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文:狗剩
关键词:迁徙
文体:小说
标题:鹳的一天
正文:
AM 4:15
鹳的工作有一套完美的流程。
每一日鹳都会在祷告声中醒来,排队领取属于自己的包袱,待朝阳完全升起,成千上万只鹳同时起飞,将新生命送往世界各地,再于日落时分返回云间等待次晨曦光铺满大地。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如此循往复三千次后,鹳便算是完成了使命可以准备光荣退休——如果它没有在包袱里拎出阿宝的话。
阿宝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鬼,年年迁徙名单上没有他,却年年出现在各种犄角旮旯妄图“偷渡”。
鹳懊恼自己头脑发热光顾着盘算退休生活,竟没有在出发前好好检查包袱让阿宝得了手。
与其他生灵的静谧相反,人类幼崽极度热衷于无理取闹制造噪音,用嚎哭来威胁鹳按照他们的想法改变计划。
阿宝确实也这么做了,呜哇乱叫的声音还没出口便被鹳用羽毛堵了回去。
鹳惊魂未定地朝四周瞄了瞄,所有鹳正一心一意盯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随时准备起飞,丝毫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求求你了,我只是想去下面看看。”阿宝手里紧捏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丝线,大眼睛圆脸庞,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鹳的气势褪去大半,它总是无法真正对一只幼崽生气。鹳将他塞进包袱最底下,告诫阿宝老实呆着。
AM 5:32
起航!
鹳的愿望很简单,今天是它最后一次迁徙,只要不影响美好的退休计划,多带一个小鬼出去见见世面倒也无妨。
PM 12:11
鹳觉得自己的愿望破灭了:阿宝不见了。
送走了所有新生命鹳才发现自己的包袱底下有个破洞,在它未曾注意的时候,阿宝便从破洞里落下。阿宝暂时还不属于世界的新生命,在他接触地面的瞬间,原本包裹阿宝的云朵将会变成覆盖在身上的绒毛,把他变成一只小猫咪。
如果在天黑前不能将阿宝带回去的话,他就再也无法变回人类。
如此一来,鹳的完美工作记录也将被打破,它将不再是一只尽职尽责的鹳,能不能顺利退休都要打个问号。一想到这个,鹳急得两脚直跺。它扑棱了两下翅膀,刚刚高强度的飞行早就透支了鹳的体力,但是现在鹳又不得不放弃休憩的时间再次上路。
PM 15:45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小猫咪?
这只不是阿宝,这只也不是。
鹳已经寻找了三个多小时,每发现一只小猫咪便凑上去搭话,换来的却是它们豪横的爪子。若不是鹳的反应够快,否则连剩下的这些羽毛都保不住。
PM 17:20
太阳堪堪挂在西边眼见着就要落下了,鹳这边终于发现了些许阿宝的踪迹。
它路过居民区时被一金光闪闪的东西晃到了眼睛,仔细瞧才能发现那是一条线。鹳想起今晨阿宝手里捏着的、看不到头的丝线。
鹳希望重新燃起,顺着线的指引一路飞到了一户人家窗前。它落在窗台上,眼见着那条线越来越短、另一端的影子越来越近,那丝线在踏入大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有个男人抱着一只小猫咪回了家。
他高高举起阿宝,向家人展示自己带回来的新成员,所有人奔向男人围着猫咪惊喜不已,无人注意到窗边的鹳。
——阿宝!阿宝!
鹳啄着窗户,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可阿宝却并未理睬鹳的呼唤,缩在男人怀里一动不动。太阳已经加速往地平线下沉去,鹳焦躁不已,无暇顾及被人类发现的风险,开始不断往窗上扑。
——阿宝!再不回家以后永远只能是小猫咪了!
阿宝这才抬起头摇摇耳朵,他的喵喵叫在鹳的耳里是另一种声音:可是我已经回到家了啊。
原本上窜下跳的鹳猛然顿住。它这才想起这世界上还有着一种由思念与呼唤编织而成的丝线,指引那些返回云间的生命回家之路。
PM 19:05
日光已彻底消散,鹳的一天工作至此结束。
每一次鹳将生命带到人间它都会听到许许多多贺词,或庆贺他们来到新世界,或祝福他们平安成长,但来来回回总是那几句重复了千百年老掉牙的句子,这一次也不例外。
鹳躲在窗外已偷听许久,始终觉得这群人送上的祝福不够完美。
鹳想了想,最终只张开翅膀模仿人类的绅士礼节倾身行礼:
“欢迎回家。”
END.
