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一座山外有另一座山,另一座山外又有另一座,如此以往,无穷无尽,这是合理的。
毕竟绝大多数行星都是球形,只要这些山在星球表面环绕一圈就能够首尾相连,让人永远也走不到头。
赵贤图对以上内容完全赞同,然而另一种情况他就完全无法接受,甚至于无法理解了。
即,一座山之外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而更高的这座山之外又是另一座更加高的山,如此以往,无穷无尽。
毫无疑问,这样的山是不可能首尾相连的,既然它是无穷无尽的,自然也不存在最后的一座山,这就意味着承载这些山的大地也是无穷大的,这个宇宙中可能存在一个无穷大的行星吗?这当然不可能,当它的质量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颗熊熊发光的恒星,乃至于直接跳过形成恒星的过程,变成一个范围无穷大的黑洞。
另一方面来说,若这片大地是无穷无尽的,那么头顶上每天仍在东升西落的太阳,也就需要有无穷多个,并以一定的间距排列,匀速地从这些山头上逐个划过,否则就必须有一个速度无穷大的太阳,即使宇宙允许这样的速度存在,它也会在一瞬间从人们的头顶划过,根本没法被看到。
正因为这种“山外还有一山高”的看法蕴含着以上的推论,当赵贤图穿越到这个“星球”(他至今仍然认为这是一个球形的行星),在当地人的介绍下了解到他们对这些山脉抱有如此看法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二反应稍微好一些,他尝试从本地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个观点,从他所能见到的情况来看,这里的人们正处于相对原始的农耕时代,已经掌握铁器的制作,不过产量不算很高,距离工业文明还很遥远。
或许这个山脉确实相当庞大,只要整片山脉跨越上千公里的范围,那么这个时代的人就确实可能会用朴素的观点来看待这些近乎无穷的山脉,在历史课本中,类似这样的误解还有很多,没什么出奇的。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长途出行主要依靠飞机、高铁的现代人,赵贤图在这个时候其实仍然不够理解大地可能有多么广博,以上的思路也只是一个简单的猜测,而当他尝试着去验证这个猜测,并用了接近一周的时间才终于翻过自己面临的第一座高山之后,他已经坚信自己的猜测准确无误了。
如果只有双脚,没有坐骑或马车,那么仅需十来座或者数十座相邻的高山,就足以成为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障碍了。
这个山脉的实际大小或许还可以缩水一些,甚至数百公里就已经足够。
有趣的是,这个新的猜想刚好卡在一个微妙的范围之内,如果他需要徒步跨越数千公里的高山,考虑到他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反复上山下山,他实际走过的路程还会再翻上几倍,那么不论赵贤图有多么较真,他也不会尝试去踏上探寻这一真相的旅途。
至于数百公里甚至更少的路程就显得容易接受得多了,他甚至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能够在一个相对舒适的情况下,用最多一到两年的时间来验证这一假设。
他至今仍未确定这个念头是否是一个荒谬且可笑的错误。
最初的几座山无疑是相当痛苦的。首先,这些山的相对高度都相当大,如果这一座山从山脚到山顶的高度是四千米,那么翻越它之后仍需要面对四千米的下山路,然后在通过一小段相对平缓的路程后来到下一座山的山脚,再次面对至少也在四千米以上的下一趟攀登之旅。
其次,山里虽然是有路的,然而这些道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只是偶尔有人走而把泥土稍微踩实了一些的通道,甚至其中一部分说是野生动物走出来的也不过分,还有一些拦路的草或树枝被砍开了,仅此而已。或许正因为走的人少,一部分路已经被杂草和树木充塞了,使得赵贤图不得不费劲钻过去,因为他不认识路,不敢在这种深山之中随便脱离原有的道路。
作为一个相对普通的现代人,这种旅途绝不好受。
同时,他在这个过程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山的排列确实是从低到高的。相邻的两座山之间并没有足够显著的高度差,使得人们站在一座山的山脚时无法看到下一座山,但只要来到山顶,就能明显地感受到对面的那一座山要相对高一些。
或许就几十米的差距,顶多上百米而已,但终究是要高上一些的。
这种存在明显规律的排列令赵贤图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自己的家乡,那里的三大阶梯式地形同样是在一个方向上逐渐抬高。这些山的相对高度或许都差不多,只不过因为承载它们的大地本身就是不平的,才造成了一山还比一山高的状况。
这也算是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
翻过前面的几座山之后,赵贤图的体能略微好了一些,也多了一些登山的经验,在其中一座山脚下的村庄里买了一把开山刀,并补充了些必要的物资。此时的他无比庆幸自己并非是肉身穿越而来,否则他一方面要面对语言不通的处境,另一方面还会身无分文,别说开始这一趟登山之旅,恐怕早就饿死在刚刚穿越过来的地方了。
面对接下来的旅途,他整体的心情仍然是相对轻松的,有关这一点,他也有一个简单的理由。
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处于一种随波逐流的生活状态,是社会环境和家庭推动他沿着其他人都在走的路完成了普普通通的学业,然后找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本人几乎没有做出过任何说得上是自觉自愿的决策,仅仅是躺在一条平缓但深不见底的河流中,缓缓向下流去而已。
这当然说不上坏,至少他可以在没有特殊意外的前提下度过基本健康且完整的一生,不会有多少显著的痛苦,可以有一些简单寻常的快乐,像是他看到、感受到的多数人一般。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而在这个时间点上,他久违地(或许可以说是第一次)获得了一种掌握自己人生的感觉,他切实地走在自己决定的方向上,用自己的双手去开辟自己认定的道路,再用自己的双脚将其踏过。
这种感觉并不会减弱他在攀登过程的劳累,却能让他在劳累过后的休憩中拥有更加纯然的喜悦,让他能够更加深切地体会这个世界,进而更加深切地体味自身。
他像每一个刚刚走上一段漫漫旅途的人一般充分地放开着自己的思维,用一切自己能想到的语句和比喻来形容或描述自己或自己的行为,短短几座山的旅途中,他已经用命运与注定要实现的伟业说服了自己,这必将是一段充满意义、希望、启示与解放的路程,他将通过这条不断越过山巅的道路来实现自我的超越,并通过某种形式来促成这个世界与居于其中的文明的超越。
可他确实是一个较真的人,一些隐藏着但又无法忽视的线索令他无法在更多的攀登之后继续哄骗自己。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首先是这些山的排列方式,它们不但在前后两个方向上近乎无穷(至少当地人是这么描述的,他目前的体验也是如此),在两侧也是无尽的,每一座山都会向着左右两边无限地延伸,而两座山之间的山谷地带也就会无限地延伸出去。
这一点他也早已听人描述过,这同样被他认为是一种误解,然而他在这一路上已经见过太多湖泊了,几乎爬上每一座山都能看到山谷间近乎遵循着某种特殊节律来排列的小小湖泊,两侧的山间流下的小溪共同汇成了这些湖泊,而它们也真的就只是一些“湖泊”,汇入这些湖泊的水止步于此,并没有再流向远方。
这存在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这些溪水的流量都不算大,或许它们在形成这些小型湖泊之后,它的蒸发量和渗漏量就与流入量持平了,因此并没有形成继续前进的河流。另一方面,虽然山与山之间是有高低差异的,但它们之间的山谷却不一定有显著的高低差异,如果所有的山谷都是平缓的,那么从山头流下的溪水自然也只会汇聚在附近的最低处。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流入这些湖泊的水全都经由某一条地下河流走了,那么自然看不到地上的河流,不过这很难去验证。
而这里的不对劲之处就在于,这种现象实在太过于普遍。从自然的角度来看,同一地区有着相似的地形和地势是合理的,但其中几乎必然会存在一些地方略有不同,而他此时已经走过了十几座山,仍未发现任何差异。
另一方面,他终于在这些湖泊的提醒下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猜测中潜藏着何种矛盾。
对于只有落后的交通工具,甚至于没有交通工具的人来说,这些高耸的山确实能够将人们的活动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使得他们自然而然地产生这些不断变高的山川会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的误会。
可这些山谷呢?这些山谷如此平坦,每天走出几十公里的距离完全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也确实有很多人几乎从不去翻山越岭,只在山谷之间的平缓地带流通,他自己都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无可否认,这样的地形确实可以让人们轻松地来回交流,而既然人们可以轻易地在山谷间跨越几百乃至几千公里的距离,他们自然就能够得知千里之外的远方是怎样的地形。
可他们的说辞都是一致的,即使在数千里之外,他们所面对的也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山谷和湖泊和溪水。
这样的情形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这里的居民从会说话开始所认知到的就是这样的世界,而在他们的一生之中,他们所眼见的也仍然是这样的世界。
只有赵贤图无法苟同,他毕竟来自一个与此截然不同的地方。
但这仍然无法解释他在稍后一段时间才意识到的另一个现象,气候。
不论是在哪里,越是往海拔高的地方走,空气就会越稀薄,气温也会逐渐降低,这就意味着他越是往前走,就会面对越发寒冷的气候,这些山的顶端应该会出现积雪,并且雪线将会逐渐向山脚下移动。
然而并没有,他在爬过几十座山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温没有任何降低,并且所有的植被都是类似气候下的植被。他也没有看到过任何一座山的顶端出现过哪怕一点的积雪,甚至当他就此问题询问当地人之后,他才悚然意识到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雪和冰是何物。
这怎么可能呢?即便他目前的所有观察都在证实着这些山确实是越来越高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不经意的发现完全打消了他之前的一切笃定与猜测,赵贤图想象不出任何星球的形状可以满足以上的所有现象,除了承认并接受这些山确实在所有的方向上都无穷无尽以外,他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可这怎么可能呢?
再往后的路途堪称噩梦,他再无法淡然并愉悦地接受攀登的过程,而是惶惶不知所措地期待并拒绝着山巅的到来。他本不能接受仍要看到的与之前每一次都一样的下一片山头,那么在已经认定自己仍将看到这同样的景象后,便只能带着近乎认命的心态,一次次地摧毁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信仰。
在此时,他才意识到这竟是他的信仰。
他进而意识到这趟赐予了他一种信仰的旅程,也将会成为这一信仰的坟墓,他将把自己的信仰埋葬在比宇宙还要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庞然世界之中,而在如此广博的世界上,他的信仰无论如何坚定,都会显得微不足道,其占比无限趋近于零。
可这是他刚刚得到的东西,不,这是一个借由自身血肉与灵魂孵育而成的孩子,他不忍亲眼看着它死去,不忍亲手将其葬送。
有些父母会将患有重病或残疾的新生儿抛弃,他无心评判这些人的对错,他只是在经历过那一阵恐惧之后,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得拯救它。
对,拯救它!
终于,他不再是为了归属于自身的任何东西而继续走在这条恐怖的道路上了,他不需要证明任何事,不需要笃定任何事,也不需要承认或否认任何事,他只需要找到一个能够拯救这个孩子的方法就够了。
这种想法令他有些振奋,而这振奋则再次令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是一个利他主义的人,为了自身之外的事物而奋斗的事实给了他如这山一般无穷尽的勇气。
然而,这勇气也无法给予他与之相称的智慧。
他仍旧只是一个普通人。
再往后的许多年里,他还是只能茫无头绪地继续前行,他在前行的过程中不断思考、设想着一个又一个漫无边际的可能性,甚至重新发明他已经学过或有所听闻的数学及物理学,试图用某种严格的逻辑去设计出能够支撑这个世界存在的理论。
他几乎成功了。
假设这个宇宙的重力场并不是平直的,它不是沿着与质心连线的直线方向,而是像螺旋线一样从质心处向外延伸,那么这个世界的地形就是可以解释的。
如果从这个星球之外看,这里所有的山都会是倾斜的、像是花开一般彼此交叠的形状,它们的顶端到底面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弯曲的弧度,然而因为重力的方向本身就是弯曲的,所以人们仍然会认为山体是平直的,并且站在这一座山头眺望下一座山头的时候,也就会产生下一座山更高的错觉。
在这样的情况下,它们的绝对高度就是近乎相等的,因而不会产生明显的气压差,也就不会造成明显的气候差异。
既然它整体上是一个有限大的球体,那么自然也就只需要一个太阳就可以实现日出日落。
而除此以外,光线的路径、声音的传播路径或许也不能是平直的,这就可以解释一些以上假设中隐含的现象。
可惜的是,他重新“发明”的数学工具与物理学都太过简陋,无法支撑他进行更进一步的验算,这一切仍然只能是一个停留在想象层面上的、缺乏足够坚实的逻辑与实证支撑的假设。
它很有诱惑力,甚至很有说服力,可终究只是一个假设,而他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自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了,他再不是那个头脑灵敏(相对于现在)的小伙子了。他无法通过一个下落的苹果而发现引力,无法通过一块三棱镜而加速光学的发展,更无法独立创建微积分,目前的这些工作已经是他的极限。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会流下悔恨与懊恼、不甘的泪水,然而,他生命中许久不见的惊奇发现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原本想要拯救的那个虚弱垂死的孩子早已在这一路上恢复如初,此时此刻,这一信仰仍在他的胸膛中无比热烈地鼓动着,不,他和它之间的关系早已倒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再也不是它的拯救者,而是低下头,俯下身,心甘情愿地成为了被它拯救、被它支撑着的那一个。
是啊,仅靠他自己,他又怎么可能走得过这数十年的旅程?在这条路上,他从不是独自一人,这条路上也绝不会只有他一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泪水才终于真正地从他的眼眶中溢出。
数年后,小洋山村的孩子们在父母的催促下终于依依不舍地从蹩脚儿的家里离开。蹩脚儿把朋友们送出门,又瘸一瘸一拐但快速地回到屋里,在一个满头花白的瘦老头面前坐下。他刚刚抢不过其他人,只能坐在更远的地方。
他仰着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对老头问道:“老爷子,外面的山真的那么多,怎么走都走不完吗?”
老头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又看了蹩脚儿带有残疾的左腿一眼,也不回答他,反倒问道:“他们都叫你蹩脚儿,你不生气吗?”
蹩脚儿把左脚伸起来,两手在上面来回拍了拍,他似乎很习惯这个动作,随后笑道:“有什么好气的呀,大头的头比我们大,我们就叫他大头,斑点的脸上有斑点,我们就叫他斑点,他们也不生气,那我的脚就是蹩的啊,我干什么要生气啊?”
老爷子又仔细地看了这孩子一眼,随后问道:“我来的时候看见你们这里有一种鸟儿,浑身都是黑的,你认不认识?”
“当然认识啦,那个叫黑山雀。”蹩脚儿昂着头答了一句,随后又皱起眉恼道,“你怎么老是问我问题,我问你的你还没跟我说呢。”
“你别急嘛,”老头子砸了咂嘴,再一次转移话题,“你见没见过别的颜色的黑山雀?”
“你好笨啊!要是别的颜色就不叫黑山雀了呀!”
“是啊,我们见到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就以为所有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但真的没有别的颜色的黑山雀吗?”
“可是……”蹩脚儿说到一半时,看到老头子正严肃地看着自己,便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皱着眉想了一会,还是不解道,“可是黑山雀就是黑色的啊!”
“那你爸妈是人,他们把你生下来,你是不是人?”
“你怎么骂人呀!”
“你就回答我你是不是人?”
“我当然是人啦!你才不是人呢!”
“那你看大头他爸妈的头大不大?斑点他爸妈的脸上有没有斑点,你爸妈的脚是不是蹩的?”说到这里时,蹩脚儿本想开口反驳点什么,但很快就又闭上嘴,皱着小小的眉头思索了起来。老爷子于是笑了笑,接着问道:“你们都是你们爸妈生的,你们爸妈是人,所以不管你们长什么样,你们也都是人,对不对?”
“对……”
“那如果有一对黑山雀生下来的崽子身上也有斑点,或者头也大了,或者脚也蹩了,它也还是黑山雀,对不对?”
“嗯……”
“那也许某一天就会有一只黑山雀生下来的时候就不是黑的,但它还是黑山雀,对不对?”
“对!”蹩脚儿似乎被老头子说服了,但他仍有些不满,“可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呀?”
“我们看见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但不代表所有的黑山雀就都是黑色的,我们看见的山都是越来越高的,是无穷无尽的,但不代表它们真的是越来越高,无穷无尽的。”老头子说完这句话,似感似叹地出了一口气,随后抬手指向窗外道,“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我在这一路上看见的每一座山都是越来越高的,我走过的路也没有个尽头,但我还是要往更远的地方去。”
“去找其他颜色的黑山雀吗?”
“……”老头子顿了顿,笑着叹了口气,“不,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它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它是黑的,为什么?如果它是白的,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
蹩脚儿皱着眉,一边思索一边随着老头子的目光往窗外看去,那里有一座山外仍有无穷山的山头,而那唯一的太阳即将从它的峰顶落下,最后的一缕柔和霞光,在他的双眼中平静地闪烁着。
那太阳在明天仍将会越过无穷的山头,从他此刻的背后升起,在他此刻看着的方向落下。
而在他身后的老人也将会离开这里,继续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行去,继续寻找这烈日骄阳的起点,也将寻到这条道路的尽头。
若他没能抵达……
“你说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那到底是多远?”
良久后,蹩脚儿转过身来向老头子问道,刚刚的阳光似乎已经在他的眼中留下了种子,令他眼中的光芒有了微弱的变化。
“很远很远,”老头子再度低头看向蹩脚儿的左脚,笑道,“你一辈子也走不了那么远。”
“切,”蹩脚儿把头仰得更高了,“我不信,我肯定走得比你远!”
老头子笑着站起身来,他已经歇够了。
“蹩脚儿,你识字吗?”
“学过一点,怎么啦?”
