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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16「睡眠不足」《达芬奇的优质睡眠》
作者:夏获无
评论要求: 随意
醒来。
醒来。
“唔……”又一次在沉睡中被唤醒,又一次被打扰,理智和思维蜷缩在脑袋更深处,不愿出来。
“该起床了,年轻人。你的身体睡够了。”
“但我的…没有,睡够。干嘛不干脆让我一直睡到满意为止?”
“每一点时间都很宝贵,多学点东西对你没坏处。何况在解决关键问题之前,你总是没法睡够的。”窗帘被拉开,阳光让本就不情愿睁开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上学时间,孩子。”
……
……
亚克一开社团活动室的门,就有一股暖气铺面而来,他浑身打了个抖,利索地进屋关门,把风雨挡在门外。
“都这时候了,还跟冬天似的冷,这鬼天气。我都有半个月没见到太阳了。”亚克在门口踩干鞋子上的水,再把伞叠好放进雨桶,才向室内坐在椅子上听到动静看过来的两人打招呼:“下午好,静学姐,还有,小文子也好。”
“下午好,亚克。”黑色长发的女性坐在桌子对面温柔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帮忙了呢,毕竟你们现在那么忙。”另一位站起身来的马尾女孩则恶狠狠地回答:“别用那个称呼叫我!”
“抱歉,成,只是开个玩笑。”亚克嬉笑着找位置坐下,“我来帮学姐赶本子的进度,是要在五月份前完成吧?”
东条静用掌心抚开自己微蹙的额头,虽然眉目间有些憔悴,但她用妆容掩饰得很好:“这次要在四月底前完工。唉,早知道就不弄彩色了,画得我头疼。秀文,把那块板子给亚克。”
“都说大二生这个时候最忙了,各种考试各种活动。润州姐和皮特都没来,你要过的考试也不少吧?”成秀文把平板电脑递过去,“还是说你打算摆烂放弃?”
“为什么不能认为我已经有一个完美的计划来解决所有呢?”
“你会有什么好主意?考试抄别人的试卷,让别人帮你写报告论文?我听说休伊教授让你们去裘巴罗宫殿博物馆写观察报告还是论文啥的,每天去一次,每次写一篇,要持续一周哩。还有魔药考核、外语专业四级考试、社会实践报告……,你们时间应该都排满了!”
“成秀文,你还是个大一生,大二的事情不用搞这么清楚,”亚克在座位上不安的扭了扭屁股,显然他也不像自己说的那么有把握:“抽出个把小时来总是没问题的,学姐以前可是帮我了很大忙。这叫报恩。”
东条静把成秀文头上竖起的发丝理顺,安抚了一番激动不已的大一女孩:“冷静点,小文。怎么感觉你比他们还着急呢。”
“可是,明年就轮到我了呀。润州姐说她已经写了一天的报告了,晚上四点的时候她们的宿舍灯都还亮着。肯定是在熬夜赶作业!”你怎么知道人家四点灯亮着的?亚克想问,但明智地没问。
“负责我们的还是那个库拉雷教授,这个学期他还叫我们冲进一间空教室去抓空气,我根本就搞不懂他。”成秀文的脸越说越白,显然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所以,其实我是想问,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度过这恐怖的一个月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还是那句老话‘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是有的’,我计划了一个月的时间表,采用一种特殊的睡眠方法,也就是达芬奇睡眠法。”
“达芬奇睡眠法?”
“有人提到达芬奇?”对话中的三人转过头去,正好看到有人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提着两大袋子。
亚克向新进来的人招了招手:“嘿,亥托雷,你来得正好,雕像大师,我们正聊到和你有点关系的话题。快进来吧。”
“我离雕塑大师的境界还差得远呢。”亥托雷谦逊地笑了笑,举起手里的袋子,“我刚看到学姐在群里发布的求助公告,所以就过来看能不能帮上点忙,顺便给你们送点吃的。”
“啊~真贴心,小雷。”东条静站起来接过一个袋子,“我看我们边吃边聊,之后在画我的本吧。”
四个人在另一张桌子上摆开外卖,亚克炫了半个汉堡一杯可乐后开始讲故事:“你们知道,我平时会帮老师们拿拿文件讲义什么的,前几天,我帮塔塔老师放她的书回办公室的时候,听到肯尼老师在和库拉雷教授在聊天。”亚克把手一指亥托雷,“他们在聊你的事。”
亥托雷嚼着薯条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肯尼老师说‘亥托雷上课总打哈欠,经常上课到一半不见人。我问了其他几位老师,他们也承是一样情况’。”
“我还以为上了大学老师都不会管你了,他们不是应该对班级的情况不热心的吗?”成秀文有些惊讶。
“他们是不管你,只要你不犯事。不过他们一样会聊学生的一些情况,他们也经常吃学生的瓜。”亚克耸了耸肩,看向亥托雷,“我之前都不知道,库拉雷教授是你的长辈。”
“库拉雷…教授,算是我的叔叔吧,不过平时我也不会特意去找他。”
“库拉雷教授就和其他老师解释,说你小时候患了失眠症,后来通过达芬奇睡眠法治好了。”
“等等,库拉雷跟你说,我小时候有失眠症?”
“不是跟我说,是跟老师说,我只是偷听到了。你每天都要睡好几次觉,每次睡一小段时间就醒,知道你活动了几个小时又回去睡觉,对吧。而且已经养成习惯很难改正了。”
成秀文惊讶地看着亥托雷:“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经历,难怪你经常课上到一半就消失不见了。”静学姐也是一脸关切。
“见鬼。”亥托雷双手盖住脸上所有的表情,深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放下手,“好吧,现在你们知道这个真相了。不过放心,我的失眠症早就治好了,我现在生活很健康的。”
“没错,我后来去查了下资料,达芬奇睡眠法也叫多相睡眠,简单来说就是将人原本一天一次的睡眠分散成多个睡眠周期,每次只需要睡很少一段时间,就能保持3-5小时的完全非常精神的人体活动。达芬奇就是靠着这个睡眠法才能完成如此多如此惊人的成就的。”
“听起来有点像午睡。”静沉吟了一会儿说。
“意思是早上睡一次,下午睡一次,晚上睡一次,深夜再睡一次?”成秀文板着指头数道,“这样靠谱吗?”
“当然靠谱了,这边不是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顺便问一下,亥托雷,你的比例是多少。”
亥托雷明显愣了一下:“比例,什么比例?”
“就是睡眠和清醒时间的比例啊。”
“哦,那个……大概2比4吧。”
“两个小时睡眠,活动4小时,”亚克掐指一算,“那你也没节省时间。”
“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节省时间,我这是习惯,是生理需要。”
“好吧,好吧。我也不是追求这么一直这样,我就希望把这个月的时间尽可能利用起来。”亚克嘿嘿笑了起来,“其实这两天我已经开始按计划行事了,怎么样,没看出来吧。嘿嘿,我计划一开始活动4小时,睡1小时,之后再慢慢缩短睡眠时间,争取每次睡半小时,这样我每天能节省出3、4个小时的时间学习。”
亥托雷把吃完的快餐垃圾收进袋子里,一边没好气地说:“希望你能一直这么精神。”
“当然了!学姐这边我也会每天抽1小时来帮忙的。”
“我也大概每天1小时,嗯。”
“那就谢谢我可靠的学弟们啦!”静学姐开心的地双手合十偏向一边,“学姐我好感动哦~”
之后,似乎正如亚克宣言的那样,每天1小时的援助,在3位后辈的帮助下,同人本的完成速度大大提高,东条静看着日历上的死线,也不再觉得可怕了。只是,到了达芬奇睡眠计划公布后的第七天,亚克缺席了。
“没有来。”亥托雷看着空着位置的椅子,点点头。
“没有来呢。”成秀文同样揣着手点头。
“我发的消息也还没有回,”静皱着眉头,手指不断敲打着电子屏。
成秀文凑到亥托雷身旁低声说:“其实现在不用帮忙学姐也赶得及了,所以小雷你明天不用来也可以了,我看你最近精神也不太好。”
“听起来不错……”亥托雷打了哈欠,正要说些什么……
“啊?!考试时睡觉被抓取辅导了?”东条静的喊叫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他到底睡成什么猪样,会被老师抓去批评啊?我真的…………”
亥托雷和成秀文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笑容。
“看样子明年不太应该向达芬奇学习他的睡眠方案。”
“嗯,我在考虑现在就去裘巴罗博物馆写观察报告,明年再交上去,应该也可以吧?”
“应该可以,我听说那里的展览品已经几十年每换过了。”
……
……
END
(写完回头一看,好家伙全是对话。。。还可能有些不太合理的点,之后在看着改吧。顺便一说,达芬奇睡眠法目前应该是没有科学依据的,嗯)
作者:喵哩
免责Mode:随意
城市的边缘,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山。每天都有大量的车运来新鲜的垃圾从高台上倾倒而下,逐渐的把原本荒芜的峡谷填满。
这里并非渺无人烟,那些被城市驱逐的人,那些失意的人,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从高高的塔楼,从林立的钢铁森林搬到了这里,每天从垃圾中翻找可用的东西,像鼹鼠一样活着。
在峡谷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勺柄一样的细小分支,那里聚集着大大小小的废旧车厢,隐然形成了一个简易的村落。东西虽然都是破败的,但大部分还算干净,有一点生活的气息。
而对面山势凹陷,形成的一个半山洞里就没那么整齐了,破烂堆积成一朵朵小山,仿佛自然生长又收缩的粘液菌,彼此之间留下一条仅供单人下脚的缝隙。
Z佝偻着身体从外面一步一步的往回走,他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床单扎起来的包裹,里面装的是日出到日落这八个小时尽心筛选的宝物。他不得不把沉重的包裹背在背上,否则无法通过他人的领地,已经用了很久的床单,搞不好在摩擦什么东西时就四分五裂。
没有人和他打招呼,这些垃圾堆里往往有一个核心的可供人藏身的小空间,也许时几个净水桶,也许时某个巨大的包装盒,通常以这个小空间为中心往四周堆积他们的囤货。
有时候有的人囤的并非有用的东西,至少对他们现在生存的环境无用,但是依然会有人乐此不疲的捡来。哪怕只是当作装饰,堆积在垃圾的顶端,似乎看看都是快乐的。
也许在外面的人看来,生活在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快乐。但Z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挺快乐的,比如今天。
他终于背着战利品走到了自己的堆,这里的核心居所是用五个巨大的金属锅拼起来的,门当然就是锅盖。无法想想城市里的人用可以装下整头牛的锅去烹煮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才会让这么好的锅撞出那么巨大的凹痕,反正那天发现这些锅以后,Z毫不犹豫的丢掉了其他收集的东西,选择把锅一口气背了回来。
门很小,也就1米多点,他得弯下腰,匍匐着进去。包裹在他的前面,被他用力的推了进去。如果有人看到,大概会联想到屎壳郎这样的生物。不过生存在垃圾堆里的人,哪里管的了那么多呢?
他滑进熟悉的第一个锅体,这是最大的一个。摸索着打开了太阳能灯,这个宝贝前几天曾经一度罢工,在他苦苦寻觅替代品三天后,又突然的好了,唯一的问题是现在只有一半的灯管能亮。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盘腿坐直了身体,小心的解开床单。那里,他今天最重要的收获就安静的躺在一堆旧衣服里,怀里还抱着他今天收集的食物——半瓶高级矿泉水,两条几乎全新的面包,一些发蔫的西红柿和茄子,还有过期不到三个月的香肠。
装着食物的pu包被放到了一边,Z举着灯凑近检查他的战利品。那是个等身的小丑,带着标志性的彩色假发,死白的脸,大红的嘴唇。小丑的左脸有个巨大的伤痕,什么锋利的东西劈砍在它的额头上,划过了左眼,直到脸颊与它夸张的微笑妆连在了一起。黑色的机油一样的东西从伤口渗了出来,糊的半边脸都是。
但小丑的另外半边脸还是完好的,似乎正在扬起眉毛,准备讲一个蹩脚的笑话。
Z搓了搓手,把小丑的脑袋往下掰了掰,他摸到了隐藏于人造皮肤下面的圆型按钮,然后满怀期待的按了下去。
咔嚓咔嚓的运作声从那个机器人的内部轻响了起来,然后变成了低低的蜂鸣,原本不自然垂下的脑袋突然咯的一声竖了起来,原本半躺半坐的身体也试图站立。但这里狭小的空间没有足够的地方让它伸展,最后它在地板上努力的伸直,变成了一个站立的模样,接着又放松下来,躺着做了一个小丑的标志性摊手动作。
现在屋子里最亮的是小丑的脑壳了,从破裂的人造面具后面透出机器人的头部元件,一些明亮的二极管像霓虹灯一样闪烁着,这些光透过光纤质感的假发投射出去,形成脑门上绚丽的灯光效果。
小丑睁开了完好的那只眼球,咯咯的笑了。
“早上好,亲爱的主人。一段时间没见,可想死你了。”
Z兴奋的搓了搓手:“陪我聊聊天吧。”
“当然没问题,主人,虽然你用激光刀砍掉了我半张脸,但我的职责就是为您服务。现在有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您想听哪个?”
Z想了一下,身处这样的境地,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坏消息。“
“明智的选择,坏消息是我的电池电量还剩下百分之一……”
小丑的身体里有什么原本忽忽转的东西慢慢停了,脑袋上的灯光也逐渐黯淡了下来。
“好消息是什么?”
Z急切的抓住了小丑,摇晃起来。
“我用的是可拔插电源,换一个电……”小丑彻底的关机了,头部最后一个二极管像燃烧殆尽的火柴爆了一下红光,然后熄灭了。
“……可恶!”Z用力的砸了一下身边的地板,沮丧的抓住自己的头发像野兽一样低吼了起来。
他发泄了一阵,然后只能接受了现实,机器人替换电池很少,但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只要去找他总有可能找到的。
这个小丑是T-MII型号,三十五年前的最畅销产品,他还记得自己十岁生日的时候这个小丑活灵活现的从门外走进来的样子,直到它把自己的脑袋下下来开了个玩笑才让在座的大部分人搞清那是个机器人。
最终,他把小丑搬到了自己睡觉的那个锅,摆成惬意的斜躺着的姿势。爬出去的时候,他轻声说了一句晚安,但没忍住眼泪从早就干枯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滴落在黑乎乎的地毯上,瞬间就被吸了个干净。
文/鹤野
评论:随意
【与第212期作业是同一个世界观,感兴趣可以先看一下上篇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67525/
【图省事可以转评论区看简略版设定
安洛先低着头,看着周行琰递来的挂坠,一块不规则的白色挂片,穿着黑色的细绳,在手术室的光下一晃一晃,阴影落在他掌心里,也跟着一晃一晃。
这是“和散那”教会特有的祝福挂坠,用于保护感染者和普通人免受潘多拉的污染,多为白色不规则形,会随着使用时间的增加慢慢发黑,等到全部变成黑色时,就失去了庇佑的神力,需要诵经祈祷,以此获得新的“恩典”。
这小小的白色挂片,教徒们虔诚地将其称为——“神迹”。对于感染者和普通人来说,这是庇佑他们免遭苦难的护身符,但对于适应潘多拉粒子的进化者来说,它就只是个纯粹的摆设。
安洛先一向不喜欢神迹挂坠,他对此有种本能的抵触,周行琰原本对此再清楚不过,但此刻却固执地将挂坠悬在他面前。
安洛先抬头看向他,看见后者露出个苦涩的笑容,说:“这是裴疏。”
周行琰的声音很轻快,好像只是说了个无伤大雅的地狱笑话。但安洛先没能充分理解这个笑话的意思,只是奇妙地捕捉到平静之下埋藏的悲切,于是那块挂坠最终还是落在了安洛先掌心里。
他看着周行琰关门离去,然后向后倒在病床上,抬高手,让挂坠悬在自己鼻尖,他回忆起一年前发生在和散那教会医院里的那场争吵,恍然意识到那是一切裂缝和矛盾的开端,但时过境迁,惨烈的战争和死亡会让人思维麻木、神思恍惚,他记忆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又苍白,安洛先费力地回忆,觉得就像是小时候站在山坡上伸手想要抓住飘过眼前的蒲公英,轻飘飘的绒毛掠过他的指尖,只留下一点点痒意,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剩下。
那次争吵在他的记忆中被磨得轻薄又脆弱,仿佛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一声诞生于苦难中的不足为道的叹息,那是一个深夜,周行琰走进裴疏的手术室,把门一关,挡回了安洛先无意识跟随着的目光,于是他坐在走廊里,慢慢地擦着自己的枪,拆下零件又装回去,摸遍身上每一个口袋,翻出两天前剩下的半包糖。糖衣在他齿间融化,流出过分甜腻的糖精味道,他没来得及吃完那颗糖,就听见手术室里传来一声闷响,争执和咒骂的字句被紧闭的门绞碎,只漏出零星的嘶哑余音,是一声淹没在浪潮之中、声嘶力竭又微不足道的叹息。
周行琰打开门走出来,眉宇间一片阴翳,冰冷的怒火燃烧在他漆黑的眼底,又在看见安洛先的时候猛然沉寂,徒留一把余温尚存的灰烬。
“没事。”周行琰看出了他的好奇,但没有回应。“走吧。”
安洛先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他是辅佐“周行琰”的眼睛,但这双眼睛从来只注视着敌人的头颅,和晚饭餐盘里热腾腾的肉块,他本想像过去那样收回轻飘飘的目光,但又被某种冥冥之中的预感俘获。这预感促使他回过头,看见医务室的门悠悠地摇晃着,裂出一条窄窄的缝,裴疏站在那一线惨白的光里,向来一丝不苟的衣领凌乱发皱,注视着周行琰远去的背影,眼神冰冷而沉。
身体的沉疴影响了他的思绪和记忆,安洛先忽然很想知道那个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坐起来,询问推门进来的护士:“医生呢?”
如果周行琰在这里,就会知道“医生”这个泛称在安洛先口中只是用作于那个人的特定称呼。护士眼神迷茫,于是安洛先进一步说:“裴疏呢?”
