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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奇流偏离了他上班的路。
在微寒的秋风里,他感受到一股歉疚。对他学生时期犯下的恶事。
那当然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至今也没有人找上门来,也就是说...
无关紧要,吗?
奇流并不这么觉得。那股歉疚驱使着他眼看着到站的车门缓缓关闭,然后自己坐着不动。
下一站下车,跑着去的话大概也能赶上刷卡。
奇流看着下一站的车门缓缓地关闭。
自己依旧坐着不动。
他一阵恍惚,似乎是发现了自己作恶的原因。
老板的冷笑似乎已经在耳边响起。但他没有确切的感受。他想起他上学时老是逃课,或是假病混出校门的事情。
当时只觉得天气甚好,来往行人又少,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四面都是人,要下地铁还得挤出人群。
一站站路过去,人逐渐少了下来。奇流随意等了一站,下车去了。
没有目的的他走起路来比别人都显得自由,双腿晃得不紧不慢也就罢了,肩头也松松散散。因为坐姿不好加上久坐,他的半边肩头又酸又痛,不得已要经常摇头晃脑。
后方突然袭来一股大力,奇流被冲得一个踉跄。两只手环住奇流的腰,又将他从跌倒的状态扶了回来。
那两只手一下抓住了奇流的手,像弯弓一样往后拉去。某人的膝盖正毫不客气地顶在奇流的腰上。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了。奇流刚被松开手,想要揉揉肩膀,却又有两只重拳轮流从天空砸下。
“姜闻,你想干嘛?谋害本县长...”
“怎么,你要吃火锅去?”
叫姜闻的是个女孩。话音刚落,她又一肘子压在了奇流的肩上。
“我在救人!我看你腰酸背痛脖子要断了似的。”
“你到底从哪来的?二话不说从后面顶人...”
“我从后面来的啊!我一看这背就知道是你!”
奇流破口大骂:“那还得是我,不是我你赔钱去吧!”
姜闻走上前来,与奇流并肩,歪着头笑嘻嘻地盯着他。
奇流面无表情,心中却在大笑:都几年了还是这招,你看我看你一眼?
......
“别看了,要撞上人了。”奇流伸手把姜闻揽到他的身后。一个男人,火急火燎地走着,边走还边打着电话,连迎面要撞上人了都不知道。
男人走过,姜闻又重新走上前来。
姜闻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你怎么在这儿。”奇流看着她,问到。
“我有钱,想去哪去哪。”
姜闻,有钱。
“倒是你为什么在这,你公司完全在另一头吧。”姜闻问到。
“我今天不是很想上班啊。”
“理由是什么?骗你老板的。”
“我今早想起了以前的错事,想去教堂忏悔。”
奇流善于自我欺骗。
“这他能接受?你明天就要被开了吧。”
“我也没有办法啊。”奇流叹了口气,对着姜闻说道,“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最后保险。哪天混不下去了,我就找你结婚。”
奇流,脸皮很厚。
奇流与姜闻是从小开始的好友。高中时候因为两人亲密的关系,姜闻的名字加上他的精神状态,奇流被取了个“师爷”的诨名。也有人叫他“马邦德”。他自己倒也不抗拒,只是在和姜闻对骂的时候,会管自己叫县长。
“要去教堂吗?”姜闻问道。
奇流当然不会去教堂。
咖啡店里人很少,飘荡着咖啡的香味。早晨咖啡师正在研磨咖啡豆。这是相当好的一处咖啡店。奇流喝着果汁,看着店内的电视。
电视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国内的国外的,好事坏事都从那位穿着深色西装的女播音员的嘴里娓娓道来。
历史上从来没有那个时代的人类能够了解这么多世界上的事。有关无关暂且不说,恒沙数的事件,光是“知道”就让人发疯了。
低头调理咖啡的咖啡师突然抬起头来。他把电视转到了本地频道。
本地频道倒是没有什么战争瘟疫地震海啸一类的新闻。只有偶尔的刑事案件以及大多数的民事纠纷。
瓷城是个二线城市,四季分明,人口不多。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这里汇集山珍海味,常有食在瓷城的好名声。
穿城而过的灵江带来凉爽的天气,美味的河鲜,以及偶尔漂来的尸体。如同电视里正在播的那样。
新闻里的尸体从上游漂了下来,结果被桥墩卡住,没能流走。在一个清晨被晨跑的大爷发现。
“晨跑,果然不好啊。把大爷吓一跳。”
奇流发出懒狗的声音。
姜闻趴在桌子上喝着咖啡。
“刚才跑过的那个男的。我听到他说的话了哦。”
“啊?”
“我说我听到他聊电话的声音了。”
“哦。”奇流想了一想,“那要玩一下小时候的游戏吗?”
“嗯。”姜闻头也不抬地说道。
“那么,他说了什么?”
要求:笑语
斯塔族很少做梦,老实说,在我人生的前十六年里,我几乎没有做过梦,但在临近成年的这些日子里,我总是在做一个梦,或者说,我总觉得它是一个连续的梦。因为在醒来后我再回忆这个梦,只记得无穷无尽的纯白色,连地面都是纯白一片。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地面,白得耀眼,就连回忆都叫我眼睛有些发涩。
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地面永远不会是纯白色的,它要么是沙尘掩住的灰黄色,要么是被黎婆婆称为“雨”的黑水灾祸打击后出现的斑驳的黑灰色。
白色……好奢侈的颜色。我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那样的白,就连神降里也几乎没有那种漂亮的颜色,黎婆婆说在半耳叔叔那代人的神降记忆里还有不少,到了我们这代就几乎见不到了。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斯塔族早就已经习惯了见不到这样的美景的日子——如果我也像大家一样不曾做过这个梦的话。
也许我应该把这个梦告诉黎婆婆,黎婆婆是我们这片街区的祭司和智者,她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还是拥有最多知识和记忆的人,我早该把这个梦告诉她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在开口前又感到一种恐慌,像说出口我的生命便要遭遇无法挽回的变动一样。
日子在我的沉默中一天天过去,这个常叶还算不错,黑水灾祸只毁掉了我们很少一部分的母株,大家都很高兴,但藏在我心底的不安却一日日地膨胀起来,我无法操纵这片垂落在我头顶的阴影,只有梦境成为我短暂的栖身之地。我越来越习惯于在一片纯白中生活,我见到我走在地面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又很快湮没在无尽的白色之中。梦境多好,但我不得不醒来再面对更大的阴影和更深的恐慌,甚至旁人都看出我的不对来,但好在成年式就要举办了,即将要面对成年式的孩子怎样古怪大人们都不会太放在心上的,我这样想。
但我没想到的是,还没有到来年的成年礼,在落昼我生活的世界就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动——黎婆婆病了,病得很严重,我抛掉了我内心的胆怯和惶恐,成为了照顾黎婆婆的那个人,我见着她一天天地虚弱下去,从咳嗽到站立不住,再到只能躺在床上难以动弹。但她的智慧却从未褪色,某天我趴在她身边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掌轻轻地落在我的头上,传递着温暖又慈和的温度,我终于同她分享了我这大半年来的梦境。
“那是北国的土地。”黎婆婆这样说。她告诉我,我所见到的白色是雪的颜色,它是北国亘古不变的存在,掩盖了一切的历史。
从那日起,我的梦有了新的变化,我梦到我向下穿过白雪积成的土地,也梦见我飞向白雪来时的天空,但我醒来的时候总会忘记我所见到的一切,我想要问黎婆婆,但她却没有回答我。
她已经不用再回答任何的问题了,我见到她智慧的眼神熄灭下去,如星星般闪亮的光点从她身上散落到周遭的世界中去,还在我眼前绕了个圈,我突然明白了祭司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黎婆婆的归天祭是在落昼最长的一天举行的,那天,所有人都来到她身边,亲吻她已经闭上的眼睛,就连刚出生的小婴儿都不例外。我见到那些闪亮的光点落到每一个人身上,像在回礼。
“我们的神将引领这位智者去往祂的神国。”我是最后一个上前的,我握住黎婆婆早已僵硬的手,亲吻她,“而我将遵循神的意志,去往北国。”
每一个新生的祭司都有独属于其的试炼,长辈们自然也不会拦着我,他们只是拉住我,在归天祭上跳了一夜的舞,那是成年式的仪式,这一夜过后,我就是无可否认的大人了。
天将亮的时候,我辞别众人,向北去。我不知道前路会遇见什么,只知道无论在哪,我的方向都只是向北,有时迷失了方向也不曾叫我停下脚步,我追随着我的梦境向前走去。
下雨的夜晚我会见到一条巨大的鱼飞翔在落着雪的天空中,那时候我便会暂时休憩一下,同当地的母株对话。祭司的智慧是通过母株传承的,而我们刻印自己的经验的时候,又能传递给她们以能量去持续产出维护族群生存的食物,这是神明赐予祭司的责任和恩泽。
有时正在流浪的祭司得到了神明给予的第一份恩赐,就会驻扎于一地,成为当地的祭司。我向北的旅途见过太多的祭司,有人同我并行过不少的时间,最后停留在某地,我却始终没有停驻下来。那条巨大的鱼总在我需要离开之前游过我面前,我见到它身下被遮出一片黑暗,那是雪国的黑夜,我站在黑夜的边界上,却无法向前去,于是我又向北。
后来,无论我行到何处都有人能认出我,我已经是斯塔族人口中流传的传说,可我分明都要忘记我是谁了,只记得一路往北。
在漫长得我都无法数清的日子中,我已经忘记我流浪过多少城市,也忘记我留下过多少刻印,我终于一步步走到梦中的大鱼身旁去,黑夜无声,我却听到黑夜的回答,它对我说:“小鱼儿,向北就好,不必怕迷路。”
我醒来,见到面前的这片广阔海峡,终于见到了梦中的黑夜。
它越至海中,潜入海底,变为庞大的飞禽,只轻轻一抖翅膀,便抖落一道铁色的灰烬,我有了一座桥。
此刻我身旁无人,只有我同这具年华老去的躯壳,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比黎婆婆还要老的年纪,但我却在踏上桥的那一霎那,变作一尾鱼儿,跃向天空,落到了最初的梦境中。
我听到神的声音落下,我得到了祂的恩赐,那是清净一切罪业、及其一切殊胜的成就同四种灌顶的智慧。我听从神的指引,将落在北国大地上的白被掀开,露出被掩盖的一切。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庞大城池。
文/君莫非
*本文中人物除路人情侣外均无性别指向
一个扎纸人的,一个买折扇的,一个旅游的。
旅游的问:纸人怎么卖?
扎纸人的回答:50块。
旅游的皱眉:这么贵。
扎纸人的说:老手艺,赶着时髦话说,就是地道的仿真技术!
旅游的嗤笑:你这算个什么仿真技术?
扎纸人的一抻脖子:怎么不仿真?怎么不真?你看看,你仔细看!我可是扎了几十年的纸人了,可从没见过比我更逼真的。
旅游的说:哎,哎。别激动,我又没说你扎得不好,我的意思是仿真是门新技术,不是照着真的比划就叫仿真啊。
扎纸人的一撇嘴:嗐,我知道内是高科技,但咱们这不是做广告么!这么讲究。你买不买?来某某池不带个纸人回去可算白来啦!
旅游的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我得省着点钱,刚离职!