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
瘟疫医生
“我觉得你是好人。”
饼干酸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女孩眼中闪过一抹亮色,鼓起勇气,抬头与篝火对面的巨鸟四目相交。
“我当然是好人,我是一个医生,瘟疫医生。”
篝火的火焰把医生的脸庞照得通红,那是一张长着尖嘴的鸟脸。当然,瘟疫医生可不是鸟,他只是在全身黑色的罩袍上戴了一副鸟脸形状的面具。医生黑色圆帽的帽檐下,一双椭圆镜片拼成的圆眼里印照着女孩椭圆形的脸。镜片里的女孩又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干,她把饼干掰成左右两瓣,用指甲扣了扣饼干的裂缝,一口将半片饼干塞进了嘴里。
“有妈妈的味道,这个饼干。我妈妈会往饼干里放橘子皮的粒。”
“在我们那很多人这样烤饼干。”
医生的声音在鸟嘴里打了个转,变成了回音缭绕的金属音,女孩分不清这个医生年纪多大,甚至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但她敏锐地发觉这句回答有半分的迟滞。
“医生知道我妈妈吗,她也是被黑鸟一样的医生带走的,在我很小时候。”
“瘟疫医生都是黑色的鸟,但黑色的鸟不一定是瘟疫医生。”
“一定是你们,我爸和我说妈妈病了,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你们说我也病了,和我妈妈得了一样的病,还为我请了一样的医生,肯定是一样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瘟疫医生,带走你妈妈的不是我。”
女孩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将剩下的半块饼干塞进嘴里,她不知该不该恨这块唤起了她对母亲的回忆的饼干,但还是尽量不去咀嚼,让饼干在嘴里化得痛苦些。
“我们得了什么病,能治好吗?”
女孩吃完饼干,休息时间也结束了。瘟疫医生将篝火浇灭,细细踩实营地的黑土,拽了拽与女孩手腕相连的铐链。女孩听话地起身,跟在了医生的身后,比起病人,她更像是一名囚犯。
“你染上了恶魔的瘟疫,这是一种传染病,你妈妈传给了你,如果不把你带走,你的病就会传给其他人。”
“但我很健康,没有发烧咳嗽,也没有起疹子。”
“这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里的病,这是恶魔带来的疫病,会让人的心变坏。”
“但我没有变坏……”
“有人看到你将一只剥了皮的猫埋进土里,他们还在同一个地方挖出了数十具腐烂的动物尸体,你抽屉里有一只针线缝补过的活兔,还有满满一斗的草药和蚯蚓干……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人类的身上,你就是不折不扣的恶魔。”
“但它们不是人,而且它们都是一些,原本就受伤了的动物,我是在为他们缝补伤口,而且那只兔子,那只兔子是我在猎户手里买的,就算不是我,也肯定会有其他人那它烤了或者炖了吃,不管怎样,它都会死的……”
“人都是会死的,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提前夺取他们的生命,或者把他们当成娃娃缝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为了好玩才这样做的,我是想学做医生,我爸爸是一名医生,他就是用针线缝合人们的伤口的,他用针线把裂开的大伤口缝起来,这样人们的伤就能治好了。”
“那是你父亲教你做这些的吗?”
“不,他不教我!”女孩避开医生椭圆形的鸟眼,“他不准女孩学医生,他只让我学裁缝,学厨娘,我只能在用作食材的兔子、山鸡上实验,还有橘子!我见过爸爸的学徒用橘子练习注射,我也会学着把针插进水果里!”
听到女孩的声音再次昂扬起来,瘟疫医生用他那毫无感情的空洞声音,及时地泼了一盆冷水。
“你没明白。做医生当然是好的,但是你根本不懂医生在做什么,你只是模仿医生看病的样子,以为自己在做一件好事,结果呢,你在院子里埋了这么多尸体,还不清楚结果是什么吗?我见过你床下的那只兔子,不得要领,你连为什么要用针线缝合伤口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你那只会徒增痛苦的针法了。”
“我……我不知道……”
女孩亢奋的声音瞬间焉了下去。
“兔子、猫和人类一样,受伤、痛苦的时候会抽搐、哀嚎,如果是一个好人,即使对方是动物,也能感受到相同或类似的痛苦,产生恻隐、怜悯之心,简单来说,就是为了它们不再痛苦——至少是为了自己不再感受到相同的痛苦——不再伤害它们。你在对它们做那些事的时候,就一次都没有‘痛’的感觉吗?”
“没……”
“那你就是个坏人,你已经被恶魔的瘟疫感染,心已经开始坏了。”
“不,不是的,我不知道,因为我知道被针刺、被开刀一定会很痛,所以我,我在那之前给那些动物吃了麻痹的草药!”
女孩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自己是个坏人,她的缝合、解剖绝不是为了行恶,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善举被人们解读为恶魔的行径。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因为这些曲解,被当成了瘟疫的承载者,而瘟疫这个词,只能让人想到灰暗或绝望的结果。
“你确实跟你父亲,模仿了很多。”
瘟疫医生的回答仍然没有情绪起伏,即使如此,女孩也能察觉到“模仿”这个字眼绝没有赞许之意。
“我,我如果变成了坏人,还能变回好人吗?如果我得了病,还能治好吗?”
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脚步开始打颤,但步伐稍微有点落后,自己手上绷直的铁链就会把自己向前牵引,她切实地感受到自己不是什么将被善待的病人,而是一个将上刑场的囚犯。
“你听说过猎巫吗,那些女巫得的就是恶魔病。”
“那你们会烧死我?或者淹死我?”
猎巫是每个孩子都听过的睡前故事,每个孩子都从小被教导,不可以去碰巫术或魔法。只要被怀疑沾了巫术,那就只有两种结局:第一种结局是被投入水里,如果没有浮起来就会在水里淹死;第二种结局是被投入水里,如果浮起来没有淹死,就会被判为魔女,在火刑架上被活活烧死。那还是女孩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妈妈给她讲的故事,结果没过多久,妈妈就因为染上瘟疫,被黑色的医生带走了。
瘟疫医生没有回答,只是头也不回地拽着女孩向前走。
“你们不是医生吗?医生不该治好病人?”
“你不是在做那些动物的医生吗,它们被你治好了吗?”
医生明明保持着原有的步伐,但女孩却觉得医生的脚步快得无法跟上,铐着手腕的手链条栓得她手腕生疼,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追着医生的身影,脚下一绊,摔倒在了土路上。
“要再休息一下吗?”
瘟疫医生停下脚步,椭圆的眼睛里印着女孩红肿的面庞。
女孩不愿再往前走了,她说她的脚崴了,走不了路了。
医生在女孩的脚踝上利落地一拧,女孩一声惨叫,便知道自己的骨头已经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医生仍为女孩搭建了临时的营地。他们走了一个下午,现在已经临近日落了。
女孩坐在一个圆圆的树墩上,眼泪汪汪地捂着被土地锤扁的鼻子。她想找机会逃跑,但她手上链着铐链,也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医生一直沿着一条土路前行,路的后面是将自己出卖给医生的村庄,路的前面是可怕的刑罚,而路的两边,是日落后一片漆黑的森林,虽然她经常在村边的森林抓兔子,但村子外的森林一直是她不敢涉足的地方。
医生打开他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盒饼干一只水袋递给女孩。饼干盒里是下午吃过的掺了橘子皮的饼干,女孩心里害怕,但久违的妈妈的味道,还是让她一块又一块地将饼干塞进了嘴里。
糖分让女孩的气息恢复了平稳。医生让她不要吃完,因为还有一半的路程要徒步行走。
“如果我不走呢?”
“我会把你绑在我的行李箱上,拖着走。我很有力气。”
“如果要我死,为什么要给我饼干吃呢?”
糖分不但让女孩的体力的得到了恢复,情绪稳定下来后,女孩的脑筋也清晰起来了。
“我们只剩一天的路程了吧,人就算几天不吃东西也不会死,你没有必要给一个快要死的人吃东西,而且还是这种甜甜的放了很多糖的好东西。”
医生不回答,但它的脸直直地对着女孩,现在换成他与女孩四目相对了。
“我还能活下来,而且我妈妈,就是得了病后还活下来的人!猎巫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你们管它叫病,也就是说,它已经是一种可以治的病了,你们治好了我妈妈,我妈妈把烤饼干的方法教给了你们,现在你带我去治病,我不但能被治好病,还能见到我妈妈对不对?”
医生的沉默就像一把行刑的钝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女孩的骨肉上拉着锯。女孩觉得自己已经被这酷刑折磨了几千年几万年,甚至觉得对面的医生已经变成了一副黑色的鸟皮,里面的医生已经随着漫长的时间融化消逝了。
“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被带走吗?”
医生重新开口时,女孩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她茫然地摇摇头,之后才理解了医生的问题,“啊”地一声反应过来后,她才用力摇头,说自己知道妈妈也得了瘟疫病。
“你妈妈和你一样想做一个医生。她被带走前,刚杀了一个人。是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妈妈,她想拿掉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但连着妈妈一起杀掉了。”
医生的声音仍不带任何感情,言简意赅地说着女孩从未听过的可怕的故事。
“她为什么要做这些?”
女孩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但这盆水没有让她瑟瑟发抖,反而让她的头脑变得清晰。就像人们说她以杀害小动物为乐一样,医生听信的并不是事情真正的样貌。她现在反而相信妈妈不是医生说的那样十恶不赦,她做这些事一定有她自己良善的理由。
“你说我妈妈也想做医生,这些人是她做医生时杀的吗?她就不会是想医治这些人,但是失败了吗?我爸爸也是一个医生,他也不是什么人都救得活的,你也是医生,就从来没有病人在你的病床上去世吗?”
黑色的医生没有回答,但女孩在篝火的噼啪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铁罐里的一声嗤笑。
“我爸爸也做过那种为妈妈接生的手术。”女孩闭上眼睛,从记忆中取出了自己偷学父亲技艺时看到的一场场、一幕幕,“不是没有大着肚子的妈妈死在过他的病床上,不是没有不会啼哭的孩子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你说的那种,想把孩子取出来,却连妈妈也一并死去的手术,在爸爸的病床上并不少见。你怎么就咬定我妈妈是变成了坏人?怎么就咬定她染上了会把人变坏的病?如果你们就这样觉得我妈妈生了病,要把我妈妈烧死或淹死,那你们才是染了病、一身黑的病人!”
愤怒消解了女孩的恐惧,她越说越激动,甚至站起身来,踩上树桩,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端坐在视野下方的医生,从一个卑微阶下囚变成了一个激昂控诉者。
但女孩近乎歇斯底里的指责并没坚持太久的,一口噎在气管的唾液让女孩高大的形象瞬间萎缩了下去,她蹲下身去咳嗽连连,医生也很贴心地,等到女孩咳完才缓缓出声。
“我说过,带走你妈妈的不是我。刚才我所说的,也只是你妈妈被带走的原因,就像你因为残杀动物被我带走一样。你都是做了人们看来是坏事的事,自然会被怀疑染上了让人变坏的病。”
“那只是别人这样认为,他们连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都没问过!而且同样的事,为什么我爸爸、我爸爸的学徒就没事?因为他们是医生?我们也想做医生啊,如果我可以做爸爸的学徒,就不会做这种乱七八糟的‘模仿’了!”
“我想你爸爸不会让你做他的学徒。因为你是个女孩。而且,在我们这一行还被称作‘猎巫’时,女性的医生、药师、产婆,是最容易被当成女巫的。每当她们的病床上出现尸体,她们就会受到指控,结局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淹死,就像你知道的那样。”
“那又怎样?就因为一个几百年前结束的迷信习俗,女孩们就永远不能成为医生了吗!”
“不,猎巫浪潮也不过是你爷爷时的事情,而且现在我们仍在四处收容、诊断、治疗。对你爸爸,不,应该说对你们的村庄来说,猎巫并不是太过遥远的事。”医生抬起头,看着双手握拳但双腿打颤的女孩,“你愿意相信你的妈妈不是坏人,那希望你也能相信你的爸爸没那么愚蠢、古板,你妈妈被带走也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他当然会担心你步你妈妈的后尘。”
“但我就是想成为医生,女的想成为医生就是有病吗?”
女孩悲愤交加,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的眼眶滚落。医生没有正面回答女孩的问题,反用另一个问题结束了交谈。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你再想想你为什么要成为医生,再想想你所做的,这影响到我对你的诊断和处方。作为一名医生,我希望我的病人能够活着、健康。”
此后无论女孩再问什么,医生都不再说话,温暖的篝火前,女孩受不住徒步一天的劳累,慢慢眯起了眼睛。
女孩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医生绑在行李箱上拖着走了很远。因为前一晚不是很愉快的交谈,她产生了一个坏念头——就这样让医生把自己拖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吧,她不想动,也没有理由减轻医生的负担,她想使坏,但她很快意识到“使坏”是个“坏”念头,她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被让人变坏的病传染了,变得会使坏了。她一点也不想变成一个坏人,于是她在行李箱上挣扎起来,让医生把她放下。
他们并没有走太多路。
他们走到一棵巨大的枯树下时,医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鸟一样的哨子。他将哨子塞进鸟嘴,吹出了乌鸦的叫声。两只身躯比医生还要庞大的黑鸟从远处飞来,抓住了医生和女孩,他们被大鸟带到了云端,不一会儿,便飞到了一座繁荣热闹的都市。
大鸟将两人放在了一座白色的大房子前,一条穿过房子的人工河在院落中汇聚成了一个清澈的池子。
“这是我们的医院。”医生说。
他们要把我扔进池子,如果我在这淹死,我就没病,如果我浮了上来,我就是女巫——女孩胡思乱想着,不住地凑近平静的水面,想看看里面有没有沉浮着死者。
“昨天的问题,想清楚了吗?”医生问。
女孩收回伸长的脖子,她不想在这种草菅人命的医生面前露怯。
“如果你仍想做医生,可以先从识字开始。但没有我的许可,你不可以碰活的动物,当然,人更不可以。”
医生摘下他的鸟嘴面罩,女孩瞪大了眼睛,盯着这张无数出现在梦里的脸。
“妈……妈……”女孩机械地开合着嘴巴,仿佛刚刚新生的婴儿,重复着生命最初的发音。
“我承认你比同样年纪的小朋友聪明,但是你才八岁啊!你爸爸怎么可能教你做医生,就算你是男孩,也不可能现在就教啊!”
说完,一袭黑衣的医生抱起目瞪口呆的女儿,嘴里念叨着“过会要给你爸写信报平安”等,走进了巨大的白色医院。
(此本中道人名號皆墨,惟留一玉字,不知為何故也)
天地有仙者,為月仙,廣寒仙子也,為風仙,虛真人也。時月初一,仙子新妝,宴真人於宮中,置玉盞,弄玉琴,真人還斟金釀,吹金簫,宴罷而去。初九日,仙子感腹中有氣團漸漲,至十五腹滿,遂命侍蟾童子以松骨雪心製丸,含以化氣,呼之出,而腹漸消。
此仙氣方出廣寒,即落凡塵,入一民婦腹,得生子,白淨如無暇玉,以為乳名。玉於繈褓中即愛音律,聞樂則或靜聽、或喜笑,無樂則啼哭不止,父母無奈,收得舊琵琶,使其時時撫弄,方無事。及六歲,拜入某先生門下,習文修心,一月即能歌詩,三月作得小詞,半歲已遍識塾中樂章詞譜。至十二歲,詩詞歌賦、雜劇傳奇盡可信手拈來,人皆稱奇,惟不愛習孔孟遺篇,程朱衍學,見即棄之。先生歎曰,此子將來可作逸世之偏才,難為濟世之能臣,需時時持心修德,方不成那混世浪子,狼狽酸丁。
時歲十三之秋,玉郎夜侍父母簷下飯月,見清吹明輪,遙遙難及,竟生思鄉情緒,始悟道心,即拜父母曰:兒乃風月二仙含情所化,原非人子,今既知來處,自當歸去。語罷乘風將行,父母急哭欲留,奈何道心堅然,祗得含淚送別。玉又道:雖非人子,得此人身,實乃父母生養之恩,今請賜號,他年若遭不幸,即喚此號,兒自當來報。母道:不求報恩,惟求月圓時得團聚。玉郎諾,受道號■■。
■■遊世間,習就醫心之術。時某地有一妓恙,鴇惡其久,活埋之,即走,■■行至,聞有異,喚一壯夫來,掘土開棺,見一息存,診之,無可救。妓尚有識,目以為神,欲求,然喑啞不可語,遂使枕己膝,撫其首,誦經慰之,至夜乃安。壯夫不解,道:妓穢,道士何污己身。■■曰:何污之有?壯夫道:此乃淫病,妓自招也,故穢,道士何憫之。■■曰:汝可作嫖客。壯夫道:有心求道,不敢作此行徑。■■曰:既無淫心,何視伊以淫耶?壯夫遂執弟子禮。
又十年,行至某山深處,見一破觀無人,遂灑掃度日。是夜月明風習,向祝禱,曰:修行數年,四方遊歷,無覓歸天之道,莫非天命不在彼處,卻在何處,愿得明示。然風月無言,正欲起,忽聞後院聲響,往探之,原是一白衣女鬼,問其為何流連此處,未往投胎,可有冤仇未報,答曰無仇,本是風流原中專司持香引路之掌事。便問此地掌故,答曰是前朝某仙人羽化之時,遺魂一縷所化之地,生前於教坊梨園中受苦之人,死後得入,可免身後苦海。再問,答曰原中有司命官一職,掌魂魄入籍原中之大事,奈何前任仙去已久,繼任遲遲未至,使許多怨魂不得而入,教鬼差捉去,沉浸苦海,不得超脫,原中諸魂日夜祝禱,方得遊仙指點,特遣持香掌事來此,恭迎新官赴任。■■聞言,始知己身天命緣來,遂同入原。
初到任,即點未辦名錄,查生前苦難者,往引入原中,免下地獄,生前作惡者,雖梨園教坊子,仍命入地獄受刑洗罪。時京都梨園有名某某者,本工小旦,後自立堂號,所收徒中有一性頗高潔者,某命其侑酒,屢喚不應,命其留客,摔門即出,某甚惡之。又有一紈绔,久圖此子而不得,與某暗議,攜其往府,留之即去,得三百銀,此子不得出,知必污,遂自盡而死。某死後懼往受懲,欲入原中,■■查其惡行,怒斥其罪,逐之原外,任鬼使拿去。
積案斷畢,又查前人舊案,列本朝男子名號,竟逾千之數,道:本朝既廢樂籍,優伶從良另擇業者多見,為何這許多人不往地府輪迴,反入原中。掌事答曰:吾原初立,尚無規矩,得尋此處者,不過寥寥,尚有些生前作惡者,懼地府刑罰,亦來藏匿,故設下司命之官,使冤者皆來,惡者皆去。奈何此官非仙非神,終有壽數,可擔此任者偏又難尋,先官既去,新官未至,使吾原又復舊態。再問為何繼任難尋,掌事又答:留心風月者,趨淫貪歡者多,眼明心正者少,司命官雖關風月,亦是風月之判官,此大印自非人人掌得,算來官家亦不過第三任而已。■■垂歎,即正色,道:前朝入樂籍者,活脫身者百中無一,男女皆同,而今這般男子既可擇業自去,便不得生搬舊例容之,此斷無身還自由,而死又入此以避五殿倫常之理。旋又道:餘已入籍之鬼魂,生前查無大惡孽者,且隨它去。由是風流原為之一淨。
【完】
作者:崔以观
评论:随意
————
窗外春光正好,齐一却在抄书。
被师兄要求十日内不许下山已经算是一宗罚项,酒楼里那位说书先生正讲到呼延大侠入关夺宝刀的关键处,错过了不知什么年月才能再听。可又碰到师父临出门,叫他借此机会静心。
静心,名曰静心,实为抄经。
哪里有罚了又罚的道理,再说三十篇抄习未免太不合适,静不了心。
师父也不着急,听他讲完后似是考虑了一番,摇摇老蒲扇:“既然三十篇抄习静不了心,想来六十篇便可以体悟些许吧?”
