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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E:抱歉,等很久了吗?
A:没有,我也才刚到。老实说,你会找上我还真是让我有点惊讶。你总是一副冷峻的、抗拒的神态,这样怎么当好一个倾听者呢?
E:我的事情不值一提。请您谅解,我的表情天生就这样,如果让您感到不友好,我很抱歉。
A:我怀疑过你的目的,不少次,你那样的态度很难让人不怀疑。不过,看你今天这副点头哈腰的模样,倒也不是不能当作消遣讲给你听。那我们开始吧,你想了解些什么?
E:我想了解您的全部。
A:看吧,就是你这种态度让人不爽。“全部”是什么意思,我们现在可不是在谈恋爱,没有人教过你要说重点吗?我的时间很宝贵,别以为我们一定还能再见。
E:……我听说您曾经是个留守儿童,直到三年前,都和您当时唯一的亲人——您的奶奶,相依为命。是吗?
A:看来你很擅长消磨别人的耐心和脾气。
E:谢谢,我不否认这点。我没有戳穿您痛处的打算,不过是同命相怜人的一点感叹罢了。那么,您的奶奶是个怎样的人,可以分享一下吗?
A:当然。呵,没想到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比我想象中还要蠢些。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想应该是三四岁左右,父母在我的记忆中就很模糊了。我出生在一个小乡镇,把孩子养到勉强能断奶就外出打工是那里的常态。他们大概一年回来个一两次,家里只有奶奶。她几乎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总是记着我说的话,总是把好的东西都留给我。在人们印象里,一说到留守儿童,肯定只想到一些脏兮兮的画面,但我们家里总是很干净,连洗旧的衣服都很干净。
E:看来您的奶奶是个非常勤劳的人。
A:对,奶奶的手特别巧,我敢说比现在很多人都要巧。我小时候用的很多东西都是她缝的。她以前是个裁缝,特别会补衣服,能在上面绣出各种样子的花,让前一天笑我衣服破的同学都羡慕了。可惜她眼睛不太行了,不能缝太久东西,她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很珍惜。为了不给别人弄坏,我还没少跟人打起来。
E:结果呢?
A:(笑)衣服给鼻血弄脏了,回去给她训了一顿。我倒是没有很受伤,却害她伤心了。怎么,你好像听得很来神?那你呢,你还记得奶奶多少事?
E: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地把我养大,平凡但也幸福。比起我的事,还是再多讲讲您自己吧。您和您的奶奶之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忘的回忆?
A:用这种方法来逃避问题吗?算了,我也没对你这种长得就像懦夫的人抱什么期待。不过,我不喜欢一直当被动的那一个,坐在这张无聊的茶桌面前,听你给出一些无聊的回复,要浪费生命的话,倒是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选择了。你得支付点代价,或者说,报酬?
E:您想点些什么?我买单。
A:终于算想起来这回事了?反应也太慢了。一杯咖啡吧,不要别的了。
E:如果您没问题,我可以包下您这个月的咖啡。
A:免了。我今天傍晚就打算离开。有你这副丑态倒是足够了。
E:我不清楚我曾经有做过什么让您不舒服的事情。尽管是我有求于您,但您的态度依旧让人费解。
A:你光是存在就让我足够不舒服了。
A:好吧,好吧,我想我该更配合一点。我们刚刚说到哪来着?特别难忘的回忆。小学的暑假,我们最近的县城开了一个游乐园。好多人都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地方,票抢得很快,有钱也买不到,还得靠人脉。奶奶不知道从哪里求来了两张票,带着我去玩,那也是我们第一次见游乐园。尽管我有在偷看报刊亭的故事杂志里看到过,以为自己能保持冷静,像个见多识广的人一样带着奶奶去玩,可最后不但被她领着,还完全不能保持冷静。居然有那么多玩的东西挤在一起,过山车、碰碰车、卡丁车……
E:哈哈,看来您很喜欢车。您最喜欢的是哪个游乐项目呢?
A:旋转木马。
E:旋转木马?
A:旋转木马,没错。你那是什么语气?
E:看来您很懂得吊人胃口,我完全被您迷惑到了。我很好奇,刚刚讲了这么多与车有关的设施,为什么是旋转木马?
A:你那可不是好奇的表情。这事想也能想得到,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玩不了那些刺激的。是她带我来玩的,我总不能抛下她自己一个人玩。刚刚我说了,她是个裁缝,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像旋转木马就很好。人气又很高,而且刷得很好看,没有年龄限制,老人小孩都能坐。奶奶很喜欢这个,尽管她从没跟我说过。我看得出来她很开心。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会突然间意识到,她不只是作为奶奶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跟她变成了一对好朋友,连年龄和身份都可以抛下。后来等那股风头过去了,我们还去过几次游乐园,每次我都会和她一起坐旋转木马,看着她开心我就开心。比起自己开心,我还是更喜欢我和朋友都能开心。
E:看来您很关心自己的朋友。
A:我没什么朋友。奶奶就是我的朋友。
E:同学、邻居和父母呢?
A:呵,我看不上他们,他们也看不上我。至于父母,上初中的时候我爸待的工地出事了,出了人命。我妈求不到赔偿金,又在城里出了一些事,最后受不了就跑了。
E:抱歉听到这些,我也很为您感到难过。不过您现在也在慢慢走出来,我想一切总会好起来的,对吗?
A:我可没为自己感到多难过。虽然他们曾经是我们的经济来源,但我早就不太在意了。就算回家他们也对我半生不熟的,明明奶奶说我要怎么做的我都有照做。他们一回来家里就会变得很乱,晚上还很吵,奶奶收拾东西很辛苦。我曾经跟我爸发过一顿脾气,要不是有我妈挡着他就要打我了。最后我们都被奶奶训了一通。我并不恨我妈走,她跟我爸这种老让奶奶伤心的人在一起,我可不觉得能有多快乐。
E:那么,出走对于她来说也算解脱,这样想您也多少能有些安慰吧……不过,这之后呢,你们的生活该怎么办?
A:不用为了这点陈年旧事开导我。我妈走后还是会寄点钱来,但已经不够维持生活。其实从前开始我们就过得比较拮据,但没到最穷的那一步,我没什么不满足的。从我记事以来家里就没怎么换过东西,好多用品都是老古董了,多亏奶奶爱护东西,保养得好。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但奶奶能把素菜做得跟荤菜似的,她说和尚庙里的人就这么做菜吃。妈妈跑了之后,我们好几年都没有再去过游乐园。
E:抱歉,我真的感到很遗憾……希望您
(话外音:您好,打扰一下,这是您点的热美式。)
A:谢谢。
A:好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你这次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听这些吧?
E:不,您分享的一切我都听得很投入,无论快乐还是难过,我很荣幸您能与我分享这些宝贵的回忆。我也真心希望您能走出过往的阴霾,开启自己的新生活。
A:哈,你还真是个自私的人。
E:……那么,您的母亲出走前,就是您和您的奶奶最后一次去游乐园了吗?
A:后来还去过一次。那时候我已经是高中生了,游乐园的设施也变得很旧了。交通发达之后大家都更喜欢周末和放假坐车去市里玩更大更新奇的。好多设施也被撤掉了,包括过山车、碰碰车和卡丁车,改成了现在公园里常见的广场和健身设施。进去也不用门票了,游乐设施单独收费。我用打零工的钱请奶奶坐的。哈,这样看都已经不能叫游乐园了吧?不过旋转木马一直还在,因为老少咸宜,不缺有带着孩子玩的老人。对了,就是这个样子的茶杯,当时那个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也有只这样的茶杯座椅。奶奶喜欢坐这个。
E:看来您也是个温暖的人,真是美好的回忆……也就是说您的奶奶其实比起木马,更喜欢茶杯吗?
A:啧。坐在木马上会上下动吧,奶奶一开始眼睛没有花到那种程度,还能乐在其中;后来有一次她说她有点头晕,我们就等着放在地上的茶杯坐了。没有收入之后她只能重新开始帮人改衣服、缝东西,眼睛越来越差。我也只能承认,就算拼命打零工,我那可怜的收入还是盖不过那个人活着时候的甚至一半。我还要上学,奶奶说什么都不准我辍学,我也根本没有底气对她说“赚钱的事就交给我”这种话。等我终于有本事说出口的时候,她早就不在了。
E:抱歉,勾起了您难过的回忆……不过我相信,就算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也还是会好好看着你的,一切都会没事的,好吗?
A:别拿你那种话恶心我。你知道奶奶她怎么死的吗?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老死的,呵……如果要说的话,也能算是被我害死的吧。
E:您这是……
A:你还想不到吗?看来你真该去看看脑科了。
E:就在那个茶杯椅上死的?
A:就在那个茶杯椅上死的。
E:所以,就在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故吗?
A:你总算聪明了点。是的,就在我离开的时候,设施出了故障。具体是怎么出故障的,谁知道呢?连他们一年到底能给设施做多少次维护都是个天大的疑问,但节假日之前总该警惕点吧,哼,真是不懂。总之,等我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那边已经全是黑烟了。这事还闹上了新闻。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警报声也在响,周围的人都逃也似地逆着我的方向跑。公园的人在组织疏散和救人,奶奶眼睛看不清,走也走不快,我怎么能放心留她一个人在那种地方!我拼命地跑,我抓住一个穿着工装的人就求他们救救奶奶,他们把我死死拦在火场外面,说有专业的救火员会救奶奶的。我只能看着那座旋转木马在火里一直烧啊烧,空气里全是热浪和黑烟,他们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只觉得连我的眼泪和喉咙都已经被烤干了。
E:唉……命运还真是无情啊。您当时一定很不好受吧?不过您也不用因此责怪自己,您也是出于好心,没有做错任何事,一切都是意外,不必如此自责。
A:你说话一直这么恶心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直在假惺惺地安慰我,你不应该关心奶奶的死活吗?哦,我懂了,因为我跟你说奶奶死在哪了,你也就没必要问了,对吗?亏我还想看见你着急的样子,好说服自己你也不全是个一无是处的懦夫。
E:抱歉,我只是认为逝者已逝,因此我更应该关心还活着的,您的奶奶生前最牵挂的人——也就是您。
A:结果呢?你的第一反应却是帮我开脱。我早该猜到的,真是可笑。
E:抱歉,我说——
A:把眼睛不好,腿脚不快的奶奶一个人丢在那里,确实百分百是我的责任吧。
E:不,你也……
A: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愿意背负着这份死亡继续努力地往前走,愿意尽己所能帮助更多人的亲人免于受难,所以我才当了安全检查测试员。而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只用寥寥几句话就把你再次困在了我的困境里,你还记得你的目的吗?你难道不就是为了问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又为什么死吗?
E:我……不得不说您真的很勇敢,您有我无法想象的直面生活、直面意外的勇气。是的,也许您说得对,但我也有自己的行事方式。我认为对您表示关心……是我的责任。
A:哈哈!那你来得也太晚了,晚到我现在听了这些话只想笑。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尊重人?明明是要和我对谈,你的每一句话却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唉,说了这么久咖啡都冷了,居然还没喝上几口,我嗓子要冒烟了。
E:您请便。
A:啧。你也喝点东西呗,虽然你根本没说几句话,但别显得像是我欺负你似的。你应该也喜欢喝咖啡吧?我请你。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都还没说什么呢,真丢人。
E:是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不习惯喝太苦的,麻烦多加些糖吧。
A:等着吧!我差不多要出发走了,你可以留在这慢慢喝。总坐在这上面真是转得我头晕。你还要坐在这转多久,难道不觉得无聊吗?不累吗?
E:……我不知道。
A:哼,我管你。都跟我没关系了。再会!
E:再会。
E揭开茶桌上旋转的尖顶盖,在一堆糖做的木马中举起角落里的茶杯。水面上是A的倒影。E轻轻吹了一口气,搅碎的影子就像方糖一样溶解开,随后被一饮而尽。
*注:
E:Ego
A:Alter Ego
mode:笑语/求知(因为这里暂时结束了所以想求评论)
声明:为了行文便利,所有出场的生物都会被称作“人”即使他们可能不属于智人科
案:他们不愿再分河而居,于是猴王点燃了火把,河两岸的灌木都燃烧了起来,大火灼烧着一切,众生不分你我的奔走,其中一些人躲进了豪猪洞里,正当这时,天上降下光束选中了一些人,他没有被烧死,于是那人成为了人们的王。
广场中的人群上空盘旋这阴郁的氛围,不论是开战,合约,或者猎龙,今日都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天。人们都低着头竭力地试图令自己保持镇静,不要对上那扫视人群的眼神。诚然那些领事只是外强中干,因为被赋予了一些权力而借此去行使私欲的人,但高台上祭坛中央的王却不同。这人锐利的眼神一眼能看出大多数人的想法,而那些被带来参加庆典的士兵则令行禁止。
你最好祈祷,不要被他发现你心里那些不利于现状的想法。毕竟,今年那两个祭祀的名额还没有出炉。或许就在这几分钟里,会落到某一个人的头上。
大部分人都是幸运的,祭坛上荣耀的奉献并不会眷顾那些懦弱的人。只有那些不屈的人才配得上献祭。他们一眼看穿了这场盛典,同样,那高台上的王也一眼看穿了他们藏不住的锋芒。不过也许,今年于往年还有所不同。即使是不甘屈服的人,也不会像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一样审视这里的一切。他们的王,奈登,阅读完了星期三的传讯。若真如猎龙者所说,那些龙能够变形。或许有些不属于这里的东西伪装成这里的人混入了庆典中。要确定这件事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测试。于是就在人们终于被放松管制允许自由活动后,一张简报传遍各处。
喜报!我们的猎人找到了那敌人的巢穴,我们永远不必再担忧那些侵扰,伪装,意外的死亡了。三日后,我们将庆贺猎人回归。
果然,那一群人中有几个的情绪出现了扰动。惊恐,怒火,一闪而逝,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看到了那个人,真巧,正好在一个领事推荐的名单上。在此之前他还觉得这人不太合适。她有些太小了,若是再上祭坛,那些人会看出筛选的规律来。
烟花从空中绽放,人群的情绪重新轻松起来。然而欢乐的日子并没有如期而来,随之而来的是烈焰。接着,那些广场周围的士兵动了起来。于是所有人的期待,连同那些女祭司们安息的愿望一起,都就此停止。
远处的姜平同样也看到了这场烟火,但她无力在意发生的事情。恶战中的龙息震晕了她和她的同伴,他们伤亡严重,不得不缓慢地回程。好在星期三解决这些问题,为他们留下了足够的补给,让他们能有足够的体力支撑接下来的行动。龙的一切都那么神奇,仿佛只需要一点,她的生命,她的精神就能够被滋润。她变得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她没有机会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了。当她到达自己的家时,只发现了一片废墟。烈焰灼烧了焦土,目光所到之处只有炭黑。愤怒,背叛,不知所措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即使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发生的一切,但她无法冷静。好在她的队友芙洛拉提醒了她。如今一切都失去了踪迹,当下更重要的是寻找可能的幸存者。好在对这些猎龙的人来说事情走向是幸运的,他们在焦土边缘盗猎者们储存猎物的地洞里找到了一些妇孺幼童和老年幸存者。
那些幸存者们说:他们正在准备庆祝猎龙队的回归。然后听到了尖啸声,接着火焰席卷了这里,就像神庙被龙侵袭的那天。他们被带领着躲进了这里,听到上方奔走的脚步声,或许有人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猎龙的队伍把他们带了出来,他们带着这些老弱妇孺踏上了寻找队伍的旅途。
那么,第一个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但我们仍旧欠这个故事一个名字。这里的众人追逐着铸就仙境根基的神像,正如众多的传说里那些关于丰饶的想象,牛角,圣杯,不老泉。因而给这一篇名为“甘露”。
这世上有一种命运,叫屠龙者终成恶龙。那些龙和宝物会被人遗忘但猎龙者的故事还要继续。在古老的传说里,法芙尼尔本为人,他为了获得财产杀死了他的父亲,于是化作一条龙。西格德受看中那财宝的国王之命,前去屠龙。
若是命运真如那喷洒的龙血一般,降临在所有猎龙之人的头上,那猎龙之人成为下一条恶龙又是从何时开始。
作者:琳艾
我身处黑箱,
比晴昼还要一尘不染的,
比你的眼眸还要深沉的,
黑箱。
箱子里只有我,
还有我宝贝的,宝贝的,
快乐的希望。
我什么都不用怕,
什么都不用想,
管道从箱外接着我的四肢,
和我的心脏,
温暖的空气湿润着我的鼻腔,
箱内安静得宛如母亲的胎房。
人们向我保证了这样的未来:
只要我进入了黑箱,
只要我仍自愿待在黑箱,
他们会保障我的生存,
我的身体就是灵魂的容器,
我的灵魂就是快乐的汪洋。
我身处黑箱。
我身处黑箱。
那时穿着白大褂的人们从桥上把我拦下,
如同咏唱着圣言的天使,
对我年复一年的日常,
做出上帝的宣告。
“你知道快乐是什么吗?”
“你相信有更高级的快乐吗?”
“你觉得痛苦是快乐的必经之路吗?”
“你愿意,享受纯粹的快乐吗?”
人们把我带到了黑箱,
把黑箱介绍给——
把我介绍给了黑箱。
我在那箱子面前羞赧了起来,
他们没有开口,
但我什么都知道。
“她是个可怜虫。”
“她什么都没有。”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才会这么想。”
“她肯定一秒都待不住。”
“没有人能真的住在黑箱。”
不知不觉的,好像有人连它一起否定了
我望着它,它望着我,
在这充满了人类的空间,
好像只剩我和黑箱。
“听好了,只要你自愿,你就可以任意出入。”
“只要你按下按钮,马上就会生效。”
“如果想要停止或者放弃,随时都可以出来。”
“之后就交给我们吧。”
签过足够多的文件,
把名字写满契约的纸张,
我终于迈入了黑箱。
我身处黑箱。
我身处黑箱。
我依然能认识到这点。
人们说会给我留下思考的空余,
至少要四个小时,
黑箱的机能才会生效。
我缩在小小的角落里,
等待着终点来到。
那蚊蝇又向我逼近,
隔着薄薄一层的箱壁,
我又听见了它们的声音。
(撕下你那伪装)
(撕下你那伪装)
(你的那张嘴,也配谈哀伤?)