扎纸人的说:嗐!这年景!你是离职,还是被开了?
卖折扇的早凑过来了,这会才插话:扎纸人的你也忒不讲究,有跟人打听这的吗?年轻人甭理他,买扇子伐?咱们离职归离职,出来玩也不能委屈着,总好带个纪念品回去。我这扇子比他的纸人便宜,三十块一把,咱们手头紧我就再便宜你一点,二十五,怎么样?也买个开心。
扎纸人的白了他一眼:边儿去边儿去,你那破扇子有什么好买的,我这纸人才是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年轻人也不容易,这样吧,我便宜点,四十!怎么样?
旅游的还没说话,一对情侣亲亲热热地路过。
男的问:老板,纸人怎么卖?
女的问:老板,折扇怎么卖?
扎纸人的赶紧说:60一个!传统手艺!仿真技术!小伙子要不要来一个?莲花灯也有,有情人去前面某某池放了能受某某娘娘庇佑,上周末还见着一对夫妻来还愿呢!
卖折扇的也说:40一把!都是好木头削的扇子,糊面的雕花的都有,姑娘喜欢什么随便挑!
旅游的没说话,看着小情侣没一会就买好了东西——男的买了个花灯和一个纸扎金毛,女的买了把写着“發財”的折扇,亲亲密密地走了。
旅游的问:怎么跟他们报价和我不一样?
扎纸人的说:这俩小年轻一看就是刚好上,这会不好意思带着对象还价,贵点没事。
卖折扇的说:他可贼着呢,那花灯底座是塑料的,收回来一大半还能接着用。
旅游的问:收回来?不会被冲走吗?
扎纸人的也不大在乎“商业机密”随便被透了个底掉,说:不啊,某某池是死水,流不动的。天天都有清理工捞,我去回收比收废品给的还多些。
旅游的问:给多少啊?
又问:死水?不会臭吗?
卖折扇的说:夏天会有点味儿,别的时候不会,景区有人定期清淤的。
扎纸人的说:8毛一个,我自己拿回来洗干净晾干。
刚刚那对小情侣花了三十买了一盏花灯。
旅游的说:听你们说的,怎么感觉这景区来了就是上当呢?
卖折扇的说:话可不是这么说,你来景区图什么呀?不就图个放松么!你看这山是真的吧?这树是真的吧?这新鲜空气是真的吧?那水池子里的神仙是噱头倒不假,但为了养这死水潭子景区可没少往里头砸钱!再说咱们,那更是看天吃饭了。扎纸人的,你昨天成了几单?
扎纸人的想了一下:三单。
卖折扇的两手一摊:我才一单!昨天一整天,咱们这道上路过得有十来拨人吧,成的生意连顿饭钱都不够。当然,咱们也有淡季旺季嘛,但总体来说肯定跟暴利挨不上,还得给景区交摊位费呢!赚不了几个钱。哎,家里小孩还得上学。
扎纸人的说:是喽!补课费是真贵!人家当老师的一张嘴,可比咱们不少赚!年轻人你是干啥的?
旅游的说:我之前是在某公司搞ai研发,项目方向是仿生宠物。
卖折扇的说:ai,那不是机器人么,怎么变成宠物了?
扎纸人的笑:遇着同行了,我刚卖的也是仿真宠物。
卖折扇的白了他一眼,对旅游的说:甭理他,个没眼色的。
旅游的解释道:ai是人工智能,不止是机器人,像你手机指纹也是属于旅游的i的一种。我们团队……我之前的团队的主要研发方向是模拟猫的生物习性和交互反应,内置到相应设计的机器内,能够制造出看着像猫,摸着像猫,养着像猫,但养育成本低,陪伴时间长,也不易造成过敏的仿真电子宠物了。
扎纸人的啧啧感叹道:还有这样的技术,要是能给我的纸人装上可就好了!
卖折扇的也说:这技术听着真不错,我家闺女老想养小动物,我们怕养不好死了就一直不允许,要是有电子的倒是可以给她买一个。
旅游的说:是啊,真不错。
卖折扇的瞅着他不太高兴,给扎纸人的打了个眼色,不是很意外地被无视了。
扎纸人的问:那你怎么离职了?
其实大概能猜到,这两年倒闭的裁员的企业不少,他们这些小摊都有些难以支持。
旅游的沉默了一下,说:我之前的公司经营不当,被兼并了,项目也移交给了那家大公司,研究方向被改了不说,动辄就要加班加点,我受不了,就辞了。
扎纸人的说:这研究方向不是挺好,怎么就改了呢?
旅游的说:公司说不符合时代潮流,所以要改。
卖折扇的问:时代潮流是啥呀?
旅游的说:高仿真元宇宙。
—end—
作者:尘聆
评论:笑语
也许不算普通意义的那种。
死之前没什么想法,年纪也不大,也没有什么电视剧里的灵魂离体念念不忘。
与其说爱恨纠缠,不如讲略过那些每天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与无休止扎针,眼睛一闭一睁,白茫茫一片云朵的感受还挺有趣的。
间歇性清醒看书,也见过天国的描写,但是没想到居然就这样老套,完全没什么出入。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没什么俊男美女慈祥老头,大家人均一团亮晶晶模糊光,按照现在的说法,和圣骑打了马赛克似的。
不过大概有些根本不是人,但因为啥也看不清飘来飘去就当是人好了,都挂了就别想那么多。
脑海里冒出的意识,意思问要不要当天使啊,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事,那就当吧。
结果答应完也没后续,那便算上任?很敷衍的样子。
看大家头顶光环,摸摸自己的脑壳上也多一个,既然如此应该算上任吧。
虽然刚睁眼的时候并没有验证光环的存在,但这样安慰自己总比什么特征都没有要安心点。
光环摸起来凉丝丝的,还有点粘手,还有股香甜味道,我怀疑舔起来可能是奶油冰棒的味道。
隔壁床出院前在嗦一根奶油冰棒,我眼馋地看着,倒不是觉得一定会很好吃,而是因为她吃得真的很开心。
我出生就没什么感觉,冷热酸甜苦咸痛。
其实想想如果这样生活注意点也没什么吧,无非有些无趣。
不过父母很惊恐,觉得这样的孩子就像次品,所以一定要治好。
吃很多的药,挂很多的吊瓶,来来往往的护士医生,和没有多少的成效。
据说在外面钱是很有用的东西,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要花费在把我绑在这个蓝白的空旷房间。不过最开始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既然出生就经历这些,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本来病房里就我一个人,但后来有个护士对这状况很愤怒,说这样是不对的,和她同届的那任医生也赞同,就开始给我安排隔壁床病友,虽然生的从来都不是同种病。
本来父母是不同意的,护士说我或许可以通过观察理解到感觉,因为说到底还是神经上的缺陷,万一开窍呢。
——反正像书上说的,就是死马当活马医。
话题岔开太远,我因为不知道天使要做什么,其他光团也一副不会讲话的样子,于是我最后开始跟着他们飘。
漫无边际的云海,还有远处照耀着的太阳。
接下来太阳下降,月亮升起,星辰如漂浮在深海。
在空气的这个层级,没有暴风雨,也没有雾霾。
即使没人疑惑,我还是想说,像我这种病,或者说只是感知不行,当然不会死。
所以只是普通的意外身亡。
不过我想说的原因是,那场火灾里,我倒是感受到一些凉凉的温度。
所以也许只是感受阈值比较高而已。
因为没什么感受,我很淡定地看着那些红橙光焰欢快悦动,冒出滚滚浓烟。
眼睛被熏到看不见的时候,我有些惋惜还没看完的书,以及原来书上说的窒息是这样的。
警报器没响,自动灭火装置没启动,没有任何人来,和我没有被救。
很多钱还是变成单纯把我绑在那个房间里的夜晚,钱大概是厌烦了,不想继续努力。
接着没头没尾冒出的是白天隔壁床在门口吃奶油冰棒的影像,和再次冒出的那个疑惑。
开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天使部队还在静默无声地飘动着,我们就像游云的一部分,从这里到那里。
偶尔有云层比较薄的地方,我会脱离大家,一个魂往下沉去看风景。
往下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按住头上的光环就行,这到底是雇主的设定还是真当如此,我也不清楚,至少最终目的能实现,管他呢。
人间,这个词我很喜欢,可能像书上说的那样有烟火气。
其实我也很喜欢烟火气这个词,在没有被烟和火杀死之前。
显然,尽管与常人不同,我依旧期望过去逛逛外面的世界。
最新的那任医生和护士跟我说,等到成年,就可以拥有自主选择权,换言之,想出院也没问题。我不知道那种感受是什么。
他们说是开心。
所以开心是这样容易的事吗?
每次我从人间回来,那些光团都还在原地。
我想他们可能也不知道天使该做什么,说不定是某个光团心想,反正没说天使的岗位职责,就随便飘飘好了,于是剩下的光团包括我也想,既然大家都在飘,那我也跟着飘飘好了。
既然他们在等我,那一定有某个或几个光团停下来,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至少这份没被变成独个天使的恩情值得感谢。
于是我会尽量对每个光团上下摇摆下,但愿他们懂我的意思。
这间接导致的情况就是,每回上来我们互相都要乱摆一通,远看估计挺有趣。
不过云海上很空旷,确实没有观众。
但这么多光团,互相就够当观众了。
于是我又开心起来。
不管,就当这是开心吧。
隔壁床换过多少病友我是记不清,感觉跟天使部队的光团一样多。
他们走的时候,不知道是发自内心,还是被来接人的家长按头,都会祝我早日出院、天天开心。
我问医生,祝愿是会成真的吗?
那个医生好像有点为难,最后被护士狂锤一记,我只能从医生扭曲的脸上猜测想来挺疼。
护士说,当然会成真了。
那祝我当天使吧!这样可以飞到天上。我对窗框比划。
那片天空是我唯一能看到的人间,可惜外面还有阳台,他们不让我出去,看不到楼下。
这可不能祝愿啊。护士语噎一瞬,又立刻笑眯眯圆话。但你这么可爱,已经是天使啦!
那我祝自己当天使好了。我到床上躺平,把手腕递给护士。
她一边系紧橡皮管,一边无奈道,说了这不能祝的。
云层上,有个气球飘浮在前方,红色的气球,和我曾经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是我唯一看到的除蓝白灰外的颜色,它晃晃悠悠飘过窗前,可惜只有那么十几秒。
我骤然停下,天使部队也跟着停住了。
伸出手握住气球,我说,我可以不当天使吗?
脑海里的意识冒头,可以。
和上岗一样敷衍,我离职了。
试着掰下头顶光环,居然真被弄下一块。
这算什么味道呢?