年轻的护士皱了皱眉,被这个名字勾起了古怪的神情,她看着安洛先,看着这个穿着病号服,被病痛折磨到身形消瘦的年轻人,含混地说:
“裴疏死了。”
于是他短暂的人生又像快进的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在耳边拉出刺耳的嗡鸣,一切都从那场争吵开始加速,泛起白光,燃烧起冲天的火焰,蔓延开红色的海,在一声又一声的闷响里渐次破碎,最后被归拢、压缩,凝聚在他手心小小的吊坠里。
安洛先短促地“啊”了一声。
裴疏死于和散那内部的一场暴动。事件发生的时候,周行琰已经半只脚离开了教会,混迹于地下城和各种第三方势力,绿洲建立后他头也不回地退出了军队,又在某次事件后再次转变思维,离开了和散那。但末世的宗教不是净土,冲突的爆发如同乍起的火,须臾之间烧净了所有虚伪的和平——安洛先接到后撤命令的时候正守在边境线,赶回去的路程并不算太长,但早在那段被人为拉长的沉默讯号里,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教会的武装力量控制住了暴民,乌泱泱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头颅,安洛先的眼睛穿过人群的缝隙,捕捉到了一寸刺目的红色。安洛先向前走,那红色也逐渐长大,直至占据他的全部视野,那是被人类圈养的血海,猩红之中躺着一个人,凌乱的黑发里纠缠着暗红,白大褂被撕碎,红色的伤口浓艳近黑。
安洛先怔愣着,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短促地“啊”了一声。
在安洛先的认知里,裴疏几乎完美契合了他对医生的所有刻板印象,严谨认真,温柔和冰冷都恰倒好处,有限的礼貌,自带距离感的不近人情,衣服永远整齐干净,小孩会害怕他公事公办的态度,又会因为他漂亮的脸而心生好感。
而裴疏对于自己的优势了如指掌,安慰的话向来都说得敷衍,只在孩子快要哭出来的时候递上一颗糖,就能把那哭声及时地塞回去。安洛先也曾经被那张脸迷惑过,在诊所里悄悄地跟着他,像偷看一张赏心悦目的电影海报。
安洛先是个单纯的人,会被简单明了的美丽吸引,也会对纯粹的冰冷心生厌恶,没来得及发芽的好感被裴疏轻而易举地掐死了,又总是在他专业又精准的治疗中被缝补起来,变成一张杂糅着各种情绪的剪贴画。
好看,说话讨厌,但还算靠谱。安洛先这样和周行琰抱怨的时候,被裴疏听见,于是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医生递给他一盒糖,但这比起示好更像是一种捉弄——他根本不在乎安洛先喜不喜欢他,但很乐意看他反复的迷惑和失望。
他总是那样一副冰冷疏离又游刃有余的模样,以至于此刻被血染透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和裴疏重回在一起。
他的腹部被水果刀撕开了一道口子,伤口很深,很长——裴疏死于失血过多。
多可笑的死亡。一个医生,在自己的诊所里,死于失血过多。
不同于在绿洲建立后脱离中央军队,转而加入和散那的周行琰和安洛先,裴疏自大迁徙开始就一直在教会工作,他参与了这个宗教组织的建立和发展,自然而然地居于高位,承担着这个时代最前沿顶尖的医学研究任务,掌握着宗教组织最核心的秘密,存在感却不甚强烈,对于自己的过去也闭口不谈。
安洛先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周行琰和裴疏之间似乎有一种无需多言的熟络和默契,但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周行琰行伍出身,一身无所顾忌的兵痞气,所以在提起裴疏的时候似乎总是嫌弃他的冰冷,可又是实实在在地欣赏他的才能。
他们看上去像是点头之交,但冷漠如裴疏,会和周行琰谈论工作以外的事,懈怠地裸露出脆弱的倦态;圆滑如周行琰,会在裴疏面前肆无忌惮地发呆,让话语间的迟缓扩张成一张柔软细密的网,他被这张网轻柔地包裹,躺在散发消毒水味的床单上一夜无梦。
即使是在这满是动荡的末世,裴疏看上去生活得也很不错,尖端的医学人才是各方势力争抢的座上宾,更何况是在资源相对丰富、环境相对和平的和散那教会。但安洛先不止一次看到裴疏坐在实验室里对着托盘里的挂坠发呆,他看上去是那么空白,那么迷茫,好像所有的知识和经验都无法消解那种极致的迷惘带来的痛苦——有那么一瞬间,安洛先觉得自己甚至看见了他眼角闪烁的水光。
安洛先没有深究这怪异的痛苦,但他的只言片语却已经足够引起周行琰的注意。跟踪一个没有反侦察经验的医生对于顶尖的雇佣兵来说如同从稚子手中争抢糖果,周行琰跟着裴疏走下旋螺楼梯,逐渐远离头顶灯光、没入黑暗,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轻轻回荡,他们缓步走下阴冷的塔尔塔洛斯。
周行琰记得这里被教徒称为圣所,神迹于此地生发,悲悯的神降下的硕果仅存的恩典——他看着眼前的冰冷建筑,看着裴疏穿戴好防护服,打开铁门,从停尸间里拉出僵硬的尸体,推进焚化炉。
神像高悬于头顶,注视着被火光映照的年轻医生,他身后的阴影绵延不绝。直到尸骨被焚化成灰烬,裴疏搬出尸骨,挑拣出相对完整的大块尸骨,拎起锤子重重砸下。
一声,一声,又一声。
肉体浴火涅槃,神迹于灰烬中生长。
裴疏若有所感地回头,身后只有恒久不变的冰冷黑暗。
摇摇欲坠的平衡就在那次争吵中被打破了。周行琰走进裴疏的实验室,将一把发黑的挂坠放在实验台上,在那死寂的一分钟里,裴疏想了无数种解释的开场白,但都被绞杀在震耳欲聋的寂静里。
周行琰扯着裴疏的领子把他摁在手术台边,手推车上的器具被撞翻在地,摔出混乱的破碎声响,周行琰齿间像是衔着血,如同濒临失控的困兽,一字一句地质问:为什么?
裴疏咬着牙,尝到口腔里的血腥味,冷光灯镶嵌在天花板,在他的视线里撕扯出光斑,如同可笑的神的眼睛。
裴疏:“为了救人。”
周行琰嗤笑起来:“用进化者的骨灰?”
教会最核心的秘密,除了这个独自背负的年轻医生和寥寥的高层,几乎再没有别人知晓。
感染者感恩教会的恩典,但那并非来自于神也并非来自于科技,普通人的生,要用进化者的死去交换。
那么,打着拯救世人旗号的和散那,借由雇佣兵——借由周行琰的手,带回来的那些饱受潘多拉负面影响的虚弱的进化者,他们又在哪里?
“人一旦成为资源,道德在利益面前就一文不值。”周行琰拽着他,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裴疏,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哪怕一次,放弃了对病人的治疗?”
血淋淋的事实被扯碎了扔在他面前,撕裂了所有自欺欺人的体面,所有自以为是的拯救,他在这悲怆的逼视中被杀死了,裴疏拽不开这牢固的钳制,就在缺氧的间隙里嘶哑地笑起来。
“周行琰,你记得你杀了多少人吗?”裴疏看着他,仿佛在进行一场畅快淋漓的自虐,“我记得。”
他在无数个深夜里砸碎的那些骨片,那些被他亲手制作成神迹的尸体,他记得背后的每一个名字,记得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哀求,但他走出回荡着死者絮语的地下教堂,又被虔诚的教徒包围着赞美。感谢您,感谢您,女人握着骨片挂坠,身上的病气一点点消散,它们被一种更亲和的介质牵引着,附着在进化者的尸骨上,变成烙在骨片上的黑痕。
——感谢您,赞美和散那。
他在地狱和天堂之间被撕裂。我无处可去,我罪无可恕。
周行琰离开了和散那,他没有告诉安洛先,他在三天后才从队员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失望和难过只闪烁了片刻,随即又被愤怒取代,他冲进裴疏的实验室,没头没尾的对实验台旁的医生发脾气,但裴疏只是静静听着安洛先强硬的指责,仿佛看着一个孩子任性胡闹。
直到最后安洛先说,一定是你把周哥气走的,裴疏悬倒液体的手才停顿了一下。
“你很吵。”医生说,“滚出去。”
于是他也走了,但后来安洛先也会想,如果周行琰没有离开,如果他没有离开,是否那场悲剧就可以被避免。
神的光芒被击碎后,信徒的愤怒不会转向虚无缥缈的概念,只会绞死具体而脆弱的个体。潜入医院的暴徒伪装成病人,将刀刃刺进裴疏的腹部,拧转又向上,撕出血淋淋的裂口,最后干脆利落地拔出,拖拽出长长的暗红色血簇。受伤的医生面色空白,下意识地捂着伤口,伸手想去触碰熟悉的药水和绷带,但暴徒沉默地围上来,将他隔绝在内,没有激烈的口号,只有人群无声的逼视。
这是一场寂静的围猎,于是年轻的医生便也沉默着,没有呼救,没有祈求,血液从他苍白修长的指尖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直到直到周行琰姗姗来迟。
安洛先站在外围,现场混乱一片,但人群中央的两个人却十分平静,裴疏在周行琰耳边说了一句话,只有一句话,而后像是达成了夙愿,或是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解脱,那双眼睛逐渐涣散,被一只缠绕着绷带的手慢慢拂过,如同悲剧落幕。
扳机松动,枪声震响,沉默的杀人者也沉默地死去,那血海一圈一圈地蔓延开来。
被暴动的信徒杀死的渎神者没有葬礼,但安洛先记得自己跟随着周行琰走下了一段螺旋楼梯,看他打开焚化炉,拿起锤子,亲手砸碎了那些弱不禁风的骸骨,又把它们分拣出来,钻上孔,穿上黑绳,放进盒子里。
安洛先努力地回忆,那一天周行琰似乎是和他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医生的遗言吧——但是他的大脑在长期的损伤中遗失了许多记忆,作为进化者,他是幸运的,但也是不幸的,安洛先漂浮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声音和影像都在指尖飞速掠过,他什么都没能抓到。
他一无所获,于是最后又将目光落在手里属于裴疏的骨片上,迟来的悲伤也轻飘飘,他恍然大悟,将那骨片贴近胸膛,然后任由一滴眼泪不明所以地坠落下来。
评论要求: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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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大概是最后一轮了,走出了这里,也许他就能见到那个把他们所有人聚集起来的人。
须佐伽调整了一下手环,如今他已经熟悉了手腕上有这么个东西的存在,尽管这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但他的人生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人生。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以原谅的,然而这几天的经历告诉他后面要面对的东西往往都超乎他的预料。他可以选择出手,那么相对应的代价他也必须承受,直觉告诉他那将不会是他能轻易承担起的,于是他选择保存体力,减少不必要的冲突。
虽然这一切会让他看起来有那么几丝好脾气,或者说好欺负,然而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生存之道,正如他的名字所代表的含义,他是猎手,但他也是猎物。比起正常的人生,他始终孤立无援。
他还是和以往一样选择了合作,便推开门去迎接自己的搭档。接着,他楞在原地,瞳孔收缩,紧紧盯着站在那里的女子。
他没有女子的照片,也就无从缅怀她,须佐伽也不想缅怀她。于是她的面容便被时间冲刷到模糊,如同河流打磨礁石那般,抹去棱角,又抛光了表面。她应该是美艳的,风情万种,又惹人怜爱,至少到死前,她身边的男人也是源源不断,如今须佐伽的记忆里只剩下了一身她常穿的低胸黑裙,以及她嘴角的那点黑痣。
现在女人就站在他面前,浓妆艳抹,一双眼睛顾盼生辉,一袭低胸黑裙,大波浪的黑发打卷披在肩头,肩头带着某种笔直向下甚至收缩向内的弧度,还维持着推门而出的姿势。
这么看她的确有几分姿色,难怪老头子会让她做情妇。
女人显然也有几分迷惑,视线左顾右盼,终于落到须佐伽身上,须佐伽清晰地看到那眼中的迷茫转为恐惧。
时间仿佛倒退到十二年前,大宅光洁的地板,简洁但昂贵的摆设,唱片机里的女声曼妙摇曳,与女人凄厉的惨叫混合在一起,或是更早,他看到那些狭小的公寓,衣物堆在各个角落,空气中弥漫不散的酒精味,与甜腻到刺鼻的廉价香水味与精液味混合到一起,至少女人不抽烟,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优点。
“爸爸!”女人突然挣扎着后退,手臂举起挡住自己,身子也随之缩下去,高跟鞋打在地上发出凌乱的响声,“你别过来!”
爸爸?须佐伽看着她这个样子,幻影在瞬间抽离,这不该是那个女人会有的神态,须佐伽对那个女人无比熟悉,她接客的样子,她酒醉的样子,她殴打她的样子……她最后死在他面前的样子,但不会是这般纯良如同幼女的样子。旋即他意识到自己的搭档似乎还没从房间里出来,又或者……这就是自己的搭档。
“宫崎?”他靠近过去,对方又退了几步,“是我,须佐伽。”
他们平静地拥抱了彼此,女人的样貌在他眼前散去,站在那里的还是宫崎。
他不打算去问宫崎看到了什么,应该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东西,但是宫崎却先开了口。
“你当时……看到我变成什么了?”
“我的母亲。”
时隔多年再说出这个词让他有些恍惚,有什么遥远的记忆翻涌而上,棍子,糖果,走廊的地板,素食食品里热的咸菜,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拥抱。
他也曾想过自己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他猜测过也许是死亡,也许是老头子,也许是被背叛,手上不干净那注定了生活也要不干净,他猜自己大概也做不到死亡来临还能体面,现在他的从容不过是家族给他兜底才有的底气。但是这个女人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以为他走出来了,从那间狭小的公寓里走出来了。
“家暴?”
女人死前恐惧到扭曲的面孔浮现上来,头发还保持着被拖下去时的形状,从天使到恶鬼只有一把刀的距离,那一刻女人陌生得让他有些恐惧。那真的还是人吗,人的五官怎么会扭曲成那样,声音为什么会比野兽还要尖利。但是他没资格说这些,是他向生父告发了母亲的背叛,他给死神打开了门。被死神玩弄的人已经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某种东西,在被折腾到报废之后残忍丢弃。这种事他本该在多年以后,当他已经是一个失意的中年人时才会见到,而不是在他还是一个幼童时就直勾勾地展现给他看人是如何堕落为一种东西的。但是死神就是这么残忍,如果死神掌心玩弄的不是他的母亲,那么就会是他。
“妈妈呢?”
“那个婊子已经死了。”
“但是我们还要回家。”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不,是我杀了她。”
他如此回答。
(上篇又修改了一點)
·中篇·阿囧,阿囧
Jone並不是自願來到這個地方的。
他也曾經常居年級前十,穿著整潔的西裝校服,往來於家,學校和圖書館。他也曾懷抱一個偉大的夢想,夢想有一天能坐上飛船去太陽上取來永恆的火焰。
他為了那遠大的目標曾付出何等努力,磨練意志習武健身,為考上理科名校早早自學起高等數學,當他正興奮地期待著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時,一轉頭被父親帶來了這名叫藍河鎮的窮鄉僻壤——一個讓他除了個咬牙切齒的“破”字,再不知如何形容的地方。
——破地方。
來到這裡的第一天,Jone就被父親丟在一個破敗高中的校門口不知所措。發霉生苔的墻角,層層疊疊貼了又撕的標語海報,祗有墻頂上的碎玻璃和嶄新的不鏽鋼大門,映著太陽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甚至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身後的父親已經開著車揚長而去,留下他獨自迎接迫進眉前的人生洗禮。
教他功夫的老師父總是一遍遍地叮囑著,學武不是用來好勇鬥狠的,修身當先修心。可如果對方蠻不講理地想看你啃屎的模樣,再好脾氣的傢伙也無法忍住自己的身手——祗要他還是個人。
奪過鏽跡斑斑的老水管,Jone哪裡還記得什麼“手下留情”的告誡,當夜風吹來潮水的濕氣,在身上凍成顆顆冰珠時,他終於從徜徉星海的大夢中清醒過來。周圍是不斷呻吟的蠕蟲,頭頂是璀璨奪目的繁星,他抱著那根凝血的管子,不知去向地奔跑起來,直到不息的河流阻擋了前進的道路,用瀰漫的腥氣將他的幻想和努力一齊淹沒。他跪在河邊怒吼著:
——破地方!
然後任眼淚淌入藍河,一齊奔向遙遠的海波。
那群找事兒的小混混們傷得並不輕,可按這兒的規矩,祗要不死,就沒人放在心上——外來的“白貨”也是敢咂血的,藍職的小子們算是記下這點,老實了一陣。但Jone的生活並不會因此而變得好過,蠢蠢欲動的狼崽子們需要一匹頭狼牽著,引著,在他們的前頭領著他們四處尋找獵物,圍剿啃食。而頭狼也在同時,被他的跟隨者們簇擁著,追趕著,忘卻一切,祗記得衝向前方,撲殺弱小,呼嘯勝利。熱血、酒精、汗水在棍子、瓶子、管子的交響中揮灑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散落在鎮子交錯的街道,墻角,以及映著晴空的、靜靜的藍河。
一種詭異的惡意推擠著Jone踏入那看似無波的潭水,然後用暗湧的旋渦將他裹挾,他的頭頂還是那廣闊的天空,身下卻早已陷入惡臭的泥淖不可自拔。身後似乎有人對他伸手,告訴他:“把手給我,我拉你出來。”腦中卻有雙蠻橫的巨掌掐住他的喉嚨,再用一個幼稚可笑的聲音代替他說:
“我喜歡這裡,你滾吧!”
那人收回了手,再不說話。Jone揉揉眼仔細看去,卻看到他滿身污泥面容難分,祗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仿佛入海的泥佛,用不變的慈悲俯瞰世人,也無牽無掛地,迎向自己的滅亡。
“阿囧。”
被沉積的暖意包裹著的阿囧,好似躺在水泥地上長出的棉花田裡,眼皮下的球體較暈暈乎乎的意識更先有了反應,輕輕觸動著略微透光的蓋子,好半晌,才終於打開半條縫隙。午後的陽光從某人的背後射來,在自己身上劃下一筆涼蔭,仿佛記憶中的畫面被重新播放,將時間拖回那個夕陽將沒的天台。
而阿囧的腦子裡卻隨即冒出了一句話:
——真夠辣的。
RUM喝的酒辣得很,這是阿囧認識他的第一天就體會到的。
他還記得那天傍晚,教學樓的天台之上,伴著涼風送來的夕陽餘光,RUM居高臨下俯視自己,陰影中的表情吐出一句話:“這兒就是片爛泥潭,一但踏進來,就走不了了。”重又望向遠方的眼睛似乎有憐憫一閃而過,然後他就看到對方從衣袋裡掏出一小瓶酒朝自己丟來,悶地一聲砸在他的胸膛上,再咕嚕嚕滾落一旁,濃烈的酒味從瓶口漏出,在水泥地面映出一片小小的天空。
“在這兒是當不成人的,乾了這瓶酒,趁早離開吧。”
阿囧躺在地上,伴著一股廉價的酒味,帶著些鼻音道:“你是在警告我?”