于是离师父回山还有一天,此时齐一还坐在桌前写自己靠本事得来的六十篇抄习。
新的这张纸裁下来写了不过三行,先是掂掂砚台,又换了三五个姿势,反复取几回墨,再拨弄两下头发,望着窗外桃花,笔下不自觉涂抹起来。
树不知是哪位栽下的,反正自齐一能记事就在那了,山上来春晚,但到了时节便热热闹闹的开花,所谓尽态极妍大抵如此,趁着未落雨摘些花酿酒,香气更盛。只是师兄懒得取名字,就只称春曲,在齐一看来这同养猫养狗就取名叫猫儿狗儿的人没分别。
一走神,便顺理成章画起外面那株桃花,甚么剩下没抄完的经,没做完的功课,没补好的符都先抛之脑后,在纸面点出墨痕权当做桃花花瓣,齐一未曾学过,自然不擅丹青,兴致来了不顾桃花的原本模样,下笔也越发随心所欲。
一阵清风,将几枚花瓣送来案前。
春风,杨柳之风,吹面不寒,还携几分太阳的暖意,桃花隐香,齐一恍恍惚惚,抬眼看出去。
片片春红,动影垂光是落霞。
耳边一酥,便听得个轻柔柔的声音讲:“你这小道士,将奴家画的这样丑。”
齐一被这无端的动静吓到,抖了一下,笔在纸上划出道极显眼的痕迹,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只手从腰侧摸出随身短匕,还没回头看就凭借本能反手扎了出去。
接着将笔向声源处一丢,站起来就要取怀里的符。这才看清来者,倚着窗坐在桌边,左手去拨头发的间隙游刃有余挡住刀刃,套了件绯红的薄衫子,眉眼间尽是笑意。
“你是……”齐一半边身子还是麻的,迟疑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不像是有恶意,也不像是师兄的什么新产物,便收起短匕,眯了眯眼才确认,“你是桃树成的精怪。”
物之性灵为精,多年的鸟兽草木生了灵性,化出形态,称为精怪。
“甚么精怪不精怪的,难听死了。”他用薄衫袖子掩着唇,白了齐一一眼,“怎得,山中名录里未有我名姓?”
齐一倒是从善如流,当下改口:“小桃花,你会画画?”又忍不住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这桃花精怪是有什么法术,在耳边说起话来弄的酥酥麻麻的好生难受,齐一退了半步,他年纪还小,从未和女儿家如此亲近,师兄教过规矩,不可举止随意轻薄无礼,何况现下还是位如此……等等,齐一又看过去,尽管头顶簪着花,可由骨架形体来论,这位精怪化形,确确实实是个男子。
小孩憋不住话,没等上一个问题答又问,桃花成形大都偏好娇柔女子,你怎么是男儿身。被称小桃花的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你们这山上也没有姑娘啊,全是些腌臜俗物。”
“你见过我师兄了?”
“你师兄是性子太闷,哪里像你,还叫奴家小桃花。”
齐一捡回自己的笔,重新坐在桌前。提到师兄他也清醒了,今日功课还未写,好在师兄不知在做什么没空管他,至少先得把抄习做了,也算有辩驳的余地。他挥了挥手:“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我还忙。”
“忙着打瞌睡,还是忙着想话本子?”小桃花索性坐在窗框上,轻轻拂过那些抄完的纸,调笑起来。
这句给齐一讲得涨红了脸,不出声了。将乱涂画的那张取开,重新铺好新纸。
“小道士?小先生?小师傅?莫要生气啦,奴家来帮你抄罢。”他也低下头,伸手去拦齐一的笔,发丝滑在纸面上,缎子似的。
齐一不理他,自顾自写下去。
“好啦,你若是答应一件事,奴家便帮你把剩下的都抄了。”
师父从不管这些琐碎事情,可就怕被师兄查起来看出抄习不是他亲自静心诚意。那都是后话,还是先问问是什么事,这样想着,齐一问出了口。
小桃花见他终于肯理人了,笑着讲:“你去山下,买些胭脂水粉来。”
“你自己怎么不去。” 齐一没法下山,他又强调,“我不去。”
“再加教你画画如何。”小桃花又说。
“不止要抄习,我这段时日还不能下山去,没法给你买胭脂。”齐一解释着,笔下动作也没停,“你回去吧。”
“你做什么啦,还不许下山去。”
“我……”这事说起来丢人,齐一磕巴了一下,“我在街上行火符……”
小桃花立刻打抱不平:“那也不至于这样——”
“……把别家公子哥烧成秃瓢了。”
小桃花立刻改口:“那你是有点过分!”
沉默了一会儿,小桃花又问:“为什么呀,看你也不像是不讲理的。”
要不然说这事丢人呢,当日齐一带着给师兄卖药材的吩咐,先去茶馆房顶听了段书,走出去一条街就看见前头疑似哪家少爷公子的在欺压无辜百姓,凑过去听了两句,那公子哥言辞确实不能说友善,齐一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可他出来买东西的,除了银两,只在怀里揣了几张符纸,才学如何行火符没多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人家头发烧没了大半。
要是真行侠仗义,仅仅烧坏些头发还算他慈悲,可这争执的二位原来是误会,烧坏别人的头发就成了大罪过。更大的罪过是当时他见势头不对要跑,正碰上自己来买药材的师兄。
这不就巧了嘛。
该办的事还没办,当街逞勇,还不分是非,甚至被抓了。
齐一咬着牙,想起自己当天被师兄压着给人家复原又道歉,还被一路提上山,对小桃花说:“你别管,我已经改了。”
“改了什么?”小桃花可不管他的心思,点着书册,一副打算听故事的模样,“说来听听。”
“行事前要明白当下的情况。”齐一愣了一会,这才答道。
这语气,可真像师兄。
小桃花不满意他这样敷衍,伸手去敲他的头:“还有呢?你抄了好几天,就悟这一句啊,真是榆木脑袋。”
“行火符的要点我也会了。”齐一比划着讲。
“没有了?”
“没有了。”
风又吹起来,卷着几瓣花又落在桌上,小桃花看着他,声音有些飘忽的:“那你好心做事却挨罚,就不后悔么。”
齐一开口,刚要说什么,觉得像是要跌倒一般,可自己又安安稳稳坐在原处,急忙扶住桌,抬眼去看是不是小桃花使坏,却见得影影绰绰的,恍惚还能听见什么“这画收下了”的话,还未来得及思考其中意味,不防备间跌下去了。
“……还不起来?”
齐一急忙抬头,师兄正站在身后。再看桌上,整整齐齐摆着抄好的经,页角还有几片桃花瓣。
“师兄,你见没见到——我是说,外面这桃树他。”齐一脑袋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来,讲话前言不搭后语。
“桃树怎么了?”师兄看着他,“你要睡就去榻上睡。”
齐一将方才如何如何,尽数讲了。看师兄若有所思,急急问道:“有这回事么?”
师兄敲敲他脑袋,不接这话:“既然做完了,就玩去吧,衣服理理好。”
窗外桃花开的正好,阳光映上去,琉璃瓦般剔透。
师兄出门走了两步,嘟囔了一句:“难怪不结果子,原来是化形如此。”
作者:江橼
评论:随意
“接下来的内容,可能有些离谱,但我保证,”我抬起头,迎着照在脸上的白炽灯,望向对面的蓝色制服,“都是真的。”
“我把这种梦,称之为预知梦。”我的手指摩擦着纸杯边缘,但并没打算拿起来喝一口。连日来的阴雨连绵仿佛压制住了口干舌燥,能够一直说下去。“一般来说,梦会出现在现实事件发生的两三天之前。”
穿蓝色半截袖制服的女警注视着我,问,“你最开始出现这种症状是什么时候?”
我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了,但我没有往心里去。毕竟就算是我自己,前几次也是不太敢相信的。
“去年五月三日。”我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确切的说是四月三十日到五月一那晚的梦。”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入睡,硬要找一些跟平时不太一样的,大概是因为第二天放假,所以我睡得比平时晚了大半个小时。
“我最开始梦到了我的同事。”
那是一名漂亮的人事部小姐姐,我梦见她的时候,她刚休完产假回来没多久。
“她说要给我介绍新人,于是出现了一男一女两名陌生的年轻人。”
虽然说是陌生人,但很明显,我对女孩子感到更加熟悉,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
“年轻人干活儿很麻利,他们并分两头,男孩儿跟在我身边,女孩儿出去忙活。”我用力捏了捏杯子,微微变形,里面的水并没有溢出。“然后女孩儿就消失了。”
同听到记录的笔记声音停止,低着头,在他们看不到的角度扬起嘴角。
“再后来,我接到了邱哥电话,让我来医院,他老婆要生了。”
“凌晨五点四十分左右,邱哥老婆生了个男孩儿——我指两天后的现实中。”
这没什么好说谎的,两天前梦里邱哥老婆生孩子的事儿我一早就跟同事聊天说过了。我们还打赌,赌五毛钱辣条,如果邱哥他老婆是凌晨五点四十生的男孩儿算我赢,全办公室请我喝奶茶;如果不是,我请办公室吃辣条。
事实证明,我当天收到了超大一桶奶茶——定制款。
见对面两位警官没有要发表的意见,我自讨没趣的耸了耸肩,继续往下讲。
“预测同事生孩子这事儿不常有,一年多以来也只碰到过两次,其他的情况就比较多了。”
“同样是去年六月,儿童节的晚上我梦见早上开车去上班。我一般是跑高速的,这样能够绕过早高峰的市区。”
“但高速你们也懂,事故是非常多的。爆胎、翻车、追尾,每天都不重样。”
“而那晚的梦里,我梦见了一辆翻倒的suv——先说明,我不太认车,而且梦里开车的速度比较快,路过的时候根本看不清车牌车标。”
“那辆车侧翻躺倒在地,一名中年男子满身是血的趴在车外,从窗户中拉人。”
“应急车道边坐着年龄看起来还是小学生的姐弟俩,同样身上带血,但看起来情况并不严重。”
“地上没有看到漏油,但是我知道,它要着火了。”
“车里还有人,应该是受伤严重的成年人。”
警官出乎意料的打断了我,“这里可以详细说一下吗?”女警官双手交叉放于桌面上,眼神颇具压力。
“车内还有几人?具体发生时间在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会知道要着火。”
“我不知道。”我配合得摇头,“那是梦,梦是没有逻辑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发生侧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着火,更不知道车里一共几个人。”
“警官,那是一种灵感。”
我费劲得翻折手腕,指了指自己的头,“它想要告诉我的,我才会知道。”
警官抿嘴,没有再说话,示意我继续。
“没有了,那是一个很简短的梦。”我继续说,“在周一上班的时候,我在高速上见到了那场车祸。不过比我梦到的时间线要晚一点,我路过的时候,一家四口都坐在应急车道内,有说有笑的。”
后来我又列举了几个雷同的预知梦,但很快,这种普通的梦境也结束了。
“后来,我能够变成别人了。”
“其实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身份的转变。”
那是一场很普通的梦。我出现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上,周围是老旧民房,不高,最多也就三层。
“那时候我正打算进一家店铺吃早饭,但是还没等我进店门,周围便出现了好多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知道他们是来抓我的。”
我在梦里拼命的跑——就像短视频里跑酷的博主一样,飞檐走壁,动作流畅——抛出老街后来到了市区,几十层的办公大楼和小区随处可见。
“我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甩掉他们的,但是直到我跑到商务楼的楼顶,被高大的空调外机挡住去路……”
我又停顿了一下,说话太多嗓子疼,但是手中纸杯里的水是一口也不想喝。
“然后呢?”警官问。
“然后,我从楼顶跳了下去。”很正常的高空坠落梦境。
“坠落中,我从大楼外面的玻璃上看到了‘我’的模样。”
那不是我。是一名很年轻的小姑娘。
这次时间久一点,地点也远了很多。差不多四天的时间,我才从微博上看到这样一条新闻。
“暴力追债,年仅22的她一跃而下。”
一年时间,一百多次梦境,我甚至还梦到过考古队挖掘出新的陪葬品。
变成别人的次数太多,我甚至开始不认识自己。
我是谁?梦里的人又是谁?如果梦境和现实会发生一样的事情,那到底哪个是梦境,哪个才是现实?
毕竟不都是现实经历过才会在梦中梦见吗?
“而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我仍旧低着头,长达九个小时的叙述让我口唇干燥开裂,但是那杯水我一直没喝。
对面负责记录的警官已经换了两回,此时又换回了最开始的女警官组合。
“我梦见,一个人坐在被困住手脚的凳子上,他说了很多话,没有喝一口水。”
“是的,梦很短。”
“短到我只记得一个画面。”
我抬起头,望向女警官,“那人就跟我现在一样,抬起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然后——”
嘭!
一声巨响。
“我醒了,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我望向对面的人,“我的梦从未出错过。”
我示意他们解开我的手铐,然后扯掉衬衣扣子,露出肚子上刚刚缝合好的伤口。
“特别巧,就在我想要提前来通知你们的时候,我被人抓了。我猜我的肚子里埋了一枚定时炸弹,兴许是骨传导又或者是心理暗示,我能听到倒计时的‘滴滴’声。”
“我不知道从我离开家到现在过去多久了,但我想我们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我笑着放松双手,瘫坐在并不舒服的椅子上。
“现在,来告诉我梦境的后续吧。”
作者:亱煌绯
评论:随意
他又开始做梦了。
梦见她在暖冬的下午推开了那间刷了白漆的木门。那是整个法特莱拉地区最偏僻的咖啡店,藏在奥尔特山向阳坡的半山腰,除了她和一对双胞胎兄弟,根本没人会来。
淡淡的咖啡豆香气将她推向柜台,推向那个白得一尘不染的青年。
米夏埃尔施施然从柜台后站起,嘴角挂起淡淡的笑容:“今天需要点什么?暖阳、乐章还是圆月?”
“我没想好。”阿希莉娅微笑着坐上柜台前的高椅,那是米夏埃尔专门为她留的位置——尽管平日里她更喜欢窝在巨大的落地窗旁,慵懒地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晒太阳。
米夏埃尔有些愕然,匆匆移开视线,低下头轻轻地询问着:“棉花和诗人怎么样?很适合今天的天气。你可以到落地窗旁坐着等待,那有你喜爱的景色。”
“不,米夏。我今天就想坐在这张椅子上。”阿希莉娅悠然拿过手边的一本厚重的书籍,抚上它繁复而粗糙的封面。
“可你说过,你不喜欢这张格格不入的椅子。不止一次。”米夏埃尔小心翼翼回道。
“我确实不喜欢这张椅子。”阿希莉娅施施然一笑,翻开第一页:“但你为我留了这么久,我想,也是时候做出一些回应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照下,照在窗边低矮的米白色沙发上。反射的光轻柔地将两人裹入其中。
她听见米夏埃尔的心跳漏了一拍,旋即剧烈跳动起来;她看见米夏埃尔抬起冰蓝而透亮的眸子望向她。她从未见过米夏埃尔露出那种神情,迷惘、踌躇、以及……浓烈得几乎让她窒息的悲伤。
阿希莉娅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下意识呼唤他的名字:“米夏?”
米夏埃尔紧咬着唇,浑身颤抖起来:“不……不,阿希莉娅。我们不该……”
阿希莉娅不带犹豫地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轻柔地摩挲着:“米夏,我们认识多久了?”
“六千七百四十三天。”后者迅速答道。
“在这相当长的一段时光里,你总是躲在我瞧不见的地方偷偷看我。”
米夏埃尔覆上她纤细的手,嘴唇翕动,没发出声响。
阿希莉娅不禁蹙起眉头,关切地询问道:“什么?”
