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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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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婚姻刚刚破裂,我找不到一份工作。
我坐在酒吧里喝便宜掺水啤酒,两个女人坐在吧台旁,和我相隔两个凳子,其中的一个和我聊了起来。
“你是干什么的?”
“目前来说,什么也没干。”我拿出烟盒里倒数第四根烟给自己点上,说。
时针刚指向六,附近只有这个酒吧会在这个点开始接客,我今天是步行来的,花了三十分钟。
另一个女人看过来,她涂着跟我太太喜好相近颜色的口红。
“所以说,你现在没有工作。”女人这样讲。
“是的,我没有工作。”
“难怪。”女人又喝了口面前摆着的调制酒。
“我叫M。”她说。
我们大约有十五分钟没再交谈,我慢慢把杯里的酒灌进肚子。
“你要走了?”M问。
我点了下头。
“没有工作的人,你在——”M看了看时钟,“六点四十二分,你在这个时候离开去做什么?”
“我回家。”
“我是说,现在还很早。”
“我回家去写作。”我这样讲。
M睁大眼睛,她转头对同伴说:“他说他写作。”
她又转回头来,“我们报了成人夜校,再过三十分钟,我们会去街对面上阅读课。”
“你们学些什么?”
“我们看那种网站上的文章、报道,一篇接一篇的看。”M的同伴说。
“我更喜欢看经典一些的,像盖茨比那种。”M耸耸肩,“总归是有区别的。”
“是的,是有区别。”我笑了笑。
“你写一些什么?”
“我写剧本——给电影用的那种。”
“你是一个编剧?”
“我是一个导演…不,我曾经是一个导演。”
我拍过一部电影,我掌控那部电影——从剧本到摄影,全是我一手操办。
“你拍过电影?”
“差一点拍成了,投资的人撤了资。”
“真可惜。”M把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
“没什么可惜的。”我说。
我们一起出了酒吧门,M拉着她的同伴向我道别。
“你们为什么要去上那个阅读课读网上的东西?”我问。
“上课的老师说,我们会需要这个技能的。”
“什么技能?阅读会是一个技能吗?”
M想了想,学着某人(也许就是她的老师)的腔调:“要像进食一样,”她很严肃说,“把文章撕扯开来,获取信息。”
“高效!我们要的是高效的阅读!”在M的躯壳里,一个男子激动地大喊。
“你也想学吗?”M的同伴问我。
“不,不用了。”我说。
我回到家,把大衣挂在入门旁的挂钩上。公寓里很暖和,父亲正穿着睡衣看电视。
“在看什么?”我问。
“某部约翰韦恩。”父亲说,“坐下来看看,你妈还没回来。”
“我今天在酒吧遇到两个女人,她们在上一种成人夜校。”
“你也想去上?家里没这钱,你跟那女人离婚时还找我借了两百元。”
画面里,约翰韦恩转身时迅速地开了一枪,正中决斗的另一方,毫无悬念。
“我不会想的,她们花钱去学怎么读网上的文章跟报道。”我说。
“女人总会把钱花在这种没用的地方。”
我们接着在电视上看电影,直到片子演完。
“我去睡觉了。”父亲起身进到房间里。
我关上灯,从柜子里翻出自己电影的录像带放上,从厨房拿来一瓶酒。
我一边喝酒一边看自己的电影,主要在喝酒。
我看见一个男人,跟我差不多落魄,他背着一个编织袋,坐在公路旁。
“你好。”我向他打招呼。
天气很好,自然光打在我俩的脸上,造出很合适的阴影。
“你好。”
“你背的是什么?”
“胶片,很多胶片。”男人回答。
男人从编制袋里一卷卷地掏出胶片来,有些是负片,有些是正片。
“这些都不要了吗?”
胶片卷一起在阳光下曝光,画面消去,什么也没剩下。
“它们都没用了。”男人和我一起看着胶片,说。
“你要去哪里呢?”
“我准备搭辆车,我要去参加一个葬礼。”
“谁的葬礼?”
“艺术之神的葬礼。”男人这样说。
“艺术要死了吗?”
“是的,我也快死了。”
我陪男人坐下来,我掏出香烟分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电影之神。”男人叼着烟凑过来借火。
“你也快死了?”
“很快——当孩子觉得没必要再在电影院看电影时,我就死了。”
“那谁会活着?”
“谁知道?大家都会死去。”
“你长得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说。
“我从没想过要活成别人想象中的样子。”
我们沉默着呼吸尼古丁和焦油。
“你不会死的,我在写剧本,我还要拍自己的电影。”
“谢谢你,但我会死的,新媒体之神要来杀我了。”
“那我在努力些什么呢?”我有些想哭,我几乎落下泪来。
“你可以站在摄像机旁花十几天等一场合适的风,但别为我努力。”电影之神把烟屁股扔在地上。“是你们让观众相信在那一刻真的会有风来,不是我。”
“所以根本没什么神启。”我说。
“是的。”电影之神伸出手比着大拇指,一辆破烂的巴士从远处驶来,停在我们身前。
我醒来。
已经是白天了,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盖着大约是晚归的母亲盖上的薄毯。
披上大衣,我来到大街上,时候大约还很早,并看不到什么行人。
一个年轻人在街口摆弄照相机。
我走过去,问:“能给我拍一张吗?”
“能的先生,三张一元钱。”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有喝酒找的一元钱。
“拍三张吧。”我说。
我先是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盒,拿了一根叼在嘴里点燃。
朝青年使了个眼色后,他拍下第一张照片。
我又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作势要抛出它。
“现在!”我喊到。
用尽全力,我把那块石头扔得远远的。
“我不知道怎么拍,先生,我不擅长动态摄影。”青年一边按下快门,一边讲。
“再来。”我几乎是在尖叫,捡起另一块石头。
作者:刘果强
MOOD:水的
“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脑子里浮现的,是小时候吃炸鸡,拿到鸡胸那一块的感觉。没有多少肉,也嚼不出什么味道,但也没到难吃的程度,于是总是在嘴里嚼啊嚼,一边皱眉,一边不甘心丢掉。
其实现在想想,我生活里有很多东西,也像那块鸡胸。
前阵子,我删掉了一个联系了七年的人。我们曾经很好,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分享生活、交换秘密、为彼此出头。他陪我走过了很多难熬的日子,也在我最不想说话的时候发来一条“我知道你没事,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在”。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越来越远。他有了新的圈子,我也在忙着过自己的生活。聊天变得像打卡,每次都是“最近怎么样啊?”、“还挺忙的,哈哈。”、“哦,那你加油。”像是两台还在运作的机器,却早已没有了温度。
我犹豫了很久都没有删他。不是因为他对我还有多重要,而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那个我们曾经那么亲近的样子,舍不得从这个人身上抽离出的那一部分“我自己”。仿佛只要留着他,我就还能记得那个更轻盈、更相信人的自己。
但我也知道,我们已经没有真正的联系了。
那天我删掉他之后,心里居然没有太多波动。没有解脱,也没有悲伤。只是静静地觉得,好像一个放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被悄悄地放下了。
像鸡肋一样。不是不重要,而是再重要,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发现我们有太多这种“鸡肋”的东西了:
放不下的人际关系,不再喜欢的旧物,甚至是一份“还行”的工作,一段“也许还会有希望”的感情。
它们曾经都重要过,甚至在某个时刻给过我安慰或光亮。可现在,它们就像一盏早已熄灭的灯,我却还傻傻坐在原地,等它再亮起来。明知道不会亮了,却总是想着:“万一呢?万一哪天它又亮一下呢?”
我也试过维持一段已经没有爱的恋爱关系。每天的见面像履行任务,我们一起吃饭、看剧、睡觉,但我们之间仿佛总隔着一层雾气。他不再问我在想什么,我也懒得解释自己的情绪。可当别人问我“你还爱他吗?”的时候,我却总说:“我们还不错吧。”
现在想来,那不是“不错”,是“没力气结束”。
我们总是对那些不够好、但也不算太坏的东西特别执着。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怕空下手,怕丢掉一段习惯、一种归属、一个身份以后,自己会变得更不完整。
但有时候,真正让我们无法前进的,恰恰就是这些鸡肋。
它们不是彻底错的,不是彻底坏的,所以我们没有离开的理由。但它们也不再让我们快乐、滋养我们、让我们有成长的空间。
那段恋爱最后是我提的分手。他只是沉默,然后点头,说:“你说的对。”
我以为我会哭,或者起码会难过。但我没有。那天我一个人走回家,天灰灰的,风吹得有点冷,我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看着窗外发呆。然后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有些东西,不是不爱了才结束,而是爱已经不足以维系它继续存在。”
我想,“鸡肋”其实就是这种状态:它曾经是爱,但现在已经不够爱了。
生活里还有别的鸡肋:我买过一本特别贵的画册,封面超级好看,但翻了三次之后再也没打开过。我也有一双磨脚但很贵的鞋,一直想等某天拍照穿。结果它们都一直待在角落,提醒我“当初不想浪费”的那点执念。
有时候,我们不是输在失败里,而是困在“不甘心”里。
可人怎么可能不放弃东西呢?我们不是垃圾处理站,也不是博物馆。我们是活着的人,活着就意味着不断选择,也意味着不断放下。
而放下,从来不是一种背叛,而是一种成长。
如果你手里正拿着一块鸡肋,不管它是一个人、一件事、一份工作、一段习惯,我希望你可以认真的问自己一句:
我,是还想要它,还是只是不甘心丢掉它?
这句问话不会立刻解决问题,但它会像风吹过屋檐一样,慢慢地提醒你:你其实不需要一直嚼着它,硬撑着它,等它再变回好吃的样子。你可以放下,也有资格选择不再忍耐。
我们的人生,不应该被“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定义。
我们值得更香的、更热的、更刚刚好的。
文:(黑亦)小矮
关键词:烧毁
文体:小说
标题:《世界牢笼》
ps:长度3w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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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晒,这位天使不禁想道。他抬起眼睛,又马上抬起手,挡下一部分光,望向人类界的盛夏烈日。天堂的气候恒定不变,天使们没有人类那种看天气穿衣服的习性。他们也很少到人类这边来,除了少数时候有需求。
在刚才,天使侧头打量了下自己身后这两片羽翼,它们抖了抖,想把灰尘、血与过多的热量都抖掉抖散的样子。涂料会不会被晒化?即使知道不会,他也忍不住担忧会发生什么意外。那绝对不行。这样吧,就算有些化了,露出了羽毛的本色,他也可以跟看见的同类解释,说,那些是干涸的血。
没人会怀疑。这个世界的判定是很宽松友好的,他们看到异样会产生怀疑,然后听到合理的解释就会放过。美丽、祥和、给予每个人幸福,是世界的主基调。绝对的完美当然是没法做到,总会有些小的作恶,孩童级别的小打小闹。不过反正,绝大多数人也不知道这些事。
如果融化还在继续,黑色开始蔓延,那就说,这是恶魔的血。
现在,天使将眼睛从太阳那里往下收。在他面前,这一小片土地上密集地插着一堆天使之矛。这是天使基本战斗魔法的造形,它们细而长,矛头尖锐,全身白。停止供应魔力后一段时间它们就会自行消失,人类来不及拿去研究是用什么材料构成的。
而在半空那些白色细长方形之间,挂着一个人形。黑色的血从那具身体外溢的行动业已结束,杯子已经倒空。血顺着矛杆往下划出一道细线,破坏它的洁白,构成新秩序。但因为气温,血落到地面上后无法攒聚,水分很快蒸发。会动的液体没有了,只留下对于天使而言吸引眼球的黑色痕迹。
就算他想去观察一下那具尸体,也很难看出什么,它的大部分已被刺穿,比起残余的肉体物质,穿刺造成的、填满的无数洞窟占据更大规模。他甚至不能从残片勉强辨识出一张脸,不过,他注意到了一支扭曲的恶魔角,以及那周围的一些头发,大概是为数不多的收获。
最后,他低头,看见地上还有一只从小臂算起的断手。他记得这是他的攻击打落的。其实他不常真的发动攻击,大多数时间是看别的天使做。只是,恶魔被那些人类牵出来的时候,处于狂化的形态,那身躯庞大可怖,异色的火焰在皮毛上涌动,发出的声音震颤身心,仿佛有精神攻击的效果。所以他们觉得,这一次得齐心协力才能解决。
但实际情况是,恶魔的力量与模样完全不符。甚至可以说,它还不如这支试图攻击天使的队伍里随便一个拿武器的人,天使们的一轮基础攻击就将其过度射杀。毕竟天使没有把谁弄成这个样子的喜好,就算对象是恶魔。人类队长痛骂自己上了奸商的当,踹了几脚自己的手下,人们受了点伤,有了点损失,匆匆逃走。
小恶而已,天使不追。
战果仅此,但算得上战果吗。如果尸体还完整的话,天使想,也许天使们可以把它弄回去,调查一下,自人们有记忆以来,只存在于历史、理论与虚构里的狂化恶魔是怎么再度出现的,还被人类驱使着。但是现在这样,从这些残存物质中还能找到什么吗?以他所知很渺茫。
他结束了一系列的想法,就要转身走开,和同类们回天堂去,和他们再抱怨两句人类界的天气。这时,他感觉到一滴液体落到他脸上。
在人类世界,雨水和烈日会共存么?他摸了摸脸,看到自己的指尖被染成了黑色。看到意料之外存在的黑色,总会让他本能地心头一颤。
他再次抬头,从刚才已经完全干涸的尸体上的某个开洞旁侧起始,又一滴黑血击在他的眼角,他急忙往后退了两步。另外一处笔直的矛杆上,一道黑痕往下抹出。他探测了一下尸体的生命力,在此情景下,没有谁会想到要这么做,所以不会有人发觉:
它还活着。
恶魔躯壳的再生机制试图踏上正轨,但轨道上全是拦路巨石。天使的矛杆还全都留在那些打开的洞里,又不像一片小碎片,能包围吞噬而解决。它没有判断力地进行填补修复工作,徒劳、无间断,进入生长与创伤的无限循环。身体新生产的血液也在潺潺溢出,像是雨季又转身归来,天使看到一根穿过腹部的长矛,下半截已全被染黑。
因为这些自发的努力造成的变化,那具变得完整了点的身躯抖了抖,像被微风捎带了一下的碎布片。
天使常用的思维系统产生了对此对象本不应有的怜悯。
·
自出生以来,自意识形成以来。没有任何存在对它展现过善意,直到一切归于无。
非要苛刻地说的话,也是有的。不过,那些所谓的善意,仅仅是一些铺垫行为,目的是降低它的警惕,引出它的信任,形成情感的纽带。
然后再将其颠覆,给它造成更高额的伤害。
那要是它有经验了,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踏入这个陷阱呢?也不能完全避免。就像牵动人的喉内某处会令人呕吐一样,这是人的基础反应公式,并不能通过警告自己"别去相信!"来消去。
它唯一从中学到的大概是,接受它们。接受虚假的温暖,接受因此产生惰意的自我,接受必然的反转情节里必然会产生的痛楚。一开始觉得没法接受,觉得自己不擅长,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驾轻就熟。
新的故事也许会夸耀"这一次,将有所不同"。但没有哪个能真的做到这点。
·
天使与恶魔同行,进入这座城镇。
天使只要通过天使们必修的基础魔法将羽翼隐藏,再换身衣服,就与人类无异。恶魔则需要盖上一件罩袍,遮住头上的角与后背的翅膀。一个剩余的在左,一个剩余的在右。一看就感觉它在隐藏什么,很有问题?因为这个世界如此美好,人们都没什么警惕心,所以只要别完全将异种的特征暴露于人前,就不会有问题。
天使一开始习惯性把自己的衣服丢给恶魔穿,然后发现长袍的下摆长长地拖洗着地板。根据恶魔的记忆,恶魔存世的年龄要更大,但它有严重的发育不良。
同时,它也没有"衣服必须合身"的习惯,不会自主将这个错误提出。
大概因为建立在天堂之门附近,这座城镇的特色就是与天堂相关的文化风情。天使打量这些建筑的色彩与样式。他申请到人类界旅行的借口是了解人类界的现状,为了加强可信度,他说,会找寻隐患。有些表面工作还是得做,所以他自然地去注意这些东西。
穿着白色长袍,背着假翅膀的女性从他们身边经过。已经好几个人是这样了。唉,天使说,我觉得我简直可以马上卸下伪装在这里继续逛,也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你的翅膀现在没有涂色,恶魔说。
天使愣了一下。确实是这样,天使说,那还是保持现状吧。
而且既然他会这么想,天使想道,这里又离天堂门近,说不定人群中就隐藏着另外一位真的天使。还是等在地图上走远些吧,他想,在整个人类界漫游的天使就屈指可数了。
恶魔走在他身旁,看似他们是同步在前行,实际上是恶魔在跟着他的步伐。天使想着想着,抬头看到一家店,引起了他的兴趣,便马上拐脚往里走。恶魔紧跟其后。
店里摆着各种各样与天堂有关的小纪念品,面向游客,天使此时也算个游客。摆件、胸针、布偶与天堂的想象画。从这里,他能更清楚直接地看到人类对他们的刻板印象。看这图画上表现出的神圣气息,比天堂本身更过分。天堂相关的传言集结成册,他翻了几页,就看到许多自相矛盾的条目。他觉得这个可以买回去,以此写份报告……哎,他制止自己自动开始思考工作内容。这不是这趟旅行的主要目的。
他看见店比较深的地方单独摆着一个画框,其中嵌着一片纯白羽毛。
店主走过来。这是货真价实的天使羽毛,店主说。天使看了一眼标价,与他在街上听到的街边美食价格对比了一下,大致确认这件东西在人类界的珍稀程度。他能感觉到这是真货。人类大概有办法弄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
他这才想起,回头找寻恶魔被长袍覆盖的身影。恶魔站在店内另一角落的柜子前。他走过去。
柜子上摆着一些黑色的工艺品。刻画现存的那些恶魔没什么意思,这些作品多为人类脑中流传的各种恐怖形象与恶魔元素的结合,极度夸张地展现推到它们身上的不存在的恶。
你想买一个吗?天使说。
没有,恶魔回答。我在想,如果我真长这样,它拿起一个威猛的牛头恶魔的小摆件,看它强壮的身躯,大张的满是尖牙的嘴,遇到的事也许会不同。
……你可以挑一个,天使说。
店主插入他们的对话,殷勤地向他们推荐这里头所谓卖得好的几样。实际上,在这种文化流行的城镇里,这些货物完全卖不动,丢掉又可惜。好不容易有人有兴趣,她很想做一单。
天使回头看了一眼他刚刚站着的位置。我感觉这两样商品摆得很远,他问店主,为什么?
店主很奇怪他没有常识。实际上这些恶魔相关的商品摆在离其它所有商品都很远的角落里。因为那些商品会影响这些东西的性质,店主说,尤其是那根羽毛,那可是真货。神圣的存在会对恶造成伤害,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仅限于人类小孩。天使看见恶魔也因为他们的谈论转过头来。哦哦,原来如此,他附和道。他看见恶魔手上拿着一支比例还原的恶魔角,弯曲的弧线十分优美。我们买这个,他说,然后匆匆付款,带恶魔离开。
我只是看一下它,恶魔说。
天使想说你不想要的话丢掉也可以,他只是因为店主太热情所以买的。不过接着他听恶魔说:这是真货。
那……我们赚了,天使说。好事儿一件。
这可以作为你必要时的魔法材料,不过得经过一些处理。恶魔说,手里拿着那支角,观察到它上面有一些划痕,底端融合埋没在摆件底座上,隐藏不美观的断面。
留着吧,我们不需要用到那种高级魔法,天使说,这么好看,磨成粉多可惜。
原来如此,它展现出了比单纯的组成成分更高的整体价值。恶魔明白了,自己被人类捕捉以后没有被完全拆解取出血液、角、翅膀与骨头等材料,也是同样的道理。
那么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截一段我的角,恶魔说。
别这样说,再说了,你那长期被魔法影响生长的角还不一定能代替普通的材料。实在需要的时候去买就好了,天使说。说回来,你对刚才那个人类的说法有什么想法吗?你现在会感觉不舒服吗?
