颇高,但初春女高其实并不建造在山顶上。教学楼那生长着杂草的背面再往前,其实还有木质的登山小道。至于这个小道通向的亭子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小绘并不打算去探究,通向那里的登山路才是更加有意思的。同样的,偶像部里发生过什么,恐怕堇会更加有兴趣些,对小绘来说,最有意思的还是发现这么一个房间是偶像部的时刻。
去那座小亭子的路途并不是很平缓,到处是贴着地势旋转的阶梯。微风吹来,能够在沙沙声中摘下周围树木的叶子,于是这里就一直被一层树叶覆盖。不知道是谁一直清出道路,以至于虽然一路树叶随处可见,却并不像无人照管那样堆积起来。小绘对此颇有心得,于是几乎是蹦蹦跳跳,一步两阶地走上阶梯,不一会就把喘着气的千穗理甩在后面。
“在筋疲力尽的时候
从澄澈的天空远方
吹来未来的风,
希望还是稍稍踮起脚才能取得的东西……“
听到歌声时,小绘刚刚看见千穗理所说的那小亭子的边沿。曲子她不陌生,那是之前听到市野雫的演唱会的时候了,结尾就是这么一首,她还保存在歌单里,一直听到现在。和当时她无意中品出的市野雫那多多少少的感伤不同,这个声音显得轻快、愉悦,让小绘既想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又不忍打扰唱歌的人,即使那应该是无人听见的清唱。
“好累哦,不要跑那么快嘛,小绘……诶,谁在唱歌啊,这个点不是应该都回家了吗?”
小绘弯下腰,轻轻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活像一个侦探观察着隐藏的目标。
那是一个和她们同级的学生,在她们看来,是侧身坐在亭子的长凳上。两人能分辨出她的年级来,纯粹还是通过千穗理透过眼镜隐隐约约看见的领巾。直到她一曲唱完,小绘才大胆拨开树枝走向小亭子,这却把在亭子里的学生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我打扰到你们了吗?那我现在离开……”
“不对啊,完全是我们在打扰你啊?”
“诶?”
对面的女孩稍有些慌乱,用手撑着凳子往亭子的另一侧挪去,给小绘与千穗理留出了位置。千穗理这才从树枝后面走出来,两个人顺势坐在女孩留出的位置上。
“所以说,刚刚是你在唱吗?”
“啊,对对,是我……”对面的女孩在亭子的柱子边几近缩成了一团。
“很好听啊,为什么要躲起来唱呢?感觉我完全比不上呢。”
“您不用安慰我……唱的不好什么的,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的。”
“确实很好听哦。”千穗理插嘴进来,“感觉比很多刚出道的校园偶像还好呢,感觉按照你现在的状况,直接去报名选拔都有机会选中。”
女孩有些手足无措地嗫嚅着,“我哪有这个水平……”
小绘直接亲热地抓住女孩的手臂,把后者吓了一跳,“我们等会要一起去卡拉OK,你也一起来吧!刚好我们还是一个年级,说不定以后还得天天见面呢!你叫什么?”
“小绘,她不在我们班啦,我记得好像没见过她来着。”
“我记不住嘛!嘿嘿嘿嘿……”
女孩看着面前嬉闹的两人,只是低着头。
“我叫……我叫樱宫葵。”
“哦哦,原来这就是卡拉OK……”樱宫葵走进大门的时候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面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站在沙发旁的饮料机前,她不由得踌躇起来。
“不好意思,请问饮料是卖……”
“在这里唱歌的话,可以随便喝哦!”
店员显得兴致高涨,甚至有些太高涨了,以致声调在热情中提得颇高,把樱宫葵吓了一跳。千穗理则向店员出示了自己的会员卡,于是她走到樱宫葵身边,倒了一杯饮料给她。
“不用太拘谨,放开心玩就行了,今天我们听你唱都可以。”
“诶,我不用付钱吗?”小绘在旁边刚掏出钱包,一脸疑惑。
“我付就好了,这又算不了多少钱。”
“唔……谢谢您。”
葵突然向千穗理鞠躬起来。
“算不了什么啦,葵的歌声确实很动听,即使是去livehouse都很难找到的,你就当我买票听你唱吧。”
“十分感谢您。”
“坏了,我的周围好像一切都在发光……”小绘对着屏幕瞠目结舌,看起来像已经傻掉了,“我再唱二十年恐怕也不会有这个分数的,就像昨天的千穗理那样,今天的葵同学也在发光……”
“发光,是?”
“很耀眼哦。”千穗理在旁边拿着铃鼓,“已经唱得比我都好了。”
“谢谢你们,但我还是……我不敢相信……”
“葵同学,能录一下音吗?我想等会发给爸爸问问他的想法。他在这里比较专业,我相信他一定能发现你的才能的。”
“所以下一首歌是什么?《万有引力》还是《梦回响》?”
时间随着歌曲一首一首地过去,葵的声音也逐渐从踌躇的,微小的声音慢慢变得有了底气,简直让小绘和千穗理忘记了自己去唱。到后来,简直连鼓掌都要忘记了。
“我好感动啊——”不知几首歌过去的某首歌结尾,小绘已经快要抹泪了,千穗理已经不摇铃鼓了,只是时不时拿出手机来发两句消息。
“即使是此刻的奇迹也好
请给我相信的勇气……”
葵随着音乐轻微地摇晃着。
“请让我相信过去的失望难过,
都不是我自己的错……”
一曲终了,又一个超越上一首的评分,事实上,到后来已经无人在意评分的事情了,每一首歌,都简直称得上意料之外的悦耳,几乎像是一个新的歌手,从屏幕那边走过来了。
“爸爸破天荒地回我消息了,完全没等到下班诶。”千穗理把手机递向葵,“他说,即使是通过录音传过去,他也完全感受到你的水平了。不论是气息也好声音也好,完全是天赋类的歌手,日后去做校园偶像的话,务必来找他合作,之类之类的。很中肯啊,葵同学。”
“真的吗……”葵突然双臂交叉,头埋在里面就开始哭泣,一时间让千穗理和小绘怎么办好。
“有人听我说话,有人听我唱歌,还有人说我唱歌好听,什么的……我完全搞不懂啊……在楼梯那里的堇同学也一样,为什么突然都对我这么好……”
“小堇?那不是我妹妹吗?”
“……诶?”
“我是她的姐姐哦,我是神奈小绘。”
小绘向葵伸出手去,葵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瞄了她一眼,伸出右手与她握了握,脑袋仍然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我是绘野泽千穗理,很高兴认识你,葵同学。”
葵把握着小绘的手的右手抽回来,又伸出左手与千穗理握了握,脑袋仍然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话说这学期有学园祭呢,葵同学表演一个节目,技惊四座,火速加入偶像部,立刻出道,成为明星……我们不就成亲友团了?”
“小绘,这种事情,还是听葵同学自己的想法比较好吧……”
“不对……”葵抬起头来,抹了抹眼泪,“小绘同学,千穗理同学,你们真的不是仅仅只是安慰我而已?”
“不是哦。”
“评分也是真的吗?”
“对啊”
“真的唱得很好听吗?”
“我完全不敢打断你啊。”
“啊,对不起,虽然来了卡拉OK,但一直是我在唱之类的……”
“日后葵同学在台上的时候,请务必让我在第一排应援!闪耀的偶像就在我身边之类的,我愿意听你唱一整天!”
“诶,这个……”
怎么回事呢,这种感觉?
在甜蜜中带着一丝辛辣的味道,像是大人形容里酒的味道。放不下的歌唱也好,没人听的故事也好,既不是难听,也不是无聊的,而是……而是闪耀的。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吗?樱宫葵的心里疑惑着,就像爸爸在海上看着天上的星星那样,即使是最黯淡的六等星,也在指引着他的方向……这就是闪耀吗?
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作者:夜雨
评论:随意
午后四点,阳光不再炽烈。
我一边淘着米,一边朝窗外看去。今天天气虽然依旧闷热,但风却很大。绿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树荫下有两个老人在下象棋。桌上铺的象棋棋盘纸不时被风吹起,把一两个棋子摔在地上。
我把淘好的米盛进砂锅里,放上水,开始煮粥。
这煮粥最开始需要时不时翻动,不然糊锅了就没法吃了,但我却要先去看看病号。
病号躺在床上,捧着iPad看视频。他面容沉稳,聚精会神,显然精神不错。
他戴着耳机,我听不见视频的声音,iPad也被他捧在胸前,画面也看不清。
我把耳机线拔掉,又把iPad按在他的腿上,“我也要看。”
“注意看,这个男人......”