“太短了。”米夏埃尔微微收紧握着她的手,怕她收回手,又怕掌心粗糙的茧磨得她不舒服:“才短短十八年……”
阿希莉娅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淌过自己的手背,留下两道痕迹,灼得她生疼。
“才十八年……才十八年……”米夏埃尔着了魔般,痴痴地重复着这句话。
阿希莉娅手忙脚乱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怎么哭了?米夏?米夏?……”
阿希莉娅没见过米夏埃尔这副模样,她完全不知道面前的人为什么而哭。在她的印象里,米夏埃尔永远如寒冬的暖阳般,温柔且强大。如今却……
米夏埃尔握着她的手不觉攥紧,喉间传出低低的呜咽,转而小声哭泣起来,慢慢又变成了嚎啕大哭。她甚至来不及为他拭去泪痕,只能一遍一遍地安慰着“有我在。”。
“不要离开我……可以不要离开我吗?求你了……”米夏埃尔哀求着,全然没听见阿希莉娅的安慰。
多次安慰无果,阿希莉娅猛地站起,狠狠吻上他的唇,直到米夏埃尔因缺氧唤回理智,快速轻拍她的手才罢休。她反手牵起米夏埃尔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我这不是在你面前吗?我不会离开你的。”
米夏埃尔红着眼看向面前的人儿,没有回应。他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那该死的柜台却生生拦在两人之间,如同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良久,他吸了吸鼻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扯起嘴角对阿希莉娅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他的声音无比沙哑,刺得阿希莉娅心头阵阵酸痛。
“我答应过你会好好活下去的……我只是……放不下……”
“你不在的时候……我总学着你的模样窝在那张沙发上……”
“每天下午我都会为你做上一杯饮料,就摆在沙发边的桌子上……”
“我其实不是很能理解你讲的那些故事,你天马行空的幻想……”
他絮絮叨叨着和阿希莉娅相处的点滴。
阿希莉娅仔细倾听,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虽然不是很懂,但听得出米夏很努力了呢。这真的让我很欣慰。”
米夏埃尔低下头,任由她的手胡乱地抓着。
“铛——”
沉重而空灵的钟声骤然响起。
阿希莉娅深而缓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教堂的钟声响了,米夏。我得走了。”
“铛——”
四周的景象飞速消散。她再次捧起米夏埃尔的脸,在额间落下一吻。
“铛——”
米夏埃尔只觉脚下一空,从柔软的沙发上猛地惊醒。脑袋像是被钝器敲打过般,疼的厉害。
他缓了好久才撑着沙发坐起。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散落在他身上,暖暖的。
他忽的瞥见沙发旁的桌子上,本应盛满的饮料少了些,像被人喝过一口。
作者:顾箐
评论:随意,但轻点喷我
——————
“主啊,我们祈求你的恩泽降临到这个世界,让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得到你的帮助和安慰。也求你赐给我们智慧和爱心,让我们能够成为你手中的器皿,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奉主耶稣基督的名祷告,阿门!”
随着最后一句仿若叹息的祷告词的结束,小小的秦勿安准备着起身离开了。
每周一次的礼拜天结束了。
对其他孤儿来说,礼拜天有很多种意义。或许意味着难得的好食物,没有课业的放松,又或许是种麻烦事。无论如何,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孤儿院里,所举行的礼拜天也很难成得上是正规而专业,除了面对的祈祷对象多少还能与那远在异国的正统教徒保持一致,其余的流程,习惯,悼词,或多或少都得夹杂一些本土化。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同伴们嬉笑打闹的身影很快就在秦勿安黑色的眼睛中逐渐淡去。孩子们又如何懂得信仰的纯粹与虔诚呢?对他们来说,那些活动的最大意义不过是可以从院长妈妈那里获得一块小小的,勉强还算湿润的白面包——那就是所谓的圣餐了——带有微弱的甜味的,勉强可以成得上是可口的小面包。
只有把那块面包彻底含进嘴里的时候,这些孩子们才能懵懵懂懂地体会到一些所谓的对神明的崇敬与信仰,不过随着最后一丝淀粉化解开来的甜味从舌尖淡去的时候,这些模糊的情感也就很快随之淡去了。
秦勿安没有效仿其他着急品尝美味的同窗将那块面包一口吞下,他只是——偷偷地将那块面包藏尽了自己的袖子里——然后他避开着急玩乐的同窗,带着一本小小的,破旧的圣经手抄本在花坛的边缘坐下来了。
【我主耶稣被卖的那一夜,拿起饼来,祝谢了,就擘开,说:“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你们应当如此行,为的是记念我。”饭后,也照样拿起杯来说:“这杯是用我的血所立的新约,你们每逢喝的时候,要如此行,为的是记念我。” 】
他专注地默念着这本子上的字迹,紧接着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块脆弱的小面包。
随着唇齿间的张合,那块小东西被深深地含进了秦勿安的嘴里。
啊……
秦勿安无所事事地想,原来这就是圣餐,是主的身体。
无论品尝了多少次,这股味道都让秦勿安感觉到意兴阑珊——怎么会这样呢?是因为这发酵后的面食,将那原本的无酵饼替了去,所以他才难以尝到主的滋味?
主为人舍得身体,就是这般寡淡的滋味吗?
“秦勿安!你又偷偷把面包带出来吃,我要告诉院长妈妈!”
稍远处的尖锐童声这样喊叫,紧接着就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对面当真如他所说,去找院长来告他不尊敬神明的状。
这也难怪。秦勿安慢慢把那已经变成糊状的面包咽进了肚子里,他压根就没怎么掩饰自己偷吃的事实,因此被发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做了错事……理应接受惩罚。人类的罪孽,就是不能爱神。因为他们不知道爱神,所以就犯罪。
“人类的罪孽,就是不能爱神。因为他们不知道爱神,所以就犯罪!”
那是一张有些年迈的,怒气冲冲的脸。那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混合着愤怒,失望,妥协,信任,和期许——像发酵过头的面团,呈现出多孔和多皱的疲态。女人的手里拿着一柄看上去有些破旧的戒尺,她背着光,眼睛里燃着被背弃的冷光。
"勿安,怎么回事,为什么又做了这般的错事呢?我一直在教导你们呀——要对神明敬畏,要谨遵神的旨意!为什么要将圣餐偷偷带出来吃?"
秦勿安抬起头,女人的面容很模糊,看上去十分可怕。但他只是乖顺地,轻声对着那发怒的黑影说道:
“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女人扬起戒尺的手停了。似乎是这不加前缀的称呼唤醒了她尘封的回忆和早已无处安放的母爱,她沉默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一个将祷告词记得牢牢的好孩子,一个愿意背诵圣经,为院里抄书的好孩子呀——为什么总是作出这样的不大不小的错事呢?
“妈妈……我只是,我看到了圣经里写的句子,我实在是想在礼拜堂里一边服用圣餐,一边拜读书上的句子……可那实在是打扰了主,和对主祷告的同窗呀……我实在惶恐,我明知这是不对的,但我实在是太敬仰主了……”秦勿安轻轻地说着,“所以我才做了这般的错事呀。”
女人的火霎时间消了一大半。
是呀……她怎么会忘记呢?这孩子,这样的好孩子啊,总是因为太崇敬主,所以才做出这样那样的,无伤大雅的错事呀。面向这样一个虔诚的孩子,自己又能怪罪些什么呢?难道还能怪罪于他对主的虔诚?——那断是没有这般的道理的。
这样的孩子,理应原谅他的小错误……不是吗?
“悔改的人必得赦罪,因为他们信靠上帝。”院长叹息着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错,懂得悔改,我理应宽恕你的罪,因主宽恕了你的罪。”
“下一次就——”
“不用的,妈妈”
秦勿安微笑着打断了女人的话,在女人有些疑虑与生气的目光下,他慢悠悠地开口,“妈妈……我断是错了的。您与主是如此仁慈呀,但我固然是犯下罪的,犯了罪理应受罚,不是吗?”
“……”
“妈妈,我愿意自己领罚……请您罚我去做那清扫的活吧,或是替院里做些抄写的活计。”秦勿安这样说,“我做了错事,却没有受罚,我是断断不敢放心入梦的……只求您,求主给予我一些惩罚吧。”
秦勿安抬头看向女人,他微微扬起了自己的唇角。
“切莫认为自己犯罪之後能够逍遥法外;主会迫不及待地惩罚你。妈妈,我背的对吗?”
——————
完全看不出剧情的小短笔,写了个寂寞出来,就当是练描写用了吧,里面含有的基督教含量有错误请见谅,大多都是从网上搜的或者自己臆想的。那么这个月的也擦完了,下个月再见
评论:随意
世传,瀚陵有一山,山中有一洞,其中乃是仙人福地,有极乐仙境。
瀚陵当地有一好事书生得知此传闻,好奇心起,于是去寻仙洞。到了那传闻所指处,确有一山洞。这瀚陵生遂举了火把进去一探,穿过长长的幽暗石道,直到身后的入口已经只能看见一拳头大的光点,方才来到一面淡青色的石壁前。隐隐有仙乐从这影壁般的大石壁后面传来,霞光阵阵透出。
瀚陵生绕过石壁,进入洞窟深处,一阵紫气香风扑面而来,睁眼只见祥云升腾,飞天满壁。玉砌雕栏中繁花似锦,亭台楼阁间珍珠铺地。神怪仙姬在其中鼓乐丝竹,尽情歌舞。
这厮一时看直了眼睛,不禁想要走得更近些,进到那仙境中去。
正当他迈步向前,忽然被什么拉住了衣袖,拽得一个趔趄,眼前风光顿时烟消云散,才惊觉方才种种皆是幻景。如果再向前一步,便是掉进深不见底的滴水洞里淹死的下场。
瀚陵生骇得连连后退,拼命拍着胸口,直到将喉咙眼的心揣回去,才有空回头去看是谁救了他一命。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一位身披锦衣的年轻公子。他还没有道谢,对方就道: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
那位公子自称是这里的引渡人,会引他上船,送他回人间去。说着,一根线绳便塞给了他手里,另一头连在他自己的衣服上。
引渡人领着他走到暗河上,搭上一只小船,叮嘱他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睁开眼睛,并把他罩在了披风之下。
瀚陵生被引渡人罩在大披风下,低着头盯着船板没得他物可见,这才听见幽暗的河流上响着滴水声,衬得这地方更是静得让人犯怵。
方才的仙乐变成了刺耳的窃窃私语,在他俩的头上打转。
他不敢抬头看,只听到引渡人在前面撑着船,冷着声问他,也是为求极乐来的?
他说就是好奇,然后连连道歉,万不该擅自闯入仙人府邸。
而对方轻声一冷笑,告诉他,这洞窟里没有什么仙人洞府,倒是关押着许多邪神妖魔。他们擅长制造幻象,诱惑生人。从前进来的人,他们招待了一场极乐幻景,便放了出去,为的就是把谣言散出去,好吸引更多的人来。
刚才,你看到的就是幻觉,现在听到的,是倒挂洞顶的妖魔的声音。这路还长着,小心着些,别再让他们把魂儿给勾去。
出去的路很长,小船在漆黑的暗河上游着。瀚陵生抱着膝盖缩在船底下,妖魔的嘈杂声一股脑儿往耳朵里灌。他心里暗自怕得紧,只好想办法和引渡人搭话,问他,为什么会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渡人,不怕妖魔吗?
引渡人不说话,他讨了个没趣,说: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我就随便一问。
那人突然开口了,说,下面这段河道离幽冥最近,凭我的法力压不住他们,能保护的范围只有这船而已,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看,最好把耳朵也堵上,什么也别听。
瀚陵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远远有叮咚的水声,清清亮亮,远处好像还有清清的光。
他心想着,妖魔鬼怪这就来了,遂蹲在船里,躲在半透明的披风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不看不听。却有金银珠宝一样的光,绵延不绝的乐声,甘甜如美人的体香向鼻子里钻,带着妩媚的轻笑,夹杂着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似乎一双双凝脂似的手也向他怀里摸进来了。
天上人间千般万般的好,都在脑海里乱转,他已经不知置身何处,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还是放开了耳朵,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化在这些荣华富贵权倾天下和活色生香风光旖旎里了。
瀚陵生凭意志负隅顽抗,在眼花缭乱里抓着一线绷得紧紧的东西,天旋地转间忽然听见一声吃痛的闷哼。
就是这一声痛呼把他从这个极乐漩涡里拔出来些,只觉得船身摇晃,原来自己差一点又从船上走了下去。引渡人为了拉住他,回身反而被妖魔钻了空子,探到船边来打伤了哪里。他在心里念了好几遍"罪过罪过",急忙问引渡人"你怎么样"。却只闻撕裂空气和衣料的声音,水滴落进水面的声音,和隐忍的抽气声。
瀚陵生心里着急,问他怎样了,引渡人不耐烦,跟他说"顾好你自己",一句还没说完,裂帛一响,痛呼一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落下来,打在他脸上,血腥气闷上脑门。
这瀚陵学生再也坐不住,睁开眼睛掀去盖在身上的锦衣站起来。一手扶住引渡人,从他手里夺过竹篙,抄起来就向着上空乱挥一气,砰砰咚咚也不知打中了些什么,打坏了没有,却将没见过凡人舞出这阵仗的妖魔暂时吓退了。
引渡人趁机大袖一挥,再次将它们拦在了船外,瀚陵生也不用对方多说,将竹篙推回他怀里,再次石狮子似的一蹲,把自己罩在了锦衣下,不看不听不说。虽然心中还是一片七上八下,至少那些缭乱的幻象总算是从他的脑海里散去了。
小船悠悠向前穿过黑暗,瀚陵生听见水声汲汲,朦胧看见那是暗河如一条跳龙门的鱼从河道中倒拔而起,化作一条自下而上的瀑布。
那道瀑布里是天元真水,可以荡涤邪恶。善者能乘水而上,身负罪业者则会如坠千斤。虽然水流湍急,且稍有不慎就会坠落下去,但只要过了那里,就没有妖魔能加害他们。
小船终于近了那道瀑布,引渡人叫他抓紧自己不要松手。瀚陵生自然照办,于是在水花满面睁不得眼时摸到了满怀玉一样的冰凉。
水流迎面打下像是要把他直接打进地府里似的猛烈,身后的洞中激起一阵尖厉的啸叫,乘着阴风追来。他不敢多想,只有抱紧了这不知真身为何物的救星,摒去杂念一心祈祷能平安去往这瀑布以上。
终于啸叫与水声都平静,小船终于到达瀑布上方。没有了妖魔,引渡人也不用再为他分心,这一路上他再没听到对方出声,但一丝潮漉漉的温热铁锈味一直氤氲在锦衣下。
他在黑暗中静默,一直到船身震动,盖在身上的锦衣被拉扯,他感觉到,是引渡人倒下了。
瀚陵生赶忙问公子没事儿吧?引渡人只是坐在船里,苍白着脸对他说道,没事了,此处已经过了天元真水,它们追不上这船了。瀚陵生看到他受了伤,二话不说取了来时预备的药来替他包扎。引渡人将眉一皱,但刚才带着伤,又拖着人反越天水,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懒得再跟他争,便也随了他。
洞天空阔,两岸和头顶是氤氲雾气的蓝璧,长着零星的植物。水色也是清澈碧蓝,且水速平缓,推动着小船慢慢前进。剩下的这一段碧蓝的河道很长,一直延伸出去,周围的景色逐渐变成人间的景色,河水也逐渐变成通透的青绿,且越来越浅。
引渡人看着前方,任瀚陵生给他包扎伤口,中间很轻地说了一声:“多谢。”
他说,曾有一只遨游在天上的龙裔,偶然听见这洞的地下有声音,只因一时好奇而将之打开,地下封着的妖魔找到了出口,一时在人间造成大乱。为了负起责任,他在和父兄一同平乱之后自请从此镇守在暗河,镇压住这里的妖魔,不让他们出去,也不让任何人进来。
但总是有人听信了传言为寻极乐不要命地找进来,他只好在冒失鬼被吃掉之前找到他们,再从暗河上把他们送回人间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人在幽暗的地下对抗着群魔乱舞,从前没来得及救到的、幽冥间护不住的、带不过天元真水的人留下的尸骸都沉在河底,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快要有心魔了。
但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无权要求什么。数百年间这洞里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把这样一个故事讲给那个年轻人听。
故事讲完了,引渡人在这条河流上也第一次和别人闲聊。聊人间的四季,如今是什么时候,田里种着什么,开过花了么,燕子回了么,那些山啊水啊现在跟以前一样么……直到小船载着两人回到人间。
瀚陵生向引渡人道谢,谢他救命之恩,谢他在这样的地方救起凡人,让他们能回去有谷待收的家。
“如果你出去后还能记得住的话……就告诉别人不要再来这儿了。”但凡离开了这儿的人总会忘了的。
“先生大恩无以为报,嘱咐我的这件事,我一定会告诉大家的。”而那凡人此时还不知道。
待小船在青草岸边停靠,人间的人回人间去,天上的龙向地下折返,缘分就到这里。后来这世上也并没有人知道那瀚陵山中有龙裔存在,只是瀚陵此地,从此又流传起了一个“贪极乐访仙洞落入魔窟”的传说。
作者:米琪雅
标题: 莲替傀
实在是太忙太忙太忙太忙了,比较早的一篇文(,里面的所有玄学都是胡编的,真正懂的不要骂我
1w6k字!很多,但是看起来很爽的!
感恩,比心!
有人喜欢这个系列的话还会继续,因为有一些碎片的大纲一直没继续,主要还是对玄学的部分很害怕被骂(
评价随意!
明明已经是初夏的时间,满城的空气却依然清冽。
弭斟坐在山道旁的青石上思考着什么,滑湿的青苔仿佛还粘附着薄雾。
不知不觉,有人在拽他的袖子。
弭斟诧异抬头,身旁是一位年纪看来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小小的辫子,眼神中有一点好奇的神色。
弭斟微笑着从身旁摘下一朵纯白的花朵,递到女孩面前,那花细小玲珑,吐着芬芳的香气。
小女孩咬着嘴唇思忖了片刻,接过那朵花,细致的眉目中显露羞涩的笑意。
身后蓦地传来声音:“簌簌年纪小,冒犯苏少爷的话,还望不要介意啊。”
年轻的旅人扬眉,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长长曲折的山道,不知何时竟弥散开了一层薄雾,青翠的山松匿在浅白中。距他数步远的石阶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隔着似有若无的雾气,无声息地浮现。那懒散静立的女子水白色的衣袖上是墨色的纹饰,执一柄小伞,清亮眼神向他扫了过来。
弭斟怔了一下。
她向下走了两步,收起伞向弭斟行礼:“楚凉代簌簌赔礼了。”
楚…凉?弭斟苦笑着躬身行礼:“怎么受得起,反而是我多有得罪了。”
自唤作“楚凉”的少女理所当然地受了这一礼。她走下来牵了小女孩的手,微微一笑:“与您七年未见,不知一切可好?”
这一笑,仿佛月光骤然冲破云层,说不出的清朗秀婉,弭斟又是一愣,七年前那小小女孩的形象几乎立时出现在眼前,和这锋芒锐利得有些过分的少女重叠起来。
“我一切均好,却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毕竟……”弭斟语气里暗暗有叹惋的意思,他抬头看向浓云抹就的天空,“你是楚家的女儿。”
楚凉唇角微微一勾,笑容狡黠起来:“不知苏少爷来此为何?”
