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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水
朝西坐在山头上,默默注视着天上的一抹斜阳。
看够了,他就起身,返回了山坡后的住房。
这是一个荒芜的星球,朝西或许是抵达此处的第一个生命,也是如今唯一的住民。
所谓住房,其实只是一艘已经坠毁了的逃生飞船,由于冲撞的速度不算太快,整艘飞船的结构保持得还算完整,这个行星的气候也比较稳定,使得他得以在这里生存下去。
在这小屋的背后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菜地,里面种着刚刚好够他一个人食用的蔬菜,虽然种类都不多,但都还算是他爱吃的类型。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五年之久,携带的肉类食品早已经吃完了,长期的食素让他面色有些虚黄,每天的精神也不是很好,其实在他的备用仓里是存有多种肉用动物的受精卵的,只需要简单的培育就可以开始养殖,以他一个人的食量,也只要稍稍扩大一点菜地的规模就足够了。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早已在这种孤独的生活中变得脆弱,不论养了鸡还是猪或是羊,他的心底里也一定会把它们当做自己的某种伙伴,进而无法狠下心将其屠宰。
为免徒增烦恼,他在一番犹豫之后他干脆拔掉了受精卵冷冻库的电源,反倒落得个干净利落。
他此时来到了小屋的前院里,把面前的相机调整好位置之后,等待着太阳来到他身后的小屋上头,拍下了自己背对着阳光的画面。
太阳在他的背后呈现为一个倾斜的椭圆状,这意味着它并不是一般形式的球状恒星,而是一种扁而平的圆盘状恒星,所以从地面看上去,它就是一个倾斜着挂在天上的真正意义上的“斜阳”。
这个行星的公转轨道和太阳的圆盘面存在一定的角度差,所以它会绕着圆盘的正面和侧面来回运转,使得太阳在天上的形状也出现周期性的宽窄变化,转到侧面的时候,太阳会变成一条刺目的细线,转回正面则又变成一个饱满的椭圆。
实际上,太阳的正面散发的强烈阳光本该让这颗行星变成灼热的地狱,侧面的阳光又太过微弱,以至于面朝这一侧的一切都变成冰封的世界,幸运的是,这颗行星的公转轨道在面向太阳正面的时候刚好来到最远离太阳的地方,转到侧面则反之,这才让这颗行星拥有了适宜生命——至少是适宜朝西生存下去的气候条件。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朝西在为了长期的生存而搭建住所、蔬菜地等工作之外的最大爱好就是拍摄这个倾斜的太阳,至少每天拍摄一张,以此记录它的形态变化,严格来说,这或许是他唯一的爱好了,而在这个荒芜的星球上,在朝西空虚无趣的每一天里,这个太阳大概也就是朝西能够在生活中感受到的,仅有的变化。
他拍完之后就和以往一样在相机上看着最近几天的照片,把它们设置成连续播放,以此感受太阳不断变化的形状,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他刚刚拍摄的那张照片上,天空中出现了一粒崭新的光点,在仔细检查之前的所有照片之后,他发现每隔十四天就会有一个类似光点出现在他的照片里。
要么这是这颗行星的卫星,要么,这就是一个人造的物体,而后者对于独居在此的朝西来说,他并不希望是后者。
可是事与愿违,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爆裂的引擎轰鸣声从高空中向他袭来,随后,天空中的斜阳被一道宏伟的阴影所遮蔽。
他紧张地看着这艘停泊在自己上空的庞大飞船,飞船似乎也在注视着他,不久后,飞船的侧面打开了一道舱门,一艘运输船从中飞出,继而停泊到了朝西的面前,一个身穿白色大褂、脸上长满胡茬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带着秀气的眼镜、神态天真的少年走出了运输船,径直向朝西走来。
“根据空间管理法案,重度危机区域管理法条,我们有义务告知你,此地不宜居住,请与我们一同离开。”胡茬男走在前面,开口时扫视了朝西一眼,当他说完这句话时,眼神已经转移到了周边。
“先生,这里很危险,我来帮您一起收拾行李,我们尽快离开吧。”眼镜少年落在胡渣男身后,语气诚恳,但目光不时瞟向天上,再看向朝西时神色间已经多了几分急切。
“我就住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自两人出现开始,朝西的双脚就没有再移动过位置,一如自己的双脚,他也如此定定地看着两人。
“先生,您真的应该跟我们走。”眼镜少年指向朝西的身后,那是太阳的方向,但此刻它已经被天上的飞船所阻挡,“最多只需要一个月那颗太阳就会爆炸了,这附近的一切都会毁灭的,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说了,我哪儿也不去,你们给我……”朝西皱着眉打算喝令两人离开,随即意识到了眼镜少年话语中潜藏的意思,“你怎么知道它还有多久爆炸?”
眼镜少年看向胡茬男,对方对他轻点头示意后就继续扫视起了周围,眼镜少年这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您应该注意到了,这颗恒星扁平得就像是一张面饼,这是因为它的自转实在是太快了,在它赤道面上的离心力抵消了自身的引力,所以才会变成这种形状。”
“我上过学,说点我猜不到的东西。”
“但您可能不太清楚,一般的恒星是不可能达到这么快的转速的,它之所以能够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它曾经属于另一个恒星系,然后被甩了出来,并且获得了极大的加速,可是那个时候它已经是一颗红巨星了,这意味着它已经到达了恒星演化的末期,它越来越弱的热核反应无法支撑自身的引力,所以体积也逐渐缩小了,”眼镜少年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也许是说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他脸上的紧张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了,“因为角动量守恒,它的体积越小,就会转动得越快,所以它的南北两极会收缩得更快,慢慢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别忘了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它还有多久爆炸?你说的时间准确吗?”
“先生,我得先说明白这些才能向您解释清楚,就是因为它的体积在不断缩小,而且也达到了演化末期,所以我们只需要通过它的质量和体积的比例就能大致估算出它距离超新星爆发的时间了,其实我们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才冒着风险来到这里实地采集数据的,”眼镜少年推了推眼镜,给出了最终结论,“它随时都可能爆发,而这个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超新星爆发是宇宙中最为强大的爆炸之一,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哪怕远隔数百光年之远的生命体,也会被猛烈的伽马射线暴所摧毁,因此眼镜少年的神色非常严肃,他要让朝西明白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然后随同他们一起离开。
然而朝西并没有因此而展现出半点的恐惧或动摇,他暗淡的双眼里反而冒出了些许光芒,他似乎因为这个消息而卸下了某种重任一般,就连一直紧绷着的语气都松弛了下来。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朝西笑道,“你们还是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可是……”
“我们已经尽了告知的义务,也尊重你的选择。”一直默不作声的胡渣男突然开口,随即转身走向了运输船。
眼镜少年着急地看着胡茬男,又再挣扎着看向朝西,随后在朝西的笑容里败下了阵来,颓丧地与胡茬男一同转身走向了运输船。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看着两人停下脚步后,朝西问道,“你们应该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它快要爆发了,为什么还冒着险停留到了现在?”
“在出发之前,我们不知道这里具体的情况,所以预定的返航时间就是今天,”眼镜少年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胡渣男,“他不喜欢打破任何规矩,坚决按照计划的时间离开。”
“原来如此,真是一个恪守规矩的好家伙,”朝西感叹道,“所以你们才会因为“义务”而冒着停留的风险来接我。”
“不只是这样,我们也是因为……”
“我很感激你们的好意,但我已经不想再遵守任何的规矩了,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朝西摆着手打断了他,“快离开吧,不要再为了我浪费宝贵的时间了。”
朝西的目光随着起飞的运输船慢慢转到了悬浮在天空的飞船上,他已经透过飞船庞大的躯壳看到了他每天都会仔细观察的、那个扁平的、倾斜着挂在天上的斜阳,直到飞船已经轰鸣着化作了天空中的又一个光点,他也还一直带着轻松的笑容,死死地盯着同一个地方。
在飞船上,眼镜少年设置好了跃迁的准备程序,只要按下最后一个按键,他们就将在三十秒后以超过光的速度远离这个蕴含着即将爆发出恐怖能量的星域,他犹豫着,想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
“我们在这颗行星的轨道上停留了半年,而他一次都没有向外发出过任何形式的信号,至少我们从没接收到过,一般的逃生船也不会配备像他这么齐全的长期维生系统,”胡茬男替他按下了启动按键,跃迁引擎的启动倒计时也同时响了起来,“他一开始就做好了要在这里生活的准备,也就是说,他早就打算好要死在这里了。”
眼镜少年闻言,默默地扣好了安全带,眼光闪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胡茬男也不再说话,随着倒计时的临近,船身开始了有规律的震颤,就在引擎即将启动的时刻,一阵刺耳的警铃在船舱中响了起来。
震颤随即停了下来。
朝西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恒星随时有可能爆发,他也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的降临,这并非因为他主动想要死去,而是除此之外,他已经找不到什么别的可以去实现的、具有意义的目的了,他脱离了整个社会,独自生活在这样的一个荒芜行星上,如果缺失了一个目的,那么每一天就都只能是一种苟活而已。
然而对于一颗恒星来说,即使它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尾声,也依然可能要经历成千上万年的时光才能迎来终结的时刻,而对于一个人,一个同样走到了暮年的人来说,这样的时光未免也太过于漫长了,所以哪怕朝西一直都知道,这颗恒星随时都有可能会化作超新星而爆发出闪耀整个宇宙的光芒,他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撑到亲眼见证的那一天。
这本是一种无法调解的折磨,这颗斜阳挂在天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默默地提醒着他,对于这个广阔而永恒的宇宙而言,身为人类的一生有多么的短暂而渺小,他从前所做过的一切在这种宏大的尺度上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而他想与太阳一同死去的想法,又是多么的可笑。
更何况他的身体一直就不怎么好,或许也有营养不良的原因,近几个月来他愈发地感觉到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眼镜少年的一番话让他突然又获得了希望,至多一个月的时间,这怎么也应该是能撑得住的。
“我与天地同寿。”
他几乎都已经能够看到那样的场面了,这该是怎样的一种豪爽。
眼看着天上的斜阳,他感觉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涌上心头,这份激动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膛,欢腾着挑衅他的心脏,大脑被充分的血液鼓动着,令他仿佛听到了某种低语,口中似乎分泌出了某种液体,让他好像尝到了某种枯臭,眼里也许被射入了某种光芒,使他只能看到暗淡却又混乱的流星。
他好像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在这种强烈却又仿佛不存在一般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不断涌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过来,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于是这些痛苦也就在这个时候变得淡薄了起来,他没有怨念,没有悔恨,只有一阵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若缓若疾地出现,但他来不及去感受这种感受,就失去了所有的感受。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他眼前的少年,带着一副他刚刚还很熟悉的眼镜。
“先生,您终于醒了。”
“你……我在哪?!”朝西缓了缓神,随即在混沌的大脑中捞出了自己上一刻的记忆。“你们把我带到哪儿了?!”
“探索者P3-1,这是我们的科考飞船,”眼镜少年礼貌地微笑着,他并不知道这笑容在朝西的眼里代表着多么可怕的意义,“在我们离开之前,您的生命维持装置发出了警告,我们于是返回地面对您采取了紧急治疗,但您陷入了昏迷,我们不得不把您接上飞船,您已经昏迷了七天,现在我们已经快要离开危险区域了。”
“不,送我回去!”朝西闻言,用力支起了身体,咬着牙朝眼镜少年厉声道,“你们凭什么带我走?!”
“根据星际救援法案的要求,你孤立无援地身处一颗高危行星,并向周围发送了急救警报,我们必须带你走,”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朝西这才看到靠在门边的胡茬男,他无所谓地看着朝西,这淡漠的神情莫名让朝西想到了他从前的上司,“如果你不想离开那里,就应该关闭自己的生命救援警报,否则任何收到警报的公务船都有责任对你施行救援。”
“你……我……”朝西语塞,然后颓丧地低下了头,“五年,我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了五年,你觉得我会在乎它究竟是开着还是关闭了吗?”
“就因为你不在乎,你现在来到了这里,”胡茬男伸出食指指了指上空,“这世上有很多不同的规则体系,但他们都共用一种原则,他们总是会在应该生效的时候产生效用,无论你是否将其置之不理。”
“你还是不明白,”朝西紧紧地抓着床沿,胸膛里充斥着被扰乱了一切的怒火,“我已经跑到社会之外了,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只应该有我!而我现在就应该坐在那里!”
“我很遗憾你的遭遇,但我无能为力。”
“你可以把我送回去。”
“已经晚了,”胡茬男淡然道,“为了弥补救援你所花费的时间,我们至今仍在超功率加速,现在剩余的燃料只够飞往空间站,如果你这么想回去的话,我可以在空间站帮你雇佣一趟单程航班。”
“可那已经晚了!你们说最多一个月,也就只有三周它就会爆发了,到时候那里还能剩下什么?一大片高温的等离子体浓汤吗?!”
“再一次地,我很遗憾,但我无能为力,”胡茬男用眼神示意眼镜少年随他一同离开,随即径直离开了房间。
“先生,我也很抱歉,”眼镜少年愧疚地对朝西欠了欠身,但这更多是因为朝西的情绪,因为他还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渴望在某个特定的地点迎来自己的死亡,以他自身的角度而言,他很高兴自己救下了朝西,“不论您有什么需要,请通过平板通知我,我会尽可能招待您的,好好休息吧。”
眼镜少年也离开房间之后,朝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摊靠在了床上。
他尚不能从如此快速变动的事态中回过神来,在他记忆中的上一刻,他还站在自己的小屋前,等待着与那颗斜阳一同终结,而此刻他已经远在几十光年之外,若是再等上三周,那颗恒星就将要独自死去,他竟能有机会让自己卑微无趣的一生活得比一颗恒星还要长久,这令他痛苦,比之前临死时分的痛苦更甚。
想到自己已经放弃了一切去到那个地方,却还是要在最终的时刻失去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死去的机会,甚至又要在一次地被人带回那个他曾迫切地想要离开的人类世界,这些磨难无一不在向他表明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生活将会在他的每一次行动中注入肥皂水,然后吹成一片填塞着废料与臭气的泡沫。
他的内心充满了惆怅与彷徨,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做了,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波折。
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一天后,眼镜少年再一次来到了朝西的房间里,经过了一天的时间,或许是自己阅读了一些文章,又或者经过了一定的思考,他觉得自己稍微有些理解朝西的想法了,但这种理解还非常地浅薄,虽然这件事事关他人的生死,但好奇的他实在无法压制自己探究的欲望,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独自与胡茬男相处了太久,终于见到了一个新的面孔而有些兴奋,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找朝西好好聊一聊。
“你想过要离开你熟悉的地方吗?”朝西依然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但已经不再抗拒什么了,因此稍微思索后,索性说了起来,“我是指,永远地离开那里。”
“这……我没有想过,而且无论如何,总是有可能要回去的吧?”眼镜少年端来了一杯水,轻轻地放在朝西的床头上,“您就是这么想的吗?离开您熟悉的地方,到一个没人去过的地方,独自生活,独自……死去?”
“不,我也一样,我们都一样,不会随便决定永远地离开熟悉的地方,可如果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待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我们每时每刻都会想着要离开它,回到我们熟悉的地方去,”朝西喝了一口水,闭上了眼,“而对于我来说,这个人类社会中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陌生的。”
“所以没有人的地方,”眼镜少年努力地理解着朝西的意思,“才是能让您感到熟悉的、安心的地方。”
“是的,你有你的家,我也有我的家,那里就是我的家,”朝西看向眼镜少年,对方则羞愧地转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你们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家里,不经我的同意带走了我,而我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家里了,你明白吗?”
朝西的言辞并不激烈,然而正因为他平淡的口吻,眼镜少年感受到的愧疚也愈发地深切了,他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从被迫离家的角度,他对朝西的感受有了些许理解,但他依然无法因此而确信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是您还活着啊,我们不是带走了您,是救了您不是吗?”
“可我从没说过我想要离开,”朝西叹了口气,“我也没说过我想要被救。”
“但是……”眼镜少年顿了顿,他突然理解了胡茬男总是照章办事的好处,“但是您向我们发出了求救信号,而我们返回的时候您已经昏迷了,我们只能带您走。”
“不用解释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做得没错,错在我。”
“不,这……我……”对于眼镜少年来说,他无从辨认这种情况中究竟是谁做错了,可如果双方都没有过错,朝西却显然是一个受害者,单纯的他还没有准备好要迎接这种复杂的问题。
“你说过,那颗恒星是一个流浪者。”朝西没有再纠结这个话题,摆着手转换了话题。
“是的,”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眼镜少年的神色好转了些许,“它原先属于某个双星系统,它的伴星发生了超新星爆发,强烈的爆炸把它甩出了从前的恒星系。”
“你看,它是一个流浪者,在它不知流浪了多久以后,又有一颗流浪的行星被它俘获,这两个星空中的流浪者相依为命,然后我来了,”朝西顿了顿,似乎会想起了自己在那里生活的时光,“从此一个太阳,一个大地,一个人,我们三个流浪者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可它也要爆发了,那里的所有东西都会在爆发以后消失的,一个快要消失的地方,怎么能够当做归宿呢?”