(活得比别人幸福的你)
(有什么资格选择死亡?)
(你才不是逃避痛苦)
(你是配不上)
(带着你那不上不下的知识)
(滚进低级快乐的猪圈里!)
够了。
我不需要多余的思考,
我不需要多余的思想,
我不需要多余的痛苦,
我不需要多余的纠结,
我不需要多余的眼泪,
我不需要多余的真理,
我不需要多余的上帝,
我不需要多余的信仰。
立刻。
现在。
马上。
让我快乐吧。
让我解脱吧。
黑箱不可能比世界更黑。
黑箱不可能比人类更孤独。
黑箱不可能比呼吸更绝望。
只要他们说的是真的。
不,哪怕他们说的是假的——
这片安宁的黑暗,
和那黑暗之外的世界,
就永远在煽动着我!
“时间到,请选择是否按钮。”
我!身处黑箱!
“那个女孩真的按下了按钮。”
研究员不无惊讶地张了张口,虽然在前期调查里以投票的形式得知确实有很多人愿意在黑箱实验里按下按钮,但实际上真的相信这种可疑的实验,并且跟到研究室来的人,她还是第一个。
“她能坚持四个小时没有先去按按钮,已经很了不起了。或者说那只是一种类似于宗教信仰的强迫症行为也说不定。‘先按了的话就会失效’,家庭教育可能很严格。”年长的研究员看了看一边的仪器,原本平缓的波纹现在正小范围的上下起伏跃动着,仿佛在进行一场不会停止的欢欣舞蹈。
“不过真实让人惊奇,没想到会取得这么明显的变化结果。她原本的情绪曲线非常的平稳,一直维持在平均值以下,现在则是在上方有序的波动。你觉得这个数值会维持多久?”
“看她的意思,似乎是想维持到死的那一天吧。哲学史上经典的功利主义问题,她还真是做了一个偏激的决定。”男人走到操作台边上,翻阅着放在一旁的协议,那个女孩签的很急,到最后恨不得从他们手中把所有纸都夺去。有趣的是,她在每一张纸上签完字以后并不是对文书的内容不管不顾,而是仔仔细细的看了,仿佛是要确信黑箱能够给予她真的保障。
“但不可能维持得到吧?”
“别做草率的推测,我们只需要给她保持机体功能,然后继续观测就可以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那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功能的黑色纸箱而已啊。”
免责mode:笑语/无声
评论要求:有些人说想看我写诗,但我不会写诗,我会写屎【?】
【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欢迎评价~】
[4月1日焚风·瑞比德生日快乐!(虽然写完的时候4.1已经过去很久了(目移)]
凌晨3:05分,卡尔文从休眠模式中被唤醒。焚风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这是很少见的事。在卡尔文的统计中焚风穿白衣的频率只有0.33%,样本过少,无法预测他今日的计划,于是卡尔文选择开口询问。
“早安,焚风,现在是3:05分,请问今天的日程是什么?”
“自己去想,卡尔文,不要问我,保持思考。”焚风径自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动脑,思考,去想,否则你会生锈的。”
卡尔文心知肚明自己金属构成的那部分防锈做的很好,而且还有定期保养。但是他明智地没有将此话说出口——仿生人理性地分析着,这只是个比喻。
下弦月挂在东边的夜幕,今天很晴朗,大气能见度很高,月光穿过窗户,给焚风的白色西装铺上了一层柔光。焚风甚至把空荡荡的衣袖都熨过了一遍,不见丝毫褶皱。此刻正用背后探出的机械臂捧着一本书,卡尔文看过去,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在普罗大众的想法里,这个疯疯癫癫的魔术罪犯应该是阴暗的,愤世嫉俗的,窝在一个装满武器和犯罪计划纸片的小房间里策划着下一场混乱。但是卡尔文知道不是这样——焚风在没有发病时是一个很安静,甚至有些拘谨的人。
毕竟他受过的折磨已经够多了,大量的镇静药物已经摧毁了他原本精密而热忱的大脑,现在的焚风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已经越过山巅往下俯冲的炎热狂风。可是在很少,很少的时候,他得以在这样的月光下静静的阅读,而不是陷入歇斯底里的躁郁。
“卡尔文,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焚风对上他的视线。
卡尔文始终无法抓牢思考的诀窍,刚刚那些程序运算时产生的垃圾数据一样的短暂思索被他整理分类存储——等他做完这一切,“想”就已经离他而去了。
但是忠诚的仿生人不会回避管理员的问题。
“《第二十二条军规》。”卡尔文说,“由美国作者约瑟夫·海勒创作的长篇小说,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
焚风听了一半就笑了,他合上书,“我可怜的小钢筋脑袋,停下吧。你所说只不过是照抄词条——你真的读过它吗?”
“没有。”卡尔文如实回答,“我只是拥有它的内容。”在数据库里面。
焚风哈哈大笑,“不,哈哈,不,卡尔文,我一眼就知道你不曾拥有过它,第二十二条军规是人类独有的荒诞,而你甚至都没有幽默感,又怎么可能理解荒诞呢。”
卡尔文只好摆出一个无奈的笑脸,等着焚风逐渐平息下来。
“让我来给你讲讲这本书。”焚风说道。
从前有个幼稚又理想主义的魔术师……哦,不对,是空军,他叫什么,尤纳斯?(他唰啦啦地翻着书页)哦,尤索林。他像刚刚登陆的西风一样年轻又理想主义,但是他却遇到了一个劲敌。是敌人吗?是无法起飞的坏天气吗?是生死的威胁吗?不,不,他的敌人是更无形的存在,一个完美到滴水不漏的军规——一个滴水不漏的,现实世界。只有疯子才能免于危险的飞行任务,但是只有本人才能申请豁免,可是一旦自己申请了,又恰恰证明了他的清醒。这是一个闭环,军规里面多的是这种衔尾蛇一样的笔墨。
“可是两者并不矛盾。”卡尔文说,“精神疾病表现的方面不只有认知和行为,也可能是情感、意志等。并且程度也有所不同。”
——哈哈,卡尔文,你在以一个超脱的视角来看。你认为军规的存在真的是试图分辨申请人疯没疯吗?并不是的,这东西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假装,好像它困住的不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人而是一群上了发条就能动的小闹钟似的,嘀嗒嘀嗒,哈哈哈。军规,是这个荒谬的,让一个梦想家死在手术台上的世界的缩影。它不在乎规则内的人是死了,活着,生不如死抑或虽死犹生。它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那些在规则顶端的人感动:瞧啊,我用薄薄的军规手册规范了所有人,我即是秩序的代表。可是你得明白,往往制定规则的那批人,是最先破坏规则的,就像书虫躲在书籍里,阅后就把书页当作口粮吃掉一样。
你觉得尤索林逃离了第二十二条军规吗?
——仿生人没有回话,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焚风明白自己的话让他很困惑。
慢慢想,别急,卡尔文。他的语调很柔软,尽管他之前发病时嘶吼尖叫了几个小时,现在嗓子还哑着。
卡尔文愣住有一会儿了,终于他回答:“没有。”
焚风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他激动地站起来,月光在他背后,向前投射出一大片阴影。
“对的,前一秒时他没有,因为他还困在这本书里呢——《第二十二条军规》,哈哈,就在标题上!但是你懂了,你逃出来了,所以现在,我自由了。”
焚风雀跃地挥舞着机械臂,影子随之摆动,如同波浪推动了漂摇的马尾藻。
“你知道的,卡尔文。我自由了,多亏了你。”
卡尔文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焚风把书倒过来啪得一声盖在桌上,有几页纸因为这粗暴的动作被折叠在一起。
“我没有谢谢你,卡尔文,我是个疯子,还是确诊的。疯子的话是难辨真假的。以上,全部是我的胡说八道。另外,愚人节快乐。”
“愚人节快乐,焚风。”卡尔文并没有在意他的辩解,“也祝您生日快乐。”
焚风一如既然地笑着,月光映着他的脸,显得他惨白而癫狂,“滚。”
作者:【十一招】宅斯特
评论:随意
是二宫小姐,不是王家卫那个宫二小姐,她爸按现在的话说是个精日,给她上户口的时候本来想叫二宫苗子,结果派出所不给上,所以就叫苗二宫。原因不论,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
二宫小姐是我在奶奶家大院里的几个小伙伴之一,小时候我和爸妈隔周周末去我奶奶家,爸爸们在客厅股票足球红塔山,妈妈们在厨房皮蛋青菜红烧肉,孩子们去院子里沙包弹珠捉迷藏。跑的最野的那个女孩就是二宫小姐。我们在大院里撒丫子跑到了93年,那一年我们上了小学,她爸妈离了婚,大院里再也没见过二宫小姐的身影。
又见到二宫小姐是大二的时候。我一个高中好哥们跟我说,他家里有个远房亲戚的女儿今年考上了我们学校,女孩子家家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万一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希望我能照顾照顾。我播了同学给我的手机号,女孩声音有点耳熟,三聊两聊越听越觉得不对,我说我靠你是不是二宫啊,她说我靠你是不是孙兔啊。
小时候我没觉得二宫小姐有多漂亮,现在长大了再看……就还挺好看。二宫小姐以优异的分数考上了我校某世界排名靠前的专业。我一开始以为她变成了一个那种爱学习的乖孩子,后来我发现她也不是乖,就是聪明,聪明的人干什么都厉害。我拉她来我们电影社团,本来只是想给她认识几个朋友,没事可以过来玩,没想到一年后她已经能靠写伍迪艾伦的深度影评来赚稿费了。她拿到稿费我俩就去吃好吃的,我俩的消费习惯极不健康,我家里月初给我打生活费,我把手机话费和买电影杂志的钱留下来,剩下的钱跟她出去大肆挥霍,等我钱花完了她就带我吃食堂,因为她有直接打到校园一卡通里的奖学金补助,虽然没法提现,但能让我俩在食堂吃的很好——那时候我和二宫小姐已经是男女朋友关系了,首先我没法拒绝一个才貌双全又有共同经历共同语言的美少女把我上了而且还是互交一血之后跟我说要不咱俩搞对象吧这件事,其次我喜欢她。
我和二宫小姐甜甜蜜蜜腻腻歪歪。我大她一届,大四的时候打算考研,这样能多陪她一年,但是学校给她提供了一个去日本深造的机会,一去五年。她爸希望她去,然后留在日本,我跟她说你去吧,这次机会确实难得,对你以后的职业发展也是好事,至于你要不要留下,可以再说。那天早上我5点多起床,从一起租的房子把她送到机场,给她拎箱子,帮她整理一些没法带走的东西,目送她过了安检。她就像平时出去玩那样,普通地走了,然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我……)
考研当然是没有考上,我在当地找了个平面设计的公司上班。
(房间太安静,太空旷了……)
放弃考研是我割断校园生活脐带的最后一刀,我在贴吧里交到了一些兴趣相投的新朋友,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我好想她。)
新的朋友又培养了我新的兴趣,我用两个月的工资攒了一架性价比挺高的自行车,每周日和朋友们结伴骑行成为了新的生活仪式,这能让我从设计行业的繁重压力中短暂解放出来。
(为什么不联系。)
骑行团里有一位皮肤黝黑的女孩,是我之前考研目标学校的研究生,大家都叫她小黑。小黑笑起来很好看,不笑也很好看。她会跟我讲三岛由纪夫,我会给她讲希区柯克,后来我们渐渐就不再跟团骑行,而是二人私下单约。
(为什么不联系呢。)
小黑是本地人,周日到周四会跟家里说住宿舍上课方便,其实是来我这里过夜。有一天她跟我说,能不能告诉爸妈她在谈恋爱,我哈哈大笑,我说你又不是中学生了怎么还怕早恋啊,她愣了一下,也跟我一起笑了起来。
(她已经忘了我了吧……)
第一次去小黑家里时,我笨拙地在熟食店买了很多烧鸭烧鹅烧肘子。小黑的妈妈和爸爸都很热情,招呼我多吃点,我积极要求洗碗,小黑陪我一起洗。饭后她父母回到房间里睡午觉,我在她的房间里亲吻她的胸部,她用颤抖的气息小声说别这样,万一被看到怎么办,然后用双手轻轻抱着我的头。
(我该忘了她了吧……)
我妈坐飞机来看我之前我跟小黑吵了一架,原因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来说好了她跟我妈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个饭,结果她跟我说导师有事找她走不开,无论如何也走不开,我妈在这里的整个一星期都走不开。
(我该怎么忘了她……)
这个事情让我很生气,我和小黑分手了。朋友们一致觉得这件事上是我傻逼,我傻逼就我傻逼吧,总之事已至此,来来来喝完下一杯还有第三杯。很久以后我和小黑恢复了友善的朋友关系,骑行团的活动也不再互相避讳。小黑的新男朋友不会骑自行车,但这不耽误俩人最后结婚生子过上了幸福生活,这些都是后话。
(我好想她,我想见她。)
骑行团的楚哥拉我出来创业,搞门户网站。我对互联网那些东西似懂非懂,但是楚哥给我开两倍工资这事儿我懂。我们一开始的办公地点在郊区一个民宅里,楚哥是CEO,嫂子是会计,我是美术,还有俩程序俩产品。人少事多,事多,事巨他妈多,我周末骑行的次数越来越少,忙,真的忙。一直到我们融到了第二轮,手底下有了几个小弟,我才稍微轻松一些。此时低头一看,腰间已有了一圈赘肉。
(我常常会想象某天晚上在一个酒吧跟她偶遇的场景,我该说些什么?她会说些什么?)
楚哥把公司卖了,带着我们几个核心开始了又一次创业。我拿分到的钱买了两套房,把我爸妈接了过来住一套,我和学妹住另一套。学妹是我大学的学妹,有次回学校那边撸串,她和舍友也在那,我跟她们本来也不认识,结果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奇妙误会,我帮她们赶走了几个小流氓,她觉得我人挺好,我觉得她人挺好玩,我俩搬进这房子的日子是我们在一起的两周年纪念日。
(她会想我想她这般地想我吗?若是如此,这也太难受了,但若是她不想我,忘了我,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学妹毕业后,楚哥给她在大厂里找了个游戏文案的工作。我爸妈一直催我们赶紧把证领了,她妈妈对我比她大好几岁这事儿耿耿于怀,害怕我骗了她女儿。
(说到底,没有谁会如此执拗于一个人这么久吧。我到底是想她,还是在患得患失,还是只是因为老了,开始怀念从前的生活了呢。我是真的想她吗,还是只是陷入了一种执念……)
楚哥第二次创业赚到的钱远超出我们所有人的预期,但是没多久楚哥查出了白血病。几个骑行团的老朋友参加了楚哥的葬礼,吃饭的时候我跟他们坐在一起。我们说还好小黑的女儿没继承她的肤色,小黑跟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她现在胖了不少,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应该是哪里做错了什么吧。她爸嫌弃我穷,没出息,我爸妈也看不上她爸,我们心照不宣地默认了那时候的分离就是我和她之间的休止符。现在她应该已经过上安定的生活了吧,她的面容在我心里也变得模糊……)
(我还是想她。)
我在公司里位高权轻,又在股市大赚一笔,于是踌躇满志辞了职出来创业。但是我的运气好像用完了,最后我的财产只剩下最初买下的两套房子和一辆车。
(我会像打喷嚏一样,随时随地毫无理由地开始想她。我想象在骑行中经过的车窗里意外发现她,于是加速靠上去并着她骑,她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说你有病吧。我摘掉风镜和头盔跟她笑嘻嘻的说,苗二宫。她左看右看忽然认出我来,然后我跟她相谈甚欢。我想象春节回老家的时候在候机厅里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左边肩膀,我往左一看没人,再往右看,是一个长发的女孩喊我的名字,她说孙兔,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我说我去,野生的苗二宫刷新了,然后我跟她相谈甚欢。我想象……)
(我没有办法想象相谈甚欢了些什么,我只是想她。)
在我最膨胀的时候,学妹因为受不了我出轨而离开了我;在我变得落魄了之后,学妹原谅了我,回到了我身边陪伴着我。我俩结婚了。
(我想起夏天的步道上她走在我的前面,微风用她的发梢挠得我脸痒痒;我想起她趴在自习室的课桌上小睡,醒来后发现半边侧脸印上了书上的油墨;我想起有一次我们晚上在阳台做,我坏心眼打开了窗户,她害羞地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叫出声;我想起她爸在饭桌上毫无遮掩地羞辱我,她直接泼了她爸一脸茶汤,抓起我的手起身就走;我想起临走之前最后一夜,我从身后抱着她,用手抚摸她的胸部,她说我今天不是很想,我说好,那早点睡吧,等下还要早起;我想起她走后我一个月没有换床单被套,因为舍不得洗掉她的气味……)
我和二宫小姐不期而遇。
儿子跟他妈在看大夫给我家狗洗澡,我从商场出来抽根烟。一个长头发女的掀开门帘从商场里走了出来,她闻到烟味往我这里瞥了一眼躲了一下,我把烟掐了往前走了两步追上了她。
我说,苗二宫?
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说,孙卯!我天,孙兔!我靠我靠……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我说,真巧嘿,你怎么跑这附近来了?