灰衣的旅人笑起来:“我记得楚氏以占筮为业,测算灵验几近异人,楚姑娘可以自推而知啊。”
楚凉散漫地伸手用袖子挡住嘴巴打了个哈欠,看向蜿蜒而下的台阶所至的小城:“无人付钱,不占。”
来此为何?
来此为荷。
城里的酒帘挑得颇高,酒姬当垆卖酒,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以至于弭斟挑开门帘进馆时,她只是随便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
总算是有点认认真真经营的架势了。手指划过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回想起当日又小又破的店面,弭斟面上的笑容自然流露出来。
容颜精致的酒姬继续闲闲地跟客人开着玩笑,一双妙目就是不往这边看。
弭斟给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酒,淡淡看着她。
酒姬伸手把那掉了半颗珍珠的钗子从头上取下来,放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又戴回去,眼神转了几转,嘴唇轻轻一抿,露出微嗔的复杂神情,转身回到后厨,过了片刻,哐的一声扔过来一只盒子。
因这变故,众人都是一愣,又见她笑笑迎出来,把营业的木牌一翻,朗声道:“今儿提前歇业,抱歉扰了大家心情,明儿再来尝尝新到的绿蚁。”大家面面相觑,虽不知原因,倒也知趣地没有多问,纷纷结账走人,不大的酒馆一时间就空空荡荡。
挂在墙上的菜牌“啪”地掉下了一枚。
弭斟笑容满面,先悠闲地啜了半口酒,紧接着打开了那个盒子。
新做的荷花糕,软糯清香,在开盖的瞬间弥散开,格外诱人。
弭斟拈了半片出来,目光却是只黏在酒姬的身上。他慢慢把糕点放入口中,温软甜美的香味漫散了整个口腔。
“小引,手艺还是这么好呢。”
微咬下唇不肯说话的酒姬把散落的碎发撩到耳后,也同样坐在弭斟对面,一身杏色衫裙极衬她,加之她容颜出色,这一动作竟别有风情。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香洌酒气随她一饮而尽。
“没良心的混蛋。”顾小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扭开装作不理他,“说是早日回来早日回来,这都多久了,真难为你还记得!”
灰袖公子笑着喝干了杯里的酒:“我几时失约过?说是荷花开了就会回来,这不是赶回来了么。”
“过个多久还不是又要走!半个月?一个月?”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起来,过了半晌,还是弭斟先开了腔:“小引,陪我去看看荷花吧。”
小引摩挲着酒坛,脸上有点后悔脱口而出那番话的意思,低头小声说:“好。”
“爹知道你回来了,应该也很高兴。”
按说山城不该有荷花,弭斟每年春末都带来各种莲子,顾老先生还在的那几年,一直研究怎么让这莲子成活,到老先生死前那年,终于在挖好的荷塘里长开的,却是不知名的野荷,叶子和花瓣形状都更恣肆,小小一丛开在水面上,悠哉的很。
弭斟还记得顾老看到此景,固然欣慰,却又轻叹:费尽心机不若无心插柳。
当年那一小方荷花,如今已经无声无息地长满了城北的湖泊,虽然是初夏,已经有些贪早的荷花冒头,慢慢卸出淡粉色的瓣。小引领着弭斟坐进乌篷小船里,船桨在岸边码头轻轻一敲,就荡悠悠地在荷塘里穿梭了。
弭斟眯起眼睛,不知道是在看着小引,还是看着满塘将绽未绽的荷花,和大片大片粉绿的荷叶。
顾家是半流放半逃难到这山城的。
兆阳帝时,顾老先生曾是太子伴读,到兆旌帝时,顾家可谓位极尊贵,一朝顾老却与兆旌帝争执不下,第二日被革去所有职衔,按说顾老年事已高,趁此休歇,享享清福也未尝不可,但不知当说顾老是心气太高还是已知伴君如虎,隔日即举家离开,此事颇让人费解。
直到三个月后,兆旌帝朝堂之上猝死,黻亲王掌权,对原本当朝重臣大劈大砍的清洗打理,方才隐隐感觉,那场朝堂争执另有旁人不知道的关节。日光之下无新事,顾老先生能全身而退,不得不说幸运之至了。
苏弭斟是顾先生的弟子。原先在京城里,他不但不怎么读书,也不大跟公子哥往来,倒是喜欢接近市井,吹弹拉唱杂技闲耍占卜说书一类下九流的玩意儿的,他一概很感兴趣,曾一度被笑话为“九流少爷”。
“到了。”小引的声音打断了弭斟的思绪,灰袍公子从船篷里探出身去,恰看到立在湖水中的一段竹竿,颇为突兀地高出水面一大截,小引稳住船身,轻轻吸了一口气,在船头屈膝跪下,叩首三下:“父亲,弭斟来看您了。”
老师已经死去三年了。死后按他生前指示,火化了之后撒到了这荷塘里。
每到这个季节,小引就会在这竿子底下沉一坛酒。
在这里下钩,可以把早年沉着的酒捞出来,苏弭斟帮着提了一坛,拍开封泥,逸散出的便是有些辛辣的酒气。“好酒。”他喃喃道,自斟了一杯,又往池塘里倾了一杯。
小引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突然劈手抢了弭斟手里那杯,兀自饮了,又继续连喝了三杯。若不是酒坛太大,她怕是会直接提着坛子狂饮。
弭斟也不拦着,看她喝到眼泪掉了一滴下来,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顾老先生就如同先辛辣后沉醇的老酒,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固执古板,但其实他为人很通融,比如对弭斟,顾先生虽然不满他“游手好闲,轻慢字纸”,却也没把他赶出自己门下,仍然用心教导,在各个方面都是如此。
八年前顾老先生找上弭斟,主要是托付小引。
小引是他的养女。
弭斟还记得老师找上自己时的犹豫踟蹰。“这次一走,只是我自己避祸罢了,小引还小,不幸被我牵连,若我有什么意外,小苏你可愿替为师尽力照顾她?”老师略有些佝偻了,但是说起话来还是一板一眼,虽是问句,却是不容人推脱的口吻。
“小引。”仿佛才从回忆里苏醒过来的弭斟,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对面前那娇艳的少女说道:“老师生前希望我照顾你,这几年老师不在了,你一个人呆在这也没什么着落,我想带你回京城。”
“跟我回去,好不好?”
少女惊讶地盯着他,渐渐湿润的眼眶里充盈的是几年来都没有倾诉出口的情愫,那股汹涌热烈的期待和快乐沿着她的目光冲击过来,简直让人无法承受。
弭斟伸手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得这么绝望。
往日他爱她,多是如哥哥爱妹妹一样,带着对幼弱的喜爱和怜悯,任她撒娇耍横,仍然笑着哄她护她,因为也知晓她早早看透自己未来,脾气古怪也只是另一层意义的反抗。
然而这次她躲到无人的后庭里,对着廊下的莲花哭得撕心裂肺,他心痛的瞬间,才真正地倾心于她。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陪你!一颗心一条命,都是你的!”
当日他惊慌下失态,将那哭得不像话的少女拥到怀里,任凭她挣扎地捶打着他的胸口,听她恨恨地回说:“好!这是你说的,这一颗心,一条命,都是我的!”
而长廊那头突然传来走路的响动,他和她匆匆松开纠缠的身体,装作若无其事,却听到来者稚气清亮的声音:“你们两个。”
“好可怜。”
像是迷路了不小心才走到后庭里,那个小女孩站在长廊尽头这样说。
“说到奇门遁甲梅花易数太乙紫徽四柱六爻什么的——”
“那当然是以楚氏为尊,当年兆羲帝初临帝位,秘见三位卜筮之人,问而今天下计安在,其中有一便为楚氏之人。楚氏行卜与寻常不同,其门下子弟各路段数都熟稔于心,于几者间另辟蹊径,有自家演算妙法,只是默认出门在外不得以此恣慢他人,故少见行走江湖。”方才石阶上遇到的少女楚凉,此刻是一扫潇然之姿,在城墙脚下支了个小桌板,摆开各种奇怪玩意,坐在桌后夸夸其谈,偏偏面上端的是淡然笃定,让人对她所讲微妙地处于信与不信之间。
她身后侍立着的小女孩,眼睛乌溜溜的,此刻也一本正经地听她信口开河,抿着嘴,时刻就会笑出来一样。
“你都说了楚氏的本事不能轻易示人,那你还在这里支什么算命摊子,难道不是自打脸?”围观看热闹的早有不嫌事大的,忙忙挑了她的话头打嘴。
“楚氏规矩,要么不示人,示人了却赚不到钱就别说自己是楚氏的人啊。”语气突然就轻佻市井了,少女眼睛里放的光几可印一个钱字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你可还没占,就全掀了底子了!”
“诸君有所不知。我虽曾列楚氏门下,奈何太不守规矩,已被逐出师门,方才的话我可有一句讲我此时是楚氏子弟?只不过嘛——”少女扬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可没说不许我讲这段来给自己揽生意啊。”
围观众人嘻嘻哈哈哄笑起来,眼看着要散了。少女忙慌慌地招了招袖子:“唉唉?我可没说我是因为本事差才被逐出来的呀,怎么也试试看灵不灵不是?”
话音刚落,就有一高壮影子罩了这桌子,粗声粗气拍了几个铜板下来:“那就给我算算,我今天可怎么才能赚到钱!”
竟是喝得脚下趔趄的醉汉,裸着上身,只披着件褂子,一副流氓无赖的样子,大白天就醉得气息粗乱,难看至极,周围看热闹的见状也稍稍离远了些。
楚凉不慌不忙地抬头看了看来者的脸,眼睛里的光闪了闪,信手拈了桌上一方小小的骰盅,将方才这醉汉拍到桌上的一枚铜钱哐一声和着一枚漆红骰子晃了进去,一边细细端详着来者的面相,一边手里灵巧地摇起来。手里叮当作响,口里念念有词。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您来问生财之路,却无脚踏实地生财之心,唯赌一事可取巧,故用骰占之法替您瞧一瞧了。”语罢,她手腕一翻,手里的骰盅往桌上一扣一掀,那枚铜钱恰稳稳盖在骰子上。楚凉伸手一拨,那枚铜钱发出“嗡”的一声,沉甸甸地在空中翻了个个,露出底下盖着的三点。
“此为三阳之卦,日昃之离,鼓缶而歌,您今天可要避着西边……”语音未落,醉汉就把铜铃大眼瞪了瞪她,口齿不清地说:“胡说八道!城里唯一的赌场可就在西边,你这不是存心给我难看?!”说罢把她桌上东西胡乱一掀,把方才拍的几枚铜板摸回去,转身朝西面走了,看样子是又奔回赌场再战了。
楚凉身后那女孩此刻也不言语,伶俐地把一地的细碎东西捡起来,眼尖瞅到灰尘里有那醉汉遗漏的一枚铜板,欣喜地举起来给楚凉看,楚凉也不气馁,托着腮懒洋洋地接过来,口里还不忘继续念叨:“果然把我逐出门也是对的,实在是太不会做生意。”
日昃之离,鼓缶而歌。这卦象可合不上什么生财之道啊。楚凉斜瞥了一眼手里的铜板,轻轻叹了口气。
“簌簌,不管身上还剩多少钱吧,先好说歹说去蹭个房间过夜才好。”簌簌趴在桌子上,看楚凉把荷包掏出来,一枚一枚数了半天,半晌,用手指指了指楚凉身后。
楚凉转身立时就是一脸生意笑,不想瞥见的恰是从荷塘归来的苏弭斟和顾小引。两人一起提了一坛酒,灰衫杏裙,站在一起格外赏心悦目。
楚凉稍微有些讶异地扬眉,苏弭斟便打了招呼:“这不是楚姑娘?”身旁站着的顾小引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楚凉,而楚凉则接起话茬:“苏少爷啊,方才在城外便见到了。可不知身边这位佳人是?”
苏弭斟思忖片刻,浅言介绍:“这位楚姑娘,当年在京城与我有一面之缘,颇擅卜算占筮。楚姑娘,这位是……”他犹豫了一下,将那坛酒自己提好,对小引说,“突然想起,我与楚姑娘还有些事要谈,不如你先回去打理店里?”小引轻轻地哼了一声,半是嗔怒地剜了苏弭斟一眼,又扫了一眼楚凉,径自就去了。苏弭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追了一句,“晚上可要留心点,别再不小心喝醉就不闭门了。”小引这下连头也没回,背对着朝他挥挥手。
楚凉在他身旁饶有兴趣地看这一幕,忍不住出言笑话他:“怎么?苏少爷金屋藏起佳人,不愿让我知道啊。”
苏弭斟只是低头笑:“是。有些事情不方便让楚姑娘知道。”
这么爽快承认下来也是让楚凉吃了一惊,她转了转眼珠,颇有些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其实卜卦一事没那么邪乎,卦者也不可能知一切,总得有具体细节才合得上。要是我真有那么大本事,便是你防贼一样防着我,也没用啊。”
苏弭斟听罢只是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
“之前楚姑娘问在下来此为何,在下没有给答案,这次,倒是要问楚姑娘来此为何了。”
“这个嘛——”楚凉抬头看了看天色,扁嘴做出一副稍微有些愁苦的神情,“我是跑了卦资,来这里拿回去的。”
这个答案有点奇怪,倒像是在弭斟意料之中,他伸手指向镇中的饭庄,“相遇是缘,我请楚姑娘吃顿饭吧。”
不待楚凉答应,簌簌已经颇为高兴地跳起来,用力点点头。
夕阳初降。
“……鲸鱼皮做的大鼓!敲响的时候整个镇子都听得到!彻夜跳了一晚上舞呢。还有那时吃的鱼肉丸子,做法粗犷得要命,吃起来却觉得就该合着这么拼命的地方产出来的,弹牙极了!”
“……风餐露宿?也没有那么惨啦,不过偶尔是会有这种情况,现在处理这种状况也算是得心应手了,有时候求人借宿一宿也不是那么难……”
“……还有还有哦,我和簌簌还有差点死掉的事,在个荒漠里困了快一周,到最后是被偶然经过的驼队救起来的!”
这一顿饭吃了小半个下午。楚凉在弭斟提了邀约之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得知楚凉今晚还没着落,苏弭斟直接在客栈给她定了房间,将酒席摆到屋里来。看起来像是一路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点了三个大菜两个小炒一个汤,竟都吃得干干净净。第一道菜上桌后,又叫唤着怎么能没酒,唤小二起了小坛的碧珀,这镇里自酿的酒,微甜微辣,酒香清冽,正好能借着喝酒聊天叙旧。
喝开心了,苏弭斟稍稍客套两句,楚凉微醺的面上就现出得意之色,滔滔不绝地把分别后几年的经历一一道来,不乏好些吹牛皮说大话的添油加醋,让一旁的簌簌都听烦了,嘟着小嘴便自己去楼下玩。弭斟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听,偶尔遇到有感兴趣的就多问几句,却绝少提及自己这几年在做什么。
夕阳彻底落到地平线以下,店里也早掌上了灯,残余的红光穿透窗格,扫进饭庄里,最后的霞彩格外耀眼。楚凉一只手撑着头,态度很是嚣张地看着苏弭斟,“苏少爷拐弯抹角地问了我好些事呢,不过,像是没讲到你最感兴趣的部分啊。”
“楚姑娘见笑了。弭斟只是对楚姑娘小小年纪就一个人这样游历深感佩服而已。”
“在我面前还这样说话?”楚凉颤颤巍巍地伸了筷子去戳菜盘里的花生米,“苏少爷自从七年前跟了顾先生来这里,可以说是功名一事全放下了,我可记得您父亲当时气坏了吧,只是碍于顾先生情面,没直说跟您断绝关系。”
“——可是,苏少爷这几年往来京城倒是频繁得很啊。”
弭斟抿了口酒,“功名一事确实是放下了,身为人子于此事上确实不孝,我也无话可说。往来京城只是想见见昔日同学。”
“昔日同学?顾家失势众人皆知,那两年该切割关系的都切割的差不多了,哪还有敢冒忌讳自称顾家弟子的同学?即使是真的,那么,何以方才您三番五次想办法打听,我是否有回过京城,对京城轶事有无耳闻呢?”
弭斟把酒杯放回到桌上,欲言又止,正巧小二上来送了最后一碟清口野蔬,弭斟借机吩咐把饭钱结算了,站起身来,示意话题终止:“不愿瞒着楚姑娘,但是实在不能不瞒,还望楚姑娘不要介意。在下这就回去了,方才听说楚姑娘初来还未定下去哪儿过夜,房钱也顺便付了,楚姑娘自便就是。”
“苏少爷啊。”眼看着弭斟就要下楼去,楚凉又叫住他,“自从我被赶出家门,京城我一次也没回去过。若回去,长辈们脸色也不大好看,不如各自不相干来得自在。不过,消息门路,我是不缺的。这三年,濯银侍的传说又渐渐在民间活跃起来了。”
濯银侍是传说兆旌帝盛年时秘密建立的一列护卫队,于宫帏间秘密行事,替兆旌帝做些不方便公布人前的事情,也暗中保护兆旌帝安危,但是从未有人真正见过这一支护卫,时间久了,就在民间谣传中升格成神鬼一般的存在了。兆旌帝猝死一事更是让民间彻底对濯银侍的存在产生了怀疑,虽然对外都说是因多日操劳引发惊风而殁,但私下总难免议论说是当今圣上,那时的黻亲王下手篡位,方导致此事。若真有濯银侍这么强大的护卫,怎么至于一朝一夕间,王朝便改换了门庭。
“不管濯银侍是真是假,想必今上对此都会非常不满吧。传说濯银侍与楚氏也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具体我不知。可是啊苏少爷——”楚凉醉极了,眼睛也还是清清亮亮的,“七年前我便为你占过一卦,不知苏少爷如今可还是不以为然呢?”