在这种目见到处都是天堂元素,而且真正的天使就站在身旁的情况下。以天堂的理论应该没有影响,那应该只是人类的普遍错误认知。但他还是得问一下。
那种说法我熟悉,但我没有感受到所谓的神圣力量,即使是被天使的魔法矛穿透的时候,感觉到的也只有物理伤害。恶魔回答。
天使松了一口气。
而如果要说不舒服是有的,恶魔说。现况对我而言很陌生。我也没有徒步走过这么远距离。这里有太多人,会造成……
啊!不早说!很严重吗?天使说,他想要加快步伐,赶紧找一家旅店住下,不过等等,若他走太快同伴会跟不上的。
大概几分钟以后我会吐吧。恶魔说。
它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表情,让天使觉得是不是用脸部变化来表现情感的体系也被魔法干扰了。毕竟,恶魔说过,它身上存在着许多魔法在持续造成影响,并且互相之间产生冲突,说不定这就是其中某个冲突环节造成的结果。
等等啊,现在没时间想这件事。紧急情况!要怎么办,扛起它赶紧跑吗?但颠簸说不定会让它更快吐出来。
天使思考几秒,牵着它走进旁边一条不太引人注意的巷子里。然后伸出双手,将这具比自己矮小许多的躯壳抱在怀里,学着儿时记忆里模糊的样子,轻轻抚摸它的背。
有改善吗?过会儿,他问。
有一点,对方回答。
就在刚刚我们看到的人们的想象具现化里,有些恶魔没有血肉,只有长满尖刺的骨头。这具躯体的触感给天使差不了多少的印象。唉,天使说,你这个体能状况会严重影响行动的,你得继续保持规律的饮食、作息与运动量。
你之前说过了,我知道,恶魔回答。
它好似一个没有内核的玩偶,不会也伸出手。但是如果你提要求说“你也回抱一下啊!”它就会按要求做,就算没做过也会模仿。这也许让人觉得,就算对它多好,也只是往黑洞里投小石子而已。真的,你想要什么的话,直接提要求最方便,让人迷恋地方便。
天使没再问,估摸着应该差不多了,就放开它。我们找个旅店安顿下来,再继续逛、找线索吧,天使说,现在也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我去找你这状态也能好好吃的食物。
他看起来不需要回答,于是恶魔没有出声,整理了一下长袍,将兜帽扣好,然后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
这家小店的店主看到有顾客走进来时很开心,这偏僻的店最近盈利不好。但两位顾客并没有去看商品,也没跟他提需求,站在柜台前,两人看看他,然后互相交流。
就是他?天使说。恶魔点点头。
你们……店主皱起眉头,手摸到柜台里面。有什么事?
天使想了想要怎么解释,然后伸手将恶魔的兜帽拉下来,露出它极易识别的角。
店老板盯着恶魔。然后骂了一句脏话,按下了警报。从店面后方窜出两人来,一个还在打哈欠,被另一个人拍了下脑袋,然后两人的枪口对准他们俩。
恕不退货。店主抱着双臂说道。
天使与恶魔侧头看了一眼武装人员。哎?我不是来退货的,天使说,我是想问一下之前买下它的那个人的消息。
店主看他。你们连这儿都能找到,却找不到将它转手给你的那个人?店主说。那这就是这两者之间的恩怨了,和自己没关系,老板这样想。
那家伙和手下像是住地不固定啊,天使说。它记得你这地方,所以好找。
啧,店主说。不找他的麻烦很好。但是,店主摊开手,客户的消息我不能随便说,你得付出点代价。
要多少钱?
要么弄点珍贵的东西来,天使的素材不要,这儿到处都有卖,要么就付这个数。
天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片刻,他转头开始问恶魔话。莫非这人对你很好?你从没提过要对付他。
我们约好的顺序是倒序,他排第二个。恶魔回答。
哦,我给忘了。顺序稍改一下也没关系,天使说,现在让他排第一吧。他都干过什么事?
他将我关进这儿的地下仓库,恶魔如实回答,92天后再带出来,交给顾客。就这样。
听起来很正常……唔,等等。天使想到了什么应该存在但没有被说出的描述,看向店主。店主看懂了他眼中的疑问,撇了撇嘴。没错就这样。记得挺清楚的啊,这家伙。它又饿不死,他摊开手,本来就跳水价也卖不掉,为什么我还要搭进去一笔伙食费?要不是他想到了绝妙的推销手段,这笔帐就这么烂掉了。
原来如此,我懂了,天使点点头,仿佛真的同意了他的意见。你有什么想法?天使又转头问恶魔。
每次遇到这种问题,恶魔会去揣测对方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但它现在不太能捕捉到。
……你曾经说过复仇应有的具体实现形式,它回答,原样奉还。
什么意思?店主想,不禁冒汗。在下个瞬间,天使的脸转过来时,他感受到了清晰的威胁。不用他说,旁边那两位一直拿枪指着他们,又好像一直没造成任何真的胁迫感,只是在当摆设的家伙,也感受到了,他们有些抖着手地开枪。
枪声响过后,两支天使的短刺各自刺穿他们俩的一边大腿,武器脱手,他们在原地跪倒,捂着流血的伤口喊不出痛。天使转过身,发现恶魔也中了一枪,它脱掉了被子弹穿了一个洞的罩袍,免得染上血了,捂着腹部原地蹲下。
抱歉!天使有些慌乱地说,我以前没对付过这种事。这位天使掌握的战斗知识足够但缺乏实践。也没有几个天使一生里会遭遇这种场面。
黑血很快浸透了恶魔捂着伤口的手,少许滴到地板上。没关系,恶魔回答,不会死。
天使想接下去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店老板也从柜台后抽出一把手枪瞄准他,而在开枪之前被天使伸出手直接握住。
店主背靠着墙,惊恐地望着天使。天使丢掉了那块扭曲的废铁。哦,他忽然想到好主意,然后露出笑容,但在此时只是更加可怕而已。
能把刚才我问的信息告诉我吗?这样的话,我们就放你一马。
一马具体是多少呢?但现在对方也没法思考这个。他发着抖,赶紧把他还记得的全讲了。
你有记住吗?天使问还蹲在一旁的恶魔,会不会痛觉影响到记忆力。不会,恶魔说,在创口处摸索着其中的子弹,及时取出可以减少今后的残留,虽说此时的行为会导致更多的血外流。都记住了。但我认为需要地图参考。
那我在这儿找找,等你恢复好了再继续。天使说,然后抓住店老板的领子推向墙壁,让他后脑挨撞晕过去,靠着墙躺下。
这两人你记得吗?天使走到那两个在地上和晕了没多大区别的人旁边,又问。
记得,他们曾经负责运送。
那就这样吧,天使说,弯腰捡起他们用的武器。人类界最近开始流行的,没有魔法基础的人也能使用的内置法术道具。他打量了一下,先搁到一边,开始翻货柜。
哇哦,这些东西的标价都好高,和之前逛的那家店完全不是一个水平。但是东西都奇奇怪怪的,各种魔法的气息十分浓厚,因为混杂与各自的复杂,比较难辨别。他看到一把不错的小手枪,感觉这可以拿给恶魔用,但是价格他没法承受,只好放回去。这儿根本不会有什么地图吧。最终,他从老板的柜台里面翻到了附近地区的地图。这种东西应该很常见吧,他以自己了解到的人类日常用品的价格,估计着往柜台上放了点钱,当作付账。他是天使,不是劫匪。
这段时间里,恶魔的伤口恢复好了,它将取出的子弹丢掉,捡起罩袍,站起身。变化在于它的衣服上、手里与脚下都是黑色的血的痕迹。它就像个被不小心泼了脏水的无辜者。
呃,这件衣服应该报废了,天使看着它说,你用它再擦擦手吧。然后他将卷起的地图交给恶魔,自己将店老板的身体拖去通往地下仓库的楼梯,恶魔照做、并收好地图以后,跟上他。
哪个房间啊?天使问。得到回答后,他打开门,里头一阵灰尘与什么的臭味,他没管,将人丢进去,再关上,然后开始构建封锁的魔法。时间设置到多久呢,他想,刚才说了要放他一马,可普通人能与世隔绝生存多久来着?哎,算了。他随手设了个30天整,然后让魔法开始运行。
你觉得可以吗?要等等看他醒来后的反应吗?还是说过段时间再来看看?天使转身,问恶魔。
枪声对于人类而言很响亮,过会儿也许就有人来看怎么回事,恶魔回答,此时已经将罩袍重新穿好,我们应该马上离开,它说,戴上兜帽。
这样啊,在人类聚集的地方还要注意响声,天使学到了。在他心里他只是个负责出力执行的,当事者觉得这样可以的话,就完全没问题。
他们走了。
被封闭的房间里,在不久后开始发出求救声。但声音也被完全隔断。在外面调查现场的人只以为店主已神秘消失。也许是在商业来往中得罪了什么人,逃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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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是个天使,天使听到对方说。那个之前带队试图攻击天使的人类,现在营地被偷袭,手下都脱离战斗,自己一人被魔法束缚在这夜间篝火边的家伙。
啊,别说什么偷袭了,天使带着恶魔是直接走进来的,一开始被人类当作过路旅客。有什么事,要一起吃点东西吗,人类说。我们找你们老大有事情,天使说。哎呀,没想到老大还记得曾经交战过的天使的脸,明明没有靠很近,交战时间也不长。对方一见到他就拔出武器,场面瞬间超混乱。
你明明是个天使,这会儿都伤了多少人?还不知这些倒下的人里几个死几个活,几个还有救。这是什么,寻仇吗?对方吼道,你们不是从来不追究的吗?
第一,这两件事之间毫无关系。第二,你们别老把你们对天使的印象往我们身上套。天使不快乐,但他暂时懒得理。
对不起我太没经验了,他对恶魔说,我下次应该一开始就给你放个防护魔法之类的。现在只能等恶魔在乱战中遭到的伤害缓慢自动愈合。治疗魔法对它无效。
我不建议你对我使用任何持续性魔法,恶魔回答,效果也许会非你所想。
哎。我是不是该弄点人类用的止痛药水什么的。天使想。他想啊想,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你为什么不躲?天使说。
呃……天使发现对方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点表情变化。
啊!猜中了!就那么站着,不是活靶子吗!怪不得有种它把火力都吸引走了的感觉,还以为是什么魔法干扰让攻击的曲线拐了弯。
……抱歉,我习惯了这样。很久以前我是知道要躲闪的。应该。
以前还有过啊。
在山野里生活的时候,会狩猎与躲避猛兽。
啊,就是说小时候,还和群落在一起的时候吧?天使说,就像他们小时候去附近游玩或者集体训练。
……只有我自己。
呃。那么……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已经恢复了。恶魔站起身。看来随口聊聊天让大家都能更容易撑过困难时期,天使认为。刚换过的衣服又变脏和变破了。
要不下次就别穿衣服了。
更正一下你的想法,正确的态度应该是以后尽量避免再受伤。天使说。究竟是谁教的可以不穿的,他要等着好好瞧瞧看。
明白了。恶魔说。实际上,如果问它,估计很难听到它这样回答,因为那更像是处于水面下的一种无意识;它很喜欢套在外面的罩袍。把自己罩在里面,连头颅的大部分都遮住,会给它暂时的稀薄的安全感,仿佛是又一种魔法。
这真令人惊讶,在两者的注意力重回到目标身上时,他吐了口唾沫,居然能看到恶魔和天使在一起讲话,天使还这么关心死对头。难道是我疯了?
天使懒得跟他解释。你要是真疯了就不好办了,他只这么说。
你才是疯了,人类骂道。你将恶魔当作人看待?它们不过是长着人样的无知野兽!
诶,这么一说好像是真的耶。天使随意地说,回头看向恶魔。是吗,那双眼睛后面没有意识与智慧存在吗?只是个低级的反应器罢了?
讲讲吧他都干了啥,他对恶魔说。他想恶魔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像是交易完成几天后人类就极度膨胀地去攻击天使了,这个条目应该没有多长。
片刻,他打断道,啊抱歉,请你从头再说,一条一条算。
那些曾经发生的行为将要返还的对象被困在那里,这时才慌了神。如果遇到任何问题,大不了可以逃走嘛,对吧,世界这么广阔,走到隔壁城镇,就没人认识你了。但如果无处可逃呢,大概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而对于恶魔而言,是从来都没有选择的。篝火的火光在你我他的眼中摇曳,即使此时此刻也是一样。它说一句,天使就照做。这一切的发展如此平静顺畅,就算将被复仇者的叫喊声包含在内计算。原来如此,恶魔明白了,复仇这个概念的存在也是它必须全部吃下的自然规律。
若是一件事不存在选择,没有逃避的空隙,就不如当做那是自然规律,是真理,是命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说完了。天使在地上蹭了蹭脚底,走回到它身旁。
你来结束吧,他说,就用昨天买给你的手枪。
他还活着吗?恶魔说。
还活着哦,因为我中途停下好几次给他做了点治疗。哎累死了。天使一屁股坐下,坐在刚才有人类在谈笑吃饭的地方,身后不远处,那些人还躺着。
但……他……并……恶魔说。它不能很容易地说出一个直接表达反对意见的句子。
要用一百支矛刺穿他吗?我一个人那么做太累了啊!我现在剩余的体力也做不到了。天使抱怨说。再说了,你也应该动手参与。那样感受会更好,据说。
既然天使这么说的话。恶魔拿出手枪,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趴在地上的人类面前。
因为刚刚被天使治疗过,人类还能抬起头来,盯着它看。它举起枪。
人类骂了一句脏话。你这家伙,他说,我是你的主人。你这废物,你应该听从我的命令。转过身去,把那该死的天使射杀了。
他确实是主人。恶魔应该听他的——并不是这样。他已经是上一任了。我认为你已经放弃了这一职责,你离开了,然后新的有智慧者将我领走,给予我新的指令,那就是我新的主人。恶魔在心里回答他。
不过是普通的,发号施令者的一次更迭。
它开枪射击。
让我看看,天使说,歪了歪头,你应该不是瞄准这里吧,不过这样也行,就第一次而言做得不错了,比我第一次用魔法打靶子的时候要好呢。哎。让我再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们走吧。
恶魔走回来,坐在他身旁。过了会儿,火没有人管,快熄灭了,他们起身离开,走入黑夜的荒野。
天使打了个呵欠。他平时才不在这个时间点出来活动呢。你感觉如何?他问恶魔,这是第一次,呃,第二次了,好吧,差不多。
感觉如何?
恶魔不确定他想听什么。感到有一点变化,它回答。
他这么累,只有一点吗,哎,也比没有好。没事,毕竟旅途才刚开始。我们商量一下,天使说,下次就别做这么一一对应了,他尝试了一下才发现这么累,大致上差不多的量就好?虽然应该原样奉还是我说的,但其实复仇不拘泥于特定的行为啦。
好的,当事者回答。没有什么商量,只是单方面的决定与附和。
你刚刚说那家伙有一部分行为是为了催你进入狂化状态,天使说,你能控制那个?
不完全能,恶魔回答。正是因为不完全,所以会被暴力促使。
现在能吗?
恶魔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抱歉,现在我感觉不到能引发它了。
哦,那就算了,天使说,没关系,挺好的。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城镇夜晚一些稀少的灯光出现在不远处。回去好好睡一觉后,我们再讨论怎么去找下一个目标。
天使的存在没有传言那么夸张,但也部分相符。他们没有神圣力量,但有翅膀,有更强大的魔力,生性也更良善。天堂是个与天使的羽翼一样纯洁的地方,如果说人间尚有小的恶,天堂是完全没有的。他们避免任何杀戮,他们会歌唱令人类感到心灵被洗涤的乐曲,然后进餐。每个在天堂诞生的小孩,就浸泡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然后成为与它相符的天使。
在荒野上,我们的天使悄悄展开翅膀,快速扑腾了几下。他抬头,仰望星空。他也需要偶尔的畅快呼吸。
·
我来帮你吧。不就是做点这个,做点那个吗?
天使此时置身于梦中,忘记了之前发生什么事。眼见之处全是虚无,分辨不出任何颜色与形体。他四处张望,找到了一样能确认存在的东西,朝那个方向走去。
一块隆起的地面上,摆着一只灰色的杯子。那颜色看起来毫无生命力,十分脆弱,像是随时都会展开裂痕,在响亮的声音中变成一堆碎片。杯中盛装着黑色的液体,他第一眼看到,以为是最近很常见的血。但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它不黏稠,像是半透明的,但一眼又看不见底,明明只是个普通的杯子,向水平面望下去,却像在与深渊对视。
杯子盛满了液体,是彻底的满,水面张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只要再多一点,一液滴都不到的加入进去,一切就会滑向崩溃。无人知晓那崩溃会是怎样庞大的形态。但是,因为有人走过来,脚步让地面震动,天使走到跟前时,杯子倾倒了。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天使想,他什么也没做啊。黑色液体流了出来,就像普通的水一样扩展地面上的疆域。天使发现,明明应该只是一小杯水,它却在源源不断地外流,要将所见所存在之处都染色、吞噬、去往新世界。只不过水不会往上爬,所以只是沾湿他的鞋底,就绕过他继续前行了。在这梦境中,更外侧的区域仿佛是因为它开始去侵略,才形成存在的。
天使醒了。他睁开眼,然后迅速扑到床边,低头呕吐。一阵目眩过后,他发现一只手提着一只桶来接住他吐出来的东西。然后另一只手递给他擦嘴的布。
回到床上坐着,天使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光。我睡了多久?他问。
两天半,恶魔回答。
天使开始回忆,之前因为他们在这座城镇里逛了许久,也没能找到恶魔记忆中的特定房屋,他开始怀疑对方的记忆有问题,所以试着用读心魔法确认一下。
先要让魔法起效,确定能看到它的脑海,然后再让它拿出回忆。天使将双手悬停在恶魔头颅两侧,略高于耳朵的地方,为了让记忆情景更清晰,他们闭上双眼,然后他开始施放魔法。
然后天使就,接下来的事情请容他说他猛地丧失了知觉,这样他会好受点。实际上他在回忆这些事情时,那一刻涌入他脑内的东西也苏醒了。即使只有一点点,一滴血水的程度,对他而言也……
那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你需要吃点什么吗?恶魔说,坐在一张放床边的椅子上。
“要把这些东西一点不留地吃光哦。”
还是再躺一会儿?
“为什么躺着不动?现在可不是什么休息时间。”
恶魔看着天使的脸色。我叫个医生?它说。
“医生,新的药物会让它产生什么反应呢?”
天使抬起头来看见恶魔的眼睛。
各种各样的眼神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他看向别处,但映入眼帘的任何一件事物,在被辨别出概念时,都随即引发一次轰炸。
那么就闭上眼睛吧。
黑暗。你见过多长时间、多少种的黑暗?黑暗中埋藏着更丰富的细节,触觉与听觉在散发更加猛烈的气味。
他明白了,记忆与联想力纠缠在一起,形成如此深邃彻骨的毒性。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实际上你什么权利都没有。”
这不禁让人想到最终的原因是意识的存在本身,如果将它消去就可以不再痛苦了。但是呢,天使又看向恶魔,对方在等他思考完毕,说点什么。
而这家伙是不会死去的。
以前有人做过这种事吗?天使问。
有,恶魔回答,有人试图从我这里获取敌人的情报。
那个人怎么样了?