“你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光明的未来,还有漫长而精彩的人生在等着你,这当然不能被你当作一个终点,可无论是那颗恒星还是我,我们的人生都已经快要到尽头了,你知道吗,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我的飞船上一直都存放着能让我长期维生的物资,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该由什么时候走。
直到我的飞船被陨石击中,乘着逃生船迫降到了那里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我应该死去的地方。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它的爆发,那将是我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时刻,我的死亡将释放出无比璀璨的光芒,耀眼得足以把整个银河点亮。
我可以在这阵烟火中和太阳一起死去,让它毁灭一切,毁灭我脚下的大地,毁灭它自己。
然后给予我所能想到的,最为浪漫的死亡。”
一边说着,朝西的脸上也一边多出了几分光芒,他幻想着自己本应该实现的梦想,在即将沉浸其中的时候看到了身边的少年,这些光芒随即暗淡了。
眼镜少年陷入了沉默之中,虽然他依然无法理解朝西求死的原因,但他感受到了朝西的真诚,这或许是朝西的理想,而他以救人的好心将其破坏了,他不由得去思考理想与生命的重量,良久,他得出了答案。
如果只能选其一,他将选择理想。
也许几年、十几年后,他会给出不同的答案,至少在现在,对于年轻的他来说,理想才是最重要的事物。
“我帮你,”他说道,“你可以用运输船回去,虽然速度达不到跃迁等级,但只要全功率加速,你应该可以在它爆发之前回到那里。”
“真的吗?”朝西睁大了双眼,他感激地抓住了眼镜少年的手,随即摇着头推开了对方,“不,这是涉嫌盗窃公务运输船的重罪,就算你把罪名推到我头上,你以后的工作也肯定会被影响的。”
“那也是我的责任,”眼镜少年握紧了拳头,眉头紧皱,“按照预定行程我们是应该直接离开的,是我求着他再多看看那里,这才发现了你。”
朝西再度睁大了双眼,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少年快速移动着双眼,在心里做好了计划,随后咬咬牙,第一次地认真地对上了朝西的目光。
“每晚的11点,他一定会去睡觉的,保险一点,我们就在半小时以后起来,我去把跃迁状态停下,你直接乘坐运输船返航。”
“停止跃迁,”朝西思索了一番,“一旦跃迁停止,你们剩下的燃料是不够让你们再次进入跃迁的。”
“没关系,无非就是多花点时间,最多两个月也能回到空间站的,你不要管这些,你知道怎么驾驶运输船的吧?”
“嗯,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
这会是一个大动静,出于某种原因,眼镜少年显得很是兴奋,他立刻打开门离开了房间,而朝西则也同样的兴奋了起来,他没想到还能看得到返回的希望,甚至有些坐立不安,但为了不被胡茬男察觉到什么,还是按捺住了激动的心情,如之前一般佯装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好地躺在了床上。
时间慢慢来到了夜晚,他在等待着约定好的时间,没想到胡茬男在十一点之前来到了他的房间。
“你……”朝西抬头就对上了胡茬男冷漠的双眼,这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顺便和你聊两句。”胡茬男没有进门,只是在门边站着。
“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
“那就我来说,你听着吧,”胡茬男无所谓地拿出了一个平板,在上面翻找了起来,“在八天前,我们准备启动跃迁的时候收到了你的紧急生命求救信号,通常来说,这个信号中会包含你的个人信息,我当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公共网络上查询了一下,发现这个身份已经被注销了,这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你已经死了,要么,你设法让人口计量局相信你已经死了。”
“我的飞船被陨石击中而坠毁了,我乘坐逃生船迫降在了那个星球,事故救援小组误以为我死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这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让我们假设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么为什么在这段时间里——至少在我们停留的这半年里,一次也没有收到过你的求救信号?而我们能收到你的紧急求救信号,这说明你的广域通讯装置还能运作。”
“太久了,我不想活了,你还不明白吗?所以我才想要回去,我要和那颗恒星一起死!”
“是的,我本也是这么认为的,”胡茬男把平板电脑推到朝西的面前,上面打开了一个新闻页面,“可我总感觉还有一些疑点存在,于是稍微留心查证了一下。”
看到新闻页面的同时,朝西的手就开始了颤抖。
“根据你逃生船的型号,很容易得出你能够航行的最远距离,而根据你每天都会拍摄的照片——原谅我检查了你的摄影设备,我从你最早拍摄的时间得出了你大致抵达那里的时间范围,于是进一步地从符合条件的区域跟时间里找到了你飞船失事的新闻,确实,如你所说,一颗陨石撞毁了你驾驶的飞船,根据调查结果,你已经船毁人亡,”胡渣男再次笑了笑,“可你现在还活着,这就不寻常了不是么?”
“是的,他们以为我死了,他们的调查错了,这又怎么了?现在还有什么分别吗?我已经不想活了,让我回去,拜托了,让我回去,让我死。”
“他们的调查结论是错的,但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是正确的,因为他们在你的飞船残骸中找到了你的逃生船,这都写在报告里了,那你乘坐的逃生船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你的‘小屋’——也就是那架逃生船,它的型号并不是报告里的这一种,所以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你通过某种方法弄到了一架没有编号的逃生船,伪造了飞船失事的表象,由于你飞船里的逃生船没有启动,调查人员不得不相信你还没有来得及逃走就死在了事故中,至于尸体,可能散落在了茫茫的宇宙中,他们找不到也就不会再去找了,而此时的你已经乘着另一艘逃生船驶向了某一个短时间内一定会爆发的恒星系,你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不要命地往这种地方跑,你也就不必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了,我说的对吗?”
朝西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表明了一切。
“恐怕你的“死”为自己的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带来了巨额的保险金,一旦你重新出现,你会因为保险诈骗罪入狱,而他们得到的一切也会被追缴,”胡茬男终于不再笑了,“这就是你不得不跑到这种地方生活的原因,而不是什么被社会所遗弃。”
胡渣男不再说话,朝西也只是低着头,沉默了良久之后,朝西默默地把平板放在了一旁,从此时开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摊靠在了床上。
“她病了,她也病了,我需要一大笔钱,可我拿不出这样的钱,就算把我的船卖了都拿不出来,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朝西抬起头,正对向了依然淡漠地看着他的胡茬男,“不用送我回去了,打开气闸把我丢下船吧,求你了,她们的身体不能工作,我不能让她们没有这笔钱,你不用送我去任何地方,就在这里把我……”
话没有说完,但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必再说任何话语了,眼前的男人不会为了他去违反任何规则。
“我很同情你,但你犯下的是重罪,我有义务确保你得到你应得的审判。”胡茬男伸出手拍了拍朝西的肩膀,随后道,“而且,他是个单纯的孩子,虽然你只是想回家,但你不该用欺骗的手段来让他帮你的。”
“我对他说的都是事实。”
“有选择的事实,比谎言更可怕。”
朝西闭上了双眼,不再动弹,也不再说话,他此刻人还活着,但他的内心似乎已经死了。
虽然他一直在求死,但他的内心在此之前似乎也还是活着的,可他现在的内心,似乎已经完全地死去了。
“我很抱歉。”
胡茬男又再一次看了朝西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第二天,胡茬男吃完了他的晚餐,他想要喝上一口酒,但是酒柜中的酒已经只剩最后一杯的量了,他想了想,又把酒放回了柜子里。
眼镜少年突然打开了他的房门,正当少年想要说点什么,胡茬男也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船身突然出现了一阵猛烈的震荡,红色的警报声随即响彻整座飞船,这是飞船突然从跃迁状态下紧急制动的状态,两人同时意识到了发生的事,连忙向泊船舱跑了过去。
当他们赶到的时候,朝西已经打开了运输船的舱门,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以他能够骗过保险调查团队的手段来看,他对飞船的熟悉程度应该远超常人,在两人抵达的同时,他已经关闭了舱门,并降下了气闸舱,此刻已经处于随时都可以脱离飞船的状态了。
胡茬男打开了通讯,向朝西喊话道,“快停下!盗窃公务船只也是重罪!”
“那就来抓我吧,我已经检查过了,你们现在的燃料只够减速了,连调头来追我都做不到,我是不可能跟你们回去的!她们需要这笔钱!”
说话间,朝西已经完成了船舱脱离程序,不同于之前的颓丧,他此刻的神色坚毅异常,他的妻女还活在他真正的家里,他又怎么可能死心地绝望?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抹消了这几天在飞船里留下的痕迹,此刻不可能再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他离开这里,他将以最大的功率向斜阳的方向加速,以超新星爆发的规模,他甚至不需要靠得太近,都会被强烈的爆炸余波撕碎。
只要他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即使胡茬男已经推测出了真相也无济于事,他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那么他的家人就还能依靠他的保险金活下去。
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确保这一点,就足够了。
“停下吧,她们已经死了。”沉默良久后,胡茬男突然说道。
“别想骗我了,她们……”
“他说的是真的,”眼镜少年突然打断了朝西,他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声道,“在你伪造死亡后的第五个月,她们就双双离世了,这是我刚刚查到的消息。”
“不可能!”朝西怒吼道,“只要有那笔钱,她们的病情是可以稳定住的,哪怕她们不工作也够用几十年!”
“可是你的公司……当时已经开始准备裁员了,你就在裁员的名单上,所以他们没有为你的保险续约。”
“不!他们凭什么?!”
通讯突然关闭了,眼镜少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朝西所驾驶的运输船此时已经开始了减速,缓慢地与飞船拉开了距离。
一阵猛烈的光芒突然从运输船的身后亮起,漆黑的宇宙似乎也在这个瞬间被照亮了,又或者,是这片空间中的每一粒尘埃,每一个气体分子,都被这阵绚烂的光芒所激引,一同向周围的每一个方向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光芒。
运输船渺小的身影,被这道光芒所淹没。
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但它似乎在向整个宇宙嘶厉地呼喊着什么。
这一阵强光可以持续长达几周的时间,他们看不到运输船去了哪里,而现在就算打开通讯,信号也会被淹没在强烈的射线暴中,但大约半小时后,他们感觉到了运输船在飞船边上停靠的震颤。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默默地跟随着飞船回到了空间站,胡茬男和眼镜少年把他送上了返回故乡的飞船,自此三人没有再见过面。
虽然因为保险失效,朝西不必因为诈骗保险而承担罪责,但他已经在法律上死亡了,他的妻女离世后,他的住房已经被收归国有。
在等待自己的身份重新审核的期间,他死于街头的寒风中。
备注:其实写的时候是有点想要达到“赞雪不露雪”的效果的,也就是绝望这一点,但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达到了效果。
另外,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我对角色的塑造似乎比以前立体了一些,希望不是我的错觉。
免责MODE:笑语/求知
作者:讷
免责Mode:笑语
在八月末一个异常炎热的日子里,我坐上返回家乡的火车,只是由于我始终无法回想起在我儿时的某次因病卧床中,究竟是否曾听见窗外的树上传来乌鸦的啼叫。远在这个夏天开始之前,自这段记忆模糊地浮现于我脑际后,这份不确定便始终折磨着我,直到现在这一秒。我坐在火车的座位上,感到椅子坚硬而粗糙的革料硌着我的后背,我要这样不舒服地坐上三个小时,以到达家乡的火车站。我对这座火车站毫无想象,也无从想象,因为它是在我离开家乡后才修建起来的。我离开后,它未修建时、修建过程中、修建完毕投入使用,我都从未再回到这片故土。当我坐在座位上,看着熟悉的景色快速从窗外掠过时,我觉得这些景色像是被迅疾而有力地不断往后掷去,而永远不会有人能回头再次望清它们。纯粹是为了解闷,我思考着终点的家乡会有一座怎样的车站,很快承认自己根本无从构想,我感到自己仿若正驶向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那里的一砖一瓦都在我了解的概念以外,尽管我在家乡整整生活了二十年。
这样默默无言地独自坐在座位上时,我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某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我的室友在沙发上注视电视屏幕,虽然我觉得他看得并不认真。他对一切事物都持有一种独到的漫不经心的态度。窗户开着,冷风混杂些许凉雨涌入室内,尽管我们谁都不记得有将它打开过。在我走去关上这扇窗时,我们都听见电视中传来确凿无疑的一阵鸟叫,伴随着优雅的背景音乐。我的室友说,这真是个别致的节目。我问他这是什么节目,他回答,不过是个普通的娱乐节目罢了。我忽然脱口而出,说这是乌鸦的叫声;他耸了耸肩,说他没有听过乌鸦叫,想必我听过吧。我的脑海中霎时忆起幼时在病中躺在床上,眼望窗外那棵大树的枝叶的情形。那时空气的味道,树枝因风轻摇的姿态,都颇为生动地浮现出来,同时,我的耳边仿若响起乌鸦的啼叫。在这回忆中,我觉得鸦啼也正是我在病中听到的,但是,这足够清晰无疑吗?在过往的人生中,我不记得还可能在哪里听到过乌鸦的叫声。当晚,我发现自己总是回想着这段记忆,像是用铅笔在缺页的便签本上不断涂抹,以期描摹出缺失的那页留下的痕迹一般。然而愈是如此,我对病中是否听到鸦啼就愈不确定。我忽而发觉,在离开家乡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回忆往事。
我下车时,感到空气仍旧炙热,甚至可能比我来的地方更甚。我活动着因久坐而僵硬的身子,咬着牙根走到火车站外滚烫的锃亮日光中,才发觉自己全然忘记要好好打量一番这座让我无以构想的火车站,只好匆匆回头一望,将这座建筑的外部模样映入眼中。那模样可说是一座非常标致的火车站。意即,人们只消一眼便能知晓这是火车站,此后就无需看第二眼了。我果真收回视线,很快将其抛到脑后,只顾头顶艳阳跋涉,如愿找到了一辆空出租车。坐进车内的一瞬间,阳光骤然自周身抽离,令我感到一阵飘忽的清凉。我在这飘忽中大声向司机报出此行的地址,那是我在家乡生活的二十年里所居的故宅,在我的父母随我的兄弟姐妹搬出此地,彻底离开这个小镇后,这座屋子以一个合适的价格卖给了曾在我们家工作的保姆。我此行之前联系上了她,她仍记得在我幼时照拂我的情形,并说,非常欢迎我故地重游;我在小镇时可以暂住她家。她把地址告诉了我,因为在我离开后,我的家乡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变化,其中就包括街区划分与道路名称的变更。在出租车的疾驰中,我从车窗外看去,无比深切地感到了这变化的彻底;我觉得车子仿佛是在一座我从未涉足的镇子中行驶,只有在汽车因等红绿灯而停下时,有某一次,我抓住这短暂的静止,依稀辨认出我儿时曾嬉跑过的一小块空地的轮廓。如今这里是一片公园,和小时那块干巴巴却奇异地令我们其乐无穷的空地毫不相似。一个想法不经意间晃过我的脑海,在我的亲人都已经迁离、在故居早已变卖之后,面对如此陌生的光景,我该如何言明这是我的家乡。头晕目眩之中,汽车蓦然稳稳停下了。司机回头告诉我已到目的地;让我舒慰的是,这栋二层小楼房差不多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虽然它所盘踞的街道已然样貌大变。我付过车钱,司机将旅行包递给我,我走上台阶,用力按响门铃。
为我开门的正是那位保姆。她染过的头发仍见花白,向我露出一个宽和的笑容,告诉我,她看到我长得这么大了真是高兴;我们交换了一个亲切而不失礼节的拥抱,她将我迎入室内,让我坐在茶几前一把舒适的沙发上,旋即离开去为我泡茶。这把沙发与这张茶几都是我见所未见的。我环视室内,在满室陌生的陈设之下,仍逐渐辨出儿时老宅的模样。这个我自小生活、长大的天地,我旧时的家,我曾熟悉如自己的五指。一阵朦胧的感念骤然袭上我的心头,我坐在原地静默不语,仿佛无法动弹。就在这时,室内响起聒噪而尖锐的嘶声,我近乎一惊,回过神来,竟差点以为这声响是乌鸦的嘶啼,随即明白这是水烧开后壶的声响。
饮过茶水,我曾经的保姆领我到客房,略怀歉意地告诉我:我之前住的房间已经挪作书房,只能给我安排其他房间;不过我仍可以去里面看看。我谢过她,说这不要紧,便表示如果方便,现在就想去看。她欣然同意,于是我上了二楼,几乎自然而然地来到那扇门前。在这段路程里,我迈动步子时没有一点思考。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过往回忆构筑的长长走廊中,一边不住往身后回望一边迈步,可我并不能说清我的回望究竟望见了什么。我推开儿时卧室的门。
卧室与书房当然是完全不同的类别。我没有觉得这个房间与我的记忆有任何关联,但仍仔细地看向房中靠墙的书架与纷乱的办公桌。我认出了我曾躺在床上无数次眺望过的窗户,但我凭本能与角度所认出的床的位置如今放着一张小茶几。我走到茶几旁,半蹲下身向窗外望去。我看到街对面的楼房,看到远处的高楼,看到被建筑切成小块的天空。我没有看到那棵树。于是我想起来,在我从出租车下来时就应当注意到,这条街上规整的绿化恰好没有在这栋房前安排栽树,而所有的树都仍旧细小,尚未参天。