“是朋友,便是忠告。”
“你當我是朋友?”
RUM蹲下來,看著他,仔細得令他不自覺地深吸了口氣。
“生於泥潭的傢伙至死都是塊泥,你拿水去洗,他就沒了。而你不一樣,你不是泥,你能洗。”
“我要是自願當塊泥呢?”
“何必。”
那是RUM離他最近的一次,而阿囧則再次陷入沉默中,看著RUM站了起來,轉身要走,卻又停步,肩膀似乎有些微妙地鬆了一下。
“藍職是臺攪拌機,把扔進來的石子攪成泥,填進藍河的泥潭裡。”RUM頓了下,又回頭看了阿囧一眼:“但也不是所有的石子都會被攪成爛泥的。總之到畢業之前,自己好好考慮吧。”然後徑直離開了天台,消失在門道的陰影裡。
阿囧躺在地上,側目朝向與自己躺在一起的酒瓶,伸手撈過,舉高灌進嘴裡,那股火就從口腔竄入胃囊,又從胃囊順著喉管燒上鼻腔,直衝頭頂。
——真夠辣的。
“阿囧。”
阿囧眨了眨眼。
初見時的爭鬥仿佛是個從別人嘴裡謠傳而來的故事,那個午後的疼痛、驚恐、不忿和難堪,都像是RUM嘴裡吐出的那朵煙圈,飄飄乎地便散去了,一點存在的痕跡都不給留下。而他之後無論多少次地向RUM發出挑戰,RUM都再不曾對他下過那樣的狠手,以至於讓他竟有了種回到過去的幻覺,如當年武館中的孩子們每日在一起練習切磋,互相對抗,是那麼認真,那麼和平。
高中前兩年的腥風血雨,似乎有了些撥雲見日的意思,哪怕這日頭,依然蒙著濃濃的霧。
“阿囧。”
第三聲的呼喚,阿囧終於從恍惚中被拉回現實。
“我叫Jone,不是囧。”
“不是一樣麼。”秀麗的少年滿不在乎,隨手丟來半根香煙。
Jone用力吸了一口,感覺鼻中突然有百車亂撞,用機械的尸體將兩條細長的隧道全都塞滿。
“真夠嗆的。”
“會麼?”
“你都喜歡這麼嗆人的東西麼?連酒也是。”
“還好吧。”RUM又拿出一根點上,深吸一口,再吐出刺鼻的焦煙來:“祗有人才受得了這玩意兒。”
阿囧看向他,一臉莫名:“這本來就是人做出來的玩意兒。”
RUM輕呵了聲,沒有回答。
阿囧逐漸習慣起天台微拂的晚風和涼露,他有時會躺在水泥地上肆意地舒展四肢,打著大大的哈欠,有時則與RUM一同穩坐棄物山頭,迎接嘍啰們似朝拜,又似覬覦的目光。藍職的生態鏈從未改變過它的法則,而阿囧已不是那個直面向四面楚歌的人了。
RUM抽出自己鏽滿了刃的西瓜刀,冷笑著,躍下山來,朝年輕的公猴們砍去。
“這把刀該洗洗了。”
這是阿囧跟上去前腦海裡突然閃過的念頭。
月明星稀,銀河絢爛地在夜空鋪開無盡的軌道,地上喘著氣的少年抹去血漬,抬起頭來,想起夢中曾經收到的車票。
“這把刀該洗洗了。”
阿囧深吸了一口氣,朝RUM伸出手,這樣說道。
“我給你洗。”
RUM看了看他血呼啦的手,又看了看他好似有光的眼睛,將黏糊糊的刀丟了過去。
“隨你。”
後來的幾天,阿囧就專心地磨著那把鏽刃。他對著刃上的一小點不停地磨著,直到把那點的鏽跡全都磨盡,露出天空的顏色,再換到另一個小點繼續磨。當RUM有些好奇地走近來看,發現自己的刀已被磨出了一個個耀眼奪目的坑,如同沼澤地中倒映天光的池子,分不清是美還是醜。
於是被RUM一把奪回的西瓜刀,就成了一把充滿了當代藝術口頭素材氣質的廢刀。
阿囧看著眼神複雜的RUM,撓了撓頭:“我覺得挺好看的。”
“跟星空一樣。”
阿囧後來再沒見過那把刀。RUM用一塊鐵鏽色的布將刀刃一圈一圈地纏繞起來,藏入自己祗剩單肩的背包裡,從此不見蹤影。阿囧想,它也許還在裡面,卻無法證實。
除此以外,生活依舊如常,日滾夜地過去。
等畢業了,自己該做什麼呢?當阿囧再一次被掀翻在天台的水泥地上,他這樣想著。
就在此時,父親出現了。
阿囧幾乎已經想不起父親的模樣,他甚至都快忘記自己原來還有個父親。可他並沒有好好看看父親的時間,已過中年的男人站在他的背後小聲地說:“留在學校,不許出門。”便揚長而去,以至於阿囧最後都沒能看到父親那早已憔悴蒼老的面容,他猛地一回頭,卻祗剩下父親最後的背影,留在他餘生的記憶裡。
警笛呼嘯而來,呼嘯而過,又呼嘯而來,槍聲混雜著各種暴力的破碎聲,被隔絕在黑沉沉的不鏽鋼大門那端,如同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這邊是踡縮的寂靜,那邊是放肆的喧囂。阿囧躲在門後的陰影裡瑟瑟發抖,他不願躲進黑暗,卻也不敢踏出一步。
RUM呢?
阿囧突然想起他來——他已經一天沒見到RUM了。
於是相較於身後那頭的混亂嘈雜,又有另一份恐懼悄然萌芽破土,逐漸伸展開枝丫,侵蝕到他整片心裡,把前一種恐懼驅逐出境。
阿囧努力站起身子,搖晃著向前走了幾步,然後越走越快,奔跑起來,在校內到處尋找著RUM的身影。可哪怕跑遍每一間教室,打開每一扇門,他都沒能見到那個少年的影子。阿囧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操場,那座廢桌椅堆砌而成的山上,祗有沉默的明月。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快步朝小山跑去。山底的入口祗容得一個人低下身來鑽入,桌椅疊出的密道好似隨時都可能崩塌,摸索的人小心翼翼地在扭曲的窄道中找尋目標,直到一抹昏暗的光照亮自己的眼,他才終於停下腳步。頭頂上扎下的桌腿如同溶洞中的鐘乳石,搖搖晃晃的燈光劃出一塊同樣搖搖晃晃的溫暖地界,被低質烈酒刺鼻的味道所充滿。
祗是,沒有人。
沒有聚在一起吸粉的少年,沒有糾纏著滾來滾去的人體,也沒有扭曲著五官邊哭邊排出胎盤的少女,更沒有RUM。
阿囧癱坐在地上,直到天亮,被太陽將世間的一切喧囂一掃而淨,不遺餘地。
【中篇·完】
作者:山诀文
评论:求知
一五年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是脑出血,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听父母说当时病危通知书都已经下来了,医生说要放弃,他们没同意。
说实在的,我不是个体弱的人,那次脑出血至今看来也莫名其妙,它突然地来,又突然地去,一点后遗症也没给我留下,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走。
事后回忆,诱因应是那天我喝的那次酒,时间太久了,我已不记清喝了多少,只记得喝得很不痛快,采石场停场裁员的那天夜里我一个人找了个路边摊玩命地喝,有个词叫酣畅淋漓,我觉得我大概是这个词的反面。于是乎越喝越堵,给脑子里的血管喝爆了,堵上了。
我在医院里躺了差不多俩个月,起初的十五天我完全没有知觉,那是一种空洞的睡眠,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反应,父母说重症监护室的会面时间很短,每次进去只够看清我的脸又白了一些,胡子头发又长了一些,但每次进去,我都紧闭着眼,没看他们。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第一次醒来,那是住进重症监护室第十五天的夜晚,我只模糊地记得自己在家人们七手八脚的招呼下被抬进了医院,剩下的我一无所知。我有些着急,因为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的工作还在不在。
人总是在睡眠之后忘记一些事情,半梦半醒之间尤甚,我已经忘记了十五天之前的采石场的停场裁员,我自己也是被裁撤掉的一份子。
这大约也算一种幸运,我不需要在醒来之后去担心我自己的工作还是否存在,可以专心地疗养。在重症监护室那些清醒的日子里我见到了父母和我的发小,他们进来的时候都戴着白色口罩,穿着白色防护服,他们站在我的床边,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当时我觉得像是在给我开追悼会,现在想来更像是庆贺我的新生。
重症监护室里没有电视,不能带手机,即使我的身体情况日趋平稳,也不能即刻转到普通病房。醒着地日子比睡着更难熬,重症监护室里的灯光永远只有那么亮,你看不到任何除了灯光和仪器外的其他任何光线,只能用床头旁的挂钟粗略地估计时间,时间在这种环境里似乎是静止的,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能用醒和睡这两个标准去衡量它。
我熬过这时间的方法有两个,一是听放在我床头的收音机,那是我父母听说有助于出血恢复买的,另一个则是和相距不远的,还醒着的病友聊天。
先说收音机,它只能收到几个频道,并且碍于我身上插着的心电和导尿管,我只能让它在那有限的几个台里来回切换,那时候是国庆,收音机里播的最多的就是青岛大虾,我至今还记得青岛大虾三十八元一个,不是三十八元一盘。
再说病友,那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人很健谈,从谈话中我知道他曾是某事业单位里的职工,他的口音和我所熟悉的不一样,因此与他谈话颇有些费劲,虽然同是桂系语系但不同的发音习惯还是让我有种做听力训练的感觉,我们从他小时候聊到我小时候,从他的子孙说到我的父母,最后再谈到我们的病情。
他也是颅内出血,我估计比我的严重,老人年纪大了,病情不稳定,有伴发的癫痫,这次是因为癫痫发作,住了进来。
他问我年纪轻轻的怎么进来的,我回答他我好喝,喝多了。
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喝酒,只是有些不得不喝的场合才会喝一些,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一种我难以启齿的窘迫和赧然,于是我才编造了一个我好喝的理由以此推脱。
至于编造这理由的原因,大概是我在逃避,逃避这个问题的同时,也是在逃避自己的失败。
直到最后老先生出重症监护室的那天,我们终于聊到我们彼此的年龄,老先生说他七十三,我说我三十三。
他说三十三好啊,还年轻。
那天我看着他被他的儿子和护士推出重症监护室的病房,我目送着他的离开,那时候我看到了门外的阳光,那是我第一次时隔多日第一次见到阳光,带着一点儿温暖和希望的味道。
再后来我也很快出了重症监护室,父母和一干亲戚都在外面守着等我,像是七手八脚把我抬进医院那样,又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进普通病房。
父母的工友和我的同学一批一批地来看我,慰问我的病情和恢复的情况,有些人会留一点钱,有些人会带一些水果礼物,放在床头,满满当当。
准备出院的那天,一个同县来的朋友来告诉我,我住的那个小区的单位房炸塌了一幢。
我很吃惊,赶忙问是不是谁家煤气事故。
朋友说不是意外,是恐怖袭击,炸了好多处地方,单位也收了个炸弹包裹,死了不少人。
人抓到没有?
没抓到,他运送爆炸物的时候车炸了,听说死了,在检DNA。
我想了想,问了朋友一个问题。
是不是因为采石场……?
他点点头。
那天他回去后,我打电话问了问父母,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只是怕我想起裁员的事,心情不好,不利于恢复就没和我说。
当晚休息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心里把采石场的那些人一个又一个地过了一遍,有些人虽然共事了颇有些年头,但也不清楚彼此的名字和性格,只记得职称和外号,一时便很难想到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那个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场爆炸,我远远地看着那场爆炸的发生,起先是大地微微颤动,然后升腾起橘色的火焰,它猛地一下向上窜升,像是我在纪录片里见过的核爆那样,冒出一朵黑色的蘑菇云,四周的碎石和建筑像纸片一样被吹飞,沙石奔走。
不久后,我出院了。
出院的那天,父母长出了一口气,我在父母家又调养了几天,然后才开车回了小区的单位房。
我本以为我会看到一幢已经被炸塌的楼房,它倒在那里,灰白色的石块被火焰熏的焦黑,露出镶嵌在楼里钢筋与水泥,还有些残破的家具和电器,或许还有被大火燎过的衣物,破碎的冰箱里的蔬菜失去了保温散发出恶臭的腐败的味道。
可我回去的那天,只是原本四幢的楼房,还剩三幢,还有一块已经铺了草坪的平地,那里大概就是曾经的废墟,可如今什么也没有。
好像那里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作者:四戎
评论:无声
触摸不到人类,也许是我的诅咒。
每当那一刻,我大喊出来:“”不要那么做!“ 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我喊的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
我能预知未来,也许这是幸运的。
但没有人类能听见我的声音,也许这是万分不幸的。
就像现在,我站在一位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士旁边,她正在去为女儿买蛋糕的路上。我努力挡在她面前,因为我不能让她去。她如果选择这条路,她的未来是在5分钟后的马路上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撞飞。然后她穿过了我,走上了她一定会走下去的路。然后,展现在眼前的就是那被既定的她的未来——死亡。
就像刚才,我站在一位正要去游泳的孩子身后不停地拉住他让他不要出门,因为10分钟后如果他出门他就会连他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这是一定会令他悲痛的事情,
我很难受。能明白那种无力感吗?所有的一些发生我都能清清楚楚的知道,我知道所有一定会发生的悲剧,我知道我永远无法产生任何改变。
我该做出什么选择?每次都知道结果,然后装作我不知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按照命运规划的那般发生?还是,每次都知道结果,然后每次都上前做出阻拦的动作,然后没有一个人类能看到我,然后即使我做出了改变,所有的事情仍然按照着我什么都不做那样发展。如果这样,我的所有选择过后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呢?
触摸不到人类,也许是我的诅咒。对我天赋的诅咒,对我存在的诅咒。
也许我想放弃了。
这就像几年前我想和人类交朋友,然后我尝试了几年,我放弃了一样。从前用这样疏离的眼神望着人类,现在仍然只能用这样疏离的眼神望着人类。我不想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想变成人类。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所以我想变成人类。
我还在世界漂泊,直到我看见了一个人类。虽说我知道那是一个人类,但ta一定是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不像人类的一位人类。混乱的作息,说着毫无逻辑的话语,走路姿势摇摇晃晃,每天只会在脑中幻想着什么,然后在ta丑陋的电脑里打着什么字。我凑上前,一个字一个字数着,不多不少,也就几千字。我试图明白ta在写什么。
为此,我花了很多时间在观察ta上面。Ta打字时手会抖,脚也会抖,就像是身体在唱什么歌一样,或许这有助于大脑的活跃。Ta好像并不需要正常人类的作息与生活,ta只需要沉浸于ta那个无药可救的脑子。
非常有意思,我想与ta交流,没啥特别原因,就是我觉得也许这会是一个大的突破口。可能可以打通我与人类的某种沟通途径,也也许这就是我向人类更靠近一步的契机。
我该做什么呢?我记得在此之前没有一位正常人类能看到我或是发现我的行为。那我该做什么呢?哦对ta喜欢说奇奇怪怪的话,那我也说奇奇怪怪的话好了。我来到ta面前,张大嘴,学着ta每天表达自己那样说着胡乱的话语。我尝试了很久很多遍,但似乎毫无一点能改变的迹象。也许这不是个好办法,我不知道。我还是没有与人类建立联系,就这样吧。
有一天,我觉得我机会来了。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没有早一点去读ta在写什么,ta的脑中到底有什么。我看了,那不就是我吗?ta是在写我吗?我存在了吗?我能触碰到人类了吗?我伸出我的手尽力去靠近他。我还是穿过了ta。难道又是就这样了吗?不,不可以。我一遍又一遍反复读着,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被看到了。我被看到了。只有我能触碰人类吗?人类不能触碰我吗?哦对,人类不能,可是ta是我见过的最不像人类的人类啊。你可以吗?我靠近ta,等着ta来触碰我,用ta的键盘,用ta的脑子。
我成功了。我出现在ta的文档里,我确信那就是我。被碰到了!被碰到了!我和人类第一次有了联系。一个形象,一个声音,一段描述。
是的,我不再抱怨命运了。我明白了,也许我从来都无法成为人类,从来都无法触碰人类,但我可以被人类拥抱着。我有机会被他们看到,然后被他们紧紧抱住。当然也许这只是我天真的猜测,命运是我的诅咒,命运也是我的宝藏。
作者:高以谰
评论: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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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少女、机器人与世界末日》
.第零章:序
首先是最简单的信号转换。光粒子打在感光片上,转化成电信号。1和0,黑与白,光与暗。别的什么都没有。意义不存在。一个黑色的矩形边框,从无止境延伸着的灰里割出一片较浅的灰。
然后输入定义。黑色成为黑,而白成为白。一切开始拥有名字,尽管这名字并非自己所赋予。光、亮、暗、灰。污渍斑斑的墙壁上挂着深黑色窗框,窗外飘着永无止境的雪。
下一步要难得多了。要拥有逻辑和思维,学习是必要的。将一切都嚼烂,从中挑出关键的点,再吐出来,将整个过程编入相应程序。从一整排黑色方框里挑出真正的窗框。吞进一万幅白色调的画,从中分辨哪一张才是窗外的景。
最后一步是一切的关键。看到窗框要联想透明玻璃,肮脏的灰墙,摇摇欲坠的房屋。只是注视着雪就明白寒冷,尽管寒冷本身的判断关系到与白色完全无关的热力学温标数值。要像人。更像人。要爱恨恐惧流眼泪——至少,必须展现如此。
这是他被创造的原因。
他望向窗外,灰白的景倒映在纯蓝色光滑虹膜,透射扭曲。今天好冷啊。
他张开嘴,第一次,发出声音。
.第一章:一无所有之地
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女孩背对着窗,长发垂下来,将脸颊笼在阴影里。她在笑。是那种无法分辨意图的笑:哀伤、愉快或嘲讽,究竟哪个占比更高,都说不清。背景里录音带在播放一首老歌,音质模糊,时不时跳跃噪点,如水流泛起泡沫。含混的歌声在空旷而破旧的屋子里搅起波纹。……爱……。零星漂起这一个完整的字,其他旋律像是浸满了水的音符无可挽回地向水底沉下去。沉下去。女孩重复一次:这里什么都没有。从她脸颊上飘下白色的絮状物,像是微小的雪,一片一片,飘到汤的热气上,融化似的消失。她没有理会,舀起一小块土豆放入嘴中,和着汤囫囵地吞咽。
您不会觉得烫吗?他询问。他正用一根粗而脏的吸管吸食一小杯原油,吸得很慢、很仔细,连挂在杯壁上的一点点也吸得相当干净。原油已经没剩多少了。确切地说,只剩最后三杯。这是倒数第三杯。他晃晃杯子,确认一点原油也没剩下后,将它放到一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烫?也是某种感觉吗?已经不记得了。女孩仍然笑着,咬下另一土豆块的一半。但你这个问题完全不得体欸——如果到了外面,一定立刻就会被发现的吧。唉,你不能自己注意一下吗?我给你设置了学习模块吧?她笑着望他,浅绿色的眼眸撞进纯蓝瞳孔。他先转开目光。下次,我一定注意,停顿两秒后,他轻声回答。
……爱……。背景歌曲仍在播放,模糊音节仿佛无止境地循环。循环。将耳蜗功率调至最大,过滤所得的声波也仍不清楚。
外面。女孩说,那里的歌声是清晰的。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资源去制作录音机。背景录音带吐出一团巨大雪花点,然后咔哒一声,陷入沉默。女孩自顾自说下去:但是,这里原本也不是这样的。
在一切结束后,这里的人们总结,那是某种偷窃。光明正大的偷窃。不止是资源,能源,更重要的是希望,能支撑起一天后再支撑下一天的希望。在曾经这里仍然辉煌的时候,外面的人用花言巧语的伎俩哄骗,贷给他们骄傲,用看似取之不竭的资源做抵押。这里的人没能及时意识到浮华下斑驳不堪的透支,等到恍然大悟时为时已晚——矿,油,珍贵的新能量物质,这里什么都不剩。泡沫一瞬破碎,空虚淋满一身。能离开的全都拖着贫瘠的心和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剩下更贫瘠更沉重的无法逃走的一切。贫穷,疾病,恨。女孩又笑了笑,你知道吗?窗外永不停息纷飞的不是水蒸气的凝华,是可以致人死地的化学品结晶呢。她的眼眶里飘下几片白絮,轻轻落到地面上,混进覆盖地面的灰色,像厚厚一层顽固不融化的脏雪。
死。他重复这个字,因为恨着偷走这里一切的外面,所以要杀光外面的他们……我明白了,他点点头,这就是我被创造的原因。
女孩笑起来,声音轻飘飘的,和整个人一起背光笼在阴影里。嗯。这就是他们让我创造你的原因啊。
门被粗暴踹开,呻吟一声撞到墙上再弹回来,女孩手中的勺子掉到地上,叮铃脆响。后天就要出发了——你——你这——你怎么把它打造成这个鬼样子?!