苏弭斟慢慢阖上眼睛,轻轻吸了口气。
“还有……苏少爷……今晚最好还是上点心,路上与您同行的那位姑娘,可是容易招惹些异怪的体质……”越说醉意越涌上来,楚凉非常没有形象地吃掉了最后一筷野菜,也不管苏弭斟是怎么离开的,只顾自己醺醺地趴在桌上睡了起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仿佛能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在响,楚凉在睡梦中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哐地摔到了地上。
这一下可是清醒了。
她揉揉太阳穴,唤了几声簌簌,没人回话,撑着地板坐起身,外面连灯火都熄得差不多了,只有花街那边深夜还开着门的酒肆赌坊亮着灯。几个转角口挂着的街灯也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熄灭一样。
楚凉拖着身体挪到窗边,将窗户猛地推开,探头向外看出去。
簌簌站在对面小楼的檐角,像是一尊瑞兽,稳稳地向赌坊的方向看去,一动不动。在一片灰暗中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形。
与此同时,楚凉意识到一直听到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片尖锐的笑声。
嘎嘎的怪笑,断断续续地在这座小城回荡,忽远忽近,听不出声音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声音非常清晰,但是街道上还在走着的行人都像是完全听不到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下去。
啊哈,这就逮到那个了。
“簌簌!”楚凉又唤了一声,簌簌捂着一只眼睛,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月光下,她另一只眼睛一片火红,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簌簌伸手指向赌坊。
一声尖叫恰从那里传出来。
——弭斟,这个给你。
她抿着嘴,像是不高兴一样,眼神里却隐隐是期待,很别扭地递给他一块荷花糕。
——苏少爷,我家叔受托前来为人行占。方才问过,说我可以在后庭里玩,是不是打扰了?
一板一眼的小姑娘,秀丽妩媚的眼睛,抱着手,冷静地看过来。
——这次一走,只是我自己避祸罢了,小引还小,不幸被我牵连,若我有什么意外,小苏你可愿替为师尽力照顾她?
老师不容推脱的口吻,略有佝偻的身影。
——我做的当然好吃了!做多了而已,想着反正你会来,就给你咯。
她还是那样一直绕着弯不肯讲真心话,很别扭的小女孩姿态。
——苏弭斟,此事关系重大,你可有为此丧命的觉悟?
来人身着亮白色布甲,无声无息地交给他一卷书信。
——你们两个。好可怜。
自称自己叫楚凉的女孩,淡淡地说了这样奇怪的话。
——小苏,老夫也不愿小引有如此宿命,但……总得有所取舍。我一众弟子,我只信你愿全心全意去保护她。所以,这等机密,我也只能托付你。
老师背对着他,慢慢讲出让他无法接受的话。
——苏少爷,刚才得罪了,我为你们各送一占赔罪如何?
小姑娘展开他的手,细细地看了。
——过个多久还不是又要走!半个月?一个月?
她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带着点嗔怪斥责他。
——路上与您同行的那位姑娘,可是容易招惹些异怪的体质。
七年不见的楚凉,醉意中特意讲出这一句。
最后的最后,是她含着愤怒和绝望的眼神,任凭眼泪一滴滴湿透他衣襟。
“好!这是你说的,这一颗心,一条命,都是我的!”
一池子的莲花都在妖艳地开。
弭斟骤然惊醒。
小引。
窗外一片漆黑,像是起风了一样,一直有聒噪的声音刮着窗。他摸黑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半杯凉茶,味道又涩又苦,只让他头脑清醒了一点。
居然梦到那么久以前的事。如果自己能控制梦境,只怕在一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会立刻让自己醒来。
之前帮顾老先生和小引一路颠簸到这山城来,那时还有几个可靠的仆役帮衬着,到此地安顿下来后,仆役便被老师遣散了。老师购置了一幢小房,留有弭斟的房间,供他每次来留宿。老师去世后,按说他和小引同住略有不妥,但好在弭斟常来此地,山城居民也淳朴,只当弭斟是小引哥哥,也不至于引起什么闲话。
弭斟凝神朝对面小引的厢房看了一眼,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窗外有风声,风声里混着笑声。
“嘎嘎嘎————!”“哈哈哈————!”
声音尖锐,忽远忽近,一时不知道到底是远是近。
弭斟大为震动,急急忙忙披衣起身,点起灯火,就在此时,一道黑红的蛇形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小引的房檐上,继续“嘎嘎”地发出两声怪笑,骤然跃进小引的房间。
“小引!”弭斟情急之下灯火也不拿直接朝小引房间奔去。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有怪形如蛇,夜行,其声粗哑似人惨笑,唯知其姓名者方可闻其叫声,喜食人魂,尾生长羽,其名“木荧”。其羽可逆蛊咒。
木荧这妖物不算罕见,但大多数集中在有修为的术士手中,这也是弭斟当年偶然得知的。只有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的人,才能听到它的叫声,寻常人只会看到他的样子,却不会那么容易察觉到它。
他跌跌撞撞冲进了小引的房间,一片漆黑让他完全丧失空间感,他满耳听着木荧嘎嘎的怪笑,心急如焚,急急地喊着小引的名字,一个踉跄,整个人斜着重重地磕到了桌角。
“弭斟?”听起来是小引醒来了,听起来在急急忙忙地披衣服,她有些惊慌和尴尬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小引,快离开这个房间!”弭斟这一下跌得不轻,捂住头努力了几下,没爬起来。有一粒光在房间里亮了起来,小引点起了蜡烛。
她听不到木荧的声音,可是光亮起来时。小引看到了那条盘旋在空中的木荧。
她尖叫起来。
木荧迅捷地朝小引飞去,尾巴甩出清脆的声音。
“吒!”一声清亮的爆喝,弭斟只觉一个人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冲进房子里来,极迅捷地踢飞了那条木荧,以略微狼狈的姿态匆匆护在小引身前。仔细一看,竟然是楚凉身边那名为簌簌的小女孩。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瞳色似乎是火焰一样的红色。
那条妖物啪地被踢到墙角。簌簌一手挡在小引身前,一边用很恐怖的表情瞪着它。木荧倏然窜上了顶梁,继续嘎嘎叫了两声,像是忌惮簌簌一般,逡巡了一会儿,又慢慢抖起了尾翼,换了个方向,猛地朝小引冲去。
斜刺里蓦地伸出来一个笼子,正正好好将这条怪蛇扣在里面。弭斟躺在地上看不清情况,正在焦虑之时,听到了楚凉的声音。
“也是我运气好,这条木荧刚刚在赌坊那边吃了条初死之人的生魂。让我和簌簌有机会发现它的行迹。”楚凉一边喘着气一边把笼扣扣好,跑得有些急,她调整了一会儿才让呼吸正常起来。想起刚才在赌坊门口恰见到躺在地上的尸体是今日求卦的那个赌徒,楚凉有些嘲讽,又有些感慨地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是可得谢谢我?”露出一丝有些得意的笑容。
眼角瞥到小引已经换好衣服,楚凉这才走过去看看弭斟的伤势,她把弭斟扶起来,让簌簌帮着拿丝绢按住伤口,自己取了随身的伤药给他,正要涂,小引已经走过来着急地看着弭斟,“怎么跌成这样……楚姑娘,我来给他涂药可好。”
“不不我自己来就行,小引你快休息吧……”语一出口,弭斟就意识到不妥,但是话又咽不回肚子里去。
楚凉轻轻愣了一下。
“这位姑娘是顾老先生的女儿,顾小引?”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小引,楚凉眼睛转了转,像是终于悟到了什么一样,转过头去看着弭斟,“难怪苏少爷要瞒着我。”
小引有些怔忡地按着弭斟的伤口,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小引姑娘可对我有印象?”楚凉笑嘻嘻地凑过去,牵起小引的手来,摊开仔细看了看她的掌纹。嘴里喃喃地念叨:“难怪难怪。”
小引把手抽回来,更加茫然,“我们不是今天在街上才第一次见?”
“不是哦!”楚凉又走到木荧的笼子前伸手进去摸摸木荧的头,这东西虽然在笼子里却还是一直在叫,听着烦死了。楚凉嘀咕道:“难怪小引姑娘明明是人类,却容易招惹这些东西呢。”簌簌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
“想听故事么?小,引,姑,娘?”楚凉像是调戏对方一样这样问道,而不待弭斟阻拦,小引已经点了头。
“怎么说呢,我和小引姑娘第一次见面,不是今日,是七年前。”
“你们两个。好可怜。”
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只是不想在前厅里一本正经地喝茶吃点心,想到后院走走,就不小心看到这样的场面。
莲花开得好盛。
那痛哭的女人和痛苦的男人,她只从远处扫了一眼,就立刻感到未来紧逼而来的阴影。
那个姐姐之前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她倒是知道是谁,早先曾经来拜访过楚家,自己躲在影壁后面偷偷看见过一眼。那是编言馆侍讲学士苏之廪的儿子苏弭斟苏少爷。
“苏少爷,我家叔受托前来为人行占。方才问过,说我可以在后庭里玩,是不是打扰了?”她很有些尴尬,但是脸上表情却还是硬邦邦的,倒显得少年老成一样冷静。思忖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那个姐姐仍然只是无声地站在原地,动作敏捷地擦了一下眼睛,苏少爷则笑了笑,朝自己走过来,“是楚家的女儿?”
“是。我叫楚凉。”努力想让自己随和一些,聪敏一些,但是就是做不到讨人喜欢,始终板着脸,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想着怎么缓解这尴尬气氛,说了最不该说的话,“苏少爷,刚才得罪了,我为你们各送一占赔罪如何?”
苏少爷身后的姐姐听到这句,立刻回过头来看着这边,苏少爷便为她做了介绍。“这是顾先生的女儿,顾小引。”
莫名地,她朝小引走了过去,“我能看看你的手么?”
小引眼神是锐利的,像是时刻都带着刺,带着不甘心,此刻眼底则铺了一层绝望。她咬着嘴唇,慢慢地把手递过来。
“好奇怪的掌纹……你的未来,富贵得厉害,荣华得厉害,也危险得厉害,即可得到梦寐以求的胜利,又将同时一败涂地。”
她那时尚不知道占卜者不可轻言,在看到的瞬间就这样说了。
她注意到小引眼底蓦地燃起的斗志。那是不甘心就这样被命运颠覆,决定奋手一搏的勇敢。小引用这样有些恐怖的目光,死死盯着池中的莲花。
楚凉有些害怕,她退后了一步,而苏少爷像是为了缓和气氛,把自己的手伸到楚凉眼前,“那,劳烦你给我也看一下?”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没过两天,全天下便知道兆旌帝死了,黻亲王收拾起了自己皇帝哥哥的朝政,当时还只是说摄政理朝,但有心人都知道他正式接位只是早晚问题。
因为兆旌帝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沁熠公主。
楚凉当时年纪虽小,却隐隐感觉到有些事情的关联。她对那日后院见到的莲花分外在意,从顾宅离开前,掐了一瓣,拿回去问精通蛊毒的七叔,七叔当时漫不经心地拿起来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告诉她:“这是伪莲。”
她当时便像是明白了什么,私自翻了爷爷的书房密室,查了沁熠公主的生辰。手指划过的那行字,和她所料相差无几。
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
顾小引是沁熠公主的莲替傀。
“莲替傀是一种极少有人知道的术。就连楚氏也压根没资料,只知道莲替傀可代被行术者承受灾祸。我不知道兆旌帝怎么找到如何还记得如何行术的人,但是,他一定为沁熠公主寻到了一个莲替傀。得在正主三岁以前与正主八字相合的人,结咒后,从小饲以伪莲,至十五岁时则术成。从此正身所受一切伤害灾祸都将转移给莲替傀。”
楚凉将这段往事娓娓道来:“顾老先生少年时起便对兆旌帝忠心耿耿,这照顾莲替傀一事,托付给他应该是最恰当的。”
“那年,小引姑娘刚及笄,正是术成的一年,我想,她应该对自己将为另一人承担灾祸一事,有所了解。所以才那么不甘心,那么愤怒吧。”
小引脸色变得苍白,“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啊,为什么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呢?你好奇事情的真相么?”引诱式地询问着她,楚凉抱着手,观察着弭斟和小引的表情。
弭斟的表情很痛苦。他想阻拦这场交谈,却还是放弃了,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还是继续倾听下去。
小引迟疑着点了点头。
楚凉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因为你不是顾小引,你是沁熠公主。”
小引手中的丝绢轻轻落到了地上。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我,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是顾小引,是顾家的女儿啊!怎么可能是公主呢!”
楚凉微微一笑,不多做解释,“当年顾家搬走得非常迅捷,也非常隐蔽,像是有人在帮忙封锁消息一样,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知道顾家到底搬迁去了何地。今日在街上偶遇,我虽有怀疑你是不是跟顾家有所牵连,却没想过你竟自称小引。”楚凉凑近又嗅了一下,“倒是跟弭斟喝酒的时候察觉到你身上咒术的气息有点熟悉,但是当时醉得厉害,也没多想。”
“兆旌帝对沁熠公主宠爱非凡,为了寻莲替傀这等咒术到底花了多少精力,我是想不到的,但是,如果真如传言一般,兆旌帝早早对自己将被弟弟暗杀一事有所察觉,大概不会放心沁熠公主落在宫乱之中。今上铲除敌人从来都是连根拔起,就算有莲替傀可以替公主挡掉一次,两次呢?三次呢?最后的决定,估计还是掉包吧。”
“莲替傀与公主年岁一致,容貌现在看来,也有不少相近之处,当年两人年纪也小,兆旌帝应该也做了为莲替傀整容的准备。掉包这事虽然险,未必成不了。只消将二人的记忆封起来,伪造了记忆再以迷魂术让二人错认自己的身份,加以濯银侍的忠心,一步步将事情推到这一步了。”
“濯银侍?那不是根本不存在的么……存在的话,兆旌帝又怎么会死!”
“怎么可能不存在,只是比起暗杀,保护是更难的事情,兆旌帝也知道自己保命不易,便先替唯一的女儿铺好后路吧。”
楚凉还想接着说点什么,弭斟用力地喝止了她,“够了。楚姑娘,真的够了。”
“不!我要知道!”小引,不,沁熠公主回身狠狠地看着弭斟,这眼神让他心里又是一颤。怀着不甘,怀着愤怒的锐利眼神。这少女啊,无时无刻不让他想起小引。以至于最后,或许自己也无法再分辨出二人的区别。
“接下来的部分,我来说吧。”弭斟叹了口气。
“濯银侍,是存在的。”
“兆旌帝当时下的命令非常隐秘,以至于只有三个人知道公主掉包一事,事前将公主送到一处庙宇祈福,与宫人隔离,之后领到圣命的濯银侍将命令交付于我,老师也把一切都讲给我听,我原以为小引一直不知道这一切,可是那天老师告诉我,原来她很早就知道自己要被当做牺牲品,替代品。”
“她原本就是被遗弃的婴儿……”
“之所以将此事托付于我,是因为,老师知道……老师知道若我不愿去做,小引必死无疑,濯银侍将在我拒绝之后立刻杀掉小引。而若我照顾好掉包的沁熠公主,那么,剩余的濯银侍将在宫中誓死保卫作为沁熠公主存在的小引。”
“剩余的……?”
“是的,传递这命令给我的濯银侍当着我面自尽了。参与掉包行动的所有知情人基本在事成之后都自杀以掩盖消息,圣命只下给了极个别的人,剩余的濯银侍,会对此浑然不知,将对小引施以最大的忠诚,成为她最好的护卫。”
弭斟不敢抬头看沁熠公主投过来的眼神。
那是自己知晓的一切都在一夜间崩溃的眼神。
楚凉轻快地插了一句:“这些事情串起来,我也不妨继续信口开河好了。接手了哥哥的江山之后,黻亲王表面像是很喜欢沁熠公主,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耐心培养,不过,毕竟忌惮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肯定考虑过杀了她吧。”
“听说曾经在她的饮食中下毒,不想实施下毒的人反而被毒死,也曾有刺客行刺,却在宫廷士兵赶到之前便不慎落入井中而死——这说法太荒唐了,不得不让人想到是濯银侍遵守了自己的誓言,全心全意地保护了公主吧。因为这些奇怪的事情传出宫廷,民间才又重新开始讲起传说中的濯银侍。”
“若说今上没有被这等挑衅激怒,我是不相信的。我猜今上应该尝试的次数不止这两次,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也是这个时候,他或许,发现了莲替傀这件事。”
“被激怒的今上发现顾家的养女是公主的莲替傀之后,想到了另一种办法。”楚凉甩了甩手里的笼子。
“有怪形如蛇,夜行,其声粗哑似人惨笑,唯知其姓名者方可闻其叫声,喜食人魂,尾生长羽,其名“木荧”。其羽可逆蛊咒。木荧这种妖物,本身对人类其实没什么威胁性,虽然喜欢吃魂魄,也只是能吃些游魂或刚死之人的散魂而已,但是,它有另一项作用,倒是常用。它‘可逆蛊咒’。”
“莲替傀,是可以逆转的。以莲为傀,二者同生,命脉相接,早已辨析不清,延请咒术高人以傀者之息逆施替身之法,又如何能辨别谁为傀,谁为本。”
“今上或许以为,将莲替傀术逆转之后,杀了此地的小引,便能杀了宫里的沁熠公主,我刚才仔细看过这条木荧,尾羽上有涂了毒药,按今上所想,若它攻击了‘小引姑娘’,傀术逆转,小引姑娘恰能毒发身亡,这样沁熠公主也必死无疑了。”
“当然,我也只是猜猜,到底是不是,又有谁知道呢?”
有风穿过庭院,让楚凉忍不住伸手去接,她抬起头,看向遥远的夜空。簌簌趴在桌子上,像是听得快睡着了。
真正的沁熠公主缓慢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都是假的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假的么……”
眼泪漏过她的手指,低落到地板上。弭斟还是用那样痛苦的眼神看着她,楚凉一眼瞥过去,突然觉得这画面竟有些熟悉。
七年前那个女孩子,得知自己将为了另一个身世显赫的少女去赴往必死之境,也是一样心如死灰的表情,两个人,不知何故身上都燃烧着命运弄人的不甘火焰。
楚凉轻轻戳了戳簌簌,像是对女孩子的眼泪已经见怪不怪,她将睡眼惺忪的女孩提起来,示意可以离开了。
就在此时,笼中的木荧叫了起来。
另一道黑红的影子,从门外急速地窜了进来,怪笑着朝哭泣的沁熠公主扑去。
木荧有两只?!