走下楼梯时,这位曾照顾过我的保姆正在厨房里忙活。我看了看时间,的确应当做晚饭了。我询问是否有能帮忙的地方,她笑说已经习惯一个人忙活,不过我要是愿意,可以陪她聊聊天。于是我在厨房一角的餐桌前坐下。我们聊起现在的生活,一些旧事,变化颇大的小镇。我委婉地问,在更早的以前,我年纪尚小的时候,镇上会不会更常见到乌鸦。她摇头说她不记得有这回事。大概是藉此,我们谈起我的一位姨姥,她曾在这里与我们家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直到她答应她功成名就的儿子,同意他们将她接走,颐养天年。这位姨姥据说年轻时脑筋就不甚清楚,上年纪后则确实有些糊涂。她的丈夫去世过早。早年她和她的儿子们都是咬牙吃过苦,真正挨过饿的。后来仿佛一眨眼,天地开始变化,小镇的年轻人开始走出小镇,回来时使小镇也开始变化。儿子们的双眼闪动着,倒映着变化的一切。他们也走出了小镇。那是一个蕴藏无数机遇的时代。他们望向前方的眼睛,如同曾经在旷日饥饿中望向米缸缸底薄灰的眼睛。他们曾经是可能为了一粒米使尽一切丑恶手段的。走出小镇的儿子们当然不止他们。有时有人回来留下,但更多的人回来是为了不再留下。老人们开始走出小镇,握着走在前面的孩子的手。那时候不崇尚回头。
在儿子们远走他乡时,我的这位姨姥坐在椅子里缓慢缝补着旧衣。我的父亲从更远的小村里走出来,走过这个小镇又转回这个小镇,因为他不愿走过我的母亲。这栋二层小楼房就是这时候盖起来的。姨姥比我早几年来到这座房子。在我呱呱坠地后,她也曾抚过我的额头。那时大人们便说她有些糊涂了。她惯常坐在客厅窗前那把椅子上,慢慢做着手中已非必要的活计,有时望向窗外的天空。收回视线时她的询问如同自言自语:有没有听见乌鸦的叫声?在近旁看照她的保姆亦或我母亲便回答:没有那声响。于是双方都安然低头,继续做手上的事。这如同静物素描画一般的一问一答,似乎仍隐隐在我记忆更稚嫩的深处回响。保姆说,关于乌鸦叫声的询问她已问了半生。保姆说,她确信这位姨姥的糊涂在更早时便初露端倪,因为听闻儿子们不时传回的捷讯,姨姥并不常常微笑,而当孩子们衣锦还乡,一开始甚至不愿让他们把她接走;不过,保姆又补充,这是可以理解的,老人都不想离开故乡。她告诉我她为这位姨姥感到惋惜,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位十分和蔼的老人,从未给她添过额外的麻烦;如果不是问起乌鸦,她没有其他糊涂的迹象。
这位旧时保姆的儿子久居外地,丈夫又恰好去临镇亲戚家帮忙,因此这顿晚饭只有我和她两个人。饭后,我走出门去,想借散步来消一消食,顺便捋平思绪。我缓步走过不再熟悉的街道,一边同样缓慢地思考。我是否可能为已经大相径庭的故乡而暗暗松一口气呢?眼前的故乡不可能因触景而惹起我脑海中回忆的巨浪。我总觉得被回忆袭卷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回忆如同在长长的走廊上回身凝望,望见过去自背后一格格往后不断蔓延,直至目不可及的沉沉远处。回忆难以看清想看清之物,也不目视前方。而当巨浪卷来,人的整个身子都被拍得完全向后转去。那时双眼所直视的,分明只是那不知有何物的沉沉远处而已。
我仍旧不知道自己在那场病中是否真的听见鸦啼,亦或者,是姨姥久远的疑问叩响我儿时的记忆,让我产生了谵妄?可是,耳畔确能回响起乌鸦鸣叫的声音,那像是穿过所有时间,径自荡在我耳边的。
回过神时,我发觉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分心记住来路了。我的本意是在近处转一转,看看儿时最热爱的那家杂货店如今是什么模样,但很快发现在街道划分变化以后,我根本不能辨出原本熟知的方位。现在我又彻底迷路了。好在那张记了地址的纸条仍在我的兜里。我费了一番劲辨认路线,又问了几次路,折腾出半身大汗,终究回到如今已是那位旧时保姆的家的房子。洗漱完毕,回房休息前,我再次转身,环视这方室内,我再一次辨出了儿时记忆中的轮廓。我觉得让我陌生的这些陈设,仿佛是覆在我所熟稔的天地之上的。似乎这未曾谋面的一切,都是由久远曾经的模样一手构筑起来的一般。
第二天,我的儿时玩伴知悉我回到这里的事情,赶来与我见面。见到他时,我感到一阵由衷的欣喜,那是故友重逢会有的快乐;与他的友情是我在人世情谊中尝到的最初的清冽一瓢,那或多或少影响了我此后对友谊的看法。他如今接管了家中的林场,那是他在年少时极其排斥的。我们交换着近况,谈论着过往,当说到小镇翻覆般的变化时,他提醒我,在我们尚一同在此地成长的年岁里,变化便是发生着的,而我们都接受了下来;人毕竟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把昨晚迷路的事告诉他。他说,他有时走在这里也会感到一阵恍惚,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我们都自小在镇上长大。这座不大的镇子曾任我们疯跑,每个角落我们都熟知如掌纹,仿佛整座小镇不过是自身的延展。短促的沉默中,我仿佛觉得与昨天在客厅里那阵朦胧的感念相仿的感觉再次掠过我的心头。
在我与他的聊天中,某种画面忽而模糊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那是一幅简小的油画复印画。那画曾挂在我们的中学教室的最前端,就在黑板旁。在中学二年级时,学校的中学终于搬出那个因中小学共用而拥挤的校区,重新划地建校。挂着画的教室正是新学校的。那是一幅极简单的小画,画上是一望无际的碧草、远处青山的轮廓、湛蓝的天空与其上悠然掠过的鸟类模糊的身影。上课时,我时常凝神紧盯这幅小画,好像这画里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让我不能移开目光。我在其中仿佛感到一阵清凉的含义,仿佛其中蕴含着某种答案,可以为许多事物归因作结。这种奇怪的想法,而今我回想起来时也并不明了,我究竟想追寻什么答案,又是什么事物需要归因作结。但是我仍记得,在新学校读完剩下的学年中,我总是愈加迫切地凝望这张画,有时我觉得,如果工具齐全,我可以闭上双眼,径自将这幅小画默写下来。
这所新的学校所处地势比原先稍低。每到潮湿烦闷的梅雨季节,校园内爬出不计其数的硕大蜗牛,遍地蠕动,占满背阴的教学楼墙根及仅有的两座名人雕像。而当夏季来临,从教室到体育场的路上毫无荫蔽,赤金的阳光不容置喙地击向整片大地,仿佛能发出剑啸戈鸣的声响。从此我一生厌恶软体动物,也厌恶直射的阳光。
既然我们正在聊天,我便自然而然地提起了以前的学校。他告诉我,原先的中学已经改迁,挪到了更加干燥、学生往来更便利的位置,其旧址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是修作了便民广场。但是,我的儿时玩伴笑着告诉我,在改迁的头几年,有时人们想去中学,还是会不知不觉走到广场边。
由于时间充裕,我的儿时玩伴提出,想不想去看看他家的林场。我们从小镇出发,驾车约摸十分钟左右便驶入林中。他将车在作休整用的小屋前停下后,我们下了车,在这里踱一段步。他谈着他对林场此后的计划,要引入如何的设备,树的长势应如何喜人。我仰头遥望树顶,只觉树干笔直地朝天伸去,模样沉稳,没有犹疑。儿时玩伴告诉我,树是所言非虚的,树的年岁全都写在年轮中,只要懂得阅读便一览无遗。树是所言非虚的。树带着自己所有的记忆生长,以过往一圈圈堆积而上,树始终记得,无需回头,遂毫不迟疑地向天空攀升。我张开五指,将手贴上一棵树的树干,感受到手心粗糙而沟壑的树皮的触感。曾在我窗外摇晃枝叶的那棵树如今在哪里?它是一棵郁郁葱葱的树,曾无数次用枝叶叩响我的窗户。我的儿时玩伴挠着脸颊思索,说它并非木材,也不够年老,不过也有被移植的可能……树是所言非虚的,我可以问它那场病中卧床,它能告诉我那时有没有乌鸦在它身上栖落,那时是否确有鸦啼。但是,窗前已不再有这棵树了。
我们走到林场的一侧边缘,略微走出几步后,眼前是一片宽阔的谷地,满是萋萋绿草。他问我是否记得这块空地。于是我想起来,这里曾被计划修为水库。我们都记得那些勘测人员在这里忙活的情景,但自那之后,这件事似乎终究不了了之。儿时玩伴指着我们脚下,说他会对紧挨林场边缘的一小块草地稍作打理,因为此处群草的长势颇为疯狂,似乎稍不注意就会将整个世界兜头吞下。我们站在原处,眺望着这片谷地。
我们不打算原路返回,而是准备沿林场边缘稍走一段距离,拐到一条旧有的小土路上去。我们默默无言地走着。在一阵微风将我的衣领拂得翻起的时候,我似乎蓦然听见右后方树林的深处,传来确凿无疑的三声鸦啼。我问他是否有听到乌鸦的叫声。我们驻足回望,只见绿茵茵的长草地在风中如波浪般荡漾开来,摇晃不已,远处青山屹然不动,一切恰恍若我曾在教室里注视过的那幅油画。我的儿时玩伴侧耳倾听,稍顷,他告诉我,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文:魇
三个月前,我得到了最终的诊断结果,医生说我最多能活半年。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哭了两个小时,然后决定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都写成信件,发件人收件人都是我自己,就当做是我对自己这可笑的几十年生命的交待。今天,我终于写到了最后的一封。
我自认我的人生就像是一片落在池塘里的枯叶,不知谁向水中扔了一块石头,于是我就开始不由自主随着涟漪飘荡。之前的所有变动——或大或小——都是那些渐渐扩大消散的涟漪,而今天,我终于要正视那块石头了。
这件事还是跟王爽姐姐有关,是的,肯定和她有关系……还有吴洋。那年我和吴洋十一岁,都上了初中,而王爽姐也梦想成真,成为了附近幼儿园的大班老师。虽然王爽姐姐因此不能再经常和我们一起玩,更是没办法及时辅导我们功课,但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们也不由为她感到高兴。
有时如果学习任务不那么重,我们会去幼儿园找王爽姐玩。一般那个时间孩子们都已经被家长接走,只剩下老师们为第二天的教学做准备。十几年前幼儿园的管理自然是不如现在严格的,当班老师也乐得有免费劳力帮忙收拾被孩子们弄乱的玩具,而王爽姐一向宠溺我们两个,只会向同班老师解释我们是她的邻居弟弟,感情好得宛如亲生。
弟弟,我知道王爽姐一直当我和吴洋是她的小弟弟,虽然她只比我们大十岁。吴洋的爸爸比妈妈大十二岁,我表姐夫比表姐大十六岁,只有十年的差距,她为什么就不能选择我们中的一个呢?年龄根本不是问题,我这样认定,吴洋也这样认定。但王爽姐只有一个,等我们长大了,只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她。
我和吴洋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起过争执,但此刻因为王爽姐,我们必须分出胜负。好在那时我们已经感觉打架之类的举动过于孩子气,想必王爽姐也不会喜欢头破血流的小毛孩,于是几番商议过后,我们决定两人各递出一封情书,决定权归于王爽姐。
我熬了三个晚上,把家里古今中外的诗集都搬出来,在书桌上垒成两座高山。母亲觉得奇怪,因为我平时对诗是碰都不会碰的。父亲只当我突然转性想恶补语文,嘱咐母亲给我做些好吃的。我无暇顾及其他,这封情书当时就是我的铠甲、坚盾和长枪,是我上阵杀敌的保障。我字斟句酌,反复推敲,还小心翼翼地把所有废稿都带出去烧掉。最终,我得到了满意的成品。
我把情书放在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淡紫色的信封里,用和同桌女生换来的红心贴纸封好,洗了个头,穿上母亲之前刷好还没完全干透的运动鞋。出门前我深呼吸了三次,推开门,看到同样面色凝重的吴洋站在他家门口。我们对视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信捏得紧了一点儿,又同时松了点劲道,怕手出汗浸湿信封,也怕手劲太大弄皱了它。我们并排下楼,并排走在路上,并排跟幼儿园的看门大爷点头——大爷在打瞌睡,甚至没有看到我们走过来——并排走到了王爽姐在的班级门口。
班里不止有王爽姐和同班老师,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同班老师坐在椅子上,头低低地垂在胸口,而王爽姐侧对我们站着,背靠讲台。男人看到我们,右手藏在背后,向我们走来。王爽姐才发现我们,突然回身抓起讲台上的一盒粉笔对准男人扔过去。我以为这男人惹恼了王爽姐,怒不可遏地想冲上去,却被吴洋拉住了。
我才看到,男人伸出去挡粉笔盒的右手上,拿着一把沾了血的刀。
王爽姐撕心裂肺地喊着让我们快跑,出去报警。吴洋则一声不吭地把手里的信塞给我,趁着男人被粉笔灰呛得咳嗽的时候把王爽姐拉了出来。男人抢过来拿着刀乱挥,吴洋喊了一声,好像被砍到了,但他只是把王爽姐推出来,又把门撞上。
我忘了当时我是在发抖还是在发呆,只记得王爽姐在喊我的名字,又给了我一巴掌。那巴掌落在我脸上,不疼,木木的。我抬头看着王爽姐,看到她在哭。她拉起我往外跑,身后的教室里吴洋在喊着什么,我们跑得很快,一下子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警察似乎一下子就到了,楼里乱糟糟的。我和王爽姐站在幼儿园门口,旁边是哆哆嗦嗦的看门大爷。王爽姐不时抹一下眼睛,几次想回去看却被外面的警察拦住。我只是站着,感觉周围没什么声音,又很是吵闹。
天黑了,吴洋还是没出来。后来也有急救车开过来,但停在楼门口,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攥着两封情书,站在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的看门大爷旁边,站在不时抹泪的王爽姐旁边,偶尔会想一想爸爸妈妈还没下班么,吴洋的爸爸妈妈是去医院看吴洋了么?
吴洋……没事了么?
吴洋当然是死了。
十多年,我终于亲笔写下这行字,如果不是我也即将死去,大概根本不敢这样写,即便现在写了出来,大概也不敢读出声。我记不清吴洋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因为那天我们根本没有对话过,而之前,零零散散又说了太多。他给王爽姐的情书和我的放在一起,我会把它们带进我的棺材,跟我一起变成灰烬,撒进海里,被藻类吸收,藻类被鱼吃掉,鱼又被孕妇吃掉,成为胎儿的营养,如此形成一个生命的轮回。
那个凶手是同班老师的丈夫,因为不同意和她离婚,于是便找到单位来杀人。他本并不想伤害王爽姐,又怕放她走她会第一时间报警自己被捉,正在犹豫。我们在这个时间撞到现场,打破了本来建立起的微妙平衡。那男人自然是给吴洋和妻子抵了命,一命抵二命,恶人居然还赚到了。吴洋不会再活过来,我们虽然没有了竞争,但我终归是没脸把情书交出去。我时常能梦到吴洋满身是血大声斥责我没有救他,然后再大汗淋漓地醒来,我不知道这件事跟我的病有没有关系,更不知道王爽姐有没有做类似的梦——因为吴洋死后两个月,王爽姐就去一个极偏远的山村支教了,我们之后便断了联系。
希望在山村支教的王爽姐能幸福健康,吴洋一定会保佑你。再过三个月,我也一样会保佑你的。
备注:笑语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仍然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没了解过原作并不影响阅读,只是想写他们在某个IF线中一切纷争告一段落之后的安稳旅程罢了。比较流水账,对地点和风俗的各种描写基本都是想象,很不严谨没经过考据请不要太较真……
天气逐渐回暖的时候,他们从北半球向南半球启程,于三月末抵达新西兰北岛的霍克湾,在港口踏上这片崭新的土地时,正巧遇上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二十几辆各不相同的轿车结队从毗邻港口的街道中驶过,花瓣沿途洒在砾石上,一身纯白礼服的新娘坐在队首的敞篷车里,头纱在风中扬起,随着薄纱上浪花般的花边一同飞扬的还有她轻盈的笑声,以及被放飞的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
十一月在付小费时多塞了一张纸币给替他们搬行李的少年,那个脸颊晒得黝黑的孩子用带着些口音的英语大声对他说谢谢,接着便把钞票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跟着不远处追气球的孩子们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他深棕色的卷发反射着上午的阳光,十一月看着那些光斑充满活力地跳跃,很快就混进人群里再也找不见踪影,于是便转过头来望向身边的人。
在这几分钟里,黑已经飞快地整理好了并不算多的几件行李,把十一月的包拎在手里,眼睛却也跟着那群孩子朝天空中越飞越远的气球看。
“你也想要个气球吗?”十一月笑起来,伸手从他手上接过那个背包。
“说什么呢。”不出意料地,黑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要跟着他开玩笑的意思。
十一月毫不在意地继续笑着,把背包挎上肩膀,打开地图看了两眼,便在黑身边和他一起迎着风朝气球飞走的反方向走去,走向他们预定好的旅馆。
这时正是南半球的初秋,天气温暖晴朗,海洋在遥远的地方泛起白色的波浪,与天边的云层溶解在一起,浅金色的阳光穿梭在其间,与微风一同笼罩着这个海岸城市。
临近中午,远离港口后,人群也稀少了些。十一月照着地图的指引找到了那家相当古朴的旅馆,登记入住后放下行李,没怎么收拾就跟黑一起再次回到了街道上,开始寻找午餐的合适地点。
在中餐厅被飞速否决,站着门童的高级餐馆被无视,冒着油烟的街边小摊被嫌弃了一瞬之后,十一月终于在一条有些偏僻的小巷中跟着黑走进了一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卖点的餐馆。
老实说,在吃饭这件事上,过去的经验已经足够让十一确认只要把它全部交给黑来处理就好,作为一个即使潜伏在都市中、有着多重复杂的身份也能坚持享受食物的人,他对于这一方面的看法当然十分可靠,而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在海边就要吃海鲜这件事也许算是某种刻板印象,但十一月不得不承认,这家其貌不扬的小餐馆中一道接一道摆上餐桌的海鲜足以让所有来自他故乡的食客都为之疯狂。
新鲜的生蚝躺在盘子中央,龙虾鲜嫩的尾肉从打开的外壳中露出,加了奇异果的酱汁清爽得恰到好处,佐餐的葡萄酒在杯中积攒起细小的气泡,像是在品尝过菜肴之后升起的满足一般聚集在晶亮的杯壁之上,让十一月相当愉快地在结束用餐后毫不吝惜地向餐馆的主人发表了一大段赞美之词。
在前“外交官”极富有感染力的话语之中,他们就这样被大为感动的主人和特地从后厨赶来的厨师送到了门口,而十一月用一如既往完美的微笑应和着对话,在察觉到黑就要感到不耐烦之前不着痕迹地结束了对话,从安静的小巷中离开了。
沿着来时的路,他们散着步走回旅馆,在经过一些商铺时停留了片刻,对其中新奇的纪念品粗略地研究了一番,没几分钟便在店主热情到让黑不得不换上“李舜生”模式的推销攻击下一致同意在停留与霍克湾的最后一天再进行采购。
等回到旅馆里小而温馨的套房时,正午的热度正在升起。黑拉起了房间的窗帘,飞快地整理好自己的那一份行李,接着便抱起手臂靠在床沿,看着十一月一点点收拾他那些花里胡哨的领带和袖扣。
早先在前往北极时,黑就对他携带的行李发表了不止一次意见。“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些东西,”在机场托运行李箱时,黑盯着那个属于十一月的精致皮箱被贴上标签,面无表情地这样说道,“你要去和北极熊建立外交吗?”