她说,我跟朋友出来吃个饭。哎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以为你后来回老家了呢。
我说,没,我留这儿了。
她说,我天这太巧了……哎那什么,我叫的车到了,回头咱们联系哈。
我说,行。你慢点啊,前面那地上结冰了。
她说,嘿嘿没事儿,我走了哈,拜拜!
我冲她招了招手,她关上出租车门,出租车拐过一个路口,离开了我的视野。
作者:莫特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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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雨让整个城市被笼罩在潮湿的蒸汽下,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户,密集又聒噪。整个城市变得又湿又滑,屋檐下嘀嗒嘀嗒落着连成串的水晶珠子砸在地上,激起一阵阵混合草木和泥土气味的风。
卜算云坐在窗台撑着脸看着马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彩色的雨伞笼罩着一个个身影不断碰撞又分开像被风吹乱的花,又像三流画家凌乱的调色盘涂满了各种各样混合的颜色。
他端着一杯奶茶咬着吸管,视线转移过来看着书桌前看资料的望海,男人低着头看着纸上的字,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白皙,干净整齐的指尖没规律地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左手转着笔时不时划上几划,垂着眼眸一脸沉思的样子让卜算云咬吸管的力度重了不少,他深吸了好几口,发出很大的咕叽咕叽声来吸引望海的注意力。
“阿云?”被声音吸引的人不出所料抬眼看了过来,满眼都是疑惑,“怎么了?”
卜算云最喜欢看他有些莫名的呆样子,松开已经变形的吸管歪着头笑了笑说:“没事哦~”
咕叽咕叽的吮吸声再一次充斥在二人之间,望海看着卜算云笑弯了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下头继续计划着他的工作。
要瞒着地府的事情太多了,在望雾亭筹划的话被发现的可能性实在是太高了,所以偶尔他会借着鬼门稳定的时间到卜算云的房子里来。
这儿和望雾亭完全不一样,明亮敞亮完全不像是有鬼住在这里,唯一就是无论阴气多重也盖不了盛夏雨季的闷热潮湿,好在原本住在这里的“人”没有感觉也并不介意。
所以只有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被卜算云笑了好多年真装的望海鼻尖上冒出浅浅的汗珠,呼吸在沉重的空气中又重了几分,汗水最后被透着浅浅青筋的手背擦去。
窗外传来细微的喧闹声,卜算云看下去才发现是穿着雨衣的小孩互相踩水闹着玩,有松动的砖块因为积水变成了水地雷,又被彩色的雨鞋重重踩下翘起,最后溅起泥水在其他人身上。
他并不讨厌小孩子,不如说小孩更好骗更好利用,好几次年轻的妖怪求他做事,他还能笑着给人耍了一圈,不过说到也能做到,一切作恶只是调味剂罢了。
这下他看着安静书写认真规划的望海嘴角又勾起了饶有兴趣的弧度,奶茶被放下,他从窗台上跳下来背着手走到望海身边,视线从黏在额头上的几根黑发游离到鼻尖的汗水。
“阿海。”他叫他。
“嗯?”
望海看着卜算云,冰冷的鬼完全不会被这种季节干扰到,甚至他的靠近都能带给望海一丝阴冷舒适。
“我可以亲你吗?”
卜算云手肘撑在桌面上,涂着黑色甲油的手指掐着前倾落在肩上的马尾中的一撮头发,眯着眼睛一脸明媚灿烂用发梢扫着望海的手背。
痒意从手背开始蔓延,仿佛延时摄影的藤蔓一样飞速爬升着,到底是从手背上生长还是心底里扎根,望海完全分辨不出来。
他对于爱意这个情绪十分生疏,而卜算云不着调的各种话语过于直白,过于亲密,过于暧昧,像是潮湿的水汽一样裹挟着他,无孔不入又令人窒息。
紫黄色的眸子没有一点光线,卜算云就这么笑盈盈盯着他,连血红瞳孔的动摇和鸦羽般的眼睫震颤都被倒映在这双眼睛里。
深呼吸了几下后望海觉得自己更热了,他松了松衣领,让自己自由一点,然后说:“阿云,事情还没有办完……”
“嗤,真煞风景。”
雨声夹杂着喉咙间溢出的低笑声让望海突然慌张了起来,卜算云好像恼了,又好像在笑,他连怎么和人交际怎么照顾小孩都是从别人身上学来的,又怎么会懂爱情这词,更别说直白热烈但是捉摸不透的话语。
“我、我是想说,我不是……”
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海老板突然大舌头了起来,怎么也无法给自己解释清楚,只好抓着那只按在桌上的手来延缓这一刻的兵荒马乱。
温热的体温触上冰冷的肌肤,像极了雨水打在干涸的土地上,是饮鸩止渴吗?望海开始贪恋起这份凉意,窗外的雨越落越大,隐约响起雷鸣声,到底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卜算云他完全不想管,脑子里只剩下别让他恼别让他气别让他失落。
“轰隆——”
夏日的雷鸣总是那么突然,窗外的天只剩下阴霾,就连敞亮的室内都暗了下来,视线被手掌盖住,嘴唇覆上了冰凉湿润的柔软,在单方面灼热的吐息中安抚掀起波澜的心。
望海在黑暗里眨着眼,听见了含着傲慢得意的声音。
他说:“谁要听你的啊?”
作者:米琪雅
标题:庭狐
评论随意
楚凉第三篇,和濛濛时雨,莲替傀同一个世界观(每篇独立)
春夏之交,沿街的栀子花把香气漫得全城都处于懒散的微醺。行来走往的小贩叫卖的花样也多起来,黄衣白衫的小女孩盯着甜豆花摊快一个时辰了,看到有人买就凑过去看,眼见舀出来一勺又嫩又糯的豆腐花,盛在碗里,拌上一勺甜浆,小姑娘就忍不住咽下口水,然后回身望望墙角的卦摊。
卦摊前端坐着一位墨衣少女,此刻毫无形象地支着下巴,偶尔伸手晃一晃自己桌上的签筒,怎么看也不像是铁口神算一类的高人。此刻小女孩又回身望过来,她便招招手道:“簌簌。”
簌簌眼睛一亮,开开心心凑到她怀里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等她下文。少女从荷包里摸出来三个铜板,好生不舍地放到簌簌手心。“你也知道近期穷运缠身,实在不是不肯给你买,今天这交出去,少不得又得去忽悠客栈老板以卦代资了。”簌簌笑起来,小女孩露出牙齿的无邪,顿时让人觉得再给她买两碗也值了。
楚凉眯起眼睛,伤感无比地看着自己又空下去的荷包,再看看簌簌端着碗吃得开心,叹口气。此次来绾蓁,其实是之前一场生意还没交代完毕,哪能想到自己又大手大脚把旅资提前用差不多,难免落到必须得张罗点生意的窘境。
她敲了敲桌子,开始吆喝起来:“说到奇门遁甲梅花易数太乙紫徽四柱六爻什么的——”
刚刚好引来些惊诧目光,她便抖擞精神准备继续说下去,斜街上突然冲出来四名青衣灰帽开始驱赶沿街小贩清道。
“让开!贺公子到!祝小姐到!”
贺公子,祝小姐?这名字竟是和自己这边的名字合上了。
思绪刚这么一转,就听得马蹄声“得得”地响起来。一名俊逸公子骑马行在前,面容清秀俊朗,气质也温静和善,这应该便是所说的贺公子了;身后是四抬素色小轿,又见旁边侍行的是名看着伶俐的丫鬟,这轿子里该是祝小姐。
眼看得这列人马就要过去,楚凉大大方方走到街道正中,伸手拦了道,眼睛盯着贺公子看了一看,很有点放浪无礼。
不待下仆冲出来赶她,贺公子先停了马,朗声问楚凉:“不知这位姑娘何事指教?”楚凉懒懒散散行了礼,懒懒散散回了话:“失礼了。我见公子面上有恙,眉心暗沉,近日可是冲撞了妖邪之物,睡不安稳呐?”
此语一出,周遭便有人笑了出来。楚凉也不着恼,抬头看贺公子如何回话。对方只是微微一笑:“并无此等情状。”
此一问自然是私事,但自己不会看错的。楚凉如此想着,侧身让了让,此队人马继续前进,恰能看到身后那台素色小轿的挡帘被风掀了个角,楚凉眼尖,正好将轿内祝小姐的容貌看个真切。这一下,楚凉扬起眉毛来,喃喃对簌簌说:“诶呀。”
簌簌歪了歪头看过来,楚凉笑着揉她的头发。
“这下有点意思。”
祝明华是绾蓁布庄老板祝江的女儿,贺琅是缇州刺史的儿子。
楚凉稍晚便打听了这两位近日经历,乍一听颇有些古怪之处。年前两人订了婚约,说难听话的便定论是官商勾结,说好听话的便是金玉良缘,两人年岁相当,形貌均佳,也是好端端一对璧人,结果年后便出了怪事,每逢贺公子去祝家,便会闹些离奇来。
先是喝茶的时候茶具会自己乱飞,然后便是有石子追着人打,再然后就是有女子声音墙头嘤嘤哭泣。坊间传闻贺公子如此英俊,此番必是他年轻时有负于人,女子鬼魂前来报复,甚至有人说贺公子招惹的本非人类,而是狐精之流,得知他此次将婚,闹将起来。
传闻久了,贺祝两家面上也不好看,便屡屡请了法师道士之类来看,无果。此次楚凉簌簌在街道上遇到,正是二人前去拜神归来。婚礼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切准备暂时搁置起来。又有人说,若再这样下去,贺家就打算退婚了,这样祝家也松口气,贺家也好有个台阶下。
楚凉把打听到的风言风语通通记到心上,第三日起早便向祝家递了名牌。虽然远离京师,便是在绾蓁这种地方,楚氏的名号应该也足够她进门一探究竟了。
果不其然,守候门前一刻不到,之前倨傲待人的门僮便慌慌地迎出来,忙不迭地向楚凉赔不是,称之前有眼无珠不识人,楚凉也不跟他废话,牵着簌簌就进门了。
进门便微微一滞,簌簌也眼神晶晶亮地看过来。楚凉脸一沉,叮嘱她:“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不许随便动手。”
簌簌委屈地把嘴一撇。
“没想到楚氏门人竟会来这等小地方,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祝江豪气的声音便传出来,大老板做生意自然是辛苦的,难得的是祝老板家财万贯居然也没见发福。生意人都精明,他见楚凉还带着一个小女孩,也没多问,只是忙把楚凉二人迎进了前厅。
“祝老板知道我此行是为何而来,喝茶就不必了,如果可以,我想去见见祝小姐。”眼见仆人端了茶上来,祝老板喝过之后还是东拉西扯不讲正事,楚凉便直接摊开了说。
祝江露出为难的作态,恰好在有点真心又故意让人看出在演,这种只可意会的演技让楚凉也得称句佩服。楚凉拿过祝江的那杯茶,在手中晃了晃,有一两枚茶叶梗浮落,她凝神瞥过,口中已说了起来:“以茶行卜是异道,面相勘命亦是小技,然足够我知祝老板近日起落了。”
“您神煞为驿马─巳,桃花─子,日禄─午,贵人─酉,此茶但见余梗呈离上巽下火风鼎卦。鼎者,燃木煮食,化生为熟,除旧布新,祝老板您在此地根基深厚,本不需要为商事发展劳心,但看六神勾陈形出,螣蛇伏后,可知近日您意图锐意改革,但暗地有小人阻隔,资信不明,无从下手,且看您前庭晦暗,加之近日宅邸不宁,致您心神劳碌,若不能尽早决断,恐不但不能成事,反成祸端。”言毕,楚凉将自己的茶杯举起,细细抿了一口。“不过祝老板为人和顺精明,不会与人硬起冲突,此次不妨大胆放手去做,小风小浪不可避,仔细行事当如鼎有铉,大吉无不利。”
祝江也是老狐狸了,听毕这一番发言,面上是一点变动也看不出,眼里有细细的光闪一下,也抿了口茶,才慢慢地又问:“楚氏规矩在下也是知道一二的,不付卦资不占,强占则只言过往不论前程,不知这次便是?”
楚凉莞尔一笑:“祝老板怕什么?楚氏只是测算灵验,又不是妖魔鬼怪。这一卦也当我自觉验明正身,这杯茶便抵了此次的卦资。明前的紫笋嫩茶价值几何,晚辈心中大概有数,倒也不亏。”
说是这么说,她心里盘算着,这事若解决了,可得多从祝大老板那里争点银两充盘缠。
祝老板本来也不像真心要拦,对方显罢诚心,此刻听完楚凉这一番话,便招呼下人带楚凉和簌簌去祝小姐的偏庭。
祝家宅子修得很有格调,前门到前厅间有块影壁,前厅后是中堂,祝小姐一个人住在西边一个庭院里,密密栽了一排山矾隔着,花期时一眼望去,便是一栋白瓣矮墙,中庭九曲廊下挖了连环溪,引了活水进来,添了不少生气。楚凉跟着带路的下人一道拐过去,还瞥见廊下的流水中一两尾鱼,藏了片刻就倏然逃走了。
祝家虽是商贾出身,品味倒不差。楚凉一路都看得兴味盎然,簌簌更是满脸惊喜地到处瞅,楚凉见她恨不得立刻满院子撒欢,询问了祝家僮仆,得到许可后便放着她在院子里自己玩。小孩子嘛,就算不小心弄出点什么来,祝家也不好立刻翻脸。
要进祝明华的屋子前,楚凉特意对簌簌又叮嘱一遍,“别乱跑,我不做声,不许擅自动手。”
簌簌捏了一枚细细的长树叶在口中吹了吹,鼓着嘴巴点了点头。
祝小姐的屋子门口垂了一道珠帘,楚凉挑帘进去时,便看见白净面庞的少女斜靠着桌案读一本书,正是那天沿街望去的那位姑娘。祝小姐身侧的丫鬟仆人一概被屏退了,充满女子馨香的闺房里,此刻就只有楚凉和祝明华两人在。
祝小姐容貌算不上漂亮,可眼前这位面容素则素矣,气则绮艳,眼神牵动都能撩起一片涟漪,这就不是相合的命格。楚凉进门后也不吱声,抱着手静静看着。祝小姐三庭五眼端正有灵气,根骨平正明朗,命途大半平静无忧,命线清点下来,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眼下这光景,根本便是换了个人。
楚凉进得门后,面上的笑容便散了,不做声地站着,只是静静地看。
祝小姐把手中的书放下,目光弱弱地扫过来,又迅速移开,声音文弱地问楚凉:“这位可是楚姑娘?父亲说您颇懂测算之术,或可为小女子解决苦恼。”祝小姐声音有一点喑哑,听到耳中是格外柔软娇怯,天不热,倒能看到细细的汗从她鬓角流下来。
楚凉像是并不在乎祝小姐烦恼之事,继续饶有兴味地盯着这娇怯的美人。祝小姐被打量得不自在起来,目光游离不定,手指不安地抓着自己的袖口,半晌沉默后,又怯怯地开口:“不知道楚姑娘能看出些一二了么……”这下子声音可是更低更软,楚凉眼神里渐渐丧了光彩,身子也微微晃了晃,竟像是要跌倒,祝小姐起身作势要扶住她,左手却朝楚凉眉心点去。
就这瞬间,簌簌掀开帘子进了门,祝小姐拧身看一眼她,竟惊得向后退了一步,手也稍微缓了一下,但指尾已经轻轻扫过楚凉额角。簌簌抿着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祝小姐便猛地握住自己的掌心,露出极痛苦的神色来,她颇为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触到楚凉的那一根竟像是被灼伤一样显现出异样的赤色细纹。
祝小姐又抬头哀切地看看楚凉,看看簌簌,动物似的弓起身来,仿佛下一刻就逃出屋外,奈何楚凉和簌簌的位置正好堵住她去路,祝小姐又向后缩了一缩,发现确已无计可施后,急得掩面嘤嘤哭了起来。
“都说了我能解决啦。”楚凉半真半假地抱怨两句,簌簌不服气地看着她,楚凉最爱看小女孩有点生气的圆脸,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转身面对祝小姐时,顺手抹了一下额头,有一道银灰色的符文顺着她额角显现了一瞬,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好在你没真对我下狠手,来前我便用桃枝在前庭写了敕笔咒,你若真动手,这一下折个半八成功力是免不了的。”楚凉伸手想要扶住靠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祝小姐,对方又惊又怕地轻轻叫一声,楚凉蹙眉,“好啦,我就是一普通凡人,伤不到你。”
祝小姐这才勉为其难让楚凉扶着她斜倚在藤椅上,簌簌眨着大眼睛看着,隔空朝祝小姐点了一下,祝小姐掌上赤纹颜色立时褪去,祝小姐不由感激得抬头看了簌簌一眼。
“那日我在街上见你面容,就知道所谓狐妖闹事一事,原因绝不在贺公子身上。祝小姐面容清朗大方,灵气蕴藉,但——”说到这一句,楚凉抿了抿嘴,没把后续说出来,换了个口风,“何况见她名字就可知,待人不会是这样弱气柔媚。”
“方才进门就知此院有妖蛰伏已久,但妖氛不重,也无阴邪恶气,想来一是你修行尚浅,二来你无意害人,我想方才你也只是怕我能看出你真身,想着抹了我记忆,送我出门即可,只不过,要是放着你这么做,我赖以吃饭的名声可就砸了呀。”楚凉信手拿了祝小姐的扇子给自己扇风,继续讲下去。
“簌簌方才告诉我你是寻常赤狐修炼,根基浅得不可思议。不过也无所谓,知道你真名就够用。”祝小姐闻此言便全身一震,簌簌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一步,从怀里摸出一只毛笔递给楚凉,楚凉在空中虚写,一笔一划间,墨色竟在空中浮出两个字——“夕时”。
这两个字在空中轻飘飘落到祝小姐的手腕上,祝小姐的肉身即刻向后躺倒,而一只三尾的棕红狐狸霎时出现在祝小姐膝上,它舔了舔自己的手掌,半晌,方才怯怯地说话,姿态语调和方才祝小姐如出一辙,此刻更是带起哭腔:“咱是迫不得已才只能这样,闹出狐鬼一事也不是故意为难贺公子,实在是因咱修为太浅,如果嫁与人类行男女之事,只怕妖毒未脱,反害了人性命!只想作怪一番,让贺家打消了婚约的念头也就罢了。楚姑娘,咱虽是妖物,也还是勤勤恳恳修行,未曾想平白介入人间生活,占了明华肉身也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明华三年前就死了!”