三个人都发疯然后死掉,恶魔回答。命令魔法师这么做的发号施令者对这个结果很生气,将损失也怪罪在它头上。
好吧,天使说。他想到天堂有某种操作记忆的魔法,但是等级很高,只有少数人掌握,且被严格控制使用。以他们的情况应该弄不到。哎,他叹气,捂着自己的头。
为什么会这么痛?他不禁说。
持续魔法让记忆不会淡化,同时增强了100%的负面感受力。恶魔回答,不过我想传输到你脑中后应该可以被淡忘。
天使看向叙说这一切的他。他难道不也在随时被触发记忆片段,而感受更加清晰深刻的过往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天使说,习惯了?
恶魔想了一下。不算是这样,它回答,心理上因为记忆不会淡去,所以不会习惯,而生理上也不会有什么习惯。不过一年前,发生了一件事。那个时候,它说,在身躯无法动弹时,我看到了一片灰白色。感觉自己的意识进入了那个没有任何事物的世界,而在我的身体上发生的事,与我拉开了距离。就像是看着别人一样,但不完全是,我只能用尽量类似的语言来描述。
然后就不会那么痛了?天使说。他不太明白,也许是因为恶魔的语言表达能力不是那么好,也许是因为,语言能表达的内容有其极限。
没有,痛苦本身还很清晰,但是大量痛苦会引发的后续反应不再发生了。恶魔说,这导致我失去了价值。
不会做出反应的话,也就只是结实一些的玩偶而已。不过,这是别人给出的价值,并不能干扰它的行动力。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它得到命令而做事情,做它能做到的事。
天使没有接着说什么,又看了一会儿窗外。确实,大概是因为他想要赶紧忘掉的意念驱使,入侵了他脑子的那些碎片也在被某种最深处的虚无大口渐渐吞吃。
而有些感觉他不会忘记。
没关系,这让我有一点能理解你了,他说。
恶魔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这种话的意义,就像阳光照在它身上,也不会让它感到温暖。具体而言,只是它的脑海中不会有这样的意识冒出来。
但是事情其实都正在发生。
天使看恶魔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难道这几天你一直都坐在这?他说。
没有,恶魔回答,你说过了要规律作息。每天出去逛一圈,适应人群和脚力的事,也有在做。我从路人那里听到了,那座房子被拆了,原地正在修建新的。
那我们的目标呢?天使说。
和家人一起去山脉那边的疗养胜地了,恶魔回答。
据说他时间不多了。
·
两位的徒步能力都不行,以人类的交通工具翻越大山也需要绕很久的路。人类的快不行了,准确来说是还剩多少天啊,天使说。不知道,恶魔回答。
哎,天使说,还好他出来旅行时带了备用的涂料。如果就这么直接在天上飞被任何人看见了我就完蛋了,他边说,边给自己的羽毛染色。
从他会动手的年纪开始,养育他的人就教他怎么做这件事,他很熟悉流程,都不需要动脑子,虽然最近有段时间没复习了。全部染好后,他对着镜子检查,有没有漏掉的一片两片,那会十分显眼。原先在自己的屋子里是放着一面宽阔镜子的,方便观察展开的宽大翅膀的整体,相比之下,现在这面旅店的镜子又小又窄,他只能将身体转来转去,拉着羽翼的末端将它折过来,让它能映入镜面。
有羽毛掉下来了。恶魔坐在他身后,它在其中帮不上忙,它看着说。
我知道,天使说。确定应该没问题以后,他就会去收拾。掉落的羽毛有些是本色,有些是被染好的。也许可以把这些染成白色的羽毛卖给人类,他想,啊,要是人类意外把染色洗掉了,那他一样要完蛋,还是算了。他将掉毛聚起来,点个小魔法烧掉。
从他知道自己不一样的时刻开始,他就必须活得很小心,也得很努力,为了达到让所有人都满意、看不出端倪的寻常。但是越这么做下去,那个内心深处发出提问的声音就越来越响亮。你的真实被你摆在何处呢?它是不会消失的,它有它渴望的东西。
因为不知道时间有多紧迫,他们觉得自己休息好以后,在清晨不容易被看到时就启程,从郊外某个小山坡上起飞。他们设想与尝试了一些飞行时再带一个的方法,因为这事儿天使没干过。最终恶魔是趴在天使的背上,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它的身形大小对翅膀的活动阻碍不是很大,这样也能避免被地上的人看到。
天使最近连展现翅膀都很少,更别说飞行了。他忘我而快速地飞了一阵子,提升高度、穿过云彩,空间如此无边无际,他差点想在空中转个身。他看向身体下面远处的大地,在这儿已经可以看到大片山脉的形状。
我有点忘记了,天使说,具体是哪个方向?恶魔收回一只手,将地图拿出来,递给他检查。和真实画面相比,有些小地方比例不太对,不过也足够他确认信息。
你会感觉不太舒服吗?他问恶魔。应该不会再吐,恶魔回答。它这时没有披罩袍,那会很容易被刮走。不够大、也没法完全展开,骨头折断后未妥善处理而异常生长形成的刺暴露在外的,它背上的单翼,被高速飞行中的风吹着摇摇摆摆。一件多余的器官,却还会感到热和冷和挤压之痛。
正常的恶魔似乎也不会飞向高空,它们的翅膀多在它们于山野间行动要克服高低差时进行辅助。它们的行动快速、隐蔽、极具弹性。据说是这样。
越过山去,那边有一片湖,城镇依湖而建。水气扑到他们身上,天使在这个世界的自然风景与气候的多样变化中头一次尝到了愉快感。他刚刚飞太高,有点被晒干。他感觉挽着自己脖子的手从一开始的很紧变得很松了,几乎只是轻轻地挂着。
要降低高度了,他说,你抓紧一点,可能有气流变化……
没有声音回答他。
喂喂,他抖了一下肩膀。这让松散的结彻底解开,他身上的家伙滑了下去,他吓了一跳,在对方完全掉下去前,捞住了对方一只手。
自己的身体在高空中晃来晃去时,恶魔从暂时的意识丧失中缓过来。从未见识过的强烈的日光好像烧掉了它的灵魂一般。若是真的那样就好了。可能就算那样,灵魂也会片刻后自动重构吧。有太多东西看起来那么接近,仿佛只有一线之隔,却无法真正获得。
它低头,看见地面在自己脚下很远的地方,这个高度也许都不会感到半秒的痛,也许在半空中就会变得不复存在。也许高耸的树冠会将它的身体穿透。然后它抬头,看见天使两手拼命拉扯着它的手,翅膀的扇动因为慌神失去了节奏,弄得他们俩都在摇摆着下坠。
这样子再爬上去恢复成原状也很难,他们晃悠了一阵,逐渐掌握了这样晃悠的新节奏,稳定地下降,最终平稳地降落在山林与城镇附近原野的交界处。虽然出了点意外,不过没大事,除了天使的手臂好长时间都保持着要被扯断了的感觉。虽然他拉着的家伙也没有多重,但这被迫形成的降落方式,花的时间太久了。
天使收起羽翼,他们休息片刻后,往城镇走过去。天使现在迫切地想洗个澡,将涂料洗掉。他开始不习惯了。
·
这个人有做过什么吗?
她负责了交易的进行。
那就这么放着吧。天使说。
他们一前一后,抬脚越过地上躺着的人。
他们提前吃过晚饭才来。湖边城镇有以水产为原料的特色烹饪法。天使对此评价很高。并不是说天堂的食物不好吃,他表示,但论丰富程度,和人类这边比差远了。你觉得呢?他问。
恶魔熟练地挖出煮熟的甲壳类身上积蓄毒素不能食用的器官。比生吃要好不少,恶魔回答。像是现在两者坐在人类的餐厅里光明正大地进餐,摆在桌上的东西都可以随便吃,正确使用餐具,这也是最近接触到的新的生活规律。
原来你吃过啊,天使说。先不论生熟的问题。
我以前到过这里,恶魔说,我曾经从小窗口看见这片湖。
嗯?你没有说过。
来时我看到了熟悉的房子,但那个目标在序列的后半部分。
天使想了一下。也不用严格按照顺序,天使说,等解决了手上这个,改天也去登门拜访一下吧。你只要记得一个都别漏过就行了。
恶魔点点头。
现在,他们走过度假别墅里的长长走廊。会疯了般吵闹的人们,都暂时平静下来。变得红而暗的傍晚光线透过窗户,被他们瞥见。他们走出房门,在圈起来的一片湖边浅滩上,有一张便于拖动的椅子,坐着一个老人,他身旁站着一个年轻人。
你认识吗?天使问恶魔。
原来你长这样,年轻人说。
没见过,恶魔说,应该是那段时间在外求学的小儿子。年轻人也不认识它。
看样子他像是知道我们会来?天使说。
多起离奇的谋杀我已有所耳闻,而且姐姐提到过的下家死在几天前。对方说。
哦,还是有很聪明的人类嘛。
弱小的人死了,但保有更高地位更多武力的人也死了,年轻男人没有想到还有什么东西能拿来应对,在他能找到某个方案之前,他们就追上来了。
那个人现在是什么状态?已经死了?天使问。
家父现在每天只有几小时能保持清醒,年轻人说,椅子旁的移动柜上,摆着各式各样随时都需要使用来续命的药物。他看向湖面,不复荣光的落日慵懒地浅浅躺在远方水平线上,水波在晚风中颤动,滩上的小潮汐一阵一阵拍打着老人的脚背。家父最喜欢这里的风景了。
我也很喜欢哦,天堂可没——天使猛地闭上嘴。你觉得呢?他回头问恶魔。恶魔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是目光在那湖面上停驻了片刻。
他希望能看着这美景进入最终的梦乡。年轻人说。
那正好,天使说。你对做法有什么想法吗?他扭头问恶魔。
就之前决定的那样吧。恶魔回答。他们吃饭时讨论的。
天使往前走了两步,年轻人此时也朝他们走了过来。
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年轻人说,为什么要挨个处死它的前主人?占有欲吗?
也许也可以那么解释,天使说。没有啦,他只是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结局都是一个个马上要死的人吐着血骂他疯子,谁也不想挨骂的。
我乞求你别这么做,年轻人低着头轻声说,他家底殷实,心高气盛,可从没求过谁。我们什么都愿意付,让他能如他所愿地逝去吧。
他谁都没有伤害过啊!
他存世时一直对每个人都那么好,被众人爱戴,被家人所爱。即使是不被看重而性格变得骄纵的小儿子,像是离家出走一样地跑去远方求学,又遭连绵冷雨,也会收到长辈表示包容与鼓励的亲手信件。有所成的孩子回家来,与父母共进晚餐,餐后见他将外孙抱在怀里,在温暖的灯光下微笑着给孩子读结局幸福的童话。
你认为呢?天使问。
他是喜怒无常排名上的第二位。恶魔回答。
求你了,年轻人说,他跪了下来,就算以我来代替也可以!
哦,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天使说。你怎么看?他问恶魔。
我不明白,恶魔说,目标变化的情况下,行为还有意义吗?
唔。天使思考了一下怎么说。他们是亲子,有血缘与情感的联系,在这种联系范围内转变复仇目标也是可以的。如果那个家伙意识还清醒的话,还可以对他造成心理伤害。另外,本来的目标现在不怎么清醒啊,对他采取行动的话,他的体验会有差吧。这个人可是完全清醒的,天使说,身体也很健康。
明白了,恶魔说。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天使问。恶魔观察了他一下,确认他很倾向于这个选择。那就改变目标吧,它说。
片刻,老人醒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听到刺耳的声音,在他变得更清醒一点时,他认出来了,那是他亲爱的孩子的声音呀。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变得呼吸不匀,但难以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连转过头去做不到。不过也许不看是最好的选择。在他的眼前,太阳收走了今天定量投放的最后一丝光线。他衰老脆弱的脏器像是与外界共舞一般无声叫嚣起来了,但没有人搀扶、安抚他并给他喂药。他的身体与水面的波纹一样颤抖着,然后离开、落下,变成最终的静止。
过会儿,两位闯入者来检查他的时候,发现他的嘴边有一丝血迹。
他刚刚醒了?他听到了?天使说。
有可能。恶魔说。
反正也已经死了,天使说,那就这样吧。唔,他想。他们走开时,你看到这一切会让你难受吗?他问。会勾起回忆的吧。
恶魔考虑了一下给出的回答会导致的后果。会有一点,它回答,不过好的感觉更多。
复仇带来的好的感觉,真的有没有呢,它不知道。就算有,因为坏的感觉对它而言太深刻了,也许已经变得很难看见那些微光。
他们沿着走廊原路返回。没有人打开灯的黑暗房间里,从某个角落传来孩童孤独的啜泣。他们走过一扇不起眼的门前时,恶魔停了下来。
怎么了?天使问它。
我想看看这里面有什么,恶魔说。我闻到了某种气味。它检查了一下门,锁上的。灯光从下边的门缝流出来一点。
哦,我来开吧,不过你不能拿走什么东西,天使说。他们不是强盗。
门打开了。光源是一架没关的强光灯,连天使都要遮一下眼睛,不能直视它。灯的正对面是一把破椅子。地上有一具雌性恶魔的身体。不能说赤裸,因为黑色的血遮蔽了大块的皮肤,染黑了一片地板。
天使抬脚看了一下鞋底。血还没干,他说。
嗯,恶魔回答。它看到了。它确认了它对这种气味很熟悉的原因。所以,它转身离开门前,打算走了。
它说不定还活着呢。天使说。
可能吧,恶魔说。
这是你的同族,天使说。
所以?恶魔说。
就算它被野兽抓伤,就算它徘徊在生命的临界线旁,也许它曾想过“如果有谁来救我就好了”,但也没想象过是某个同族。同种族的存在者们互相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它不知道。全部全部,都是陌生的个体。只要是陌生的,就得提防着被害。
这么说,如果有天使受伤了,被害了,你会去救援的。恶魔说。他们已经离开了那栋屋子,走在回旅店的路上。
会啊,天使说。因为大家都是天使,会互相照应。虽然他不知道他在寻找的那个,真正的自我,会不会那样做。但在表面上,他会做的。在表面上,他是某个会互相帮助的群体之中的一员。如果不这样想的话,天使说,岂不是……很没有归属感。
归属感?
如果一直以来认知里自己都是孤独一人,没有会伸来援手的他人、没有一个温暖的房间、没有一堵能靠的墙,那会很可怕吧。
哦。我不是那样的,恶魔说,我有你在。
什么,没有人为它下命令了吗?在意识到那个的时候,它曾经有过类似的处于暴雨之夜中的感觉。那么,它要去哪里,做什么,在此处存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这会令它慌张起来的。但是没关系,它的意识开始寻找,有个天使把它捡了回去,此时还在和醒来的它说话,给它水喝。和以前的交接模式不太一样,不过情形相似。把这位天使当作新的主人就可以了。确认这一点后,存在的真实感就回到了身体里来。天使,请说出一个命令,填充这具躯壳,让它开始行动吧。让它回到它无比习惯的舒适区里,被折磨下去吧。
它是这个意思,不过说出来的话可能会让人误会。如果它要解释,可能听起来更加奇怪。不过,这是它生存的龙骨。对它而言,这即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
·
它做梦了。很奇怪的事情,自从记忆被固化以后,似乎是连带影响,它不会做梦。之前的事情,它又不怎么记得。所以,它不知道梦是什么。
现在,它什么都不知道,落在它不熟悉的世界。视野中的山林,一切都很高大,它变成了年幼的形状。但同时,它的翅膀与角都是完好的,以这双翼辅助,它可以轻松地跳上一根树枝,从此处远眺。
林间蔓延着坟墓般寒冷的雾气。没有任何寻食的野兽,它甚至没听见一声鸟鸣。它的脑中排列着这些不正常之处,但并不能思考出任何答案来。这时,他看见不远的前方,地面上出现了黑色的影子。
一个,一群,它们又细又高,像是丝状的黑雾。它们无声地向这边走来。它站在树上,半掩自己的身躯,观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些东西走近时,形态发生了变化,变得充实有物,变得能分清楚头发与皮肤的颜色。但它依然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庞,只能看见它们的双翼,以及各式各样的角。
这些东西,这些同类?它们在离这棵细树两米远的地方,停下前进的浪潮。你要是往前看,树林平静地生长在无边无际的成群黑暗之中。它们抬起头来,就算看不清它们任何一人、脸上的任何一个器官,它也能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看它。
从最前列开始蔓延,它们匍匐在地。它完全不明白这里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它梦中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跳下了树,走到它们面前。有低语声与雾气互相紧缠,萦绕林间,即使是本族的语言,它也完全不理解。幕前,又有声音唱起高昂的、低沉的、或者婉转的曲调。像是这些,如它们一样,本来就是林的一部分。面前匍匐的一者抬起身子,与骸骨几乎没有差别的双手握住了它的手。
下一个瞬间,就好像所有的手,都向他伸来,都将它的手紧握。
可是我们之间,有任何联系吗?