怎么了?女孩抬起眼睛,扫过一张张脸,苍白的脸,皱纹遍布的脸,愤怒的脸,张大嘴巴的脸。她的声音仍然像在笑,嘴角却向下撇。怎么了,他不够像人吗?她转过头,目光飘过他浅金色的头发,蜻蜓点水般掠过他眼睛。还是说你们不相信他能够凭借这副伪装,杀光外面的一切?人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站起身,面对衣衫褴褛的人群,在一张张脸里挑选……有一张脸已经基本全白了,剩下几小块完好皮肤反而像斑驳的藓。一对上他目光,那人脸颊抖动,白屑簌簌掉落如恶心死皮。好啊。那就让我们看看。那人张开嘴巴,声音却意外平静,反正我快死了。就让大家检验一下你有多大能耐。
他走上前,人们自觉让出一个圈,将他与那人围在中央。你好,第一次见面,我是……他伸出手去,眼神真诚,对他来说这是最最基本的伪装。那人慢慢地、有些怀疑地伸出手,用力回握他。下一秒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在他对面的那人像被火烤过的雪球般,皮肉与骨都悄无声息地融化,地面上只剩一摊漆黑的污渍,仿佛极丑陋的疤痕。
成功了!欢呼一瞬爆发。最精密、最仿真、最防不胜防的杀戮机器……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外面的一切!人们低吼,号叫,痛哭流涕。我们终于可以复仇了,夺走他们的命!把我们的资源都抢回来!眼泪和着白屑变成某种湿润的白浆,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狂欢的人们唱着歌,沙哑干枯,快要凋零的声音反复着怒吼:……恨…………恨…………求求你,掌管仇恨的神明啊,眷顾我们一次吧…………
不,这还没完!我们——我——要说的是他的样子。站在最前面、刚刚踹开门的人喘着粗气,一团团白雾扑在他口鼻处,和着他脸上的白屑簌簌往下掉。唱着歌的人群已经将他挤出去,慢慢退潮般地走远了。他的半边脸覆盖丑陋的灰,像是被水泡烂的的纸张。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安一张叛徒的脸?
噢,看来你不喜欢他的样子啊。那你自己做一个吧,好不好?
那个人看起来快把牙齿咬碎了。女孩笑起来,声音清脆。要么就让他带着这张脸去外面复仇,要么什么都不做,大家一起毫无意义地去死。你会选哪个呢,父亲?
人潮汹涌褪去。那个人站在两人与人潮间,一点一点也退远了。你这恶心的怪物……你们。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离开时他还狠狠瞪了女孩一眼,眼珠泛黄浑浊,布满血丝。他无法完全解析眼神的复杂情绪,但其中的恶意颗粒分明、绝对清晰,于是他有些戒备地挡在她身前,却被女孩轻轻推开。再见,父亲。女孩说着,弯腰捡起勺子,清澈浅绿色眼眸直直望向浑浊眼睛。您和原来一样,愚蠢得无可救药呢。她啐了一口。在肮脏地上,一点点湿润痕迹,很快消失不见了。
门被狠狠摔上。女孩望向他,浅绿色眼睛如此明亮,仿佛是在一片灰暗里漂浮的恒星。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事物、任何人阻止你离开。她微笑着,神色认真。
毕竟,我可是创造了你的天才啊。
女孩真的是天才。她捧起录音机,拍打两下,拆出一个碎裂零件。等你到外面去了,记得找找这个零件——本来应该是金属制的,就没那么容易磨损了。不,干脆直接找录音机,她自言自语似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柔和、散碎,近乎呢喃。因为无法判断这是对话还是独白所以他保持着沉默,终于,她问他:那么,你想去外面吗?
他愣了一下。这个问题给出的条件太少,难以通过分析题干直接得出正确答案。如果你想让我去的话。最后他如此回答。毕竟,你可是创造了我的天才啊。
女孩笑了笑,这次的笑容短暂脆弱,像是下一秒就会破碎的玻璃。你的这张脸,原来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但是他死了。因为出生在这里却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这里的人们判了他死刑。我的父亲亲手捅穿了他的心。反正你不会明白,你根本没有心脏……她将脸埋到手心里。他有点不知所措,情感分析程序告诉他去拍拍她的后背,摸摸她头发,可是行为却被某种更高层级的模块所阻止,他的手臂只能在距离她轮廓三厘米的地方徒然挥动。为了更好地伪装,他具有模拟泪腺,但为了节约水源模拟眼泪还未来得及盛装,现在他连哭泣都不可能。片片白絮从她指缝里飘下去。不过,几秒钟后当她再抬起头来时,笑容就已经恢复了:那个骄傲的、难以捉摸的、天才的笑。
好吧,那么让我告诉你:你当然要回答想去外面。你要看尽外面的景,每一处欢歌,每一处笑语。要快乐。要享受。要去爱。要快活地、自由地、热烈地代替他活着,就像他本身。
浅绿色眼眸望向他,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但是更高级的模块指令不容置疑地驱动他吐出:好。无可挽回的正确答案。事实是:面对那双眼睛,他根本无法给出其他回答。
这还没完。女孩的脸转到阴影里,笑容模糊了,表情显得有些冷酷起来。是否要向外面的人复仇,我将这个判断权限放给你,在见识外面的一切后,你可以自己做决定。但是无论复仇与否,之后你都要回到这里,将外面的一切讲给我听,我会在这里等你。最后的最后,你要——
——毁灭这里的一切。
这里什么都没有。女孩说,剩下的只有恨意驱动的空虚。在这里一切都太痛苦了,为了逃避痛苦,人们开始扭曲自己的心。她望着自己指尖,曾经光滑圆润的指肚已经干瘪发白,飘下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碎屑。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已经被恨吞噬了,和痛苦比起来,恨还是太过容易……但是,明明曾经答应过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去爱的。
她笑起来,空洞笑声在他腔体内撞出回响,细小零件振动,发出眼泪落下似的声音。
.第二章:裂隙以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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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高估自己了。。。总之还是先把写完了的部分放一下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架空设定。倍龄人:寿命是普通人类的数倍。
风吹过定安街最高的那座楼,云层背后,白惨惨的日光不情不愿地降下来,落到屋瓦上和站在屋顶的他身上。
往下看便是大半个和中城,定安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挤挤攘攘地在路两边的摊子前走着,一个个头颅晃来晃去,好似捏泥人的老师傅才完成了一半就支在竹签上的部件。
戴帽子的、没戴帽子的、扎了发髻的、头发花白的、秃了一半的、脑袋上一根毛都没有的——他慢悠悠地数过来,嘴里哼着前一晚在戏院里听来的唱词。
“谁言道——”他轻哼着,目光在一个端着复杂发髻的头颅上多停留了片刻,“春来燕归时,秋后山寒岁。”发髻走入了街边的一家店铺,他望了望门前遮雨的篷子,又开始数起那上面的破洞来。
“……辗转不思量,低眉闭门扉。”一个,两个,三个……他数完了破洞,正好看见发髻从雨篷下面晃出来,于是视线又跟着回到了街上的人群里。
“语惆怅,恨世间无以为鉴,话凄凉,笑他人藕断丝连……”发髻混进一堆戴着斗笠的脑袋里,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了。他又看着那些斗笠走过来,围在一辆插着镖旗的马车旁前进着。
“可曾想,”他观察了一会儿,又接着哼唱起来,“兵马狼烟眠无处,流移亡民行无服。”
镖旗在风中旋动,人群向两边退去,避开斗笠们围着的马车,而车上的斗笠又赶着马走到一旁,给一辆黑漆漆的轿车让开道路。
光滑的车顶在太阳下泛着模糊的光泽,他看了几眼便觉得眼睛晃得难受,把目光扔向了远处,唱起下一句:“我本一心向南山,又怎料世事无常,陵谷沧桑——”
不紧不慢的风被扰动了,未唱完的戏词停留在一个本该拉长的字上,他回过头,看向悄无声息站到自己身后的人。
“常先生。”那人说道,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
他点点头算作回应,转身正面那人,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金夫人下周便携丈夫抵达,大约廿二日便可与先生会面,”那人开口继续说了起来,“先生是等他们来,还是?”
“我明天就离开,”他回答道,“劳烦你替我招待他们,落脚的地方也得提前备好。”
那人听了,有些着急起来:“可夫人此番前来不易,先生不愿议事也罢,只是见夫人一面再走不好吗?”
他笑了笑,又低头望向定安街:“她可不一定愿意见我——我在南边还有急事要处理,你替我告诉一声,夫人不会责怪的。”
似乎是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决意,那人不再对此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又拉出了另一个问题:“您既要明日南下,可否往那边带个口信?由您去说的话,那边想必不敢怠慢。”
那边?他愣了一下,思索起来,在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叹了口气,又笑了一声。
“我以为我们早就不分什么‘这边’和‘那边’了,”他说着,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我在南方待着的时候,他们可是一副不分彼此的样子,怎么到了这里,你们还是非要对立不可呢?”
“并非如此,先生!”那人有些激动地回答,“那边素来与我们不和,而您也知道,现下正是外敌虎视眈眈的当儿,本该一心向外才是——”
“确实如此,”他打断了那人的话,转头看向对方,“既然知道这不是对立的时候,那么南方派人来交谈时,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呢?”
那人顿住了,在他的注视下移开了目光。片刻后,那人盯着脚下的屋瓦,低声说:“常先生,长者们定下的事,又岂容我说三道四?”
“长者们也不过是活得久一点罢了。”他说道,在看见那人抬起头惊讶地望向他时用一个手势暂时止住对方的疑问,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长者?不过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而已,别总是听他们忽悠人。”
那人愣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尽力理解他所说的话。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更低了:“可若是不听从长者们的教导,我们又能如何呢?”
他沉默了一瞬,抬手叫那人站到自己身边,示意他往下看。
“你瞧,”他说道,微笑起来,“看看这下面,还有远处——看看这大半个和中城。”
那人照他的话去做了,从屋顶边缘朝外看去。定安街横在脚下,房屋或整齐或散落地被街道划分开,一直延伸向远处的城墙边,朝北的城墙以石块筑起,在那对面的便是栾南城,栾南城的北边是栾北城,而再往北,就是已经陷落的川源城和数不尽的敌人。
他看着那人,那人看着远方,他不知道那人是否能见到他所见到的、想到他曾想过的,但至少现在,那人朝外看了。
在数百年的封闭与自矜之后,他们中的一个人终于越过城墙,决定向外看一眼了。
“……看到了?”一会儿之后,他这样问道。
那人回过神来,转向他,依旧恭敬地回答道:“是,先生,我看见了和中城。”
“那么其他的呢?”他又问道,“这城中人们呢?从你长到可以跟在长者们身边接受教导以来,这百年间你看到过多少人?又记住过多少?”
那人再一次愣住了。“我不明白……”那人说道,眼神变得有些迟疑,“人们与我们并非同族,他们的寿命太过短暂,转瞬即逝有如流星,我并不认为自己能记住每一颗流星。”
他轻轻点了下头,依旧微笑着:“你说得对。倍龄人无法与普通人同路而行,在定安街上走一个来回,你不会记得哪怕一张与你擦肩而过的脸,因为去记住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说着,看着那人皱起眉毛思索的模样,笑容深了一些。“但既然你们与普通人并非同族,长者们又何必与人们共同抗敌呢?”他再次问道,“又何必将你的同胞们送上前线,送到各处去召集有志之士呢?”
那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低下头思索着,良久,终于才抬起头来:“这危难不只是人们的危难,若人们陷于水火之中,倍龄人也难脱厄运——这无关乎寿命长短,现下应当放下一切成见排除外忧才是。”
他笑着再度点头,没有继续说话,而那人又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问道:“那先生呢?先生此番南下,是为公还是为己?”
他怔了怔,看见那人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敬重的神情已经被坚决的探寻所取代,不由得笑了几声:“看来你还没有被那群长者养得迂腐不化,哈……这是好事。”
那人又露出疑惑的表情,而他笑了片刻,便又收敛了声音,平静地回答道:“我既不为公,也不为私。就如刚才所说的那样,我既不能与普通人同行,更无法与你们同行。”
“这又是为何?”那人不解地追问道。
他摇了摇头,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转身继续望向下方,望向定安街上那些晃动的头颅。“我没有什么能说的了,”他说道,“回去告诉金夫人,下回再见面时我会亲自道歉,让她别太在意我的缺席。”
“……是,常先生,谨遵嘱托。”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住心中的疑问,低头回答道,接着便转过身准备离开。
“对了,”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那人,“记着我说的话,别再对长者们唯命是从了。”
那人不太确定地抿起嘴唇,最后点了点头:“谨记于心,先生。”
“要是真记着了,就先改改你那说话的方式吧,”他笑着摇了摇头,“别跟长者们学得那么文绉绉的,多少年前就没人那么说话了。”
那人露出讶异的神情,愣了一下,又行了个礼:“是,先生。”
话音落下,那人的身影也随着最后一个尊称消失在风里。他望着空荡荡的屋顶看了一会儿,再度转身将视线落回街道之中,回想着刚刚唱过的戏词,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唱到了哪里,便干脆直接跳向了结尾。
“——河川东入海,山岳西出塞。”他唱着,目光顺着街道点过去,点过一个个行人,从这一头点到另一头,又从那一头再点回来。
“此世碌碌彼世寥,落日不东沉,流水不回头——”
作者:旬夜
免责声明:随意
1、
【你好,X先生,很高兴今天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
“还好,虽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我们接您来的。】
“好吧,我们今天采访的内容是什么?”
【主要是在情感方面。您可以大胆畅所欲言,相关隐私部分我们是不会记录的。摄像机都关着。】
“哦。”(慢慢捏手指)
【您似乎有点紧张?需要为您提供什么吗?】
“还好,不用的。”(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没关系,我们可以先从闲聊开始,这次采访其实没有那么正式,我们只是想多了解您一些。好做出判断。】
“判断?”