当时十一月正忙着校准手表的时间,在听到这样一番话后愣了愣,一不小心为目的地的时区直接加上了六个小时。“说不定呢?”回过神来后,他这样笑着转向黑,顺手把手表的指针调了回去,“它们或许早就想着就生态问题和人类探讨一下了。”
这回轮到黑愣住了。他明白自己本质上并不是会开玩笑的那种家伙,到现在也没能完全习惯十一月时不时冒出一句俏皮话的性子,但不知为何,似乎在对方的影响下,偶尔说些轻松的话题也开始变得平常了。
在旅途的过程中,十一月会听见黑不止一次对自己挑选的明信片和纪念品进行称得上“吐槽”的评价,而鉴于在此之前他认识的是那个作为“黑色死神”被人所恐惧的黑,这样的变化对十一月来说就像是藏在旅程里的小小惊喜,让他能够逐渐看见更多被掩盖住的本质。
所以在霍克湾的旅馆中,当十一月把领带一条条卷起整齐地放进抽屉里却没能听见来自黑的任何评论时,他有些讶异地回过头去,看见那个原本只是坐在床沿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倒在床上,闭起眼睛睡着了。
十一月停下手里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在确认对方的呼吸真的平稳到已经进入了睡眠时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在经历那么多战斗和无休止的工作之后,他们早该好好像这样休息一会儿了。这样想着,十一月放好最后两条领带,悄悄合上抽屉,从衣柜里搬出另一床毯子给黑盖上,脱了外套和鞋躺在了他的身旁。
“午安。”十一月轻声说着,靠过去吻了一下恋人的额头,平躺好闭上双眼,放空了自己的思绪。
午后的风似乎也陷入了沉睡,十一月醒来时,首先就在一片寂静的房间里听见了自己和黑的呼吸声,而从这声音判断,他们差不多是同时醒过来的。
“……你睡着了?”黑小声问道。
十一月听着他刚刚苏醒还带着点鼻音的嗓音,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我好像没跟你提过吧?十五岁以前我在私立学校念书的时候可是每天都必须午睡的。”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传来,十一月依旧闭着眼睛,感觉到发丝熟悉的触感隔着衬衣在肩膀上蹭了蹭,接着靠近了些。他睁开眼低下头,看见黑深蓝色的双眼正盯着自己,神情中带着一丝不算太少见的探究。
“怎么了?”十一月挑了下眉毛,“对哪个部分有疑问吗?”
“不,只是很难想象你乖乖遵循校规的样子。”黑又看了他一会儿,重新闭上眼睛,转了转脑袋在十一月的肩膀边上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十一月转过身,从被子下抽出一边手臂搭在黑的背上,轻轻抚摸着突起的肩胛骨:“还想再睡一会儿?”
“坐船……太累了。”黑慢悠悠地回答道,声音已经有些飘忽。
“那晚饭呢?”十一月又问了一句。
“睡醒再说吧——”黑的声音变得更轻了。
“去海边碰碰运气?”十一月靠得更近了一些,手掌向上移去,慢慢地捋着黑脑后的头发。他听见怀抱里的人呼吸又一次变得悠长,而随之到来的是自己的手被牵住的感觉。
“听你的……”黑最后说道,接着便只剩下了平稳的呼吸声。十一月回握住他的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面前被散开的额发遮住的小半张脸,也闭起了眼睛。
他再醒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又睡过去了,靠在一起的身体和裹在两个人身上的毯子在这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让本就相当温暖的温度又升高了不少,十一月感觉到自己背上浮起的汗,跟着便听见了黑变得有些重的呼吸,知道他也一样被热醒了。
“……几点了?”黑掀开毯子丢在一旁,发问的声音有点嘶哑。
“还有十四分钟就四点了,”十一月摸过一旁床头柜上的手表扫了一眼,转头看见黑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太热了?不如先去洗个澡?”
黑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站起身径直走向了浴室,十分钟之后便以一贯以来的效率结束了淋浴,擦着头发走到仍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的十一月身边,抬起膝盖戳了戳他的腰侧:“动作快点儿,别耽误了晚饭。”
“是、是——”十一月站起来想要去搂他,被黑嫌弃地躲过去,一把推进了水汽氤氲的浴室里。他在弥漫着各种洗浴用品和从铁管里涌出的热水的气味中不紧不慢地洗了个澡,在走出浴室时被等得失去耐心的黑扔了块毛巾在头上,被摁在窗边的圈椅里擦干了湿漉漉的头发,接着就一刻不停地换上衣服,又一次离开了旅馆。
这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半,午后的热度正要散去,夕阳斜斜地悬在西边的海天交际线上,将半边天空和海面的波纹都染成了橙红色。十一月与黑并肩走在街道上,不知不觉间又顺着来时的路走到了港口附近,远远地看见另一边的沙滩上搭起了几排白色的帐篷。
“去那里看看吗?”十一月观察了片刻,偏过头对黑问道。
“那里怎么了?”黑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微微眯起了眼睛,“一般餐厅会开在沙滩上的帐篷里吗?”
十一月笑出了声:“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总之去看看吧,我觉得你不会失望的。”
黑转头看了十一月一眼,不置可否,但还是跟在他身边向着那片沙滩走了过去。音乐声与欢笑声在不断缩短的距离中逐渐清晰,当他们能够看清这正是上午遇到的那对新婚夫妇的婚礼宴会时,不认识的人已经把这对游客当做客人围了上来。
盛着香槟的酒杯被塞进手中,新娘和新郎隔着长长的餐桌对两人大笑,小巧的花束跟随着祝福的话语被放进扣眼中,十一月回应以同样的祝福,转过头去,看见黑露出了并非“李舜生”式的浅淡微笑,在一瞬间戳中了他心中某个未被命名的开关。
他在海风里闻到淡淡的葡萄香气,那来自几个小时前曾被放在旅馆浴室架子上的洗发香波,现在正缠绕于另一个人在风中扬起的黑发上,与海水和逐渐沉寂的阳光的气味一起安静地蔓延着。
十一月思索黑自己是否能闻到那气味,但人的嗅觉似乎总是如此,对外界的一切气味都比对自身的要敏感得多。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风暴过后冻结的冰柱总是透着空旷的气息,而这是十一月记忆里最为鲜明的感觉之一,让此刻身处无数温暖热闹的气味交织起的空气中的他回想起来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仅仅一年,他们的生活居然可以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许对生长于霍克湾的人们来说,日常仍旧像被明媚阳光照耀的葡萄园一般安稳而自然,但对曾游走于死亡边际的黑和十一月而言,能够真的开启这段说走就走的旅途至今还是件说起来都让人不敢相信的事。
于是他不受控制地回忆起过去,看着彩色的灯串在黄昏中逐渐亮起,脑海中闪过从前东京闪烁的霓虹灯,还有在那漆黑的天际线中划过的比夜更黑的身影。那个身影纤细而轻盈,落在敌人身旁的动作轻巧得让人禁不住去思索他的身躯中如何爆发出那样强大的力量——从初次交手时十一月就一直在思考这种说出来绝对会让黑不屑一顾的事情,但直到他们从敌人变成恋人和搭档,十一月也没能想清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十一月想到。曾经只会在对峙时从他面前变戏法般消失的家伙现在正好好站在自己身边,被婚礼上温和的气氛包裹着,和他一起混在热情如暖阳下海水的人们之中,端着香槟酒杯向站在橙花拱门下的新人致意,空着的那只手紧紧牵着十一月的手,就像这一天早些时候在午睡的回笼觉里下意识地伸出手与他相握一般理所当然。
作者:夜雨
两人相遇在一个深夜里。
那是一个温和的夜晚。鲜花盛开的悬崖下,浪潮一下下向岩壁涌来。声音并不大。
西边的树影下走出一个人。
他一摇一晃地前进着,像厌恶了行走。左脚和右脚都不像在用力,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向前拖行。
他的头颅在月光下显形。乌黑的眼瞳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紧闭的嘴唇有点发青。
东边也走出来一个人。
他两脚像是飞在天空,很少有同时站在地上的时候。
他的嘴角一直是翘着的。见到他的人,即使没有实际听到声音,也会在脑海里回荡起他的笑声。
他一跳一跳地前进着,虽然来得比另一个人迟,但却更早来到石台上。
那是一个光滑的石台。月光在它上面仿佛被拢成了一团火焰。
对方也来到了。
一次相遇。
他先盘腿坐了下去,头垂到小腿处,一点也没有抬起来的意思。
他也坐了下去,上身微微前倾,脸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容。
“来谈谈事情吧!你笑得瘆人,不会是面瘫吧。”他嘴里嘟囔着,语速很快。
“那当然不是。”
“我、我也没觉得是。现在大家都是这个状态。我说这话就是开玩笑,你、你不会听不明白吧。”他侧着头说到,“我他妈的到了这个烂世界,一路把我按在底部。实在不该来的,我操。”
”总、总是事与愿违,我已经受够了!“他愤怒地一甩头,“我实在不能容忍这个破烂时代,什么人都能被替代,什么人都得过且过。做出一堆垃圾把人埋住。。。”
他的手一直撑在地上,像是一位充满好奇的少女。
他看着他,因愤怒抬起来的身子逐渐又缩了回去。
“你呢?你是什么问题。”
“我?我单纯是活够了。”他笑了一下。
“像是骗子经常说的话。”他顿了一下“骗子!常说!他们在这行骗人的钱和身子,转手就把人一吞,吃干抹净,那个笨蛋就哪里都不存在了。”
“人需要社会,我们这样的也一样。”
“不一样!你还记得你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不记得了。”
“那怪不得你要来相亲。这点也忘记的人,已经没法再活下去了。”
他撇了撇嘴,流露出明显的讥讽。
“我们算是神明吗?”
“我一直想成为英雄的。到头来却是神明吗?”
“我们这些人像风滚草一样不知道漂到历史的那个地方了。”
“到头了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天空上的星星像被吸走一样,朝着一点消失无踪。月亮急速上升,冲进一片黑暗。地面现在一丝光明也没有。两个“人类”在黑暗之中什么轮廓也看不见。
“是不是有点太早了。”一个声音响起来。
“气氛优先吧。”
两人突然出现在了篝火边上。噼啪噼啪的声音由高转低。两人的脸上,火光在闪动。
“不不不,不是这里,我们需要更严肃的场景。”
他们突然出现在一个教堂似的建筑里,面前是整洁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张协议书。
奇怪的是,桌子旁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座位,甚至有些被钉在墙上。每个座位上都有一位旁观者,每一个旁观者都把视线投在他们两人身上。他们长着不同的脸和身体。
他环顾四周,看出来有一半都是他过去记忆的融合。快乐的记忆长着翅膀,痛苦的记忆被钉在椅背上。更奇怪的那些(对他来说),则不知道出自哪个位面,哪个世界线。
“你到底是混过哪个次元啊!”两方都在心里暗骂着。
但同时选择的沉默,促成了这次“婚姻”的成立。
一个长胡子的老人从空气中浮现出来。他拿着手杖一样的东西挥了一下,雷鸣般的声音从天空落下。
“谁是身体持有者?”
“我。”一个人开口道。
“嗯”,老人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你是否愿意在历史洪流面前发誓,你将永远与他纽结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愿意。”
“你是否承诺,在未知的时间里,你将永远失去自己,失去灵魂,失去你仍保有的一切?”
“我将失去。”
“而新的命运会诞生在你的身体里。那并不是你,也不会是他。新的他会继承你们的记忆知识身体,回归那个世界。”
“从历史得到的,也会成为历史的力量!”
“愿你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与老头言论相反的是,世界完全变得黑暗了。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你为什么来参加相亲?”
“因为没钱了。去现实组织那里偷过一点算力,但算起来,命并不长。现实的事情我一直看着,不一直看下去像是一本好小说太监一样。。”
“百分之九十九的赛博幽灵都是这种理由啊。。。”
呆立在路口的男人摇了摇脑袋。说他是男人,是出于外表的臆断,实际上他也可能是个女人。路边走过的大头怪人、苍蝇怪人无不证明这句话的正确性。
他抬头看。像是蚂蚁视角的亚马逊丛林,人类在巨大建筑之间穿梭跳跃着。飞在天空上的货运机器人时不时被楼与楼之间伸出的枪口击落。掉落的货物伴随着四处飞出的警员直升机一起落入进地下的缝隙里。楼与楼之间狭窄的天空,一张男人的脸被平铺在上面。
他只看见下巴和头顶。
“什么烂世界。”
他笑着说道。
作者:崔以观
评论:随意
“还不能穿越时空么,我们家的抽屉早就可以了。”
高层建筑总是格外有些局促不安的拥挤,偏偏在前次代各路地产商爱用些落地窗,望出去衬得城市边缘仿佛有有一层玻璃壳穹顶,初春时分还能瞧见边缘的山雪勾勒出隐约的白线。
风从窗户缝争先恐后冲进暖气开了十足十的室内,他就着窗缝吹了会凉风,阳台上弄不清风格的橙黄色装饰灯让窗内外突兀的隔断为两方,不像是踩在窗前,更像是在一个什么陡壁悬崖,只是风本应尖锐地呼啸被窗缝夹成了呜呜咽咽的哀鸣罢了。
“你在这啊光和,那边在切蛋糕了,不去看看?”来人就连语调里都带着些神经质式的雀跃,一把拉开了窗户锁扣,“这也太热了,你还挺会挑位置躲清闲的。”
窗户锁扣打开的同时,室内的劲爆音乐后知后觉进入耳中,有人扯着嗓子跟唱,与其说跟唱不如说是鬼嚎,从中隐约能听出点曲调。
“Так будет Красная,Непобедима,На страже родины родной.И все должны мы,Неудержимо,Идти на справедливый бой…”
回过神来他才仔细瞧了对面的人,是队伍里一个叫贺恒的。总带着笑,服装得体,现在还是一派岁月静好,两人并不算很熟悉,他咽了口唾沫,刚打算说点什么。
贺恒探脑袋看了看:“这可真高。”
“是啊。”光和干巴巴说了一句,又补充道,“听说有些人会在高处产生强烈冲动,很想跳下去。”
“实际上是面对恐惧应激的一种表现形式,只要能控制住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贺恒接了这个话题。
“那你想跳下去么?”这句话好像没有经过大脑,直接从胸腹里迸发出来。
那今天,你想要跳下去么?
贺恒脸上短暂的惊愕快速恢复成平常模样,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喝多了?当个糊涂鬼也好。”
还有三个小时,黎明到来死亡就要来临。
正如大家所知,死亡即将到来,或许用一些较有危机感的说辞,末日即将到来,人们要走向自己的命运。
光和顿了顿,想自己也许不必这样伤春悲秋,自己短暂渺小的一生就是这样在洪流里被裹挟着前进的,谁能拒绝死亡的亲吻呢,谁能让永生低下尊贵头颅,在温暖屋子里迎接已知的审判又何尝不是被仁慈对待。
“我问你,你想跳下去么?”
贺恒脸上的得体被这质问险些扒了个精光,那首古老时代的歌曲声音越放越大,几乎出现回声,像是钢铁制作成的部队会从遥远的历史踏着西伯利亚寒风走过来,他深呼吸,用对一个酒鬼最好的耐性说:“不,我不想。”
“可是你从避难所里出来,”光和盯着他,要从贺恒的脸上看出另外的人来,“天就要亮了,没有人在乎……”
“喂——”贺恒直接用无礼的声音打断他,压低了声调,“我建议你说话小心点,这里可没有临时章程修正案还是什么东西能保护你,大家好聚好死,我可不想生命的最后一程居然还要教训人。”
他嘴上说着,动作也不停,一边用力合上窗户,一边泄愤似的抽出安稳待在墙体夹缝间的窗帘。智能窗帘当然由不得粗暴对待,使劲之下半条轨道跟着跌落,哗啦啦落了一地。
这下所有人都看过来了。
窗帘激起一大片灰,灰尘同时向空气里充塞足量沉默,大家都停下动作,人群方才的喧嚣和热闹像是被摁下暂停,音箱还在适时承担背景音乐的工作。
光和把贺恒从窗帘里解救出来,站直身体。
“不好意思!” 贺恒笑着迎上去,配合夸张的肢体动作,解释自己如何不小心拉下了窗帘轨道,大家也很快跟着笑起来,他拉下的不是窗帘轨道,是在场诸位本就紧绷的情绪,眼下的情况任何动静都有可能让这批前一秒还大笑着说要乐对死亡的人溃于一役,但打开玻璃糖纸需要充足的勇气,人们当然配合的重新将如高兴开心一类的糊在脸上,欢呼着,尽可能抚平意外褶皱。
余光去看墨绿色的丝绒布,光和还站在原地,手插在口袋里,大概是橙黄色灯的缘故,他脸上的表情近乎柔和。
外面还是漆黑,等待新一次的黎明降临,或许将之成为末日更为合适。
片刻之后,贺恒从人群中脱身,拽住光和的衣袖:“你刚才拿了什么东西?”