原来是解说系列。倒也增添了一分热闹。我开始在房间内转来转去。
窗帘已经拉开了,窗户也大开着,交换空气。床头柜上中午送药的热水还是那个深浅。他一下午竟然一口未喝。
房间的角落,窗帘的后面放着一台天文望远镜。原本是我喜欢观星才买的。但城里并没有星星,倒是常被用来眺望邻居的......窗后。
要是被发现就不好办了啊。
我走出房间,米香已经飘荡在空气中。我轻轻把门关上。
一锅米已经被煮出白汤,只是还如水般薄。我搅动米汤,米从下边翻涌上来。看样子还需十多分钟。我又准备起要下进去的食材。
病号说他的喉咙如受刀割样疼,虾蟹就先算了。
我拿出肉,切丝浆好,又配好青菜、葱姜,就等粥煮好便一样样放下去。
喝粥要下胡椒粉,我在桌台的靠墙处找到不知是几个月前买的胡椒粉,晃一下才发现已经潮得结块了。我凑近嗅嗅,味道还是胡椒粉的味道。
锅里的粥已翻起大泡。我把底部再搅动一会,虽然还没好,但已经不会糊底了。
推开门,病号不知为何站了起来,拖了望远镜在窗前,弯着腰调着角度。
我心中生怒,又有些好笑,伸手抚着他的脊背,又握住他的下巴。食指摸着他的嘴唇,全是干裂翘起的嘴皮。
“你又不好好休息,又不多喝水,过几天换我新冠,你怎么照顾我?”我附身问道。
“你自己看,对面六楼左数五个窗。”
我抬头看去。不提醒可能会很难发现,但病号已经说了在哪......我很快便发现了一位裸男正缩在阳台洗衣机的边上。
“怎么,做爱时喊前女友名字被打出来了么?”调笑的同时,我逐渐蹲下来,缓慢地把窗帘拉上,又慢慢把望远镜的高度降下来。
窥视别人生活不大好,被人发现就更不太好。望远镜在窗帘遮挡下只露出黑洞洞的镜口。
病号像个狙击手。我站起身,微微拉开窗帘向外望去。
我像个观察手。
被打出来也不至于缩在洗衣机边上,那里可不干净。我看着那个男人,似乎比之前缩得更里面了。
“看窗里面。”病号说。
我把视线从男人移开,看向两扇落地窗。
“我看不太清啊,好像里面有人?”
“嗯。”病号顿了顿,“在捉奸。”
“哈——”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打起来了吗?”
我不再看那个窗口,反正也看不清。
病号还在调试着望远镜的清晰度,“有点怪,好像瞒下来了。一个女的在抱着人晃。”
我坐在床上,病号双膝跪地,眼睛被望远镜吸住一般。
“但很怪......”病号念着,“对面没跟着她一起晃啊。”
拉了窗帘后,房间里十分阴暗。虽然他得了新冠,但刚洗的睡衣传来一股悠悠的香味。或许是勤换气的功劳吗,空气舒适,有阳光的感觉。
病号突然把窗帘向外一顶。窗帘盖住了镜头。
“怎么,被发现了吗?”瞧见人家里丑事,尴尬是尴尬,可也不至于这么快发现是望远镜吧。
这可不常见。
“女人死了。”病号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和刚才一样生硬。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阴暗的房间似乎真正阴暗了下来。我挑起窗帘看过去。那个裸男抓着栏杆想跃下去!
不对,他只跨了一只腿。他想落到下一层去。
急着逃跑。
那男人......我敢发誓跳楼不是这么跳的。
他太想快跑,两腿已悬在空中,手却还抓上层的栏杆。两腿在空中乱蹬,寻找能站立的地方。那当然找不到,从我这边看,距离下层至少还有半米空间。
他开始大喊。楼下下棋的两位大爷听见了声音,忙走出来看。一个裸男攀着栏杆,正向外吊着呢。
我收回目光,向下一看。病号还巴巴地望着。
“你真看到女人死了?”我把他拽出来。
“反正看到挺多血。”他回答道。
嘭——
一声全小区都能听见的巨响。
病号连忙掀起帘子。挂在栏杆上的男人不见了,四处看也看不见人,似乎是落在了底下那团树荫后。
两个象棋老头也不顾着他们的棋具,也不见了。
我又把像狗吃食一样的病号拉回来,又翻过来朝向我。他眼里惊惶未定,整个人软得像是没有骨头。
我往额头上一摸,得,比之前更热了。
粥还在锅里煮着,已经稠得过头,把肉丝姜丝往里一放,和弄一下只能勉强包住。下面是一层黄色的锅巴。
“唉——”我常常叹气。
后来,听人说,女人虽然被刺,但救援及时侥幸未死;落到地上的男人骨折多处,也是没死;刺人者刚从外地回来,听到巨响,转身拉起行李箱又走了,只是忘记了一身的血,只多加一身衣服,多少有些掩耳盗铃。
我用仅剩的稠粥捂热了肉丝青菜送给病号,自己则是挖下一层锅巴,虽然无味,但是也挺香。
只是后来我也新冠,那个笨蛋居然一点饭不会做。
烧至三十八九度时,多少有了一丝杀意。
“切掉的手指,是会重新长出来的。”
手机放在床沿上,开着免提。仍然戴着那副手铐的梅原靠在床边,眼盯着屏幕,原本蜡黄的脸孔两颊微微泛红——兴许是因为之前说了太多话。黑发孩子跪在床尾,很入神地听着。白发孩子双手环抱在胸前,靠在象牙白的衣柜边上。自从那群乌鸦审视过自床底下推出来的那具躯体、也不去啄食就一只接一只地自窗口离开,她大抵也明白了那实在不是一具尸体;梅原拨通杜的电话以后,她更无话可说了。于是拧着眉毛和另两人保持距离,像是在生闷气。
黑发孩子把脸凑到手机屏幕边。“我没见过人的手指切掉了还能长出来呀,杜老师。指甲倒是会长的。”她伸出自己的手,对着窗外的光端详。“而且,就算活人的手指还能长出来,死人的也总不可能吧?您明明说,您的未婚夫已经死在车祸里了。”
“小兔崽子。”杜的嗓音自话筒里传来,显得格外喑哑。“你是那个黑头发的。布兰卡总喊你作她的小狗。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白发孩子——也就是布兰卡——眉头的纹路更深了。仅看她眉眼之间,几乎能把她错认成一个半老婆子。黑发孩子答道:“我叫千夜。”
“姓什么?”
“我姓花江。”
“好,花江。你去打开床头柜从上至下数第三个抽屉。”
千夜伶俐地站起身来,拉开抽屉。布兰卡偷偷往边上跨一步,踮起脚尖去看;梅原只是有些失神地望着她的背影。
杜的声音继续从听筒里传出来。“看到那个木匣子了吗?”
“看到了。”千夜把匣子端起来,有些困惑地在双手之间倒腾,举起贴在眼前逐面逐角地检查。“这个匣子,怎么没有可以打开的地方?”
“是这样的。”杜说。“我原来没打算再打开它。——你把它砸碎吧。”
“砸碎?”布兰卡高声质疑道——梅原注意到她似乎总在质疑。“千夜,别听她的。谁知道里边装着什么——”
千夜回头看了她一眼,眯着眼笑起来,把木匣子举高到头顶,然后放手。布兰卡跺了一下脚;木匣子的角碰撞地面,木片纷纷碎开来。原来这匣子就是薄木片粘成的,并不牢固。千夜掀开地板上的碎木片,露出一叠背面朝上、四零八落的小尺寸照片。
布兰卡走过来,俯下身去帮千夜捡照片。梅原坐在原地,看着她们。
布兰卡慢慢把照片叠成整齐的一摞,再翻过来。
每一张照片都是相同的构图:一具躯体端坐在画面正中央,双手平放在大腿上。背景几乎都是些曾有人迹、现已荒芜的地方:废弃的医院、泳池、展馆、游乐园……身体上穿的倒是干净的寻常衣服,其中衬衫和T恤居多。相同背景、相同衣着的,统一都是两张,原本应当是连续放的,刚才匣子一摔才散开了。照片该是胶片冲洗的,右下角打着橙色泛光的日期,从四年前到今年内,同背景同衣着的都是同一天内拍摄,而不同场景之间隔了数周到数个月不等。
这些连续两张的照片之间,唯有一点显著的区别:
一张里,双手是完好的。
另一张里,双手都只剩下右手小指:其他的手指,全都在第二指节的尽头干净利落地断开。切面处理得漂亮,没有糊状的混着血的肉渣,骨肉皮之间的分层清晰可见。
“这些都是他的照片。”杜的声音像是美杜莎冰冷的蛇发,湿淋淋地缠绕在屋里三人的耳畔。“看到了吗,他反复生长和凋落的手指?”
他们沉默。梅原感到窒息:缓慢的、溺水般的窒息;离初始的向死念头逐渐远了,悔恨从水底浮上来,此时再笨拙地扑腾四肢为时已晚,死亡的前兆像铅一样从指尖和趾尖灌入血管,沉重的……他想起他见过的溺水者的浑浊的双眼。他想起父亲缓缓合起的眼睛。
“不。”千夜说。
一阵尖锐的笑声爆发出来,像雀鸣。那笑声来自布兰卡薄薄的胸腔:她的肋骨振动。她捂着胸口,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笑出来,前仰后合。
她伸出手:颀长、苍白、柔软,像患白化病的鲶鱼,她的手指掐住一张照片,拇指指在照片中央那张脸下边。她胜利般地举高了照片,手臂在空中快活地摇摆。
“杜老师,杜老师,”她咯咯笑着,“我看到了什么?”