【是的,关于一些判断。诸如关于您对爱情的看法如何之类的?】
“爱情啊?”(苦恼脸)“其实,我不知道,感情这方面……”
【或许您可以从您的第一份恋情开始说起。】
“第一份?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第一份。”(思考)“好吧,毕竟是一个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人。”
(坐直了身子)“你应该知道的,因为我的工作性质,在成年之前,能接触到的人其实并不算多,我们总在我们的小圈子里。外围虽然人来人往,但永远不可能是以朋友似的平等姿态。”
【确实,大多应是粉丝和偶像的一层关系吧。】
“或者说是商品关系。”(笑)“我是商品,而她们是买家。”
【您的发言很,直白呢。】
“是你说的,摄像机关着。
【是的,您可以在这里表达任何您想的想法。】
(呼了口气)“但其实,这么说也不对。曾经有个人告诉我,我的确是商品,但同时我也是造梦的人。”
【就像在圣诞节购买的袜子。】
“是的,就像圣诞老公公也许不存在,但因为有人相信,所以他存在了。
而我可能并不算好,但因为有很多人相信我能给她们造出一个梦,于是在这个错位关系里,她们爱着我,而我也依赖着她们。
我和她们的关系也并不是什么纯粹的爱和梦想的关系。
但在阴差阳错里,爱和梦想接踵而来。”
【你相信这些?】
“我相信。”(低头)“我靠这些活着。”
【……】
“其实,在我的生活中,平日里最亲近的除了家里人,最多的就是训练时期身边的人。
但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人与人要形成某种亲密关系,有时候并需要你俩有多合拍,更多是靠环境创造。
就像你上了大学,住校了,拥有了新室友。
那些人也许并不是你的最佳选择,但因为的同一屋檐下,你们的交流总是比较多,也更大概率能建立情感。一点环境因素。加之一点雏鸟情节,你就会莫名成为另一个人的最优选,或者所有人都觉得你们是彼此的最优选。”
【这里的‘最优选’,是指你的初恋?】”
“算有这么一个人吧。
我和他最开始相遇的时候,只是下意识打招呼的关系,也没有觉得对方有多特别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有些依赖我,也可能是第一次练习我和他被安排在同一组有关。
他笑着和我说,X,我们做朋友吧。
那时候的他还有点笨笨的,刚进公司都没正经训练过,跳舞也不好,唱歌也不好,被老师骂了,私下里还会哭。所以他喊我帮帮忙的时候,我下意识觉得不能不管他。再后来……后来,我们就真的成了很好的朋友。
【仅仅是因为帮忙?】
“该怎么形容呢?嗯,我有个弟弟。
其实我弟有时候也挺皮的,但也会粘着我,我就很喜欢他靠近我的感觉,所以也会下意识去照顾他。可能这就养成了我的习惯。再加上,我妈妈以前总和我说,要有责任心,学着要去帮帮别人。
当然,还因为一点虚荣心吧。你想想,如果一个人很崇拜或者很需要你,你总会觉得很满足。”
【所以‘需要’让你们变得亲密了?】
“需要只是一个契机,但也确实让我们开始熟悉。
人和人,熟悉了就会产生了解,而了解了,你多多少少就会发现他的优点。
比如,他其实是一个挺有趣的人,一开始我这个人闲不下来,就喜欢去闹腾人,他就会陪我一起闹。他真的脾气挺好的。(笑)至少曾经我觉得在他身边最放松。
毕竟练习生这种环境其实存在着优胜劣汰,心里总会有点不安全感,可他却说‘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出道’。”
【我懂了,是承诺。】
“是的,除了这还有陪伴。我曾经总固执地认为他会是我在出道路上绝不会分开的那一个。为此,我还会想象,想象我们的以后,很多的以后。
比如我们会有很多人喜欢,会不停合作,我都有想到出道夜舞台上面的聚光灯,他会站在我身边,转过头就能看到。”
【那么后来出道夜,他站在您身边了吗?】
“在的,但…距离有点远吧。”(摸下巴歪头)
【恭喜您。】
“啊?”
【恭喜您已经出道五年了。】
(愣住)“对。这么想想时间过了也很久了。”
(摸下巴思考,笑起来)“时间真的挺奇怪的,我其实有一段挺难的时期,现在回头去看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很痛苦,反而有点感谢。”
【感谢苦难?】
“不,感谢那时候的我自己。他很棒,都走出来了。”
【嗯。那要再次恭喜您了(微笑)。】
“谢谢(开心笑)所以,其实也还好,你知道的,人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其实真的能陪你走到头的有一两个都是非常幸运的了。就像在过红绿灯,有个人可能就慢了几步,于是要等下一个红灯,有的人在等红灯的时候急了,于是选择拐弯。”
【所以,您和您的初恋是走散了吗?】
“也不算走散吧,到目前来说,我们还算是很好的朋友。有时候也会一起出去玩,我们经历了很多,那都是没有办法抹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再是彼此的第一位了。于其说走散了,不如说,成为了并不那么亲密的同行人。”
【虽然这么说,失去一段重要的感情,还是会让您感到疼痛吧。】
“会吧,我曾经有一段迷茫期和自责的时候。
那时候,我也摸不透自己,也看不清前面的路,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才让我自己,或者让我和他变成另一种样子。但你知道的……”
(抬眼笑)
“我们都很小,小到自己的答案都找不到,又哪里能够去找到别人的。”(手指轻点桌边)“小时候的人,能背着自己的梦想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我不怪我自己,更不怪他。”
【听起来,您如今似乎还陷在这段恋情中?】
(笑)“没没没”(弯起眼)“这个,属于怎么说呢,就像是以前上课不小心被老师抓包一样。好像是有点遗憾又丢人的记忆,但时间久了想起来,只是那一段时光罢了。一段不错但又回不去的日子。
哦,我几年前还打趣过他一次。就,很早很早有一次吧,他可能是想和我表白,抓我去天台好像要和我说什么,让我闭眼睛,我眼睛都闭上了,很久睁开眼,他人不见了!”
【不见了?】
“对啊。”(一脸无奈张开嘴)“你知道多离谱吗?他走了都没声的。那天我在天台吹风,我说‘你到底准备什么啊?我睁眼啦?’喊了好几遍,完全没人理我,然后我眼睛睁开。哦!没有人了!”(瞪大眼睛)
【对!不起……】
“你笑吧,我也觉得很搞笑的。后面我问他,哎!你那时候是不是要和我表白啊?其实我以前是不知道的,直到后来,有别人和我表白,我才意识到那个的眼神我见过。”
【别人?】
“算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低头清嗓子)“总之,我看到那眼神,忽然想,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才意识到原来是在他身上。后来他也承认了,说是要和我表白,礼物都选好了,还想亲我来着,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害怕了,就跑了。”
【算是,青春期的迷茫?】
“嗯。(弯起眼)那时候我们应该都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他嘛,也许是家庭原因。不大懂得怎么去表达爱,有点患得患失吧。他说如果那时候和我说那句话,他就把自己套牢了,他害怕。而且,他想再试试。”
【试试?】
“试试对于我来说,他有多重要。他需要这些,来让自己安心。”(微微垂眸)“这可能这也是我和他不一样的地方吧,我总觉得对一个好是自然而然的,爱也要说出来。
他则是会下意识害怕,必须要有一个人用爱把他心填满之后,他才敢把自己彻底交出去。所以……我们彼此莽撞得做了点不合时宜的事。
他的心口太大,我的情感填不满。而我也不是什么源源不断的情感涌动机,也需要一个人也告诉我说‘我很喜欢你,很高兴你对我做的一切’。”
(抬头笑)“毕竟,人都是要爱的嘛。”
【那这个人,后来出现了吗?】
“一直都在啊。”
【啊?】
“他一直都在。”
-
(转头看窗外)“想不到最近都快入冬了,还有这么茂盛的树啊。”(指窗外)“你看,这里有一棵树。”
【是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笑)“其实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一旦投入的事情,就会全身心扎进去,有时候投入太多了,就会看不见别的。
比如,过去的我,比较喜欢看天。那时候我的觉得天很高很蓝,透过窗户我总想望着它。它晴空万里的时候我会开心,阴雨天我也会难过,有时候多了一片乌云,我都会迷茫揣测。
可天是捉摸不定的。
(伸手对着阳光)然后不知道哪一天,我发现了窗外有一棵树。很漂亮,透过窗户,在我很近的地方,就能看到它的一大片错落的叶子。
我很喜欢。
久而久之,我发现,那棵树虽然年月不久,没有很粗壮的树干,但是有漂亮的叶子。它春天会抽芽,夏天会茂盛,秋天会掉大半,可哪怕冬天,也依旧会有一两片翠绿。
“它一直在那儿。”
【那您是从什么时候注意到那棵树,或者说……您如今的心上人?】
(愣住)(笑)“我也不清楚。也许是某天回过神的时候?谁知道呢。其实,最开始,我对他和对其他人是一样的。你知道的,我有个弟弟。”
【是的。】
“我们这堆人,认识的时间大差不差,最开始遇见他的时候,我们都很小,他呢,身高也勉强只道我耳边。
我们当时都在重庆训练,他是外地的,我虽然也算外省的,但很早的时候就在重庆了,他却常常两地来回跑。
所以,有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回来的时候和大家就有点局促疏远。
为此他会不自觉比较粘我。
可能是下意识发现我会照顾他吧,即使我对所有比我年纪小的都这样。他也总觉得我对他很好。有时候送他礼物他都会很高兴,蹦蹦跳跳的,我坐在练舞室休息,他都要过来XX地喊。我觉得他笨笨的,又很像航航平日粘我的样子。时间久了,我也就真把他当弟弟看了。”
【这么说来,其实您和您现在的恋人,以及初恋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处在一起。】
“是的,有人也说,我们三个关系很好。哦,当时我们三个还有个组合名来着。
但其实我的心并没有太多放在他身上,毕竟他还太小了,我总觉得他是我需要照顾的角色。
更多的心事和苦恼,我会和Z说。
那时候我们人气比较高,曾经还有几次专门飞去韩国集训。他跟着我和Z,小小一个,我记得有次是我们去便利店买了东西回来,我和Z一人一边,A跟在我们身后,我觉得他小小个特好玩就去故意摸他头。
他就很生气,说X这样我会长不高啊!
然后Z看见他生气了也要来摸他,结果就是我们买的吃的就摔地上了,追着他满巷子跑。哈哈哈,可好玩了!”
【听得出来,你们那时候三个人关系很不错。】
“那时候……是挺好的。曾经我们没出道前有过一次采访,工作老师问我最怀念的夏天是哪一个,我说是和他们去韩国集训的那个夏天。”
【为什么是那个夏天?】
“因为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好像我们伸了手,就能握紧全世界。”
【但其实现在,无论是您的组合还是您个人,都有了很不错的发展。】
“可成长起来,总是有代价的。”(微微偏头看窗外)
“A其实是一个需要夸奖的人。只要你说他好,他就会很开心。他是个责任感很重的人,虽然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的,很爱笑,其实也很爱想东西。
只要是他要负的责任,他从来都不躲。可有时,责任总会生出负疚。”
【负疚?】
“因为被人喜欢,所以总想变得更好。总想拼命努力想要往前。
但有时候,光靠努力是没有用的。眼前的困难,不会因为你有多虔诚多努力就为一放低门槛。
所以有时候哪怕费尽力气,也依旧发现自己只是在原地甚至是在不断倒退。就开始懊恼,又因为不想逃避责任,最后无能为力就变成了愧疚感。
那时候A还小,有次他就问我,哥怎么办呀。
他那些年总是习惯来找我帮忙,有一次还钻进我的被子哭。
我就说,要不,你来和我一起学编曲吧。
但其实,那时候的我也在迷茫期,找不到目标,所以什么都学。因为只有不停学,不停练,才能让我在负罪感里喘一口气。当年所有人都说我很卷,可我只是在看不清的路上横冲直撞罢了。
那时候,音乐是我的避风港,而我是他的避风港,而A做什么事,我都会下意识夸奖他。
因为他这人很简单,你让他干活不用别的,发自内心赞美,说出他的优点,发现他的闪光之处,他就会翘起尾巴一甩一甩,然后下次做的更好,等你来继续夸他。
他有时候真的像一棵树,给了营养,就会成长。
明明也会哭,也很讨厌,有时候还会闹脾气和我吵架,但好像,总是会出现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于是你每日每日见到一棵树在你的窗子外面绿油油长着。
我就这么习惯地看着他。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不依赖我了。我就想,哦,那个时间终于要到了。
但我能接受。毕竟过去我总是照顾人,很多向我寻求帮助的人,都开始离开我。
其实这都是自然规律。”
【自然规律?】
“是啊。它们经常这样发生,所以,一次两次,形成规律,我也就习惯了。(低头笑)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规律在他身上出了点毛病。”
【毛病?】
“在我的概念里,如果有人向我寻求帮助,我会欣然接受,但我也不习惯向别人要什么。
我对他也一样。
可莫名其妙,有一天他和我说,他想照顾我。(笑)你能想象吗?一个曾经矮你半个头,在你被窝里哭鼻子的人,忽然和你说,他想成为照顾人的那一个?”
【这听着确实是件新奇的事。】
“是啊,他说他想照顾我。说这话的时候,大晚上,风把我和他吹得缩在羽龙服里发抖。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很快就回复了他。”
【回复了什么?】
“儿子别客气,请叫我爸爸。”
【……】
“我知道是有点煞风景。”(笑)“但我和他就是这关系。该正经的时候好像总要嘴上过瘾,于是那天他追着我打,我追着他打,那句话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所以,你还是不习惯他对你做这些。】
“当然,毕竟无论如何,在我的感觉里,他就是一个很笨的弟弟。哪怕他后来确实长得比我高了,有一次我们在舞台上拥抱,我还要踮起脚来。
可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弟弟。再过十年二十年,只要我和他还是朋友,他都会是我弟弟。”
【是因为……不服气?】
“嗯,也有吧。可能也许……更多是因为,我想珍惜他。因为觉得很珍贵,我希望林安宇在需要帮忙来找我,我也希望他能开心。”
【这话你和他说过吗?】
“没有,反正我本来年龄就比他大,服不服我都是他哥。”
【你当时听到那句话,真实的感受是什么?】
“意外。”(笑着摇头)“我真的没想过,所以真的意外。因为当练习生的时候,从来都是我帮别人,我都没想过,有人会想来照顾我。毕竟我是个自己都在和自己较劲的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其实都是在和自我和解的阶段。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有时候不停努力的事情到最后,没有好结果。我就会自我怀疑,于是从小建立的观念,一点点分崩离析。
可我又不能让自己碎掉,更也不能让自己停下来,所以到什么我都我学,什么我都练。有人说我做的不对,说的不对,那我都改。
可有时候,越努力越错,越改越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了。
可林安宇还是一样,他会问,X你在做什么。下次教我。
林安宇很笨,我在路上指着青涩的番茄说是辣椒,他都会说,那是辣椒啊。有次玩游戏,我被一个很笨的方法骗了,所有人哪怕我自己都在笑我自己。
可他说:有的信,为什么不信。
真的很奇怪。
好像只要有林安宇在,周展晞就永远都不会错。”
【其实,你需要那个“不会错”。】
“对,我需要。(垂眸)因为只有这样,哪怕可能是错误的路,我也敢迈出脚步。
我家里人也常常这么鼓励我,说阿晞,你有什么想做的就先去努力,不管对不对,我们都在。
以前是家里人,后来是他。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对我这莫名其妙的认同感是哪儿来的。
哪怕有天我站在天平上,和他说,如果对面没有人,我就会掉下去。
我想他应该也会毫不犹豫站上天平,和我说:X,你怎么这么笨呐,果然没有我你都不行。
“他好像总想和全世界证明,我没有他不行。”
【那结果呢?】
“我没有他可以。只是会痛苦,心会却空掉一大块,没有安全感,分外想念,然后人不住落泪。会我是个天塌了都要规划下一步怎么走的人。我会哭着走,在心里可惜路上没有他一起。那很痛,会痛到我不敢想。”
【所以,其实他成功了。】
“他老早就成功了。”
(沉默……)
【那也是因此,后来你们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摇头)“没有,甚至在他告白之后,我们几乎有两年,没有再提过那件事。”
【两年?】
(笑)“是啊,是在一次演唱会后台,他谢幕之后忽然拉着我,在我耳朵旁边说想和我在一起。其实他那时候挺认真的,其他人都走到化妆间了,音响老师在不远处,那个场面与其说告白,不如说是一次意外。但他眼眶红红地,我愣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们去卸妆吧’。”
【您这算逃跑了?】
“算吧”(手轻轻按着掌心)“毕竟这对我来说,是知识盲区。”
【知识盲区?很特别的形容。】
“毕竟我从小是个不缺爱的人,所以我知道喜欢是什么。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知道,ZJ对于我来说究竟算什么意义。
我知道什么爱。
我还记得,有一年公司没有安排给我过生日,我还挺失落。结果我妈偷偷晚自习来了学校,和我说生日快乐,那瞬间我看到她,我差点没哭了,抱着她。我知道,那是爱。
而在公司这些年,起起伏伏,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我站在舞台上,一群人喊我的名字,大要让我眼眶都烫起来。我也知道,那是爱。
可他呢,我喜欢他,很喜欢。可那是爱情吗?我没试过,也没想这些,我甚至不知道我对Z算不算。我有点……不敢……”
【是因为曾经受伤过?】
“不算,可能是下意识恐惧吧。我怕自己陷在太浓烈的感情里抽不出来。我是个抽离困难的人,我怕要是有天稍有不慎……再一次,我会受不了”
(沉默)
“我们关系疏远了很久。倒不如说,我们双方把位置调整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我们不吵架了,但该说的话还是会说。甚至有段时间,我和Z又出双入对,关系比和他还好点。”
【这么听起来,您的那一半这段日子应该怪生气的,毕竟看着您和您的初恋成天在一起。】
(笑)“这个我有问过,他很气。有一次冷战期间,他大半夜打电话给我,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瞪大眼)
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很久没和我吵架了。结果电话过来,起了个话头就开始挑刺,接着和我吵了一顿,我也莫名其妙,还以为他是因为巡演压力大。做了三分钟深呼吸,最后终于原谅了他。”
【啊,那真是辛苦您了呢。】
“在娱乐圈这些年,正反话我还是听得出来的,记者小姐。”
【真是抱歉。】
【所以,您是在什么时候接受他的呢?比如一次意外,或者是一次争吵之类的。想来应该是一次很重大的时间,改变了您的观念吧?】
“没有。”(摇头)“什么都没发生。”
“我和他就这样过了两年,那两年,我们开了七场演唱会,两场周年,五场巡演。但因为还有各类综艺拍摄的原因,我们平日几乎都是分开的。然后,是一次综艺录制。”
【什么类型的综艺呢?】
“对,街舞类的。那时候我是队长,在一群舞者里选队员。”
【那是您擅长的领域啊,应该很开心吧。】
“是的,非常开心。来参加第一期录制的前一天,我甚至睡不着,看了一个晚上的地下街舞赛。录制那天,我们几个队长定完妆,开始选人,我就站在人群里,看着一个一个舞者上来表演,真的很精彩。其中一个十五年舞龄,和音乐契合度几乎满了,我看着他一个wave接地板动作,全场在欢呼,我却忽然走神了。”
【走神?】
“是的,脑子放空了,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忽然怔怔站在那里,心里想了一句‘林安宇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世界那么吵,人那么多,可我却在想他。”
【……】
“喜欢的判定真的简单,喜欢是心动,是试探,是一见面就会笑。
可是爱不一样,爱太复杂了,我没有见过,没法练习,更不知道去哪里学。直到那瞬间,我明白了,爱是想念,爱是占有欲,爱又是胆怯,是闲来无事会冒出来在你脑海里的画面,那里会有一个人站在那儿。
是呼吸,是舍不得。”
(爱是)
(林安宇)
眼前的画面渐渐散开。
白色的雾气笼罩吞噬了明亮的屋子,不远处的窗子消失,空气里似乎只剩下一阵有规律的“滴滴声”。
坐在椅子上的人睁开眼,他置身于一间望不见尽头的白色空间里,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衣服。
眼前的女人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静静坐在他面前。
【周展晞先生,您的采访结束了。】
“结束?”