不管,就当是甜吧。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备注:一个非常非常随意的自娱自乐脑洞型小短文,请勿对故事性、结构及设定抱有太多期待
辉光照耀着大地,橘黄色的温暖光芒,让经过了一夜阴凉的世界逐渐暖和了起来。
这里是芮邙星,一个夏日漫长,冬日短暂的世界。
因为它的天空之中悬挂着两个太阳。
更大且更为热烈的那个,叫辉,更小且更冷一些的那个,叫曦。
传说之中,辉和曦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各自掌握着芮邙一半的天空,兄弟两相安无事,也就让芮邙的大地拥有了亿万个不分昼夜的年月。
那时的世界永远温暖如春,遍地都是茁壮生长的稻谷,人们享受着永恒的光明与快乐,那是令人无比怀念且向往的黄金时代。
但曦的神宫太远了,他的光芒照耀到大地上的时候虽然仍然足够耀眼,但已经不如辉那么温暖、炙热了。
在年复一年的嫉妒中,曦离开了他的神宫,向辉发起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刺杀,可是在他动身的一瞬间,辉就已经透过星空察觉到了他的行动,于是,曦不可避免地失败了。
这一次失败,也让曦背负上了一次诅咒。
每一年,他都将离开自己的神宫,前往辉所在的天空,去发起自己永远不可能胜利的战斗,他的神躯将被辉所吞噬,他的神光将被辉所遮掩,并在落败之后拖着不会死去的身躯,回到他的神宫,准备迎接明年又再一次的轮回。
也因为这样的传说,对于芮邙人来说,双胞胎是灾祸的预兆。
只要是在同一时间里同出一腹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注定要走向彼此的对立,陷入永恒的争斗之中。
“但这只是传说,是在缺乏真正的知识后得出的粗暴判断,既不符合统计结果,也不具备科学精神,”柯秋抬着手,试图让面前的人冷静下来,“我可以证明的!你听我说完!”
在柯秋的对面,是一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他并未自报家门,但在看到他的脸和手里紧握着的刀的那一刻,柯秋就已经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自己从未谋面过的孪生哥哥。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或者弟弟,但这很正常,在辉和曦的传说影响下,有很多家庭会在生出双胞胎之后将其中一个孩子送走。
只是为了避免骨肉相残,这在柯秋的眼里是相当愚昧的行为,而看到自己的亲兄弟突然拿着刀找上自己之后,他更是对这种愚昧的行为感到了极度的厌恶与愤怒。
但无论如何,他得先安抚好面前的人。
首先,他掏出手机来,把一段动画投到了身后的显示屏上。
动画显示了芮邙星环绕着辉公转的画面,随着视角逐渐拉高,曦也出现在了画面之中。
辉和曦正在围绕着彼此互相旋转着,芮邙则在这个过程中继续绕着辉旋转。
“你看,这是芮邙,这是辉,这是曦,”柯秋伸手指着画面,开始解释道,“曦的质量比辉要大一些,所以双方是围绕着靠近辉的点来公转的,也因为曦的质量更大,它的亮度也更高,所以虽然与我们的距离比较远,它的光线抵达我们这里的时候……”
对方歪了歪头,显然有些不明白柯秋为何要在这时说这种东西。
柯秋再次抬起手,示意对方冷静一下,同时把自己心里的火气压了压。
这一套东西,自己已经跟成百上千人讲过无数次了,他可以一直讲下去,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耐心和兴趣一直听下去。
辉、曦和芮邙之间的相互绕转,造成了多少有趣的现象,随着芮邙的公转而使得辉和曦之间存在的夹角,两者出现的交替、交叠的日照条件,随着曦的吸引而逐渐拉长的公转轨道,曦在未来的红巨星阶段所造成的影响……
多少妙趣横生的课题,这些人全无兴趣,无知,愚昧,简直令人讨厌。
也就因为这种愚昧,自己的双胞胎兄弟,竟然会提着刀来杀自己,就因为一个该死的传说!
“你再看这个,”见对方不想听这些,柯秋只好直奔核心问题,再次从手机里调出了一篇论文,“你看!这是联合宇航局最新的实验结果,辉和曦的元素成分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证明它们不可能孕育于同一个分子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来人第一次问出了自己的问题,这是一个好迹象,他还是愿意沟通的,这很好,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定的好奇心,这就更好了。
“意味着辉或者曦中的一个,是来自其他星域的流浪天体,在几十亿年前……目前最接近的推测是三十亿年前,在一次极为巧合的情况下,双方的引力场互相捕获了对方,于是形成了现在双星环绕的局面,”一边解释,柯秋的脸上也一边挂上了笑容,“你看,它们根本就不是孪生兄弟,什么兄弟相杀,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事情,是古人的一种愚……浪漫幻想,对吧?”
“嗯……或许吧。”
来人点着头同意道。
“这就对了嘛,所以说根本就没必要这样啊,”柯秋长呼了一口气,“再说了,什么兄弟相杀,不过是因为芮邙的公转,曦被辉遮住了造成的日食罢了,根本就……”
“但你跟我说这些干嘛?”对方又再歪了歪头,疑问道。
“嗯?”柯秋愣了愣,看了看对方的脸,又再看了看对方手里仍然紧握着的刀子,同样疑惑道,“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是啊……哦,你想哪里去了,”来人叹了口气,也掏出手机来,翻出一张照片对柯秋解释道,“这人你认识吗?”
“这……”柯秋慢慢地靠近了一点,仔细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那是一个长相相当漂亮的女人,似乎确实……
他突然想起了这是谁。
一年前,她一个人醉醺醺地从街边走出来,突然就抱住了自己,哭着喊着要他道歉,他都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口道歉了一句,她竟然就抱着自己亲吻了起来。
再然后,该发生的事情就全都发生了,只是第二天一早她就不见了,搞得柯秋一直以为自己是遇到了什么新型的诈骗。
“那你跟我……”柯秋倒退了一步,“不是亲生兄弟?”
“据我所知,不是,”对方皱起了眉,显然刚刚的这句话再次触怒了他,“我做过亲子鉴定了。”
“亲子……”
柯秋再次愣了愣,然后对方的尖刀就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是双胞胎,”这个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用力地把刀往下按着,冷声道,“我会帮你养大的。”
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个想法在柯秋的脑海中划过。
虽然辉和曦不是亲兄弟,但好像也说得过去啊……
【完】
PS.好像也可以凑上【实验】的关键词来着……
作者:陵子
评论:随意
出事那天先是下了有一夜的雪。第二天五点钟不到,送牛奶的李阿姨跟同事刚分别取了奶箱,预备分头开始自己工作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闷响,然后是远远的一声尖叫。
李阿姨八点钟交了空奶瓶,准备下班回家去。她一路走一路听着早些时候的新闻,就是在自己工作的那个高层小区,今早有人跳了楼。也有人说是意外。
有人说:“是意外,那小区有二十八层呢,天台谁都能上去的。”
也有人说:“不是意外,听说那人被戴了绿帽子,后来尖叫的就是他老婆……”
又有人说:“听说跳楼的是个女的。”
回到家里,李阿姨的同事跟李阿姨打电话:“李姐,你听说没有,早上那个小区有人跳楼了,他们门卫说是有人从自家窗户翻下去的,是个小孩儿……真造孽。”
李阿姨说:“哎呀,真吓人呢。”
还是小区的门卫说得准。坠楼的是个初三的学生,跟父母吵架气得摔摔打打,不小心撞开了没锁死的窗户,从家里翻了出去。那声尖叫其实是孩子的父亲,他站在孩子卧室门口安抚气哭了的妻子,眼睁睁看着儿子掉出窗户。
李阿姨听着没什么感觉,只是拿出手机来,给还没下班的女儿打了好几个电话。女儿是在什么工地做设计的,下午有点忙,几次按掉了李阿姨的电话,让妈妈发微信给她。李阿姨只发,想你了,突然想看看你。女儿回得不太及时,说:你是不是早上又去做那送牛奶的活啦?天太冷了就别干了,都退休好几年了,早上也睡会儿。李阿姨说,我闲不得嘛,得找点事做。
晚上李阿姨跟女儿说了白天的见闻。女儿听着也是没什么感觉,但她听完就要挨着爸爸才肯玩手机,李阿姨的老公笑话她胆小。
李阿姨说:“真可怜哪!才这么小。咱家以后是不是得给窗户上个安全锁?”李阿姨家在十七楼。
李阿姨的老公说:“咱家是横向的钢丝推拉窗,平时拉上了就牢了,他们家那种肯定是外开的窗户。”
女儿说:“高层怎么会弄外开的窗户呢?肯定也是推拉窗。不过他家窗户应该是没关好,不然也不能掉下去。”
李阿姨看看窗外,又开始下雪了,一粒一粒的在黑透了的夜里显得伶仃。她对女儿讲:“我送到月底,下个月就不干了。跟人家说好了是一个月,起码得说话算话吧!不能有头没尾,半途而废的。”
女儿说:“那你明天出门穿厚点,我刚看了天气预报,又得下一晚上呢。”
李阿姨的老公说:“下雪了还得去?我给你发红包,你不要去了吧!”
李阿姨乐了,说:“你的钱又不算赚来的,有啥意思?”
女儿却说:“爸爸你居然还有钱发红包?你的卡不是都绑在妈妈账户上的吗?”
李阿姨的老公轻轻抽了女儿一巴掌,低声说:“私房钱,私房钱……本来也要给你的,你说了就不给了!”
一家人笑作一团。
李阿姨虽然说得豪迈,心里到底有点发虚的。她做这活儿本不为了挣钱,但是起早贪黑,路上又下着雪,教人有些害怕。她远远地看到了同事,两人隔着一条马路高声呼喝着对方的名字,赶紧走到一处。
同事是个三十来岁的西北女人,平时是很泼辣大胆的。她扯了扯围巾露出嘴巴,对李阿姨低声道:“李姐,你还好是去二期送的奶,我也运气好,虽然在一期,但是那几栋楼里的远。你不知道——给出事的那栋送奶的小方,昨天下午还被警察喊去了呢!说是调查情况。”
李阿姨吓了一跳,说:“这怎么回事?不是说那家小孩自己掉下去的么?”
同事说:“警察么,肯定都要问的。小方虽然没啥事,但是也被吓着了呢,今天都说请假了。毕竟是他们家人自己讲的,具体是不是,谁知道呢?你说对不对啊,李姐?”
李阿姨不太赞成:“现在小孩儿都是宝贝,具体怎样,肯定是意外摔下去的呗,不然还能怎样?小孩儿故意跳下去的?”
同事说:“李姐,你不知道现在小孩抑郁症,心理疾病,可多啦。他们家前一天晚上,凌晨三四点,咱们送奶是五点半前都得送到不是?他们家还在吵架呢,别人家可都睡着。你说这事……”
李阿姨扯住同事的袖子,告饶一样:“哎呦,哎呦你可别说了,越想越害怕!我待会儿还要自己送三栋楼呢,你可别再吓我了!我也就一个孩子,我可听不得这事!”
同事瞧瞧李阿姨,闭上了嘴。
李阿姨的工作还是在两天后就收了尾,没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坚持到月底。原因是接下来又得下大雪,加之那边小区的惨案,李阿姨的老公跟女儿都反对她凌晨三点多出门去做这苦力。她老公这样劝她:“你们那边送奶的小同事,都被叫去问情况了,自己还吓得半死,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呢!闺女一年到底也不少工资,家里又不是艰难到需要去赚这辛苦钱,咱们何必呢?还下着大雪!”