一时间两人一狐面面相觑,竟是小半时间无人说话。楚凉伸了个懒腰,给身侧小女孩下了命令。
“簌簌,看着点外面,别让无关人等察觉了。”楚凉说着,悠闲地坐在祝小姐旁边的藤椅上,她手里攥着一枚玉嵌青金阴阳鱼,翻来覆去地把玩。“正好,夕时姑娘有这等担忧,不妨仔细给我讲讲。不过,还请你先付我方才的卦资。”
人说祝小姐三年前曾大病一场,好不容易痊愈,性格便柔和很多,也不再经常出入于世人眼前,安心守分地做深闺小姐,可是市井间还是有那么些人记得,祝明华少年时期根本混世魔王,虽是女孩子,却比小子还来得调皮捣蛋。
祝江那时商事烦身,无暇管教,加上明华母亲早逝,祝江本来就对她十分宠溺,这孩子也就仗着有父亲收拾,心安理得地胡闹了好些年。
当然,有时闹得狠了,祝江便命人把她锁在偏庭里,不许她出去,小小的祝明华祝小姐就把下巴支在窗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外面,看着真让人生无限哀怜。
不过可不要被她骗了。待家人该走的走该忙的忙,她便会小心翼翼地打开另一边的窗子,对那棵大树轻轻地唤:夕时——夕时————
少顷,一团火红就会跳进窗子来,陪她在小小的房间里四处打滚。淘气的小小少女把那团小狐狸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消抵了不能自由玩耍的苦恼。“夕时啊,夕时。”她一遍遍地抚摸小狐狸光洁的皮毛,“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遇到夕时,是五岁那年,祝江抽不出身,明华却吵着闹着想去看庙会,不得已,命精明干练的仆人抱着去看看热闹。结果祝小姐虽然才五岁,耍赖撒娇样样精通,到了庙会地点,看着新奇,就一定要自己下去捞金鱼玩。
仆人对这小姐头痛极了,又不能明着拂逆她,只好把她放下来,这一放下,祝小姐就跟鱼儿一样,在这个摊前看看风车,那个摊前摸摸兔子,一直到看中了一串蜜饯果子,想要唤下人来付钱,才发现不知不觉走散了。
按着记忆迷迷糊糊继续走,不小心走到不知道哪个荒野郊外,人声灯影都被远远甩在身后,面前是大片高高的野草。
这下是真的害怕了。
心一慌就辨不着路,跌跌撞撞间扑倒在野草丛里,泪眼模糊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团火红,是一只脚踝受伤的小小狐狸,腿上还渗着血,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地回望她,此刻逃也不是,竟吓得动弹不得。明华怜心大起,用随身绢帕好好给她裹住,还没待她照料好这一只,祝老爷寻人的仆役便寻来了,慌慌地抱起祝小姐回去,全然没留意还有旁的什么事物。
祝小姐回去便发起烧,医者说小女孩灵体纯澈,该是激了风邪又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不过好在平日养护精心,这一病也无大碍,就是要卧床好好休息。明华病得迷迷糊糊,对父亲的禁闭决定也没力气表示不满,深夜口渴醒来,便看到一双火红的眸子泪汪汪地盯着她看,再一细看,是一个和明华同龄的小女孩,见她醒来,便从床榻离开,化为那只被包了伤口的小狐狸,跳出窗外了。
这便是缘起。
祝明华从小对山精鬼魅的轶事所知不少,加上年纪轻轻,并不觉得害怕,只是也知道此事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偷偷与小狐狸一日日建立起像模像样的友谊来。她为这狐狸起名“夕时”,取夕阳西下,一片赤红的意象。夕时原就想求个安稳地方好生修炼,得明华此番庇佑,倒是一大助益,不过更多时间是用来陪她胡作非为嬉笑玩闹就是了。这一来就胡闹了十年。
然后便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病了。
明华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日突然陷入假死一样的昏睡状态,祝江请了好些名医都束手无策,只说大小姐身体状况一切无异,不知何故无法醒来。夕时也想尽了办法,妖力能及之事也全都试过,毫无起色,七日之后,竟隐隐约约能见到鬼差勾魂旗,好在夕时早前设了点粗浅的结界,抵了一两日,只是终非长久之计。
夕时使了个隐身诀,偷偷从祝家大院出去,想回狐群求问有无生还的法子,一出门,一句含着醉意的话便撞进耳朵来:“咦,这倒有些奇了,没见过没根基的赤狐能修炼到这地步的。”夕时吓得差点当场露了行迹,仔细打量过去,这道士年纪也轻,浑身酒气,一脸颓唐之色,可是倚靠街角墙边,竟还是一身出尘的干净气质,眼睛斜睨过来,晶亮有神。夕时便知道遇了有道行的,思来想去,现了原形朝这位道人叩头,求其救祝明华一命。
“长睡不起,已现魂幡?那是命里带来的,该着这一劫,没救了。”道士醉醺醺地听完,掐指算了算,就摇摇头说了这番话,起身打算再寻个清净地儿歇息的样子。夕时立刻急了,咬住道人的袖子不放,道士干脆揣住小狐狸一直到了野外,才猛地甩开她。他蹲下来,对夕时问:“命里注定的事,何苦非要争这一时,她此世便是死了,你耐心修炼,到下一世总能见到,轮回不过如此,寻常人贪这人间片刻,参悟修炼之人还看不透么?”夕时只是呜咽,半晌抬起泪眼回道:“下一世是能见到她,可是这一世她就再活不成了,这又有什么意思,能为她争一世,多争片刻也是值得!”
那道士听罢,脸上带了点惨淡神色,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争这一世么?哈哈,没有希望的事,何苦来的。”他又看了看小狐狸,信手将她提起来,“好,反正我这一世便是没指望了,替她争一世,试试就试试,成不了,也是命。”
“不过小狐狸,成不了,她只不过是顺了天时去了,你我怕是要白白搭上一身苦修赔进去呢。”那道士是这样说。
“那道士叫覃楼,他说替人改命为道家大忌,何况他修行一般,实在没本事强逆天命,不过若先用草绳拟出她三分鬼魂,代她真魂受鬼差拘引,可保魂魄不灭,若咱再占住她肉身,等他将明华魂魄重练,洗去煞气,再回归此身,以后的日子大抵就平安无忧了,只是不知具体能何时归来,咱思量着,能守一日,就守一日,能守一世,就守一世,心里有个念想,说不得哪天,明华就能回来……”夕时重回了明华肉身,慢慢讲完这几年。
楚凉却冷笑一声:“小狐狸倒是胆大妄为,祝小姐自己心思又是如何呢?若她早归轮回,此刻日子非富即贵,比起今世还要平安无忧,你怎么就替她擅作决定,去苦苦熬这一世艰难。”
“那是因为!明华她亲口说,她不想死啊!”夕时大颗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里也全是痛意,“她在失去知觉昏睡不醒的时候,咱也想过,这大概是命里劫数,老爷请来那么多名医甚至法师都束手无策,便好好看她去了,等她轮回了再去找她,可是,可是明华昏睡的时候,她说她不想死……她说不想死啊……”
楚凉慢慢叹了口气。人皆贪生,为明华一念而赴汤蹈火,也不能怪夕时执意如此。倒是那想出炼魂洗命这主意的道士……想到此节,她又叹口气。
“好了,经过我知道了。”她从祝小姐床头取了丝帕递给夕时,看她擦干眼泪,仍然兀自抽噎,于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从今往后也不用再做怪了,就算你吓掉了贺家,难道再有人提亲还能故技重施?这样反而是害了祝小姐声名吧。贺家再来商议嫁娶事宜,听祝老爷答允了就是了。贺公子那边,我来解释,不用担忧。你好好替祝小姐守住这一世,这一世过完了,你该她的也就尽了。”
把拖欠了五天的房钱一口气结清的感觉太爽了,事情基本交割完毕,楚凉带着簌簌出去吃喝玩乐,到暮色沉沉才回到客栈里歇息。她漫不经心地点了蜡烛,就着光把白天买来的钗子细细地看。“祝小姐十五岁那年是定数,命线在那里断开,掌纹上见不到丝毫可续之处,这叫伏丁煞,解不了的。”
“说什么练魂洗命,说得倒轻巧,那是要赔出命来才能成的事,强替注定必死之人重练真魂,没点代价怎么实现的了。簌簌啊,你说这些人,图什么不好,为着心里那一点不可说的念想,就拼出去做了。”簌簌坐在椅子旁玩着上街买来的珠串,胡乱点着头。
明日要动身,楚凉把所有要带的轻便行李都收拾好了,兀自依在桌边发呆,下意识想去拿一路走来把玩的那枚玉嵌青金佩,摸了个空,这才意识到早前见贺公子的时候就已经交付出去了。
她怅怅地摸出一枚铜钱起了一卦,掷到第三次就丧了兴趣,闷闷地趴在桌子上,回想起昨日的那一幕。
楚凉和簌簌出了祝明华的庭院,收了祝江付的费用,隔日便向贺家通报想要见贺琅贺公子。同样是凭了楚氏的名声,估计贺家也收到风声,这次便没被怠慢,被毕恭毕敬迎了进去。
有意思的是,贺祝两家联姻,按楚凉原想是祝家有意攀附,贺家方顺水推舟,万万没想到主动提起的居然是贺琅。贺公子在西苑廊亭里设了一方小案,捡了好吃的甜品小食若干,均是坊间轻易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儿。簌簌一见便喜滋滋地想去尝尝,楚凉也不拦着,放手让簌簌玩,她则随了贺公子去旁边的曲廊里谈话。她将祝明华真身实为夕时一事和盘托出,贺琅初听颇为惊诧,细思了一会儿,倒也接受了。
“楚姑娘,贺某知道楚姑娘解决了祝家狐鬼一事,心知楚姑娘确实颇懂占测方术,想来对此事过往历历也都明了了,姑娘所说向祝家提亲一事暂且放下不说,贺某确有一事想求楚姑娘一卦。”贺琅面色温和,说到最后一句话,语气里却带点紧张。
楚凉瞥他一眼,等他下文。
“实不相瞒,楚姑娘想来也知,贺某向祝家提联姻一事另有目的。”贺琅说到这句,面上已经有羞愧的神情,楚凉看到眼里,轻轻挑了下眉。贺琅继续说下去:“贺某实是想向祝小姐问一个人,三年前为祝小姐看病的那位灰衣道人,如今身在何处。”
果然如此。
“贺某曾仔细托人寻过,只知道那位道人治好了祝小姐的晕厥不醒之症后便悄然离去,竟然再无丝毫消息,是以想借求亲一事向祝小姐多问些线索……”
楚凉不待他说完,向贺琅摊开手,手心里是一枚玉嵌青金阴阳鱼,贺琅盯着那一枚腰佩,脸色渐渐白了起来。
“这枚与贺公子每日不离身的那只,正好可以拼成一个太极吧。贺公子当年不敢认,与覃楼割袍断义,逼覃楼远走,今日如何就敢认了。”楚凉将贺琅腰佩捉过来,两枚腰佩像是受到吸引一般,立时就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贺公子,你为人灵机性巧,胸襟通达,少年勤学有功名之格,腹中多谋,做事勤俭,善结友朋,四海春风。中限光耀门庭,见善不欺,逢恶不怕,事有始终,量能宽大,义济分明,安然到老,平顺美满至极,独一生膝下无子,至爱错失难遇,此生再无相逢之机。”
“这是当年覃楼为你算的一卦,非出我手,卦资就免付了。覃楼托我为你带的话,带的东西,我都已带到,此行目的已成。望你娶了夕时之后,好好照料祝家,祝老爷百年之后,夕时便算完了这肉身负累,可让她自行决断前程。”
“贺公子心思敏锐,应该也明白,覃楼当年是为何抱着拼死之心替祝小姐寻一条生路。不过,天命哪是如此轻易能逆的,我遇到覃楼时,他已是野坊孤魂,只向我托了这一事,便灰飞烟灭。”
“不知贺公子当年有知这迟来的一卦结局,可否敢拼出前程不要,随覃楼共归山野呢。”这一句楚凉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心里起了这一层心思,然后看贺琅面若死灰的惨状,便又咽了下去。
明华与夕时,贺琅与覃楼。说是痴心,这一点毫无意义的痴心,除了他们,又谁能体会得到。这四人的命相在楚凉眼前交织错乱成一团,让她头痛。
“难怪楚氏这么多死酒鬼,实在是知道的事情太多,想忘又忘不掉,不得已借醉麻痹罢了。”她打开窗,窗外栀子香气便飘进来,隐隐还能听到哪边的茶楼里有细细的嗓子在唱:“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作者:月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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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非常喜欢鸟,从小就喜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每天起床后,都会看到有鸟陆续飞到自己的窗户边,停留一段时间后再自行离去。
这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只是后来他渐渐地发现,起床后半小时内停留在自己窗边的鸟儿数量会反映他这一天的运气走势。
据他这么多年总结的规律,如果看到的鸟儿的数量在三到八只,意味着今天的运气属于正常范围,不会过分倒霉也不会过分幸运。如果数量大于八,他很大可能会遇到好的事情,数字越大事件越好,做起事来越顺风顺水,也越幸运,反之,越小越倒霉。
截至目前三十二年的人生为止,他见过的最多的一次是十只。那一天,他随手买的彩票中了十万元,并且他非常心仪的公司也给他发了offer。
当然,他也经历过只遇见一只鸟的情况。出门一小时不到,他就被一辆不知道从哪个角度窜出来的摩托车撞进了医院,万幸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和残疾。
不过随着经验的慢慢积累,他逐渐发现了怎么样躲避这样的厄运,那就是不出门。不知道是因为这些运气只在出门后生效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只要他不出门,好运和厄运都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所以每次只要看到鸟儿数量少,他就会以各种理由不出门。不过幸好厄运的次数并不太多,大多数时候都属于正常范围内。
他自豪于自己的特异,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因此心里隐隐藏在些许骄傲。
直到那一天。
那天他被公司派到外面出差,负责拉到那里一家公司的业务。目的地是全国有名的工业城市,环境恶劣,雾霾严重,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整个城市都仿佛笼罩着在浑浊的烟雾之中,这让习惯了大城市优美环境的他非常不适应。
然而这都是小事,第二天,让他更不适应的事情发生了:他起床之后半小时内,竟然一只鸟都没看到!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曾经被撞进医院的回忆在脑海中闪现,比那还倒霉的事情该有多可怕,会死的吧,他不敢想象。
他找了个借口搪塞了当天的安排,全程没有离开房间一步。
他原以为这就能躲开今天的厄运,但是没想到第三天,还是一只鸟都没看见。
连续两天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本来还想按照之前按照以前的经验继续躲下去,可是他毕竟不是出来度假的,他有工作在身,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出门。
战战兢兢出门后,他像是得了被害妄想症似的有些一惊一乍,惹得对面公司的负责人频频打量他。不过万幸,合作最后还是顺利谈下来了。
公司的事情一结束,他马上订了回去的票,想要尽快离开这个让他不安的城市。结果当天晚上,他突然觉得腹部隐隐作痛,痛得他辗转反侧睡不着,等到白天去医院已检查,被告知自己突发急性化脓性阑尾炎,需要立刻做手术并住院一周,手术最好能在72小时内进行,越早越好。
他并不想继续留在这里,想着回去之后也能去医院做手术,于是买了最近的一趟飞机,打算尽早离开这里。
提前三小时到了机场后,他刚踏进机场没多久,就看到通知说因天气原因航班取消明天才能恢复通行,而他也不想再坐一两个小时的车回到市区,便就近找了个旅馆住一晚。
当天晚上,不知道是哪里电路短路,还是有人乱扔未熄灭的烟头,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旅馆内燃起了熊熊大火,幸好他当时因为阑尾炎痛得睡不着,才在发现不对后及时采取措施逃生。
不过人虽然还活着,但也付出了手臂骨折和轻微烧伤的代价,因为从五楼冲下来的过程中,他跑得太快太急,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跟滚烫的栏杆和墙壁有过短暂却剧烈的接触。
火灾中受伤的人被送到了医院救治,他也去了医院。他仍然不想在这里的医院住院,这几天发生的事已经够倒霉的了,再留下去他怕自己人直接没了。所以他只让医生处理了手臂处的骨折和烧伤就离开了医院。
在医院附近找了家旅馆,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陷入深沉的睡眠,一睡就是十个小时,连疼痛都被暂时无视了。
睡醒后,他又恢复了精力。今天依旧没有看到鸟,不知道今天会怎么样。
他看了看时间,发现差不多了,于是打了辆出租车再次前往机场。到机场后,取票、托运行李、安检、检票、登机这些流程都没出什么问题,他顺利登上了飞机。他长舒一口气,内心有些窃喜: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飞机平稳地飞行着,他看着窗外逐渐恢复纯净的蓝天白云,心情也跟着慢慢明亮起来,一丝笑意不自觉地爬上了他的嘴角。
飞机顺利落地,他拎着行李走出机场,只觉得无色无味的空气是那么美妙;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划过的原本熟悉到令人厌倦的景色是那么亲切,他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拖着伤势回公司报道顺便请个病假,领导看他凄惨的样子,再加上业务完成的事,很爽快地同意了请假申请。
这一切都非常顺利,他不禁感慨,缠绕自己两天的厄运终于结束了,自己终于可以回到以前那样正常的生活中了。可沉浸在放松情绪里的他忘了,鸟的数量会影响一天的运气,而今天还没有完全过去。
去医院的路上,对面一辆车无视了红灯,以极快的速度与他乘坐的撞在了一起,对面车司机惊恐的面孔和身旁司机的怒骂声,成为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
啾啾~
清脆的鸟鸣将他的意识从黑暗中唤醒,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惨白的顶灯,空气中隐隐有着消毒水的味道,不远处有人刻意压低声音进行交谈,他听不太清具体内容,只能感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中带着痛苦和恳求。