梅原从她手里夺过照片,放到眼前看。
方才布兰卡的拇指指向的位置,死者的脸上有一块不自然的凸起;在那凸起之下,露出一小撮红褐色的毛发。
“人皮面具?”梅原缓慢地发声,“这不是你的未婚夫,杜老师。”
布兰卡掩住嘴,又扑哧一声笑出来。千夜凑过来看,也了然地微笑。
“这不是人,太一先生。”她抬起头,注视着梅原。
“这是一只猩猩。”
TBC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已补完,全文1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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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摄像机光滑黑色的圆形镜头时,她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还未到来的一切、在此刻为时已晚。某一个瞬间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脸颊肌肉既僵硬又沉重,好不容易打理好的发丝被风吹乱,黏在她嘴角。她生发一种高喊重来一遍的冲动,可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叫停过两次,于是她只是紧紧地抿住唇间微笑的弧度,不肯丝毫松懈,也绝不能让自己的甜美笑容掺杂任何疑心和动摇。时至此刻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她只能勉力睁大眼睛盯紧摄影师倒数的嘴巴,三、二、一 ——
然后白光一闪,定格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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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动身的时间比预计迟了太多。一周前他们刚刚开始计划这次旅行时定下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出发,后来夏蜜儿的心意跳来跳去,最终还是决定按照原方案进行。可到了今天早上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起来,抱紧被子蜷缩像一个婴儿,卧枕上金色蜿蜒是她散乱发丝。九点整,莫里安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在冷掉的早餐前看她满口呵欠,要不不去了吧?他望着她慵懒困倦的眼神轻笑,露出尖尖牙齿。夏蜜儿咬着冷蛋卷,当然不行,计划了那么久,说取消就取消怎么可以?说话间番茄酱滴到了浅珊瑚红色的丝绸睡衣上,她像被烫了下似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怎么这样,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欸——尾音拉扯出长而绵软的、既像抱怨又像撒娇的线,她真的非常、非常擅长这个,莫里安想。没关系,再买一件就是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回答的话她一定会笑,海蓝色的眼睛光彩熠熠,笑时睫毛如贝页合拢。话音刚落,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她的确笑了。
但是,或许真的不必去。莫里安接着说下去,他话音不高却清晰,具有一种平静的说服力。大费周章千里迢迢地赶到一个过气的游乐场,这有什么意思?我是说它的确曾经很出名,但这几年已经逐渐没落了,价格昂贵、服务怠慢,人们不再相信它。以后我们可以去更好的……说这句话时他稍微犹豫一下、话音里埋藏一枚不易察觉的卡顿,夏蜜儿完全没有听出来。新睡衣的话我想要薄荷绿色的,她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一口将蛋卷咬掉三分之一。这个颜色最近流行,而且很称我的头发,夏蜜儿右手松松地斜握一只镀银叉、一缕纯金色发丝藤蔓般缠在她左手食指上,阳光透过薄窗帘在她白皙饱满的脸颊拓下浅淡的波浪似的柔和阴影,此时此刻她如此年轻、如此美丽,身体线条蓬勃又放松,整个人如同金线织就的娃娃,那种被家人宠爱的小女孩会在夜晚睡觉时抱在怀里的娃娃。夏蜜儿的床上就有一个,爸爸妈妈送给她的八岁生日礼物,直到二十岁仍然陪在她身边。
而且,现在早已经过了九点了。我可以退掉那边的酒店、重新在市中心订个餐厅,这样路程更短,我们还可以早点赶回来——夏蜜儿毫不犹豫地打断莫里安的话,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小莫。我一定要去那里,一定要去欢乐夏光游乐园,我都说过一百万次了。因为实习工作之类的理由我已经听够了,我才不在乎你明天是不是又要加班。你的生日、我的生日、期间隔着的那么多节庆——她声音的频率逐渐拔高像一尾迅速浮出水面的鱼,今天是我们恋爱六周年纪念日啊!我们不都说好了吗?
于是莫里安垂下眼睛不再说话,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任性女友的心意。他有一双橄榄石般的绿眼珠,垂下眼睛时会令人联想起猫温顺的片刻,不是家猫而是野猫,平日躲在树丛里,眼瞳闪烁如鬼魅。你男朋友的脸长得很漂亮嘛!中学时得知他们刚刚在一起的女伴们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对夏蜜儿说,而且聪明,勤奋,沉默寡言。只是性格太过古怪,什么派对都不参加。小蜜为什么会喜欢他?她们好奇地提问。明明风格完全不搭调。哪知身边朋友分分合合,从前不被看好的二人到最后竟成了美谈佳话,十四岁时嘲讽他们下个月就会分手的那位女伴在夏蜜儿二十岁生日聚会上询问她与莫里安订婚的时间,谁能料想你们竟一路相恋六年啊!女伴将手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霓虹灯球的彩色光拂过她眼角稚嫩的细纹,她那时的恋爱对象在毕业三年后由于肇事逃逸而被捕入狱,不久后死在牢里。夏蜜儿笑了,她的笑容一向甜美醉人如同高脚玻璃杯中的熟酿果酒,怎么会!她的话音弥散一种天真的讶异,难道你们都曾经觉得我们会分手吗?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欸。女伴放下酒杯时瞥了一眼她如桃般的侧脸想,原来她还没有长大。她还环抱着幼时的洋娃娃入睡,在睡觉前会给自己编织甜蜜的美梦,从没想过或许明天灾难就会降临,无条件地相信自己一定会获得幸福。女伴又随口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你知道其实我有点嫉妒你吗?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夏蜜儿看起来像是渴望肉干而凑上前去鼻尖却轻挨了一巴掌的金色毛绒小狗。好吧我开玩笑的,女伴拿起另一个酙满的酒杯时心想,她会不会仍然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心话呢。
十点半钟,夏蜜儿梳洗打扮完毕,坐上轿车后座。今天她穿了一条三醋酸缎面的淡色香槟粉修身连衣裙,莫里安在情人节加班送给她的赔罪礼物,光影流淌其上,褶皱处波光盈盈。这是他们的第二辆车,莫里安收到实习工资的一周后买下了它,将原属于夏蜜儿二哥的旧车还了回去。夏蜜儿横躺在后座上两腿交叠,脚跟搭上玻璃。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罐鲜樱桃红色的指甲油,将指尖放在玻璃瓶下方凹陷处,折射的光闪了一下她眼睛,她眨眨眼,觉得颜色蛮合适。就在她百无聊赖地旋开指甲油瓶盖的时候车身忽然猛地刹住——鲜樱桃红色淌过她手指,粘在裙子上像一瓣丑陋的塑料假花一样突兀——夏蜜儿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樱桃红色随着她手指晃动抹在汽车后座上,仿佛一片淡薄血迹。
有人在敲玻璃,咚、咚、咚。莫里安摇下车窗,有什么事情吗,女士?莫里安问。他的话音里充满犹疑,这并不常见。一只手,一只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从摇下的车窗伸进来,指向夏蜜儿的脸,我要跟她谈谈,黑纱蒙面的陌生女人说。她的话音更冷、更平静,夏蜜儿感觉到某种诡异的熟悉。在灼目的阳光下,她的身影被反光勾勒一圈细细的白线,像案发现场画下尸体的轮廓。
呃……我么?为什么啊,跟小莫说不行吗?夏蜜儿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将碎发捋到耳后去,你要说什么呢?
我要给你一个警告。女人戴着一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帽檐压低遮住她半张脸,下半张脸藏在一片黑纱里,黑纱如有实体的阴影隐去她面容。不能被他听见的警告。
谢谢,嗯,不用了。夏蜜儿戳戳莫里安的肩,指甲油抹到他肩膀上一点。小莫,我们快走吧?不觉得很奇怪吗?她背的那款棕色皮包,怎么会与我给你买的一样?莫里安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但你不要听听看她要说什么吗?她可是在路中间上直接拦下了我。女士,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我不听就是。莫里安拿出耳塞迅速塞上,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神盯紧前方路面,夏蜜儿看见其他车辆接连从他们前方呼啸而过,留下一串亮橙红色灯的车尾。她犹豫一下还是摇下车窗,阳光刺得她有些头晕眼花,就在视网膜上闪光的雪花点还没有完全褪去时她听见身着一袭黑裙的女人背对阳光对她说的话:无论你打算前往何方,都不要去,回头吧。
什么?夏蜜儿愣愣地,歪着脑袋做不出任何反应。女人又重复了一次:放弃现有选择、选另一条路,否则你的一切都将毁灭。但是,只要你此刻回头,一切就都来得及改正。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那个女人说什么?莫里安摘下耳塞,问夏蜜儿。他们重新上路,夏蜜儿抽出湿巾使劲磨蹭裙子沾上指甲油的部位。
她说让我们换一条路走,可能前方有什么事故吧。但,其他车都没有停下,所以应该没关系?夏蜜儿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一定要去欢乐夏光游乐园,小莫。我都说过一百万次了,我不会改变心意。今天可是我们恋爱六周年纪念日啊。鲜樱桃红色的指甲油,一半在湿巾上模糊成一片粉橙色,一半渗进衣物纤维的缝隙里,有毒的不可降解的一抹鲜艳会永永久久地存在,夏蜜儿想,干脆回家以后将这条裙子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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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的夏蜜儿踩着那双红色高跟鞋走进欢乐夏光游乐园的时候,晚霞已经涨满小半片天空,橙与紫乱糟糟地搅合一片,被丝绸般轻而薄的云层随意抹匀。极细的鞋跟被地上刻意做旧的砖缝卡住,她轻微趔趄一下,就在那瞬间,园区内所有路灯与牌匾一齐点亮如烧熔的糖块,柔和光晕淋满一地、溅了她一身。夏蜜儿咯咯笑起来,抓紧莫里安的手,整个身体的曲线都压在那条精瘦细白的胳臂上。“多漂亮啊!”她的嗓音与空气中飘散的糖果商品的气味一样香甜,“小莫,可惜我们来得太晚、太晚了。”太阳沉进糖浆般粘稠的霞光里,余晖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她纯金色的发尖。
年轻瘦削的莫里安没有回应任何字句,“是,已经太晚了。”或者“都怪你化妆太久、出发太迟。”恋人间常见的亲密或责备的那么多回答,他哪一个都没有选,只是抿着薄薄的嘴唇沉默,金丝镜框后橄榄石般的绿眼珠在灯下反射意味模糊的光点,细眉在他苍白脸庞上描摹出几分倦怠的线条。此时他左手与夏蜜儿的右手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抓紧棕色挎包的袋子,鼓鼓囊囊的挎包上古铜色的拉链严密地咬合,一点缝隙不留。“你说点什么呀!”夏蜜儿用撒娇的语气很自然地向他发号施令,左手扬起用涂了透明亮色指甲油的食指轻戳他脸颊,“今天毕竟是我们恋爱六周年的纪念日嘛!在欢乐夏光,怎么说的来着——”她灵活的海蓝色的眼睛一霎就捕捉到闪烁着霓虹光彩的广告语,“——享受你的夏日时间。”
“嗯。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莫里安笑了一下,如梦方醒般轻声回答。小莫总是这样。夏蜜儿想着,边更用力地捏了捏他左手食指第三节指骨。他总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注视,好像藏匿一半灵魂在世人不可知处……在我不可知处。可很快她的心情又轻飘飘地飞扬起来,拉着莫里安穿梭在各个铺位,此时大多数游乐设施已经打烊,安保人员懒洋洋地驱散零星的游人,只有商店还亮着温暖的灯。但夏蜜儿还是找到了一处射击项目,后侧柜子里一整面大小不一的玩具娃娃,前方柜台上整齐罗列气枪,几名顾客还在台前排队。我想玩这个!她摇晃莫里安的手臂,催促他从皮夹中抽出钞票来。人们总说我大哥在部队服役时曾经百发百中,我想试试看我是不是也有这份天赋嘛。
莫里安瞥了眼女友白皙的、连一处伤疤和瘢痕都没有的手指,还是掏出了钞票。实话说我不讨厌你大哥,他将皮夹放回去时随口说,就算你告诉我他曾经扬言要用他的配枪将我打死,我也没有办法讨厌他啊。
为什么?可是我讨厌他!夏蜜儿的两颗眼珠睁圆时就像嵌在娃娃脸上的球形蓝色玻璃,一瞬间她将嘴唇抿得紧紧。你知道他反对我们的恋情吗?还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你不是什么好人,难道你全部忘记了?