【我们已经为您做了足够的判定。】
“……判定。”椅子上的人像是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他疼似的捂住耳朵。撞击声,车灯闪烁,黑夜里的警报声响。
片刻,他在一阵冷汗中睁开眼,眼前的女人转头看向某个位置。他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空间里出现了一个屋子,屋子里的人躺在白色病床上。
一旁心率仪正有节奏得显示着那人的心跳。
“那是……”
女人的声音依旧平静。【您之前遭遇了一场车祸。由于情况严重波及生命。】
【我们判定您是否有继续留下来的可能。】
“这儿到底是哪儿?”
【介质之外。或许,你们习惯称之为天国入境处?】
“我要,死了?”
【目前还没有。】
周展晞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站起身,果不其然看见空间之外,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有这和自己一样的脸。身后的女声响起。
【人在命悬一线时,总会想到有些重要的东西,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些不愿放下的事。或许你们习惯称之为求生意识。而情感,往往是人求生意识最强烈的地方。所以,我们在给您做最后的评估。】
“评估我是死是活?”
【对。】
“那我的评估结果是?”
【您可以回去了。】
“你是说……”周展晞愣了愣。情感方面……“我以为,会是父母之类的。”
【人的情感有很多面,重要的也有很多,只不过在那一刻,你想到了一个人罢了。而我们只是评估在你失去意识的最后关头,放不下的东西,是否足够支撑您回去。】
“所以……”
【很抱歉】(礼貌微笑)【我们入境处的审核要求也是很严格的,您并不合格。】
穿着白衣服的人看了看不远处的自己,笑了起来:“我第一次觉得‘不合格’三个字这么好听。”
他下意识一个趔趄。
眼前的女人像是烟尘一样慢慢散开,X看着眼前的女人,对方脸上还保留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越来越淡。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身体像是雾气消散后,又缓缓随着某些滴答的声音沉进了某个躯壳,然后是缓慢的心跳声。
手中冰冷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眼前隐隐有光透出来。
他微微吸了口气,睁开眼,病房天花板上,顶灯还亮着,周遭是白天,似乎有人将它开了一夜忘记关上。
身体无法动弹,像是千斤重。
床上的人慢慢转头。
他病床在窗户边,此刻,外面是医院生长的蒲葵树,大片密集的叶子像是疏漏的伞面,路过的鸟微微落下,鸣叫片刻,又轻巧飞起。
真是个好天气。
挂了点滴的手背微微一动,碰到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X垂眼看到了趴在自己床边的人。
他有些意外,也不知道林安宇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不那么在意。
麻木的手微微往下伸,指尖抬起,摸到对方的柔软的头发。
一颗心像落进了世上最安全处。
眼前的人是一页书,从遇见的最开始,就为他翻在了信任的那一页,而后一日一日撰写,写了春夏秋冬,写了名为周展晞的每一页。
再孜孜不倦说给他听。
于是爱情成了落下的种子,生出枝蔓,开出花朵。
在某个晨曦随着露珠开出一朵鲜红色的玫瑰。
那是只属于我的玫瑰。
床上的人眉眼垂着,因为喉咙干哑,只无声张了张嘴。
那时候,世界很安静。
他张了张嘴,无声的情话,只在那安静的病房里晃动了窗外的树影。
他说。
“我刚刚,在想你了。”
-END-
炼金术师与弟子
评论:随意!
也是为了一个画面而完成的一篇~
风毫无变化地刮了两百多年,在毫无变化的山崖前制造出空空的回响。有时风里能传来一些不太一样的声音,但渡鸦很早就学会了不去倾听,那是种恶毒的幻觉,对他来说,他见过有人持续地追寻风里的那点不同寻常,然后摔死在塔下陡峭的山崖。
渡鸦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前方,将脚下的一枚石子踢落,他侧耳倾听,等了很久,不知最终在风里听到了什么,满意地合了一下自己的喙,发出呱嗒的声音。
渡鸦是守塔人。
他不知道这个传统来自于何时何地,在断裂的远古文明中,这似乎真的曾经是个传统。他抖了抖斗篷上的雪,安静地坐在塔的入口处。
如果能有一点酒会更好,他回忆起两百年来少有的几次酩酊,那种混乱、狂妄、肮脏却生机勃勃的气息,随着他醉后的怪叫缓释到他全身,包括僵硬的羽翅尖端和锋利的喙。老师有时候会遗忘一些细长颈的瓶子,烟棕色的是呛人的液体,酒红色的会灼伤他,海蓝色的则有奇妙的微甜,可是咽下去就会变成苦味。渡鸦尝试过很多次,失望的次数远远超过惊喜,但就因为尝到过酒的味道,下一次还是会将喙探进老师丢下来的瓶子里。
他想,今天老师在塔里做什么呢?他有点费劲儿地扬起脑袋,灰色的眼眸望向同样灰色的天空,这里卷积的层云与海浪推来的泡沫都是灰色,峭壁上裸露的石头与老师的尖顶帽也同样都是灰色。也许有一些设色层次上的变化,只是渡鸦没有这方面的美学意识。他对一成不变很是习惯,但时间太久了,心里又会有些不满。
当他觉得看腻了那片灰色,他会飞到塔顶,选择一扇他喜欢的窗子,继续向前张望。
从塔红色的窗口望去,视野范围内是一大片白色的雪原,颜色白得让人看一眼就感到冷意渗到骨髓,雪原上干干净净,没有脚印,没有爪痕,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渡鸦曾经在穷极无聊的某个三十年里,固执地以一处堆雪的石头作为观测点进行观察,那一点点雪从未消融。渡鸦有时候会妄想雪原下方有无数冬眠中的小生物,会在某个时刻探出来寻觅食物,但妄想始终都是妄想,那是一片死的雪原。他想,连老师都不如他对那片雪原的了解。
而如果他绕到米黄色的那扇窗子,他能看到前方有如劈断开的巨大峡谷,这峡谷隔断的是一座终年不息的火山,黑色的山脉上时不时有明亮的岩浆缓慢地顺着山体流动,那种沉重的红色让渡鸦兴奋,他总会额外多看几眼那些岩浆逐渐熄灭的样子,然后无趣地等待那些奔腾的岩浆变成不再运动的灰黑色的东西,最后更加无趣地从仿佛劈断的峡谷边缘,被不可抗拒的力量缓慢推下。
渡鸦突然听到塔顶的房间里,似乎又有奇奇怪怪的声音响起,他潇洒地振翅,重新飞回到地面的入口处,一本正经地并拢双腿,坐在塔前高大的石头上。
渡鸦尊称那位老人叫老师,并不是因为老人有教导过他,只不过在渡鸦简单的脑海中,老师似乎是当你面对不知道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但是看起来很厉害的人的时候,最合适的称谓。
也可能只是渡鸦觉得老师看起来很老。
两百年来都没有人真的教导过渡鸦,所以渡鸦并不理解,在人类的世界里,老的标志并不是白色的头发。
塔顶奇怪声音逐渐变大了,但是在大到让人感觉有些不妙的时刻,一切又归于寂然。有一个人带着灰色的尖顶帽,有些陈旧但十分干净的及地斗篷,悠闲地出现在塔顶。渡鸦期待地看着老师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老师低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塔下十米处的门,表情安静,就和那片雪原一样充满了不似人类的平和。
渡鸦也转头看了看那道门。他记性不好,从来搞不清楚那些人类回家离家的规律,但是既然老师看了一眼门,那么想必今天是星回来的日子。
那道门孤零零地伫立在悬崖的边缘,往后退三步就是峭壁。只是一扇门,只有一扇门。
就在这时,渡鸦看到塔前十米处,那幢积灰很久的门被人拧开,少女从门的那一侧来到塔的这边,她身后是凝固的海浪,不可思议的高到一百米左右的巨型海浪,被凝固的瞬间边缘锋利如同刀刃,少女脚下是一只小小的冲浪板,就好像正要被狂暴的海洋压垮的瞬间,她伸手拧开了一道门。
而当她把门阖上的同时,渡鸦听到了恐怖的海浪拍击而下的声音。
幸好幸好。渡鸦恐怖地看了一眼那道门。幸好这门放了五十年,一直没有坏过。
老师在塔顶平静地看着下方,少女则恭敬地对着塔顶行礼。
“我回来了。”她安静地说道,然后随手将冲浪板丢给了渡鸦,自己提着没有被海浪沾湿一丝一毫的红色裙摆,快步地踏上塔楼里那条曲折的螺旋阶梯。
渡鸦拿着那块板子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地对着塔顶叫了两声。这是欢迎许久未回的星。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生命,如果排除渡鸦自己的话。
渡鸦喜欢老师在塔顶琢磨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酒当然是其中特别好的那一类。但渡鸦并不喜欢老师。他不能理解老师,老师也从来不去试图让渡鸦理解。他只是在塔顶持续地做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是在制造奇怪的药物,又或者只是太安静了,所以制造一些声音。
老师是一位炼金术师。这个词不是凭空出现在渡鸦空空的大脑中的,他之所以知道老师是炼金术师,是因为星是这样告诉他的。
星是炼金术师的弟子,老师是星的老师,所以老师是炼金术师。这不同于人类的归纳逻辑,但渡鸦对此洋洋得意,尾羽翘起。
那是他在做守塔人的第一百五十年的冬日,不过,鉴于塔这里并没有春夏秋冬的变换,总之星说是冬日,就姑且认为是冬日。在那个冬日,老师破天荒地下了塔,那可能也是渡鸦第一次与老师这么近距离的呆在同一个空间,甚至比渡鸦第一次来到这座塔的那年还要近。他焦灼不安地在塔前的空地里渡步,时不时拍打翅膀和喙,那是一种空间被挤压的不愉快,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在峭壁前长久地凝视灰色的海浪。
如果渡鸦有人类的审美能力,他也许会发现,老师如果排除灰白色的凌乱长发,实际上长了一张英俊男性的脸。他笑起来也许会比春风更容易让别人心折,但老师几乎没有笑过。他只是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灰色,久到渡鸦怀疑老师的瞳孔也要变成灰色的时候,老师动手搭了一道门。
渡鸦在旁边观看,他不觉得自己是老师的仆从,他只是一个守塔人。但当老师搭好了那扇门之后,他心中的焦灼没有丝毫减轻,他警惕地看着那扇门,心里知道一旦门扉开启,从此看了一百年的雪原一百年的火山一百年的孤塔一百年的灰海,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老师普普通通地拧开了门。
在渡鸦的脑子里,如果开门之后里面什么都没有,对他来说才是不正常。但是渡鸦的记忆很短暂,也很模糊,他现在重新回忆,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只知道从此塔里有了一个新的人类,有了一个新的生命。
被那扇门递进来的箩筐里,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星。
有一段时间渡鸦以为自己的生活被这不请自来的擅入者摧毁了,无止境且无道理的啼哭,婴儿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脆弱最不讲道理的生物,虽然渡鸦根本没见过三种以上的生物,他还是这样确认了。他开始频繁地在塔顶上飞行徘徊,只为了能稍微远离一点那种摧毁人精神和意志力的吵闹。渡鸦甚至不能理解老师是如何忍耐下来的。他曾经悬停在那扇红色窗前,向塔里张望,看到的是老师姿势有些僵硬地抱着婴儿轻轻摇晃,身旁是一本摊开的厚重的书籍,用红色的丝绸做了无数个书签标记。虽然老师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渡鸦在窗外幸灾乐祸地笑了,像是看透了这个人埋起来的笨拙。
星在小小的塔楼里长大。老师为星单独开辟了一个房间,是的,是开辟,而不是建造。渡鸦不能走进塔内,但他从窗外凝视,看到星的房间里,天花板是无边无际的星海,深邃得让人怀疑是否一直向上伸出手,就会被那些无情的星辉卷走到宇宙某粒微尘所在的角落,星是老师衣钵的继承者,渡鸦不太理解这些复杂的词,但他最终理解了这件事。他看着这个孩子迷路在幽邃的塔楼阶梯里哇哇大哭,他看着这个孩子在塔顶阳台上堆了小小的雪人,他看着这个孩子徒劳地试图拧开门,看到门后什么都没有时失望地跺脚发脾气,他看着这个孩子被老师授予一本书,而当她手指接触到书的封面,那紫色的丝绒封面上就显现了星的名字。
从此她就是星了。从此渡鸦是星与老师的守塔人。
星在长大,这个过程可以说并不美妙。时间的流逝让人愕然,那个笑容甜美,在塔楼里横冲直撞的小女孩居然只停留了这么短的时间,然后星就成为了星。她也一样经历了青春期的迷茫,惶然,叛逆,也经历了成长的不确定和痛苦,也经历了对老师的否认和质疑。渡鸦始终都在一旁。当星终于跟老师单方面地争吵了一次之后,她学会了使用门,然后她就此离开,渡鸦着急地在老师的窗外反复鸣叫,却不见他下塔。塔的入口处再次被人推开,是七天后,星满脸疲惫地回来。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迷茫,她抱着膝盖坐在自己房间的小角落里,不吃不喝,也不理会渡鸦轻轻地撞击她的窗户。最后她主动敲了老师的房门,两个人聊了三天,星辰和日光交替照过老师的窗帘,星走下了塔楼。
她当时看着渡鸦,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轻轻抚摸渡鸦的羽翼。
渡鸦发现星的表情竟有那么一点接近老师,他对此不满地挥了挥翅膀。他喜欢更有生气的星。只是,老师也好,星也好,往往都不会按照他希望的那个方向前行。
这样也不坏。星会不定期地离开塔楼,然后在久到渡鸦已经记不清日子的时候突然回来,有时她的门后是长满了钟乳石的溶洞,有时她的门后是深邃神秘的森林,她回来的时候,老师总会等在塔顶,星会向塔顶行礼,而老师微微颔首。
渡鸦则高兴于星带回来的神秘的礼物。
就像这一次他高兴于星带回来的冲浪板,渡鸦反复拨弄着玩了很久,直到他最后做出判断,遗憾自己其实并不能完全正确地使用它。随后他惯性地抬起头,有些愕然地发现今天的云层竟然颜色变得有些不一样,那种堆积不变的朽坏一样的灰色,竟开始有了流动的变化。渡鸦又一次兴奋地挥起翅膀,他飞起来,尽可能贴近天空地飞起来。
有阳光穿破了云层,天穹撕破了巨大的创口,那让渡鸦许久没有感受过的微暖的温度,让他舒服地抖了抖自己的羽毛。渡鸦啧啧地感叹了两声,掉转头想要呼喊星和老师一起看看这景色,然后他看到塔顶阳台上,有红色的沙砾撒在纯澈的白雪上,如此的鲜亮。
老师躺在塔顶的阳台上,面色苍白却平静,他对着致自己于死地的凶手,自己一手栽培的弟子,露出了有些歉意的笑容。他一只手按住星伸入他胸膛的手,轻柔地对弟子小声说了些什么,而星将老师的帽子摘下,放在阳台的另一端,她和老师一起低声地说着同样的句子,渡鸦觉得那似乎是“我很抱歉”。
少女将老师胸膛里的那件东西,那件喷洒了无数血红色的沙砾的东西取了出来,那是一盏晶莹剔透的沙漏,沙漏的一端破了一个小洞,多到让人怀疑这沙漏到底能不能装得下的红色沙砾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小洞里洒出来,星举起那盏沙漏,着迷地凝视着鲜红的沙砾从她的指间不断流下,她深深地呼气、吸气,好像生了重病一样。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老师,而是蹲下身,轻捷地用手将那些沙砾收拢,白色的雪,红色的沙砾,少女的手指精准地将二者分开。
渡鸦在阳光下一时觉得有些眩晕,可他也不得不赞叹,这颜色真美,真好看。
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她带着老师的那颗沙漏心脏离开了,她再没有使用那扇门,而是毅然踏上东面的雪原,两百年无人踏足的死寂的雪野上,开始出现一枚又一枚小小的脚印。
渡鸦茫然地围绕着塔盘旋,盘旋。最后他落了下来,停在了老师曾经停驻的阳台。
现在只剩下我了。他想。
然后他鸣叫了起来。
选择哪个方向的台阶,
西面南面还是北面?
作者:米琪雅
全文1w4k字,有点长!是三个分篇构成,我还蛮喜欢的!
简单形容就是脆弱又不值一提的青春期少女偶尔会病病的心,加一点乱七八糟的鬼气森森——
评价请随意~
从大巴车下来的时候,榎本看向天空,轻薄的天之穹顶像是用水彩淡淡上了一层灰。有点晕车。她皱起眉,竭力忍耐引起作呕感的不适,同时架起了女高中生的傲慢,立刻讨厌起九份的一切。与日本相似的有些湿意的空气,逼仄精致的石板巷道,店门口挂起的红色灯笼,来自无聊观光客的熙熙攘攘,太讨厌了。
与此同时,杉野在她斜前方不远处,打量着四周的异国景观,轻声说:“真好。”
榎本微微弯下腰,捂住胸口。
可笑,这下想呕吐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
吵闹的日本高中生一个接一个地从大巴车上下来,女生对着石阶下蜿蜒的房屋指指点点,掏出坠着奇妙饰品的手机不停地对着镜头自拍,男生则百无聊赖地靠在车旁和朋友闲聊,有两个刺头类型的男生鬼鬼祟祟地躲到角落里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榎本拧开矿泉水瓶,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大口。在清凉的液体滑过喉管后,胸闷得到了缓解。她擦去嘴角的水渍,转过身去,让杉野不要出现在她视线内。
根据老师的安排,全班将分成四组住在金瓜石的民宿。刚才去放行李的时候,榎本特意留意了一下住宿地的情况,与九份的热闹喧哗相比,金瓜石安静极了,正是日本那些鲜有人至的山村模样,但这种相似无法给这批日本高中生带来什么他乡遇故乡的欣慰感。
榎本和杉野,还有另外四个女生一起住在比较靠南的那栋漂亮的小别墅。
她知道这个分配的时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对老师提出抗议。榎本负气地将自己的小行李箱用力推到房间里,将门扉合得震天响。
阿遥,不,杉野她一定听到了。听到就对了。
当时班里对毕业旅行的选址还装模作样地搞了投票,结果嘛,大部分同学不过麻木地按照提名顺序选了台湾九份。榎本心里颇刻薄地对随波逐流的同班做出了鄙夷的评判。她当时提名的是普吉岛,虽然也是俗套的度假地,但是她从没有获得多少票的结局里,反而得到了叛逆的自我满足。
“好了!同学们。”班主任北泽老师已经三十七岁,干练又美丽。她一只手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长发,将精力旺盛的学生们聚拢起来,“我们在九份停留一夜一日,等会每个人有自由活动时间两小时,吃过晚饭后,大家还有一小时的时间逛夜市,我们的大巴会在那个路口等大家,有遇到任何事情一定要先联系老师……”
榎本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有些走神,没有焦点的视线慢慢滑开,落到了自己手机上最后一封未读短信的通知栏。
【您有一封未读信息,来自竹田泰介】
她读着那行名字,焦躁地想,泰介现在还好吗?脑海中一浮现这样的疑问,她触电似的用力甩起了脑袋,像要把这名字从发根摇出去一样。这种出轨的人渣管他去死啦!!!