就算发问也无法阻止,一切都冰冷地燃烧起来。
·
必须得说明一下:这并非什么暗黑地下拍卖。一切合情合法。可别相信阴谋论,说这水下有什么会令常人感到恐惧的机构的存在。这个世界可没有那些东西。人们可单纯了。
现在拍卖会正在进行,柜台后的接待员说,你们不能进……她看了一眼天使,很正常一个人,但不像有什么钱的样子;至于恶魔,披着长袍,只露出下半边脸,挺可疑的。
天使给她丢了一个幻觉魔法,让她将一下午都处于没有任何来客,靠在招待处旁快快乐乐喝茶看娱乐小说的状态。
他们先找到仓库,但那儿的守卫只有一个。你之前说有三个人轮流驻扎这里来着,天使问。
目标究竟具体定到什么地方呢?是要把这座公共建筑里的所有工作人员都牵扯进去吗?或者只干掉老板?之前他们讨论过。就定在这几个做了事情的人身上吧,听过恶魔详细的还原叙述之后,天使说。有些人会擅自把波及范围扩大,但他觉得那样很麻烦。他们还有不少别的目标要处理的。
他们俩去拍卖场帮忙搬东西了……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守卫后知后觉,抬起手上的长柄武器。恶魔将兜帽暂时放下,让对方认出它。对方还有点没想起来。谢谢你的情报啦,天使说。
过了会儿,他们再找到拍卖场的后台。他们探出头去,台上正在展示一个玩偶。它是未发育的小女孩的样子,比起他们曾经在一些路过的店橱窗见过的,做得更仿真,但离一眼分不清真假的程度还有很远的距离。它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眼睛做得很好看,但天使看得出来,细致勾勒了眼瞳花纹的眼珠只是摆设。在那双眼后面没有什么脑子,应该也就是些填充物罢了。
主持人走上前去,抓住玩偶的一只手臂,转动到某个角度,卡扣发出响声,然后再往外拽,光滑而曲线优美的这块部件就脱离了玩偶的躯干。女孩儿的脸依然平静,也不会张口,但它的体内某处开始发出录音失真的叫喊声。
什么啊这是,天使悄悄说。他接着还听到台下传来热烈的鼓掌声,真让人发懵。
会做出反应的玩偶,恶魔回答,我第一次见。
那不是什么很复杂的结构啊,天使说,以天使的魔法理论知识,应该在那玩意的内部加了一些触发式魔法装置。
可能是这里的顾客更喜欢这类东西。恶魔说。
主持人开始介绍起拍价,天使继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是他能跟人类工匠合作,也许几天就能做个好得多的出来。至少叫喊的时候会张嘴的那种。
我看见另外两人了,恶魔说,他们在舞台对面,准备着搬下一样商品上台。
等等,会场里应该有很多人。天使说。他们的旅行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引起了一些传言,现在得注意点影响。他转过身,拿起后台桌子上的工作表。等卖完这件,是前半场结束,天使看了看说,他们会休息一下。
手臂被装回去的玩偶安静地坐在让她更好看的打光下面。面前的众多顾客为它热烈地争抢,价格很快被抬高了几位数。它看着那一切——不,它并非有真实的眼睛或者接收影像的脑海。它是一件被制作成人形的美丽模仿品的工具罢了。
这可真赚啊,天使说。他又懂了人类世界新的一面,真是有意义的旅行。
拍卖进入中场休息。主持人走入后台那一边后,两名守卫兼暂时的搬运工,在后台这边守着马上要搬上场的商品,抽烟。他们聊了聊这件商品的话题,又聊了聊地下仓库那些玩意儿,昨天的娱乐活动,你有多么爽,我好像还欠点,这次换个位置吧。
他们注意到台下开始有骚动。休息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其中一个忽然意识到,于是发问。
主持人干什么去了?拉肚子?他们念叨着,嘲笑着,打算从后面绕过去看看,不过他们还没动身,意外的始作俑者就已经过来了。
他算好的,走过来时,恶魔说,正在回答天使的话,在拍卖之前,他会给点食物和水,还让我洗洗脸。
那当然啦,都是为了上台好看点,要不然卖不出好价格,会影响他的收益吧,天使说。
没见过的人,哪来的?小偷?守卫们捡起进行搬运工作时放在一边的武器。在他们看到恶魔那支角时,有一个明显的拐弯是他们其中一人造成的,事发后扣了不少薪水,这事儿太可气了,他们在酒后为此骂遍老板和恶魔乃至全世界,所以他们记得还挺清楚的,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虽然这只是让他们陷入更深的迷茫罢了。
台前,会场的观众们在过长的休息时间中窃窃私语起来,然后被一声叫喊打断。什么,是那个玩偶出了故障吗?但好像又和刚才演示时的声音很不一样。他们就听到一句,是天使不小心忘了关住声音导致的。灯光晃了晃,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有人起身去找工作人员,有人感到事情变得诡异,有点浑身发冷。
仅一层幕布之隔。
事情没有花多久,因为其实恶魔之前也没有在这里呆几天,很快就被买下,买家也就是他们前两天处理的那个目标。时间拖太长让别人进来发现他们也不好。天使拍了拍衣服,被剑刃不小心刺出了个洞。准备走了,他是这样想的,但在争斗之中,旁边下一个商品上盖着的布被掀开一角,让他瞥到一眼其中面貌,令他停下动作。
你看这个。
嗯?恶魔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出去几步了。
天使伸出手,将盖布一把掀开。这里的光线不是很亮,但足够看清一切。这是一件,呃,不太能说出在刻画什么的艺术品。他们都不懂艺术,不知道如何解读。它算是雕塑,但在基础的形态狂乱的构成结晶之间,镶嵌着另一种类跨度很远的装饰。说是装饰,不如说这才是主体,雕塑只不过是拿来展示它们的一个美丽构架,它给人这样的感觉。
那些眼睛。雕塑为它们做出漂亮的眼眶,不知道是怎么将眼球嵌进去的,仅在每一只眼睛上做到栩栩如生,通过眼眶的细微变化表现出各种情绪,惊讶、欢笑,有些困倦,默默注视一切。虽然很难理解,但可以感受到一种不普通的美感,有某种不明晰的情绪包裹在内。
要不是那些眼球和恶魔的眼睛是同一个颜色,他们还可以更好欣赏一点。天使看了看这件商品,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恶魔。对比一下,确认了不是相似或者看走眼,而是完全一致的色彩。
我大概知道这是谁做的。恶魔说。他住在这座城镇。是下一个目标。
也就是说是把你卖给了拍卖行的人。
对方点点头。
·
他才不想卖掉属于他的任何东西。无论是他看中、买下的东西,还是他自己的作品,都是他的宝贝,绝对不能撒手的宝贝啊。
但是呢,在另外某个时刻,他会看这一切都不顺眼。那些眼睛,那些好看的眼睛。因为一次只能获取两个,等待它重新生长的中途又要做防腐处理,最初看到时瞬间迷恋上的那种美丽,怎样都无法保存下来!一切都会变质,无法与料想一样进展,颜色最终如此参差不齐!他可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缺陷!全部,全部都是垃圾!正好最近缺钱用,他散发出酒气,全都卖掉好了!
然后在另外的时刻,他又因为宝贝丢失而后悔万分,怪罪自己,摔坏更多的物件,然后买更多的酒。
天使打开这所公寓的房间门,连房东在提起这位长期住客时都露出嫌恶的表情。开门的动作推倒了门后放着的酒瓶,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窄小的房间里地面本来就少,还堆满各种东西,门都难以完全敞开,大部分是酒瓶子,之间丢着一些材料、生活用品、脏衣服、看起来是半成品的东西,封闭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住户自己闻不到的气味。打扮凌乱的艺术家躺在长沙发上,半梦半醒但不愿起身迎接新的一天,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他被开门照进来的光刺激到,只好睁开眼睛,看是什么人来了。
天使踹开地上一些玩意,好找到地方给他们落脚。恶魔跟在后面走进了房间。男人一瞬就认出了它。
什么,你回来了!他爬起身,想要飞过来,落脚下地,走了两步就被绊倒,摔得地板一震,有些东西发出声响,往旁边滚动。看着这个房间,天使开始觉得人类的酒饮品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男人走过来,离得越近越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酒气的臭味,他双手抓住恶魔的肩膀。你长大了,人类说,你的眼睛……它们变了。
它变得更加美丽!
它变得如此肮脏!
你是把它送还给我吗,他问天使,你是天使吗?靠,天使被吓到。
太感谢了!
我根本不想要这件垃圾!
嗯,天使说,我猜这是喜怒无常第一名。
是的,虽然我记忆中他更正常点,恶魔说。
人类依然抓着恶魔不放,看着它陌生与熟悉混合的每一处,想要伸手去检查这是不是酒后幻觉的样子,虽然他看起来做不出什么伤害性行为,但天使还是拉着他的后领子把他扯走,丢回他原来待着的位置。什么没扣紧的东西因为被撞到而断开了,发出尖锐的声音。恶魔左右望了一下,找到发声源头,蹲下身,将它掉落的腿安装回去。
男人被迫躺在沙发上,不知为何,又发出了浑浊的笑声,笑两句,咳嗽一下,又继续。他拿起了这睡床边伸手可得的地方的一件东西,给你看,天使,这是我的宝物啊。
为什么我还没把这些没用的边角料给卖了?哦,大概是卖不掉吧?
玻璃瓶里泡着不完整的眼球,被包裹起来不会逸散的血,几截手指、一束头发,中央是一颗同样有缺口的心脏。
呃。天使说。他思考了一下,转头问恶魔,怎么办呢,他的眼睛只有一对啊。
不是说不照单奉还也行吗,恶魔说。
感觉上不够等价啊。使用多次治疗魔法的话,现在感觉又很麻烦。唉,虽然这样很不适,但还是勉强接受吧。
·
所谓的残忍,是有分水岭的。如果杀死一个人类,踢踹一条小狗,别人可能会说,啊——这太残忍了,这不是人应该做的事情。
但是摔碎一个杯子,是残忍吗?将蛋糕切成一块块,大伙儿开心地享用,将香喷喷的面包片从面包机里拿出来,涂上果酱,将树枝砍断,将花朵折下。这能说是残忍吗?如果真的是,那人干脆就什么都别做好了,就别存在算了。
蛋糕在被分尸时会不会发出尖叫,也没有什么区别啦。
可能有些小孩会在看到这些没有意识的事物被伤害的时候,大喊,这也是残忍啊!请不要这样做!那只是一种认知发育不完全罢了。再过个几年,半长成的人类就会买一大束带水露的鲜花,去怀着热情追求配偶了。
如果你的认知成熟了都还在那么想,就是真的有问题。
天使知道自己现在的行动很有问题。从一瞬产生的认知偏差,以各种缘由持续了下去。
那是因为,它是特别的,就算它和其它杯子,看起来除了造型别致一点,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他知道这秘密。
不过,亲爱的我,这说到底难道不是为了——吗?
好啦,随便我怎样想都行。看着吧,行动吧,我一定会在旅途终点,找到真正的我的。
·
恶魔记忆中的宅子,人去楼空,门前台阶上铺着厚厚的灰尘。就和这座城镇中他们经过的很多屋子一个样。
邻居的老妇人正坐在门前晒太阳。她看见天使走过来,在看清他的面容时,放在椅子把手上的手不禁发抖。
你是……!
啊,不会的,不可能的。她觉得自己只是老糊涂了,看不清东西了。
有什么问题吗?天使说。
你愿意听吗,年轻人,老人说,露出微笑。你很像是我认识的一个小孩长大后的样子。
那孩子许多年前就去世了。你们看起来是外地人,可以听我讲讲他的好。在这个城镇还活着的那些人心里,他的罪恶,只是简单地病死都便宜他了。
你知道这回事吗?天使问身边的恶魔。
我知道以我的角度看到的事。恶魔回答。我不知道对这里的人而言是什么故事。
那孩子对所有人都很好,老人说,经常帮我搬太重的购物袋,夸赞我亲手做了分给附近孩子们的小饼干。早上遇到我,他会精神抖擞地跟我打招呼。
早上好!
我一直一个人住在这儿。除了他,没人会对我这样说。
但他的脑子有点问题,老人说,有时他会吃着吃着东西,忽然不吃了,忽然将杯子轻轻放下,跑出去,想跑到某个地方去的样子。
本来,每次只是一会儿罢了。但自从他家买下了一只恶魔,一切就都变了。说到这里,老人的脸色变得狰狞。都是它的错!它身上附带着世间所有恶毒的法术!那玩意儿才是真正的邪恶的化身!
它蛊惑了那孩子!
天使伸出手,将恶魔的兜帽往下按了一点,把眼睛完全遮住。
而那些人,他们都认为是那可爱的孩子和恶魔走太近的错!啊,我有看到,他甚至偷偷把恶魔带上街道,跟朋友们说,让它和他们一起玩吧!就像它是个什么东西一样。
我有看到它的模样。就算别的恶魔与邪恶无关,但它是特殊的。看它那样子。看它那不祥的扭曲的样子!
你要不躲到我身后去,别让她看见,天使说。恶魔照做了。
就因为那个恶魔的法术,不久之后,那孩子就生病了,卧床不起。大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病,怎么治。接着,他的父母,来看病的医生都开始生病,就这样传遍整座城市。太多人死去了,这让我们的城市一蹶不振。
等他们找到这个源头时,孩子和他的父母也在瘟疫早期就都病死了。但他们的恶魔,还活在他们寂静的散发臭味的屋子里。这么长时间过去它都没有死,这难道不说明,它就是已经超出界限的,恶的实体吗!
他们将它丢到火堆上烧死,将残骸丢到城外。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判定瘟疫是这个家庭的责任。他才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只是对不该的对象也太好了,因为他对所有存在都想温柔以待。啊啊,那天使般的孩子。想起他的笑容,让老人抱脸哭泣。
天使收起来的翅膀不禁抖了一下。
人们现在都认为是那好孩子的罪。他们还……唉,你们要是在这儿多停留几天,就会看到了。
看来这个目标已经不在了,没办法,我们走吧。天使对靠在自己身后的恶魔说。
你!老人擦了擦眼泪,看着天使说。走之前,你能不能……对我说几句话?
暂时给我一个,那孩子还活着,甚至已经平安长大的幻觉吧。
唔,但我不是很想温柔待你。天使说。他们走了。
说说你的视角,在路上,天使说。
没多大差别,恶魔回答。最后在城外,因为听说了瘟疫不敢进城的旅行商人将我带走了。
瘟疫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这只是我的猜测,恶魔说,一些伤口因为填充了别的东西长期无法愈合,其中滋生了不洁之物,类似于人类尸体的演化,它说,然后从我这里传到了他们身上。
听她说的,你应该早就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到这里来没什么意义,天使说。它的记忆又不会出错。
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恶魔说,对不起。你可以……
也没什么关系。至少知道了许多新鲜事。
我曾经听人类传言说,天使是死去的灵魂变成的。
不是那样的哦,天使说,虽然天使并非通过长辈交配、怀胎、生产来诞生,但我可不记得自己经历过这些事,对这里也一点熟悉感都没有。
嗯。
什么,天使说,笑了起来,我懂了,你是在怀念那个孩子。
我不觉得,恶魔说,实际上,他和别人的区别也不大。
……不过,也许吧。它本应不理解怀念的含义,但莫名好像能将某种感受对上号。
反正来都来了,天使说,不如在这里休息几天。这里人不多,你会舒服点吧?而且刚才在餐厅时,听到老板说,几天后会有什么祭典。
这是最近几年才定下的纪念日。缅怀伤痛,让瘟疫过后的新生儿们也能记住教训。人们在夜里点亮广场中央的大型火堆,将做成小孩模样的玩偶,也不知道有多相似,反正只是一个代表,庄严地推入烈焰中。还有好多小号的玩偶在售卖,提供给人们自己点燃。
哇哦,天使在人群边缘看着这一切,不禁感叹道,要是我真的是他,我可要受到严重的伤害了!
也许再过几年,他们可以为这流程定制被燃烧时会叫喊的玩偶了。
不过,在一些燃烧、渲染仇恨的节目过后,大家又转而庆祝存活的欢乐。人嘛,就是这个样子的,世界大部分还是给予快乐的。美食美酒端上来,歌谣唱起来。人们在火堆附近结伴跳舞,胆怯的年轻人坐在餐桌旁,犹豫要不要邀请心中的对象。
他们找了一个偏僻点的位置坐下,来都来了,吃点好的吧。菜单上除了给儿童喝的果汁就是酒。这么多酒……天使看着周围的桌子上摆满的酒瓶,都看不见其间有食物啊,他们明天会变成怎样啊?
要看喝的量,恶魔说,只喝一两杯的人,不会有很大变化。喝多的人则会特别不辨轻重。
那我要尝尝看,天使说,似乎人类特别喜欢这东西。
他们喝了一点。天使觉得很难评价好坏。我们还是专注于食物吧,吃的真不错,大概因为在庆祝的原因还很便宜。
他们旁边桌也许是喝多了,开始一个比一个扯嗓子地唱歌。那歌谣似乎在颂唱未来必定有的希望,看来即使现在城镇有些倾颓,他们还是很有信心的,这就是人,这就是世界,即使偶尔有点小灾难,但以后一定会有好事的。
而不是所有好事最终都会变成灾难。
你会唱歌吗?天使说。
我会唱一首人类从天使那里偷来的歌。恶魔说。他们想看恶魔唱这种歌会不会被伤到。结果挺令人失望的,只能通过别的方式来补足心情了。
那一定是我知道的歌,你唱唱。
恶魔吞咽食物以后,开始唱。
它学习得很完美,大概连原本那位天使有点走调的部分都学下来了,令人想笑。别这样。虽然那歌颂的语句里,没有填充任何感情呢,正面的或者讽刺的,全看听者解读。如果意识到这是什么身份的家伙在唱,感觉就变得有些奇怪了,这也让人很想笑。天使是不可以在颂歌响起时笑的!但这里不是天堂,没谁看着,所以他可以随便啊。
天堂的那些歌自带容易辨识的属性。这是,有人听到,有人认出来,这是天使的颂歌?这里有天使在吗!他们站起身。这里已经离天堂之门很远了,他们从没见过天使,对天使的认知也更不靠谱。天使降临到此地,那我们来年一定都会幸福的!请与我握手,用羽翼触碰我,治好我的伤痛吧!
呃……天使想,他不能露出没染色的翅膀来,会完蛋的。不是不是,我们是普通人,天使对那些视线聚焦到他们身上,并且正在越来越多靠过来的人解释道,我们只是旅行的时候学到了这首歌而已。
这样啊,人们有些失望。但是这首歌,果然还是给人天使就在这里的感觉。再唱唱吧,他们说,再唱给我们听;唱就不收你们饭钱了!摆摊的餐厅老板也说。
天使觉得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他唱不出一个音来。
要继续唱吗?恶魔问他。
好的好的,你唱你唱。
瘟疫的纪念日这个晚上,瘟疫的源头在此处为幸存的人们歌唱治愈他们心灵的歌。有人被歌声迷住,想离它更近一点,但被天使拦住,因为不小心让角露出来就完了。多么美妙的声音,有人说,这位旅行者应该当个吟游诗人。它唱过一段后停了一下,有人给它水杯,有人把自己桌上的食物分给它。我们还想听,可以继续吗?有人说。恶魔用眼神询问天使,天使边往嘴里塞东西边点点头,然后它就继续。
教它唱歌。
用双手将它的声带撕碎。
天使觉得这种感觉就是人类的喝醉。
这位歌手听起来嗓子有点哑了,有人说,够了够了。对不起,让你受累了,也没能好好吃东西吧?都凉了,餐厅老板说,再给你上一份吧。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时间也晚了,再去跳最后一轮舞吧。
人们大部分散去,但有些人还是围在他们身旁,只是看他们吃东西,也许还在怀疑他们其实是真的天使。
不久后,宴席彻底结束,他们回旅店去。
呼……还好没有被察觉,天使说。
恶魔摸了摸自己的兜帽。这样啊,它说,他们把我当作人类了。
确实,嗝。老板说免单,所以他吃太饱了,吃得老板都瞪了他一眼,但是对恶魔就很好,因为是它在唱歌呢。
感觉很新奇,恶魔说。它自然看过人类之间是怎么相处的,但进入其中还是第一次。短暂地扮演了一个被人喜爱的角色。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他们聊着天,没注意到背后有人跟着。见他们就要走进旅店了,人类急了,急匆匆地追上来,恶魔回过头去,被他拉掉了帽子。
对不起,他只是想看一看唱歌的天使的真正面容……他惊呆了,不禁坐倒在地。这里的人们对恶魔的印象也有严重的夸大,人类发着抖,说不出话。
是不是他马上就要染上治不好的病了?会传染给别人吗?会引起又一次灾难吗?明明刚才,还听到天使在歌唱……但是,啊,唱歌的家伙其实是……
呃……天使想,要不直接灭口?等等,我可是天使,居然在想这种事,一定是喝醉了的缘故。
我有个请求,恶魔说。
你讲。
有没有魔法可以让他觉得这段记忆是幻觉?恶魔说。
哦,这是个办法。可以的,天使说,应该可以。
他们处理完突发事件,回到旅店房间里。
你还挺好心的,天使说,看着窗外路上,那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我们之间没有……恶魔说,顿了顿。没有算全城人当初将它烧死那件事。如果算上的话,要怎么办,让这座城市也陷入火海?但是就在刚才,他们对着它一个虚假的人类身份,那么友好,露出笑容。把无毒的食物塞到它手里。
这是以谎言为基础,它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在发生改变,有些东西在生长,它知道。
·
倒数第二个目标是魔法师。也是最后了。他们进入这座城打听时,得知专职狩猎恶魔的猎人几年前就死于恶魔之手了。可惜。不过,人类身上也没有翅膀,翅膀被扯掉与损坏的事要以何种形式报复也是个问题。
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苦——这样的想法,也本打算回报给他的。
恶魔依然披着伪装,但登门拜访时,魔法师一眼就认了出来,好像早就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来这里。别看我足不出户,魔法师说,我的消息很灵通的。
他看上去即使知道很多人死了,已经引起了人类世界的一阵蔓延的恐慌,也完全不觉得自己的生命安全有受到威胁。两位被他迎进客厅,就好像是普通的客人。水壶自动给他们倒茶。
那些事情听起来就知道肯定有魔法参与,魔法师说,你是怎么学会魔法的?这一位主人教的?