李阿姨也觉得恐慌,当天就跟上面的奶站打了电话。对方很理解,顺势跟李阿姨结算了工钱,划掉了未来几天的考勤。李阿姨老老实实在家待了一个多月,觉得实在无聊,女儿就去找朋友给她抱来只猫,在家养着玩儿。
抱来的猫是只雪白的狮子猫,眼睛是碧蓝的,李阿姨特别喜欢那双眼睛。李阿姨的老公下班回家逗猫玩,猫咪调皮,往窗户上跳;李阿姨两口子吓得不轻,赶紧去查看窗户的锁扣是否牢靠。
李阿姨抱着圆乎乎的小猫,又想起前些日子那高层小区的事。她想起自己还有之前同事的微信,就给那热情多话的西北女人发了消息打探。那女人确实亲热八卦,一五一十地就对李阿姨讲了,说是确实那家孩子是意外坠楼,只是前面跟父母早已吵过多次,孩子父母对他偶尔打骂,甚至装了摄像头偷窥孩子的房间——也是这摄像头洗脱了父母的嫌疑,因为是孩子自己时常开窗透气,甚至有时会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至于那天,不过是白天孩子自己开了窗,晚上下雪才将窗户拉回了一半。本来高层的窗户都有些要求,开不了太大,以防住户坠落的;但是初三的男孩子还没拔节,学习又苦,瘦瘦小小的,自然是一下就摔出去了。
放下手机,李阿姨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想到自己一家,女儿上初三的时候是十五岁,自己跟老公是四十岁——现代人结婚生子都晚些,那对父母大概也有四十出头。这个年纪没了孩子,得是多么痛苦……但是对那孩子呢?为什么都能在孩子的房间装摄像头,却不阻止孩子自己开窗户探出去半个身子来?
玄关响起开锁的声音。小猫从李阿姨的老公怀里跳下来,欢欢喜喜地扑到门口——是李阿姨的女儿今天早早下了班。女儿边脱外套边说,今天下大雪,客户也说不去看了,就喊了同事帮忙带了自己一程,提前跑回来了。路过什么地方,听到有些送葬队伍里的吹拉弹唱的声音,好听是好听,就是有点渗人。
李阿姨没搭话,倒是她的老公问:“怎么还有唱的?”
女儿说:“像是念什么的,那种拉长的调子。今天可还下大雪呢,也苦了他们。”
李阿姨摸摸圆乎乎的小猫,心想,生老病死,怎么都得有唱歌奏乐的需要呢?哪怕是下大雪,出殡也不得耽误。还真是麻烦!
评论:无声
匆忙糊一个保底 被工作创飞了所以铲得稀烂
11月23日,泗水县迎来了一场大雪。雪从鸡鸣的第一声开始下,一直下到第一颗星星浮现在天际。梁雪娥出生时,那若有若无的一点莹白的小点儿点在深蓝色的天空,错眼一看,恍若一只贴在锦缎上的飞蛾。梁雪蛾正生在这个时候,在父母与姐姐的关爱下近乎天真地长到了二十二,于是开始相亲、结婚。
结婚。梁雪蛾并不清楚这两个字背后的寒意。她头一次模糊地触碰到它,是在结婚的那天晚上。她趁着敬酒的时候躲到婚房里,热闹被关在门外,床上铺着大红色的被子,正中间是金线织的“早生贵子”,周围用彩线秀了鸳鸯,梁雪蛾倒在床上,脸贴着被子,光滑而冰凉。喜庆的颜色、喜庆的纹饰、喜庆的字样摸起来却像一层霜。第二天醒来,带着体温的被子是暖和的,稀薄的热气一会儿就散了。梁雪蛾觉得冷,轻手轻脚穿衣走出门,门前是噼里啪啦一地的红色碎屑,空气里残余着鞭炮惆怅的气味。
梁雪蛾想起很多人说婚姻是第二次生命,她觉得很贴切,第一次她从天上坠落到母亲温暖的子宫里,用了十个月零三天。第二次她从子宫坠落到土地,与大地融为一体,用了一年十一个月年。坚实、黝黑而沉默的土地包容了她的一切,她因吃药而臃肿的躯体、干瘪褪色的长发、伤痕累累的骨头和无处安放的心。土地呈现出的温暖与子宫如出一辙,她闭上眼,感谢泥土的仁慈与宽爱。
“你是一个好母亲,跟我的母亲一样。连狗都会嫌弃难嚼的骨头,我这把老骨头你要花多少时间消化?”
“你喜欢母亲这个称呼吗?或者你更喜欢被我称作姐妹?我真感觉我们前所未有地相似。希望你不要感到冒犯。”
“我——我们——躺在这里,我们是一体的。”
结婚后不到一年,梁雪蛾怀孕了,大家恭喜她怀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她却前所未有地恐慌,母亲与土地有什么区别?播种耕耘。交配受孕。雨水、阳光、暴雪冰雹与微笑、拥抱、拳脚相加。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身体里多了一样东西。等它慢慢生长,她能感受到那是不规则的圆形,一点点拉扯变形,像土豆一样。她能感受到土豆在里面生根发芽。绿色的芽逐渐抽条,变长,钻进她的血管里汲取她身体里的养分,致使她的脸颊呈现出惨白的颜色。在耻骨附近着床的土豆生长的枝芽顺着腰椎一点点蜿蜒向,挤压骨头时的疼痛令她直不起腰。枝芽蜿蜒到食道,她开始呕吐、眩晕。土豆在体内逐渐膨大,枝芽从咽喉、耳朵和眼眶挤出,五官撕扯变形,四肢臃肿不堪。她整个人蓬起来了,好像被发芽的土豆支撑起来。
气球吹满了,把气放掉,还是原来的样子。人的皮肤膨胀后,把气放掉,就像窗帘一样松弛。
(此处应有一段内容但我卡住了)
梁雪蛾试图寻找父母的坟墓。那片地方如今已经长满了比人还要高的草,泛黄的草尖在她头顶分开又弥合,她穿梭在其中,分不清方向。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一个,那边的呢?也不是。她一座一座坟看去,直到天已经完全黑了。风吹过草丛,沙沙沙沙,柔和而遥远的声音指引着她向前。她仿佛置身于水中,溯洄从之,脚下细长的小路变成一条脐带,拉着她不断前行。
风越来越小,歌声越来越远,小路遥远看不到尽头。她太疲惫了,倒在地上。大地敞开怀抱接纳了她的身躯。她的头发织成蚂蚁的巢穴,肉身滋养了虫蛇,骨头喂饱了硕鼠,四躯成为病菌的温床,她的灵魂最终回到了天上,深蓝色的天空中那轻盈的一点,错眼一看,恍若滴在锦缎上的泪珠。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凌晨十二点,我放下了手机。躺在床上闭着眼,脑内却浮现出刚才在MeiPO上刷到的一句话。
“——无论原型是蜥蜴还是蛇,总之,龙这种生物是不存在的。”
不出意外,评论和转发里吵了八百层楼。否定的人翻出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辩驳,认为古人若未亲眼见过神鬼之事,怎么可能让一个概念流传千年;肯定的人则搬出一堆科学书刊,强调现在已是新时代,任何事情都应用科学来证明。
直到放下手机之前,我都在翻看这些争执,而当我的身体陷入黑暗之中时,我终于得以听到自己的声音。
——龙怎么可能不存在?
我的心这么驳斥着。
我曾经见过龙。那时我刚成年,虽说心智还不够成熟,但辨别是非的能力以及记忆力至少都达到了一个正常年轻人的标准。而且我也未患有癔病,虽说神游天外的次数或许比常人更多一些,但这并不代表我分不清幻想与现实。
也因此,我十分肯定那日为了上课而穿过山道时,所经历的事并非白日梦。
我清楚地记得,遭遇奇异的那天,太阳比往日更早升起。待我洗漱完毕、抓起装着课本的包出行时,我站在宿舍走廊看向天际,金色的光芒已经穿透云层,笼罩着远处的操场与操场旁边的街道。
那时正是冬天,我遥望着远方的金光,有些纳闷为何这个时点能看到如此璀璨的景象。毕竟按照之前的经历,这个时间点整个学校都应被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但纳闷之余,我却又有些高兴,毕竟上课的教室离我的宿舍有些遥远,我必须翻过一座安置在学校里的山才能抵达我的目的地。那座坐落在学校中的小山虽然修了山道,可是拜那些茂密的树林所赐,在阴天与夜晚,路径总是看不真切。
然而今日既然太阳已然升起,而且光芒甚至较以往更甚,那想必途径山道时,也不用担心一脚踏空,最终落得个狗啃泥的下场。
于是带着好心情,我出发了。
进入山道后,如我所料,比往日更加璀璨的阳光穿过了枝丫,将光斑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我踏着那些光点向树林深处走去,恍惚之中有一种自己在畅游光海的错觉。原本绿色的枝叶看起来比往日更加葱郁,尚未散去的薄雾如同一条条丝带缠绕在树干周围。点缀在枝叶上的露珠比水晶更加晶莹剔透,草木的清香拂过我的鼻尖,唤醒我身体中尚未清醒的知觉。
越往树林深处走去,我的大脑就越清醒,五感也比平时更敏锐。我将这愉悦的身心状态归功于肾上腺素的分泌,毕竟我昨天彻夜未眠,现在精神状态如此良好实在是有些可疑。
常说熬夜过度会秃头,或许这种亢奋也会让毛囊过于兴奋跳离我的头皮。为了不青年早秃,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今夜要早些休息。
然而,在我发誓还未结束时,那片平铺在台阶上的积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积水所在的地方正好是连通三条小径的连通口,这个交汇处的大小不超过三平米。若是平日这摊积水绝对不会吸引我的注意力,然而今日毕竟金光灿灿,昨夜也未有半丝雨迹,而这积水面积虽只有连通口的二分之一大,但也不是倒泼两瓶矿泉水能形成的。
而且,从我当时所在的位置看过去,这汪积水在这金灿灿的世界中如同一个异类。它灰蒙蒙的、颜色肉眼可见的比周围的环境要暗一截,像是白纸上的黑点,又像是鸡蛋饼上的芝麻。
若未察觉还好,一旦察觉了以后,我的视野里就再无周围的金光。我盯着那湾积水看了半晌,等回过神来,我已朝它走去。
随着我的接近,那湾积水逐渐占据我视野的更多角落,也注意到那如同镜面一般的水面。灰蒙蒙的水面像是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铜镜,表面虽然打磨平整,但是倒映出来的事物却怎么都看不真切。那水面里有树影、有白云、有天空,但是所有事物都比我所看到的要暗淡许多。
是角度的原因吗?
我一边揣测,一边再次拉近距离。我逐渐看清糊成一团的树影其实是无数枝条交错而成的整体,而白云正挂在那些枝条的缝隙中,如同一根穿梭在棉麻之中的细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天空阴沉沉的,明明云朵如此洁白,灰色的天幕却像是在预告雷雨即将到来。
……嗯?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穹顶蓝的刺眼,阳光织成的金色薄纱覆盖住天际。然而低下头,水潭中的天空却阴云密布,只剩那穿针引线般的白云穿梭在枝丫之间,成为积水中唯一的色彩。
头顶晴空万里,脚下却阴云密布。我在抬头与低头之间反复多次,才确定自己并未看错两者的差异。
是因为水面本就颜色较深,所以才会产生如此差异吗?还是说,是我站位不对,所以才会让我的眼睛欺骗了我的感官?明明数分钟前我才觉得头脑清楚、身心愉悦,为什么却不得不因为一个水潭,打破我舒爽的心情?