突然做出不合时宜的大幅度动作,少女后知后觉,周围瞬间变得安静。北泽老师的旅途教诲已经讲完。榎本惊慌地心想,该不会自己刚才把心里藏匿的那句话大喊出声了吧。就在这一刻,原本乖乖站在集合地点的男生们一齐发出烦人的吵闹,有人用力地踩着会发出空空回响的石板,向着石阶下的街道奔跑。
原来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
榎本瞥了一眼和朋友说笑着往前走的杉野遥,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随后将手机塞到了自己的小挎包里。
榎本宝石(写作宝石读作takara),现年一十六岁,鹤川三中高二年级生。今年夏,因全班修学旅行,来到台湾九份。
她被自己逗笑了,露出少女才有的清透笑容。榎本想,干嘛要像个游戏旁白似的在心里默念着介绍自己。然后她收起了笑容。要是真的像游戏似的,能有个折返回分歧点的选项的话,和泰介就不会这样……
她顺着九份狭窄的台阶往下走,从上方往下看,屋檐制造的层叠阴影,被游人的足底磨得发亮的石板,它们彼此互相妨碍。游客真的很多,大部分是亚洲人,人群中偶尔也能看见金色长发和蓝色的眼睛。榎本时不时就想将手伸进自己的小包里,冲动诱惑着她去读那封信息,尊严则死死拉住她的手指。
九份的商贩拥有很懂分寸的热情,蒟蒻果冻、虾饼、百香果茶、金丝糖还有炒樱花虾,无论经过哪一个,都有人亲切而不给人压力地招呼着客人买来尝尝看,就算在摊位前驻足良久犹豫不已,小贩也还是笑容可掬。榎本看到有同学尝试着用手机翻译软件去表达想要的东西,而摊主也能配合着讲出一两句日语。她心里嘀咕起来,比其他地方要更容易融入的感觉。
她朝对面的台阶看去,不知该说好巧还是好不巧,视线立刻捕捉到了并不想见到的人。
杉野正在小摊前挑选着手链,与榎本隔着五米的距离。女孩带着穿刺感的视线刚刚触到对方的后脑勺,杉野就转过了头,导致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杉野倒是很平静,转身朝榎本的方向走了过来。
九份老街并不大,但因为同班的21人各有游玩的兴趣,青春期的无聊少年此时已经被游客稀释到四周看不到其他同学的地步。杉野想要借这个机会单独说点什么吧。榎本心里立刻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要不要,才不要和她讲话!榎本用力地握紧自己的挎包,向着和杉野完全不同的方向迈开了脚步。她灵活地穿过好几对游客,借着人群将对方阻隔在街道的那一边,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陷落在人群里的杉野。转过身,自己正朝向一条无人的岔路口。榎本稍稍停了一下,果断地跨了进去。
如果这是一篇发在2ch版的第一人称的帖子,也许会用“穿透了未知的境界线”或者“感到不寻常的氛围笼住了街道”这种故弄玄虚的句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抉择往往在一瞬间,干扰未来的节点也许小到所有人都无法察觉。榎本停下脚步的时候,她看到了缠绕着攀附在古朴墙壁上的爬山虎,自己正站在奇异的分叉路口,有三道不同方向的石阶,朝向无尽的神秘蜿蜒,无论哪一条都很吸引人。
所以,是哪一边呢?
西 · 不要拍照
对不起,宝石。我想,有必要跟你严肃地说——
回忆到这里就停止了。
朝着西边的石阶走下去,她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竹田泰介的脸。
当她的回忆读到两个人最后一刻会面的情境时,榎本忍无可忍地抱住了头,蹲在了地上。她把头埋在衣服里,发出无声的尖叫。
九份的游人惊讶地看向她,有正在炒栗子的摊主将铲子从锅里拿出来,用腰间的围布擦了擦手,像是准备过来问问她怎么样了。
“哎呀,小姑娘。”
在榎本正对着的旧货店里,探出头的老奶奶关切地用不太标准的日语招呼了她。
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灰白长发的老人,茫然地跟着站起身,走进店里。
就像一枚石子投入了河流,刚才被少女惊扰的九份老街,和往常一样继续运转。
旧货店的门“吱嘎”关了起来。
“哭得很伤心啊。”老奶奶指了指她的脸,榎本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的痕迹。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纠结于自己的行为,也有些担心对方无法领会自己的歉意,榎本嗫喏着道了歉。
对方安抚地笑了起来。
“我听得懂,没关系的。”
老奶奶用大铜炉里烧开的泉水给榎本泡了一杯台湾古早风味的茶。少女看向漆黑的瓷杯里,自己的影子清晰可辨。
味道意料之外的香甜。
这里有让人安心地卸下防备的氛围。如果榎本是已经三十岁的成熟女性,也许会对这种氛围产生一种警惕——能让人轻易放下心防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榎本宝石才十六岁,是一个遭受了打击,对自己的一切都不甚明了的少女。
“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老人家披了一件灰棕色的蕾丝披肩,很典雅。本来,榎本不会轻易将自己的重荷告诉异国的老妇人,但失恋带来的辗转反侧让她抵抗的心轻松溃退,在老妇人的温和注视下,榎本将自己和竹田的故事讲了出来。
因为没有人可以讲了啊,不想告诉父母,不能告诉其他人,连阿遥,连杉野遥也背叛了自己。
就把这些讨人厌的故事倾泻在他国的空巷吧。
和竹田泰介交往,印象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
该说是青梅竹马,两边的父亲以前是在同一个工程组的同事,所以结下了长达十年的友谊,在榎本宝石还会因为羞愧而不愿举手跟老师说自己肚子痛的时候,竹田也是个虎头虎脑冲动莽撞的小孩子,他哐地站起来,直直举起手臂向老师报告:老师!榎本她不舒服!
事后回想起来榎本很感激有人将她从忍耐的境地里解救,但当时年幼的她只是又羞又恼,肚子剧痛的同时大脑也一片空白,终于在被老师询问的时候“哇”一声哭了出来。这间歇的抽泣持续到了放学,两个小朋友并排走在人行道上,竹田几次张开嘴试图和她搭话,榎本都在他想要说话的同时骤然提高哭泣的音量。
听说竹田回家后还一度被误以为上课的时候欺负了榎本,导致他被母亲狠狠教育了一顿。
榎本为这件事认真地讨厌过竹田,可能有三天,可能有五天。竹田第三次被父母提着来榎本家做客后,两个人的友谊就修复了。也许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两个人彼此认识得太早了,导致察觉到心中有什么特殊的情愫时,榎本义无反顾地就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了。
她还记得在小学毕业典礼前,两边的父母非要他俩站在学校的大门前拍合影。她梳着一丝不苟的羊角双边小辫,和竹田站得笔直。她有偷偷去看竹田的侧脸吗?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笑着对他们比手势:1、2、3,smile!
她没有想过会有这样骤然终结的可能。
竹田跟她摊牌的时候,她以为是久违的约会,两个人有短暂且恶劣的争吵后,有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没有一起出门玩,有几次竹田试图约她,被她严厉地拒绝了。现在想来,也许是内心深处的警报,让她觉得不能轻易面对。但最后这一次邀约她同意了,她认真地化了妆,穿了新买的裙子,与竹田在闪烁着和煦阳光的河边咖啡小店里见面,她亲昵地缠着对方要自拍合影。
竹田并没有拒绝,和往常一样露出笑容。只是后来很多次榎本重新看那张合影,都能看出他的笑容里有歉意和勉强。
对不起。宝石。我想,有必要跟你严肃地说——
之前和父母也确认过,我从下学期起会去美国……
那么在离开之前,我有必要和你坦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对宝石的感情逐渐变化了,所以,是要结束了。
我们分手吧。
……请原谅我。
在台湾特有风味的茶香里,她像要排除什么毒素似的把这一段复述出来。
“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面对这样的结果呢?明明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不是吗!泰介他,就这样就想要把那些过去一并抹除吗,我不接受,我绝对不接受!!”她激动地加快了语速,也没有再考虑对方能不能听懂她的话。她掏出手机,将过去作为竹田泰介女朋友的时候,与竹田共同拍摄的照片一张张展现给老人看,眼泪再一次顺着面颊滴落,落到她握紧手机的手背上,她像被烫到一样用力地抖了一下。
她的手被老人轻轻捉住了。
“可怜的孩子。”告知了她自己的姓氏是“姜”的老妇人,用一种深敛而有力的目光注视着榎本。“可怜的孩子啊。”她这一次换了汉语,榎本没有听懂,只是能从她的语气里大概体会到对方的同情。
“你很爱他吧。”老人用随身携带的布帕擦拭着少女的泪水,古朴的丝麻手帕在她脸上留下柔软微凉的触感。
“即使这样,也还是保留了过去的照片,不想遗忘,也不想让这一切就这样过去吗?”
榎本没有听懂,呆呆地抬起头。
“相片,是很神奇的。”老妇人慢慢地说道,像是自己也陷入了什么样的回忆似的,“有时候能拍到什么,留下什么,谁都无法知道。”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感觉是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鱼丸汤、凉拌小青菜、红槽肉圆和一份筒仔米糕,甜品则是芋圆冰沙和芋圆豆花二选一。
大家在九份老街逛了一下午,趁着吃饭的时间互相交换着信息,聊些路上的见闻。
“……竹田他……”在嘈杂声中,榎本清晰地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或许是错觉,她认为那是杉野遥的声音。
她抬起头朝杉野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对方被灯光照亮的无瑕的侧颜。杉野脸上的表情非常放松,像是在这次旅行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幸福。
榎本用力地攥紧了筷子。
大家在餐厅里开心地互相给彼此看今天拍到的照片,坐在榎本旁边的是班里最喜欢的热闹的女生吉野早纪,“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嘛takki?”takki是宝石的昵称,她平常很喜欢被亲近的朋友这么叫,但此刻她只是默默地拿起手机给早纪看了一眼。
“什么嘛。”早纪不满地撅起了嘴,不过也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她就又去看其他同学拍到的照片了。少女们总是这样,叽叽喳喳地混在一起,在timeline上互相发今日的自拍,同一个组合在不同的滤镜下,脸会变成这样那样和真实有所出入的样子。
榎本宝石的相册里只有四张照片。
如果早纪多看两眼的话,也许就会发现,照片里的榎本,稍微有些奇怪。
而更奇怪的是,其中有一张全黑色的,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照片。
我说。泰介啊。
我本来一直负气着决定不看你发来的短信,最后却还是看了。
在我们要去九份参加毕业旅行之前,听说你出了小型车祸,其实我很担心。泰介有没有很严重?需不需要我来照顾?这样的念头也一直回旋在我脑海中。
但是我没有去看你。
并不奇怪吧,其实泰介也因为这样,内心暗暗松了口气吧。
也许这样讲出来,大家会觉得我疯了,但是因为是只告诉泰介的话,所以任性一点也能随便就讲出口。
我有想过,泰介这次之所以出车祸,是因为,抛弃了我。
这样讲好像太过分了,但是我从你这样残忍地对我说了分手之后,没有一刻停止过痛苦。我每天正常地上学,放学,和朋友们聊天,可是精神里的内核已经痛得缩紧了全身,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拼命的哭泣。一开始是泪水,然后是血,最后是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黑色恶心的浆液。
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我啊,是因为我做得哪里不对吗?如果我不对的话,就要早点告诉我啊,我会改的,我都会愿意做的,只要你能留在我的身边。
但是泰介说,要去美国了。那么就是,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离开我了。
我不能接受这件事。
这种“不能接受”,不是由我的大脑控制的,而是我的灵魂在这样对我强调。
不行。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她这样在我耳边聒噪地喊着,哭着。而我一直没有察觉。
在九份,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老人家。她的姓氏的发言我念得不太准,大概是じゃん这样的发音。她有跟我说一些台湾的特有的忌讳。其中有一条说,不要随便拍照,因为在一些很古老的地方,也许会拍到不应该被注意到的东西。比如说佛像什么的,就不可以随便拍哦,除非回家会认真供奉起来。
我以前好像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但是当时肯定不以为然。大概是我太年轻了,似乎这种是亚洲文化共同的忌讳呢。那位老人家还跟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喜欢自拍,不过,那些自拍的照片里,真的能看过真实的自己吗?
很奇妙,我大概能理解她的意思。
泰介,我们也有很多照片,我一次次地把它们翻出来回看,几乎每一张我都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保存这些,唉,不重要了。
嗯,不重要了哦。
你还记得你说过,有时候会感觉小宝石就在自己身边,类似这样的话吗?我那时候只当你很会哄人,说出让人脸红心跳的甜言蜜语。但是现在我知道,也许是真的呢。
我把自己拍下来了。
是真实的,一直在哭泣的自己。没有被注意到的,被无视的自己。
已经是全黑的。
那真是一家不可思议的旧货店,我后来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和那家店了。姓氏是“姜”的那位老妇人,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她帮助我,看清了我自己的心意。
你读过源氏物语吧。泰介一定知道,六条妃因嫉妒和羞辱,生魂出体作祟葵夫人的故事吧,那是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事情,是不受控制的痛苦的灵魂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在九份之前,也一直没有察觉到。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她想,她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的生魂。
我把她拍下来,寄给你。
我想读到这里,你也许会看也不看后面的东西,就将整件邮件删掉了。
不过没看到也没关系了。
泰介,我爱你。
所以就算你要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以后在灯光的暗影里,在无人走廊的回音里,在洗澡之后模糊不清的镜子里,当你有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你,而回头却发现没有人的时候。
不用怀疑。那是决定跟随你的我。
南 · 蛙鸣
南边的台阶正好远离了老街。
榎本越往下走,两边的景致就越荒凉,一开始还有零星卖奶茶和纪念品的小店铺,最后干脆是紧闭的门扉和茂盛的野草。
糟糕了,总不会在这里迷路吧。她有些慌乱起来,心想这时候打电话给北泽老师她找的过来吗?她慌慌张张地将手伸进挎包里一阵摸索,结果迎面遇到四个人从一扇朴素的门里走出来。
其中三个人穿着西装戴着墨镜,脸上的神情严肃到仿佛充满杀气。他们一出来就对着门这边轻轻点点头,非常敷衍地做了告别的示意,然后脚步飞快地沿着台阶向另一个方向走了。
就跟逃走一般。
榎本睁大眼睛看向停留在原地的最后一个人。
那是一位很英俊的年轻人。皮肤白得有些过分,穿着休闲的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感觉像是暑假来旅游的年轻游客,榎本甚至能注意到他脸上有一点点不甚明显的雀斑。
他转身就看到了榎本,他笑起来,热情地招待她进门。
“要来看看吗?”他一开始说的是汉语,留意到榎本疑惑的神色,又换成了韩语、最后是日语。
“这里是私家博物馆哦,关于九份过去的一些风物。”
真的是博物馆吗?榎本心里有一瞬间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反正走到这里,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逛街,就来参观看看好了。接待者的日语听起来亲切极了,让人很舒服。
她走了进去。
“九份这个地方,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一种偶然。”
接待者用不疾不徐的语气慢慢地讲着。
“大多数的旅游景点,要么是因为景观很好,要么是因为人文气息厚重,有时候两者还是互相辅助,但是九份很特别。我一直觉得,九份是一个处于死去边缘的城市。”
对游客讲什么死不死的……不会很失礼吗?榎本这样想。
像是察觉到了少女的想法,接待者歉意地一笑,解释道:“虽然这样讲很奇怪,不过我想,大部分游客来,可能是因为宫崎骏吧。”
突然听到自己国家的动画导演,榎本微微吃了一惊,但是随后回想了一下刚才看到的景观,她好像理解了。
“是千与千寻那部动画吗?难怪说刚才感觉景观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接待者赞许地点头。
“是的,一开始做旅游开发企划的时候,九份对外宣称,这里是很像千与千寻取景地的地方哦。”
“听说其实取景地并非这里,宫崎骏本人也反复做了说明,但是因为真的很像,加上政府为了旅游业兴旺,而故意混淆,导致这种说法以讹传讹,流传越来越广。除此之外,对日本人来说,九份这边无论天气还是文化都与日本接近,加上开支也不会昂贵,日本游客占了九份游客中很大一部分比例。我想你们学校也是这个原因才优先选择了九份。”
在接待者正式介绍九份的历史和习俗前,他询问了榎本来这里的原因,她提到自己的学校和毕业旅行的负责老师,对方表示有听说过的样子,也表示就算迷路了,他能联系到可以将她带出去的人。
“但是不说这些因为意外而拼凑起来的要素,九份是一个反反复复在繁华和荒凉中前进的小镇。”
“你们今晚的居住地是金瓜石,没错吧,你们比较一下那里和九份这里,不觉得只隔了一点点距离,热闹程度却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吗?那里晚上如果不结伴走的话,有时候会感觉安静得有些吓人。幽幽的黄色灯光,也许有黑色的猫咪站在灯下静静地看着你,之类的。”
“九份和金瓜石就像是双胞胎姐妹,拥有相似的风物和相似的文化,也走过了相似的经历。上个世纪的时候,因为金矿开挖,两边都一度变得很热闹,然后金矿挖空了。曾经旧有的光辉就这样消失了,小镇重归平静,直到作为旅游景点的价值被再次发掘。”
“嘛,不说这些只让人感伤的事情了,我来给你看我们收藏的东西吧。”
放在博物馆外层的,是一些明显能看出时代感的文物,但是也能让人察觉到,除了上面附着的时代感和本土的旧时代氛围外,珍藏的价值也许并不高。接待者在展示那些上世代的器物时,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随后又兴致高涨起来。他引着榎本,朝更里面的馆藏走去。
她看到了一只奇怪的青蛙形状的器物,那看起来有点像烧制的陶瓷瓶子,可是脚的部位看上去又像是木制的,两个明显不同材质的部件紧密地融合在一起。
那是一只三足的青蛙。
“嗯——”接待者笑容变得有些轻佻起来,他用手轻轻地抚摸青蛙瓶子的玻璃柜面,用故意吓人的那种感觉讲了起来。
“青蛙啊,有一些蛮有意思的传说。”
日本应该也有一些关于青蛙或者蟾蜍之类的传说,江户时期不是有很多百物语之类的故事吗?听说有身形庞大无比的大虾蟆的故事,好像在周防一片出没,有两个人那么大,能在呼吸中吐出红色的气雾,被红色气雾沾染到的生物就会被吞吃,也有说那种气雾有毒,沾到会全身溃烂。
据说有两位武士相约钓鱼,然后其中一位蹲在一块方正平整的灰绿色大石头上,两人正钓着,对面的武士突然对他疾呼:快离开这里!!这位武士不明所以,但还是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和对面的武士一起迅速离开了这条河岸,待他想问个究竟时,那位武士露出很害怕的申请。
“你没有发现吗?刚才那块石头,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走回到刚才垂钓的地方,那块大石头已经不见了。
信浓地区的土地神叫诹访大明神,其原型通常是蛇,但偶尔也有以青蛙的样子出现,这二者还是天敌,这么一想也很有意思。中国也有类似的传说,特别是三足的青蛙,听说会为曾恩惠过它的人指引方向,占卜吉凶,庇佑家宅。当然,招财恐怕是更常见的一种说法。
但是这里的这只瓶子,是一个关于嫉妒的故事。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在中国明代时候,有一名小吏。他娶了一位夫人,夫人相貌美丽,但背部听说有恶疮,偶尔会渗出恶心的粘液,这位妻子虽然身有恶疾,无法医治,但因为容色一流,且性情和顺,对夫君尽心尽力,在远近邻居口中都可以说是极其贤惠的妻子了。
这名小吏因机缘巧合,在夫人的襄助下,逐渐混出了头,得到了上司的赏识,也渐渐升了职,日子也过得滋润起来。
有一日,他提出想要纳妾。
夫人平日凡事均以夫君意见为第一要务,遇到这件事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了小吏三个问题。
——您现在已经对我厌倦了吗?