交谈停止,传来吱呀一声,应该是有人推门进来。他想看进来的是谁,但是剧痛让他难以动弹,他只能费力转动着眼球去看来人是谁。
没等他看清楚,来人一下扑到床铺,一张苍老的脸庞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面上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悲伤和刚出现的惊喜交杂在了一起:“醒了!医生,我儿子醒了!”那是他的妈妈,原本留在老家种田的妈妈。
从妈妈和医生口中,他得知了前因后果——对面司机酒驾,看到红灯时没反应过来,把油门当成了刹车踩。跟自己乘坐的出租车相撞后,对面司机当场去世,自己和出租车司机重伤住院。
他这才想起飞回来的那天也是一只鸟都没有看到,但自己已经连续好几天这样了,再加上那天在其他事情上意外得比较顺利,所以自己放松了警惕,最终被突然降临的厄运送进了医院。
不过经此一事,他明白了,自己的生活中不能缺少鸟,当然,人工养的不算,必须是周边环境里自然存在的鸟类。因此,像上次那种环境质量太差的重污染工业城市,自己是万万不能去的。
回来后,自己每天又能看到鸟了,数量或多或少,一直维持在比较正常的范围内,所以住了一段时间院后,他顺利出院了。
出院之后,他继续投入工作之中,只是跟以往不同的是,他推掉了所有要去污染严重地区的项目。除此之外,他开始积极参与或推动一些生态效益更高的项目和环保公益活动,为环境改善和修复做出贡献。
经过他还有其他环保人士以及zf十多年的努力,全国环境焕然一新,这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全国各地行走,不用担心十多年前的悲惨遭遇再次发生了。
作者:巫念桃
mode:随意
当梅尔吉泽亚颤抖着肚子把疲软的阴茎从年轻得能当他孙女的红发少女体温润的阴道拔出时,一股奇怪的病症正悄然在夜色中蔓延开来,伴随着夜的浓雾被海风送进了偏远小镇的每一户人家。
梅尔吉泽亚喘着粗气翻了个身,仰躺在已经湿透了的棕色菱形格子花纹床垫上,天花板垂下一根长长的线,线的底端挂着一个灯泡,上面黏着一层灰尘。他们在床上晃动的时候,灯泡也跟着晃。
梅尔吉泽亚害怕灯泡突然掉下来,砸中他的薄得与蛋壳无异脑袋——或者脊椎,脆弱得堪比熟透的西瓜, 稍一受力就能裂开——引发脑溢血、骨裂、中风甚至死亡。他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上下楼梯时尤其慎重,总要郑重地将手放到扶梯把手上,试探性的捏握几下,确认把手是完好的,再用力晃一晃,看看连接着把手与楼梯之间的木条是否稳固,紧接着费力地抬起一条腿,先是轻轻贴在阶梯上,试探性地踩踩——生怕下面是中空的——感受到阶梯给予的回力之后才安心地将全部身体重量放上去,每上一层楼梯,他就重复这一套动作。七八节楼梯下来,他已经大汗淋漓,面色涨红,但他绝不肯放松任何一点儿注意力。妻子乌苏里拉笑话他“活像一头肥莽”,对此他只是耸耸肩。年轻时,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大跨步上楼梯,轻盈地像跳芭蕾舞,或是顺着扶手滑下去,在快接触到地面时腰部与臀部一并发力,跃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沉稳着陆。他那张年轻时的相片还摆在楼梯转角处的墙龛上,如今面上已经积了一层灰。
那是他与乌苏里拉前去海滩时留下的一张合影。那时他俩刚暧昧,感情蜜里调油,梅尔吉泽亚恨不能时时刻刻待在乌苏里拉旁边,渴望获得她的目光。倒不是说如今的梅尔吉泽亚对乌苏里拉的依赖消失了,相反,如今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依赖她。尽管他与不同的人睡觉,但最后总会回到乌苏里拉旁边,与她一同醒来。在来来往往的游人中,梅尔吉泽亚寻找到一对老年夫妇替他与乌苏里拉拍一张合照。老妇人戴着一顶朴素的遮阳帽,帽檐下露出精心打理过的花白卷发。
“我们到时候肯定比他们还甜蜜。”梅尔吉泽亚开口,他的话让引得在场的三个人都笑了。乌苏里拉是一声害羞的轻笑,老妇人与她的丈夫则发出发出“咯咯”的意义不明的笑声。
照相时,那位丈夫打量着他们俩,发声指挥——凑近一点,往左挪一挪,手搭在她的肩上——诸如此类。梅尔吉泽亚同样也在打量面前这位老人。他显然也精心打扮过一番,胡须修剪成干净利落的样式,衬衫领口别着时髦的墨镜,但是握着相机的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在对方摆摆手示意要按下快门的一刹那,年轻的梅尔吉泽下意识在老头面前昂起头,紧绷身体,像一头精烁的豹子似的展示自己的肌肉。他没有错过老人一瞬间流露出的可怜的表情。大获全胜的快乐让梅尔吉泽亚得意洋洋,他那朝气蓬勃的笑容与精光四射的眼睛就被定格在这张照片上。如今,年迈的梅尔吉泽亚也受不住那股目光,连把它压下去或者收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任它在那里落灰。
照片里翘起的嘴角似乎在嘲笑面前这个连楼梯也走不顺畅的老头。
他这个年纪的人,总是会突然感到害怕,一股冰冷的雾气总是萦绕四周,挥之不去。他变得格外害怕一切过分尖锐的物品,闪着地狱之光的银色刀具、流着恶魔的垂涎般的尖锐的叉子、仿佛随时要变成刀片的锋利的桌子转角,以及锐利的夜晚。自从六十岁以后,梅尔吉泽亚的睡眠越来越稀薄。他九点钟躺在床上,凌晨两点准时醒来,厚重的窗帘遮挡了一切光线,黑暗中他听着钟摆咔哒咔哒的声音,这让他有种错乱感,仿佛钟表是静止的,而自己则置身于黑色的棺材之中,被人有规律地抬起晃动,运向不知何处。恐惧如潮水淹没了他的鼻息与口腔,他徒然地张着嘴,紧紧攥着床单,身体紧绷,十只脚趾僵直地分开。
隔壁的乌苏里拉发出的呼噜噜的酣睡声拯救了他。那声音像一串结实的长绳,将梅尔吉泽亚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谢天谢地。他从未觉得乌苏里拉的鼾声如此动听。梅尔吉泽亚像一块被拧透的海绵终于能够缓缓松弛下来。他侧过身,从虚无中感知着乌苏里拉的所在,她那模模糊糊的轮廓随着时间逐渐清晰,给予了他无比的安全感。他离不开她。他再一次肯定。
清晨时分,梅尔吉泽亚久违地亲吻了乌苏里拉,对方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梅尔吉泽亚缓慢的动作引来了小情人的嗤笑。他自觉没趣,没一会儿就缴械投降,无视红发少女的不满,自顾自地仰躺在床单上休息。他所在的地方已经晕出了黑色的一块。他的鼻息很大声,蜷曲的胸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梅尔吉泽亚并没有再次获得越轨的快感,今天,他甚至没有力气翻个身拥抱旁边的人。
他想起了他的第一位情人,她出现在他与乌苏里拉婚后四十三年的第三个星期日。
梅尔吉泽亚自认为越轨的事情不单单是自己一个人的错。乌苏里拉不知从何时起失去了年轻时迷人的风姿与神韵,变成一位大腹便便的老妇人。精致高耸的小卷发已经不成形状,稻草一般在空中飘摇。从前她喜爱穿贴身的纱裙,举手投足间,白腻的肌肤在纱一般的裙摆间半隐半现,摇曳生辉,那温润的光泽深深地吸引着梅尔吉泽亚,使他心潮澎湃,他像一头初生的小兽,渴望乌苏里拉温暖的怀抱。可如今的乌苏里拉身套艳丽俗气的衬衫与绸裤,身体各处的肌肉仿佛终于能歇一口气似的松弛下来,一动则如流水般晃动,这让她看上去像是儿童泳池里堆积的白色泡沫。
梅尔吉泽亚目睹了乌苏里拉变老的全过程。某个下午,当他们喝完茶,乌苏里拉像往常一样陷在椅子里,拿起看到三分之二的书准备继续阅读,她一边翻页,一边用手指梳头。她喜欢这样,说是能够活血化瘀。她很快用手指将脑袋按摩了个遍,她的手在空中随意地摆动几下,把附在上面的头发丝弄掉。梅尔吉泽亚就是在这时看见了从乌苏里拉头发中被牵连出的一根白头发,准确来说,是不均匀的浅色,靠近发根处已经白了,而发尾则是浅金色。那纤细的发丝此刻变成了一根针扎进梅尔吉泽亚的双眼,疼得他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险些撞翻了桌子。乌苏里拉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嘟囔了声没什么大不了的。
梅尔吉泽亚很快发现乌苏里拉改变的不止是头发。她现在习惯在茶里加满满五勺糖,餐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由花生酱与蜂蜜混合而成的馅饼,而乌苏里拉还要再往上挤一些奶油才肯罢休。乌苏里拉在糖油混合物里逐渐泡发。某天夜里,梅尔吉泽亚被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他起身下床,点开灯摸索着下楼,发现乌苏里拉蹲在厨房里陶醉地吃着蓝莓派,嘴角残留着黏糊糊的蓝色液体,四周散落着被打开的果酱罐和切开的面包片。梅尔吉泽亚被眼前一幕吓得眩晕,连连倒退好几步。乌苏里拉餍足地舔着滴到手指缝里的果酱,随即慢悠悠地扶着旁边的碗柜站起来,洗手,转过身对着吓坏了的梅尔吉泽亚轻声安慰,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饿了。你知道的,哦你可能不知道,你永远比我慢一点儿进入老年。但你肯定有所感受,你的茶里比以往多加了一勺糖,你没尝出来吧,那说明你的舌头也开始粗糙。尽管你的头发依旧金黄,但你的躯体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你的手和脚永远落在比预想中要偏一点儿的位置,尿液也是,不再像以前一样直射,总是有几滴散落在马桶圈上留下黄色的尿斑,别露出那样的表情,你以为我没看见吗?好几次都是我帮你擦掉的,看来你的眼睛也不如以前好使。毛发里经年累计的汗渍开始发酵,使得人就像一个移动的酸菜坛子,需要更多的香水去覆盖那些从骨头里渗出来的酸臭味,那时时间腐烂的味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看你听得满头是汗。看来你从来没留意过时间给你的讯息。人老了就开始饥饿,怎么也填不饱肚子。但……梅尔吉泽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乌苏里拉截过话头,但我很快乐,梅尔德。我很快乐。你总得要习惯变老,习惯自己的变化,哪怕跟以前截然不同。难道以为这样,我就不是我了吗?她捏了捏自己腰间的赘肉,眼里满是怜惜。你以为我不想念过去的样子吗?那样矫健、流畅又紧实的肉体的确令人迷恋,可是那又怎样呢?当我无论怎样节省饮食增加运动都无法让松垮的软肉恢复一丝一毫曾经的弹性,当我再也穿不下衣柜里放着的那些积灰的漂亮衣服——你以为我甘愿穿着那些该死的花衬衫吗——你以为我不痛心吗?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但很快又平和下来,她的眼睛和过去一样闪烁着坚定的光亮。我花了很长的时间习惯头发会变白、视力会下降、肉变得松软、躯体不再受到大脑精密的控制,心灵逐渐怠惰。当我第一次吃掉满满一罐蜂蜜,我像婴儿第一次品尝食物一样再一次发现了蜂蜜的美味,这好像另一种开始。来尝一口吗?草莓酱或是蓝莓酱?厨灯下,乌苏里拉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她像一个慈悲的命运女神,引导着迷途的来者。
这或许是一种自欺欺人。但梅尔吉泽亚没有开口,他从窄小的厨房里落荒而逃,躲进房间里紧紧裹住自己,又觉得喘不过气来,一把掀开被子,顾不上穿拖鞋便匆匆忙忙下楼,下楼时,明明眼睛看准了楼梯,却依旧踩空,差点儿滚下去。梅尔吉泽亚就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家而去。此时正是凌晨三点,夜的迷雾游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路灯投下稀疏的光,将梅尔吉泽亚的影子拖得又重又长,梅尔吉泽亚本人在路灯下显得那样矮小,而他的影子却那样大,随时要把人吞噬似的。梅尔吉泽亚没来得及披上一件衣服,此时直觉得寒气入骨,冻得人难受。难道真叫乌苏里拉说对了,我也开始老了?他旋即摇摇头,企图将脑海里的念头甩走。就在这时,他遇见了那个女人,她有着与乌苏里拉截然不同的个性,艳丽又强健,她有着一张母羊一般的脸,脸蛋上半部分略宽,到了颧骨那里线条突然收束,下颌瘦削,双唇涂着饱满的红色。梅尔吉泽亚知道她,她比乌苏里拉小上几岁,可看上去却只有三十七八的样子,是小镇里有名的寡妇,与她幽会过的男人数不胜数。梅尔吉泽亚就这么跟着她到了旅馆,仿佛饿虎扑食一般将她压倒在床上,尽情感受她的肉体,汲取她的活力,直到天色将白,他才慌乱地从她身体里退出来,匆匆忙忙赶回家。清晨的街道还残留着夜的气息,梅尔吉泽亚却不觉得冰冷。他只觉得心里有股火在烧,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从下体涌出。乌苏里拉还在沉睡,身上散发着糖霜的气息。梅尔吉泽亚蹑手蹑脚地翻身上床,他是那样灵巧,不惊动在美梦中的乌苏里拉。他平躺在她身边,手却止不住地发颤——不再是害怕、不受控制的颤动——而是再次获得身体掌控权的欣喜地抖动。他的思绪在翱翔,他回想刚刚几个时辰的点点滴滴,寡妇毫不吝啬地将润泽的肌肤施与他,用自己的活力点燃他,将她的力量通过亲吻、爱抚与性分享给了梅尔吉泽亚,他在她身上驰骋,犹如一头重振雄风的狮子在旷野上肆意追逐、怒吼、咆哮。他摁住她的肩头,如捕获一头猎物。他亲吻她的肌肤,如撕咬猎物的血肉。他感到无比的饥饿,恨不能将人拆吃入腹,榨干她的每一滴生命力。她逐渐力竭,而他却越发神采奕奕。
梅尔吉泽亚按捺不住心跳,他似乎发现了抵抗衰老的秘密。他沉浸在这一错误的总结当中一去不返,每到夜晚,他都会去寻觅不同的女人,在清晨前回到乌苏里拉身边。他沉迷于通过性爱回春,感受身体的充盈,但每一次性爱过后,他似乎比之前衰老地更加迅速,比这更糟糕的是,似乎是有了抗药性一般,同过这种行为获得回春时间越来越短暂,他执着于第一次越轨过后的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沙漠濒死之人渴求幻想中的水源,于是又一次回到寡妇身边,但这一次他没能硬起来。这又迫使他不得不去寻找更加年轻的情人。他的情人一个比一个年轻,直到对方年轻得能做他的孙女。他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这一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旁边的红发少女已经起身清洗完身体,他却深陷在床上,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一股乳白色的雾从窗户的缝隙探了进来,静悄悄地包裹住他。梅尔吉泽亚沉沉地睡过去了。这是头一次,他没有回到乌苏里拉身边。
等他被阳光嗞醒时,另一端的乌苏里拉早已经洗漱完毕,享用完早点了,梅尔吉泽亚不在,她便任由自己的性子往茶里加了八勺糖。梅尔吉泽亚揉着浑浊的眼,身边躺着的是红发少女,她蜷缩着像婴儿似的睡着了。此时的梅尔吉泽亚尚未能完全从睡梦中清醒,等他完全回神、并清晰地直到发生了什么时,有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夺去了他的思考能力。
每一次清晨,毫无例外,梅尔吉泽亚的下体都比精神更早地昂扬起头迎接阳光。在他睡眼惺忪的时刻,阴茎就已经跳起来提醒他该起床了。而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它安静地缩在黑色的毛发下,犹如幼鸟归巢。冷汗从梅尔吉泽亚身体里不断地往外涌。他岔开双腿,无论怎么摆弄,它始终沉睡。梅尔吉泽亚匆匆忙忙丢下一枚银币就往回赶。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回到乌苏里拉身边总是对的。
今早的小镇空前的热闹。小镇上唯一一所医院挤满了前来挂号的男人。他们或老或少,无一不神色怪异,遮遮掩掩。梅尔吉泽亚无心留意这些反常的景象,一回到家他就扑倒在乌苏里拉旁边,像一只弃犬找回了主人。
乌苏里拉被丈夫的行为惊到了,压了压胸脯,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这个样子的梅尔吉泽亚让她想起了他年轻的时候——每当犯错,他就会夸张地哭泣。当初正是他这样幼稚的样子吸引了乌苏里拉。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梅尔吉泽亚还保留着当时的天真。有时候乌苏里拉会庆幸他们没有要孩子,毕竟梅尔吉泽亚自己就跟孩子似的,这话她从来没对他说过,为了他那孩子般脆弱的自尊心。
“怎么了?”乌苏里拉将丈夫的脑袋放在自己胸口,一只手环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不断地安抚他的脑袋。这个曾经高大、健硕又俊美的年轻人如今小得能被乌苏里拉圈在怀里。时间真是神奇,乌苏里拉感慨着。
随即她就知道了原因。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梅尔吉泽亚对此反应这么大。这只是衰老后期的症状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梅尔德。她轻声安慰着对方。他的眼泪不停地留下,他的声音被眼泪糊住了,只能不住地摇头。
没有它,我算什么男人呢?衰老已经剥夺了我清澈的双眼、我矫健的四肢、我浓密的头发、灵敏的听觉嗅觉味觉、我坚毅的心智,我的一切都在萎缩与退化。我如此奋力与它对抗,却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狼狈无比。如今它还要剥夺我最后的身份——男人吗?梅尔吉泽亚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它与他一同年轻、气势昂扬,他的一切傲人成就——掷地有声的言辞、蒸蒸日上的事业、令人艳羡的外遇都有它的一份功劳。
你明知道的,没有它我将什么也不是,我无法在他们面前立足,你知道的,他们。梅尔吉泽亚哭诉着,像个孩子似的。
事实上它什么也不能代表,当然它注定你不是女人,但它不能帮助你成为所谓的男人——梅尔吉泽亚抬头,一副没听懂的样子——乌苏里拉笑笑,继续道,说的我自己都混了,我只是想说,它什么也不是。它或许能帮助你获得一些其他的东西,但它不能帮助你获得爱、获得自我认知、获得成长、获得对生命的体验、获得对他人(而不是他人对你)的理解与尊重等等。实话实话说,它是一种负担,如果你自认为拥有它将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一切的话。不妨放轻松一些,没有它,你还是你,这是一个难得的体验,你得学会去接受。