MOD:笑语(。)
文:小矮
关键词:剪影
文体:小说
标题:《不连续脚印》
·
他存在于人类注意力与记忆力的间隙。
·
“……现在是别离时刻了。”
·
在早晨,按掉闹铃。死躺一阵后,猛地翻身起床。
房子里只有卫生间亮着暖色灯。天还没亮,光照之外一片漆黑。
“又赖到这么晚,你又打算跳过早餐了。”
正在刷牙,含着泡沫,他发出声音意义都含糊的应答。传来一声拿人没办法的叹气。
直到擦干净脸上的水,拿下毛巾,他往房间门外一望。那里有一个浅浅影子?定定睛,并没有。
他定了两秒,然后去穿衣服收拾背包,准备出门。
刚才有发生什么对话吗?似乎有。似乎是幻觉。对话的记忆,之后的犹疑,在几分钟后就全都忘了。随着走上寒意大街,已经去思索今日要忙碌的工作了。
以前有发生过类似的事吗?似乎有。似乎是人脑自骗的既视感。
不知什么时候发生的转变。再一抬头,天已经大亮。
·
“午餐打算吃什么?”
“啊,”他已经匆匆走出办公楼,“最近那边新开了一家,口味不错,又正在开业优惠。”
“但那样人肯定不少吧。”
“去晚了就没座位了,得赶紧……”他一愣。没停步,转头看空荡荡的身旁。
什么。哪里来的声音?可能只是我自己脑内的对话吧。他随意想想,继续往前。
可是那个与我对话的声音,那嗓音又是源自哪里。有点熟悉。是真的熟悉吗。
在开始想点什么吃之前,隐隐感觉视野边际确实出现过一片影子。如果去追究细节,好像能看见说话时的张口,围巾一端的飘摇。
但是分辨不出鲜艳色彩。轮廓也片刻就在新的思绪中完全融化,完全摸不着了。
·
不对劲。有点不对劲。
虽然记不起一点清晰的短期经过,但有些之间有关联的事情,一定正在反反复复发生着。虽然也记不起多少次了,就像记不起昨天中午吃了什么,不知道具体在哪里曾发生,只是……有那么点痕迹。辨识不出来一丝信息,除了表示曾经有存在的痕迹。
那影子在余光处重复出现。一个细节都抓不住,但他没自然产生陌生存在突然出现于近处的威胁异样感。
“你怎么又不自觉睡在这儿了。也不披条毯子,天气已经这么冷了。”
他静静靠在躺椅上,半睁着眼。有影子,灰色的影子就在视野正中。但是没有任何感觉之外的物理证据,那么说着,也从没有伸出手帮他移动什么,留下什么,把旁边丢下的长外套拿过来帮他盖上。所以一切都可以解释为他不清醒时看到了幻觉。他从来没清醒过。
“……”
那是什么?小动物?没有恶意的某种东西?想迅速弹起一把抓住,想要质问。但冲动还不够强,落到身体表面纹丝不动。就那么轻微看着,能清晰看到模糊影子就要离开了。
别忘记。一个字一瞬影子都别忘记。就算会忘记绝大部分,一如往常。能多抓住一点就是一点。能多前进、看明一点就是一点。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弄明白的心情,如此强烈,在发觉时,就显得要扑翻一切。
·
“我希望你能……”
·
进步很缓慢,但在发生着。不能预期任何时候事情的发生,但可以在其中保持更多清醒。行动还是不显得他有意识到。似乎是不想打草惊蛇。似乎是还无法突破某些屏障。
“周末有什么计划?”
“好好睡一觉,然后去看场电影吧。好久没去了,最近听说有……”他说着拿出手机,现在才买票可能晚了点。
搜索了几家影院,合适时间与上座率。他在放大的选座页面选上两个相连座位。然后他看着自己手指的习惯性动作,停了停,又去掉一个。
转去结账。
“……有一部新上映的,正好评如潮。”
“这样啊。我更想看看没人关注的那一类。”
“我知道,你就是这种人。”
我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谁,是什么样的人?
一点都记不起来。但他可以把这从后往前的线索紧紧抓住。一片容易漏出指隙的轻薄碎片。尽量抓住。
·
“……别那么做。”
·
一片影子的灰色碎片。一片又一片。又不像拼图有轮廓可循,全都像是从哪随意撕下的一片纸。但还是将它们聚在一起,在脑中漂浮翻转,像分子自由运动一般任意地相触、拼接。一点也没有意寻找逻辑,因为也找不到。但它们自己聚集起来,就会像旅鼠,自行冲刺向结局。
终于有一天,它自己拼出了一个完整的人形。一份完整的记忆片段。还差最后一片。
那一片出现了。
他对这记忆,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崭新。
像是打开一本新书,却发现内页都被翻出许多指痕了。
明明有太多痕迹,说明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存在,就在身旁。为什么从前都一直毫无察觉?
“你又回到这里来了。”
·
“对不起,我必须与你告别。”
为什么?为什么?询问到嘶哑。是谁、做错了什么导致的?不能挽回吗?
“怪不了谁。我们本质就是不同存在。现在我该回到原本的地方去了。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
太突然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在骗我。
“我不会骗你。我离开后,你还会偶尔见到一些我的影子。那只是你在适应期自己产生的残留幻觉。即使再真实,你也别当真了。”
叫我别当真?这听起来更像是在骗我了。
“……我没有骗你。我只是希望你能,离开这里,继续轻装向前。”
就必须没有你在吗?有什么困难、对我有什么不满,都可以直接跟我说啊!没有什么事是没法克服的!