也许我确实不是呢,莫里安并不气恼反倒笑起来,好像夏蜜儿此刻并非恼火而是打趣。也许你真的应该与我保持距离……因为我既狡猾又危险,就像你大哥说的那样。
不,小莫,你根本不明白。你在孤儿院长大、又没有家人。夏蜜儿扭过脸回望向更远处的路灯。最优秀的大哥做什么都不会出错,服役期间得到了多枚荣誉勋章,可是他却从来不肯对我微笑。二哥说那是他嫉妒父亲曾经对他那么严厉,对我却有求必应。在父母送给我金线娃娃的生日晚宴上,他皱着眉头对母亲说溺爱会毁了我一生,小莫,那是我的八岁生日啊!我哭了一整个晚上,连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是一低头眼泪就掉在空空的白瓷盘里——
——可是你家人会给你举办生日晚宴不是吗?莫里安淡淡地打断她。夏蜜儿被噎了一下,只好将没说完的部分咽回去,转过头时她忽然发现前方举着气枪的身影实在眼熟,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端倪反倒奇怪。她刚想戳戳莫里安腰间小声提醒,忽然发现他眼神早已聚焦在那人身上。头戴一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身着一袭黑裙的女人。半路拦下了他们的车的女人。夏蜜儿心中升腾一股毛茸茸的烦躁,她修剪良好的指甲捏住莫里安脸颊,掐出淡红色月牙一样的痕迹。看着我,小莫,夏蜜儿毫不掩饰地用了命令的口吻,她声音里原本柔软的部分都变得尖锐锋利。你为什么要盯着那个怪女人看?莫里安轻轻摇头,他苍白的脸颊从她指尖滑脱时留下一道道波浪似的印痕。我没有盯着她看……他举起手做投降姿势。她那么显眼,很难不注意到吧?你为什么想那么多?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话语有些刺人反倒像一种狡辩,又或许是夏蜜儿的水蓝色眼睛看起来在掉眼泪或原地发飙的边缘摇摇欲坠,莫里安的语气先软下来。好了,就算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如果你想的话,我再在商店里挑个你喜欢的礼物送给你。
这还差不多。夏蜜儿胜利一般地放下手臂,两只润白纤细的手捕蝇草一般合拢,将莫里安的左手编织在内里。她挑剔地扫视着黑裙女人的背影,她衣着那么奇怪、又站得那么笔直,在某几个瞬间她的剪影在余光中看起来简直像是……身着军装的大哥一样。夏蜜儿心中的厌恶更深几分。也许是他同期服役的战友,派来监视自己的吗?不管怎么想这都实在太过分了,回家以后一定要向爸爸妈妈告上一状。此时女人举起枪,橡胶弹发射,后面一排玩具左摇右摆,但一个都没有掉下来。什么嘛!夏蜜儿在心里嘲笑她。女人将枪放回去,压了压帽檐离开了,夏蜜儿拿起枪,金属涂装上还残留女人手心的温度。她瞄准一个布偶,连射几枪,很快玩具橡胶弹都用光了,玩偶依旧好端端地待在架子上。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布偶嘛!莫里安又递给老板一张钞票,老板将玩偶取下,夏蜜儿将它宝贝一样抱在怀里。五分钟后,夏蜜儿将玩腻了的布偶甩给莫里安。
当他们从最后一家打烊的商店离开时,夏蜜儿已经完全将刚刚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她环抱着几个毛绒玩偶和一个大硬质塑料盒包装的星星形状糖果兴高采烈地走向酒店方向的出口,鲜艳的气球拱门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满足又疲惫到极点后有些空落的梦境。拍张照吧!来拍张照吧,当场取走!有几个小贩在吆喝,来欢乐夏光享受你的夏日时间——当然也要纪念它!
欸,你的工作不是设计相机什么的吗,小莫。夏蜜儿戳了戳他的腰,莫里安挑起眉毛,当然不是,怎么可能!他的反驳比平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分量,可是夏蜜儿一如既往什么也没有发觉。有什么关系,无所谓啦。一起来拍一张照片嘛。她捏紧他的手将他拖到镜头下,头靠在他肩膀露出标准的甜美笑容。等一下!就在快门要按下的瞬间,夏蜜儿忽然想起裙子上的指甲油渍,仔细用玩偶藏好并确认不会在照片中显露端倪后,她将乱掉的碎发重新捋向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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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明天再在这里待一天吧?夏蜜儿说着,叉起一块沾满沙拉的蜜瓜放进嘴里,舌头一搅动,蜜瓜就熟烂如泥爆发清甜果香。此时他们已将行李放回提前订好的酒店房间,下到一楼去餐厅吃晚餐,落地窗外天空如合拢帘幕慢慢暗下来。毕竟在路上花了那么久,来到这里时已经很晚了,好多游乐设施都没有玩到欸。如果就这样回去的话好浪费。
我明早就回去,明天下午实习公司还要加班。莫里安头都不抬地回答她。餐厅灯光昏暗,他整张脸被一片摇曳黯淡的柔光覆盖,夏蜜儿看不清他眼神。不都说好了吗?再说,后天你不是还要上学。
我退学了哦,小莫。忘记告诉你了吗?为了离你实习地点更近一点,我直接把学业放弃掉了。夏蜜儿笑嘻嘻地,十指交叠搭上脸颊,语气有点像是叼来战利品邀功的小狗。别担心,反正本来我也学不懂。这样我每天都可以陪在你身边不是更好嘛?
莫里安手上动作似乎迟滞了一秒,接着他摇摇头、耸耸肩,将嘴里沾满酱汁的面条咽下去。好吧,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明天早上还是要回去。他怎么这样?那种被抛诸脑后的毛茸茸烦躁感重新在夏蜜儿胸腔里升腾起来,像某种邪恶的小动物啮咬抓挠她心脏。好像是自己用恋爱六周年纪念日为要挟逼他非来不可。好像他根本不愿意坐在这里陪她吃晚餐似的。于是她如闹脾气的叛逆小孩子一样轻率地下定了决心: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她摆出自己最冷冰冰的语气说,心下却暗自得意,莫里安心思细腻,绝不可能察觉不出自己的气话。但这次出乎意料地夏蜜儿想错了。好吧,那我就一个人回去。莫里安没有像往常一样举手投降改口顺着夏蜜儿的心意,这一次他的话音仍然淡淡的,透明镜片后两颗绿眼睛像是高脚杯里半融未融冰块,并未倒映她影子。随便你。
喂,你怎么这样啊!惊愕和手足无措领先愤怒一步占领夏蜜儿的心脏,几秒钟后不纯粹的怒火还是凛凛地燃烧起来。夏蜜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只是多陪我一天而已——再说,你的实习工资还不如爸爸给我的零花钱多,有什么关系!