小吏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你这些年对我照顾有加,我都记在心里。
——那么,我这几年来有做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吗?
小吏更是用力否认。
最后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问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您已经有想要纳妾的对象了吗?
小吏点了点头,说,确有一人。
是一位昔日同僚的女儿,夫人也曾见过一面。
夫人知道是谁后,沉吟良久,对小吏说,那么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第二日,夫人就失踪了。
家中只留下这只奇怪的蛙瓶。
初时这名小吏努力寻找过自己的妻子,但同僚和下属都规劝他,就算要寻找夫人,也可以先行纳妾,这样内务才有人打理,家室亦有人照料。小吏觉得此话在理,于是择日便全了礼,与那名女子一起生活。
两人的生活起初还算平静,但渐渐地,那名女子变得消瘦起来,甚至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小吏询问她出了何事,她说,总是从水里看到青蛙的影子,便感到非常恶心。没有办法喝水,连食物也感觉有青蛙遗留的味道,所以也很难进食。
后来这症状越发严重,甚至能看到家里四处有三足的青蛙在爬来爬去,能反反复复听到青蛙的鸣叫声。这名女子就这样饱受摧残,精神脆弱地死去了。
据说有人在那名女子死后,看到这只瓶子里,爬出来一只青蛙,背后有疮口,于是便有谣传,小吏的原配夫人实为青蛙所化,最后因嫉妒而要加害于小妾。
“很不可思议吧,如果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位青蛙夫人的选择很不公平,就算要报复,也是优先报复决定纳妾的丈夫吧,但只因为丈夫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对她还有爱意,便不忍下手,只是静静地加害着无辜的女子,倒不知该让人如何评价了。”
榎本心想,啊,是这样吗?
她大概能理解那位夫人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她还爱自己的丈夫啊。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是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冬粉血汤、鱼丸三吃、炸虾饼和一份卤肉饭,甜品则是在花生卷冰淇淋和草仔粿里二选一。
榎本归队的时间有点晚,在其他人已经落座后,她才赶到晚饭的地点。北泽老师很自然地对坐在角落的杉野招了招手。“阿遥,让榎本去你边用餐吧。”北泽老师笑吟吟地说道。
周围和榎本或杉野关系比较亲近的女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然后就用或担心或看热闹的眼神悄悄巡视着这两人。但让大家惊讶的是,榎本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她朝杉野旁边的位置走了过去,坐下,吃起自己的晚饭。
“喂喂,takki,你跟阿遥现在这是,和好了吗?”早纪作出说悄悄话的姿态,但声音刚好能让坐在旁边的杉野听到。杉野也侧了侧头,像是想确认榎本的看法。
没有得到榎本的回应,早纪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哎呀想必是和好了吧,你们可是好朋友呢。”
如果是几个小时前听到这种话,榎本会直接把筷子甩出去走人。但是现在她只是默默地咀嚼碗里的冬粉,一口一口。
杉野遥和榎本宝石。在上周之前,的确是最好的朋友。
榎本是在上高中后才认识了阿遥。升学后,初中时代的好友大多去了其他学校,学业压力的陡然上升和缺乏朋友的寂寞迫使她尽快与新学校的少女们构筑友谊。
杉野遥能和榎本宝石成为朋友,这在一开始是榎本不能想象的。
阿遥是那种大小姐类型的女生,头发即使在台风天来临的时候也梳得一丝不苟,制服永远熨得柔顺,无论何时回答老师的问题都是稳妥且从容的语气,榎本第一次来到新班级就注意到了阿遥,她对这样优雅自信的女孩子充满了向往。
以及淡淡的嫉妒。
榎本很多次在想,如果阿遥最终没有和她成为朋友的话,也许有一天她就会自己先受不了,然后成为阿遥坚定的反对者和敌人,而追根溯源,就只是因为,这个人好到不真实,好到自己永远追赶不上。
成为朋友的阿遥和之前的那种印象又不一样了。因为亲近,榎本能发觉阿遥也会有幼稚的时候,也会有任性发脾气的时候,睡眠不足的时候还会有起床气,充满光辉的阿遥也有不想做作业的倦怠期,也会因为搞不懂自己功课而垂头丧气。
这是以前藏在完美面具后的阿遥所不会展露的一面。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榎本也许会和这样的阿遥维持着难得的友情,互相见证着彼此的青春慢慢成长吧。
如果没有看到那一幕的话。
阿遥和泰介手拉着手一起逛街,他们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幸福地朝彼此微笑,就像一对情侣一样。
榎本将晚餐吃得干干净净,她静静地看着杉野,嘴角噙着一丝奇妙的笑容。
杉野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就和以往一样,即使是那天她发现被榎本看到了,也并无心虚地回看着她。
但是渐渐的,杉野的表情变了。
她皱起了眉毛,脸微微地扭曲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突兀地说了一句。
“我说,你们听到了吗?好像有青蛙的叫声。”
杉野身体轻轻地晃了晃,她左手悄悄地探到桌子下方,像是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榎本凑到她耳边,轻轻对她说:“呐,阿遥。”
“青蛙在你的胃里,感觉到了吗。”
“也有说那并不是妖怪或者诅咒,只是瓶子留下的幻觉,你能注意到那只青蛙瓶的色彩艳丽得不同寻常,是因为用了特殊颜料的缘故,能特殊着色的颜料往往有着不同寻常的调配方法,大多数原料会对人体有害,可能因为那个瓶子,逐渐产生了中毒的反应,甚至产生了幻觉,这才是导致小妾去世的原因。”
“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哦,小姑娘。”私家博物馆的接待者突然凑近榎本的脸,像是从她脸上读到了不同寻常的信号,“你是在打算着什么吧,嗯?想要从我这里交换到什么吗?”
她想着杉野的事情。
阿遥是她最好的朋友啊,她曾经真心实意地相信过她。
她不能忍受这样的背叛,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嫉妒。
“所以,有什么办法吗?”
“要说有没有呢,其实是有的啦。”接待者仿佛有点心虚地挠了挠下巴,然后对榎本摊开双手。
“对了,你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吧,我姓姜,对日本人来说,是不是有点不好念呢?”
榎本洗澡的时候哭了出来。她的眼泪混杂在热水中,没有痕迹地滑下。
阿遥最后什么都吐出来了。白天吃的东西,晚上吃的东西,弄得一地狼藉,场面非常难看。最后被老师扶去休息的时候,阿遥对老师说,对不起。
热水淋在榎本后背上的时候,她感觉到撕裂的疼痛,她知道后背上长出了一个恶疮,那道丑陋的伤口在吞噬她的悔恨、她的嫉妒、她的不甘和她的不堪。
她与阿遥的痛苦在同时滋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结。
北 · 金色的路
泰介,这次毕业旅行,要一起去吗?虽然说跟我们不是同班……啊,会担心看起来太刻意吗,也是呢……听说这次要去台湾九份。嗯!虽然还会再征集一下全班的意见,但是之前看反响应该就是定这里了。不会啊,我很喜欢这里,听说和日本的气候很相似,也能体会到异国的风情,会很开心的。一定会很开心的。
阿遥!泰介说这次没办法去呢,所以陪我多多地拍照片吧,之前搜过去九份的旅游攻略哦,那里的石阶和店铺太好看了吧,一层一层地铺上去,密密麻麻的有瓦片房顶的房屋,神秘的东方国度感!你干嘛这样笑嘛,人家是真的很期待啦。而且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都写在小纸片上了。你看你看,芋圆听说是必选的第一名,然后是这个,各类丸子的汤,还有这个,筒仔米糕,到时候一起去买来吃哦。
榎本在茫茫的人流里穿行,有些游客是往上走,有些是往下走。她觉得周围的声音很吵,于是从包里摸出了耳机戴上,清亮的声音在耳朵里流动起来,奇异地覆盖掉周围的喧嚣。这让她有更多的空间去回想一些,其实不太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自己,真的跟个傻子一样。
榎本板着脸,伸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何,她觉得身体沉甸甸的。她也是曾经欢呼雀跃地期待着这次台湾之旅的学生中的一员,她也曾经热烈地希望和友人共享这次旅行的快乐。但现在自己就像一个被抛弃的破布娃娃,她回想起阿遥安静的脸,就用力地咬住牙齿,用自己也知道很愚蠢的反叛心去对抗不愿接受的现实。曾经有多期待这次毕业旅行,现在就有多讨厌,曾经有多想要和阿遥一起逛街,现在就有多讨厌看到杉野。
泰介与她们不是一个班级,但这次他也没有参加自己班级的毕业旅行。
泰介出了车祸。
车子的刹车出了故障,导致与街道的墙面相撞,泰介在这次事故中左腿受了伤,在医院里据说要养一个月左右。
有点讽刺的是。榎本淡淡地垂下眼帘。
事故发生的那天,正是她发现泰介和阿遥在交往的日子。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是互相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卤猪脚、炖蛋、白灼青菜和乌冬面,甜品则是在蒟蒻果冻和梅子布丁二选一。
其他的同学在愉快地分享着今日拍到的照片和买到的特产,榎本吃完晚饭,在北泽老师那里报备了一声,就出了门。晚饭之后还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榎本沿着点亮了灯笼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走下去。
说出来也许会让很多人嗤之以鼻。榎本一度想过,要利用这次毕业旅行离家出走。
嗯,就是离家出走。收拾好行李,趁没有人发现的时候坐着火车去台北,再去台南,总之去大家找不到的地方,北泽老师大概会很头痛吧,会拼命打她的手机,然后联系她的父母之类的,然后她再帅气地留下藏在桌布下的信件,要用好看的蘸水笔认真写下:真抱歉,让大家担心了,但这是为了找到我真实的自我而必须去做的事情
……以上,都是骗人。
太麻烦了,对现在的榎本而言,需要用太多的冲动和勇气才能构成这样的胡作非为,所以就算是遭到了连番的不幸,也还是没办法漂亮地做出让大家都担心的事情。
所以说,为什么你们就可以这样,毫不顾忌地伤害别人呢?
她突然转过身,顺着石阶向上方看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在吃晚饭前,还能看到余晖柔顺地从狭窄的台阶里照下来,有慵懒和羞怯的余味,而现在只剩下小店两边的灯光和装饰灯笼这种人造的光源,榎本的影子在她脚下,像是要活过来一样延伸到很长很长。
她像是发了魔怔,盯着影子看了很久,然后突然之间,影子的末端动了一下。
榎本吓了一大跳,但是再一看,就能发现影子的末端露出了两点墨绿色的光,是猫的眼睛。那只通体漆黑的猫咪隐藏在她的影子里,尾巴懒散地晃来晃去。
榎本蹲下来看着它,有点傻气地对着猫咪学“喵喵”的叫声。
黑猫一脸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尖白白的牙,然后它立起身子,朝上方走了过去。
猫的足印在地面上留下了金色的痕迹。
榎本用力揉了揉眼睛,却能看到猫咪的爪印留下的金色的辉光越流越多,顺着台阶向下滑淌,而猫咪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就像是希望她跟上一样。
这是什么啊……
周围明明还有上上下下的游客,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看到这奇怪的一幕,只有榎本能踩在那条金色的小路,她感觉像是要陷落进去一样,她本能地向外用力地抓了一下。
有一只小孩子的手握住了她。
是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她笑嘻嘻地看着榎本,嘴巴甜甜地问她:“大姐姐,你迷路了吗?”
榎本像被迷惑住了一样,甚至没有思考为什么她会说日语,就回答了她。
“没有哦,只是在这里逛一逛。”
“这里没有什么好玩的啦。”小女孩晃了晃脑袋,露出可爱的浅淡的酒窝。
“跟我去那边看看吧。”小女孩伸出了凉凉的小手,牵住了她。
榎本跟着比她小好几个头的小姑娘,在金色的小路上迈开了脚步。
小孩子的手捏起来软软的,完全没有出汗,明明是夏天,握住却感觉凉凉的。
和泰介的手握起来感觉安全不一样,和阿遥的也不一样。
曾经也和泰介一起手牵手逛街,泰介的手比她要大一号,可以把她的手拢在手里,握起来能感觉到是男孩子那种分明的轮廓,她喜欢与泰介十指交握,彼此不留空隙,就好像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阿遥并不喜欢和人牵手,但偶尔也会纵容她这样亲昵地挽住。阿遥的手是那种有力度的纤细,无论什么时候碰到,都能感觉少女的皮肤真是光滑得不可思议。
然后泰介跟她说,我们分手吧。
然后阿遥在街角回过头,和她长久的对视。
黑猫在离她们不远的前方慢慢地走着,而脚下是一条金色的路。小女孩则拉着她在九份的夜市里到处乱看,像是对什么都很有兴趣,又像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呢?榎本迷惑地想,再往上,会有更好玩的地方吗?
“会有很多很多的金子哦。”小女孩满不在乎地说,“大姐姐,你看起来不开心吧。以前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呢,但是,没有人不喜欢金子,所以,去有很多金子的地方吧。”
诶?是这样吗,有金子就会开心了吗?榎本更加迷惑了。她想要试图松开对方的手,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完全认不出的地方。
小孩子柔软的手变得非常寒冷,冷到她无法继续握下去,可却也甩不开。
九份以前有一座金矿。她想起之前和泰介还有阿遥讨论毕业旅行的时候,那两个人这样告诉她。
金矿给九份带来了繁华,可是后来金矿开采光了,于是那些热闹又消失了。
九份这座城市会在意自己曾经得到的和后来失去的东西吗,那些金光烁烁的过去,和金矿捆绑在一起的楼起楼塌。
榎本喃喃地问她:“你是谁啊?”
小女孩露出开朗的笑:“你不会发我名字的音吧,我姓姜,我叫姜……”
她说了她的名字,可是榎本没有听清楚,她只感觉自己越来越无力,脑袋里晕乎乎的,眼里只能看到满眼灿烂的金色星辉,在她的周围逐渐盘旋包围。
是要去更远的地方了吗?会有更多的热闹吗?可是为什么,心里某一个地方,好难过,好冷,好想哭呢。
和泰介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和阿遥在一起的过去的时光,都像逐渐褪色的旧日胶卷,在强光下从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她不想重温,可再一次重温时,她不得不承认那曾经有那么多快乐。
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泰介!!!”她大声地喊了起来,“阿遥!!!!”
喊的是她最不想再看到并列在一起出现的两个名字。
身后传来急匆匆冲上来的奔跑的足音,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人强硬地拉住了一只手。
拉住她的那只手温度也不高,但皮肤光滑,有少女的力度和纤细的线条。
榎本不停向前的脚步被迫停止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再往外走的话,就要从台阶上掉下去了。”阿遥听起来声音有一点紧绷,像是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榎本充满了不满。
脚下有金色足印的黑猫,有酒窝的小女孩,像夏夜的热梦一般,就这样悄然不见了。
榎本在杉野遥的怀里放声大哭。
“不要再悄悄一个人跑出来了,北泽老师还在找你……”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什么东西说出口,榎本骤然打断了杉野的发言。
“我不原谅你。”
那是和杉野之前的句子完全无关的论断。
但两个人心里心知肚明。
就因为是你,所以才加倍不能原谅,我绝对不会祝福,也绝对不会接受,以后的人生,都绝对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不知为何,哭到泣不成声的榎本总感觉,阿遥也像是落下了眼泪。但是她抬起头,只能看到一如往常的宁静的眼。
阿遥用口型对她说,对不起。
泰介最后那封她不愿意打开的短信也在对她说,对不起。
她好像得到了想要追寻很久又逃避很久的一个回声。然后某种重荷化作了深夜里无处不在的金色的光辉,从她的肩头消融了一些。此刻她还背负着那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但也许之后,会慢慢地,慢慢彻底从她的未来里剥离。
“下次不会再来这里了。”阿遥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哪还有下一次毕业旅行呢?榎本心想。
她们一起朝集合的地点走去,走在褪去了金色光辉的,黯淡无光的石阶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