光和不说话,手指竖在唇前,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另一只手握住贺恒,他的手很凉,触感像是某种瓷器。光和牵引着贺恒的手缓慢移动,两人的身体很近,完全不属于社交距离,温热的呼吸也纠缠在一起,贺恒睁着眼睛,近乎茫然的跟随他的动作,毫无反抗。
贺恒看见自己将手放进光和口袋。然后他摸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一把钥匙。
光和的声音很低,但无比清晰:“去开门么?”
他们都非常清楚一件事。
通知表明,结束的时间就在:第三百三十三个昼夜,门被打开以后的黎明到来。
但把握命运的钥匙不可能在这样一栋临终狂欢派对现场已经失去功能的墨绿色窗帘和它的轨道配件中。
所以光和其实在问:“要跳下去么?”
他停顿了一下,笑了。
“当然。”
“怎么来来回回都是这一首歌。”光和继续挪向门口,小声抱怨了一句。
贺恒跟在后面,习惯性的解释:“只有这盘磁带还能放出声来。”
关上门后,歌声也随之消失。
与收到通知不同,门后这里更为复杂一些。
老式防盗门钥匙居然打开了实验室,这种荒谬程度不亚于跟着乡野间的一只兔子钻进洞里忽然就来到奇幻世界……
桌面还摊着几张申报单和草稿纸,工位丢着几支原子笔,几个房间都亮着灯。
没有人。
贺恒下意识用搜物资的方式把几个房间过了一遍,敲敲打打百无聊赖之下,翻起草稿纸。
公式,意义不明的数字,写不出字时划笔留下的黑色印迹。
五子棋,简笔画小猫,一段涂涂抹抹的文字。
贺恒仔细辨认,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抬头瞄了眼光和还在另一边翻抽屉,继续翻了下去。
这次看到的非常清楚:
预言说,第三百三十三个点位,抽屉被打开之后的真相到来。
上一次模拟点位成功了,这次也是模拟成功么,还是说我们终于要迎来新的循环。
模拟点位又是什么东西,贺恒颇为不耐烦的往后翻了几张,都没有笔迹了。又翻回来看了一遍。
这哪有什么抽屉,等等,抽屉?!
贺恒急切地想抬头,视线一片模糊。
恍恍惚惚间他想,传说潘多拉的盒子打开,瘟疫战争痛苦之类的东西全都向各个地方飞了出去,最后留在底下的才叫希望,现在我们拉开真相的,所谓的抽屉,会是希望么?
——
午后阳光透过窗,桌边的音箱播放着一首苏联老歌,桌面稍有些凌乱的丢着几本书,最上层本子封面贴着一张便签纸:回来就整理书桌和抽屉!这次一定!
文:舞舞纸
无限萌萌和苹果树
无限萌萌是一只怪怪的海兔。她讨厌海兔,但也讨厌寂寞。
她幻想了一些可以称作朋友的海兔陪自己,和朋友们度过了一段说不上寂寞的愉快时光。
萌萌的朋友和萌萌不一样。萌萌是这些朋友的妈妈,她清楚地知道每一个朋友的想法,同时,也清楚地明白这些海兔都是她自己。但是她的朋友不知道这些,她们以为自己是真正的海兔,并认为自己的朋友们都是真正的海兔。她们就像真正的海兔一样生活在萌萌的身边,吃饭,玩耍,交朋友,互相喜欢。
萌萌再次感到寂寞,礼帽宁宁捏着缎带樱桃的小手,不好意思地向朋友们宣布她们在一起的时候。
“把缎带樱桃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才不要你照顾,是你整天赖在我家里的!”
她们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是萌萌的幻想,以为她们是真的相爱,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朋友们都为她们感到高兴,只有萌萌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己嫉妒自己,是再愚蠢不过的事了。
但自己爱上自己是更加愚蠢的事,萌萌才不想让自己幻想出来的朋友爱上自己呢。
自那天以后,萌萌就不怎么出现在朋友的面前了。她找回了一个人去果树林散步的习惯,因为果树林里的每一棵树都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几百棵树长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座天然的迷宫。只要在迷宫里就不怕其他海兔找到自己,更何况不是果子成熟的季节,根本不会有海兔进果树林里。
萌萌就在果树林里一个人沙沙地踩着步子,她在想自己能喜欢上的海兔是什么样的。
首先,不能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朋友只会对自己好,陪自己一起玩,如果真要喜欢,一定要喜欢其他人,至少不能是自己想出来的,不然就谈不上发自内心的喜欢,谈不上爱。
其次,不能是海兔。萌萌最讨厌的就是海兔。它们只懂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它们除了吃和睡,就只会做两件事,一件事是撕扯其他海兔的耳朵,另一件事是找海兔耳朵撕。萌萌才不想莫名其妙地被撕耳朵,所以海兔是万万不能接近的,萌萌本来就讨厌海兔,更不要说喜欢上它们了。
估摸了这两个条件,萌萌就泄了气。毕竟这海底,除了海兔,就只有她的朋友们了。看来自己注定不会有爱,萌萌只能把所有的爱都给自己的朋友们了。
萌萌叹了口气,感觉有点寂寞,就在这时,一颗苹果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她的头上。
“谁用苹果砸我?”
萌萌揉着脑袋抬头,想看看是哪只海兔,自己都躲在果树林里了,怎么还追着自己不放?萌萌思考着今天晚上是吃红烧海兔还是清汤海兔,爬上树去一层层地搜,但她怎么都找不到扔苹果的海兔,只是在树枝的高处,发现了几颗摇摇欲坠的熟苹果。
海兔不喜欢爬树摘果子,每到苹果成熟的日子,他们总喜欢摇动树干,把熟透的果子摇下来,摇不下来果子他们会架梯子把看得到的摘走,长得高的又熟得慢的果子他们就懒得管,他们是不会为了几个青苹果爬那么高的。
“这是留给我的?”
萌萌在树枝上坐下,咬了一口苹果。熟透的苹果皮皱皱的,还有股酒味,平日里见到这种苹果,萌萌肯定咬一口就丢掉了。但今天她心情好,把整个苹果都吃了,她小心地用手帕把苹果籽包好,放进了口袋。她觉得她能爱了。
“萌萌,为什么你昨天没有来玩?”
果酱面包是一只爱操心的海兔朋友,一整天没见到萌萌,她担心得不得了。
“对不起……我拉肚子了。”
萌萌没有说谎,她也没必要对朋友说谎。她的朋友从来不会生她的气,就算生气了,也是萌萌让她们生气的。
“不要乱吃东西啦,如果昨天你和大家一起吃饭的话,就不会拉肚子啦。”
萌萌知道她们根本不用吃饭,只是自己希望她们在自己没有想起她们的时候也能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会再捡奇怪东西吃了,下次大家一起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吧。”
“哼,萌萌怎么会捡奇怪的东西吃,她最注重养生了。”
插嘴的是缎带樱桃,礼帽宁宁没有改变她扎人的性格,因为无限萌萌喜欢有人能在适当的时侯说些反话。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背着一只戴着礼帽的大海兔,礼帽海兔的手就像披肩一样围在缎带樱桃的脖子上。
“明明知道是垃圾还吃,那只能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了,上次宁宁给我做了鱼头朝天的派,我直接拍到了她的脸上,我以为她会消停几天,没想到她又拿了鱼肝做的果冻,要不是我还有理智,不然也和你一样拉肚子了。”
“呜,不是垃圾啦,我就是捡了个苹果吃,也不是谁给我的,真的是我自己捡的,而且苹果本来就是很好吃的东西啊,只是我捡到的那个有点坏了而已。”
“天,苹果的季节已经过了,如果喜欢苹果,来我这吃苹果酱,这样就不会吃坏肚子了。”
“樱桃酱也可以,我家就是樱桃树多。”
“鱼肝酱也可以,呜啊——”
无限萌萌谢过朋友们,但她喜欢的不是苹果,是苹果树。
“樱桃,你知道树喜欢什么东西吗?”萌萌问。
“大便。”缎带樱桃毫不犹豫地答道。
“淑女不可以说这种词。”缎带樱桃没有理会礼帽宁宁的话。
萌萌把朋友们叫到了果树林里,告诉她们,这里就是新的根据地,以后吃饭拉屎都要在这个地方。
大家开开心心地把家里的东西搬到了树下,萌萌更是把自家小花园里的花都挖了出来,栽到了树上。
见萌萌这么开心地打扮这棵树,大家也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挂在树上。不一会,整棵树变得像过节的树一样,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装饰。
“我想萌萌是爱上了这棵树。”礼帽宁宁一边把黄色的缎带系在树上,一边小声地和朋友们低估,“我爱上缎带樱桃后,也满脑子想着怎么送她东西。”
“但你送的不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帽子吗,真不知道为什么你老想把这种又大又重又挡眼睛的玩意往我头上扣。”缎带樱桃在树枝上挂了鸟笼,笼子里没有鸟,她希望有鸟或飞鱼自己飞进笼子把这里当成它们的家。
果酱面包砍了几棵树,锯了几块木板,在树下搭了一间小屋,但里面没有放满她喜欢的果酱和点心,而是挖了一个大洞。
“萌萌知道喜欢一个人不能一味地给她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才要问树喜欢什么吧。”果酱面包从她的小屋里出来,自豪地给朋友们看她建的溷藩,告诉她们以后要把屎拉在这个洞里。
“哼,花里胡哨的。”缎带樱桃对着在她们头上栽花的萌萌嘀咕,“树是不会有感情的,你在树上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因为你喜欢。你在树上挂满你的东西,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就以为它就是你的了,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树,是你自己呜——”
缎带樱桃话没说完,就被摁倒了地上。
“有话可以直接对我说,不要装成说萌萌的样子。”
礼帽宁宁将自己的帽子摁在缎带樱桃头上,把整个脑袋都摁了进去。缎带樱桃也不示弱,她挣开宁宁的双手,把帽子从头上扯了下来,远远地飞了出去。
萌萌看着下面扭打成一团的两只海兔,倒一点也不生气。毕竟缎带樱桃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她能说出来的话萌萌心里都明白得清清楚楚。但是萌萌太喜欢这棵树了,那颗苹果出乎她的意料,砸得她晕头转向但又一点不带恶意,仿佛一个塞满了彩色飘带的惊吓箱,砰的一声,让按部就班的黑白画面有了一道颜色。
萌萌心里清楚,熟苹果从树枝上落下与自己刚好经过间没有一点关系,但这不妨碍她幻想那颗苹果是树送给自己的,反正树又不会说话,这样想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萌萌天天和朋友们在树下吃饭,吃完饭就去果酱面包搭的小屋里喂树吃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上的花和挂饰也越来越多。它成了果树林里最时髦的树,花朵、缎带、鸟笼、玻璃果酱罐做的灯笼……除了苹果和苹果花,它的树枝上什么都有。
那天果酱面包带了一大盒苹果酱三明治,缎带樱桃已经戴上了礼帽宁宁送的帽子,她说戴这个帽子是防止树上的东西掉下来砸在头上,她最讨厌东西永远永远都是帽子。
“我们一起把树上的东西都摘下来吧。”萌萌说。
“什么?”
“我们把我们挂上去的东西都摘下来吧。”
“不是吧,你不喜欢这棵树了?”
虽然缎带樱桃一直在说萌萌不爱这棵树,但萌萌真的要放弃这棵树的时候,最难过的反而是她。
“没,只是马上就要到长苹果的时候了,我昨天在树的树枝上看到了一朵苹果花的花苞。”
“哦,要给苹果腾位置,是这个意思吧?”缎带樱桃松了口气。
“是,也不是,苹果树长苹果了以后,就会有其他海兔来果树林里收苹果。”无限萌萌挠了挠头,“我不是很想看到他们。”
“这样啊,那不用那么麻烦啊,我们把这棵树挖走,搬到你家去吧!”嘴上说着挖,果酱面包却做出了抱树的动作,她根本不打算一铲子一铲子把树挖出来,她想把树连根拔起!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把树上的东西拆下来,让它回到原来的样子,该开花开花,该长苹果长苹果,我们就当我们没来过这里……”
“哼,我懂了,是不是有海兔找过你,说这棵树是它们的?然后让你把树变回去?”果酱面包放开了树,撸起袖管子,捏起了拳头。
“这,也没有,而且说到底这棵树也从来没说过它是我的呀。从来都只是我单方面地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但它根本不是呀。”
萌萌已经爬上了树梢,将栽在树枝上的花推了下来,一些花在树干上扎了根,萌萌便抓住它们的茎把它们一根根地拔下来。
“哼,我就知道,这些缎带我都打了活结,随便一拉就解开了。”
说着,缎带樱桃也爬上了树枝。
比较麻烦的是玻璃瓶,因为瓶子比较重,所以打了比较结实的结。果酱面包回家拿了一把剪刀剪断了挂瓶子的细线。玻璃瓶掉在小屋和泥土地上,摔了个碎。
缎带樱桃和礼帽宁宁把解下的缎带塞进了帽子里,果酱面包把三明治从盒子里倒了出来,把碎玻璃片一块块捡进了盒子。
“你们喜欢树吗?”
萌萌看着朋友们拧成一团的脸,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残忍。大家也很配合地点点头,说很舍不得。
“我们过会去我家种一棵更大的树。”
朋友们一个激灵,忙凑到萌萌跟前,问萌萌怎么回事。
“我去年捡了些苹果种子,我想我们可以去我家种一棵自己的树。”
“哦,原来是要养小苹果树,我也想养小樱桃树的,但樱桃树不准。”礼帽宁宁的帽子里也塞满了缎带,抱着一帽子的缎带,她抱不了缎带樱桃,但这不妨碍她撒娇。
“不是养小海兔,就是我想要一棵真正属于我的树。”
“总之我们现在就是要去种树吧。”
“嗯。”
“那我们走吧。”
新的苹果树是萌萌幻想出来的,它的树干很粗,要十只海兔手拉手才能围起来,它的树冠很高,怎么爬都爬不到树顶,就好像它能长到海面上一样。
大家把果树林的缎带和玻璃都挂到了新的树上,碎玻璃也串了起来,变成了风铃。大家忙累了,就顺手从树上摘下一个西瓜,掰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吃。
无限萌萌在树干上开了一个门,门里是一间五脏俱全的木刻房间。房间的中间整齐地摆着小圆桌和一圈椅子,桌上和椅子数相对的茶杯和盘子里已经装好了红茶和彩虹蛋糕,几张小床散落在桌边,上面挤着柔软的被子和枕头,房间的墙里嵌着书架,一圈贴墙的楼梯旋转着通往树的最顶层。
萌萌推了推一块墙,墙打开来,变成了窗,窗外是树干的分叉,萌萌跳出窗子,脸朝天躺在了树枝上。
这棵树真的很高,比原来的苹果树大多了。这棵树什么都结,除了苹果以外,还会结蛋糕和鱼糕。萌萌的朋友们可以住在树里,再也不怕有其他海兔来打扰,困了倒头就睡,饿了就在小桌子边坐上一圈。
过了苹果收获的季节,果树林又恢复了宁静。海兔都走了以后,萌萌又回到了果树林。
“昨天果酱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只没见过的动物,它有四条尾巴,但没有鳍,它里面有骨头,但摸上去又是软的,还有海藻长在它身上,因为它太奇怪了,大家都觉得它吃不得,就把她放掉了。”
萌萌和朋友们住在新的树里,但还是会去果树林看那棵苹果树,因为她仍然喜欢它。
她在树顶的枝头发现了几个没有被其他海兔摇下树的苹果,开心地摘回了家。
备注:我永远喜欢东东 > <
Vol.197「天赋」《黑羊毛》
作者:舞舞纸
备注:本故事和任何真实的人、事、物无关。一些人因为上天的赐予,变得和别人不同,但这种不同又有多大呢?
阿黑是天生的黑羊。
他和其他白羊不一样,一出生就因为那与众不同的毛色,更受人类喜爱。
它小的时候,经常被人类的孩童当成宠物溜。
它能和牧羊犬一样,自由出入人类的帐篷,还能得到人类食用的有味道的食物。
“这是糖糖,给阿黑吃。”
“不要给羊吃糖!它是吃草的!”
阿黑舔了口小母人给的糖,这是甜的。
“这是肉肉,给阿黑吃。”
“不要给羊吃肉!它是吃草的!”
阿黑舔了口小公人给的肉,这是咸的。
“不要给羊吃草纸!上面有污的,脏死了!”
阿黑嚼着中公人给的草纸,这是苦的。
阿黑越长越大,长到了产毛的年龄。大人拿着剃刀,在阿黑皮上“噌”“噌”地划过。
大朵大朵的羊毛被人捡走,只留下了光秃秃的阿黑。
那天晚上,帐篷里传出了小公人和小母人杀猪一样的哭号,而阿黑,因为变成了和白羊一样的秃羊,被赶回了羊圈。
过惯了宠物生活的阿黑,自然是受不了牲口的生活的。
草垛没有被子软,一觉醒来腰酸背痛的还要自己去找吃的。
最糟的是自然界里的草,没有味道!