莫里安一如既往地沉默,那双猫一样的绿眼睛此刻看起来遥远又冷淡,仿佛甚至没有与夏蜜儿争执的必要。夏蜜儿的心以奇怪的频率跳动一下。你说点什么呀!她听出自己的声音又细又尖,泛着丝线马上就要绷断处的诡异光泽,真奇怪,明明自己应该游刃有余的。明明自己应该是被宠爱的那个才对。夏蜜儿想,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呢?为什么他不肯永永远远地陪伴我,每时每刻都向我展露笑容?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啊。莫里安放下刀叉,用餐巾纸擦过嘴角又将其仔细叠好放在空碗盘旁边,他嘴角勾起一个意味含糊的浅笑,声音听起来却既疲惫又厌倦,夏蜜儿心下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这样?一个恐怖的可能性缓慢地在脑海里浮起来,像河流里漂浮的腐尸——难道,他从来如此吗?夏蜜儿,我们分手吧。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莫里安的这句话就像一颗陨石当着夏蜜儿的面门砸穿了一切,莫里安却笑了,当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夏蜜儿才注意到他牙齿本来就如捕食者一般尖锐。
今天?现在?为什么……?夏蜜儿的眼眶和脸颊都烫极了,脑子嗡嗡如钟。莫里安偏了偏头,因为我不想有一个大学肄业的女友,这个理由怎么样?夏蜜儿看着莫里安简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对,不对,不对。即使这么说的话也应该是我……应该是我来……
……应该是我来说。你就是这样想的吧?他出身低微又贫寒,他父母双亡、无权无势。所以,和他谈恋爱多么安全啊!他只能拼尽全力宠爱自己,否则自己可以随时让爸爸让他一无所有。尽管有人说他攀高枝也没有关系,他只要听话就好了。他只要做一个柔软又温暖的、永远顺从的玩偶就好了,夏蜜儿,这么多年过去你仍然只是一个抱着喜欢的布偶娃娃不肯放手的小女孩而已。莫里安说得那么流畅自如,简直像是每个晚上都抽出时间来对镜排练过。可是我有我的野心。我要离开这里,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想要逃离勒安立提,这座城市就像这个游乐园一样令人几欲作呕地浮华又衰朽。它有过名盛一时的时代,那时候所有人都爱它,现在留下来的所有人都只是想吸它的血,所有吸它血的人又被它的暮气所诅咒——你大腹便便的父亲,你不学无术的二哥,夏蜜儿,还有你。可是我不一样,我天生就是要逃离这里的,既然勒安立提什么都没有给予我,那我自然什么都不必回馈。我要咬下它的肉吞着它的血往上爬,我要去德里姆兰,梦之城,我心中闪闪发光的应许之地,夏蜜儿,你大概是不敢一个人离家那么远的吧!莫里安发出嘲讽的笑声,时至如今我终于拿到了去那里实习的机会,怎么可能因为你放弃?还有,夏蜜儿,这次游玩的钱不都是我拿的吗。你爸爸听了你大哥的话,其实早就不给你零花钱了吧?不要以为周围的人都和你一样迟钝啊。他站起身俯视着夏蜜儿眼泪汪汪的蓝眼睛,表情一脸轻松。其实硬要说的话,我还算是模范男友吧?夏蜜儿满脸泪痕,隔着桌子伸手去拽他棕色挎包的袋子——这是我给你买的,那你现在还给我——莫里安歪了歪头佯做思考状,拒绝得却很干脆。才不要。他用力一拽,夏蜜儿重心不稳跌在餐桌上,肮脏酱汁沾满前襟,她哭得更厉害了。忽然一道刺目白光一闪夏蜜儿什么都看不清,等她再次恢复视力时,隔着泪膜影影绰绰地看见餐厅左斜前方距离三张桌子的位置上放着那个眼熟的黑色宽檐礼帽。神秘的黑裙女人。她手里捧着一个相机,而莫里安正朝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小蜜你、似乎比一般人迟钝。十四岁那年女伴在一次吵架时对夏蜜儿说,你真的分得清好与坏吗?糖果会让你长蛀牙所以不能随便吃,药片难吃却对身体好,这些都是只有你一个人到现在还想不明白的事情。你以为莫里安和你谈恋爱是因为喜欢你吗?他那种人真的会喜欢任何人吗?心思沉重又缜密的他,说不定从你身上骗够了好处下个月就会甩掉你。
可是,怎么会……他也会给我买冰激凌啊!十四岁的夏蜜儿怒气冲冲地反驳。那他就是看重了你父亲的官职能帮助他以后升迁。女伴甩甩头发,她尚显幼稚的话语里带着一阵见血的犀利。这次他拿到了勒安立提市一等科技奖学金,不就是因为他做了你男朋友吗?之前他申请过那么多次,还不是每一回都被否决了。
可是,就不能是因为爱我吗?夏蜜儿几乎要哭出来。女伴没料到她情绪起伏如此强烈,海蓝色的眼珠已经止不住地掉眼泪,十四岁的女伴再早熟到底也是小孩子,犹豫了一会口吻还是软下来。小蜜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这件事呢?你的家人那么宠爱你,你不是已经被很多爱围绕了吗?理论上来说太过执着的事情会变成软肋,最后成为反噬的匕首刺伤你……女伴想了想,但是,好吧,说不定现实也不是这样。说不定你很幸运,莫里安是出于真心地爱你。尽管她的声音还是有掩不住的狐疑但是已经柔和了很多,夏蜜儿把眼睛擦了又擦,直到眼皮开始发痛时眼泪才姗姗地停下来。
昂贵的衣裙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真狼狈。一片酱汁里先前失手沾上的指甲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夏蜜儿低着头听着自己吸鼻子的声音,看见白瓷盘里还有粘稠的沙拉酱。眼泪再炙热白瓷盘也不会融化,至少她还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她站起身——说不定小莫只是太累了,如果好好和小莫道个歉的话说不定还能和好如初——这样想着,夏蜜儿走向酒店房间,昂贵的酒红色地毯吻着她摇摇晃晃的鞋跟,发出柔和细微的声音。
小莫,你在吗?我想我们可以……夏蜜儿仔细擦了擦眼泪才抬手敲门,可是门根本没有上锁。酒店走廊的灯光无比昏暗,夏蜜儿顺着打开的门缝看见一丝细而黯淡的红,刚刚被泪水洗礼过的眼球生涩地转一下,她的眼瞳就那样撞见莫里安的眼睛。狡猾的、漂亮的一双绿眼睛。睁得很大,失去生气后反射着似有若无的微光,像是无机质感的名贵宝石,像是从未活过。
莫里安死了。倒在地上,太阳穴多了一个大洞。双人床上铺满他们今天在游乐园商铺里的购买的玩偶和其他礼物,莫里安的挎包拉链敞开,露出里面似相机又非相机的奇怪机械。蒙着黑面纱的女人端坐在床中间,后背挺得笔直,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棕色挎包上。你终于来了,夏蜜儿……为什么你没有选择回去呢?为什么你永远、永远永远都这样迟钝到无药可救?她声音那么柔和那么耳熟,夏蜜儿过电一般打了一个寒战。女人另一只手里紧握一只小巧手枪,枪管如眼睛死死咬住夏蜜儿。
当夏蜜儿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见过她的声音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子弹穿过身体的瞬间,她虚弱的尖叫如此轻易地被巨大的冲量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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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枪弹斜斜地打穿夏蜜儿的肩胛,血液挟着生命的热气汩汩离她而去,夏蜜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衣裙上覆满血后汤渍也显得无足轻重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夏蜜儿盯着那片朦胧的黑色面纱,她倒在地上、蜷曲的手指正好抓握到莫里安的冷掉的小指。疼痛的时候,疑问像雪天里的呵气一样无足轻重又转瞬即逝。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的声音和我的那么像?
我没有警告你吗?我不是都告诉你别来了吗?女人叹了口气,很慢很慢地揭下了面纱。为什么你永远那么愚蠢,永远都做错误的决定、选错误的路?黑色的面纱被拂落在地,因为遮挡已经没有任何必要。疼痛和惊愕尽职尽责地将夏蜜儿压倒在地,让她别无选择地听女人说下去:今晚你会同莫里安和好。告诉他你会让爸爸给你买一个大学文凭,可是,他最后还是抛下你、去了德里姆兰,再往后你也不知他踪迹。你花了很多时间流眼泪,眼泪和时间是你那时唯二从不缺少的东西。就在你下定决心要去找他的时候战争爆发了,你在报纸上看到莫里安的名字时才知道他实习的公司向敌国贩卖军火,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果真富有头脑和才华,在公司升职很快,开发出的武器杀了许多人,那些亡灵的亲眷唾骂他名字。你抱着做梦的玩偶娃娃内里是一个邪恶的野心勃勃的战争杀人犯,即使你后来多么想拿刮骨刀将这些回忆从自己的过去斩断也毫无可能。你痛苦了一段时间,在你侥幸以为折磨已经结束时远方传来大哥阵亡的消息,一星期前他在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斥责你为什么仍然找不到工作。勒安立提的防线在溃败。不久政府破产父亲失业,在一个寒冷的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二哥也被征兵的人强拉着上了战场,就在那天白天,他最喜欢的那辆车为了维持家用被低价贱卖掉。妈妈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爸爸一病不起。那时候你好像才从梦里醒过来又像陷入一个永远不会再消散的噩梦。夏蜜儿,你那时才明白过来当你走进欢乐夏光游乐园时你就已经踏上这条路,当你坐上那辆轿车向欢乐夏光疾驰而奔的时候你就已经踏上这条路,当你咬下那天早上的冷煎蛋卷的时候、当你提交退学申请的时候你就已经走上这条路。女人俯下身子将枪口对准夏蜜儿的太阳穴,金属的冰冷被眼泪和血沾湿而显得粘腻,她的靴子踩上夏蜜儿的伤口,当你十四岁那年接受莫里安的表白欢欣雀跃地发现自己爱上他的时候你就已经走上这条路,夏蜜儿。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愚蠢、为什么你每一次都选错了?