如果我不能接受呢?梅尔吉泽亚问出一个相当孩子气的问题。那你将会很痛苦,乌苏里拉回答。
梅尔吉泽亚在乌苏里拉怀里睡去。他蜷成一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他变成了一只青壳螃蟹,从乌苏里拉的膝盖上爬下来,通过门缝钻出去,钻到大街上。那里已经聚集了数不清的青壳螃蟹,大家成群结队地涌向海边,涌向狭长的海岸线,从高耸的石壁中间的狭窄通道涌向茫茫大海。
乌苏里拉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她加了八勺糖,开始继续阅读上次未完成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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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郊野有一种别样的冷寂。
两旁,一排排高大的枯树晕染成一团朦胧的灰棕,密密麻麻向远处、两侧延伸、延伸、延伸。向前的道路逐渐变窄,在遥远的地方交汇,那是风来的地方,巨大的风从那里呼啸而来,带着撕扯得七零八落的雪的尸体将我裹成一团。
这样冷的天没有人出门,除了猎人。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捕猎。
寒风肆意舔舐着脸颊上的热气。裸露在外的头发成了它们的吸管,直要把人骨髓里那点儿生气吸干。
我绑上布条,带上耳罩,笨拙地跟在队伍最后面。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着我,说不清是惊恐、焦虑、紧张,抑或是每种情感都有。黑色的布条吞噬了我的视觉,橡木阻隔了声音,只有空洞的嗡鸣在脑中共振。我立足于一片黑色的流动海中,分辨不出颜色的线条鱼在我身前游动。
当选择做猎人、拿起钢叉的这一刻——不,应当是是更早、更早的时候,湖水某天突然变得漆黑一片,黑得纯粹、黑得浓郁、黑得毛骨悚然,仿佛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漆黑的湖水不再结冰,湖面上终年漂浮着刺骨的水汽。直到某一天,湖水中孕育出了人鱼,它们为村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也带来了如影随形的诅咒,它随着蒸腾的水汽弥漫,被风吹到了村落的每一个角落。它坦然地、毫无顾忌地出现,像逗弄老鼠的猫似的逗弄每一个被它笼罩的人,钢叉尖端闪耀着的是它悚然的冷笑;树丛中一闪而过的黑影,是它故意留下的捉弄人的痕迹;当我们躺在木床上休息时,它就在床边,争着硕大的双眼炯炯地盯着我们紧闭的双眼,直到我们被冷汗惊醒,直觉望向窗外,却只看到空荡荡的风——它已经心满意足地离去;它藏在如复一日升起的太阳里,是组成太阳的光晕。太阳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它的光与热,它也大摇大摆地紧跟其后,使得我们在大中午正温暖的时刻打冷颤;它藏在缓缓升起的月亮中,当月光洒满村落,它便顺着月光进入我们的梦乡,每一个入睡的人都要受其折磨,在梦中辗转;更多的时候,当我们饮水,它便顺着水流化作小刀子,让人腹痛不已;当我们照镜子,有那么一瞬间,对着镜子熟悉的人影我们却感到陌生不已,那便是它已然降临。它将抽走我们的肉体与灵魂,我们正对着镜子做最后的告别。它就这样带走了我父亲的弟弟,随后带走了我父亲,随后又带走了我母亲。它带走了我的姐姐,又即将带走我。它送来恐惧,也送来收获的喜悦。每当有人消失,也意味着人鱼猎人的丰收。这些美丽而狡猾的生物,是决不肯让自己吃一点儿亏。
父亲的弟弟、我的小叔在一个清晨失踪,太阳尚未出现,他消失在晨雾之中。父亲发疯掉入黑湖。母亲被日复一日的泪水浸润,变得湿弱,骨头缝里不停地渗出水来,死的时候只剩下泡发的皮囊。姐姐被月光指引离开家门,第二天早晨,只留下空空的被子。我呢?我将以何种方式死去?死后将以何种面目与姐姐、母亲、父亲相见?这恐惧把我引诱到关于死的无尽想象中。
由于太过沉溺于想象,我不知自己走向何处,导致蒙着眼睛的布条被树枝扯了一下,发出刺啦的声音。簌簌的雪骤然落在眼睛、脸颊上。我反手摸了摸,没松,便也没在意。陡然间,我心一紧,感到眼皮一热,一道锐利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直直朝我勾来,使我不由得下意识抬头,追寻目光射来的方向。
那炯炯的目光独属于为首的老猎人。这老猎人是诅咒下的唯一幸存者,诅咒带走了他的父母,带走了他的妻子,带走了他唯一的孩子,却始终没能带走他。每每提及此,他都忍不住桀桀大笑,笑声如锈刀锯木。他以怪异的强调说他是天生的猎人,天赐予他盲眼聋耳,因此得以无视诅咒给他的传讯,坚硬地活着。
他虽眼盲,可那蒙了翳的白浊眼却比雄鹰的双眼都要锐利,如同两把银勾,死死剜住一闪而过的人鱼。他那双皱在一起、生了耳垢的双耳却比猎狗的双耳还要灵敏,能于无声中判断人鱼游动的方位。他年近七十,依然孔武有力。他的身形是我的两倍大,五根手指就像五根圆木槌,指甲边缘深深陷进去,掐得肉紧绷出去。他握拳时,青筋如怒龙暴起,似汪洋翻腾,一直延伸到胳膊,这力量能轻而易举拧断人鱼的尾巴。他的手指指端黝黑,那是人鱼的怨气,经年累月,越积越深。
老猎人既不会被人鱼的身形蛊惑,也不会被它们诱人的歌声干扰,能打动他的,只有售出人鱼后那沉甸甸的金块。想到此,我不禁握紧了手里的钢叉。没有人见过人鱼的样子。那些抵制不住诱惑偷偷摘下眼罩的人抑或是不幸耳罩掉落的人都发了疯,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湖中,与湖底的幽魂相伴。
我赶紧调整步伐,跟上队伍。感受到扎人的水汽,便知道黑湖快到了。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一下、一下、一下,清晰有力的声音在身体内回荡。手上的绳子动了一下,老猎人示意我们就地趴下,等待下一步行动。我趴了下来,脸贴在冰冷的黑土上,可我并不觉得冷。我感到一种游子归家后,内心深处激动的余波消散后,随即油然而生的温馨的疲惫。
父亲的灵魂就藏在漆黑的湖中。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前去捕猎,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早上姐姐说她半夜听到叔叔的声呼唤。彼时距离叔叔失踪已有两年。父亲出门前的脸色十分沉重。紧接着第二天深夜,丛林深处传来阵阵尖叫,那声音极其凄厉,断断续续中还夹杂着哭声,让人毛骨悚然。父亲是不会哭的,可那分明是父亲的声音。我、姐姐、母亲紧紧依偎着,六只手交叠在一起,母亲的眼泪不断地往下落,她一定预感到了什么。到第三天黎明,空手而归的捕猎队伍中没有他,只有一块黑色的布条,那是父亲绑眼睛用的,布条内侧里面是母亲缝的平安咒语。他们推测父亲的布条掉了,不幸被人鱼蛊惑,发了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发出那样的声音。那声音穿透了耳罩,好似冰柱一般深深地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直到一声闷响,大家在老猎人的指挥下摘下布条与耳罩,只看见父亲的钢叉被扔在一旁,周围的泥土上残留着抓痕。视线转向湖面,湖水中心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波纹。老猎人宣告他已死亡。
父亲死后,母亲一天比一天虚弱,很快她的灵魂追随父亲而去,只留下被泪水泡发的肉体。我和姐姐捧起母亲的尸体——惊讶于她竟然如此之轻——将母亲的肉体沉入黑湖中,希望他们能在湖水中相遇。父母相继离世,姐姐牵起我的手,领着我继续生活。我至今都能记得她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时那轻柔的触感,她感叹我的头发又长长了,她的指尖划过我耳旁的碎发,将它们别到耳后。我眷恋那种温柔。某一天,我们一如既往地依偎在一起躺下,头发交缠在一起。那晚我睡得很熟,直至清晨醒来,发现旁边空空荡荡。最后的目击者说她曾看见姐姐在月亮高悬时出了门,像幽灵一般飘进了树林深处。我沿着她的脚印走到树林的尽头,来到了黑湖。她在这里消失。
如今我匍匐在黑湖边缘,距离我家人如此之近。我的心在鼓噪——他们在湖中,我在湖岸。我悄悄松了松耳罩,希冀听到他们的呼唤——如果真的有的话。我听见拖拽重物的声音,袋子与泥土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还伴随着沉闷的哼声。我以为那是老猎人的喘息。他正部署诱饵,诱饵是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从不让任何人参与捕猎的准备工作,也并没有培养接班人的打算,人们认为他这是为了分得大头。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似乎能一直将这档子买卖干下去,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拖拽诱饵时发出的剧烈的、仿佛窒息一般的喘息昭示着他已经老了,无法像年轻时一样戏弄诅咒。接着是东西入水的声音。再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我听到月亮不断攀升。在这静谧到诡异的时刻,我听见湖水中传来噗噜噜的声响。手中的绳线动了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猎人的钢叉已经甩了出去,哗啦一声,激起的水流溅湿了我的脸。其他人一拥而上,一片混乱中,我的手背被柔软而冰冷的物体扫过——是人鱼——它就在我面前,我本应立刻用手中的钢叉将它制服,但那一刻我却僵在那里。后来当我沉入湖中、意识消散之时,我才意识到那是诅咒,它又一次现身,这一次它没有留情,带走了我的性命。鱼尾在我手背的水渍很快蒸发了,留下那一块肌肤像被吮吸过似的,紧绷起来。鱼尾带起的风直接扇掉了我本就不太牢固的布条。
就这样,我兀地与它——人鱼——对视,在看清它面容的那一刻,尖叫先于大脑发出,可喉咙却好像被堵住一般,我拼尽全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抓挠自己的喉咙,企图把禁锢着声音的东西挠烂。手指挠出了血,可我停不下来。眼前的人鱼有一张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我绝不会认错。姐姐的容貌还停留在几年前,从胯骨开始变成一条硕大的鱼尾,好像将人拦腰砍断,生生装上去的,这让它看上去怪异极了。它用姐姐的眼睛望着我,使得我根本没办法挪开目光。它的喉咙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它已经被老猎人擒住,他正将它倒吊起来,要吊上几个时辰。离开水的人鱼就像离开了空气的人,是活不长的。等到它的身体由于脱水而发皱、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发出声音时,老猎人才会将它带走。它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似乎在请求我帮助它。我陷入了极大的挣扎。
长时间的狩猎让猎人们筋疲力尽。他们席地而坐,吃起了随身携带的罐头。吃完,其他人靠着树干休息,老猎人的眼皮也已合上。这让我长舒一口气。但我依然提防着他的耳朵。松一点点就好。我试着挪动自己的身体,沙沙的雪声刺激着我的心。我不时瞥去看老猎人,直到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这才大胆了一些。我绕道人鱼背面,松了松绑着它的绳子。我既不敢解救它,又不忍心看着它干涸,面对着姐姐的脸,我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只好用这种方式抚慰自郁结的内心。如果它能在老猎人醒来前挣脱,那就是它足够幸运。我最后看了一眼它的脸,它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显得那双眼睛是那样温柔,就好像姐姐在透过它看我一般。我咬咬牙,回到自己的位置,靠着树根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一会儿出现早已失踪的小叔那模糊的影子,梦里他下半身成了硕大的鱼尾,中间插了一把巨大的钢叉。一会儿是父亲兴奋地拿着捕猎人鱼所得的酬劳回来,他说要用这些钱给我们做一身新的衣服。可没等他说完,他的脸骤然变了,变得狰狞可怕,喉咙挤压出锋利的声音,一会哭,一会儿又咧着嘴大笑,疯疯癫癫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我吓坏了,跑出去找母亲。梦里的母亲背着我,我跑过去抱住她,跟她说父亲疯了,她一直不回头,也不回应我,我便凑到前面看——那漆黑的脸吓了我得我摔在地上。黑脸问我姐姐呢,我不停地摇头说我不知道。它说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姐姐在你后面看着你呢。我回头,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直勾勾地望着我。她的眼框里蓄满了泪水。此时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漆黑的一片虚空和她那两只蓄满泪水的眼球。它们不断分裂、变大,逐渐充满着整个空间……
我从梦中惊醒,灵魂还困在梦中,恍惚了好久,才逐渐回过神来,浑身冰凉。这时,我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紧随而来的是喀吱喀吱的声音,好像大型动物在啃噬猎物。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我缓缓抬头,眼前所见令我头皮发麻,险些直接昏了过去——
猎人们血肉模糊,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上。他们的身体四分五裂,拼不成人形。老猎人的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粉色的肠子将雪地染成了漂亮的烟霞色。人鱼的长发散落在老猎人身旁,长发沾了血污,已经结块了,可它毫无知觉,头埋进老猎人的腹腔进食,一边进食,一边发出与野兽无异的哼哼声。我捂住嘴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知道我不能出声,可是呜咽却从指缝里泄出。它听到声音,顿了一会儿,将头抬起,嘴角还黏着血丝。我们就这么对视着,我浑身瘫软,失去了逃跑的力气,可它看上去却比我还要震惊,泪水止不住地从它的眼眶中落下。它咧开嘴,肉块从口中掉落,它愣在那儿,旋即露出悲伤的表情。它的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伴随着这咕噜声,黑湖中传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好像湖水沸腾似的。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来。猎人们连同老猎人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了。新雪覆在旧雪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把雪拨开,连血痕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悚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可眼前光洁白雪又作何解释?我跌跌撞撞回到村落,大声喊叫,四处翻找,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没找到一个人。村子已经空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黑湖,拖着疲惫的身躯与几近崩溃的灵魂。湖面平静,黑得沉寂又安详。我久久地伫立在湖边,任由风簇拥着我。风声中夹杂着诅咒的低语,我也回应着它往下倒,湖水敞开胸怀拥抱我,好像拥抱找到归途的旅人。我从诅咒中解放,任由湖水托起我的发丝与躯体。它们沿着鼻腔与咽喉、眼眶与耳道、沿着一切缝隙涌进我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挤压我的心脏、冲刷我的骨骼、侵蚀我的皮肤。手臂上的皮肤似乎正在逐渐脱落,骨头在溶解,肌肉在流动,它们将它们重组、黏合。它们包裹着我、引导着我往更深、更黑的地方坠去。在那里,我将与我的家人团聚。在那里,我将重新获得爱与自由。
文/鹤野
评/随意
(又铲了一篇稀碎玩意,请大人们不要嫌弃……
01、谢幕
叶纸坐在巨大的、泛着蓝光的显示屏下,像是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只不过荧幕上播放的不是烂俗的喜剧,而是枯燥又冰冷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她看着精细的显示屏,又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深夜,她和时恨坐在凌晨一点的电影院里,看着电影结尾黑底白字的演员表一点点挪上去,她在那个奇妙的时刻忽然想看看时恨口罩下的脸,她转过头去,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时恨的口罩没有摘,上半张脸被微弱的荧光映得忽明忽暗,口罩上起起伏伏,问:“你不觉得致谢名单很像讣告吗?”
电影散场,头顶的灯光忽地亮起,叶纸觉得自己的迷茫和窘迫一瞬间在灯光下无所遁形。时恨没有动,他伸手在空荡荡的爆米花桶里虚抓了一把,然后漏出一口叹息:“再看一场吧?”