我不能使用魔法,恶魔回答,我身上的各种持续性魔法让我不能动用自己的魔力,否则会破坏平衡,也无法控制。
你身上……魔法师说,检测了一下。这个,这些可不怪我!这都是什么半吊子加上去的东西。这些成分加在一起,你没有死掉还真是奇迹,哦,让你无法死亡的是我来着。你的角,他看了一眼,各种意志力通过魔法让它长得七歪八扭,这真是浪费,魔法师说,我取下来当作施法材料的那只角现在也只用了三分之一。
说回来,那看来这些事主要是这位主人动手了,魔法师看向天使。原来如此,不止是普通的魔法师,还是位天使。怪不得,天堂的战斗用魔法体系比人类这边强多了。
我可完全不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让你们走到一块儿,干起这种事,不过我也无所谓。魔法师说。不过,我没见过天使啊,你能不能放出翅膀让我看看,我不拔羽毛,只是观察一下。
不行,天使板着脸说。
唉,魔法师叹气,好浪费。
主要是因为还没决定复仇的形式,他们才会陷入和平情境,在这里喝茶聊天的。
我要问一下魔法的事情,天使说。我对操作记忆的魔法有点了解。
是什么人类不知道的天堂理论吗?我很想听。
你在实施这魔法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对没有意识、也没有记忆的个体是无效的。
确实如此。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这并非普通的恶魔,低级的反应器。
当然知道,看它的样子就知道它绝非普通,然后再探查一下就知道了。
但你还是做了。天使说。
需要给你什么特别的理由吗?魔法师说。我可喜欢它了。我曾经还以为是不是什么固定的整个种族的异变,但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这种恶魔了。早知道就不该那么早卖出去,他说,我还有很多试验想做。而且要是能做出第二个这样的东西,又可以大赚一笔。
天使感到无话可对。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恶魔。
恶魔思考了一下。交出你当初使用的魔法吧,它对魔法师说,让他对你使用,让你不死,且感受痛苦。
我是人类哦,魔法师说,没谁会想伤害我,人类都很好的。不过,你们是为这个而来的?这样的话,他说,我有解除这些魔法的办法。
这句话倒是比起之前那些台词,有重量多了。
他不一定是在说真话,而且,如果真的全部解除了,恶魔会变成什么样子?逆转的程序绝对不可能做到完美逆转。天使想。
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找我的笔记。魔法师说,起身去往他的研究室。
他以前还做过什么?天使问。
教会我很多东西,恶魔回答,让我了解人类世界与野外的基本不同。他不会因为情绪做什么行为,它回忆道,他只是取得他想要的东西,以及做实验。
很难说是好是坏,天使想。
魔法师进去的那扇门里传出一些骚动的声音。不太对,天使感觉,他站起身。
门忽然破碎了,撞碎它的黑影窜出,快到天使无法看清,即被扑倒在地上。干瘦的双臂却能紧紧按住他的身体,实验体张开大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那是彻底的野兽进食的方式。天使感受到了痛楚、从未有过的压迫感与对生命的威胁,他的羽翼不禁伸展了出来,张开扑腾。他抬起手抓住了实验体的脖子,想着要用什么魔法来对付它,因为仿佛啃到了骨头的痛,他的意识变得不太清晰。
这玩意儿速度与力道都超出他想象,因为他一直对付的顶多就是优秀的人类罢了。魔法形成的短剑从它的胸膛生长出来,但这样也没有让它停下,它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将胸口的利器拔出,反给刺进了天使的腹部。
所有的天赋本能都是用来伤害他人的存在。这就是,人类印象中永远在恐惧着的那东西。
天使听见几声枪响,就算这玩意不会感到痛,他开始用力,人类觉得用这玩意儿就能干掉天使吗?那可怪不得人类总没事想攻击一下天使呢,人类都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鬼样子,他边抬脚去踹,边用新的利器穿透它的脑袋,没有用的话就多来几支,多来几次,羽翼挣扎着,有许多的羽毛飘落,他为了反抗意识的混沌而睁大眼睛,与实验体的双眼对上视线,他沉默几秒,然后刺穿了它们。
不知道是他在混乱中破坏了什么,还是恶魔的子弹破坏了什么重要的部件,黑色的长着双翼的实验体终于停止了行动,扑倒在天使身上,他赶紧将其推到一边。
恶魔蹲下来看他。
你流了很多血,恶魔说。
没事,天使没这么容易死,他边说,边给自己放治疗系中加速再生的魔法。但是他的意识开始不清楚了,没有魔法能治好这个。大概是因为痛和失血,他迷迷糊糊想着,这可是第一次……要……怎么办……
如果没有我的话……
天使晕了过去。
·
魔法师站在门旁看着这一切。结果令他非常满意,天使没死,但暂时战斗不能,这期间可以变成让他能利用起来的东西。恶魔本身应该没什么战斗力,又不会魔法,如有需要,他再放一只实验体出来对付就好,他手上的武器有点威胁,但刚才应该用光存储的魔力了。
他看见恶魔站起身来。欢迎回来哦,很久不见,他说,这次是正式的,他刚刚说过了,他还有很多试验想做,虽然那些笔记他得花时间找找,把恶魔身上糟践的魔法处理一下也是个问题,不过他得到的东西够多了。
这是什么?恶魔指着倒在地上的同类形状的东西问魔法师。
你应该知道的,魔法师说,我听说了很远的地方出现狂化的恶魔的事情。虽然听起来是个惨案,所以我想啊,我能不能也弄出来一个呢?为此我做了很多试验。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方向对不对,他挠挠头,不过目前的结果也能派上点用场了。
不仅满足了探索欲,同时也有很大的商业价值,感谢那些居然有半分真实的古老传言。
那件事说的是我。恶魔说。
什么,真的吗,魔法师的眼睛亮起来,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前因后果,任何影响因素都别漏掉,反正你应该都记得。哦哦哦这可太棒了。
它不知道。它就好像忘掉了这件事一样。但那是不可能的。而且,那是他们相遇的契机。那之后又发生了好多事。
然后,到了现在。
它在一瞬间里回忆了所有过往。
我知道了,恶魔说。给你看吧。
·
天使醒了。
他感觉到了天黑了,但同时……有什么东西,非常明亮,而且在散发巨额的热量。
他爬起身,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口,持续推进加速再生的魔法还残留着一点,伤没有完全好,但基本没问题了。
有烟进入了他的气管,他咳了几声。他意识到是有大量东西正在燃烧。不如说,他四处张望,眼见的一切都在燃烧。他们正待在街角,几小时前经过的繁华街道现在被火焰占据,有人在逃跑,有人在叫喊、在哭泣,他们身旁就躺着一具烧焦的尸体。
他看到恶魔坐在他身旁,披着长袍。
发生什么了?天使问。
城区大部分已经着火了,恶魔回答。
天使回忆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你干的?他说。
我……本来是想烧掉你掉的羽毛。恶魔说。
这差距可大到过分了。不过,咳咳,再在这里待下去连我都要呛死,天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四周都是火,恶魔说,一座建筑此时轰然倒塌。走到这里没路了。
这样啊。那幸好我醒了,天使说。这时也管不了别的了,他张开翅膀。他发觉恶魔光着脚,向他伸出来的手,连着手臂也看不到衣服袖子。看来他身上就只有这件袍子了,天使想,暂时没时间想具体发生了什么,以之前的方式带着它起飞。
他们飞到了城外一处小树林旁,逃出城的民众们聚集在城门附近。还好天这么暗,应该没人注意到他们。
逃出来的人悲伤着,咒骂着,失去的财产与亲朋好友,正在充当燃料。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火焰蔓延得如此快,根本来不及救援。
那个魔法师会不会也逃出来了,天使在不远处看着那群人,说。
他已经死了,恶魔说。
哦,你做的?那很好嘛。天使说。他看着城市。城墙内高高的火光,串连在一起,像一条长形的巨兽,在吞噬、伤害、叫嚣。看这一场表演,付出的代价无可计量。
你要去救人吗?恶魔见他盯着火场,就问。
天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毁灭之景。他的内在正被牵引,探明了什么事情。
嗯……我……还是不去了。摇摆了片刻,天使说。
熊熊火光映照在他眼中,仿佛要与其融为一体。
我们走吧……他说。
但被吸引住的他,身体很难移动一分。
·
并不是什么……念头的入侵。
嗨,亲爱的我。我还记得我是为什么开始旅行吗?不,不是我的表壳所想的、所说的那种理由。唉,我真是迟钝极了,不给点刺激就想不起来。
什么是真的我?白色油漆一定不是真的我。我总感觉一定有一个真实,就埋藏在我的深处,而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配合天堂的、这个世界的规矩,所形成的一件不可以脱下的长袍。这些都是假的,只有那个我不知道的我才是真的,这样的生活越发进行下去,我越发无比地想要见到真正的我。
我只知道我的存在,而完全不知道我会是什么样子,但寻找真实一定是件好的事情。对吗?
很对。很好。事情发展得也如我所愿。不过我啊,我要提醒我一下,我从旅行一开始,所做的一切事情,就已经完全不像所谓的天使了。想得起来吧?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开始脱离这表壳,往深处去探索了。实际上我离我也不是那么远。我其实一直都在这里。就看我意识到了多少。
在我完全意识到的时候,我就可以看见我了。如果我非要让意象这样展开的话,好吧,于是天使在这虚无的空间中,看见了一个黑色的球形,不可辨明的颜色在圆形中滚动,体现它不是一个静物。把我的表壳和内里完全分开其实没什么意义。快看啊,我,这就是我一直在追求,朝思暮想的东西。
说实在的,真实并没有什么形态,重要的是真实想做什么,会做什么,对吧。
于是天使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是黑色的,但不,是被染黑的,是某个存在的血。血是从他手心的某一点开始往外溢出的,浸透了他的掌缝,越过掌边,滔滔往下流,像是瀑布,浸没他的脚,他的腿。
不……不对……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啊!
啊,那是哪部分的我在这么想着?分清楚也没意义。我同时在抗拒事实,同时在感到愉快,对吧。
愉快,以及贪婪。黑洞、深渊、血盆大口。
这就是真实的我。
我不是最想意识到这个了吗?基础的感受是不可否认的吧?很开心,真实的我表示,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然后我绝对还想要更多快乐,躯壳呀,请赶紧交付更多给我。
永远不会满足,不会停止。而且还有可以永远索取快乐的对象,是吗,我真是做了好事被祝福了呢。继续唱歌吧,唱天堂的歌吧,那样会别有趣味呢。
天使听到了自己之外的断断续续的歌声。
……等等……啊……
等一下!
为什么?这不是我一直渴望的吗?
不对不对不对。
我希望我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时间不会倒退。
我要,抗拒,这指向星球,指向宇宙一样的,庞大的真实吗?
我啊。可是只要一陷入犹豫,双手染满的血就会为天使做出提醒,现实是什么。
没错。这不对。我……
他感到了,与真实同等深度的恐惧。
不,这一定不是真的我。
原来如此,我要进行否定吗。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什么是真实了,就算想要和以前一样度日,这已经清晰的意识,也会随时随地发出噪音哦。
这都是因为……不对。这都要怪罪……不对。明明我想要的是……
真实。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逢场作戏?我已经思考不了任何事情了,我是在发疯吧?能用疯狂来搪塞吗?这可以停止吗?还是会随着我的意识存在而一直进行下去?
说明白点吧。我不想要这个千辛万苦找到的真实的我,是吗?
对,就是这样!
不过做什么我也不可能摆脱掉的,因为这是我的一部分,还是核心一样的一部分哦。
——这都不重要了。
哦哦。天使忽然感觉到很轻松。刚才发生了什么呀?漫长的、丰富多彩的旅行是什么呀?有什么存在曾经在这里吗?他只感觉到身体上一些残留的疼痛。啊,什么?天使们告诉他,你生了病,现在已经完全治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是个普通的天使,是这个世界最良善的种族,一点坏事都不会做。不过这个世界本身就很善良,就算有恶,也只是点人类的小恶。
齐声欢笑吧,齐声唱颂吧,阳光永远照耀着大地。
他露出与每个天使一样的笑容。
我一无所知,或者说视而不见,这样就可以通过完美的表壳来得到幸福。
·
黑色的水终于溢出,沿着杯身流下,走出连绵不断的水痕。
我死去了。
如果能意识到这一点,就说明我还未死去。虽然确实有很长时间的中断,只是又在那条线上徘徊了一会儿而已。
即使到这个地步都……依然存在着。虽说如此,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身体了。躯壳没有再恢复了,看来居然是有极限的。但意识却还在,还能有这种事啊。
那么我,现在在哪里呢?
如果去感受,好像确实能感受到一些东西。它花着永无止境的时间,慢慢寻找着答案。从每一个无形的碎片中,偶然瞥见世界的一角。意识依附于新的基底在慢慢生长,感知的获取渐渐变得稳定。
我感知到了什么?
我感知到了整个世界。明媚的阳光,青葱的绿草,鸟鸣与树叶的清香。搭起人类建筑的每一块石头,帐篷,新生儿的哭泣,女孩往嘴里塞着食物,以前不熟悉、但现在已经习惯的街道与人群。人们发出声音。在房间里,破碎的玩偶。杯子的碎片,食物在生命体内被消化分解。
天使。天使们站成规律的排列,齐声歌唱。那里面有一个我认识。他也正在笑着歌唱。第一次听见他的歌声。他和其他天使一样,仿佛放射着光芒呢。看起来大家都一样,与纯白的羽翼一样,幸福感都是真情流露。
……这样。这就是世界。无比美好的世界。
现在,我要做什么呢?虽然首先的问题是,我还能做什么,躯壳已经不存在了,仅凭意识可以与这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互动?就像找到感知一样,慢慢地去寻找吧。
要做什么?嗯……让我回忆一下,我之前有收到什么命令吧。
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之前,天使这样问过。不过,我只会等他说出他想要我做的事情,然后进行附和。对,这些事情从未改变。
恶魔。它看见了野生的自己的同类们。啊,不过现在它的身体已经不存在,还可以算同类吗?它的意识在同类的群体中穿梭,观察着它们,因为它其实并不熟悉这些同类具体的模样。
就像是梦里一样,所有的同类向不存在实体的它匍匐,歌唱,伸出手。让被久久遗忘的黯淡联系,重新被发现。
种族被设计出来存在的意义?被猎杀的仇恨?它全然不知那些事情。如果事情发生,并不是来自那样的原因。只是简单的,它的个人行为。感谢同类们,它有些理解要怎么做了。
……这个问题,就这样。开始行动吧。
·
有那么多古老的传说,说世界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那么是否有任何预言说过,恶魔们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天使从短暂的昏迷中醒过来。他以为自己在之前应该已经被杀了。身上被刺穿的衣服附近,有别的天使的治疗留下的痕迹。但是,他爬起来,左右张望,探查不到一个还活着的气息,大地正一片死寂。
仿佛毁灭的铁蹄早已踏过境。那么,又为什么——他还活着呢?
他转回脸来,面前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只恶魔。颜色不同,但是恶魔没错。他的眼睛辨识出来时,便浑身不自觉绷紧。他还活着,但魔力、体力很不够。只是面对一只,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存活。你现在这样看着它没什么力量,但一旦它变成狂暴的样子……
你认不出我,恶魔说,看来你失忆了。噢,你说过天堂有操作记忆的魔法。
有点好笑,怎么一股跟我很熟的样子,我怎么可能在任何场合认识一只恶魔啊?天使这样想着,捡起一把剑,朝对方刺去,希望赶在对方发动攻击之前突袭到。
所以,在他感觉自己完全刺穿了那具身体时,他非常讶异,这种触感不对。
他拔出剑,恶魔的身体倒了下去。在他的注视下,身躯变为一片黑色,像一滩血被阳光蒸发,慢慢消失,除了脚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愣住片刻,下意识地转过身去,那完好无损的恶魔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你的翅膀被砍断后新生的尖端,羽毛是原来的颜色。恶魔说。
天使闻言,回头检查了一下翅膀。是真的。但……对方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他变得犹豫起来。
你可以说是沾上了血,这样你就不会完蛋了。恶魔说。
天使喘着气朝它再度冲过来。
……
我希望你现在就能意识到,我是无法被杀死的。恶魔说。不要再来几次。
这就是魔王的本事吗?天使说。
实际上是人类的魔法造成的。恶魔说。它就这么说,对方也无法理解,无法相信。
好吧,天使说,看对方暂时也不想攻击他的样子,将剑拿在身旁。想问出什么情报的话,我是不会说的。想玩什么游戏的话,我奉陪。
两者沉默片刻。
我们一般相处时是你先发问。恶魔说。
什么啊?唉。天使说,那行吧。魔王大人,为什么要毁灭世界?本性使然?
我是在执行你的命令,恶魔说。
他妈的推给我还行?天使说,没意识到自己在说天使不会说的脏话。
是你让我去复仇的。复仇的对象,是对我造成伤害的存在,这是你的定义。在我最近思考过后,结论是,对我造成伤害的,是这个世界包括我自己的存在本身。恶魔说。
对整个世界复仇?还是很好笑,天使认为,不行,完全没法理解,大概这就是恶魔吧。这个世界怎么伤害你了?他说。亲人被猎杀了之类的吗?
"我觉得我有一点理解你了。"
不是,恶魔回答,我没有亲人。我与同族的联系让我开始能控制他们的躯壳,乃至用意识驱动物质,形成自己的躯壳。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只能杀死我制作出来的躯壳,已经无法触及我的意识存在。
看来没有东西可以阻止你毁灭一切咯。
我不会毁灭你。恶魔说。
为什么?天使说。只留一人独活,让他享受整个世界大小的痛苦,来作为复仇的终点吗?
道理上说,你是复仇的一个重要目标。但是,我的意识中有很多东西,阻止我这么做。恶魔说。一些联系,一些记忆,那些它分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在强烈地阻止它这个念头的实施。令它寸步难行。如果发觉了无法抵抗,它就会接受。
所以,我接受自己的选择,它说,我放弃对你的复仇。
你做的其他这一切也足够伤害我了,天使说。什么啊,这个和那个。毁灭者杀不死。然后也不会杀他。所以呢?这样下去,会迎来什么?
可恶,这都是什么,他为什么在和魔王对话,这一切绝对是恶魔的骗局。天使用这样的想法填充自己的脑袋,因为已经想不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了,多亏了这段对话,我的体力恢复了不少,他说,提起武器,朝恶魔扑过去。
如果他还记得,若他身上那些联系还在,如果他能想清楚,说不定他能成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呢。
因为,只要他说"停下来",对方就会停的。
·
天使待在一片虚空里。
嗯?他在这里待多久了?他什么都不记得。时间的概念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记忆部分重连,声音说。有一段被锁了阅读权限。这个世界自创的魔法?打开了。
天使如梦初醒,记起了所有的一切。
……?他想问问题,但不知从何问起。
给你解释一下,声音说,你所在的世界已经是完全毁灭的状态,停止运转了。你是唯一的幸存者,收拾残局时把你的意识抽了出来。
这个空间是不是不太实在?声音调整了一下,让虚空转变成他的……他自己的房间。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坐在床边。窗外是平常的白天,但窗外的世界已不存在。
不对,天使说,应该还有一个幸存者,它说过它不会死亡的。
确实,声音说,它的问题很麻烦,不知道解释给你听你能否理解。你们世界的魔法给它的意识造成的影响,在某个时刻后开始加剧,而且因为失去了身体,它的意识部分和世界基底联系、混合在了一起,这边好不容易才能大部分保持完整地分离。
它现在在哪?
抱歉,它现在已经被送走、拆解做详细检查了,我们需要找出一个意识导致世界毁灭的原因,从它的构成中寻找问题。声音说,我们要复阅大量记录,寻找这个世界的运行在哪块出了错。这会是个非常费劲的活儿,声音说。
拆解……
但是,天使说,它是不会死的。
在你这个世界体系里是这样,在这之外就不是了。这是破坏性检测。声音说,粗略检查记录后也知道你们很难过。很抱歉,我们不会无情对待任何意识的,有弥补的礼物给你。因为不能给它了,所以给你的是双倍。
什么……什么东西?天使问。
给你一个小型世界,有使用期限,但对于你而言会是很长时间,足以你把这段记忆淡忘三次。附赠一个语音助手,声音说,在这个世界的范围内你可以实现你想要的任何事情。
可以将谁复活吗?