不,什么,怎么会,你疯了……夏蜜儿嘴唇蠕动,她极其轻微又徒劳地挣扎。你是个疯子……救命呀……小莫不会这样……我也不……我不相信这就是未来。痛苦在每一根神经上熊熊燃烧,此时她对于死和结束的渴望与活下去的渴望同样强烈。你疯了……仅此而已……
女人起身从床上站起,附身离她更近,夏蜜儿听见床上被子回弹的细簌声音,好像有什么随之滚落到地毯上发出闷响。女人看着夏蜜儿的眼睛继续说下去,一双海蓝色的眼珠映着另一双海蓝色的眼珠。很久很久以后战争稍稍平息,二哥从战场上回来,发了疯,爸爸病逝了。你离开了家,你终于离开了家!这是不是错误的决定你已经不在乎。你要去找那个男人,你要去找莫里安,你想看他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许,也许你心里还是存留一份该死的期待——而你真的看见了他。七年后,就在欢乐夏光、就在这家酒店,就在这个房间里。女人干枯的头发垂下来拂过夏蜜儿年轻饱满的、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过于苍白的脸颊。你看见他挽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金色卷发女孩——走进了这间房间。他在怀旧啊,那个战争犯在怀念你——怀念年轻的我,你明白吗!说这句话时的她又哭又笑,真像一个疯子。夏蜜儿脊背发寒。当血流干,自己就要死了。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好像在离她远去,现在她满脑子只有自己还要活下去这一件事。她暗暗咬紧牙齿伸长没有受伤的胳膊,可是什么都没有触碰到,空气就像铁一样冷。不……不……!绝望逼迫夏蜜儿发出细弱的尖叫,我不要死!我会……我会改正!我和莫里安分手!我会回去重新读大学……我再也不来这里!再也不来欢乐夏光!求求你……求求你……她哭了,反射性的眼泪带着几乎是最后的热量离开她身体。我真的会改正的……求你了……到最后,夏蜜儿真的是在哀求。
可是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女人——七年后的夏蜜儿想着,当未来被知晓的时候未来就已经冷却凝固。她回想起尾随莫里安进入酒店时在昏暗灯光下他对女伴悄声说的话:只要按下快门,你就能看见所有人的命运都是一条条录制好的胶卷,这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战争,每一张胶卷里都刻录了我们败北。我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未来。年轻的女伴的回答听起来敷衍又尴尬。莫里安叹了口气,七年过去他的声音没怎么变。这是我倾注所有心血和才华,利用所有可用资源做成的机器,可是当他真的完成时我已经变得懦弱了……我已经不敢使用它。夏蜜儿瞥见他从一个破旧的、伤痕累累的棕色挎包里拿出一个极似相机的器械。不,我不喜欢这个,女伴发出不安的笑声,我们去浴室吧。莫里安又叹了口气,将棕色挎包很仔细地藏好,一瞬间夏蜜儿忽然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再后来,她来到了这里,望着年轻的她对自己苦苦哀求,但是现在,我有我的野心……女人这样想着站起身理了理裙裾,用枪口对准夏蜜儿的脑袋。永别了,愚蠢的、二十岁的我。你只需要相信这一句话:真正的痛苦马上就会消逝。
不、不——为什么——我真的可以改正啊!濒临死亡时夏蜜儿拼上最后一口气扭动挣扎。我不会再犯错了!只要你告诉我幸福的道路我就能……我就能……她的手指忽然碰到一个光滑、冰凉的东西。肾上腺素爆发的瞬间,夏蜜儿忽略了一切疼痛。
女人不可置信地倒在地上,夏蜜儿手里紧抓的硬质塑料盒沾上她太阳穴上的血,糖果洒落一地。她举枪便射,但她从来射击不准,即使时至此刻也是如此,夏蜜儿抓起几个玩偶娃娃加上自己的全部重量压上她面部。漫长如几个世纪的几分钟里一切都朦胧、模糊、遥远。身下再也感受不到挣扎时,夏蜜儿长长呼吸一口气,空气从未如此甜美,肩胛处的疼痛仍然在叫嚣,夏蜜儿歪扭地起身,将高跟鞋踩向女人已生长颈纹、皮肤松弛的脖颈。如果滑落了就再踩一次、再踩一次、再踩一次。不知多少次以后,红色高跟鞋终于钉死在二十七岁夏蜜儿的咽喉。
二十岁的夏蜜儿踢掉另一只高跟鞋,赤脚站在房间中央,地毯柔软忠实地承托她颤抖。一切倒映在那双惊吓过度的海蓝色眼珠,二十七岁的自己倒在房间里,金黄色头发失去光泽、杂乱多分岔,她的脸色绝望苍白永归于死亡的平静,那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距她很远,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太阳。她咽喉被贯穿,嘴巴大张,仿佛还在发出寂静无声的啸叫,她逐渐冰冷僵硬的手指再握不住任何东西,玲珑手枪从掌心滑落,另一只手距离莫里安的手指只有几寸距离,永远无法再交叠。星星糖果在她身边洒落一地,细碎糖粉屑被血黏上她黑色裙子,如若宇宙闪烁的光点。她死了。夏蜜儿捂着伤口颤抖地坐在床上,然后她摸到了二十七岁的自己从未来偷来的棕色挎包。那个时间机械静静地躺在里面,夏蜜儿粘满血的手指捧起它,将她对准自己的眼睛,下一秒,夏蜜儿颤抖着按下了快门。
白光闪过。
夏蜜儿感觉自己变得轻盈涣散,像四处飘飞的粒子,与此同时她从未如此确定自己存在,骨愈合、肉重生、血倒流,修复如新的光滑皮肤牢牢拢住它们,她的身体那么完美那么结实,一切外物都变得无足轻重。时间似乎变成了某种流体从她小臂的纤毛上淌过去,,在四维空间中划出优美流畅的线条……夏蜜儿看见了自己。无数个宇宙是无数张胶卷每一张都有她或笑或掉泪的影子,但,在某一帧里她美丽得尤为突出,在所有bad endding都尚未到来的时刻,在十年前一个明亮的白昼,一无所知的夏蜜儿那洁白的完璧无暇的快乐在一片昏暗混乱的背景里熠熠发光。迟钝如她终于明白七年后的自己在做什么了。必须要把所有刻印bad endding的胶卷都撕碎,只留下一张通往happy endding的通路。必须把所有走在错误道路上的自己都杀死。必须要让那个她的快乐永远快乐。下定决心比想象中的简单太多,夏蜜儿拾起那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
当她迈入另一张胶片的时候回看一眼,关键帧里的自己还在甜美微笑,对未来十年后即将席卷自己的庞然悲哀毫不知情。望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海蓝色眼睛,夏蜜儿只觉心中无限柔情翻涌,她不再在意衣裙上的血迹,她握紧了枪。
vol.236【散步】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
博主又在阴暗地第一人称语擦体了(跪)
灵感来自于b站访谈节目《文明社会的腹地》
本篇又名《戒戒你好西方版》《请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扫黑除恶,势在必行》
角色三观不代表本人三观,引以为戒切勿模仿。
——正文——
这个故事的起始是一团迷蒙的烟雾,讲述者使用的香烟并非什么名贵的牌子,状似柔和的银白实则刺鼻呛人,一如他看上去的模样。我试图探寻文明的腹地,社会的阴影下,无数如他一样的人默默无闻地出生、死去,像那些因为太过暗淡而不为我们所见的星星。
他不是主动来找我接受采访的,我的另一位受访者在我因处处被拒而气馁时推荐了他。于是我在办公室头一次见到了佩德罗,他坐在前厅的沙发里,神色疲倦。
这个男人约莫四十岁,带着软呢帽,手上是一副黑色手套,身着厚重的深褐风衣,内搭一件高领针织衫,这身衣服使人看不出他的身材,像极了十年前的侦探与罪犯——二者都是深夜的宠儿。看见我后,他颇为绅士地脱帽,那笑容恹恹的,显得有些轻浮,“您好,记者小姐。”
他的长发梳成低马尾搭在肩上,有着半张完全符合少女对浪漫南欧幻想的脸和一对仿佛深情万分的墨绿眼眸,但在左侧的厚重刘海下,有两道狰狞的瘢痕交叉着,细的那条从耳侧延伸到唇角,另一条则斜穿过眼睛,截断眉毛。
我邀请他坐进访谈室,保证我们之间的谈话不会被泄露。但他随手按灭了烟,挥开烟雾,邀请我和他去散步。
“我习惯边走边说。”他解释道,“在室内不好通风。”
同时他也表示,会在我需要记录时停下等我。就这样,我们在芝加哥飘雪的夜晚,漫步在公园中。
以下是访谈的全部记录,其中一些涉及隐私的部分已做艺术加工处理。
————————
请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这算是开始了?好吧。(轻咳一声)我叫佩德罗·霍利伍德,1888年生,故乡是意大利那不勒斯,现在居无定所,漂泊不定。我离开故乡快要二十年,那里的一切恍若我的幻梦,使回忆也蒙上模糊不清的薄纱。我的父母在1921年就搬去了纽约,但我们几乎没有联系过。
可以描述一下你的家庭吗?