我无法描述驱使我下一步行动的,究竟是好奇心还是因为睡眠不足导致的莫名怒气。但当我意识到这个差异时,我再次迈开腿靠近那个水潭,双眼死死盯住水潭中的景色,试图寻找出真相。
我不再关注草木的清香,也不再留意枝叶上的光晕,我的所有注意力都被水潭深处的景色吸引,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造成视觉差异的真相。我调动起所有的感官去理解并记忆积水倒映出来的景象,并且搜刮着脑海内所有与物理相关的知识,尝试给我所看到的景色一个合理的解释。
角度、折射、视力、位置,我从所能想象的每个名词中寻找着真相,并随着思考走到了积水旁,直到脚尖抵在了积水的边缘。我低头看着身前的积水,然而里面倒映出的景象却与之前无异,依旧只有灰蒙蒙的天空、交错纵横的枝丫以及游动在枝丫之间的白云。除此之外别无它物,甚至连我的倒影也没有——
……我的倒影?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大脑停止运转了一瞬。我一边在心底嘀咕“为什么没有我的影子”,一边下意识俯下身,尝试让自己的身体更加接近水面。在我的身体逐渐贴近水面时,我的头脑甚至在执著地告诉我,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一定是站的位置不对”。
然而,当我的膝盖开始弯曲,甚至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触碰积水时——
“不可以来这边。”
一个声音阻止了我的行动。那个声音缠绕在我的周围,分不清到底是从哪里响起。被打扰了注意力的我停下了动作,抬头环视周围,身边却没有除我之外的生物。
正当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之时,我又听到了水珠在水面上弹跳的声音。我本能地看向唯一有印象的水源,却只看到原本寂静的积水开始泛起涟漪。那涟漪最初只是缓缓地扩散,水面下的景色尚且能被分辨,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涟漪扩散的越来越快,而水面之下的景色也逐渐被搅成碎片!
我终于感到有些不妙,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就在此时,积水的水面“啪”的一下凸起,一根白色的带鳞片的尾巴露出了水面!
我惊得轻呼了一声,那带鳞片的尾巴仿佛听到了我的声音,随之朝我所在的方向扭动了一下。它细长如蛇尾,可是尖端却有着鱼鳍一般的褶皱。或许是平日神游天外的习惯发挥了作用,虽说我此时惊惧不已,但我却依旧在脑内寻找到了拥有这条尾巴的生物。
是龙。传说里、连环画里、电视剧里、博物馆里的龙都会有这么一条尾巴。
白色的龙尾又打了一圈转,在我以为它要对我发起攻击时,那条尾巴却缩回了水面,原本被搅碎的水面重新荡起一圈圈涟漪。
在那涟漪之下,白色的尾巴正在轻轻拍打着水面,就像是在敲打玻璃一般,唯一的区别是玻璃不会随着敲打出现涟漪般的波纹。在我僵在原地,只能瞪大眼睛看着那条白色的尾巴反复敲打水面数次后,那条尾巴似乎终于腻了,缓缓向积水深处潜去,最终消失不见。
涟漪逐渐变得平稳,最终,积水又恢复了之前那般静谧。我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草木的清香再次拂过我的鼻尖,重新唤醒我的感官。
我缓缓环顾四周,温暖且灿烂的阳光依旧普照着大地。树叶被阳光染成金色,而白色石面的山道也散发着淡淡的白晕。位于连通口的积水诚实地倒映着蓝色的天空,它闪闪发亮,像是落在人间的一勺银河。
我动了动僵硬的腿脚,在犹豫再三之后,终于还是选择走上前,看向那汪积水的水面。水面里倒映着蓝色的天空与偶尔飘过的残云,以及我局促不安的脸。积水中没有树影、更没有那穿梭在树影间连成一片的云。
难道……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在我自我怀疑时,我的脚背忽然传来一阵凉意。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鞋面与裤脚已被水沾湿。
我缓缓抬起脚,看向鞋底。明明鞋面与裤脚都在滴水,然而鞋底却是干的。如果是我自己走神、一脚踏入积水,那我的鞋底必然也有水渍。
可是,鞋底没有。
这一切都不是错觉。
那么,刚才看到的那个也确实就是——
龙尾。
我不可能看错,我虽然不是什么神龙爱好者,但是耳濡目染之下我不可能认错。虽然刚才一时慌了神,但是或许现在我可以更加冷静地观察那汪积水,试试能不能再看出点什么猫腻。
然而,当我再次看向积水时——积水却不翼而飞,只留下裤脚潮湿的我站在原地。
只有脚背上传来的冰凉提醒我,我刚才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唉。”
想起当时脚背上的触感,我却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我当时甚至做好了翘课的准备,然而无论是龙还是积水,都不给我继续深究的机会。哪怕我之后数次刻意走到那个岔路口尝试再次接触神秘,却依旧没有任何收获。
那是仅此一次、却又转瞬即逝的神秘。即便每位朋友都跟我说,那是我睡眠不足产生的幻觉,是我神游天外的习惯带来的幻想,但我依旧坚信,我当初的经历绝非虚幻。
“唉。”
我再次叹了口气,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一缕浅金色的光芒晃过我的视野,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才发现房间比我躺下时要亮的多。
太阳光顺着窗帘上方的缝隙透入了房间,我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条横过墙角的光,缓缓扭头,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
天已经亮了。
“唉。”
我第三次叹气,缓缓爬起身,走向窗户。当我拉开窗帘的一瞬间,我听到了正前方传来了“啪嗒”的一声。
窗外,一条白色的长尾正在敲打窗面,而玻璃窗上,正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END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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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第212期作业是同一个世界观,感兴趣可以先看一下上篇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67525/
【图省事可以转评论区看简略版设定
安洛先低着头,看着周行琰递来的挂坠,一块不规则的白色挂片,穿着黑色的细绳,在手术室的光下一晃一晃,阴影落在他掌心里,也跟着一晃一晃。
这是“和散那”教会特有的祝福挂坠,用于保护感染者和普通人免受潘多拉的污染,多为白色不规则形,会随着使用时间的增加慢慢发黑,等到全部变成黑色时,就失去了庇佑的神力,需要诵经祈祷,以此获得新的“恩典”。
这小小的白色挂片,教徒们虔诚地将其称为——“神迹”。对于感染者和普通人来说,这是庇佑他们免遭苦难的护身符,但对于适应潘多拉粒子的进化者来说,它就只是个纯粹的摆设。
安洛先一向不喜欢神迹挂坠,他对此有种本能的抵触,周行琰原本对此再清楚不过,但此刻却固执地将挂坠悬在他面前。
安洛先抬头看向他,看见后者露出个苦涩的笑容,说:“这是裴疏。”
周行琰的声音很轻快,好像只是说了个无伤大雅的地狱笑话。但安洛先没能充分理解这个笑话的意思,只是奇妙地捕捉到平静之下埋藏的悲切,于是那块挂坠最终还是落在了安洛先掌心里。
他看着周行琰关门离去,然后向后倒在病床上,抬高手,让挂坠悬在自己鼻尖,他回忆起一年前发生在和散那教会医院里的那场争吵,恍然意识到那是一切裂缝和矛盾的开端,但时过境迁,惨烈的战争和死亡会让人思维麻木、神思恍惚,他记忆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又苍白,安洛先费力地回忆,觉得就像是小时候站在山坡上伸手想要抓住飘过眼前的蒲公英,轻飘飘的绒毛掠过他的指尖,只留下一点点痒意,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剩下。
那次争吵在他的记忆中被磨得轻薄又脆弱,仿佛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一声诞生于苦难中的不足为道的叹息,那是一个深夜,周行琰走进裴疏的手术室,把门一关,挡回了安洛先无意识跟随着的目光,于是他坐在走廊里,慢慢地擦着自己的枪,拆下零件又装回去,摸遍身上每一个口袋,翻出两天前剩下的半包糖。糖衣在他齿间融化,流出过分甜腻的糖精味道,他没来得及吃完那颗糖,就听见手术室里传来一声闷响,争执和咒骂的字句被紧闭的门绞碎,只漏出零星的嘶哑余音,是一声淹没在浪潮之中、声嘶力竭又微不足道的叹息。
周行琰打开门走出来,眉宇间一片阴翳,冰冷的怒火燃烧在他漆黑的眼底,又在看见安洛先的时候猛然沉寂,徒留一把余温尚存的灰烬。
“没事。”周行琰看出了他的好奇,但没有回应。“走吧。”
安洛先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他是辅佐“周行琰”的眼睛,但这双眼睛从来只注视着敌人的头颅,和晚饭餐盘里热腾腾的肉块,他本想像过去那样收回轻飘飘的目光,但又被某种冥冥之中的预感俘获。这预感促使他回过头,看见医务室的门悠悠地摇晃着,裂出一条窄窄的缝,裴疏站在那一线惨白的光里,向来一丝不苟的衣领凌乱发皱,注视着周行琰远去的背影,眼神冰冷而沉。
身体的沉疴影响了他的思绪和记忆,安洛先忽然很想知道那个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坐起来,询问推门进来的护士:“医生呢?”
如果周行琰在这里,就会知道“医生”这个泛称在安洛先口中只是用作于那个人的特定称呼。护士眼神迷茫,于是安洛先进一步说:“裴疏呢?”