行吧,把这个世界的记录导过去,你可以复现大多数事物,声音说,但如果你说那一个,不行,这在范围之外。
……天使没有再发问。
如果你觉得可以,三分钟后你就会被导入新世界。
我知道了,天使说。就这样吧。
你知道吗?像是神一样的存在?你们都是蠢货。谁毁灭了世界?现在,就像是被分解了,躺在像是试验台一样的地方,我是这样想象的,因为它不会死,所以它的每一部分也许还会挣扎,生长,那个它,是罪魁祸首?并不是。
是我。因为发号施令的人是我。我才是那个极具破坏性的异常,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认识真正的自我。
那个声音似乎离开了。不久后,天使听到另一个有些失真的声音。
你已经来到新生的世界。这个世界所有的权利都掌握在你手里。请提出你的要求。
我感觉毫无变化啊,天使说。
实际上基底已经换了,假声说,只不过为了让你感到舒适,此场景没有变。你只要提出要求,世界就会开始按你的想法构成。
嗯,天使说。世界之类的,先放一边。我有些别的事情。
我可以在限制以内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首先,天使说,能固化我的记忆,让我不会发生忘却吗?
可以,假声说,如果你确定,我会将忘却这一效果关闭。
好的,就这么做。然后,天使说,能否让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消亡?
假声沉默了一下。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案也无法做到绝对,假声说,但我有一些方案可以让你在这个世界停止运转后也继续存在,以及躲过现存消除程序的手段。
挺好的,就那样做吧。天使说。
如果有别人在,也许会很奇怪他想做什么。而他会回答,这不过是从前的延续。
复仇。
对谁呢?对这个世界。不是说这个小的水晶球。我已窥见这之外的世界,如果说有什么造成了这一切,就是这个水晶球外的那些没有自觉的家伙,和他们世界的存在。是的,我完全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反正看到就知道了,知道了就会有对策的。
报复什么呢?
为死去的人而进行报复。
一个小问题,天使说,你可以变声音吗?
可以,假声说,告诉我你想要的声音即可。
——这样可以吗?
唔,他很希望听到,但听到又很膈应。改回去吧,他说。
就是在这个房间,那个人醒来,与天使第一次对话。他喝掉天使给的水,在每一句话的间隙,观察天使的反应,来做出应对。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那个时候天使问他。他没有。所以天使说:那么……去复仇吧?
请你解释一下复仇的定义,他说。
让伤害你的人,也得到同等的伤害。这会让人快乐的。我会帮助你的。
好的。他说。
这和天使记忆中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仿佛也没有任何区别。
你能把他复活吗?天使问。
我可以通过你记忆里的信息将他重新构建出来,假声说。
那不行,那不是真正的他。算了,天使说。
那些家伙也许还会来观察他这个私有小世界的进展,所以有些事情他得做。做点表面工夫。他暂时还没有确切的计划,但总会有的。
·
是吗……复仇。亲爱的我,真是好借口。
依我看来,只不过是我的真实已经无法抑制渴望了而已。我已经知道自己是个异常个体了。因为真实的我啊,永远在叫嚣着,要伤害、破坏、吞噬、让一切毁灭。在吃掉一个世界以后,发觉这之外还有更广大的世界,这可太让我蠢蠢欲动了。
不过,这也挺好的嘛。真实的我需要我的表壳来进行掩护,才能实现目的,满足欲望。表壳多几层也没关系。你看,正由于表壳与那个家伙产生的感情联系,让我避免跟世界一起毁灭,能继续追求欲望的满足。多好呀。那个即使有意识,也和低级反应器没什么区别的家伙,真好用啊。
什么,要我不要那样说吗?唉,好吧,无所谓。只要目的地一致就行了。亲爱的我啊,可不要老想着和我二分开。其实总体而言,只不过是我内心的一些纷争,所有想法都是我一个人的,可不能把责任推出去给谁。
答案总会落下来的,就像是一切都会走向终结的命运。
备注:
免责mode:笑语
文:拾阶
关键词:深度
文体:小说
原作:《摩登三国》
cp:曹操×陈宫
#有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cake&fork设定
抽烟易导致口腔溃疡。
陈公台过去从来没在意过这句医嘱。
当他还领着中牟县县令的俸禄时,陈公台一心想让自己死得快一点。这一隅之地的诸多琐事,日复一日,并不繁重,只是足够消磨掉人的意志。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如果没办法改变它,那还不如早些透支掉这人生。
口腔溃疡反而很少来找他的麻烦。955作息的公务员,偶尔加个班,俸禄虽说不高,养活一家老小也绰绰有余。但凡谁敢像他陈公台这么不要命地摄入重焦油和尼古丁,大概都能维持个不上不下的好心情。只是偶尔溃疡长得不是地方,先被滤烟嘴蹭到,再被充满口腔的辛辣烟雾刺激,尖锐的痛楚足以让人倒抽一口气。
他倒乐在其中:浑浑噩噩的日子里,难得抓住这么一点活着的实感,挺好。
——
决心戒烟之后,陈公台才真正领略到这毛病的磨人之处。
右下角的时间早就变成了0打头,报表里的一行行数字全是重影。昏昏沉沉中,手指不自觉探进裤兜,捻了根烟出来。动作行云流水,本能一般,直到滤烟嘴含进嘴里才发觉有异。
青葡萄味的维C棒清清凉凉,像可供吸食的口气清新剂,提神有限,甚至连补充维生素的效果也值得怀疑——没日没夜加班燎出的一嘴溃疡丝毫没见好的趋势。
戒烟更易导致口腔溃疡。陈公台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想起当初那句不知道在哪听到的医嘱,心里头讪讪地添了一句。
有总比没有强。陈公台摇摇头,咬着戒烟棒猛吸几口,起身拎起椅子上的外套,准备躺在旁边的折叠床上眯一会。
兖州刚刚接手,即便有陈公台这个熟悉地情的本地成员在,仍有成堆的开荒以及交接工作要做。后勤采买了一批折叠床和睡袋堆在各自的办公室里。996乃至007的作息已经维持了几个星期,所有人都在靠意志力和意式浓缩撑着。
除了曹孟德。
小臂被从脸上挪开,嘴唇上传来濡湿的触感,还有点痒。陈公台犹迷迷糊糊,勉强睁开眼睛:“曹孟德?”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轻的“嗯”,以及趁开口时探进来的舌头。
两个人哪一个都不清醒,曹孟德吻得毫无章法,勾着他的舌头来来回回地吸吮。加班太多就容易精神失常,关于他的老板最近时不时半夜跑来发疯这件事,陈公台已经习惯了。疼痛也敌不过疲劳,他重新闭上眼睛,予取予求,只是双手搭在了曹孟德的腰上,避免从狭窄的折叠床上摔下去的事故重现。
溃疡面很快渗出了血,舌尖齿间全是泛着腥的咸味,压上来的人反而疯劲上头,捧着他的脸吻得更加起劲。陈公台彻底痛清醒了,皱起眉,在曹孟德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
没反应。陈公台只好稍使了些力,又敲了一下。
曹孟德知难而退,发出一声轻轻的鼻音,听着是已经困懵了。
陈公台本想低低地骂一句,见状叹了口气,把他从身上搬下来,起身冲去了卫生间。
漱口的清水吐到洗手盆里,已经变成粉色的,搀着一些血丝,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唬人。更要命的是,满嘴的溃疡痛得人无计可施,焦躁得很。哪怕重新咬了根戒烟棒在齿间反反复复地碾,也丝毫无助于缓解。
算了,横竖这老板是他自己选的,担子也是他自己揽的。陈公台深吸一口气,往脸上拍了点水,戴上眼镜重新坐回了办公桌前。
晃动鼠标后,他往身侧看了一眼。
把他折腾到被迫继续加班的罪魁祸首鸠占鹊巢,正趴在折叠床上熟睡。电脑荧幕的光落在曹孟德的侧脸上,把浓重的黑眼圈和杂乱的胡茬照得格外显人憔悴,衬得面色更加难看。陈宫想了想,到底没起身去开顶灯。他扳开桌灯的开关,又把刚从曹孟德手里抢回来的外套披在了那人身上。
——
真正发觉这医嘱确有道理,已是身在下邳。陈文台捡起重焦油,抽得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凶。口腔溃疡重新找上门,发作的程度远甚于当初不分昼夜地疯狂加班。
下邳城几乎弹尽粮绝,负隅顽抗。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曹军迫于粮草压力,自行撤退。他如今每日无事可做,又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来做去,最终大概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来加班对这毛病没什么影响。陈文台吸着辛辣的烟雾,不无自嘲地想。
他拿下烟蒂,伸手在堆得快满溢的烟灰缸里按灭。滤烟嘴上无一例外地沾着血,说不清是来自于溃疡的口腔黏膜,还是干裂出伤口的嘴唇。
陈文台决心再去见一次吕奉先。他心知这一次,这位主公多半仍不肯听从自己的谏言。
他披上外套,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冬天的雨格外阴冷,但愿它下久一点,逼得曹军早日撤回才好。
作者:燕归山
一
格林醒来的时候发现情况有点不太对,现下她居然还被埋着。
这可不对,这可太不对了。
格林心里默想着,动了动身体,逼仄的空间让她非常后悔当初的省事,早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都能出问题,她怎么说也要买个宽敞点的棺材。
把自己挖出来的体验可不怎么美妙,尤其是当工具只有一把小刀的时候—那是她在沉睡之前唯一留在身边的东西。第n次咒骂着要将罗尼恩的屁股踢开花后,格林用力扒开覆在头上的碎石土,大喘了一口粗气,抬头望去,狭长的竖瞳瞬时缩成了一条线。
将落未落的太阳斜着挂在昏黄色的地平线上,仿佛马上就要死去。尘沙轻轻地飘在空中,模糊了视界,环绕着鼻端的空气干燥刺激,吸进肺里仿佛针扎一般,很难想象这在她睡之前还是块温暖湿润之地。
居然不是血月!居然不是血月!
格林生生压下心头骤起的狂暴,明明沉睡之前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到底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导致她在非血月来临之夜苏醒过来?
必须在血液沸腾起来之前找到罗尼恩。
二
虽然醒来的地点变得完全陌生,但靠着敏锐的嗅觉,格林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看到了个镇子。负责镇口值守的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倒是正规的骑士装扮,另一个仿佛是教士,胸口画着一轮银色的圆月。
大概是注意到格林略有些异样的目光,年轻教士主动上前询问:“女士,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格林试图让自己的表情更可怜点:“这位教士大人,我在过来的路上遇到了强盗,现在身无分文,不知道教堂能否收留我这个可怜的女人?”
“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年轻教士露出怜悯的表情,他拿出张纸递给格林,“拿着这个去教堂,里面的人看见这个会安置好你的,教堂就在主路的尽头,不会认错的。”
“感谢大人,愿神保佑您。”格林装模作样的说着,就听见年轻教士回她。
“月神与我们同在。”
格林眉头一跳,忍不住地抬头看了教士一眼,温和的笑容后面,巨大的银色圆月缓缓地升了起来。
确实不会认错。
面前高耸的教堂就算是烧成灰她也认识,这分明就是隐士会联络点!
除了挂在门口的徽章完全没见过外,其他的都和格林印象中的建筑一模一样。所以,隐士会到底出了什么事以及,她到底睡了多久?
数不清的疑惑萦绕在格林的脑子里,自吞噬了神血以来,她一共沉睡了十次,每次都只用了三年时间,从来没有出过意外,为什么这次醒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她向行人打听过了,这是个位于奇拉北边的小镇,叫雾底镇——和她沉睡之地所毗邻的那个小镇有着一样的名字,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个地方。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说明白她的沉睡之地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自他们有记忆起,那边就是一片满是碎石的荒地,至于其他的,村民们最终都指着教堂说:“去教堂吧,也许教堂可能会有记录。”
带着满脑子的疑惑,格林在教堂门口站了许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三
仿佛有无数人在耳边低语。
踏进教堂的第一时间,格林就捂住耳朵,然后她听到了到从掌心传来的,一蓬火苗被点燃的声响。
压在厚重岩石下的岩浆,缓慢地流动起来。
“你还好吗?”
带着格林进来的教士看着她难受的样子,立刻停下脚步关切的问。
格林瞬间从某种状态中清醒过来,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再次确认道:“您确定主教大人会想要见我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吗?”
教士非常肯定的点头:“请不用怀疑女士,就是主教大人吩咐我前来等候你的,主教大人什么都知道。”说罢他虔诚做个了祈祷的手势。
然而格林已经不想去见什么主教大人,这座教堂里有存在提前点燃了她的神血,再不找到神侍,慢慢沸腾起来的血液将会烧掉她的人性,并将她彻底转化成旧日苦难之主阿托伐在此世间投影——无论如何,她都想成为“人”,而不是“神”。
“抱歉,我想我还是……”
“到了。”
教士仿佛没听见格林在说什么,直接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廊里竟然出现了一扇门,教士上前轻推开,微弯下腰示意:“请进。”
诡异的门,早就知晓她要到来的主教大人,还有她印象中从未有过的月神——也许这个主教大人知道什么,怀着这样的心思,格林走了进去。
“欢迎你的到来,伟大的旧日苦难之主。”
高高的祭台上,身着银色祭服的英俊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格林,笑容亲切。
格林的目光却是落在了他的身后——高大的身影,黑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眸,褐色的皮肤。
罗尼恩,她的神侍。
定定地看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片刻,格林再次将目光移向主教,冷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但是现在,将神侍还给我!”
“不不,苦难之主,你没明白,”主教微笑着说,“神侍只侍奉神,而你现在还是人,不是神。”
“所以?”
“血月不会再降临了,”主教怜悯地看着台阶下的少女,轻声说道:“欢迎来到新世界,格林。”
备注:本来是复健文,想着写到哪儿就算哪儿,结果写着发现是长篇设定,气得我摔了手机,就当是前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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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川
周四下午,何西和她的父母来到教师办公室,这是她第一次被“找家长”。就在前一天,她被那位四十多岁的数学老师叫到走廊里骂了个狗血淋头,她怀疑何西和另一个学生互相抄袭,以至于她们的卷子上错的题和错法几乎一模一样。批评从晚自习开始一直持续到结束,整个三层所有教室里的人都能听到她的叫嚷,声音逐渐从粉笔划过黑板般的尖叫变成被磨砂纸磨过木头般的低吼,中间夹杂着手掌拍打卷子的声音,而何西从一开始的否认后便完全沉默着。
无论关系如何,班里的每个人听到都难免对被骂的同学感到同情——数学老师发怒总是最常见也最可怕的,除了她永远伴随着暴力的动作,还有她的辱骂里对成绩低的人发自内心的蔑视。但这种同情在他们看到何西走进教室的表情时也就消散了,两个小时的辱骂后,她还带着笑容呢,仿佛刚才发生了一场战役,而她毫发未损地获得了胜利。班主任英语老师盯着她,等晚自习结束收拾书包时,她把她叫过去,告诉她让家长明天下午来学校,直到这时何西嘴角残留的弧度才彻底落了下去。
何西的爸爸是个技术工人,在钢铁工厂的长年工作让他的身材很厚实,走路有点左右摇摆,薄薄的嘴唇总是严肃地抿着,宝蓝色上衣有点泛白。她妈妈年轻时是加油员,有着和她爸爸一样粗糙的手,几年前合同到期后就没有了稳定工作。何西在填写她的家庭关系时在她妈妈的工作那里写了“自由职业”,这个词或许可以让别人有那么一点想象的空间,但长年风吹日晒后斑斑点点的暗黄皮肤就好像把他们的职业刻在了脸上。当他们轻手轻脚走进教师办公室,脸上带着谦卑的微笑把水果递给班主任时,何西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手指在背后互相拧着,向两个方向用力地扯。
这天下午,班主任和她的父母盘问了一番她在家的状况,她爸爸坦诚自己不懂女儿的学习,她妈妈则表示家里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学习条件, “尤其是高三这一个学期,每周末都必须去上一整天补习班,钱真是花了不少,就这么一个孩子,谁不想给她最好的,别的就看她造化了。”班主任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来几张纸,面带微笑地让何西回班里上课。
这节是语文课,何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茫茫地出神了。这个快到三十岁的语文老师这学期刚来这所学校,他是所有教师里最年轻的,去新疆支教的一段时间使他除了高挺的鼻梁和漂亮的双眼皮以外,皮肤也成了健康的颜色,在学校联欢会上他弹吉他唱歌时总能引发学生的欢呼。何西心知肚明,有几个女生是喜欢他的,至少是会为争取到他的注意感到得意,但那些漂亮女生已经不会再让她感到沮丧了,因为在她某一次的周记本上,他给她的评语让她欣喜若狂,“也许你以后能够成为作家,因为你有观察生活的本能”。她相信她的特别被他看到了,就像童话里悲惨的小孩终于有一天等到了她的奖赏,这安抚了她时常躁动的心。
放学以后,何西的父母已经提前走了,她自己坐车回了家。她的家在城郊,这个小区仿佛从建成起就没有物业,平整的石板路被货车压碎后便没有人管过,一到夏天雨后地上就满是泥泞。何西穿着夏季的短袖短裤校服往家走着,知道小区里那些坐在楼间阴凉处乘凉的老年男人的目光一直跟着她。似乎从她高中开始这里就从来没有过同龄人,只有老年人和幼儿,年轻人都跑远了,没有人想回来。
她越是走近自己的家,越是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如此鄙陋:泥泞的土地、被私自围起来种菜的花坛、无所事事的男人、楼道里贴满的小广告、写着中国银行的对联、水泥地上铺的印着地板的塑料布、发霉的墙、爸爸用便宜板材做的难看的卧室门、妈妈剪下来落在地上的指甲、爸爸没有意义的沉默、妈妈攥着手表达的愤怒,甚至连情绪都是难看的。
何西听懂了她的意思,今天下午班主任给他们看了她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单,三本以上二本差点的成绩,提出最好的选择是立刻报一个播音主持速成班,用更“简单快捷”的方式走进一本。
第二天是周五,天气不错,何西没有把前一天班主任出于学校一本率考虑的建议放在心上,她照常回到座位打开发下来的作业本,然后在看到语文老师的评语时整个人僵住了。善良的老师在评价了她心思细腻的周记后用委婉的语调劝她诚实,何西脊背凉了一瞬,然后趴在桌子上,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的腿。啊,他也不相信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接下来一整天,何西时不时在出神,以至于回家时她下错了站,只能沿着高速公路走回家。
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毕竟整条路除了旁边高速飞过的汽车没什么人,而她几乎就是冲着她来的。这个中年女人身材矮小,大夏天的太阳下还包着头巾,手里握着一个黑色的皮包。何西被太阳晒得有点晕,她听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她在传教——某个在小区到处粘贴的小广告上能看的邪教。但女人是如此友善,以至于她忘记了拒绝她赶紧走掉,甚至接过了她偷偷塞给她的一个黑塑料袋包起来的东西,摸起来像是小册子,然后女人问她姓什么。
何西告诉她自己姓李。女人思考了一小会儿,说了一通关于宗教思想的话,为她起了个法名,似乎是“善”和某种花的名字组合起来的词语。这时有路人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们,女人拍了拍她的手快步走开了。
何西不敢打开袋子看里面是什么就赶紧找了个垃圾桶把它丢掉了,但这件事竟让她心情出奇地好了起来。她蹦蹦跳跳地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藏在抽屉里的一叠碟片拿出来,细细翻看每一张的海报和文字。这是她隔三岔五在碟片摊位偷偷买的,里面有音乐剧、歌剧、电影,也有话剧。这些碟片因为被翻来覆去地看过而已经有点磨损了,她一直想要去现场看看这些演出,那些舞台和音乐总能使她沉醉其中,远离她周围这个鄙俗而破旧的世界。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有了新的名字,于是成为了新的人。她去到了一个布满红丝绒和金色乐器的剧场,演出日夜不停,舞台上的演员们交错起舞,像是一个旋转的春天。交响乐的轰鸣直到她醒来时依然在她耳边泛起余响,何西睁开眼睛,阳光让她的胸口发热。家里只有她在,她走进父母的卧室拉开衣柜最下边的抽屉,拿出皮子破烂的公文包,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钱。
北行的火车在夏天的艳阳里隆隆前进。何西靠在列车的窗上向外看,脏兮兮的玻璃让天空变得灰蒙蒙的,但她已经从刚开始的心神不安变得沉着冷静,可以平静地欣赏窗外的景色。高压线塔像是小学生手指间的翻花绳,冷却塔终生无法戒烟,铁轨是人造的脊背,在山神的目送下列车带着人逃跑。硬座车厢里的味道和座椅都让人不舒服,但何西如此享受这一切,她心情愉快地成为了整列火车第一个购买假特产的乘客,列车员向其他乘客高声宣传这笔交易,她把劣质香精做成的零食塞进嘴里,感到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到达车站后,她在快餐店匆忙吃了一顿饭,按照手机上的路线指示找到了旅馆,一切都很顺利。她没有想到原来远行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唯一需要的只是她的勇气。她似乎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一张车票,就可以远离那些以前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那些没完没了的日子。
她被领到五楼的房间,房间明亮宽敞,比她的小卧室漂亮得多。让她开心得难以抑制的是她发现床上还放着一支玫瑰——白床单映衬着漂亮的鲜红,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就是为了来看看这支玫瑰。她仔细地往浴缸里放满了温度适宜的水,将玫瑰花瓣一片片放在水上,然后迫不及待地躺了进去。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泡澡,热水漫过脖子直抚过耳际,舒服得让她叹气。一会儿,她从浴室里出来,穿上了旅馆准备的睡衣,倒在软绵绵的床垫上。睡着前她模模糊糊地摸起手机,略过那几条未读信息,打开她昨天买的票看了又看。虽然座位没有买到最好的,但膨胀得快飘起来的期待心情让她发晕,当她第十遍后退刷新确认了演出票的场次座位后,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切都很顺利,那是天气最好的一天。从进入剧院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舒适的椅子,缓缓落下的黑暗,渐渐亮起的舞台,震耳的交响乐和演员舒畅的歌声,它们渗透进她的血肉形成不同寻常的体验。这场音乐剧的碟片已经看过无数次,即使演员唱的是法语她依然能够明白每一句话的意思,但即使不理解也没关系,令人心醉神迷的是这一切组成的氛围——如此浪漫,如此崇高,像热气球带她升离地面,让她感到痛彻心扉的自由。四十岁的演员浓妆重彩之后成了二十岁的青年,何西看不到他的任何一条皱纹;卡西莫多厚重的脊背由硬壳做的衣服撑起,何西为他的苦难流泪。剧场里有飞舞的四季,唯独没有现实,如果梦是浪漫的,浪漫是崇高的,那么现实还有什么意义?