叶纸在那一天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存款,用完了那些被她压在抽屉最底层,压在层层堆叠的试卷下的那几张平整发脆的纸币。她记得第一张十元是她小学毕业典礼时母亲给她的零花钱,但那时她看着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人从自己面前走过,走进小卖部,每人手里拿着一根廉价的冰激凌快快乐乐地走出来,只有她久久地站在校门前,想不出可以和谁分享这来之不易的松快和自由,于是她将那十块钱完完整整地压在抽屉里,一存就是很多年。
叶纸从那时养成了存钱的习惯。那些花不出去的纸币被她一张又一张地叠在一起,逐渐积累成薄薄的一层——是的,它们甚至称不上厚实——最后在那天,被她叛逆又疯狂地一举挥霍干净。叶纸想不明白,她站在凌晨五点的大街上,迷茫地摸着干干净净的口袋,时恨靠在电线杆上嘲笑她杞人忧天,叶纸说不,我只是有点迷惑,我就像一个一时兴起冲进赌场然后把自己的房子都赔进去的新鲜出炉的赌徒,时恨就搓着手说那比起想这个有的没的,你还不如杞人忧天一下——翻墙的时候我可托不动你。
凌晨六点,叶纸从围墙上跳下的时候扭到了脚,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翘掉了周一的升旗仪式,坐在窗边听广播在遥远的地方说有请某某主任发表国旗下的演讲。时代的浪潮从她身边滚滚而过,狂热的学生在烈日下高喊着激烈的口号,兴奋的讨论声塞满了拥挤的教室。班会课的主题是我的理想专业,理科班里有一半的学生填写了“生命科学”——频繁出现在新闻报导中的新兴热门专业,三十六号天坑出土的龙形骨骼牢牢地吸引着人们的视线,有关于史前文明的追忆,有关于未来的遐想,层出不穷的营销号和阴谋论,永远在互相攻击的网民,但所有轰轰烈烈的舆论都被一扇简陋的校门拦在外面,被叶纸顽固的困意挡在一层厚厚的白雾后,遥远得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传来的只言片语。这一整天叶纸都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前一夜看的三场电影交错着在她的梦里来回,被下课铃剪裁成前言不搭后语的奇幻烂片,上课前班主任公布了成绩单,叶纸眯着眼睛看见自己的名字卡在熟悉的不上不下的地方,而时恨的名字仍旧高挂榜首,她又转头去看传闻中的孱弱天才少年,但时恨只是把脸埋在校服袖子里,睡得人事不省,深蓝色的校服领口下隐约露出一点口罩的白边,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沉闷的课间,所有人的志愿专业填写表都被收上去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只有她的那一张被压在胳膊底下,压出几条凌乱的褶。空白,干瘪,脆弱,叶纸把它收进抽屉,不再理会。
02、脆纸片
时恨转来高三九班的时间很巧妙,卡在所有人都被试卷和成绩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时候,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像是折损了天线的老旧电视机,对稍纵即逝的信号波迟钝麻木,屏幕上永远是白花花的一片,偶尔露出一张证件照一般麻木的脸。没有人在意这样一个突然降临的孱男孩,叶纸也一样。直到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所有人鸦雀无声地注视着那个奇特又陌生的名字,转过头去看坐在最后一排戴着口罩的他,时恨岿然不动,叶纸坐在他身边,两人的距离不过二三十厘米,她便也产生了一种自己也在被注视的错觉。
在数学老师开始讲解试卷的前几秒,她第一次主动对时恨说了话:“你的名字很……奇特。”
“谢谢,我自己取的。”时恨的脸先转了过来,眼睛还黏在课本上,过了几秒才缓缓挪动,落在她厚厚的镜片框,“自己取名就是这么好玩,其实我原本想叫流花之殇,我的第一个网名,但是工作人员不给。”时恨的声音很轻,很好听,话语和思维也那样轻盈又跳脱。“你的名字很好听,是芷兰的芷吗?”
叶纸摇摇头。
“不,是纸片的纸。”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就像之后的无数个短暂的时刻一样,他们对彼此的接触总是那样猝不及防地终止在各种紊乱的时间里。叶纸那年十七岁,已经早早认清了自己无趣的灵魂,她不漂亮,没有吸引人的鲜明个性,只是一个沉默的迟钝的乖学生,一个普通的、穿着统一校服的量产人偶,和她的同类一起,坐在四四方方的白色房间里,坐在高高垒起的教辅书后,埋身在看不见尽头的作业和试卷里,结束了上一次小考,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次大考。下晚修后走过已经熄灯的走廊,她从栏杆边向漆黑的大地投下目光,也会想着如果我从这里坠落会怎么样,但叶纸早就不认为那样疯癫的想法足以佐证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是个低沉抑郁的病人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诗人,那充其量只是一具尸体残余的神经反应,就像被切掉了头的青蛙仍旧会在铁盘里抽动双腿,她疲倦麻木的灵魂蜷缩在那具平凡无趣的躯壳里,肉体嗅到冰冷的铁锈味,被碾压出条件反射般的神经抽搐。
叶纸偶尔会在翻动书本的间隙看见时恨在发呆,有那么荒谬的一瞬间,她闻到时恨身上那种颓废又尖锐的漫不经心。他们讨论着他的口罩,讨论着他校服内侧自由又灰败的常服,讨论他手腕上那根手环的logo,他从不在人前脱下口罩,也从来没有人在食堂里看见过他扎眼的身影,所以学生们说时恨或许是某个大佬的儿子,下来普通高中体验生活,只要考上了好大学,他就又回到他应有的生活里去了。偶尔有一些传言钻进她的耳朵,叶纸全当消遣听着,并不在意,但或许人总是下意识地被古怪的东西吸引,两个远离人群的人坐在一起,难免会沾染上对方的呼吸。叶纸在听完英语听力的疲倦期里放松了警惕,对着空气仿佛喃喃自语: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口罩?时恨便也拿着笔垂着头,声音震动口罩边缘轻轻地掉出来:因为我身体不好,咳——十条传言里总会有一条是真的。
或许是太累了,叶纸第一次没有因为自己擅自伸出的社交触角感到无措,那天下晚修后叶纸又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人,打开门却看见时恨抱着膝盖坐在走廊里,抬头看着她。叶纸有一种在家门口看到流浪狗的错觉,这种错觉很快就被他站起来的身高碾碎,大男孩看着弱不禁风,但也实打实地高出她一个头。他们顺着漆黑的走廊向下走,走过凄凄冷冷的空气和不知所谓的人生,路过生物教室的时候时恨停下脚步,叶纸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目光穿过蒙尘的玻璃窗,看见陈列柜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模型和兽骨,在无孔不入的黑暗里裸露着精美又粗陋的骨骼。夜风吹散了云,月光落在他们的肩膀,叶纸就在那晦暗的玻璃窗里看见了时恨的眼睛,看见他的口罩耸动:“很漂亮吧?”
叶纸看着他的眼睛,只觉他已经洞穿了自己的灵魂。叶纸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癖好,她喜欢收集生物残骸,无论是什么尸体,蝴蝶、蜗牛、小鸟、幼猫,她喜欢将它们放在掌心,长久地注视,安静地抚摸,拆下一小部分,或是翅膀,或是一小截骨头,处理之后放进她的盒子,锁在桌子最下层。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叶纸只是喜欢沉浸在那种虚假的平静里,她不觉得这是需要忌讳的,不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但是被时恨以那样的目光注视,她感到微妙的局促,又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怪胎——透过冰冷的月光,她看见一个怪异的灵魂在黑暗里行走。
“我有时候会想,我们吃的食物都是动物的尸体,那么餐厅是否就是一座热闹的停尸间呢?”他的思维漫无目的、横冲直撞又蛮不讲理,从这里跳脱到那里,且完全没有自己在胡言乱语的自觉,就像那时他莫名其妙地说了那样的话,下一秒又若无其事地转向她,目光认真又平静,自然得像是和老友交谈:“你有考虑过报考生命科学吗?”
叶纸又想起放在抽屉里的那张干干净净的表单,像她永无尽头的生活一样滑稽,她摇摇头,下意识否认的时候却也下意识地想:为什么?
“在被煽动的对未来存亡的恐惧下,人人都对避风港和方舟趋之若鹜,哪怕它无比激进。”时恨说,“你真的对此毫无兴趣吗?你只是不愿意想罢了。”
“所以别急着下定论,有些问题一旦被提出,猜疑的种子就已经发芽了。”他仿佛一只在月光下现出原形的,可以读懂人心的精怪,忽然又笑起来,弯着眼睛露出一个鲜活得不合时宜的笑容,说:“我以为你也会喜欢那些残骸。”
那时候的叶纸没有听懂那句话,时恨也没有再解释什么,他走下了一片漆黑的楼梯,只遥遥地向她招手,再不走就要锁门了。
03、逃跑
再不走就要锁门了——三十六分钟前,研究所里的同事也是这样对叶纸说,她点点头,而或许是觉得一个即将离职的员工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对方不再多问,只是提醒她走之前记得关灯。
叶纸在桌子前坐了许久,她想起某一天晚修下课,她和时恨走在树影绰绰的校道上,叶纸看着时恨过于瘦弱的背影,看他校服外套下被风裹出的轮廓,她说:“你为什么这么自由呢?”鄙弃一切的才华横溢的人,你不应该待在这座牢笼里。她咽下后半句话,时恨却说:“因为我是一具将死的残躯。”他在风里停下脚步,混浊的空气无处不在,逼死了草地的嫩芽,逼死了温室里的鲜花,瘦弱的树在无星无月的漆黑夜空下伸着状若鬼魅的、扭曲的枝桠,缠绕着他的影子,时恨说:“那你呢?你为什么不逃走?”
叶纸摇头。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有逃跑的意志,一切都没有意义,沉闷又荒诞——她该是想要逃跑的,但是她想起母亲粗粝的手和疲倦的眼,想起被遮盖了一半的婚纱照,想起出租屋里永远擦不干净的窗台,她觉得自己也是一只被拆掉了翅膀的鸟,羽毛被收殓在盒子里,和兔子、蝴蝶、夏蝉一起埋葬在老旧的书桌里。
高三的第二个学期,母亲平静地对她说,家里没有钱继续给她交住宿费了,叶纸平静地点头,收走了宿舍里的被子。此后的每一天她都要在深夜走过热闹的街市,钻进挤在小巷子里的出租房,直到夜间十二点,家里的灯都是黑的,直到她洗漱完睡下,母亲才会缓缓地打开门,拖着一身沉重的油烟味走进来,像一只沉迷的驮兽。叶纸无法忽视她掌心里皲裂的痕迹,但也无法避免地感到抗拒和恐惧,母亲在无数个疲惫哀求的眼神中为叶纸选定了她人生的道路,上一个二本学校,选择一个近一些的二线城市,好好地读完四年书,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乡工作。在谈论人生的时候她总是沉默,在沉默中抗拒又在沉默中妥协。她把装着生物残骸的盒子上了锁,但是后来,时恨送给了她半只风干的蝶翼。黑紫色的闪片,装在小小的相框里,只有一个手掌大,叶纸没有把它也塞进那个老旧的坟墓,而是把它摆在层层相叠的试卷里。
他们很少说话,偶尔的交流也只是借一支笔、借一块橡皮,都是时恨单方面向叶纸借,他太矛盾又太干净,像是对一切都充满兴趣,又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毫不在意。他们就那样各自奔波忙碌,沉默着直到倒计时掉成“0”——叶纸没再见过时恨,在所有兵荒马乱的考试都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叶纸独自走出教室,看着考场外飞奔的学生,看着校门口缤纷的横幅和鲜花,学生们互相拥抱,尖叫着告别,但没有一个祝福属于她。叶纸站在校门口回望那座教学楼,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她在那个瞬间忽然很想见到时恨,她在人群中穿行了很久,寻找了很久,在毕业典礼上,在谢师宴上,她穿着不合身的黑色礼裙,茫然四顾地想要寻找到某个模糊的人,但高考就像一场激流,许多人还没有想明白自己未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就猝不及防又懵懂无知地被冲散了。
再次回到学校领取毕业证的那一天,叶纸从厚厚的试卷夹里找到了那个残破的蝴蝶翅膀,她身边的位置空空荡荡,连桌肚都干干净净,一个活在传闻里的人也在传闻里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在那个瞬间她才忽然意识到,她是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的,她还想再去一次电影院,还想再翻一次学校斑驳的围墙,哪怕扭伤了脚也无所谓。
她想活着,想痛苦地疯狂地活着,她第一次背离了母亲为她挑选的道路,冷漠又生硬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叶纸盯着那张从书本里掉出来的,有些泛黄的志愿表格,抓起笔,扔掉临近城市的大学,扔掉普通的正确的师范专业,在报考专业那一栏慢慢地写上:生命科学。
04、喜剧
叶纸今年二十九岁,入职研究所已经足足五年,刚从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抱着自己的简历无处可去,收到顶尖实验机构的录用通知的时一度怀疑是诈骗。她恍若梦游地入职,不解地实习、转正、工作、开会,转入新的部门的时候在科研人员名单首页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叶纸的手压在那本名册上,压出几条深深的折痕,恍然觉得就像年少时翻阅长长的学生花名册,在同一个地方邂逅了那个神秘的人。她不曾设想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坐在会议室里,彼此的表情都冷漠又公式化,他说,我叫时恨,时间的时,仇恨的恨;她便也说,我是叶纸,纸片的纸。
叶纸入职的第四百二十七天,她和其他几个新的同事一起被带进了那座被层层密码门严格保护的标本陈列室。对着正中央悬浮着白色骨骼的巨大培养皿,主任难掩高傲地讲解道:这就是三十六号天坑发掘的龙骨标本,生命炼成的核心。叶纸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是冷气开得太低,她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她的目光越过那仿佛幻想生物一般的巨大骨骼,落在后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培养皿里,蜷缩的兽尾、残破的骨翼、漆黑的鹿角,或红或白的内脏标本沉浮在液体中,是一座大型的屠宰场,一座精美的墓园。
叶纸入职的第七百六十九天,第一次实验事故爆发,她从混乱的梦里醒来,在凌晨两点,听见门外传来抓挠的声音,透过猫眼,她看见一个浑身黑毛的身影蜷缩在门口,被扭曲的镜头拧成细长怪异的弧度。保卫科的电话拨打不通,她锁死了门,从备用通道离开,在跑向实验室的途中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人。在逐渐迫近的嘶吼声中她看清了那双眼睛,时恨只停顿了两秒,就抓起她的手站起来,他们在仿佛看不见尽头的、迷宫一般的走道里奔跑,躲避着一个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扭曲生命体的本能追杀,这一切都像极了她荒诞离奇又啼笑皆非的人生,像一场无人叫座的滑稽的B级片。
他们和实验体缠斗了四个小时,最终叶纸用安保室的防卫斧头剁烂了那颗长满黑毛的头颅,她浑身是血,抹掉糊在脸上的液体,看见时恨靠着墙壁瘫坐着,身上一片花花绿绿,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实验室的药剂,更多的是那实验体的体液。他们在黑暗中喘着气沉默许久,叶纸想在这尴尬的重逢时刻找出一句合适的话,却看着时恨摘下了口罩,呕出喉咙里浓稠的血。猩红发黑的血液从他的口鼻中、他的指缝间、他残破的躯体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像一捧抓不住的肮脏的水,叶纸感受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无措,她想起母亲病危时牢牢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枯槁的手,想起压在书本里脆弱的蝶翼,想起她在昏昏欲睡的课间趴在桌子上询问时恨:“你为什么总是在谈论死亡?”时恨说:“因为死亡就像我的朋友。当你知道自己终将走向那个终极,和它开开玩笑,会让你好受很多吧。”
直到那一刻,叶纸才明白那些苍白的口罩,那些不经意间露出的针孔,那些沉默的喘息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一直手足无措地沉默着,直到时恨的呼吸平稳。他仰起面罩下那张普通的、干净的面孔,在微弱的灯光里迎向她,叶纸发现他笑了,笑容松快又无谓,是对境遇的嘲讽和对人生的鄙弃,他的声音坚定而反叛地在黑暗里响起。
时恨:“操。”
叶纸愣了一会,手里的防卫斧滑落在地,她也笑起来,夹杂着几声仿若哭泣的气音,她慢慢弯下腰,喘着气哽咽,学着他的语气,一样坚定地说:“操。”
异常事件激化了研究所内外的矛盾,针对和恶意几乎转化为肉眼可见的针,政治和舆论的压力浓缩成实质的倾轧,将一切都推向最极端的方向。第四天,叶纸接到了通知:停止所有有关于七十九型脊髓液的研究,实验已经进入最终阶段,接下来将由项目的领导人本人亲自注射实验样品,光荣地成为第一个抵达进化终点的人类。
她知道这是一场蹩脚的谋杀。在那一刻,叶纸才真正开始思考自己这匆忙的二十几年人生究竟存在怎样的意义,她是怎样的人,她要成为怎样的人。她裹着围巾站在十字路口,下午五点,天穹下遍布阴霾,许久没有看见的太阳成为了人们口中可望而不可即的追忆,污染的黑潮盘踞在城市之外,天气预报被投放在商场的大屏幕上,请居民尽量减少外出,注意安全,珍爱生命。她看见歪歪扭扭的岔道口密密麻麻地铺陈在自己眼前,通向阴森的白骨,濡湿的腹腔和无解的终极。我是谁?这一切的意义又落在何处?她想起高中教学楼里阴冷的风,想起凌晨五点从狭窄的厨房里挤出来的食物香味,想起从高楼上雪花一样样飘落下来的试卷,想起母亲躺在棺木里仍旧愁苦的脸,想起模糊的人群在闹市区里高举的双手和横幅。抨击,抨击一切,反对一切;太过危险,停止,必须停止。她被裹挟在众说纷纭的浪潮里匆忙地向前,永远在逃难,永远在寻觅,永远在斗争,她忽然很想回家,但当她走到熟悉的小区门口,才想起家中放在柜子上的骨灰盒都已经落了厚厚的灰。
你为什么总是在谈论死亡?
因为死亡就像我的朋友。当你知道自己终将走向那个终极,和它开开玩笑,会让你好受很多吧。
那你呢,你为什么总是对死亡充满好奇?你接近它,观察它,但你又不敢了解它。被你锁在柜子里的那个盒子,你再也没有打开它,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对此感到恐惧,但又控制不住地去想象。死亡,一切都归于寂静的终点,但是我还没有尝出活着究竟是什么滋味,我还有多少时间挥霍,我还有多少时间迷茫——这样的生活终有尽头啊。
在我拥抱死亡之前,我是否能和自己和解?