年轻的护士皱了皱眉,被这个名字勾起了古怪的神情,她看着安洛先,看着这个穿着病号服,被病痛折磨到身形消瘦的年轻人,含混地说:
“裴疏死了。”
于是他短暂的人生又像快进的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在耳边拉出刺耳的嗡鸣,一切都从那场争吵开始加速,泛起白光,燃烧起冲天的火焰,蔓延开红色的海,在一声又一声的闷响里渐次破碎,最后被归拢、压缩,凝聚在他手心小小的吊坠里。
安洛先短促地“啊”了一声。
裴疏死于和散那内部的一场暴动。事件发生的时候,周行琰已经半只脚离开了教会,混迹于地下城和各种第三方势力,绿洲建立后他头也不回地退出了军队,又在某次事件后再次转变思维,离开了和散那。但末世的宗教不是净土,冲突的爆发如同乍起的火,须臾之间烧净了所有虚伪的和平——安洛先接到后撤命令的时候正守在边境线,赶回去的路程并不算太长,但早在那段被人为拉长的沉默讯号里,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教会的武装力量控制住了暴民,乌泱泱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头颅,安洛先的眼睛穿过人群的缝隙,捕捉到了一寸刺目的红色。安洛先向前走,那红色也逐渐长大,直至占据他的全部视野,那是被人类圈养的血海,猩红之中躺着一个人,凌乱的黑发里纠缠着暗红,白大褂被撕碎,红色的伤口浓艳近黑。
安洛先怔愣着,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短促地“啊”了一声。
在安洛先的认知里,裴疏几乎完美契合了他对医生的所有刻板印象,严谨认真,温柔和冰冷都恰倒好处,有限的礼貌,自带距离感的不近人情,衣服永远整齐干净,小孩会害怕他公事公办的态度,又会因为他漂亮的脸而心生好感。
而裴疏对于自己的优势了如指掌,安慰的话向来都说得敷衍,只在孩子快要哭出来的时候递上一颗糖,就能把那哭声及时地塞回去。安洛先也曾经被那张脸迷惑过,在诊所里悄悄地跟着他,像偷看一张赏心悦目的电影海报。
安洛先是个单纯的人,会被简单明了的美丽吸引,也会对纯粹的冰冷心生厌恶,没来得及发芽的好感被裴疏轻而易举地掐死了,又总是在他专业又精准的治疗中被缝补起来,变成一张杂糅着各种情绪的剪贴画。
好看,说话讨厌,但还算靠谱。安洛先这样和周行琰抱怨的时候,被裴疏听见,于是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医生递给他一盒糖,但这比起示好更像是一种捉弄——他根本不在乎安洛先喜不喜欢他,但很乐意看他反复的迷惑和失望。
他总是那样一副冰冷疏离又游刃有余的模样,以至于此刻被血染透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和裴疏重回在一起。
他的腹部被水果刀撕开了一道口子,伤口很深,很长——裴疏死于失血过多。
多可笑的死亡。一个医生,在自己的诊所里,死于失血过多。
不同于在绿洲建立后脱离中央军队,转而加入和散那的周行琰和安洛先,裴疏自大迁徙开始就一直在教会工作,他参与了这个宗教组织的建立和发展,自然而然地居于高位,承担着这个时代最前沿顶尖的医学研究任务,掌握着宗教组织最核心的秘密,存在感却不甚强烈,对于自己的过去也闭口不谈。
安洛先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周行琰和裴疏之间似乎有一种无需多言的熟络和默契,但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周行琰行伍出身,一身无所顾忌的兵痞气,所以在提起裴疏的时候似乎总是嫌弃他的冰冷,可又是实实在在地欣赏他的才能。
他们看上去像是点头之交,但冷漠如裴疏,会和周行琰谈论工作以外的事,懈怠地裸露出脆弱的倦态;圆滑如周行琰,会在裴疏面前肆无忌惮地发呆,让话语间的迟缓扩张成一张柔软细密的网,他被这张网轻柔地包裹,躺在散发消毒水味的床单上一夜无梦。
即使是在这满是动荡的末世,裴疏看上去生活得也很不错,尖端的医学人才是各方势力争抢的座上宾,更何况是在资源相对丰富、环境相对和平的和散那教会。但安洛先不止一次看到裴疏坐在实验室里对着托盘里的挂坠发呆,他看上去是那么空白,那么迷茫,好像所有的知识和经验都无法消解那种极致的迷惘带来的痛苦——有那么一瞬间,安洛先觉得自己甚至看见了他眼角闪烁的水光。
安洛先没有深究这怪异的痛苦,但他的只言片语却已经足够引起周行琰的注意。跟踪一个没有反侦察经验的医生对于顶尖的雇佣兵来说如同从稚子手中争抢糖果,周行琰跟着裴疏走下旋螺楼梯,逐渐远离头顶灯光、没入黑暗,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轻轻回荡,他们缓步走下阴冷的塔尔塔洛斯。
周行琰记得这里被教徒称为圣所,神迹于此地生发,悲悯的神降下的硕果仅存的恩典——他看着眼前的冰冷建筑,看着裴疏穿戴好防护服,打开铁门,从停尸间里拉出僵硬的尸体,推进焚化炉。
神像高悬于头顶,注视着被火光映照的年轻医生,他身后的阴影绵延不绝。直到尸骨被焚化成灰烬,裴疏搬出尸骨,挑拣出相对完整的大块尸骨,拎起锤子重重砸下。
一声,一声,又一声。
肉体浴火涅槃,神迹于灰烬中生长。
裴疏若有所感地回头,身后只有恒久不变的冰冷黑暗。
摇摇欲坠的平衡就在那次争吵中被打破了。周行琰走进裴疏的实验室,将一把发黑的挂坠放在实验台上,在那死寂的一分钟里,裴疏想了无数种解释的开场白,但都被绞杀在震耳欲聋的寂静里。
周行琰扯着裴疏的领子把他摁在手术台边,手推车上的器具被撞翻在地,摔出混乱的破碎声响,周行琰齿间像是衔着血,如同濒临失控的困兽,一字一句地质问:为什么?
裴疏咬着牙,尝到口腔里的血腥味,冷光灯镶嵌在天花板,在他的视线里撕扯出光斑,如同可笑的神的眼睛。
裴疏:“为了救人。”
周行琰嗤笑起来:“用进化者的骨灰?”
教会最核心的秘密,除了这个独自背负的年轻医生和寥寥的高层,几乎再没有别人知晓。
感染者感恩教会的恩典,但那并非来自于神也并非来自于科技,普通人的生,要用进化者的死去交换。
那么,打着拯救世人旗号的和散那,借由雇佣兵——借由周行琰的手,带回来的那些饱受潘多拉负面影响的虚弱的进化者,他们又在哪里?
“人一旦成为资源,道德在利益面前就一文不值。”周行琰拽着他,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裴疏,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哪怕一次,放弃了对病人的治疗?”
血淋淋的事实被扯碎了扔在他面前,撕裂了所有自欺欺人的体面,所有自以为是的拯救,他在这悲怆的逼视中被杀死了,裴疏拽不开这牢固的钳制,就在缺氧的间隙里嘶哑地笑起来。
“周行琰,你记得你杀了多少人吗?”裴疏看着他,仿佛在进行一场畅快淋漓的自虐,“我记得。”
他在无数个深夜里砸碎的那些骨片,那些被他亲手制作成神迹的尸体,他记得背后的每一个名字,记得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哀求,但他走出回荡着死者絮语的地下教堂,又被虔诚的教徒包围着赞美。感谢您,感谢您,女人握着骨片挂坠,身上的病气一点点消散,它们被一种更亲和的介质牵引着,附着在进化者的尸骨上,变成烙在骨片上的黑痕。
——感谢您,赞美和散那。
他在地狱和天堂之间被撕裂。我无处可去,我罪无可恕。
周行琰离开了和散那,他没有告诉安洛先,他在三天后才从队员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失望和难过只闪烁了片刻,随即又被愤怒取代,他冲进裴疏的实验室,没头没尾的对实验台旁的医生发脾气,但裴疏只是静静听着安洛先强硬的指责,仿佛看着一个孩子任性胡闹。
直到最后安洛先说,一定是你把周哥气走的,裴疏悬倒液体的手才停顿了一下。
“你很吵。”医生说,“滚出去。”
于是他也走了,但后来安洛先也会想,如果周行琰没有离开,如果他没有离开,是否那场悲剧就可以被避免。
神的光芒被击碎后,信徒的愤怒不会转向虚无缥缈的概念,只会绞死具体而脆弱的个体。潜入医院的暴徒伪装成病人,将刀刃刺进裴疏的腹部,拧转又向上,撕出血淋淋的裂口,最后干脆利落地拔出,拖拽出长长的暗红色血簇。受伤的医生面色空白,下意识地捂着伤口,伸手想去触碰熟悉的药水和绷带,但暴徒沉默地围上来,将他隔绝在内,没有激烈的口号,只有人群无声的逼视。
这是一场寂静的围猎,于是年轻的医生便也沉默着,没有呼救,没有祈求,血液从他苍白修长的指尖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直到直到周行琰姗姗来迟。
安洛先站在外围,现场混乱一片,但人群中央的两个人却十分平静,裴疏在周行琰耳边说了一句话,只有一句话,而后像是达成了夙愿,或是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解脱,那双眼睛逐渐涣散,被一只缠绕着绷带的手慢慢拂过,如同悲剧落幕。
扳机松动,枪声震响,沉默的杀人者也沉默地死去,那血海一圈一圈地蔓延开来。
被暴动的信徒杀死的渎神者没有葬礼,但安洛先记得自己跟随着周行琰走下了一段螺旋楼梯,看他打开焚化炉,拿起锤子,亲手砸碎了那些弱不禁风的骸骨,又把它们分拣出来,钻上孔,穿上黑绳,放进盒子里。
安洛先努力地回忆,那一天周行琰似乎是和他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医生的遗言吧——但是他的大脑在长期的损伤中遗失了许多记忆,作为进化者,他是幸运的,但也是不幸的,安洛先漂浮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声音和影像都在指尖飞速掠过,他什么都没能抓到。
他一无所获,于是最后又将目光落在手里属于裴疏的骨片上,迟来的悲伤也轻飘飘,他恍然大悟,将那骨片贴近胸膛,然后任由一滴眼泪不明所以地坠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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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大概是最后一轮了,走出了这里,也许他就能见到那个把他们所有人聚集起来的人。
须佐伽调整了一下手环,如今他已经熟悉了手腕上有这么个东西的存在,尽管这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但他的人生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人生。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以原谅的,然而这几天的经历告诉他后面要面对的东西往往都超乎他的预料。他可以选择出手,那么相对应的代价他也必须承受,直觉告诉他那将不会是他能轻易承担起的,于是他选择保存体力,减少不必要的冲突。
虽然这一切会让他看起来有那么几丝好脾气,或者说好欺负,然而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生存之道,正如他的名字所代表的含义,他是猎手,但他也是猎物。比起正常的人生,他始终孤立无援。
他还是和以往一样选择了合作,便推开门去迎接自己的搭档。接着,他楞在原地,瞳孔收缩,紧紧盯着站在那里的女子。
他没有女子的照片,也就无从缅怀她,须佐伽也不想缅怀她。于是她的面容便被时间冲刷到模糊,如同河流打磨礁石那般,抹去棱角,又抛光了表面。她应该是美艳的,风情万种,又惹人怜爱,至少到死前,她身边的男人也是源源不断,如今须佐伽的记忆里只剩下了一身她常穿的低胸黑裙,以及她嘴角的那点黑痣。
现在女人就站在他面前,浓妆艳抹,一双眼睛顾盼生辉,一袭低胸黑裙,大波浪的黑发打卷披在肩头,肩头带着某种笔直向下甚至收缩向内的弧度,还维持着推门而出的姿势。
这么看她的确有几分姿色,难怪老头子会让她做情妇。
女人显然也有几分迷惑,视线左顾右盼,终于落到须佐伽身上,须佐伽清晰地看到那眼中的迷茫转为恐惧。
时间仿佛倒退到十二年前,大宅光洁的地板,简洁但昂贵的摆设,唱片机里的女声曼妙摇曳,与女人凄厉的惨叫混合在一起,或是更早,他看到那些狭小的公寓,衣物堆在各个角落,空气中弥漫不散的酒精味,与甜腻到刺鼻的廉价香水味与精液味混合到一起,至少女人不抽烟,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优点。
“爸爸!”女人突然挣扎着后退,手臂举起挡住自己,身子也随之缩下去,高跟鞋打在地上发出凌乱的响声,“你别过来!”
爸爸?须佐伽看着她这个样子,幻影在瞬间抽离,这不该是那个女人会有的神态,须佐伽对那个女人无比熟悉,她接客的样子,她酒醉的样子,她殴打她的样子……她最后死在他面前的样子,但不会是这般纯良如同幼女的样子。旋即他意识到自己的搭档似乎还没从房间里出来,又或者……这就是自己的搭档。
“宫崎?”他靠近过去,对方又退了几步,“是我,须佐伽。”
他们平静地拥抱了彼此,女人的样貌在他眼前散去,站在那里的还是宫崎。
他不打算去问宫崎看到了什么,应该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东西,但是宫崎却先开了口。
“你当时……看到我变成什么了?”