最初让她抽离出来的是在黑暗里晃眼的手机亮光,接着是一枚晃动的红点。有人在偷偷拍摄。起初是一个人,接着她目光从舞台上移到观众席,发现了十几个偷偷亮起的手机。她感到一丝愤怒,然后快速地企图重新沉浸到演出里,但这比她想的要困难。工作人员的红点到处飘着,每个点都指向了一个举起的手机,它们给她带来如坐针毡的感觉,仿佛在提醒她美梦的临近终结,魔力就要结束了。她感到某种困窘和孤独,她盯着演员流转的舞台,回忆起那些年她躲在父母的房间里用那台老旧的台式机看碟片的感觉,歌声里面的那些浪漫、爱情、传奇和激情像是超脱于生活的云朵,那时她感觉这一切是多么美啊。
当她走出剧院时,她恍恍惚惚地感到问题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她自己。她身上有什么出了问题,以至于环境的改变无法使她不再是生活的奴隶。她沿着手机指示的路线磕磕绊绊地走到了火车的轨道旁,沿着轨道走着。一路开着导航的手机的电量只剩下红色的细细一条,像一根针断在那里,而那些未读消息也随着手机光亮的熄灭被遮蔽在黑色里。这座漂亮城市不会想到它有一位对它失望得如此之快的游客。她想起旅馆的那朵玫瑰,它为每一位来到这里的人准备着,也许她的房间已经住进了另一个人,而那个人不会在意这朵玫瑰,它对他们来说都太平常了,而玫瑰也不在乎自己是一朵玫瑰。
火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弯腰钻过护栏,鹅卵石细碎地响着。她走得太累了,只好坐在轨道的木枕上,又躺了下来。这是天气最好的一天,云彩零星地挂在天空上,像几枚棋子。云的阴影落进她的眼里,她勾起嘴角,直到有什么东西飞起又落下。
备注:笑语/求知
作者:江橼
“丽丽今年研究生毕业了吧?”
穿着藏蓝色工作服的男子躺在摇摇椅上,左边摆着茶具右边放着广播,手中还拿着今天的央报。
“是的嘞,”跟他斜对面坐着用手机听戏的老头晃着脚丫和脑袋回道,“下周就该从学校回来了。”
男子嗯哼一声,从报纸里抬头,“那你是打算让丽丽去哪儿上班啊?”
老头脚丫没停,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女孩子嘛,当然是放身边的好。我打算让她在本地找工作。”
“我觉得也是,还是放身边安心。再说了,咱本地的企业也有不少好单位,年薪几十万每年2-4个月的带薪假期,多好。”
说完,男子又酸溜溜补了一句,“挣得不少还轻松。”
“那可不,没有什么比女孩子挣钱更轻松的了。”老头赞同的点了点头。“哎对了,你家小十四今年多大了?”
男子伸手抓起挂在摇摇椅后面的夹子,翻到了第十四页,“哎哟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个月末就十八了。”
“啧啧,时间不禁混啊,眨眼那小家伙都成年了。”老头摸一把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唏嘘时光飞逝。“那孩子你怎么打算的?不上学的话,得去打工吧。”
男子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不是说,得去打工的。早些年让她好好学习不听,这下好,大学没考上,打工都没几个钱。”
似乎是深有同感,老头不禁坐直了身子,“我可跟你说,小十四的单位你得好好给看着点,她这年纪这么个学历,容易让人给坑了。”
他掰着指头列了几个上过本地新闻的企业,话里话外满满的嫌弃。“这几个厂加班不给加班费,假期量不足还不带薪,一年到头忙活一顿啥也挣不到。你还指望她孝敬你?怕不是她都得靠你养。”
男子听了赶紧把这几个名字给记下来避雷,心里打定了主意,即使小十四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也绝不能让她去这几个火坑。
谁也不能把自己闺女往火坑里推不是!
安排完了小的,俩人闲聊着又回到了孩子身上,不过这次他们说起来了不用操心的大孩子。
老头换了台戏,跟着咿咿呀呀唱了起来。“你家那几个快生了啊?”
一听聊这个男子就乐了,因为小十四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嘿嘿我跟你说,我家老大、老七还有十一她们仨,同天预产期呢!这一下就能生九个宝宝!”
“哎哟,那你可有福了!”老头也跟着乐了起来,一想到男子家那仨闺女的评价,就忍不住掰指头数那九个可爱的孩子,“你这次打算留几个?”
“一胎留了一个。”男子故作矜持,翻了页报纸,“孩子少了心里都不安生。”
“是这个道理。”老头笑着,殷勤地递了根烟过去,“还有没着家的不,匀我个。”
见男子想拒绝,老头赶忙接话,“老哥我不白要,给钱的。这个数。”他晃晃手,十五万。
这可比市场价高。
“就当可怜可怜老哥。这么多年了就丽丽一个出息的而且这还是没上班呢,老哥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男子迟疑了,他又拿出那个摇摇椅后的夹子,来回翻了几下,“别说老弟不给你面子啊,老六的孩子你要不?要就一口价二十万。”
那可是他原本想就给自己的,但一想到自己入行时老头的人情,再加上这两年对方的确收益不太好,就寻思着帮一把。
老六是个漂亮的,当年他买得可是三国混血种,花了不少钱的,再加上孩子智商也高,虽然没考博,但也是研究生毕业,那学历是没得挑。
就是三十万卖都有人买的。
老头显然也是了解行情的,知道男子给得是友情价,咬咬牙买了。
“唉,这一投资就是十八年啊!还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回本哟!”
男子笑着把夹子扔回去,再次躺好,晒着傍晚斜阳,跟着广播一起摇脑袋,“老哥哥哟,多虑了。”他跟老头算了笔账,“这孩子买回去花了二十万,养到研究生也就花二十五万,再学个艺术特长多加十万不到,一共才五十五万而已。等孩子上班,加把劲儿一胎生仨,你一年光公司抽成就能拿小十万。”
“只要不吝啬培养的钱,就绝对亏不了。”那毕竟母亲的底价在那儿了,生出来的孩子能便宜?
老头笑笑没反驳,对自己得的便宜很满意。“行了,下班,不跟你聊了,我要去接孙子喽!”
说完起身,他带着手机茶杯往院子外面走,顺手摁下了身后简陋公寓单元楼的门锁,那悬挂在楼门口的led灯牌亮了起来,上面写着——
代孕母体繁育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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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说句心里话,别人大了,直接人代吧。
作者:回音壁
A先生的年纪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身材些微有点胖,又没到圆滚滚的地步,只是肚子鼓起,站起来从侧面看,就像个半月似的。他的动作总是不紧不慢的,带着一股悠闲的气氛,脸上挂着一点点微笑,说起话来不急不躁,任谁结识了他,都要说他不愧是一位和善的绅士。
A先生的性格也是极温和,又极绅士的,从没有人听过他说别人的坏话。不但是个别人的坏话,他也从来不说些歧视的、片面之见的话语,还总是纠正那些有片面之见的朋友。倘有朋友对他说,“女司机上路都是马路杀手”,他便要说,“想来是因为女性当上司机的数量固少,出了事故就格外引人注目。”倘有朋友对他说,“文科生都没有基本的科学素养”,他便要说,“人各有所不同,你是否将一些自己专业的知识当作了基本的科学素养,提出了过高的要求呢?”
A先生说这些话说得久了,朋友便都知道他是个极为公允的人。有朋友问他,“你是如何做到不以偏见看人的呢?”A先生便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时常提醒自己,不能用有色眼镜去看人。以此为警醒,日子久了,自然就没有偏见了。”于是朋友们便不再问了。
A先生在一家互联网开发企业工作,风评也是极好的。日常领导布置的任务,全都克丁克卯地完成,管理下属也从不压榨,就算是有分派下去的任务,有下属能力不济,眼看着要黄了的,他也能乐呵呵地接过来,自己三下五除二把它完成了,从来没有耽误过正事,因此他是很被公司看重的,而下属对他也是相当地依赖。与同事打交道,他也总是不卑不亢的,和同事协调工作、和别的部门联合企划,以及跟甲方、客户打交道,都深得大家的信任。
A先生是这样一位看起来简直完美的员工,公司也时常将一些重责大任交给他来处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漏洞。这一天,他被他的领导叫到办公室里,因为有一件紧急的工作要交给他。
A先生便向领导说道:“请放心吧,无论什么紧急、重要的工作,请尽管交给我,我是断然不会将它搞砸的。”领导听了犹然有些不放心,便说:
“A先生,我并不是不放心你,只是这工作着实有些紧要。我听说你是个一向和善、又不以偏见看人的人,所以思来想去,这工作唯有交给你才行,你可要小心从事。”
A先生便打包票道:“放心吧,我没有别的优点,就是一向非常理性,时常警醒自己不以有色眼镜看人,这是我最大的长处了。”领导便放下心来,向他说道:
“A先生,事情是这样。本公司的新产品前些日子刚刚面市,做了一些短视频的广告,放在各大平台推送,因为推广的策划不够慎重,广告中出现了一些歧视某些人群的内容,导致颇有一些人在社交网络中抗议,想来你是知道的。”
A先生便点点头,他素来关爱公司,日常都要去看与公司事务相关的新闻的,公司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能不痛心疾首呢。领导看到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深知此事的危害了,便接着说道:
“A先生,你为公司担当过许多的重责大任,又一向是既和善,又理性的。此事的善后,我想不出还能交给谁了,便全部交给你来处理吧。你务必要处理得漂漂亮亮的。”
A先生便拍着胸脯应允道:“唉,这就是做事时没有警醒,用有色眼镜看人却不自知的后果啊。请将此事交给我吧,我必妥善地善后,绝不能让它给公司造成恶劣的后果。”
A先生将工作承应下来,便来到公司的公关部,开始布置起工作。他先令文案写了一篇道歉信,要文字务必圆融,没有把柄的,先行发布出去,又着手下人上社交网络,各自与抗议的意见领袖接触,与他们交涉,务必令他们满意。手下人便问道:
“A先生,与抗议的意见领袖交涉,应当作何说辞?要如何令他们满意?”
A先生便说:“俗话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些人向我们抗议,必不是无理取闹,他们自觉因为我们的广告而受到了伤害,我们必要补偿他们,以显我们的诚意。”
A先生说罢,手下众人已领会了他的意思,便纷纷与抗议的人们联络,提出种种补偿,有退还充值款的,有给与一年VIP的,有赠送大量点券的,不一而足。不几日,手下众人又返回消息,对A先生说:
“A先生,我们已给足补偿,这些人仍不领情,反而炎上得愈加厉害,这又该如何办?”
A先生微愠道:“是不是你们说话时仍有居高临下之意,态度不佳?我素常便说,为人处世,绝不可戴有色眼镜看人,不可心存偏见。这些人感觉受了伤害,心怀怨怒,乃是常理,你们好言好语地相劝,人皆是讲道理的,你态度可亲,他们感受到我们的诚意,心中怨怒自然退去,炎上自然风消火止。”
A先生说罢,又习惯性地以理性态度自我警醒一番,顿时意识到,要这些手下一时转变想法,改换态度,也是过于苛刻,便来到一名手下人的桌前,用这人的帐号,跟已联络上的抗议者交流起来。
A先生先是问好,礼貌做足,又痛陈公司识人不明,误用外包,没有考虑到对方的情绪,最终夸下海口,愿意给出三倍的补偿,心中暗自自得,以为如此一来大事抵定。不料对方沉默半晌,回复道:“你们就这样糊弄我们,只想多出些补偿摆平我们,其心不诚,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我们岂能饶你!”
A先生大惊,欲待解释,不料对方早已将他拖黑,截了几日来的对话记录截图,往社交网络发万字长言挂人去了。
A先生忙了这些日,抗议的炎上终不见转歇,反而愈演愈烈,乃至公司的股价也有波动,领导震惊,终不敢再让A先生负责此事,另寻人为A先生善后,又将此事前因后果写作邮件,上呈公司高层酌定。不一日,公司高层裁定,A先生办事不利,对公司形像、口碑造成巨大伤害,事态极为严重,后果极为恶劣,当给予严重警告处分,调往冷门部门反思,以观后效。
A先生受到严重打击,无心上班,径往酒吧买醉,喝多了便趴在桌上,喃喃自语:“我素来秉持理性,与人为善,从来不以有色眼镜看人,对世人一视同仁,世人为何如此待我?”
这问题,素来是没有人回答A先生的,此时却更加没有人能回答他了。
求知/笑语
作者:落水(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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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女人,咖啡馆。
男人刚续上第二杯,女人出现,她点头落座,打开提包的手颤抖着。
包里是一叠画稿,男人拿着画稿仔细端详,端详,直到服务员又再把他的咖啡续上。
“好,很好。”
男人如此说道。
他的课程总是爆满,底下坐满的学生则多数来自外院,她们并不为了他的教学而来,只想听他说话,听他唱。
她也是其中之一。
“谢谢您。”
如同其他女生一般,她怯生生地拦住了准备下课的他,却只是简单地对他道谢,然后眨了眨眼,羞怯地转身离开。
从此,她也进入了他的视线。
“你为什么要谢我?”
几堂课后,他对她问道。
“因为你的声音,你的歌。”
“只是因为这个?”他本打算这么问,因为这样的称赞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但他看着她的双眼,这句同样的话里蕴含着不一样的情感。
他什么都没说,于是她接着说了下去。
“你说话的时候,你唱歌的时候,闭上眼,我就能看到你的脸。”
她这么说着,耳根突然泛红,逃着离开了。
当天,他途经美术楼时,在一间画室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她坐在一旁,闭着双眼,正在倾听着什么。
她瘫靠在床上,耳边传来了碎裂而疯狂的低语,以及难以说明的奇特噪音,她却没有去捂住耳朵,反而紧紧地挤按着双眼。
“又犯病了。”
她的舍友轻声对另一人说。
另一人点头,向她瞥了一眼。
她挤按的力道,又再加重了一点。
“声音的色彩?”
他问道。
她点头,又摇头。
“有的声音只是形状。”
“我懂了。”
他点着头,突然笑了。
“所以你喜欢我的声音,是因为我的声音在你眼里,很好看?”
她又再点头,然后又继续点了点。
“别的声音像是污渍。”
“那一定很辛苦吧,如果日常生活里的噪音也会出现颜色,那你的视野就被遮挡了。”
“习惯了就好,但是……我有耳鸣,还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它们就像是眼里清洗不掉的污迹,就算闭上眼也能看见。”
“那我给你录首歌吧。”
她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看来,她喜欢这个主意,而他喜欢这个表情。
“怎么样?喜欢吗?”
他在录音室里,整整重录了二十五遍,终于得到了他最纯净的声音,他把录音亲手交给了她,期待着她的回应。
可她听完只是皱着眉,随后闭上眼,又再听了一遍。
“有什么问题吗?”
“脏。”
她如此说道,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慌张地抓住了他的手。
“我是说颜色,我画给你看。”
她在画板上涂抹出了一片明亮的浅蓝。
“这是你的声音。”
她在这片浅蓝中分割出了一片起伏的渐变。
“这是你以前的歌。”
她把画布扯下,又在新的画布上涂抹出了一片新的色彩,他不明所以,直到她的手直指着一段段渐变中的断点。
两侧的渐变在这些断点周围拥堵了起来,颜色并未完全融合,与周围柔顺的渐变形成了明显的隔断。
“这是你现在的歌。”
“原来一首歌在你的眼里,是这样的。”他点着头,眼光闪烁,“那如果让你把这幅画改得好看一些,你会怎么做?”
她立即画了起来,笔尖融合着不同的色彩,迅速,果断。
修改后的成果,纯净,自然。
“我来教你唱歌吧。”他说,“你听到的旋律不够完美,所以它们变成了不完美的颜色,你能把它改得更加自然,那你就能唱出更加动人的歌。”
她最终也没有学会如何歌唱,但她学会了如何把色彩和形状,转化成一首歌。
每一幅绝美的画作,都被她画成了绝美的歌。
她是个天才,他总是这么称赞着。
她对色彩与造型有着超越常人的敏感,而她的病——这些变成了色彩的声音,让她能以对美学的把握,去写出自然纯净的歌。
但她依然在遭受着耳鸣与幻听的折磨。
为了阻断这些折磨,她找到了一个医生,这个医生给了她能够抑制视听联动的药,也给了她第一次的,与他的争吵。
“你这是在毁灭!”他忍不住紧握住双拳,“你在毁灭你的音乐天赋!”
“可我喜欢的是美术。”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要你的这种能力?”
“可它只会给我带来痛苦。”
他认真地直视着她的双眼,放松了肢体,不再逼迫。
“那,我陪你治好它吧。”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
“是我的错,别在意。”
她从咖啡馆里走出时,阳光正好扫过街道,照在他的肩头,映衬着他的微笑。
“怎么样?”
“他说很好。”
他点头,她微笑。
两人上车,他启动引擎,又再哼起了歌。
她已经毕业了三年的时间,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找到能治好她的方法,他的歌声,依然是她的良药。
“我们走吧。”他在几天前突然提议道,“去没有喧嚷尘嚣的地方,去鸟语花香的地方。”
“那你的工作呢?”