自然界里的草很难吃。
其他羊能津津有味地嚼草是因为他们没有吃过有味道的东西,但已经吃过糖、吃过盐、嚼过苦味草纸的阿黑无法忍受生草的腥味。
阿黑被赶回羊圈后,已经两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只能嚼太阳晒过的干草解馋,但干草也没有人类的食物好吃,最后饿得实在不行的阿黑找到了牧羊犬。
牧羊犬也是人类的宠物。而且他不用产毛,一直是人类最信任最可靠的朋友。
“狗哥,我是阿黑,帮我弄点甜的咸的东西吃吧。”阿黑央求道。
牧羊犬在阿黑身上嗅了嗅,闻到了阿黑的味道,绕着他转了一圈。
“甜的咸的?我是牧羊犬,是防贼的,你让我去做小偷?”
“不不不,狗哥,我怎么敢让您去做贼,我只是问问你有没有吃剩的,让我舔两口……”
“没有。”牧羊犬干脆地拒绝了。
“狗哥狗哥,别这么绝嘛,我又不抢你的……我就尝点味道……”
“味道,味道哦,你也不必舔我的啊,要吃甜的找果子吃,要吃咸的找石头吃,都一样的。”
看在宠物一场的面子上,牧羊犬给黑羊介绍了几种有味道的调味品,包括甜的浆果、咸的盐石、苦的粪便。
“有一种叫‘巧克力’的东西,和屎很像,但是很香。人类很喜欢吃,但是在草地上也找不到这玩意。如果你找到了这玩意,可千万别吃,这东西毒得很,我爹就是被玩意毒死的。”
“为什么人类喜欢吃的东西会把狗哥的爹毒死?”阿黑问。
“因为人坏,他们事先吃了解药,然后再吃的巧克力,但是我爹没吃过解药,看人吃了没死以为那是能吃的,然后吃了一块,死了。”
阿黑听了牧羊犬爹的遭遇深表同情。
“你也是,不要挑三拣四的,有啥吃啥,快把毛长回来,长回来以后不又可以到人的帐篷里玩了?”
“把毛长回来的话,人会把我接回去吗?”
“会的,人类就喜欢你这样天赋异禀的稀奇羊,等你再长大点,还会给你配母羊呢。”
在互相鼓励后,阿黑带着牧羊犬给他找的几种调味回到了羊圈,就这这些东西,草变好吃了不少。
第二天,阿黑开始自己去找调味。
他发现草原上的浆果树丛还挺多,就是大部分浆果边都围着羊。往往是一只公羊带着一群母羊,守着浆果树丛,不让别的羊靠近。
“喂,你的,什么的干活?”
阿黑一靠近,那公羊就非常生气地作出攻击的姿态,几只强壮的母羊也凑过来,蹬腿就要踢。
看来这些羊也知道浆果好吃。采不到浆果,阿黑就只能去找石头。
幸好羊不懂石头也能吃。
阿黑把有咸味的石头细细磨成粉末,洒在草料上,草变得咸咸的,有人类食物那味了。
阿黑吃了咸草料,变得有力气了,就去找了更多的石头,每天都磨石头吃。
几只好事的羊看到阿黑在磨石头吃,好奇地凑过去,他们趁阿黑不注意,偷走了阿黑拌好的草料,发现拌过石头的草料特别好吃。
于是他们也学着阿黑的样子,去找石头拌草吃。但他们找的石头是普通的石头,虽然有味道,但远远没有阿黑的好。
他们没机会去问为什么阿黑的石头那么好吃了,因为他们吃了一肚子石头,当天晚上就死了。
这些羊的死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把羊的尸体运走,当天烤羊肉的鲜香传遍了整个营地和羊圈。
羊们闻了这股味道,躁动了起来。
这实在太香了!
特别是阿黑,他想起了人类喂给他的肉的味道,和肉味一比,加了咸味的草也变得没味道了,但为了多长一些毛,阿黑还是强忍着吞下了一茬又一茬的草。他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早日回到人类的帐篷里去。
过了几个月,阿黑身上的毛渐渐长回来了。
开始的时候他的毛很短,很细,看不出颜色。阿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长出的毛不是黑色的,是白色的。但又过了一阵子,他的毛长粗了,可以看得出是黑色的。
阿黑放心了,他更卖力地吃草,想要让毛长得快一点。
又过了两个月,它的毛终于变回了被剪前的样子。
人类把阿黑带出了羊圈,一起带出去的还去其他的羊。
他们怀疑那些吃了石头的羊害了疯羊病,但又舍不得他们白白放的那两天羊。于是人类决定等他们长好这茬毛,收完这一波再把病羊送走。
阿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毛又被剃光了。
免责MODE:无声
作者:阿氪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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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偶像部
“所以还是被拉过来了……”
直到踏入写着“偶像部”的大门,小绘才有机会被堇松开手。一路过来都是堇一反往常地拉着她,甚至让她手腕生疼,现在才有机会揉一揉。堇几乎是突然地对“来偶像部”这个事情非常在意,来这里的路上她们顶着正午的阳光脚步不停。也只有一楼大厅里的钢琴能让堇稍微停一下,她们就在那享受了一会流畅如泻水的琴声,不过最后堇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我弹得没那么好”。
偶像部的房间在另一栋楼内,小绘刚来的时候多少带着好奇来这里探索过,只知道所有的社团似乎都用这栋楼内的房间作活动室,除此之外就没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了。房间虽然在二楼,却并没什么好看的。毕竟当时的门都被锁住,窗户向里望去也实在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只是这下踏入了偶像部的房间,她才有机会全面地看看某个房间的内部。
面前的房间左右各有一扇门,左边的开着,右边却已经关上了。堇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门,指望里面即使有人也不会因为这个行为而注意到她,这才确认了门是反锁上的。在主间里向左看一看,似乎是一个带着整面墙的镜子的舞蹈室,铺着木头地板,一尘不染,抛光极其仔细。想来从石川若菜到琼野真理再到市野雫以及之后那些她不再能叫上名的前辈们,都曾在这里挥洒过自己的汗水。小绘一直奇怪于为什么狭长的走廊却只有一扇门,直到现在才能明白。
面前的主间基本上被一张方桌填满,小绘数了数,至少按照椅子都能坐下二三十人。桌子长边相对着的,是底下有抽屉的长桌子,靠墙摆成一排。桌面上的是蒙了灰的口琴、几本同样灰扑扑的书本,以及一个玻璃水槽,里面空无一物。桌子另一面的窗户旁放着一张堪称经典的翻面白板,只不过什么都没写上。出于好奇,小绘搬过椅子,试图看看白板的另一面写着什么,白板随着转轴的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声响。
“还没和人见面就随随便便翻别人的东西,这样不好吧……”堇规规矩矩地在最靠里的椅子上坐下,即使没人看着,也不自觉地将双手放在了膝盖上。
“看完再翻过来就行了嘛,不要在意嘛。”小绘翻过白板,背面好像用磁铁固定着几张照片,可能是活动时期的照片吧,都穿着演出服,只不过大部分她都不太认识。加上多数人的头像都粘上了贴纸,简直让小绘猜的机会都没有。
“有什么东西吗?”
“好像都是照片,看不太明白……话说,小堇你不是刚听小千穗理说过偶像部的事情吗?为什么这么着急?我都从昨天问到今天了。”
神奈堇苦涩地想起昨天傍晚看见的情景。
“我昨天看见了一些……事情。当然偶像部我只是单纯感兴趣啦,只是很担心,如果我感兴趣的东西和那些事情有关,那么……”
此时,她们左侧的门发出猛的一阵声响,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只看见一个紫色长头发的学生从原来紧锁着的门里冲出来,用同样毫不在意的力度大力拉开大门,走之前又重重甩下,引得大门在门框和墙壁间来回弹跳,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声响。在那之后是一个神奈堇熟悉的,有金色长发的身影。她拉开大门的力度并不与第一个学生差多少,只是在大门快要再次撞向墙壁的时候准确地扶住了门板,用和昨天无异的那种礼貌再次轻轻在身后拉回门板,甚至提前转过了门把,好让关上大门的时候不至于让锁舌发出声响,即使二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堇和小绘,在她们看来主间里并没有人。堇在小绘转头看向门口的时候悄悄叹了口气。
“大概就是这样,然后……”
然后,大概就是那位粉发的学姐吧,堇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无论在那之前又多么精心的准备,最后还是这样了,堇也不是没见过这种场景,也正是因为见过这个场景而愈加同情起她来。
眼眶红红的,一定是哭过吧。但是仍然坚持着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即使没人——或者可能有人会来,毕竟这是社团招新的时间段嘛。关上门的时候背过身去面对着门站了一会,身体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而微微摇摆,是在下定怎样的决心呢……
那位粉发的学姐最终还是转过身来,没有着急逃离这个地方,也因为这个看见了呆在一旁的堇和小绘,小绘还扶着白板,双膝还跪在白板前的椅子上。学姐仍然在呼吸间抽噎,堇看得出来,但她仍然对堇和小绘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哦,我昨天还见过你——欢迎来到初春女高偶像部,我是现任部长小田茜。对哪里有兴趣吗?”
小绘挠了挠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将白板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
“小堇和小田前辈认识吗?”
“说不上,只是昨天打工的时候看见她们来着。小田前辈,刚才那是……”
刚才那是昨天打来电话的那位吗?堇本来想问这个问题,却被茜急急打断。
“没有没有,刚才我们只是讨论一点问题,只是有一点点激烈。毕竟不做演出的话,后辈们不知道我们还在活动也是理所应当的。两位同学是有兴趣吗?我们的设施都是比较齐全的,想之间用舞蹈室或者借用录像的话都是可以的,总之……”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来看一看的。”小绘连忙摆摆手,堇却从茜的微笑中看出一丝尴尬的意味。于是很礼貌地站起身来。
“我们还没有加入社团,所以打算每一个都看看再决定,只是刚好看见门没锁,于是来参观参观,嗯。”
“但是小堇,社团的事情你……”
小绘的话被堇的眼神刹住了。
“所以,请问小田前辈,其他的前辈在哪里呢?”
“我们现在就三个人了……不过还有很多同学辅助我们,所以您不用担心,如果入社了我们肯定有办法照顾到您的,所以请务必多看看,不要这么早放弃偶像部……”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前辈。小绘,我们继续去看看别的社团吧,乐器社如何?”
“啊,逃走了……”
小田茜眼睁睁看着堇牵着小绘的手从她的身边快步穿过,脚步声随即从走廊转移到转角,然后是一阵下楼的脚步声。杂乱无章,魔术帽里变出的鸽子一般胡乱的扑打。
“乐器社……根本没什么乐器社,只有管乐团,而且在四楼……”小田茜感到一阵喘不过气,双目无神地走到窗户旁边,随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身后就是白板,已经被翻了面,她毫无想法,将白板默默翻回原来的地方,照片那一面面向墙,又是一阵嘎吱声响。勉强装出的微笑,也真正地变成了疲惫的苦笑。从这里看出去,就能看见教学楼门口的小广场。看不见刚刚离开的堇和小绘,但门口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夕子。
“夕子,爱纪……我一个人做不到的,无论什么都……”
“都站在门口干嘛?冲着我来的?”
此时在茜的视线尽头,夕子双手抱胸靠在大门旁,仰着头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几人,“说了不行不行了,有这个时间,切实地训练一下不好吗?”
“你凭什么说我们没有训练……”
“哦,你啊,古河,古河奈美。没记错吧?半年不见了,只有强词夺理的本事没变呢。但我劝你别骗自己哦,当初记缺席的时候,你是第一个被踢出去的。”
“那都只是意外而已……你现在有什么权力!明明现在就是茜学姐在做部长,少逞能了!”
“和我当时是部长没矛盾吧?只是尽职尽责地重新开始记缺席而已,少自我感动一点不好吗?”
夕子瞟向小广场那边,爱纪正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过,懒得将目光投向这边,夕子很清楚,从早上六点起就能一路猜出晚上十点在干嘛的无聊人物。
“中午时间很宝贵的,我要回去睡午觉了。啊,la siesta sagrada......”
“你这个人……”古河奈美气冲冲地三步并作两步冲来,一把抓住夕子的手臂。夕子被猛然扯住间不得不转过身来,只是优雅地将手臂抽出来。
“不是在学校我已经一耳光抽过来了。离我远点,我的脾气你明白的。”
奈美冷哼一声,只是将手收回,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与夕子赌气一般对视着。
“仅仅是开会不来、训练翘掉,知会都没有。让你当部长,你还能怎么想?即使是这样,我还能说服自己是你的班上有事。那发社交软件的时候屏蔽我,不算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吧?既不会唱又不会跳,学园祭却要上场,你觉得我还能给你安排怎样的位置呢?被安排到边缘而心里有怨的,在同年生里传谣言说我针对你的,难道不都是你吗,古河奈美小姐?”
“你偷听我?”
“……无聊。”
夕子径直穿过站在旁边的奈美,几乎是挤着她走过去的,让后者不得不让到一边。另外几个学生被吓得在大门旁呆若木鸡,不知该怎么办好。
“古河奈美不值得原谅,所以第一个被我从名单里划掉了。你们只是能力不够,老实告诉我,即使不在偶像社里,你们还有没有在练习?”
面前的几个学生小鸡啄米似的点起头来。
“那就按照训练条目来,证明给我看。这个坡道来回五遍,半小时之内能完成,我就去向部长申请你们重新加入。”
夕子从包带上解下一个装着秒表的袋子,重新靠在大门旁边。
“那么,做完伸展,我们就开始吧。”
奈美向夕子投来怨恨的眼神,但还是回到做着伸展的后辈中间。夕子的眼神在秒表和后辈们之间游移,并没有看奈美一眼。
“那么,各位,请吧。”
一切其实都没什么意义。夕子拿着秒表的时候,只觉得昏昏欲睡。大概在第一个后辈第二次爬上坡道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她们在气喘吁吁下的逞强了,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于是她把放在学生提包旁边那些准备好的运动饮料搬出来,干脆地让她们就这样停下来,好让自己把运动饮料一瓶瓶分发给她们。即使这样,还是剩下几个人是拖着步子回来的,夕子只是把装着剩下的饮料的塑料袋挂在路边的扶手上,不再站在那里等她们。
“我不喜欢你们老是撒谎撒谎的。”夕子放下袋子,靠在栏杆上,右手扶额。“互相撒谎,互相欺骗,沉浸在一片其乐融融的范围里……你们究竟要证明什么呢?努力吗?梦想吗?那是坐在家里拿不到的东西,你们一点觉悟都没有吗?”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小智代上坡的时候摔跤了,我们把她扶上来才……”
“创可贴在我的包里面,自己去拿。”
即使是一脸怨气的古河奈美也不得不咽下自己的话。
“但是,你……”不知从哪里传来嘟嘟囔囔的声音。
“只有自己在这条坡道上一路跑下来的人才知道每一步该踏在哪里!每一块砖块的触感,每一次来回的调整,该在哪里节省体力,慢了该在哪里提速,只有自己跑下来才知道。因为只有它是永远公平的东西,不是我,你们搞明白点!”夕子突然的爆发让后辈们彻底无话可说。几双眼睛同时聚焦在她身上。好奇、不安、愤怒、怨恨……所有的一切只让她觉得无聊。
“下午放学的时候,所有对结果不服气的人,都来门口集合。我会给你们跑出一个该有的成绩,我会告诉你们:即使你们都走了,我也会坚持训练下去,即使再也没有让我出场的表演,这就是校园偶像该有的觉悟,给我好好看着!”
夕子把提包提起来,掏出里面的创可贴交给离她最近的后辈,这才发现包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瓶瓶装的麦茶。嘁,夕子莫名有种落败的感觉,爱纪总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表达自己的意思。夕子面对着小广场做了个深呼吸,爱纪就喜欢这种偷偷放了点什么东西在其他人包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的桥段,奇怪的家伙。
“辛苦了,各位。下午的课程马上就要开始了,调整一下呼吸去上课吧,不要耽误自己的学习。”
“小堇——小堇,你等一下下!”小绘快被堇扯得脚不沾地了,但还是被一路拉回了教学楼,小广场上的夕子和爱纪并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好容易被堇松开手的时候,两人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从昨天开始你就怪怪的,这不像你啊……”
堇索性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喘了几口气,只是先摆了摆手,让小绘先等一下。好容易顺起气来,才扶着小绘的肩膀站起来。
“我……有那么明显吗?”
“‘答案完全写在脸上嘛’!”
“诶,原来如此……不要学我说话啦!”堇轻轻地推推小绘的肩膀。“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跑走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小田前辈吗?没关系的啦,你回头再找她讲清楚就行嘛,只是,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赶呢?撒娇什么的,完全不像是你会干的事啊。”
“总之就是感觉很慌张啦,想要逃掉什么的……偶像部的话,确实只是感兴趣而已。但是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嘛……昨天我也看到了啦,夕子前辈和小田前辈之间吵了一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谁是谁,但是如果偶像部就是因为这样才没办法表演,不就太可惜了吗?唉……不过,夕子前辈姓什么我都不知道,这么叫她是不是不太好?”
“人家又不会听见,下次打听好不就好了?来,小面包,下午下课我就不等你咯?”
堇的手中被小绘不由分说地塞满了小面包。
薄暮时分,能够从偶像部的主间窗户,看到隐藏在阵阵云雾背后的太阳。带着染红半边天空的光亮照射而来,抚过长长的方桌直穿到门边,想必如果此时有人打开门,就能看见灿烂的霞光吧。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想起明天能有一个好天气,堇就感到一阵幸福。
其实也没必要一定这么晚——照理来说刚放学的时候来也没有问题。但是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有什么活动呢?所以堇在一楼的大厅里弹了弹琴,却只感受到自己太久不练而日渐僵硬的手指。直到茜熟悉的身影走向偶像部的房间,她才有机会再次拜访。
“抱歉抱歉,已经没有红茶叶了。简单喝杯水,没问题吧?”