“我的母亲。”
时隔多年再说出这个词让他有些恍惚,有什么遥远的记忆翻涌而上,棍子,糖果,走廊的地板,素食食品里热的咸菜,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拥抱。
他也曾想过自己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他猜测过也许是死亡,也许是老头子,也许是被背叛,手上不干净那注定了生活也要不干净,他猜自己大概也做不到死亡来临还能体面,现在他的从容不过是家族给他兜底才有的底气。但是这个女人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以为他走出来了,从那间狭小的公寓里走出来了。
“家暴?”
女人死前恐惧到扭曲的面孔浮现上来,头发还保持着被拖下去时的形状,从天使到恶鬼只有一把刀的距离,那一刻女人陌生得让他有些恐惧。那真的还是人吗,人的五官怎么会扭曲成那样,声音为什么会比野兽还要尖利。但是他没资格说这些,是他向生父告发了母亲的背叛,他给死神打开了门。被死神玩弄的人已经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某种东西,在被折腾到报废之后残忍丢弃。这种事他本该在多年以后,当他已经是一个失意的中年人时才会见到,而不是在他还是一个幼童时就直勾勾地展现给他看人是如何堕落为一种东西的。但是死神就是这么残忍,如果死神掌心玩弄的不是他的母亲,那么就会是他。
“妈妈呢?”
“那个婊子已经死了。”
“但是我们还要回家。”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不,是我杀了她。”
他如此回答。
(ver.2.2)
·上篇·那些被喚作名字的音節
——聽說組裡有個姐兒勾搭上藍職的小崽子了?
——聽說我們老大泡到一個道上的美姐當馬子!
自某年某日始,藍河鎮流行起這般談資。
您問這是怎麼回事兒?
故事還得從開頭說起。
話說這天底下有個地圖上找不到的藍河鎮,這鎮子裡有個鎮民們捐資建起來的職業學校,小初高連讀,江湖俗名藍職,號稱少年俠客的熱血戰場,街頭英雄的武林聖地,當然要說白去,不過是一群准牢飯食客的暫時集結地罷了。校訓祗有簡單明了八個大字——盡忠職守,衛我藍河,也不知到底盡的什麼忠,職的什麼守。
藍職有三大奇景:廢建材堆成的迷宮山,爛桌椅劃分的男女操場,以及山上冷眼旁觀的美少女和山下老實本分的看門犬……
對不起,這個少女和犬字都要加雙引號。
RUM,人人尊稱一聲蘭爺,區區一米六的身高,算起來得發個三級殘廢證,奈何長得一張好臉,幹得一手好架。據說是因為褲鏈壞了沒錢修,於是從迷宮山裡撿來條不知是哪個女學生落下的校服裙子圍了,成天撐著把紅雨傘蹲在山上神秘兮兮,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啥。要說起他最廣為人知的傳奇,便是初中時曾獨自一人提著西瓜刀,跟校外某幫派的一群嘍啰從街頭殺到街尾,並且作為唯一一個站到最後的人,被十幾輛呼嘯而來的警車護送著,光榮地踏入了中心城區少管所的大門,等三年後出來時,正趕上碩果累累的高三開學日。
至於那藍職混小子們口中的“看門犬”麼……
阿囧,人稱藍職的二把手,蘭爺最忠實的小弟,哪怕每天被從“山”上踹下千百次,也不改跟隨蘭爺一輩子的“宏圖大志”。因為那張看著頗喜劇的臉,被起了個 “囧哥”的外號,至於他的真名,已經沒人記得了。
阿囧每天跟在蘭爺後面,從進校門到出校門,到逛夜市,甚至連上廁所兒的時候,祗要是能見到蘭爺的地方,就一定能看到阿囧像條田園犬一般寸步不離。如此過了半年多,大家便祗知道蘭爺身邊的阿囧,而忘了那個在蘭爺初踏校門之時第一個迎頭而上,卻險些被對方一腳踢爛腦袋,以臉著地給蘭爺當了回擦鞋墊的前·藍職老大。
遙想當年,正年少氣盛,我自視藍職英雄,哪甘屈服於人下。是日傍晚,斜陽夕照,紅彤彤紫澱澱的天空之下,曾經的老大哥鼻插小紙團,手拖廢水管,找到天台上如孤狼俯瞰天下般的蘭爺。
RUM祗回頭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他,開口道:
“我以前沒見過你,你不是這兒的人吧。”
“那又如何!”前老大氣勢洶洶。
RUM沒回頭,冷哼了一聲:“我這輩子祗知道千方百計想從這兒出去的,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上趕著跑來找死。”
“說什麼屁話!”前老大叫囂道:“是男人就要爭王稱霸,當人上人!”
然而第二次的叫戰之聲未落,一隻腳已踩在他臉上,送他的後腦勺兒與水泥板甜蜜撞擊。前老大暈暈懵懵間祗覺得那隻腳在自己臉上磨了又磨搓了又搓,眼神朦朧間似能看見,那腳的主人在用一個充滿鄙夷的眼神為他的狼狽做註腳——
“蠢貨。”
“我不服!”前老大努力頂開了RUM的腳,晃晃悠悠爬了起來,喉嚨裡的血混著唾液垂到地上,像一道黏黏糊糊渺小可笑的瀑布。他恨恨道:“老子,老子我好不容易才在這兒混出個人樣兒來,你別以為還能踩在我頭上!”說著又是一拳上去,卻被對方輕鬆一躲,自己反而滾了幾滾,倒栽蔥一樣撞在天台的欄網上,留下一臉印痕和嘩啦啦止不住的鼻血。
“呸……!別看不起、外來的……!”
“人樣?”RUM的口氣卻好似聽到了什麼人間稀事:“你跑到這兒來找人樣?”
“不是我要來的!”前老大掙扎著再次爬起,卻被趕一步上前RUM抬腳正踢在膝關節上,斷了個乾脆。隨著一聲慘叫,痛楚瞬間麻痺了前老大全身,他甚至連翻滾的能力都失去,祗有不受控制的呻吟如同受傷的野獸在抖抖索索地嗚咽著。而RUM兩腿一邁,跨在他臉上,身形似一座迷你版的埃菲爾鐵塔,將地上的人釘在斜陽的陰影裡,一些拼湊的字音跟著逐漸涼去的陽光從影子的縫隙落下:
“什麼是人樣?”
樓頂的孤狼語氣冷淡,睥睨足下。
“祗要有個人樣,不是人也可以麼?”
前老大一臉莫名地想要支撐起來,罵道:“人不就是人!”
RUM這才低下頭看著胯下因疼痛而依舊扭曲、卻要強地努力止住顫抖的少年,而這位前老大也才似乎終於能夠看見,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那雙如玻璃球一樣的眼,透明清澈,冰冷無心。
在外圍隔著安全距離觀望的蝦兵蟹將們自然不會知道他二人之間有過怎樣的對話。
總之,自那輪夕陽西沉海平面,這位“新生”在校內的稱呼就成了蘭爺,而藍職的前老大則成了蘭爺口中的阿囧。至於阿囧過去那些呼風喚雨的囂張日子,很快便成了歷史的齏粉,被吹到人們的記憶再夠不到的地方。
畢竟在這個小小的江湖,拳頭才是你存在的唯一證明。
阿囧就這樣跟著蘭爺,做起了藍職的第二把手,而蘭爺,永遠是那副事不關己化外高人的模樣,踩爛一顆又一顆送上門的爛菜頭,平等地無視著校門裡頂禮朝拜的信徒和校門外惡視眈眈的鬣狗,仿佛真如坊間所傳的“手把紅傘闖天下,提柄鋼刀殺四方”那般,猛上加猛。
於是乎在挺長的一段時間裡,藍職上到三四五把手,下到蝦米拌生抽,每個傢伙走在路上都自覺得高人一頭——看世間孰敢惹我大藍河職高?!
可真正的江湖不會那麼幼稚,再呼風喚雨的職高校草,也會遇到被社會拔苗助長的時候。
時間記作某夏某月某某日午後,天氣陰,偶有小雨,地點河堤旁。
是日RUM兜中正巧有些寬裕,上午來找打的捲心菜乖乖奉上囊中物,讓RUM正午時得享一頓大餐——本鎮唯一三星級飯店,蔥花拌麵加扁肉套餐,麵和扁肉都要的雙份兒,配上蓋滿碗的蔥花和兩頭泡蒜,再倒上大半碗油潑辣子烏江醋,加一瓶冰鎮二鍋頭,真可謂暢快之極的奢侈美饌了。
——可惜在這個地方,享受奢侈是要付出代價的。
待吃飽喝足,RUM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轉身剛一出門,就被半畝地的大白菜梆子們給包圍了。他看著那堆爛菜頭,話也不必多說,直接把傘尖往土路上一插,仰頭灌下剩的半瓶酒,舔舔嘴唇,打個飽嗝兒,把空瓶子往邊上一摔,嘩啦啦就碎成渣渣灑了一地,接著就是鋼刀與鐵棒同輝,磚頭共酒瓶齊鳴,雨滴滴伴著紅花花四處飛濺,比黑猩猩拿起人類畫筆手舞足蹈留下的痕跡還要自由無拘。
等RUM把那群白菜都打爛在地,自己也早已渾身濕透,連袖口滲出的水都是紅的。從屁股兜摸出瓶四棱子,大口一悶,眼神就這麼不經意地一飄——
真真是黑髮如瀑,白裙似雲,烏亮亮一雙大眼,紅艷艷兩片心唇。雨氣沾濕薄裙貼在肉上,半透出一道豐腴曲線,幾片迷濛膚色。落在白肩頭白胳膊白腿兒上的水珠子正滑溜溜往下滴,一隻手撐著他那把紅傘,半露的陽光透過傘面映臉上,似擦了桃花胭脂般。
RUM剛幹完一場硬仗,又悶了大半瓶,也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這酒勁兒終於上來了,祗覺得這一片雨澆得他口乾舌燥通體滾燙,眼神直勾勾盯著那女人移不開半度角去。過了好些時候,大概那血是真快要流盡了,才開口道:
“姐,你那溝子給看不?”
無論是不良少年對美艷少婦大膽出手,還是純情男兒被幫派大姐誘拐玩弄,總之,藍職的王者——蘭爺,這麼樣一個人物,他竟然談起戀愛的事兒傳遍了整個藍河鎮。
於是我們終於可以說到這故事的兩位主人公了。
話說那日RUM醉酒對那個撐著他傘的女人出言不遜,那女人非但不怒,反而燕燕然一笑,說:“看是可以,不過我今天是出來買東西的。”RUM聽了眼神就有些迷離,嘴角一勾,眉頭一挑,踮起腳尖湊近她耳邊,從喉嚨裡半含著露出一句:“你要是喜歡,我不要錢。”
相視一笑,女人把傘遞還給他,他脫下自己被雨和血浸透了的外套披在她肩上,接過傘為她撐起,兩人一道去了RUM的住處。
說是住處,不過是廢棄碼頭上堆著的一些老舊集裝箱,早已鏽透了。RUM在兩個不太大的箱子之間,用石頭壓住幾塊鐵皮板當屋頂,這便算家了。
兩人正是興頭,哪裡管得什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潮聲混著潮聲,紅傘映著紅雲,酒氣血氣混著雲雨之氣,攪出個痛快才叫一個爽氣。
後來的一段時間,兩人經常在這破棚子之下鬼混,有時RUM在這裡等一天也等不到人,有時從藍職回來卻會看到她在那柄紅傘下等他。
“下次等我那兒沒人的時候,你來吧。”某一天,女人把RUM抱在懷裡,在他耳邊說。
“那我得帶上門禮。”
“用不著。”
“不行,得送。”RUM把頭往她胸間又擠了擠,深深埋入,吸著她的香氣。
“那這樣吧,”女人抬起他的下巴,然後指了指自己的唇,“我要這個。”
RUM笑起來,爬起身來去舔,女人被他逗得有些癢,想要避開,卻又被追上,忍不住嗤嗤笑了起來,道:“你這鬼頭,真不知該說你是傻還是聰明。”
“知道你說的什麼,祗是我身無分文,就剩這身上長的玩意兒了。”
女人捏了捏他的臉,紅傘下更顯一片嫣紅,愈發覺得可愛得緊。
“姐姐跟你日子還長著,不急你這一時。”
RUM聽了,笑說:“姐姐嘴上雖然這麼說,卻連名字也不肯讓我知道。”
女人聽了,自己也覺得有些意外,忍不住笑:“我們總是‘你’來‘我’去的,我都忘了這事兒。”
“那你叫什麼呀?”