好。我父母的结合并不被祝福。黄金、琥珀、绿宝石,都不会长在爱人们的心田,他们就这样摒弃了世俗和一切,从无到有地建立了一个家庭。我很爱他们……我也确实让他们失望了,这失望并不来自一朝一夕,可惜我心生悔意的那一天来得太晚,曾经的我幻想愚弄鬼神和死亡,最后却成了西西弗斯。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今天和你出来散步。我的父亲是一名调查记者,刚正不阿,坚信墨水和纸张会化作刺穿丑恶的子弹,一块顽固而不懂变通的石头,几乎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他有点名气,许多人知道他的名字,赞许他的正直,但正直在那时是灭顶之灾。父亲厌恶墨索里尼的主张,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那人是意大利未来的希望,如果父亲还是孤身一人,可能会留在那不勒斯,继续用笔尖与之斗争。但是顽石也有被撬开心扉的一天,为了家人,他带着我的母亲和妹妹搬迁到了美国。
你是在那时离开故乡的吗?
不是。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不如我们走到那边的长椅,坐下休息片刻?
(坐下)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解释……我并没有和他一起走,那时我还没有醒悟过来国家命运的含义,正为了一己私欲和卡莫拉帮打交道,认为父亲的离开是怯懦的表现。我打架,赌博,偷窃,酗酒抽烟,加入勒索和敲诈的队列,虚荣膨胀起来,如同绚烂的浮沫,我被它淹没,眼前再看不见未来。因为我足够年轻,以为自己有无数次试错的机会,所以轻而易举地被煽动。
堕落和染上流感一样,你以为只是小病,实际上却给你留下来看不见却抹不掉的印记,即使醒悟,也不得不学着做一个感染者,不仅要同疾病斗争,还要约束自我不去传染他人。不染上流感很难,但并不是无法做到的,但是身为流感患者,却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有意无意的将病毒带给无辜之人。我继承了我父亲那无穷无尽的精力,却没在那时候养成如他般坚强正义的信念,被狂热蒙蔽是每个人都应该警惕的,这是我以身得出的教训。
你还记得你这么做的原因吗?
当然记得。(笑)因为我的出身,我的母亲曾是一名性工作者,也就是一些人口中的妓女。如果你是找我父亲采访的话,他会和你不厌其烦地讲自己与我母亲那传奇似的爱情故事,然后——他会跑题,开始和你夸耀我的母亲是个多么不屈而伟大的人。他们的爱是真实的,尊重也是真实的,我母亲的过往并不代表她较旁人低贱,她甚至比许多人更早更深地看透了生活的本质,积累了许多宝贵的智慧。
我一开始并不是想加入黑帮,我只是想要受人尊重。我说过,我父母的爱是被人厌弃,我也处在同样的境遇。我越是受人轻贱,就越是在意,也就越容易被众人的目光刺伤。我急于浪费自己的一身气力,求得外人的肯定,就好像这样能让我摆脱我的出身,很久之后我才在漂泊中明白那可笑的自尊对我的家人是多大的伤害。
对于一个总是热血上头的年轻人,他根本想不到卡莫拉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当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可怕,就没有人再敢用那种蔑视的眼神瞧他,并和旁人窃笑。就这样,我出卖自我,出卖道义,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连那不勒斯的阳光也照不亮的黑暗之中。
你的家人对此是什么看法?
没人比我的父母更加明白堕落代表着什么,他们用了许多方法来试图纠正我,但我太固执了,这点倒是真的遗传了我父亲。我们一贯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吵架,现在依然如此。
我还记得我母亲斥责我的那次,比起向来严肃的父亲,母亲发怒的次数虽少却每次都让我胆战心惊。我同黑帮勾结,让她联想到自己的过往,没有什么是比看着你的孩子和曾经的你一样走上歧路更令人心痛的。我记得她举起手,于是我闭上眼等待着巴掌落到我脸上——但是没有。我听见她啜泣,那一瞬间我只是,感到恐慌。
“神啊,究竟是为什么。”我听见她说,“如果这是我的罪孽,为什么要如此惩罚我的孩子。”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她问我。
(他暂时停下,打开风衣取出一个锡制扁酒瓶,面无表情地拧开瓶盖)不好意思我需要这个——威士忌,别问我哪里搞来的,也不用担心任何检查,想喝下次请你。
总之……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给任何一个人完整全面的回答。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笔者注:他在讲述这部分回忆时情绪激动到了无法继续的地步。我询问他是否要中断采访,他摇头,饮下几口酒后才慢慢平静下来。]
谢谢你的体谅,虽然信用不佳,但既然我答应了让你采访,就不会半途而废。 说回来吧,我当时对待母亲的责问,反应并不比今天好上多少。她痛哭着重复那一句“为什么你会变成这副模样”,我以沉默应对。
最终妹妹把她扶回了房间,我开始慌张,一部分预感告诉我,有什么将会永远地失去,另一部分则是愤怒。你采访过青少年就可能知道我说的意思,他们很难接受被指出自己的错误。我也一样,母亲的痛苦戳中了我骨子里的迷茫与不安,我变成了什么样?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那时的我还没有真正想过这个问题。
我找了个理由离开家,去帮派成员的聚集地睡了几天。之前我也做过这样的事,只是没有像那次一样久。大概是一周吧,我收到一通电话,父亲的话语通过磁圈,显得不再冷硬,但那内容却让我手脚冰凉。
“我们要走了,佩德罗,明天早上八点发船。”
我问他:去哪?为什么?
他回答:美国。逃难。
一周时间,母亲的眼泪在我夜半的反复咀嚼中终于变得索然寡味,又或者说我终于成功地粉饰太平,假装我没有因此动摇和后悔。所以我笑了一声:“逃?你什么时候变成胆小鬼了。”
“我要为了家考虑。佩德罗,我们有一张多出来的船票。”他挂断了电话。
我久久反应不过来,挂上话筒时,才注意到掌心一片冷汗。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就来到了港口,尽管时间还早,但挤挤挨挨的人群已经在涌向大大小小的船只,拿波里港永远是这么热闹。我没敢挤入人群,只是站在最角落张望。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头和行李,我不知道我在紧张什么,等到我的家人出现在远处的那一刻,我的第一反应是压低帽檐挡住脸。
他们等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是的,我记得很清楚,等到船员不耐地催促,威胁他们要收起阶梯,他们才走上船。
船只开动时,无数的人争相挥动手帕告别,我终于感受到迟来的沉重悲伤,那一刻我才忙不迭地挤入人群,无助地叫喊,声音淹没在无数相似的呼唤中,用尽一切到了最前面,我才意识到,因为我没有出现,所以他们没有送行者——坚持真理的道路总是孤独的。
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出现在告别的人群。尽管我已经站在了几乎要被人群挤到海里去的位置,不论怎么用力抬头,我也无法再看见他们哪怕一眼。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我的叫喊已经变成了哭喊,可是再不舍也罢。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笔者注:佩德罗一直把酒瓶握在手里,如此堂而皇之地违反禁酒令,使我越发相信了他确实是个前黑手党成员,所幸这个寂静的公园里没有巡警。]
在哪之后你做了什么?
当然是先爬出人群,我差点腿软跌倒在那,毫不夸张地说,没被踩踏至死算是我好运了(笑)。
我狼狈地离开,回到了帮派中。我已经不再哭了,只是心中一片荒芜。人在失去什么的时候,首先是不舍,其次是感到虚无,无所依靠,无所留恋。接下来我没有干什么不一样的,继续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活。这个社会,少了谁都一样,不会停止转动,即使有些人会因此丧命,只是多少的区别罢了。
我正式加入了卡莫拉黑手党,作为一个没有家族血缘关系的野路子,我的晋升速度甚至称得上快。卡莫拉和其他黑手党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同政府的关系更加紧密,他们从监狱起家。不是所有的政治家都能一直出入公共场所的,倒是经常有人进监狱。卡莫拉帮给一些政客清扫障碍换取庇护,我当然也干过这样的事,尤其是那时的政坛动荡,这类活计尤其多。
黑手党的行动无外乎就那么几样,威逼利诱,恐吓要挟,流血冲突。当我伤害另一个人的时候,轻易就能感受到一种掌控的快感,把他人的性命与恐惧牢牢掌握,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达官显贵现在跪着求我饶他一命,就好像我……无所不能——这种感觉就像吗啡,能让心里受伤的人遗忘痛苦。我知道我在饮鸩止渴,但家人的离开在我心里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那深不见底的虚无还在逼迫我用暴力带来的刺激感去填补,不知满足,如此直到我悔悟的那天。
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让我想想……(他站起来,把酒瓶收进怀里)我遇到了一个记者。但不是今天这样的境况,小姐。我们走吧,我慢慢说给你听。
在你看来记者是什么?不用回答。在我看来,我的父亲是记者,父亲的朋友也差不多都是记者,报纸专栏的角落里小字印刷的名字是我对记者的第一印象,像他们那样的调查记者平时不会背着笨重的相机——那是他们一击致胜的秘密法宝,只在关键时刻使用——也不会咄咄逼人,追在名流背后像赶不走的苍蝇。他们可以混进任何一个群体而不显得格格不入,以获得他们需要的信息。
他和你有些相似之处,我想我父亲在揭露那些阴影中的罪恶时,也许曾像你一样,采访过我这样的人。一名好的调查记者是公众的眼睛,公众的口舌与良心,政客呢,则恨透了这些记者。我说过卡莫拉黑手党算是政府的半个鹰犬,我当然也和不少记者打过交道。其中绝大部分的人都屈服了,不管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命,这其实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性。当时我觉得把他人置于和我一样的境地,就能使我和其他人等同。但事实就是有些人即使和我一样身处泥潭,他们也不会和我一样堕落。
我遇到的记者是我父亲的挚友,和他一样的硬汉、老古板。与我父亲不同,他没有组建家庭,也没有离开意大利。这个人并不是那种热血上头的莽夫,他确实知道了一些重要的信息,纯粹的利诱不可能使他学会安静,此时卡莫拉便登台,本色出演恶人角色。
我是作为卡莫拉的一个小头目去找他交涉的,提着一箱钱,还有手枪、两把刀和指虎。敲开他的门时我极其自然地拿出枪对准他,“卡莫拉向您问好,是否要请我进去聊聊?”