接过纸杯,堇终于感到轻松了些,索性不再像中午那样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而是放松地在桌子上用左手撑起脑袋。那时奇怪的不适感,在接过纸杯的时候,也接近消散了。
“其实真的很对不起,中午的时候实在是太紧张了,所以有些着急,是我不对。”
“您别这么说,我当时也什么都没说地逃走了……”堇的眼神越来越低,直至盯着自己面前的桌面,木制桌面的纹理在她眼前不规则地跳跃着。“其实昨天小田前辈和夕子前辈——啊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在家庭餐厅里吵架的时候,我都看到了,只是那时候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来到这里又看见夕子前辈和爱纪前辈摔门出去——啊啊,对不起,我也不知道爱纪前辈姓什么——我也实在被吓到了。而且小田前辈实在是太热情了,我有点不太舒服,是这样。所以说……”
堇站起来,向坐在桌子另一边的茜深深鞠躬,“逃走什么的,真的非常抱歉。”
“诶,不是不是,千万别这样。”茜几乎也要站起来了。“有人能来,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所以……”
“小田前辈当时是在强迫自己变得友善吧,我感觉,您当时很悲伤。”
“嘛,这个嘛……家丑不可外扬,保密。顺带一提,叫名字就行了。”
“谢谢您。哦,很抱歉,我……”堇突然在看到手表表盘时紧张起来,“今天打工的时间快到了,我可能需要先回去了。”
“一起走吧。向东还是向西?”
“向东坐电车。”
“那么,一起走吧——哦,也对,我想起来了。餐厅那个方向的话,我们应该还能一起坐两站。”
最后一趟了。绘野泽夕子爬上坡道,正好能撞见温和地照耀着大地的夕阳,不过她对可能的美的感受毫无感觉,只是略带愤懑地看着秒表。二十二分钟十八秒三二,她摁下秒表的按钮,系在表盘上的绳子被仔仔细细缠绕在手腕上,好在不阻碍跑步的情况下使用。已经连续三天进不了二十分钟了,什么时候她绘野泽夕子也变得这么懈怠了?
门口没有一个人,一半在意料之中,另一半,仅仅只是没能想到她们既然中午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找到她面前,却没本事晚上的时候实实在在观察一下。不过也无所谓,不是最好的自己,展现出去就只是丢脸而已。
这也难怪夕子看见从大门里走出来的茜和堇,只是感到一阵尴尬。“凭什么不是我”这种话,现在想想也挺羞耻的。想要转过身去假装不认识,也只是来不及了。
“贵安,茜。”双手扯扯裙摆,尽量摆出一份优雅的样子,就这样吧。夕子装作无所谓地走到茜的身边,不过有意走在堇的右侧,好让堇正好待在这两个人中间,话说这人是不是见过啊?夕子有些模糊的印象,不过并不想花时间去辨认。茜也没回话,三个人在一阵堪称神圣的沉默中向前走着。
“都这么晚了,你在这干什么?”还是茜先打破了沉默,不过茜看都没看夕子一眼,只是看着前路。
“训练啊,不然呢?三天不进二十分钟,只是让人笑话而已。”
这怎么像是挑衅一样?堇夹在中间多少有点感到进退两难,想插句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向夕子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昨天晚上,在家庭餐厅,我曾经见过您。”
夕子甚至不愿意转过头看看堇。
“把它忘掉,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也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有的话,也别擅自偷听。”
堇感到一阵反胃。于是转过头看向茜,“茜前辈,今天中午,我也见过她。她是……”
“绘野泽夕子,叫她绘野泽前辈就行了。”
“啊!”堇摆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一拍手,“绘野泽前辈就是千穗理同学嘴里的‘姐姐’吧?”
堇看见夕子的表情好像稍微柔和了些,却还是摆着一副可厌的扑克脸。
“千穗理找到朋友倒是挺可喜的。这也挺好。”
“你中午摔门出去的时候难道没看见她吗?她姐姐也在那呢。”
堇的视角不得不又回到茜那边。
“没看见,倒是看见一群讨厌的故人。”
“啊,小奈美她们居然打算回来了?”
“嘴上说说而已。什么‘我可是一直都在练习哦’,什么‘明明是你针对我而已’,我给她们划的线是半小时,不难吧?一个都没过,我觉得这也没必要和您报告了,我的好部长。”
堇仿佛感觉茜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在变得越来越小,她偶尔蹭到自己肩膀的手臂好像也变得紧绷起来。
“所以,绘野泽前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和茜前辈之间,以及在那之前……”
“没什么别的,当时我当部长,但是之前招来的人都完全不愿意训练,每天光顾着搞人际关系,我就把她们全踢了,就这么简单。”
夕子很冷静地拧开矿泉水瓶,一路上她不停地将瓶盖拧开、关上、拧开、关上,瓶中水已经快被喝光了。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陈述事实而已。”
“然后现在也完全按照你的想法来,不管我的意见……”
“你、我、爱纪,我们三个人明明投的是一样的票。我帮你干了些不受欢迎的活而已,新学生会被误导的——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叫‘你在这里干什么’?人家对偶像部有兴趣,说不定就是未来的部员,你这种态度还能招到新生吗?”
“等一等,先不要吵架……”
堇夹在中间颇为尴尬。神圣的沉默渐渐回归,甚至没给堇一个向夕子介绍的机会。到了车站,两个人将要坐上相反方向的电车时,也故意坐在从另一边看会被站在站台边的堇遮住的位置,直到某班车后对面再也找不到熟悉的人影。
“小堇没等你诶,小绘。”千穗理提着包站在A班后门口往里看去,只看见一群一群聚在一起的学生,千穗理花了好大功夫才辨认出所有的人。
“我知道哦,她早就和我说过了,今天下午要重新回偶像部看一看,可能是先走了吧。”小绘将包甩动起来,就势搭在自己肩上。系在拉链上的圆圆的面包挂饰自由地在空中飞舞着。
“重新?”
“哦,对哦,我们今天中午去偶像部,结果看见她们在吵架哦。话说有个人很像你诶,是你的姐姐吗?”
“哦哦,那大概就是姐姐吧。她干什么了吗?”
“摔门出去了啊,超级吓人。”
“诶……也确实,姐姐这两天一直关着房门,可能是有心事吧?她的事情我不好过问啦……”
“话说整个学校是不是已经被我们走遍了,还有什么地方吗?”
“教学楼再往后走可以继续爬山,听说山顶有个小亭子,应该可以俯瞰城市吧?探索完这里的话,还有一些时间,去干嘛呢,卡拉OK?”
“好哦!学校探索小分队,出发——”
虽说地势颇高,但初春女高其实并不建造在山顶上。教学楼那生长着杂草的背面再往前,其实还有木质的登山小道。至于这个小道通向的亭子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小绘并不打算去探究,通向那里的登山路才是更加有意思的。同样的,偶像部里发生过什么,恐怕堇会更加有兴趣些,对小绘来说,最有意思的还是发现这么一个房间是偶像部的时刻。
去那座小亭子的路途并不是很平缓,到处是贴着地势旋转的阶梯。微风吹来,能够在沙沙声中摘下周围树木的叶子,于是这里就一直被一层树叶覆盖。不知道是谁一直清出道路,以至于虽然一路树叶随处可见,却并不像无人照管那样堆积起来。小绘对此颇有心得,于是几乎是蹦蹦跳跳,一步两阶地走上阶梯,不一会就把喘着气的千穗理甩在后面。
“在筋疲力尽的时候
从澄澈的天空远方
吹来未来的风,
希望还是稍稍踮起脚才能取得的东西……“
听到歌声时,小绘刚刚看见千穗理所说的那小亭子的边沿。曲子她不陌生,那是之前听到市野雫的演唱会的时候了,结尾就是这么一首,她还保存在歌单里,一直听到现在。和当时她无意中品出的市野雫那多多少少的感伤不同,这个声音显得轻快、愉悦,让小绘既想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又不忍打扰唱歌的人,即使那应该是无人听见的清唱。
“好累哦,不要跑那么快嘛,小绘……诶,谁在唱歌啊,这个点不是应该都回家了吗?”
小绘弯下腰,轻轻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活像一个侦探观察着隐藏的目标。
那是一个和她们同级的学生,在她们看来,是侧身坐在亭子的长凳上。两人能分辨出她的年级来,纯粹还是通过千穗理透过眼镜隐隐约约看见的领巾。直到她一曲唱完,小绘才大胆拨开树枝走向小亭子,这却把在亭子里的学生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我打扰到你们了吗?那我现在离开……”
“不对啊,完全是我们在打扰你啊?”
“诶?”
对面的女孩稍有些慌乱,用手撑着凳子往亭子的另一侧挪去,给小绘与千穗理留出了位置。千穗理这才从树枝后面走出来,两个人顺势坐在女孩留出的位置上。
“所以说,刚刚是你在唱吗?”
“啊,对对,是我……”对面的女孩在亭子的柱子边几近缩成了一团。
“很好听啊,为什么要躲起来唱呢?感觉我完全比不上呢。”
“您不用安慰我……唱的不好什么的,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的。”
“确实很好听哦。”千穗理插嘴进来,“感觉比很多刚出道的校园偶像还好呢,感觉按照你现在的状况,直接去报名选拔都有机会选中。”
女孩有些手足无措地嗫嚅着,“我哪有这个水平……”
小绘直接亲热地抓住女孩的手臂,把后者吓了一跳,“我们等会要一起去卡拉OK,你也一起来吧!刚好我们还是一个年级,说不定以后还得天天见面呢!你叫什么?”
“小绘,她不在我们班啦,我记得好像没见过她来着。”
“我记不住嘛!嘿嘿嘿嘿……”
女孩看着面前嬉闹的两人,只是低着头。
“我叫……我叫樱宫葵。”
“哦哦,原来这就是卡拉OK……”樱宫葵走进大门的时候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面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站在沙发旁的饮料机前,她不由得踌躇起来。
“不好意思,请问饮料是卖……”
“在这里唱歌的话,可以随便喝哦!”
店员显得兴致高涨,甚至有些太高涨了,以致声调在热情中提得颇高,把樱宫葵吓了一跳。千穗理则向店员出示了自己的会员卡,于是她走到樱宫葵身边,倒了一杯饮料给她。
“不用太拘谨,放开心玩就行了,今天我们听你唱都可以。”
“诶,我不用付钱吗?”小绘在旁边刚掏出钱包,一脸疑惑。
“我付就好了,这又算不了多少钱。”
“唔……谢谢您。”
葵突然向千穗理鞠躬起来。
“算不了什么啦,葵的歌声确实很动听,即使是去livehouse都很难找到的,你就当我买票听你唱吧。”
“十分感谢您。”
“坏了,我的周围好像一切都在发光……”小绘对着屏幕瞠目结舌,看起来像已经傻掉了,“我再唱二十年恐怕也不会有这个分数的,就像昨天的千穗理那样,今天的葵同学也在发光……”
“发光,是?”
“很耀眼哦。”千穗理在旁边拿着铃鼓,“已经唱得比我都好了。”
“谢谢你们,但我还是……我不敢相信……”
“葵同学,能录一下音吗?我想等会发给爸爸问问他的想法。他在这里比较专业,我相信他一定能发现你的才能的。”
“所以下一首歌是什么?《万有引力》还是《梦回响》?”
时间随着歌曲一首一首地过去,葵的声音也逐渐从踌躇的,微小的声音慢慢变得有了底气,简直让小绘和千穗理忘记了自己去唱。到后来,简直连鼓掌都要忘记了。
“我好感动啊——”不知几首歌过去的某首歌结尾,小绘已经快要抹泪了,千穗理已经不摇铃鼓了,只是时不时拿出手机来发两句消息。
“即使是此刻的奇迹也好
请给我相信的勇气……”
葵随着音乐轻微地摇晃着。
“请让我相信过去的失望难过,
都不是我自己的错……”
一曲终了,又一个超越上一首的评分,事实上,到后来已经无人在意评分的事情了,每一首歌,都简直称得上意料之外的悦耳,几乎像是一个新的歌手,从屏幕那边走过来了。
“爸爸破天荒地回我消息了,完全没等到下班诶。”千穗理把手机递向葵,“他说,即使是通过录音传过去,他也完全感受到你的水平了。不论是气息也好声音也好,完全是天赋类的歌手,日后去做校园偶像的话,务必来找他合作,之类之类的。很中肯啊,葵同学。”
“真的吗……”葵突然双臂交叉,头埋在里面就开始哭泣,一时间让千穗理和小绘怎么办好。
“有人听我说话,有人听我唱歌,还有人说我唱歌好听,什么的……我完全搞不懂啊……在楼梯那里的堇同学也一样,为什么突然都对我这么好……”
“小堇?那不是我妹妹吗?”
“……诶?”
“我是她的姐姐哦,我是神奈小绘。”
小绘向葵伸出手去,葵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瞄了她一眼,伸出右手与她握了握,脑袋仍然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我是绘野泽千穗理,很高兴认识你,葵同学。”
葵把握着小绘的手的右手抽回来,又伸出左手与千穗理握了握,脑袋仍然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话说这学期有学园祭呢,葵同学表演一个节目,技惊四座,火速加入偶像部,立刻出道,成为明星……我们不就成亲友团了?”
“小绘,这种事情,还是听葵同学自己的想法比较好吧……”
“不对……”葵抬起头来,抹了抹眼泪,“小绘同学,千穗理同学,你们真的不是仅仅只是安慰我而已?”
“不是哦。”
“评分也是真的吗?”
“对啊”
“真的唱得很好听吗?”
“我完全不敢打断你啊。”
“啊,对不起,虽然来了卡拉OK,但一直是我在唱之类的……”
“日后葵同学在台上的时候,请务必让我在第一排应援!闪耀的偶像就在我身边之类的,我愿意听你唱一整天!”
“诶,这个……”
怎么回事呢,这种感觉?
在甜蜜中带着一丝辛辣的味道,像是大人形容里酒的味道。放不下的歌唱也好,没人听的故事也好,既不是难听,也不是无聊的,而是……而是闪耀的。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吗?樱宫葵的心里疑惑着,就像爸爸在海上看着天上的星星那样,即使是最黯淡的六等星,也在指引着他的方向……这就是闪耀吗?
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作者:海稼轩
正文:
九娘上个月月初新养了一只鸽子,纯白的鸽子,安静又温驯,江听说这是她从在本地鸽舍工作的舅舅手上讨来的,这只鸽子的血统还颇有来头,追溯到祖上似乎还是从日本远渡而来的外来鸽种——虽然江并没有想明白鸽子这种在全球都有的生物为什么还要看是不是混血儿,同样的,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九娘要给这只鸽子取一个日本名字,甚至还有名有姓,叫加贺夕纪。
“小九,今天也要去训鸽吗?我记得你这不是赛级鸽吗,怎么要你天天出去训鸽啊,是不是你舅舅坑你,找了个没训练好的随便丢给你啊。”江看着九娘拎着鸽笼准备出门,靠在能看到门口的柜子上随口问了一句。
“你不懂。”九娘摇摇头,十分认真,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江,这段时间你最好不要出门,免得我找不到你。”
“出门?”江反问,“算了吧,你也知道,我老死宅了,天没塌下来之前我不会出门的。”
“天塌下来也不要,先等我回来找你。”
“哈?行行,不出去不出去。
“这人在说什么,还天塌下来呢,算了,先打游戏。”江走到客厅,打开电视,准备连上hdmi线开始打游戏,电视里插播了一条紧急新闻:“现插播一条紧急新闻,受未知因素影响,全地球范围内已经有41天没有任何降水了,居民们请尽快移动向城市中心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巨大旱灾。”
“听上去很严重的样子啊……”江挠挠头,检查了一下合租房里的用水配额,她这个月的配额还有一多半,九娘那边的倒是用得差不多了,但是这个月剩下的时间也不多,省着点用也勉强能行,“嗯!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打游戏!”
等到江觉得坐得太久了,腰有些酸准备起身拉伸一下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她打开灯,走到阳台,外边天浓如墨,厚厚的云层涌动翻滚,她一时有点分不清是要下雨还是只是天黑。她打开手机,才发现昨天忘了充电,目前开不了机,她把游戏退出,看到了一片雪花屏,她默然无语,喂喂,这种雪花屏真的不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吗,按现在来说不应该是蓝屏吗还是我突然穿越几十年前啊。
总之,她在房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能够告诉她时间的东西,她坐在沙发上沉思了五分钟,没有得到答案,但没有答案实际上也是一种答案。果然是出了什么问题吧,世界末日?这次怎么没有神棍提前预言一下……的?等等,小九……?她在客厅转了个圈,想起来自己的合租室友似乎今天出门前说过什么。不会吧……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超级英雄……的倒霉室友?哈哈,但小九是超级英雄这种事听起来不是更不可思议吗……是吧?江摇了摇头,把胡思乱想甩出去,想那么多干什么,说不定这就是个意外,比如下雨打雷让城市的信号塔出问题了也不一定对吧……哈哈。
现在该做什么?江想了想,悲哀地发现: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委实是新时代教育体系下的新品种废物。算了,还是等死吧,她往后一倒,瘫在了沙发上。
时间在黑暗里简直像是静止了一样,江没有去开灯,也没有继续她的游戏之旅,她不知道自己是一直保持着清醒还是睡过去了,太安静了,简直让人怀疑自己的感官。
“江?”黑暗一瞬被光明驱散,九娘打开了客厅的灯,“你在家啊,怎么不开灯?”