叶纸坐在关着灯的室内,对着桌上整整齐齐陈列着的试管,忽然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时恨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他们是那样奇妙又陌生的关系,若即若离,寡淡冷硬,所以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生发的那种平静又疯狂的设想无关他人,它荒诞得像一个不负责任的笑话,一个庸俗透顶的黑色戏剧。故事的最后,叶纸抬起手臂,慢慢将整整十二管实验脊髓液打进了自己的身体。她在巨大的、泛着蓝光的显示屏下,听着血液的奔腾,听着幻觉里传来的远古的回音,透过各种指标和数据,最后一次潦草又慎重地读完了自己的人生。
05、选择性真相
平安晚报 第四百八十二刊
晚间闲谈栏目 撰稿人:野鹤
距离巨兽01造成的重大伤害事件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七年中,新生命公司在进化试剂的研究上取得了不菲的成就。在近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新生命公司领导人展示了新的实验受体,虽然仍旧存在不稳定的病体特征,但相比起巨兽化的恶劣影响,已经称得上是跨时代的进步。
新生命公司,在灾害频发的灭绝时代,坚持进化派主张,认为提取古生物DNA,与人类基因相融合,可以使人类完成全新的蜕变,以应对日益严重的环境危机。多年过去,新生命运动的领导人时恨先生一直处在人们议论的中心,政客将其视为邪教徒,反对派将他视为眼中钉,进化派则将他视为悲悯的救世主和神性的集合体。时恨出身于显赫的商业家族,幼时被称为神童,十五岁时便显露出科研方面的出众天赋,但同时他也不幸罹患重病,家族野心勃勃,不惜献祭一个尚且青涩的孩子增加自己在各个领域的影响和筹码,他们对其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危机时代成为引领科研方向的领袖。时恨身上承担着无必沉重的压力和责任,相对地也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他改了名字,离开家族盘踞的城市,去到遥远的地方读完了高中,高考之后,就回到了家族企业,开始着手新生命研究。
真正让时恨进入大众视野的事件是七年前的巨兽灾难,由于初代脊髓液研究出现偏误,受体在注射了大量脊髓液后发生异变,躯体无限繁殖,变成一个巨大化的兽形生命。巨兽01造成了严重的伤亡事故,新生命研究所有将近半数的研究人员死亡,最后被时恨以特殊方式控制。巨兽01的出现本该为时恨带来新的舆论压力,但巨兽01本身也是一个足够强力的谈判筹码,时恨在单方面的威胁和家族的保护下携带巨兽01躲进人迹罕至的沙漠深处进行下一步研究,一年后,巨兽01被无害化处理,时恨携带第一批血清走出了沙漠,开启了兽脊血清的新时代。
新生命公司向民众公布了新的实验进程后,人们除了关注他们最新的研究成果,也更加关注时恨这个人本身,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会造就这样一个足以改变时代的天才。人们将他的私生活当作商品贩卖,在这其中,一个人被反复地提及——叶纸,时恨的高中同桌,研究所的下级和同事,巨兽01的受体。网民们咀嚼着他们的关系,猜测他们是朋友、是知己、是恋人、还是亲人,他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感情,足以让叶纸下定决心,代替当时承受着各方压力的时恨,接受脊髓液注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或平淡,或戏剧,或苦情,故事的真相究竟如何,只看人心如何演绎。
而无论如何,逝者已逝,黑潮和废水迫近城市,人类也正稳步向着全新的时代迈进,笔者只希望这闲谈碎语能供各位看官消遣一二,在咀嚼他人苦难的同时,也为已逝的先驱者缅怀片刻。
作者:【十一招】宅斯特
评论:随意
*注:克苏鲁题材小说,含有必要剂量的不可名状与故弄玄虚
一
于是奥斯瓦尔德在星期日的下午终于见到了那位马戏团诗人: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臃肿肥厚的啤酒肚,然后是光秃秃的头顶。虽然天灵盖油光锃亮,但从耳朵上沿往下又长着长而浓密的红发。他的面色惨白,皮肤粗糙,下巴和脖子间有一层褶子,这特征与阿姆哈特街上的老醉鬼如出一辙。最让奥斯瓦尔德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在帐篷外瞥见他时,眼皮耷拉着,双目无神。而当表演开始后,准确地说,当诗人戴上来自东方的神秘戒指(奥斯瓦尔德才不信这套)后,他的双眼目光如炬,神情激昂,仿佛即将踏上远征的伊阿宋。诗人的声音洪亮而清澈,如雄狮怒吼,又如泉水甘冽,吟唱声回荡在帐篷中——
稻草,稻草,稻草
水银拖鞋长出海藻
毛发只有二十二根的小矮人说
“往花瓣上钉钉子吧,
只有这样酒才能造得更好!”
后排的吉普赛人用打了孔洞的铁罩子遮住煤油灯并快速旋转,让斑驳的光点缀神秘的舞台。诗人一边吟诵一边狂舞,舞步捉摸不定而延绵不绝,仿佛穿上了被诅咒的红色舞鞋。观众们被神奇地感染了,台上独舞的诗人变成了璀璨的明星,可笑的领结似乎变成了华丽的装饰,臃肿的体型似乎变成了可靠的身姿,就连滑稽的发型也似乎变成了流行的风尚。舞过一阵,伴随着号角声与铃鼓声,舞台边缘喷出火焰与烟雾,如此明暗交替短暂地夺走了人们的视力,待眼睛恢复后,观众们发现诗人已退场,在舞台中央留下一张巨大的羊皮纸,上面用大字书写着刚才诗人吟诵的诗句,主持人兴奋地登台介绍说这是来自东方三博士的神秘口谕,现在抽选几位幸运观众上台,能完成游戏留到最后的人就能获得这张被赐福过的羊皮纸卷。奥斯瓦尔德的未婚妻踊跃地伸出了手,这正是他们这趟马戏团之旅最主要的目的,自从未婚妻在朋友那里看到了这个羊皮纸卷,就喜欢的不得了,一定要拉着奥斯瓦尔德来看一次这个表演。
“你知道吗亲爱的,纸上的那些文字在暗处会发光!”
“这可能是他们在颜料中加入了硫化锌或者镭……”
“你会陪我去的对么亲爱的,陪我去马戏团看这位神秘的东方诗人。”
“好吧宝贝儿,让我看看日程表……我们下周日去如何。”
然而主持人并没有点中奥斯瓦尔德或他的未婚妻,羊皮卷最后被一位褐发雀斑的男士得到,他把奖品交给自己的儿子,小男孩兴奋地在原地大喊大叫。
无论如何,这场演出给奥斯瓦尔德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周一早上他在凶案现场一眼就认出来死者就是这位马戏团诗人。
二
案情相当简单:当晚演出结束后死者来到了酒馆,喝了几杯烈性啤酒,然后离开酒馆来到了案发现场附近。案发时小巷内除了死者和两名凶手之外没有其他人,两名凶手从小巷两头进行包夹,试图抢劫钱财,死者尝试反击,但打不过二人,于是被抢走了钱财。在凶手之一尝试抢夺死者胸口的戒指时,死者进行了强烈的反抗,争斗中凶手殴打到死者后脑,造成机械性损伤死亡。整个过程被三人目击,他们分别是小巷尽头的住户、在附近乞讨的乞丐以及偶然路过的马车夫,三人口供所描述的情况基本一致。
凶手初步判断是克劳舍兄弟,他们在本地臭名昭著,像这样打劫落单的醉汉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但像这样杀害了最近在城里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这两个爱玩火的人总算点燃了谷仓。
有一点引起了奥斯瓦尔德的注意,在施耐德跟马戏团班主说明案情时,这位班主比起死者的安危,更在意警察有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一枚骨质的戒指。施耐德和奥斯瓦尔德都没有发现这么一枚戒指,班主恳求再三,但他们确实没找到任何像是戒指的东西。
“真的没有吗?能不能再帮我找一找,灰白色,硬的,像是骨头雕刻的一样……”
“先生,我们已经找过三次了,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请在这里签字吧。”
“可是……如果找不到的话……如果找不到的话……”
“冒昧问一句,那枚戒指有很高的价值吗?比如……是象牙做的?”
“是是是……哦不不不,事实上我不知道那枚戒指是拿什么雕刻出来的,它看着像是象牙,但似乎又不是象牙……”
“那它有什么纪念意义吗?”
“没有,没有。但没有那枚戒指的话,就没法表演了……你们能帮我再找一次吗?求你们了。”
“如果我们发现了的话会告诉你的!请在这里签字吧先生!”
奥斯瓦尔德知道班主说的就是诗人演出时戴在手上的那枚戒指,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班主对这个小玩意儿如此执着。而当奥斯瓦尔德一边想象神秘的东方力量,一边在警医办公室掏出三明治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奥斯瓦尔德知道应该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直到赶到克劳舍兄弟的家中后,眼前的一幕使他意识到“不妙”是个极为委婉的说法。
屋子里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独居男人的体臭味,陈腐家具的朽木味,烧炉子的煤烟味,劣质白兰地的酒味,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留胡须的那位克劳舍倒在地上,血泊和呕吐物流了一地,从脖子到前胸被手指挠了个稀烂,隐约露出森森白骨,十个手指上的指甲劈裂的乱七八糟,指尖上血肉模糊,看上去是自己把自己硬生生给挠成了这样。
奥斯瓦尔德出去扶着墙呕吐了两回。没人嘲笑他,所有人都吐了,他们只会同情还要近距离调查尸体的奥斯瓦尔德,这样惨烈的现场有的警察一辈子都不曾遇见一次。另一名克劳舍被施耐德带走了,他是目击者,报案人,也是最大的嫌疑人,因为现场只有他和死者两个人。回到警察局后,同事告诉他另一位克劳舍的指甲里没有检查到肉片之类的身体组织,这样一来只有可能是自杀。
施耐德负责了小克劳舍的审讯。这家伙看上去已经完全崩溃了,屎尿流了一裤子,沾的审讯室里到处都是。据小克劳舍说,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昨晚居然打死了人,离开现场后直接当掉了抢来的赃物,买了白兰地回到家里,庆祝又可以半个月不去找活计。喝着喝着小克劳舍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他是被大克劳舍的叫声给吵醒的,他看到大克劳舍嗓子里发出嘶鸣,上衣被挣扎着用力扯开,两只手不断挠着自己的脖子和前胸,挠出了一道道血痕。他以为大克劳舍是被什么噎着了,尝试给他灌了碗水,但是大克劳舍全都喷了出来。小克劳舍做出各种尝试拦住大克劳舍自残,但被他一次又一次猛力甩开,最后只能看着自己的哥哥把自己的喉头挠了个稀巴烂,先是血,然后是带沫子的深色血,再然后是一下一下喷出来的血柱,最后大克劳舍倒在地上,呕吐物缓缓从创口流出。整个过程比想象中更快,因为平日二人的作风,邻居对他们房内的噪声敢怒不敢言,所以也没有人赶来帮忙,直到小克劳舍屁滚尿流地爬出房间求助,这才有人报了警。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施耐德。”
“这个冷血败类的话我一句话都不相信,他绝对是害死他哥哥的凶手!”
“但是现场情况基本符合他的描述。”
“那也一定是因为这个混蛋在酒里下了毒!能帮我安排一下药物的检测吗?”
“我得去大学问问,顺利的话两天吧。”
“对了,你在案发房间里有没有发现字典、马蹄铁、羊皮或者门球?”
“没有,我只勘验了尸体附近。问这些干什么?”
“那个把屎拉在裤子里的混蛋说,死者最后扯着嘶哑的喉咙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勉强记住了这几个词。”
从大学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奥斯瓦尔德掉转了自行车的车头,来到了门可罗雀的马戏团帐篷前,他找到愁眉苦脸的班主,告诉他克劳舍兄弟曾去的当铺地址,然后才回家。
三
第二天奥斯瓦尔德赶到局里时发现已经炸开了锅,大克劳舍的尸体明明放在太平间里冷藏,结果今天早上准备移交给大学那边的时候,值班人员发现尸体被严重破坏,上面长满了菌类。太平间的冷藏设备没有任何问题,这些菌类像是从身体里从内而外长出来的,颜色古怪而斑斓,让整个太平间看上去有股不可名状的诡异。
虽然在此情况下,警方只能结案于自杀,但小克劳舍身上还有条马戏团诗人的命案,所以施耐德有机会逼着小克劳舍一句一句一遍一遍吐出事情前后的经纬,然而对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反复盘查后,施耐德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施耐德,你看这句供词,‘他亲吻了戒指,然后将它放入胸口的口袋’……”
“怎么了奥斯瓦尔德,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会不会是那枚戒指本身有毒,大克劳舍在亲吻时摄入了致幻物质?”
“这我到没想过!不过……有那种物质吗,会延迟几个小时后再让人陷入极度的痛苦或幻觉?”
“虽然我不知道,但也许有吧,总之我认为有必要对戒指表面进行化验。”
二人驱车来到马戏团。距离奥斯瓦尔德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月余,这么长的时间,照理说要么马戏团觉得在本地已经赚不到钱了,要迁徙至其他城镇,要么在本地热火朝天准备新的演出剧目,但两人却只看到一片破败的帐篷,还有一位佝偻的看门老头。
老头说诗人死后的第二天班主就失踪了,到处都找不到人。马戏团一下子同时失去了班主与最受欢迎的艺人,其他成员陷入了无尽的相互指责与无意义的诋毁谩骂,最终作鸟兽散,留下了这一地残骸。
奥斯瓦尔德和施耐德进入了原本班主居住的帐篷,里面已经被翻的乱七八糟。二人快速地检视着帐篷里的物资,除了合理的物件之外,房间里散乱着异常多的纸张。奥斯瓦尔德随手抓起一页,上面写着:
秋叶打开网中三个人
迷路在水
忌日开始通风
往前走一双手
注视模糊的站务室
文字散发出淡淡的荧光,像是某种来自深渊的凝视。奥斯瓦尔德不太懂诗歌,他觉得这大概是胡乱写下的句子,因为每个名词前都带着中型冠词das,而非它们本来的冠词。施耐德对此也毫无头绪,至少他们都没有见过什么会刻意改变名词词性的德文诗歌。
看门老头说那天班主早早就出门了,遇见了正在从驴身上卸水桶的自己,两人打招呼时班主说要去当铺赎回诗人的戒指。之后没过多久班主就回来了,直接一头扎进了帐篷,合上了幕帘,这也是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当天的午饭有人给他放在了帐篷门口,但第二天中午发现这些食物丝毫未动,于是人们走进了帐篷,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就这么又等了一天,班主仍然不见踪影,很多团员蠢蠢欲动,当晚直接偷了贵重东西悄悄跑掉了。
“为什么不报警呢。”
“哼,两位老爷们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有多混乱,有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早想着跑了,哪还有谁想着报警。”
“那您为什么不跟他们一样离开呢?”
“瞧您说的,但凡我有个能去的地方,哼,现在还会留在这儿……”
“还有什么班主的线索吗?”
“对了,我把这个悄悄留下来了,省的被那群鬣狗给偷走。”
老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正是奥斯瓦尔德想要寻找的戒指。戒指表面的化验结果很快被送到了警局,遗憾的是并没有检测出毒药或者致幻类物质,只有一些类似于真菌的物质。说类似于真菌,是因为实际上谁也不知道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这天夜里,轮到奥斯瓦尔德和施耐德在警局值班,施耐德出去巡逻,奥斯瓦尔德脑子里一直在回想那天看到的表演。他越想越觉得奇怪,那场表演仔细想想其实没什么意思,甚至不如一些街头艺人的魔术,但为什么现场的观众的情绪都会那么高涨……
奥斯瓦尔德站起身来,去证物室的柜子里拿出了这枚戒指,对着光看了一会儿——
——然后将它戴在了手指上。
奥斯瓦尔德眼前出现一片幻境,好像左眼和右眼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他身处一片由蘑菇组成的密林里,一丝丝亵渎的月光从高耸的菌帽罅隙中透射在地上,像是芦苇一样到处嗅探着猎物。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要避开这些恐怖的月光,他要逃脱,要离开这菌海回到现世中。走啊,走吧,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动,一股邪恶而冰冷的念头涌入他的脑海,写下文字,用文字去逃跑,那是自己唯一的生机。奥斯瓦尔德抓起笔来在证物室的笔记本上写到:
冬青叶跨过隐翅目大衣(绕开面前这道月光向前跑)
大象天赋下议院(跑进右侧的岔路口)
双黄蛋痛饮抛物线羽毛(减速,前面有月光,藏起来)
江户小提琴飞翔(现在跑到前面的空地)
雄鹿肱二头肌旁的马卡龙(走左边,似乎是安全的)
……
奥斯瓦尔德奋笔疾书,沾染到的孢子顺着笔尖洒在纸上,让文字在档案室昏暗的灯光中发出幽幽光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才是安全的,只有内心中不明的恐惧促使他快跑,快跑,快跑。奥斯瓦尔德把名词都用上了中型冠词,这会让他的脚步更加轻盈,他趟过流淌着粘液的河流,冰冷的月光让他感到窒息,就像在南极冰川中投入硝酸甘油,干涸的井底爆裂的土坯,酒精如尿液般烫脚。双曲线,仰泳北大西洋暖流抚摸油灯,七粒松香斩断脊椎的下划线,宾格灵长类乙酰水杨酸虚拟悖论!
终于,奥斯瓦尔德逃了出来,离开了理性的牢笼,摆脱了常世的桎梏,回归了群星中属于祂的国度。而在光年之外的警察局里,证物室内空无一人,只有散落一地的纸张,和一枚掉落在地上的灰白色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