那一道黑红的影子来得比第一只要迅捷得多,而且像是潜伏了很久,方才猛地出击,楚凉还没来得及反应,簌簌刚准备冲上去,已经来不及了。
弭斟挡住了它。
那条怪蛇从弭斟胸口穿过,像是没受到任何阻碍一样,却被弭斟敏捷地抓住了尾巴。他努力拽下了那条致命的尾羽,丢到地板上,随后用力一掰,竟将这条木荧生生折断了。一半还嵌在他体内,另一半在他手心里蠕动。
沁熠公主惊叫着扑到他身前:“弭斟!弭斟!”她慌得不知该怎么办好,哀求着看向楚凉。
楚凉有些措手不及,事情发展太快。
“楚姑娘!你救救他,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不是说木荧对人类没有威胁么!为什么会这样!”
弭斟咳嗽着,可是伤口竟然毫无鲜血,他只是虚弱地微笑起来:“小引…不,公主……啊,还是习惯叫你小引了……别说傻话,我早就没救了。楚姑娘也早就告诉我了。”
簌簌蹲在弭斟身边,伸手按住那半截还在扭动的木荧,然后又按住弭斟的胸口,接着摇了摇头。
“他不是人哦。”簌簌对沁熠公主说。
苏少爷像是为了缓和气氛,把自己的手伸到楚凉眼前,“那,劳烦你给我也看一下?”
楚凉展开他的手掌,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真的想知道么?”她压低了声音问苏弭斟。
“很不好?”弭斟笑着问她。
“嗯,明天这个时候,你会死。”
“苏弭斟,此事关系重大,你可有为此丧命的觉悟?”
来人身着亮白色布甲,无声无息地交给他一卷书信。
弭斟已从老师那里知道一切前情后续,他苦笑。
“我一颗心,一条命,全是小引的。为她去死,又有何难。”
他展开了那卷书信,耀眼的白光覆盖了他的身体。
是的,他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唯有死人的行动才会不管不顾,那卷书信是兆旌帝搜罗的另一个异术,阅后就会死亡,但魂魄知觉仍在,只要坚守在咒术前许下的誓言,身体就不会毁灭。
“我……就是不拦着这条木荧……也快要死了啊……”弭斟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举起手,轻轻触碰沁熠公主的脸庞,“我这颗心,我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小引的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莲子,颤抖着交到沁熠公主的掌心,“吃掉这个,你和小引之间的联系就彻底消除了,这是伪莲的莲子,唯有这种办法,才能让你们都摆脱这种痛苦的牵绊。我原本想……咳咳,我原本想……算了……说好了一颗心一条命全给她,最后,也没有做到……”弭斟怀着异样虚无的满足笑容,在沁熠公主的怀里化成了无数晶莹的光点。
沁熠公主公主呆呆地看着那枚莲子,发出她有生以来最撕心裂肺的哀嚎:“我只想做,你的顾小引啊!”
楚凉在偏厅里等了很久,那很早之前就预约的客人,才出现在琥珀的珠帘后面。隐隐约约能见到来了五个人,其中有一位坐着,想必这位就是正主了。
簌簌坐在楚凉旁边的位置,开开心心地吃客人招待的荷花糕。
“想不到您还会再来约见呢,您欠我的卦资明明有的是方法直接支付,偏要支使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旅费也不事先给备着,这一路真是狼狈坏了。”楚凉开口就谈钱,可见之前心里是攒了多大的怨气。
“我家主人说,楚姑娘一直不知道进退,但是本事还是有的,吃这么点苦头应该也不至于就死在路上了。虽然楚姑娘就算真死在路上,对我家主人来说也不算坏事。”
楚凉“嗤”地笑了出来。明明人都来了,却也不肯出声直接跟楚凉对话,这派头也真够大的。簌簌眨着眼睛瞧瞧她,又扭过头瞧瞧珠帘那边,但是那琥珀珠子串的珠帘层层叠叠,竟看不清来者。
“你家主人要是一直都这么说话,想必相当不招人待见呢。”楚凉毫不客气地讥讽了回去。
“大胆!你可知我家主人是……”那开腔的侍从想必是被这话激怒了,然而正打算揭自家主人的来历时,估计是被正主劝住了。
“如没记错,上次您来请我看的是最最普通的未来前程,不肯让我看面相,只写了个字给我,上次那一卦的结果,我也如实答复给您了,不知道这次前来又是何故,难道是我卜算不灵不成?”
帘子对面那人犹豫了很长时间,方才又让随从答话,“我家主人说,听说楚姑娘那次去那山城,颇有些有趣经历,不知可否与我家主人讲解一二?”
楚凉抿了一口茶,“能问这番话,想必您早就知道那个故事到底是如何了才是。”
对方倒也不反驳:“我家主人说,听闻楚姑娘仅凭几个个人臆测就推断了一个故事,恐怕与事实也有几分出入。”
楚凉冷冷地哼了一声,“出入无非是,‘木荧’是今上派来想要借此杀沁熠公主一事吧。”
“看来楚姑娘早有想法,可否明示?”
“我在苏少爷面前说,这一切大概是今上的阴谋。不过,那只是说给公主听的而已。早些日子,我还在楚氏的时候,确实时有行刺‘沁熠公主’未果的传闻,但在两年前,这传闻便赫然消失了,濯银侍在民间传说再起,并不是仅仅因为保护沁熠公主一事,而是,如今的濯银侍,和当初兆旌帝在位时做了一样的事,铲除异己,解决些明面上解决不了的事。”
“濯银侍在当年指听命于兆旌帝,而今,为何突然变成了今上的干将呢?我想,是因为宫中的沁熠公主,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铤而走险,决定与今上做个交易吧。”
“濯银侍并不是活人,和苏少爷一样,是宣誓后终生不离的死人侍卫,但与苏少爷的咒术不同,濯银侍连自身的意志也被抹杀了,所以即使宫中那位沁熠公主坦白了自己的来历,濯银侍也绝不会背叛她。交易的内容不难想到,无非是将濯银侍之力借给今上。今上原本就只是想抹杀掉兆旌帝的血脉,既然沁熠公主并非真正的沁熠公主,且可以平白给他如此之大的助力,对继续追杀沁熠公主一事,也就无所谓了。”
“只是虽然如此,‘沁熠公主’还是不能高枕无忧,毕竟命还捏在远方的那位不知身在何地的公主身上。倘若那位真公主有了闪失,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避不过的,那么,将莲替傀之术废掉如何?这样似乎也不足以消除自己多年来被人抹杀人生之恨,那么,将莲替傀逆转如何?这倒是相当不错的办法,自己还能平白多一个替身,实在是妙极。”
“我家主人说,既然如此,那何以楚姑娘发现那两只木荧身上种了毒,这显然是想要了对方的命,可不单单只是想逆转咒术而已了。”
楚凉叹了口气。
“因为这种叫嫉妒的情感,是人类无法控制的啊。”
“苏少爷每年都要往返京城几次,应该,是回来想着偷偷见见如今在宫内的小引吧。小引也以为,苏少爷会始终是自己的人。可是毕竟沁熠公主才是与苏少爷相伴的人,日久天长,原以为一颗心一条命全在自己身上的情郎,不知不觉间,似乎也拿不准心的方向了呢。”
珠帘对面传来什么东西砸到地板上的声音。
楚凉只当做没听见,“苏少爷对沁熠公主说,今年想带她回京,我猜,苏少爷是发现自己内心挣扎,决定将真的沁熠公主带回去,换回自己原本的心上人吧,还特意准备了可以取消咒术的伪莲子。可是,这男人怎么会想到,顾小引的人生何等暗淡,凭什么要如此这般从沁熠公主这荣耀的身份中回归?”
“索性下了杀手,绝了后患,只是,她也算不到最后会发展成这样吧。”
珠帘对面安静了很久很久。
“我家主人说,既然顾小引可以凭自己意志力想起自己是顾小引,为何沁熠公主却不能想起自己是沁熠公主?”
“谁知道呢,或者她想起来了,却不愿意再回时刻有生命危险的宫廷,只想安安稳稳地陪在心上人的身边吧。”
楚凉拈了半块荷花糕,尝了尝,“总之,多谢您这番招待了。这荷花糕味道真好,想必是您亲手做的,也是稀罕物呢。如我上次为您卜卦所说,您以后的前程仍然是荣华得可以,危险得可以,不过我想,以您的胆识勇气,绝不会轻易堕入无法自保之地,只是切莫过于得意忘形,善泳者易溺,望您记在心上。”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顾老先生在山城隐居之后,一直试图再种出伪莲来,最后,长满那池塘的,却是真真正正的荷花呢。”
作者:浅间
【一】
森林深处有一片平缓的草甸。
草甸上有一栋小小的木屋,房前有清亮的湖泊,屋后则种着草药与果树。
木屋里住着一位小小的魔女小姐。
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虽然无数次从高高的天际俯瞰遥远的城镇,却遵守“魔女远离人类”的守则,从未去过森林外的世界。
但这次,她有了充分的理由——魔女小姐的扫帚,最近不太好了。
那是魔女小姐妈妈的妈妈在妈妈十四岁那年亲手为她做的扫帚,而再过两天,魔女小姐也要十四岁了。
这扫帚是妈妈珍贵的宝物,所以哪怕它破旧非常、偶尔故障,魔女小姐一开始也并不打算换掉它。但在上一个满月夜,骑着扫帚漫天撒欢的魔女小姐亲身体验了从一千米高空翻滚下坠九百九十九米的惊险刺激——她觉得这样的刺激,一生一次就够了。
食物和水、换穿的裙子、妈妈给她的银钱币……
魔女小姐把小小的包袱挂在即将被淘汰的破扫帚上,摇摇晃晃的,飞离了她自小长大的家。
【二】
魔女小姐居住的森林很大很大,但那是在林中穿行的算法。
从空中飞越森林用不了太长时间,迎着温暖的晨光,魔女小姐很快就看到了森林外的城镇:红色的砖墙高高围成一圈,里面是高低不齐的房屋,穿着各异的人们在纵横交错的道路间穿行,像是一群井然有序的小动物。
魔女小姐绕城飞了两圈,最后被一片橙金的蔷薇花吸引,像鸟儿一样落上了城里最高的塔楼。
她晃悠悠停在半圆形的露台上,还没站稳就先听到了一声轻呼——花架下站着一个金发披肩的美少女,单手拿书的她身姿纤细、皮肤白皙,碧绿的眼瞳微微瞪大,像魔女小姐家门前的湖泊那样透亮明澈。
“你……是魔女吧?”短暂的惊愕过后,少女打量着魔女小姐,迟疑地开口。
“是……啊。”会到森林里寻求魔女帮助的,都是些阴沉的大人,魔女小姐这是第一次见到同龄的人类。花丛下的少女穿着白得发亮的衣衫和镶嵌了亮闪闪宝石的衬裤,金发上洒着暖色的晨光,美得仿佛随时都能从背后张开雪白的羽翼来。魔女小姐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皱巴巴的旧裙子,默默把破旧的扫帚往裙摆后藏了藏。
“我听说,魔女是不能随意接近人类城镇的。”少女看她动作拘谨,反而放松地笑了,她放下手里翻开的书本,带魔女小姐走近露台上的桌椅,体贴地替她拉开了椅子,“你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么?”
【三】
铸铁的花园桌椅铺着被日光烘得暖融融、软绵绵的垫子,金发的美少女还用漂亮得不得了的杯子,请魔女小姐喝香甜可口得不可思议的茶。
被少女的美貌与美食蛊惑的魔女小姐轻易便放下了对陌生人的防备——从居住的森林到自己的出身和来历,她都毫无戒心地交了底。茶喝到一半,魔女小姐苦恼地说起了自己扫帚的问题,金发的少女认真听着,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担忧:“你……既然是第一次来人类的城镇,那大概不知道吧——扫帚可是非常非常珍贵的东西……你的钱够么?”
“妈妈给了我一些银币……”对人类城镇一无所知的魔女小姐掏出自己的小包裹,摸出来一只颇有年头的小钱袋,“这些够么?”
少女接过钱袋子只掂量了一下,便把它还给了一脸紧张的魔女小姐。她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起身带魔女小姐走进与露台相连的房间——柔软的巨幅地毯绣着好看的花纹,明明铺在地上,却纤尘不染。大理石的桌子上铺了手织的桌布,摆着比露台桌面上更为精致的杯盏与茶点。墙上挂着镶了宝石的剑盾,墙角精巧布置着罩了玻璃罩的纤细工艺品……这小小的房间无处不精巧、无处不璀璨,看得魔女小姐几乎晃花了眼。
金发的美少女指给她看餐桌上铺设的银烛台与餐具:“你看,在人类的城镇里,银是只能拿来做餐具和烛台的东西,你的这些银币大概只能换一副刀叉,像扫帚这样珍贵的东西,肯定是买不到的哦。”
魔女小姐站在从没见识过的华丽宫殿里,垮下肩膀,几乎要哭了。
她想自己没有钱买扫帚,很快就不能飞了,而如果她不能再骑着扫帚开心地飞舞,那她还算什么魔女呢?
【四】
“你也不用太担心。”金发的少女背着手,神色带了点紧张却又满含期待,“我看你这把扫帚也没有坏到不能用,试一试,也许我能帮你修好的。”
魔女小姐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你、你居然会修扫帚?”
“啊……你看,我们家在人类里也算是比较富贵的人家了,这……就是因为……咳咳,我家是历史悠久的……制扫帚世家呢……虽然我的手艺还不是很好,但只是修理嘛,多试几次肯定没问题。”金发的美少女眯眼笑起来,仿佛森林里某种魔女小姐从来抓不住的、拥有蓬松尾巴的尖耳朵小兽,“但是你看,不管是修理还是制作扫帚,都是很昂贵的——你总不能让我免费帮你吧?”
魔女小姐抱着自己小小的银币袋子,脸上的苦恼几乎要化作实物淌下来,而在她纠结了几秒后,金发的少女微微笑着缓缓开口:“其实你也看到了,我们家几乎什么都不缺。但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坐过魔女的扫帚——我帮你修好它,你带我飞到你的森林里看看,怎么样?”
在金发少女闪亮亮的注视下,魔女小姐感激地点了点头。
【五】
扫帚需要长度、粗细都适合的粗树枝做柄,然后要足够多的细枝做尾,还需要坚韧的草叶,把它们紧紧束在一起。
魔女小姐的扫帚柄明显用料极佳,几十年的使用非但没有让它破损腐朽,反而被磨得油光水滑。但做尾部的细枝就明显没有这么优秀了,一定要说的话,这几乎是把秃尾巴扫帚。
还好露台上草木繁盛,不仅有橙金的蔷薇,还有大丛的灌木。在金发少女大方表示可以随意选用后,魔女小姐蹲下身子专心挑选起心仪的枝条,而金发的少女则用镶嵌宝石的短剑利落劈砍——两人分工合作,很快就收集了足够的短枝。
之前用来捆扎的草叶大多都已经枯朽,锋利的短剑轻轻一划,便断成几段。金发的美少女蹲下身细细清理老旧的枝条,再用新枝把扫帚填塞成饱满的形状,然后用房间里翻出的精致绸带一圈圈扎紧。
她漂亮纤长的手指上沾满泥灰,白得发亮的上衣也满是枯枝败叶的痕迹,魔女小姐看着觉得抱歉又可惜,少女却表现得浑不在意。
日头渐渐升高,随着时间的流逝,古旧的扫帚在少女手中宛如魔法一样渐渐重获新生——魔女小姐看着一丝不苟为扫帚一圈圈绑上缎带的金发女孩子,觉得那些被人类歌咏的天使,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六】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魔女小姐老旧不堪的扫帚已经焕然一新。
它驮着魔女小姐轻灵地起落,稳妥又伶俐。
在短暂的试飞后,扫帚载上两位少女,从高耸的塔楼露台上腾空而起——它把华丽的房间、明艳的蔷薇、高高的塔楼和城镇的围墙逐一抛在身后,向着广阔的森林一路飞去。
除了妈妈,魔女小姐从没和谁一起骑过扫帚——更何况,还是一把近乎全新的扫帚——每每有鸟儿飞过身边,或迎面吹来稍大的风,都让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用力抓紧扫帚柄,她紧张得全身紧绷,但身后金发的女孩子,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扫帚在云端的颠簸。
明明是第一次坐扫帚,她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紧张,一开始拉住魔女小姐裙子的手就捏得松松的,等到她们飞到森林上空,金发的美少女更是大胆地在扫帚上张开了双手。
“啊~~~~真棒呀~~~~~好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着呐~~~~~”
金发的美少女声音清亮,满满透着欢喜。魔女小姐本该警告她坐稳扶牢抱紧自己,可那一刻,仿佛遇见同类与同伴的错觉,却让她小小的身体里澎湃翻涌起难以抑制的欣喜。
魔女小姐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扫帚柄,也伸展开了双手。
高高天空上迎风飞翔着的小小的人影,仿佛翱翔的鸟儿那样自由。
【七】
魔女小姐带着她人生中结交的第一个朋友,穿行在她自小长大的森林中。
她带她看山雀、泉水、小鹿和延绵的野花,也带她看狼群、苍鹰、不知年岁的洞穴和高耸的古树。
这是她自出生起第一次和另一个人这样亲密地结伴出行,她发现这样很快乐,快乐得让她一想到,很快就要和这个人分别,便觉得难过、不舍得。
当两人并肩坐在小木屋前的小湖畔,分享魔女小姐为远行准备的水和食物时,魔女小姐看着那双如同湖泊一样清碧的眼瞳,终于忍不住,试探着拉住了金发少女的手:“我……以后……还能去城镇里见你么?”