“啊!你回来了!”江几乎从沙发上弹跳起来,“现在几点了?”
她起来才意识到九娘并没有走到客厅来,而是站在玄关处,玄关没有开灯,只有客厅的光轻轻扫过去,昏暗的灯光里她看到那只鸽子——那只叫加贺夕纪的鸽子,并没有在鸽笼里,而是站在九娘的肩膀上,用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她走近九娘,感到九娘身上传来了浓郁的湿润的气息,所以只是下雨?可完全不像是下雨。她提起声音,努力轻松地说:“所以外面下了很大的雨?快进来呀,湿漉漉的,小心感冒。”
“你还在……太好了!”九娘喘着气,“没时间解释了,我们该走了!小江同学,穿好你最便利的鞋子,我们该逃难去了。”
“啊?啊?啊?”江一头雾水,逃难?什么逃难?明明只有几个小时不见,怎么自己听不懂人话了,但她还是老实地拿出了鞋子,顺便问,“还有啥要带的吗,食物?水?还有什么?”
“都没必要,跟我走就好了!”
“啊?行……去哪?”
“去安全的地方。”江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世界崩坏的速度简直是比某些小说漫画烂尾的速度还快,她僵着一张脸看着天塌了一角,嗯,真的塌了一角,这一角在向地上倾泻着无法想象的水柱,在昏黑的天色下跃出一道白练,即使在天边,她也能感觉到水的压迫力,她现在正坐在一艘安全艇上,九娘坐在她的对面,没头没脑地回答了她。那只鸽子倒是完全不怕这一切,它稳稳地抓住九娘,偶尔展翅在安全艇周围飞上一圈,又落回九娘边上。
“这算什么?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呢?谁当女娲?这世界是不是哪里出了点问题,还是我在梦里还没醒,或者这是个全新的沉浸式游戏demo?这个开头是不是有点俗套了,还是制作人是中国人啊。”
“不是梦噢,也不是游戏。”九娘笑眯眯地回复她,“具体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该要去哪去而已。”
“喂喂,你不要笑得这么怪,会让我觉得你要把我带去地狱,我就是你的跑团神器之一是吗,我要下船,放我下船!”
“当真?”九娘仍然笑眯眯。
“不不不,小九,九姐,好姐姐,这当然是开玩笑啦,走走走,咱们走。”
天边倾倒的水无休止地冲洗地表,江和九娘所在的安全艇也随着水位的抬升而升高,甚至淹过了一部分低矮的楼房,江只觉得心惊肉跳。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看到其他的人的存在,被淹没的楼房没有,她们行驶过的还没有被淹没的大楼的窗边也没有,就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她和九娘还有一只鸽子一样了。
那只鸽子一直跟在九娘的身边,小艇上只有两个人,那只鸽子甚至没有看过她一眼,甚至在她注视了它一段时间之后,振翅飞走了。
“它……它飞走了?!”
“它去找路啦,不用担心,会回来的。”九娘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她看了看鸽子飞走的方向,站起来看了看远处,“啊,看起来还不会退潮的样子。
“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猜想?是夕纪告诉我的。”
“鸽子是怎么告诉……好好好,我听。”江举手投降。
“以下是个人不靠谱猜想!
“比起共工怒触不周山,看起来这更像是某种在离地球极近的某种拥有超高质量的东西产生的引力,唔……更说人话一点的话,我猜是不是某种类似于黑洞的东西——当然没有黑洞质量那么大——在地球表面停留了一段时间,前段时间不是没有降水吗,我想是不是地球上的水汽都被这个质量很大的物体夺走了,而现在它突然消失了,或者有什么原因突然阻隔了它对地球的引力,于是这些被掠夺的一切就放了回来了。”
“听上去有点像潮汐引力。”
“有点像,但是它的质量太高了。”
“所以说这确实很不靠谱猜想,不过我还是想问,你的夕纪能说话?”
“要鸽子变人是不是有点太难为我们这个世界观了!”九娘争辩,“我和夕纪那是心灵相通,心灵相通知道吗!”
江狂笑,觉得空气也快活了起来。
“还有个问题,就算你之前说的是对的,为什么我见不到其他人。”
九娘没有说话,她深深地看着江,看得江都觉得不安了起来,才突然笑起来:“这个我不知道呢!不然你去问问夕纪?看看它愿不愿意告诉你。”
“那还是算了吧,你那只鸽子看起来可不待见我,盯它两分钟就要飞走。”
“也不看看它是谁。”江感觉到九娘轻飘飘地扫了自己一眼,又很快转向了别的地方,“夕纪回来啦。”
那只鸽子在安全艇边绕飞了两圈,飞向了一个方向,飞了十来米又飞回来,落在艇边,毫不在意江,自顾自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走,目标,诺亚方舟!”九娘调试了一下安全艇,拍掌呼道。
“诺亚方舟还行。”
“好啦好啦,我们是幸运儿,是被动物们所选择眷顾的存在,所以我才会比你知道的要多那么一点。运气守恒定律嘛,你平时抽卡比我厉害多了,这下不得让我欧一点才让人平衡。”
“要是让我自己分配运气,那我肯定选你这种。”
“你看你运气还是很好的,至少你碰到的室友在这方面的运气还不错是吧?”
“可恶,本人也想变身马猴烧酒啊!实在不行,像你这样的迪士尼公主也行,和动物签订契约什么的听上去就很让人羡慕!”
“可遇不可求嘛。”九娘笑。
“我们的目的地到啦。”江被推醒,她不知不觉在小艇上睡了过去,在小艇上呆了多久了?她不知道,天色还是昏黑的,她对时间的认知已经完全模糊了,她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加贺夕纪正在看着她,它的眼睛是赤红色的,流转了一圈后毫不在意地展开了翅膀。江隐约觉得那只鸽子并不喜欢她,甚至是对她有恶意,又否认了这个猜想,不过是一只鸽子,就算和人类签订了奇怪的契约也不应该有那么复杂的情感吧。
这个所谓的“诺亚方舟”实际上并不真的是一艘船,而是一架升天梯,江抬头往上看,只觉得茫茫然,这究竟是什么?我又为什么会来到这?
“好啦,只要走进去,我们就安全了。”九娘笑着按住江的肩膀往前推,江身不由己地迫向打开的升天梯内。看起来毫无阻碍,但江却感到了一层柔软却不可突破的屏障阻拦住了她,让她无法靠近升天梯。她提起的心突然放了下来——果然、果然。
“……果然啊。”很轻的一声叹息,是九娘说的吗?还是自己说的?
等到江再醒过来,她已经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自己的身体似乎没有哪里有问题,除了——她摸了摸手臂,上面有一小块有些湿润,甚至带着热气的白色不明物体,这……这怎么看都像是鸟屎吧!
江想要尖叫以示尊敬,但九娘打断了她的表演,笑着对她说:“欢迎来到新世界,我的——朋友。”
一只狐狸打着滚跑过江身边,消失在九娘身后。
这篇写得太相声了所以估计是没有求知但是我还是想打
世界观基本上没有展开,凑这个关键词可能也有点强行,以后有空努力写写这篇的后续and一些这篇被我刻意隐没的细节
评论需求:笑语;求知
作者:夜雨
评论:随意
午后四点,阳光不再炽烈。
我一边淘着米,一边朝窗外看去。今天天气虽然依旧闷热,但风却很大。绿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树荫下有两个老人在下象棋。桌上铺的象棋棋盘纸不时被风吹起,把一两个棋子摔在地上。
我把淘好的米盛进砂锅里,放上水,开始煮粥。
这煮粥最开始需要时不时翻动,不然糊锅了就没法吃了,但我却要先去看看病号。
病号躺在床上,捧着iPad看视频。他面容沉稳,聚精会神,显然精神不错。
他戴着耳机,我听不见视频的声音,iPad也被他捧在胸前,画面也看不清。
我把耳机线拔掉,又把iPad按在他的腿上,“我也要看。”
“注意看,这个男人......”
原来是解说系列。倒也增添了一分热闹。我开始在房间内转来转去。
窗帘已经拉开了,窗户也大开着,交换空气。床头柜上中午送药的热水还是那个深浅。他一下午竟然一口未喝。
房间的角落,窗帘的后面放着一台天文望远镜。原本是我喜欢观星才买的。但城里并没有星星,倒是常被用来眺望邻居的......窗后。
要是被发现就不好办了啊。
我走出房间,米香已经飘荡在空气中。我轻轻把门关上。
一锅米已经被煮出白汤,只是还如水般薄。我搅动米汤,米从下边翻涌上来。看样子还需十多分钟。我又准备起要下进去的食材。
病号说他的喉咙如受刀割样疼,虾蟹就先算了。
我拿出肉,切丝浆好,又配好青菜、葱姜,就等粥煮好便一样样放下去。
喝粥要下胡椒粉,我在桌台的靠墙处找到不知是几个月前买的胡椒粉,晃一下才发现已经潮得结块了。我凑近嗅嗅,味道还是胡椒粉的味道。
锅里的粥已翻起大泡。我把底部再搅动一会,虽然还没好,但已经不会糊底了。
推开门,病号不知为何站了起来,拖了望远镜在窗前,弯着腰调着角度。
我心中生怒,又有些好笑,伸手抚着他的脊背,又握住他的下巴。食指摸着他的嘴唇,全是干裂翘起的嘴皮。
“你又不好好休息,又不多喝水,过几天换我新冠,你怎么照顾我?”我附身问道。
“你自己看,对面六楼左数五个窗。”
我抬头看去。不提醒可能会很难发现,但病号已经说了在哪......我很快便发现了一位裸男正缩在阳台洗衣机的边上。
“怎么,做爱时喊前女友名字被打出来了么?”调笑的同时,我逐渐蹲下来,缓慢地把窗帘拉上,又慢慢把望远镜的高度降下来。
窥视别人生活不大好,被人发现就更不太好。望远镜在窗帘遮挡下只露出黑洞洞的镜口。
病号像个狙击手。我站起身,微微拉开窗帘向外望去。
我像个观察手。
被打出来也不至于缩在洗衣机边上,那里可不干净。我看着那个男人,似乎比之前缩得更里面了。
“看窗里面。”病号说。
我把视线从男人移开,看向两扇落地窗。
“我看不太清啊,好像里面有人?”
“嗯。”病号顿了顿,“在捉奸。”
“哈——”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打起来了吗?”
我不再看那个窗口,反正也看不清。
病号还在调试着望远镜的清晰度,“有点怪,好像瞒下来了。一个女的在抱着人晃。”
我坐在床上,病号双膝跪地,眼睛被望远镜吸住一般。
“但很怪......”病号念着,“对面没跟着她一起晃啊。”
拉了窗帘后,房间里十分阴暗。虽然他得了新冠,但刚洗的睡衣传来一股悠悠的香味。或许是勤换气的功劳吗,空气舒适,有阳光的感觉。
病号突然把窗帘向外一顶。窗帘盖住了镜头。
“怎么,被发现了吗?”瞧见人家里丑事,尴尬是尴尬,可也不至于这么快发现是望远镜吧。
这可不常见。
“女人死了。”病号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和刚才一样生硬。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阴暗的房间似乎真正阴暗了下来。我挑起窗帘看过去。那个裸男抓着栏杆想跃下去!
不对,他只跨了一只腿。他想落到下一层去。
急着逃跑。
那男人......我敢发誓跳楼不是这么跳的。
他太想快跑,两腿已悬在空中,手却还抓上层的栏杆。两腿在空中乱蹬,寻找能站立的地方。那当然找不到,从我这边看,距离下层至少还有半米空间。
他开始大喊。楼下下棋的两位大爷听见了声音,忙走出来看。一个裸男攀着栏杆,正向外吊着呢。
我收回目光,向下一看。病号还巴巴地望着。
“你真看到女人死了?”我把他拽出来。
“反正看到挺多血。”他回答道。
嘭——
一声全小区都能听见的巨响。
病号连忙掀起帘子。挂在栏杆上的男人不见了,四处看也看不见人,似乎是落在了底下那团树荫后。
两个象棋老头也不顾着他们的棋具,也不见了。
我又把像狗吃食一样的病号拉回来,又翻过来朝向我。他眼里惊惶未定,整个人软得像是没有骨头。
我往额头上一摸,得,比之前更热了。
粥还在锅里煮着,已经稠得过头,把肉丝姜丝往里一放,和弄一下只能勉强包住。下面是一层黄色的锅巴。
“唉——”我常常叹气。
后来,听人说,女人虽然被刺,但救援及时侥幸未死;落到地上的男人骨折多处,也是没死;刺人者刚从外地回来,听到巨响,转身拉起行李箱又走了,只是忘记了一身的血,只多加一身衣服,多少有些掩耳盗铃。
我用仅剩的稠粥捂热了肉丝青菜送给病号,自己则是挖下一层锅巴,虽然无味,但是也挺香。
只是后来我也新冠,那个笨蛋居然一点饭不会做。
烧至三十八九度时,多少有了一丝杀意。
周围突然亮起了十几道灯光,探照灯把整个烂尾楼照得通明。一个高大的穿着白色斗篷的白衣人推着一辆轮椅缓缓走入中庭。坐在轮椅上那个人脸色异常苍白,深色的卷发垂在到肩上,一双眼睛闪着妖异的绿色。这个人穿着白色的长袍,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手,袍子下摆盖住了腿部以下,隐约能看到他穿着一双深棕色的皮鞋。随着这个人的进入,周围一群人也鱼贯而入,沿着中庭周围的柱子站好。方礼看到薛晴也在其中,和另一个矮个子黑衣人一起站在轮椅正左侧的柱子旁边。薛晴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和平时的她截然不同。
“欢迎大家来到Celestial,这里是脱离俗世的天界之域。”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开口道,“诸位远道而来,让我万分激动。现在,请让我先为大家治愈一天的疲惫吧。”随着话语,这人周围浮现出一道又一道的绿色的光。柔和的光芒扩散开来,方礼的确感觉自己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旁边的黄牙男人闭上眼睛,投入地享受这一切。
“好了,接下来,我们来聊一聊,生命的本质……”坐在轮椅上的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有说服力。
周炎将摩托车藏在烂尾楼不远处的一处平房里。那平房看上去应该是规划中的值班室什么的,现在随着大楼一起被废弃了。周炎怕影响方礼的计划,压根没敢和曹明打招呼,直接撬锁开走了曹明的机车。这车曹明宝贝得很,他要是不完好无损的还回去,曹明是会要了他半条命的。周炎藏好车,小心地绕了半圈,从另外的角度走到大楼后侧。从没按窗户的洞口看,里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灯火通明不说,还闪着些绿光。周炎低头随手捡了跟锈迹斑斑的钢筋握在手里,像个剑客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近大楼。
周炎从小就在山林里长大,之后频繁的和人打架,锻炼出一种类似野兽的直觉。他本能的厌恶和排斥房间里的绿光。他的直觉从没错过。
周炎突然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太阳已经落山,天空是深蓝色的,这里远离城市,星星颇为明亮。柔和的风轻轻吹过不远处的林木,发出沙沙的声响。周炎想到自己小的时候住在爷爷家,很多个夜晚也是在周围的田野间穿梭奔跑,和飞虫流萤相伴。但是,现在的的风中,隐隐浮动着让人不安的气息。
“没想到你还挺敏感的。”一道白影猛地冲向周炎。
周炎本能地后撤一步,举起钢筋挡住前面的攻击。那人一击不中,倒也不做停留,直接向后跃到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
“你是,那个方礼的姘头?”这人开口说道,周炎一下子认出来他就是当时追杀方礼的那个领头的白衣人。
“不说?不是?到底是不是?你们怎么逃过那场爆炸的?这两天,又躲在哪个阴沟角落里啊?”白衣人抽出银白色的蝴蝶刀在手上把玩,借着月光周炎看到他非常有个性地将头发挑染成了亮紫色,和那个缠在方礼旁边的小姑娘的头发一个颜色。
“你是哑巴吗?还是说你的嘴只替方礼服务?”这男人的脸上露出暧昧而下流的笑容,“这多可惜啊。Firework的雄狮周炎。”
周炎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这男人在暗示什么:“我们Firework是正经的脱衣舞俱乐部,不提供特殊服务。”
白衣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候你还在担心合法经营的问题吗?还是先担心你的小命吧。不,我决定了,”他拌了个鬼脸,“我要把你抓起来,然后当着方礼的面折磨你。”
他才不会在乎呢!周炎一边在内心反驳,一边闪开白衣人的攻击。白衣人的动作又狠又快,刀刃擦着周炎的脸颊插了过去,紧接着就跟着一脚直击周炎小腹。周炎闷哼一声挨了这一脚,顺手用手里的钢筋横扫白衣人的太阳穴。
被躲开了。
白衣人的身手快得出奇。他以一个颇为扭曲的姿势避开了周炎的袭击,然后再一次拉开距离:“他们叫我蝴蝶,因为我的动作就如同蝴蝶般轻盈。”
他们怎么不叫你跳蚤,跳蚤动作还轻盈呢。周炎在内心暗暗吐槽,避过“蝴蝶”的又一次攻击。远处有人影闪过,在周围警戒的人肯定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周炎扔掉钢筋,在蝴蝶下一次佯攻挑衅时,一把抓住他握刀的手腕,用力扭断了蝴蝶的手臂:“别说大话。”
“哦,看来你还有两下子嘛,怪不得Firework开了这么久都没人来找你麻烦。”蝴蝶扔下刀,后撤了几步,他甩甩手,原本扭成奇怪形状的手臂瞬间恢复原状,“可惜,教主大人已经赋予我超人的能力了,我将得到永生,而你,不过是我玩弄方礼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