“我已经辞掉了,我们找一个小地方,靠我存下的钱也够用到老。”
她点头,他微笑。
她听着他轻声哼的歌,慢慢睡着。
乱,脏,地上沾染着血浆,血浆里浸泡着肢体,肢体来自一个个人,人们脸上是扭曲的表情。
她在逃。
她已经逃了三天三夜了,依然没有逃出这个可怕的环境。
她不知还要逃多久,但不敢停下,只好继续跌倒,继续翻滚着站起,继续逃。
一片浅蓝色突然出现,那是他的声音。
“快,往我这儿来。”
她来不及思考,立刻循着他的声音跑去。
“就是这里,快,快往我这儿来。”
越是靠近,他的声音就越是清晰,这片浅蓝色像是水,泼洒在血浆里,把经过的脏污一概抹去。
再跑出两步,这片水就要把所有的血浆洗去。
她停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急道,“快过来。”
“你不是想陪我去你说的地方,你骗了我。”
他的声音仍是清爽的浅蓝色,可这片蓝,从他提议要离开的时候起,就是只在别人的声音里出现过的,谎言的形状。
“既然你不要,那就给我。”
谎言的形状,消失了。
“哪怕这是一种病。”
“哪怕这是一种病。”
他的声音,不再是她喜欢的浅蓝色。
而他喜欢的,从来不是她的歌。
男人,女人,咖啡馆。
男人刚续上第二杯,女人出现,她点头落座,打开提包的手颤抖着。
包里是一叠画稿,男人拿着画稿仔细端详,端详,直到服务员又再把他的咖啡续上。
“好,很好。”
男人如此说道。
“但是,好像不如之前那么有灵性了。”男人歉意地笑了,“不如,你再回去改一改,怎么样?”
女人微笑,恰逢电话响起,她从容起身,再次点头,微笑。
转身离开。
笑容不再。
女人走出咖啡馆,她的女伴等在街边。
“怎么样?”
“他说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女伴点头, 随后小心道,“对了,你还记得我们大学时候的音乐老师吗?”
“嗯,记得。”
“听说啊,他最近要发新歌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学长给我了一份试听版,说实话,唱得还行。”女伴讥诮地笑了,“但跟他以前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女人顿了顿,吸气,呼气。
“那他什么时候发新歌?”
“四月一日,怎么,你感兴趣?”
“或许吧。”
她转移了话题,继而向前走去。
仰着头,带着笑,眼里掠过几分苦涩的味道。
END
作者:格子
他第一次见到被这片土地传颂的英雄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倔强的小姑娘,穿着普通的法师长袍,拿着初学者常用的铜制短杖,有着青涩却已经初露锋芒的战斗技巧和与年龄不符的狠绝。如果不是他拦着,大概这个小姑娘会不自量力想去跟比自己强大太多的怪兽拼命。幸好他那天酒后路过,幸好他脑袋一热多管闲事,也打开了之后的故事。
“强大而美丽的冒险者谁不喜欢呢?”他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快速提高的战斗技巧,逐渐成长的丰姿绰约,藏在骨子里的倔强和不服输。
温柔的铃兰绽放在偏僻的角落,然后在无人知晓的时候盛开成一整片。
低调而努力的人,谁会不喜欢呢?拥有着强大的潜能,庞大的阅读量和天马行空的点子,遇事果断,充满责任感,从来没有抱怨过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而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注视着她的目光就很难移开了,一开始大概更多的是自己把她拉进了这个世界的漩涡就要对她负责的迷之心情,后来呢……
他眯起眼,把玩着手里的护腕,后来呢?
她成长地飞快,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出任务的时候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就从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快速成长起来,成为了所有人依赖的英雄和整片大陆唯一的希望。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一身荣誉加身,成为神所选中的人,成为万众瞩目的人,成为活在传唱的歌谣里的,传说中的勇者。
以她名字命名的村子,以她的名义成立的组织,到处去宣传,招募人手,有的确实源于对她的崇拜,而另一些立场就非常得可疑了……可她本人一向对此毫不关心,不管是权利、地位亦或是其他什么虚名。事实上,他总觉得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因为背负了别人的期待和喜爱才去努力的,而她的本心,在一次次的冒险中被她小心翼翼藏了起来的本心,再没有人能触摸到。
在偏远的村落冒险时,少数跟她亲近的雇佣兵成员偶尔也会在酒馆里兴起押注,讨论什么事情会让她真正失态。他虽然不参加这些讨论,私下里也是有些担心的,高强度的连续战斗和整个大陆的期待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强壮的战士,遑论一个20岁的小姑娘。她本来可以享受花和梦,书和远方,是他任性地把她拉了进来,让她背负这一切,他心底里总是有着这样微妙的负罪和愧疚感的。
所以在同伴背叛,陷阱触发的那一刻,他没有什么犹豫打晕了她,让妹妹带她一起逃跑,保护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儿,这对他来说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当然,如果不是她一心信任的自己,恐怕也没办法偷袭到她。
转身面对数量庞大的追兵时,他甚至在愉悦地哼起了歌。
所以他没预料到她的眼泪和崩溃。
所以历经九死一生,重新返回小队,再次见到她的时候,看着她满脸的泪水,他还有心情拿着路边的小花逗她,一边心里想着,如果早知道今天,自己当初就该在酒吧里押个注,怕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事情并没有按着他的预想发展,分开的一年时间仿佛一道巨大的沟壑横踞在他们之间,她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冷漠,如同一个巨大的情绪黑洞。在他还没来得及整理失去妹妹的心情之前,另一个小姑娘就离自己越来越远。她跑到遥远的东方,参加草原的大会。漂亮而冷漠的魔法师的名号被更多的人提起。战绩和勋章变成她的代名词,将这个人的其他全部掩埋在光芒之中。
世界将她的个人属性完全消解。
他低头苦笑一声。
墙角的白花开得安静,夹在书里的那朵完整而圣洁。
但他的小姑娘永远得不见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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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颉,林颉,你这个糖真好吃,还有吗?”
“我也要,我也要!”
被同学围住的林颉摇摇头,脸上挂满抱歉“都分完了。”
不知道在谁的一句抱怨下,同学们一哄而散,林颉看着手里空荡荡的包装袋,心里颇不是滋味。
“假大方。”
小声的嗤笑传入耳朵里,林颉扭头看过去,是隔着自己座位五排的同学。名字叫什么来着?歪头想了会儿也没想起来,毕竟新转来不过一周,名字实在记不住。
林颉不再看他,心里越发难受。
初中的语文课其实并不有趣,全班齐读课文总是使人昏昏欲睡。似乎老师也明白这点,她点了一位同学独自朗读重要段落,“黎昉,把这里读一下。”
听到被点的名字,班里起哄声四起。
“老师真会点!”林颉听到同桌的感叹。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离自己五排远的男生站的挺拔,手捧着书,用清缓却富含感情的声音朗读着。一阵风吹进来,男生的声音就散开来了,他就像课文里的白杨树。教室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认真的听着,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喜欢的,欣赏的,爱慕的……
原来,他叫黎昉。
2.
哨声吹响后,黎昉从篮球场上下来,一边甩掉发梢上的汗一边接过林颉递过来的水。扭开盖子喝了一口,剩下的都淋在头上,笑眯眯的拍了下林颉的肩膀。“后面靠你了!”
坐下后,旁边的队友凑过来和黎昉聊天。“等下打完了去吃烧烤吗?”
“赢了可以啊,输了就没脸去了。”
“你这是逆向凡尔赛?林颉都上场了,还有可能输?”
男生抬头看了眼场上奔跑着的林颉,连打个球都端着张脸,真够装的,男生心里吐槽着。
比赛结束后,球队里的人凑在一起选了家离学校比较近的烧烤店。
“下学期就高三了,林颉和黎昉应该会很少来队里了吧,以后打比赛可能就有点困难了……”队长惆怅的吃口烤五花,一脸悲戚。
“哪有这么夸张,虽然我承认我承担了这两年战绩的决定性作用哈哈哈哈……”
“臭小子,你还得意了?”队长勾住黎昉的脖子,勒得黎昉的脸都憋红了。
“队、队长,放开放开,你这样我可要告你欺凌啦……”
“谁敢欺凌你,你少说话多吃点吧你!”
黎昉肆意的笑闹着,瞥见林颉接过一人递过来的一串烤羊肉,明明被膻味冲得都僵住了,依旧道谢着接过放进嘴里。
“好吃吗?”那人问。
“……嗯。”林颉点头。
“真装。”黎昉耸耸肩,果然他还是不喜欢林颉这类人。
3.
学校大课刚下,和黎昉玩得比较好的同学邀请他一起打球,黎昉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我已经答应和小婗去看电影了。”
“哦吼,你这是重色轻友吧。”几个人起哄。
“少来,你们可以叫林颉去打啊,他打球还不错的。”
“他在学生会忙得很,哪里有时间,算了算了,我们再看看其他人……”
黎昉背着包走到专业楼中厅,背倚着中央的雕像等自己的女朋友,期间碰上刚好也下课准备去学生会办公楼的林颉。
“你等下不回去吗?”林颉上下打量了一下黎昉,对方显然等会要出去玩的样子。
“嗯,和小婗约了。晚上可能也不回了,你和其他人说一声,晚上不用给我留门,明早上的课要点名的话帮我应一下。”
“之前还说要转专业,你就这么玩,考不到你现在专业班级前三你怎么转?”无奈的摇头。
“哎呀,你还不懂我,我哪次大考考不好,大不了就不转了哈哈哈……”
两人闲聊的时候,一个打扮精致的女生走到黎昉身边,挽住男生的手臂,笑眯眯的打着招呼。“你们在聊什么?不是又在吐槽我吧?”
“谁敢吐槽你?林颉,你不是还有事吗?”男生偷偷向林颉使了个眼神,对方识趣的点点头,说一句先走了便匆匆离开。
“你两这掩耳盗铃的表情我都看到了,还说没背着吐槽我?”小婗捏了捏黎昉的耳朵。
两人吵吵闹闹的,叽叽喳喳让人觉得聒噪,却又让人看着羡慕。林颉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男生从初中开始一直都是这样,不讲人情世故,活的直接又热烈。
4.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黎昉刚出口就被小婗捂住了嘴,被自己妻子狠狠瞪了一眼后,委委屈屈的闭上了嘴。
“你不会说就少说点!”骂了一句,小婗不好意思的朝眼前的一对新人笑了笑。“恭喜啊林颉,新婚快乐~新娘子真好看,很有眼光哦!”
“谢谢,不用捂着黎昉,没事,他这性格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正逢喜事,林颉脸上都透露出得色。
挣脱小婗的手,黎昉上前刚想递上一个大红包,转而又收入了自己口袋。“红包是准备好了,但是想要可没这么简单,我可没忘了我结婚时你们怎么整的我,敬酒的时候你可给我等着!”
“行!”
几个人似乎都被自己的话逗笑的不行,像是回到青葱岁月那般,却又以不一样的姿态开始了另一段生活。
5.
门卫把一辆车拦在门口,低头询问是谁的家长,见到车内的男人,门卫室里的女孩立马跑出来。“门卫叔叔,门卫叔叔,是我二爸爸!他来接我了!”
确定是认识的后,门卫才放行。
女孩一溜烟钻进副驾上,有模有样的扣上安全带。“老爸他又干嘛去了?”
“黎叔叔说,晚上要和阿姨过两人世界,不能带你这个拖油瓶。”
听到说话声,女孩才发现坐在后排比自己大两岁的小姐姐,没在意自己又被老父亲嫌弃的话,脆生生打起招呼来。“林姐姐好!”
“你还知道我这个姐姐吗?你之前暑假都没和我一起去南山玩!”林菀凑上前,嘴里虽然抱怨着,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个小妹妹。
“都是老爸啦,偏要那段时间带我回爷爷家。”女孩嘟嘴,控诉自己父亲。说着,女孩觉得扭头实在有点累,索性仗着自己人小,从前座爬到了后面。
“黎佑!”林颉见这个动作危险,立马临时停了车,等人完全爬过去,才开始继续开车。“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能这样做,很危险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黎佑被骂的缩了一下脑袋,但转而继续和自己的小姐姐打闹去了。
叹了口气,林颉想,黎佑的性格和黎昉真是一模一样,既让人喜欢又让人头疼。他决定,晚点还是得和黎昉打个小报告吧。
6.
下午,和好友结伴前往棋牌室,黎昉牵着自个孙女非要闹着养的金毛,一路上和林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前段日子听说你住院了?没什么事吧?”林颉问,总觉得这样的人也能生病挺神奇。
“和孙女去玩了过山车,脖子出了点问题……”说起来也挺不好意思,玩的时候都没想过,他已经过了可以肆意玩闹的年纪。
“你也省点事吧,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还和以前一样?”
“行了,知道了、知道了。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变的呢?你不也是?”
“我可没你闹腾。”林颉顿了一下,没变吗?转念又笑起来,也就黎昉觉着他没变过。
“确实不闹腾,可你这装模作样的劲,当年可招人讨厌了。”黎昉似乎回忆起什么,转头看向身边也开始长出白发的好友。“我怎么就不清不楚的跟你这么好了呢?”
这回林颉忍不住笑出了声,像年轻时一样勾住黎昉的脖子。“谁知道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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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东西心态上和以前不一样,以前就想着猎奇,新颖,让人看了就“哇!”“哦!”
但是后来嘛就希望自己写东西能简单有趣,能让大家看完后心情会变得愉快,所以基本上会尽量将文写的可可爱爱点。
文笔也许依旧幼稚,望大家能读着开心吧~
兔把身体蜷缩在一起瘫倒在沙发上,手和脚都已经抬不起来了。她望着窗台上聒噪的鹦鹉,带血的内裤被丢在了地板上。血液已经干涸凝固,变成了巧克力的颜色。兔舔了舔嘴唇,想象着攥在手心里超市七块钱快要化掉的巧克力,小小地啃一个角咽下去的味道——沙沙的、甜甜的。她咽了一口口水:“好想吃啊!”
她又望了望白色棉质纤维上渗透出的可怖的血色,耷拉下脑袋。一切都被突然沉重的肚子,和一阵一阵的钝痛推开了。
对于“那件事”兔了解的不多也不少。四年级时候就有一两个女生躲在角落偷偷抱怨自己来“那个”了,她们在体育课跑步时坐在花坛上时兔也曾投去羡慕的眼神。虽然兔把自己书架上所有的书都读了两三遍,写到“那个”的却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女生日记》,另一次是爸爸随手扔给她的《给孩子们的性教育》。在学校同学的口中那两个字讳莫如深,如同《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只能用you know who 来代替。
五年级的某一天,一个陌生老师小跑进五年一班的教室,和班主任木老师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木老师转头对下面躁动不安的同学们喊到:班上所有的女生都去走廊排好队。她带着班里的十几个女孩排起小长队,浩浩荡荡地走到会议室。女孩们窃窃私语着讨论着她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兔低着头走在队伍末尾,遥遥地只听见了几句话——是那个吧?对就是那个!
五年级所有的女孩都凑在了一起,听台上的女老师讲月经,讲青春期……台下的同学们红着脸捂着了嘴,台上的女老师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一段卡了壳,下一段干脆跳过了。兔感觉自己像是忘了戴眼镜时候读书,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演讲结束,兔帮着木老师打开会议室的门,却看到一个矮矮的人影从门口狂奔出去。那两只交替的天蓝色运动鞋很像她的同桌今天穿的那双。
等她们走回教室,满屋子揶揄的眼光如同聚光灯汇聚到十几个女孩身上。男孩们似乎抓住了把柄,在座位上手舞足蹈、怪笑着谈论着“前锋”在会议室门口偷听到的秘密……木老师匆匆走进教室拍着讲台吼了几声“安静”。这股骚乱才平息下来。兔悄悄把自己的头藏在课桌里。
刚下班回到家的爸爸妈妈对视交流着眼神。爸爸后退一步,又一步 ,最后重重地关上了兔房间的门。好像自愿退出了一个世界。
妈妈前进一步,又一步,靠着兔坐在沙发上,摸了摸她的头发,贴在兔的耳朵上小声地讲起关于“那个”的知识。
“例假是给身体排毒的。一个月来一次的哦,每次来了都要记好时间,这样下次来就不会弄脏衣服裤子了。书包里要多放一点卫生巾,以免在学校突然来了。
“如果会痛的话说明你平时着凉了,以后不要吃冷饮、多穿点衣服,不能露腿手臂。知道了吗!”妈妈见兔没有回音,又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现在痛吗,我现在给你熬点生姜红糖水,喝完就不会痛了。
“还有,这是卫生巾,要这样打开,这样……这样折,看到了没?以后你也要学着自己到超市里买卫生巾。”
“我不想喝生姜汤……”
兔瘪瘪嘴,明明她平时闻到生姜的味道就会吐的,妈妈怎么又忘记了。她看着妈妈走进厨房,熟练地洗了洗刀,嫩黄的姜芯露了出来,一片一片地倒在砧板上。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起泡泡,暗红色的颗粒结成一块一块被妈妈从塑料袋中倒出来。难闻的气味从厨房传到卧室。
兔的声音又暗淡下去了:为什么不能吃冷饮,天那么热为什么不能穿短袖短裤。为什么长大要来例假!
妈妈扶着碗给兔灌了满满一口生姜红糖水,不出意外,她被那碗辣椒水一样的东西呛得留下了满脸的眼泪。兔趴在床上,摸着依然难受的肚子,闭着眼睛放空大脑想着:
书上写了来例假就是长大了。但没有写长大以后不能吃了冷饮,不能穿短袖短裤,也没有写长大以后必须喝生姜水,必须一个月流一次血、痛一个星期……兔有些后悔上个月的生日许下的愿望——快点长大。如果她没有许愿望会不会长得慢点一呢?
下课铃一响,兔捏着包中隔着袋子卫生巾左顾右盼,趁没有人注意,掏出来飞快地放进了口袋,又扯扯衣角盖住口袋露出的白边。回到座位上她心虚地坐下了。
前桌坐的丝丝突然笑嘻嘻地凑过来,毫不客气地拖出兔的包开始翻找些什么。在最小的袋子里丝丝翻出了兔的卫生巾,一脸得意举在手上:“哼哼,我就知道你来例假了。”兔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和她同龄的女孩。“下节体育课,你要请假吗?”丝丝红扑扑地脸蛋凑近了兔好奇地问道。
上课前三分钟,兔红着脸,围着体育老师打转。在脑海里不停地练习着即将要说出口的话:“老师我来……呃……例假了,跑步那个……”她抬头看着体育老师又高又胖的身体像一面高墙竖在红绿相间的塑胶跑道上,那个男老师正眯着眼睛、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她自己。这一瞬间,胆怯战胜了一切。她在连帽衫口袋里握住了自己的打哆嗦的手指,强忍着疼痛跨上跑道。三步跨作两步跟上落队的最后一个男孩。双腿重得发颤,好不容易轻松下来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兔听见老师的尖锐哨音从后背响起,头皮一紧,又开始向前冲。
兔感觉自己好像被水包裹住了,手和脚都脱离了控制,在水中潜行。她听着泡泡升上水平线,又听到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据说喜欢一个人时心脏会跳的很快,但是自己的心脏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跳动。在她被女孩堵在厕所的时候,在她的本子被老师高高摔在地上的时候,当她读不出那个简单的单词的时候,心脏却会不知疲倦的跳着,好像一直上了发条的铁皮青蛙。她突然看到了冰淇淋、冰可乐、和没有姜的香菇炒青菜。她摇摆这双腿游向那些美味的食物。
几只大手把她从水中拽了出来。
先是木老师的眼睛,然后是丝丝的眼睛,还有妈妈的眼睛。三只眼睛一声不吭地盯着兔的眼睛。
兔眨眨眼睛,三个眼睛也开始眨。
“嘿嘿嘿”
(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