这种事,我已经习惯到了,连思考都不需要就能完成。所以等到说完了话我抬眼看向他,只是一眼——我的喉咙突然被堵上了。
为什么是他?我还记得在我小时候他抱着我坐在腿上和他一起看父亲的相册。我可以一眼认出他,他自然也能辨认出这个年轻黑手党是自己朋友的孩子。
“……佩德罗。”他长叹一声。
我小时候在厨房里,不小心打碎了几个碟子。被父亲发现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害怕得一动不动。长大的我已经不再和孩子一样,觉得打碎碟子是天大的事。毕竟做黑手党比这严重多了,不是吗。我一时忘了我的身份和任务,忘了我尽力打造的凶恶外壳。记者们往往有一双比刀更锋利的眼睛,再厚的防备也会被他们如拆信般轻松划开。
恐惧使我想要呕吐,可涌上喉咙的却不是胃容物而是我的心脏,他一言不发,见证着我的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我哑着嗓子问,拿枪的手已经垂下,“对不起,我,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会和他们说的……对不起。但是……迪诺,你听我说……”
“你能改变吗?”他打断道,“就算能,那会需要你我付出多少?”
“你不能——不能发布那个报道。”我急切地解释,这多荒谬,前一秒我在威胁别人,下一秒则是想要救人,“否则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迪诺镇定地回答,“你回去吧。”
“我没在说笑,求你了。我…我错了,真的,但是你不能这么做。”我感到喉咙被火燎般的疼痛,这种话由我——一个黑手党,说出来,我都替自己感到可耻。“你会死的,真的。”
“我知道。”他重复了一遍,“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把初稿发给报社了。”
“怎么可能!”我的尖叫几乎变了调,“没有一家报社敢在这个时候发出这样的报道。”
“只是你没有看见,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屈服,佩德罗。”他不无惋惜地看向我,“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鲁契亚,他也会这么做的,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鲁契亚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和他有很多不同点,但我从没有想过要害迪诺——现在我意识到了,当我用金钱和威胁禁锢了一个记者的口舌与笔墨时,我就是在杀死如我父亲一样的人。
因为我足够自私,所以我带上指虎痛击陌生人的肚子时,是不会想到这些的。人永远带有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的罪孽不会被发现,以为灾难总不会降临到自己在意的人头上。但命运是公平的,铺天盖地的后悔已经成了我的惩罚。
“已经……发了?”我摇摇欲坠,只剩下最后一丝祈求,“快,快跑。离开那不勒斯,不,离开意大利。求你了,卡莫拉不会允许有人公然违抗他们,你和那家报社都有危险。一旦报道发出来就全完了,现在我还能隐瞒一会儿,快离开这里。”
“我离开故乡,然后呢。”他叹息着,“把我的战友和我坚持的一切抛之脑后,做一个逃兵?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大部分人可以转移,但必须有人得留下。”
最终,我狼狈而逃,明白这事再无转机。
后来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我去求情了,但哪有那么容易。他们说,缄默原则,佩德罗,如果你不能让那个记者学会闭嘴,我们就只能换个方法了。
很久之后我才有机会得知结局,迪诺·加西亚因为谋杀一名报社主编而入狱,这当然是诬告。
当时我还不知道,因为我自己都快要没命了。遇到迪诺使我意识到自己正陷于罪恶的泥沼,阻止我下沉的不过是脚下一块面包。如果只有求情,那只算个小错,一番警告就能解决,但我已经干不下去了。我整夜睁着眼睛,一遍一遍祈求救赎甚至祈求惩罚,最终意识到这不过也是自我欺骗。
像我这样的罪人要忏悔,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犯错。所以我做好了准备,并告知我的上级,我决定离开卡莫拉。我会继续保守帮派的秘密,但是我已经做不了帮凶了。
毫无疑问这很蠢,对吧。黑手党又不是什么公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半夜去散步也无所谓的地方。卡莫拉帮决定处死我这个懦夫。
我以为我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但是……
[笔者注:此时我们正漫步到桥上,佩德罗停下来,靠着护栏,摩挲着自己脸上的伤痕。]
……我还是做不成圣人,做不成好人,甚至也做不成纯粹的恶人。当他们举起刀子要剜下我的眼睛时,我拽开了行刑者的手腕。刀刃还是划过了脸,这就是这两道疤的由来。血红色覆盖了一半视线,我分不清我的眼睛是不是还在,疼痛已经把我逼得发疯。我逃跑了,幼时穿行过的大小巷道,成了我求生的最后道路。幸运的时他们没有动用机枪,零星的子弹擦过我,造成了些皮外伤。我甩开追兵,挡住脸上的血污,兜兜转转闯入了火车站,趁警卫不注意扒上了某个货厢藏进去——就这样,那天,我离开了那不勒斯,离开了意大利,失去了我的故乡,彻底成了无根之人。
你认为你的过去是什么样的?
……荒唐的。这是个很客观的评价,还有鲁莽、堕落、迷失,诸如此类的词怎么添加都不为过。我总是慢一拍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这使我总是错失良机,比如在港口,还有在迪诺面前。我为这些付出了无数代价。从那趟开到普罗旺斯的火车下来之后,时至今日我始终无法遗忘——过去从不消亡,它甚至从未过去*。
那么你认为你现在过的怎么样?
还行吧,起码我的眼睛还好好的。很小的时候我想过当甜点师,现在……呃,好像差的有点远了。(笑)我也没个正经工作,不瞒你说我现在主要的收入来自赌场。只是勉强还能过活,这也足够了,人生追求什么的,对我来说是奢侈品。我只是一个还没有受到惩罚的罪犯,有点悔恨,但缺乏相应的坚持。也许有一天我会卷入意外或因为穷困潦倒而亡,那样也好,至少我不会再有意无意地走入歧路了。生活就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心境也与往日不同了,在十年前我肯定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你。现在我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许多东西,包括我荒废的前半生、失败的现实生活甚至酒精成瘾。也许我一辈子都无法被原谅,被治愈,但是至少我控制自己不去传染别人。
你想过和家人再联络吗?
是的,我试过。来到美国后我确实找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有了新的生活,父亲换了一家报社,我还在订阅呢。他们过的很好,只是这一切已经与我无关了。谁也不想无缘无故和黑手党扯上关系。我在港口目送他们离开,亲手割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卡莫拉害他的好友入狱,逼得他远离故乡,我对他而言已经不是儿子,而是灾难,他不想原谅我也很正常。八年前我还去找过他们,只不过立刻就被拒之门外,像我这个年纪还被扫地出门,也是少有的了。人做错了事就应该付出代价,我观察了几天,确认安全无虞,就不再去他们面前碍眼了。毕竟通过报纸,我知道他们过的很好。
你认为人活着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
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没有什么是最困难的,因为那样的事多了去了,保持诚实,保持清醒,承认过错,不堕落,不伤害他人,时刻反思自己……我可以一直说下去,但是这没什么意义。有时候我们只能做到活着,仅此而已。对于有些人来说,活着最困难的事情就是寻找生活的意义,或者只是维持“活着”。对了,记者小姐,你要喝杯咖啡吗?
[我们已经离开了公园,走在人行道上,旁边恰好是一家有着昏暗灯光的二十四小时咖啡厅。我同意了他的邀请,以至于最后这段路因为抱着咖啡杯而腾不出手来记录。他后来的讲述,因为我对此的印象太过深刻,甚至成了整个记录中我最笃定的内容。]
啊……我的生活和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但并不是唯一的那个。世界上有无数的人在经历和我相同甚至比我更甚的糟糕人生。只是就我个人而言,最困难的事情……是付诸行动。
我还没有赎罪,是的,因为我不敢去行动。
你有什么想要对读者说的吗?
别学我。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了(笑)。我想劝所有觉得自己还有试错机会的年轻人再多思考一些东西,比如家人,比如未来,比如内心真正的需求。所谓试错的机会,其实就是你和一堆浮木一起被洪水卷着,你知道它就在眼前,但是想要抓住它却如此艰难,没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激流勇退,一定可以在被漩涡拖入水底之前抓住浮木。还有……就算你犯了错,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人生的其他部分都完蛋了,你也还有最起码下一秒的时间可以悔悟,不至于被蒙蔽到死为止。悔悟是抵抗堕落的唯一药方,不要眼睁睁让它沉入麻木的泥沼。最后……我没什么想说的了。
那么这就是全部的访谈了。谢谢你的帮助。
不用客气,也感谢你的聆听。
————————
访谈结束,我们沿着街道散步,一直回到办公室。我开始记录最后的那部分谈话,佩德罗喝完了咖啡,起身向我道别。
“祝你未来一切幸运。”他这么说着,走下了楼梯。
我从窗户向外看去,这个男人在路灯下沉思了片刻,竖起衣领,像一只真正的蝙蝠一般逆着灯光走进巷道,融入黑暗之中,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这次散步是我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这枚暗淡的星辰最终结局如何,也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end——
*过去从未消亡,它甚至从未过去:化用自经典游戏《锈湖》系列“ The past is never dead,it's not even p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