金发的美人儿愣了愣,然后从脖子到耳尖都涨得通红,先是手足无措地跳起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双手合握住魔女小姐的双手,跪下了一边膝头——
“请原谅我居然把告白的难题留给了你。”
“但我的胆怯只是因为,担心你会看轻我的心。”
“你从蔷薇花上伴着晨光降落的样子,就像天使落在我的窗前。”
“若我有幸享此殊荣,我请求能用一生来珍爱你。”
魔女小姐看着眼前清亮的一双眼瞳,它们仿佛深夜里倒映着璀璨星空的湖水,一点点贴近过来,然后虔诚地合拢。
嘴唇上温暖又柔软,近在咫尺的鼻息轻得像云上微微拂面的风。
魔女小姐脑袋空空,嘴角却莫名浮起笑容。
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好像乘着无形的扫帚飞得既高且远,那里温暖又柔软,安全又妥帖——让人不想思考,只想陷入其中。
- END -
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
因为打算投稿,所以先隐藏了orz
第一百八十四次作业【高光】原创《金鱼钻石&蝴蝶珍珠》
文:绿鲤
文体:小说
BGM:《ハッピーエンド》/《起风了》
“他永远是我的英雄。”
珍珠色的少年在心里说。
天色未晚,暮光朦胧,三步之外是无垠天空,百米之下是车水马龙。
他立在天台上,向天空举起烟花。每一响都在心里喊一声那个人的名字。每一响都无比灿烂,炸成泪水一样的漫天火花。
“他永远是我的英雄。”
那年他十七岁,从他的茧里挣扎出来,向着天风张开了珍珠色的翅膀。
作为一只蝴蝶,拿着美术学院的邀请函,与无数的蚁、骏马、猫咪、白鹤之类一起毕业。
在那之前他一直是所有人眼里的乖孩子。他没有逃过课、没有跟老师骂过仗、没有在行政楼前唱过大逆不道的歌、没有在布告栏画下什么出格的图案。甚至他规规矩矩上学写作业,在课程班排名也靠前,是个整天傻乐的好学生。
但班主任一直很遗憾他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而是在最后一年毫不犹豫地向着蝴蝶转变——对于生活在周围的所有人来说,这太离经叛道了。
他本可以成为社会需要的钢铁做的蜂、令人尊敬的白金质的马或者别的什么大家熟悉的模样,做一只到哪里都有人爱的棉花团猫猫也好呀。但他偏偏要成为浪漫过头又容易损毁的蝴蝶。
但对于他的选择,他们也并不意外,他一直以来就有点奇怪。没事的时候他喜欢跑到无人的艺术楼,在有一整面落地窗的楼梯间里一个人迎着阳光唱歌;喜欢在大风天的窗台上,偷偷比划指挥风雨一般的手势;他会在晚自习的课间突然对好友说:“我恋爱了!”“哪个班的?”“是月亮!”;他的学习机里总是偷偷装着音乐,当他听起音乐的时候,他就不在那里了——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该成为蝴蝶似的。
“以后的路哥们就帮不上你了哦,不过我蛮羡慕你的,能成为想要成为的样子。”朋友敬了他最后一瓶汽水,“珍珠的翅膀很好看。”
他也笑着跟对方碰杯。
终于少年们就那样告别,或走或飞向各自的前程。
无论是为他唏嘘的,还是祝他从此海阔天空的,都不知道他本该在这个时候欣喜若狂,应该在校园里飞奔大笑,一个人载歌载舞,拨出一个电话然后在天台上放它个几十响烟花。
毕竟他们也从不知道他压在枕头下的信,没见过他茧子的内侧,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是珍珠做的。
。· ◇◆▽☆◊★●◇◆ ° · 。· ◇◆▽☆◊★●◇◆ ° · 。· ◇◆▽☆◊★●◇◆ ° ·。
在长大以前啊,幼小的人类都是小小的幼苗。家人为了让他们安心成长为优秀的大人,常常会给他们做一只茧。他所生活的茧,是家人的厚爱织成的,安全干净,只是有点不透风,也不怎么透光,上面只有很小的一条缝。
在厚厚的茧里,他并不比别人成长得更好,只是跟所有孩子一样默默地生长着,为几句夸奖高兴很久,为一次批评难过半天。要说比较特别的地方,可能就是从他的枝蔓上长出了一个个的世界。而他为数不多的小爱好,是一个人在茧子里唱些不成调的歌,把他所向往的,那些世界里英雄们的冒险,在小纸片上写成故事,从那个小小的缝丢出去。
他在长大,那些世界愈加缤纷繁茂,于是茧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拥挤。最开始他还会因为喘不上气而焦躁地敲打茧壁,但是为了他好的家人并不打算把茧打开:“我们希望你是一个阳光的孩子,成长为大家喜欢的样子。”
而不是你觉得很酷的那种英雄哦。
于是在这慢性的缺氧里,他乖巧地蜷缩起枝蔓,为了留下足够的空气而不再唱歌了,从茧子的内侧生出了扭曲的刺。那些曾经无比繁茂的世界,也因为“不可以再消耗仅剩的氧气了”而枯萎休眠,褪色到近乎透明。
直到有一天。
“我好喜欢你的故事!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一张带着雨季青草香味的纸片,夹着明亮的光和清澈的风从缝外面投了进来。
他突然又能呼吸了。
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欣喜,所有的枝蔓都在这一瞬复活了。
“你好!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
那天他回了信,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里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之后,在拥挤的茧里,他就可以纵情呼吸了。隔着层层的茧,通过窄窄的缝,两个少年的世界在纸上交汇了。
对方和他一样是生活在茧里的孩子,也和他一样有着枝繁叶茂的世界,但比他更热情更野,写来的每一封信,无论是好事情还是坏心情,都沉甸甸亮闪闪像是装着整个青春期的夏天。对方的光芒随信展开,横冲直撞照进他在黑暗中褪色透明的身体,一丝光勾着枯叶底下心火重燃,他自己就成了这方狭小天地里最最耀眼的东西。
那段日子里,无论是沉重的茧,还是全校统一的校服,厚厚的作业和试卷也压不住他的生命力。只要拿起笔开始做梦,他就是自己无往不胜的英雄。
他们像世间所有的密友一样无话不谈。会讨论一起追的漫画的新章节,把感想和脑洞都画给对方看,为喜欢的情节和人物大笑大哭;给各自设计了角色,在纸上一起去探索天海山河,向着不公与黑暗盛大地开战;还会讲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偶尔吐槽家长,并发表近乎一致的意见;也讲没能追到但依然喜欢的女孩子,互相安慰的同时也同样把这份悲伤视为珍贵的宝物。
他们又自认不同于世间所有的密友。他们的生日刚好在前后两天,喜欢同类的颜色,有着同样的爱好和美学,同样的赤诚狂妄。如果一个人遇到了不好的事,同一时间,另一个人也会毫无理由地低落。他们默契到自己都惊讶,又为此感到理所当然——我们一定,一定,一定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等着相遇了!这就是宿命!
两个茧中的少年成为了彼此的灯塔,茂盛枝条就顺着那些灿烂得让人忘记现实的信纸决堤一样蔓延,占据彼此生命里最好的时间,还把对方的名字写满在自己的未来里。
“十年以后,我们也成立组合画漫画吧!”
“住同一间宿舍,在截稿日极限狂肝!”
“所有的东西都买成对的!”
“咖啡无限续杯,交稿以后互相瞪眼到天亮!”
“把整理房间都留给刊登之后吧——!”
“同意!”
“到时候一起考那个美术学院吧!”
“嗯!”
“从现在开始要努力从茧里出去了!”
“成为蝴蝶!从里面飞出去!”
“等考上的时候,就在天台上放烟花!”
“为王的诞生献上礼炮!”
他们就是能那样快乐地讨论日后的苦难,让他在日后回想时无数次艳羡。
虽然那么约定了,对他来说去实现那个约定却像离开那只茧一样困难。
茧是爱做的,爱是有方向的,于是茧也有不同的形状。家人为他准备的茧是用来养鹤、养鹿、养骏马的,不养蝴蝶。如果想要成为蝴蝶,从那样的茧里他得不到任何必要的营养。
但这不妨碍他一封信寄过去就要贴六七张邮票,动辄就是几十页,不妨碍他在茧里唱着歌,在茧壁内侧涂满并不会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二人的冒险。毕竟对少年们来说,这是个容不得英雄的世界。
他们从不向家人分享自己的幻想,因为献上的花朵常常收到“你把这个劲头用在学习上多好?”的回答。每次小心试探都被温柔但严格地退回了,所以后来他放弃了抵抗,听话,顺着他们想要的样子生长。
但现在他有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所以即使不愿意,他也愈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前进的道路是怎样地偏离了他要去的方向。就比如中考之后,他升入了文化课程班,不像对方,考上了他们那里最好的艺术学校。
随着他的背上逐渐凝结起等待填满色彩的纤细翅脉,茧就有了越来越无孔不入的存在感,不断地提醒着他,伸出手,会痛;迈开步,会痛;张开翅膀,会痛。
“看你拿到信欣喜若狂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下次考不好了。”
“虽然有这种不公平的事情,但是老爸希望你不要做那个出头鸟。”
“虽然老师因为看雪就说你,但也是为你好。不值得期待的学生他才不会管呢。”
“偏方会流传下来是有道理的,如果是妈妈生病了需要吃猫头鹰才能好,你会为一只猫头鹰让妈妈一直病着吗?”
“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希望你那么做了。”
——等你长大,就一定会泯然众人。
直到今天他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每一句话的潜台词,都像是同一句宣判。
天真赤诚罪不至死,生在此世活罪难逃。
即使清楚地意识到这对自己的翅膀来说是怎样的无期徒刑,他却依然只是在想办法扩大那条可供呼吸的缝,他没有真的要去破坏那只茧。或许是因为他同样意识到了,心里能有那样的火种存在,也是因为有茧的保护。
每一天都为现状而感到焦灼,又每一天都暗示自己不去在意。就像一边高喊着“我绝不会屈服”,一边蒙着眼睛向地狱走去,任影子一层一层地罩在自己的头上,覆盖那一点微弱的光芒。
这样的自己根本无法成为英雄,也完成不了与他的约定。
直到有一天。
那是对方寄来的最后几封信之一。
另一位少年英雄告诉他:因为我救了三只金鱼,我被狠狠地嘲笑了。
我被狠狠地嘲笑了,因为我救了三只金鱼。
那是一个小长假的下午,少年跟朋友去看电影。他在不锈钢的栏杆里排队,看见有几个小孩天真又恶毒地笑着,说着“要死嘞!”,把四五只装在塑料袋里的金鱼连水一同倒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在他们动手之前他只来得及喊出“喂!”,等他喊出“住手!”的时候所有的金鱼都已经不在塑料袋里了。
少年一边大声呵斥着被人发现一溜烟跑掉的小孩,一边从晒得滚烫的栏杆上翻出去,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伸进垃圾桶,在垃圾之间翻找起被蓄意谋杀的金鱼。
几经周折,三尾明亮的红色躺在少年掌心里,而剩下的两只可能已经滑入了垃圾桶深处,他掏不到了。少年捧着在空气里拼命呼吸的金鱼又匆匆冲过马路,到达对面的喷泉,把它们放进了水里。
被那飞身出去的动作惊动的人群就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在垃圾桶边徘徊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找不到的金鱼,回来排队的时候,他就听到了。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帅?”
“是故意作秀吧。”
“以为自己在演电影吗?”
“好恶心。”
“你以为你在演电影吗?我都不想说我认识你。”
最后一句是跟他同去的朋友说的。
在放映厅内他完全没有把电影看进去。金鱼的粘液残留在他的指缝里,透明的红色和那些话语一起在他的脑海里游来游去。
少年在放映厅里哭了。
他还是没能救到所有的金鱼。
但好在他还是去救了那些金鱼。
——就像路人们和那个朋友所不能理解的那样,在茧壁这一边的他读着信泣不成声。
这不是错觉,他们一直都知道的,这个世界容不得英雄。
尽管如此,那个人还是出手了。即使在人们眼中被残害的只是几条金鱼,即使人们只会为此嘲讽他,即使要对抗的是整个世界,他仍然会迎着无边的黑暗向前。
——如果是我在那里的话!我一定会握住你的手,告诉你:“你做了再正确不过的事情!那个样子就是很帅!”
如果是我在那里的话……我一定会……我一定会在看到那些金鱼被倒进垃圾桶的时候就失去了勇气。
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在他的泪水里,越过栏杆去营救金鱼的少年就像钻石一样耀眼,美丽张扬而且锋芒毕露,剔透明亮闪耀热烈就像结了晶的光。真正在向着茧的外面挣脱,无惧任何伤害,总是以更强硬的姿态从悲伤里杀出来,越是穿越枪林弹雨越是金刚不坏。
他正是他想要成为的样子啊……
后来他擦干眼泪回了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对方。而后,再次敲响了包围着他的茧。
等到忙碌的他们再一次传纸条的时候,已经是高二那年的夏天,他几乎是跑着去,发着光,把写着好消息的纸条向那条缝投出:
“我可以去学画画了!”——我有机会去考美术学院了!我被允许成为蝴蝶了!我离完成我们的约定更近了!
就算半途开始的我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就算家人和老师都会为我惋惜,但我——
“恭喜!但我不打算画漫画了。”
向往着对方的样子,向着二人约定中的未来,一个人经历了交流谈判和争吵,正面战场失利就曲线救国,磕磕绊绊一路跋涉而来,凝结在他翅脉上的钻石忽然碎了。
“抱歉,不能和你一起成为蝴蝶了。也不能一起放烟花了。”
“谢谢。”
在为对方留好了所有位置的未来碎成的纷纷扬扬的碎片里,他在那道连接着两人的缝前流着泪说着,真挚而孤注一掷。
“谢谢你发现了我!谢谢你说想要知道我的名字!谢谢你跟我一起画画写故事!谢谢你把整个世界带到我眼前!谢谢你让我知道自己也可以那么美好地活着!谢谢你和我一起在最狂妄的年纪做最冒险的事情!”
谢谢你点亮我的生命!谢谢你把星星洒进我的夜空!谢谢你把梦和远方放进我手中!
谢谢你成为我的英雄……
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谢谢,作为献给最最宿命的那个人的告别。
“那么,加油啊!”“嗯,我会的!”
少年们好好地说了再见,从此天南地北。继续前进,或者一边前进一边愈伤。
就算能忍痛前行,该痛还是会痛。那个人的光在他的心里结了晶,不算多锋利,但也是种在身体里的酷刑。明明把这个用光芒刺痛他的东西丢掉就好了,但他从来舍不得。
这是他最后能抓住的光了,也是有那样一个人走进过他生命的证明,即使是它划出的鲜血淋漓,也都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光与痛楚的结晶被温柔地珍藏起来,层层包裹,直到所有的棱角和刺都终于伤不到他。
终于他毕业了,考上了美术学院,在天台上一个人放烟花。
纪念他单方面地完成了一半的约定,从茧里真正地挣脱出去,长出了华丽的翅膀,结成了一颗蝴蝶形状的珍珠。
天色未晚,暮光朦胧,三步之外是无垠天空,百米之下是车水马龙。
披一身温柔的珍珠色,他在心里大喊着那个少年的名字。
“他永远是我的英雄。”
。· ◇◆▽☆◊★●◇◆ ° · 。· ◇◆▽☆◊★●◇◆ ° · 。· ◇◆▽☆◊★●◇◆ ° ·。
后来蝴蝶形的珍珠长大了,也知道了人间多生离而少死别,也没有那么多活着永别。只要两个人还在同一个世界,总还有机会再见。两个人在社交平台上互相关注,对方没有变成蝴蝶,而是成为了一只在空气里游动呼吸的金鱼。在分别之后,虽然不画画了,对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专注写作,不仅比他走得更远,还有更多的人喜欢。写的有些故事,甚至达到了一册难求的地步。
虽然因为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得太远,对方也经过冷却不再火光四射而是水光璃璃,他已经很少能看懂对方兴奋地发表的东西,也无法理解对方所说的所有美丽了。但那个人说到喜欢的东西的时候那副闪闪发光的样子,与他的记忆里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依然是耀眼的钻石,只不过变成了金鱼样子。
想到这里,他总会觉得:不愧是他。
在十几岁的时候遇见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对他来说是值得铭记一生的事情。
十三岁到十七岁之间的那几年,永远都是他人生里最狂妄最疯魔的一段日子,是他平淡人生里闪闪发光的宝石。毕竟——
“我已经在我们共同织造的幻想里和你一起度过了辉煌壮丽的一生。”
“自从过了最狂妄的年纪,我们的战斗已经各自停止了很多年。我不再给他写信了,他也没有再给我消息,但是收起来的那叠厚厚的信,无论哪一封,拿起来摇一摇,都能听到灿烂的声音,就像会有无数光的结晶掉出来洒落一地。
偶尔好好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着,还有很多很多没完成的约定。有时候也想不通,如此宿命的我们,为什么也会成为彼此的回忆呢?不甘心是有的,舍不得是有的,但是因为遇见过他,遇见过他,我才是现在的自己。”
后来某天,他正刷着关注了对方的那个社交软件,偶然刷到了他能看懂的东西。
那是关于金鱼他从来不知道的事情。
家人不愿意接受孩子生了病而不允许他去医院,即使自己想办法买到了药也会被丢掉,为了不让他吃药连医保都锁掉断绝他一切生路,直到空气里的金鱼决定向着死亡沉没,他们才带他去了医院。
而挂的科室与他的病无关。
好像只要不确诊那就只是不听话的孩子胡思乱想。
早已不是少年的蝴蝶忽然像少年时那样泣不成声。
他的英雄很少跟他提起自己所生活的那只茧。
他是他生命里最璀璨的钻石,是光的结晶,是他流泪流血也舍不得丢掉的锋利透明。咬碎了会和着清清的血液泄出汹涌的灿烂河流,照亮他的青春甚至他的余生。
但他从前没有想过,拿或许是无数次与毁灭擦身留下的无数伤痕,才能折射出的明亮火彩。
。· ◇◆▽☆◊★●◇◆ ° · 。· ◇◆▽☆END★●◇◆ ° · 。· ◇◆▽☆◊★●◇◆ ° ·。
没什么用的备注:
太多情绪覆水难收最后完全放弃让人看懂爽就完了。
有原型。小金鱼的名字是砂。
砂留在蝴蝶的心里,因为炽烈的情感而炼成了一枚锋利的玻璃。为了能把砂一直留在心里,蝴蝶结成了珍珠。
评论要求: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