女人沉默了半晌,才道:“aika。”
“aika……”RUM把這個名字念了好幾遍,問道:“好聽,怎麼寫?”
“我要不想說呢?”女人微微笑著看他,RUM覺得她這時候心裡是帶著些不幸福的,因為她眼中的光暈變得像是秋夜裡寂靜的迷霧,而失去了方才如春雨後伴著陽光閃爍的霓虹。
“為什麼?”RUM又問。
“我不喜歡那兩個字,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要凋謝了一樣。”
“那你自己想一個寫法唄。”RUM笑說。
“自己想的也能作數?”女人道,“像個假名一樣,那也成?”
“你的名字,你自己要是不喜歡,有什麼意義。”
女人笑了,“那我要是喜歡,每天換一種寫法,也可以?”
“祗要我知道那是你就成。” RUM摸著她的頭髮,“反正我記性好,就算你每小時換一個名字,我也能記得。”
“每一個都記得?”
“不信我跟你拉勾,不論你換過多少次,我會記得你每一個名字。”
女人收起了笑容,認真地想了想,然後伸出手指在RUM的胸前比劃了起來,“那我就要這兩個字。”
——愛歌(aika)。
“以後在你面前,我就叫這個,祗要叫這個名字,我就曉得是你了。”
“哦?”RUM一挑眉:“那你怎麼知道我叫的是這兩個字,而不是別的?”
“因為我聽得出來呀!”aika重又笑起來:“你叫這兩個字的時候,感覺肯定不一樣。”
“愛歌(aika),愛歌(aika)……”RUM半瞇起眼,把這個名字在心裡描了很多遍,看向她的眼神似乎被灑上一層朦朦朧朧的水霧,仿佛整條河的水都被他們的熱量蒸騰了起來。
過了幾天,RUM不知從哪兒找來了張大紅紙條,拿油性筆在上面寫了“四十八願”四個字,打算貼在篷子後邊那個集裝箱壁上。
“這是什麼?” 愛歌問道。
“門牌。”RUM一邊刷著漿糊,一邊說。
“什麼意思呀?”愛歌坐到旁邊看著他忙活,又問。
“不知道。”RUM拿起紅條子往箱壁上比對著,“字典裡看來的,是個姓兒。我看著挺吉利的,你覺得?”
貼好條子,RUM回頭看她:“怎麼樣?”
“好看。”愛歌走過來仔細端詳著:“這幾個字看著也好看,就是你寫得難看了點。”
“切。”RUM看了看自己的字:“大不了以後重寫一遍。”
“那可不行,”愛歌說:“我聽說,願望這東西不能重寫的,不然算作弊,神就不會理你了。”
RUM聽了嘻嘻笑:“那我倒要把它寫上很多遍了。”
“為什麼?”
“這是我的願望,問神作什麼。”RUM從背後抱住愛歌,埋進披散著的黑髮,鼻裡滿是她頸間的香,然後轉到身前,直視著她的雙眼:“別人拿到手的,就不是我的東西了。”
愛歌的心臟再次猛烈地震動一聲,仿佛能看到那對清透的玻璃珠內被點上的猩紅血氣,不自禁地迴避了那直射向自己的視線,別開他的手臂。RUM有些愣住,方才的意氣瞬間收了一半,顯得有些小心:“你生氣了?”
“沒有。”愛歌放下了緊緊按住心跳的手,從包裡拿出了一支口紅,旋開來,用那一小管的油紅在RUM寫下的字上重重地描了一遍,那口紅就見了底。然後回頭朝RUM嫣然一笑:“我想要的,也要我自己來拿。”
兩個人就這樣依偎在一起,仿佛這樣的時光就是天長地久。就連天邊的日頭也似乎害羞起來,被紅霞染透了面容,要用海浪做的袖子來遮掩。
又快要入夜了。
【上篇·完】
作者:言辙
评论:随意
深青,不,是蓝灰色。风变小了,几乎静止下来,海水颜色越来越浅,海岸从天际线底下向外延伸。有点儿泛阴的天,云动得很慢,而我很快,我向那海岸飞去,依稀能见着海岸里起伏的低矮的山。
放眼望不到一个活物:没有鸟,也没有植物,更不见哺乳动物的影子。我知道这地方。它比海的中心更静,没有一丁点声响,连风或雨都对它吝啬:我们叫它“空土地”。只拥有土地的空土地。它光秃、丑陋地卧在海中,有时难免要从它上方飞过。鸟儿们往往也就忙不迭地飞过了,不停下仔细看它一眼。上一回——头一回——我经过这里,就感受到它散发出的绝望,仿佛一只大张着嘴却哑掉了的幼鸟。
那时候已经过了傍晚,四下很暗。飞过一段大海,再飞过空土地,还得再飞过一段更加漫长的大海,才能到达下一片海岸。我已经飞了一天,十分疲惫,只得在空土地降落。我还记得它的沙子,那是我所踩过最僵硬、最粗粝的沙土,我在岸边行走,见不到一只贝壳或者海虫。我跳过礁石,礁石后面是更多更细小尖锐的石头,我飞进海岛中心,去寻找适合过夜的山洞。
奇怪的是,我在山谷中看到了一片金黄色。截然不同于沙子那阴沉的灰色,黑暗中,金黄色密密麻麻,挂在半空,呈现出漂亮饱满的椭圆形,一个挨着另一个,一丛叠着另一丛,似乎也相互依偎着晃动、似乎能听见幸福的笑声。月亮!霎时间,我想道,好多盈满的月亮,落到空土地绝望的山谷中来了!美丽而仁慈的月亮。
我走近那片月亮林。月亮!我不由自主地叫了,飞到一只金黄的身边,轻轻扇动翅膀,观察它。它真的长在一棵树上,一条枝丫的末端,树枝没有因它的重量而下沉,它如此轻盈。夜晚的水汽在它身上凝结了,显得尤其干净、清爽,令我忘了它生长在怎样的土地中间。它发着微光,我入迷地看了好一会儿;接着我才明白过来,它是一只完全成熟了的橘子。
啊。我惊呼,飞远了一些。
惊讶吗?橘子这时带着笑意问。
这里怎么会有橘子呢!我大声说。
我也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鸟儿来呢!橘子说。
我重新打量它:光洁、饱满,金灿灿的,并且确确实实是一只橘子。这么说,空土地的山谷中长着一片完美的橘子林。而我从未在其他土地上见过这样漂亮的橘子,不管土地多么肥沃、栽树者怎样勤恳,我从没见过任何一颗橘子像这样美。我落到地上,树下的土也跟海滩边一样,坚硬,乃至锐利。但树边落了薄薄一层叶子,正覆盖住它挤出石缝的根部。
我飞到树杈上,继续听刚才那只橘子说话。
很久很久之前,橘子说,这里就有橘子林了。那时候,也曾经有动物居住在这里——在这道狭窄的山谷里,把山谷视为乐园。橘子树为动物们提供住所与果实,而动物们敬重、爱惜橘子树,山谷中充满了欢笑,大家都感到满足。
但现在没有动物了。我站在橘子上方的枝干边说。
是的。橘子平静地说。动物们繁衍生息,但山谷太狭小了。橘子长不到山谷外面去,动物们也无法在山谷外面生存。动物们渴望一个更大的乐园,不断向橘子林索取,橘子林在它们的索取中越来越无力,长出的橘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涩。终于有一天,动物摘光了所有的橘子,饥饿和悲伤席卷山谷;它们变得憎恨橘子林。它们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过除了橘子之外的生物。
真糟糕。我低声说。
这也是难免的事,世界上的事情难免会变成这样子的。橘子说。
可现在橘子又重新长得这么好了,我说,没有生物来居住,不会很孤独吗?
橘子发出笑声。那笑声很奇特,像石头在水中撞击发出的模糊的脆响,既轻快又温柔。
你来碰我一下吧。橘子说。
我把一只脚掌放到它身上,但那块果皮马上瘪了下去,形成难看的凹陷。我又飞到它身边,用翅膀拨动它,它是那样轻。它的内部是空的。空洞支撑起薄薄的果皮,其下没有一点果肉。
啊!我叫道,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没有果肉,也没有果核。橘子说。橘子林已经耗尽了养分,要死掉了。我们生不出果实了,也不会再去播种。
我以为……
你以为橘子长得好看,就是为了彰显果肉的甜美、为了让动物食用,再留下甜美的种子吗?橘子飞快地说,不是这回事,我们为了尊严而活。
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经过这里呢?又为什么到山谷里来?
我要去南边,到比较暖和的地方过冬去。晚上正好飞到这座岛上,就留下过一夜。
这是你的生活,对不对?
算是吧。
橘子的生活呢?
我思考着。我思考了一阵子,我说:橘子的生活是,长在树上?
是的。只是这样而已。橘子说。
我还是不明白。我说。
毕竟你不是橘子嘛。橘子说。
说得也是。我说。但这片山谷将来会怎样呢?
它将会变得像这座岛的其他地方一样贫瘠。橘子说,而我们,最后的橘子,我们已经决定要死去了,我们会想,也许能有动物记得我们像这样存在过呢?
像月亮一样?
也可以这么说。
那我会记得的。我说。
我落到地上,在落叶间躺下了。
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个美丽的地方吗?许久后,橘子问。
美丽。我睡意朦胧地说。很美丽。我也可以带你去。
橘子又沉默了。也许它在思考。在我睡着之前,它说:我想,我还是不去了。
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叼着橘子,飞去过冬的南方。我小心翼翼地将它衔在口中,但它那脱离枝干、略微破裂的梗部,还是散发出了带着清香的苦味。金色汁液在我舌头上漫开。
第二天清晨,橘子身上凝结的水露滴在我的翅膀上,这时我便独自离开山谷。白天的橘子林同样美丽,我离开它们,飞得很高,峡谷隐没在灰色的阴影里,海岛外铺陈着明亮的天空。
我投入地想着这件事。摆脱蓝灰色的海,再次落到那干枯的地上时,我才从这些遥远的回忆中惊醒。
我回到那道山谷去。
山谷里果然没有月亮。山谷里长着一片瘦小发黑的,活着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