"正因为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在普通中如此耀眼。你从来无法放弃。我衷心希望你放弃。有些事是永远不可能的。"
你这么说我更不可能放弃了。
"是啊。大概这就是我们,是人类。都不能顺心如意,也无法合理自控。于是永远生活在纠缠循环之中。"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本来我是不该告知你的。这段记忆也会被你忘却。可能不会忘却,但会沉在你记忆最深处。祝愿你,不要意识到,不要想起来。"
·
记忆中最后的影子,是那人转身离去的背影。
满是缝合线的痕迹影子。他轻轻捧着它。
所有经历都会留下记忆痕迹,或浅或深。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忘,我珍视之物,我就一定会想起来。
意识到了,我就一定会去全力争取。
无论你是想不想我这么做。我一定会最终取得好的结果,让你不服不行。必须无奈地朝我微笑,不得不夸我两句,然后轻声跟我说"辛苦你这一路了"。
从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的下一瞬间开始,我就会展开行动。
·
他睁开眼。自然醒的早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明亮温暖。
想不起是怎么睡去的了。反正和以往也没什么差别吧。他坐起身,想着无事的周末该随便做些什么大发时光。
"再多睡会儿也行哦。"
说得没错。他拉了拉窗帘,又躺了回去。片刻的声音与身影,又消失于意识间隙。发生了什么,有发生什么吗?梦境的一缕波纹也想不起来。海波一起一伏,沙滩上陷着贝壳与植物的碎片,但见不到任何人曾经过、停留的脚印。
无所谓,都不重要。作为组成的大部分,承载着人顺流前进的无意识这么认为。什么都不用留于我之中,再也分辨不出来源形状的那些溶化组成,你不用注意到,你不用倾身于此,你什么也不用改变,也改变不了什么。
用专注又空洞的目光与脚步,望向前路。
他闭上眼,渐渐睡去。
·
免责mode:笑语/无声
文体:小说
关键字:梦游记
作者:汉尼
1、
玛丽娜乘车熟路地在三岔路左手边第五棵树下挖出了一柄斧头。
斧头刃口有些豁了,还带着点点锈迹,斧柄握在手中带着长久被使用摩擦后的光滑圆润。斧头不大,只能算正常型号,可惜对她这种六岁的女孩来说仍有些重,但是她知道眼下这片树林里没有比它更好的武器了,那把老旧猎枪只能在远处偷袭,近战方面还不如她的小手套,她吃过一次亏就不会再吃第二次。
她用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小手套抹掉了脸上碍事的鲜血,把斧头扛在肩上,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装备:白桦树枝做的小弹弓、老猎枪、以及一盒子弹,一切都没有问题,弹弓的皮筋没有断裂,猎枪没有卡膛,子弹都是是全新的,全新的纸壳,光亮的弹壳。
燕子停在她的肩头,叽叽喳喳在她耳边回应,她顺着燕子指引她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三十米外的树丛中,一个佝偻着身子的怪物立在那里,瘦骨嶙峋的身子上乱七八糟地缠着藤蔓和树叶,枯瘦的手臂和锋利的长爪一直垂到地上,只剩头骨的眼眶中空无一物。
玛丽娜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眶,怪物稍稍挪动了自己的鹿骨头颅,接着迈开了明显属于大型肉食猛兽的腿向她走来。她眼疾手快,掏出小弹弓就是一下,小石子正中怪物的额心,这一下连一点划痕都没留下,然而怪物却生生停下了往前迈出的那只脚,手心里隐约掉下来一个东西。
趁着这个空档,玛丽娜扛着斧头沿着小路飞快地跑走了。她一路奔逃,像只幼鹿那般灵活地穿过树丛,跳过水坑,燕子飞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用啁啾的声音向她汇报前方的情况,包括那只怪物是否已经追上来。然而树林间只有踩在树枝和泥土里的脚步声。
小路的尽头又光在树木间跳跃,她毫不犹豫地撞进去,跳出树林,蹦蹦跳跳地向着林心空地中央那幢小木屋跑去。
她跑得太急,因此没有注意到身后在草丛中一路扑腾跟随的小身影。
玛丽安解下围裙,将热好的饭菜放在桌子上。
森林里物资匮乏,所谓的饭菜也只有一些索然无味的炖野菜和苦涩的腌鹿肉,被放在带着洗不掉霉斑的木质碗碟里,但是总好过没有。她抬眼向木屋外面看去,无尽的水杉树圈住了天空,即使她已经把木屋周边的树木砍了一圈又一圈,树林依然无边无际,她依然只能看见圆形的世界。
她在桌子前坐下,一口一口吃完了饭菜,在洗碗时才想起来壁炉里的木头貌似没有了,顺手拿起靠在门边的斧头出门,走到后面的柴火堆旁,一块又一块地劈砍着今晚需要的木头。
身后传来异动,玛丽安回头,只见顶着鹿头骨的瘦高怪物已经走出了树林,呆愣愣地站在空地的边缘瘦削异常,干瘪的腹部仿佛只有两层干枯的血肉紧密相贴,胸腔薄的几乎透明,玛丽安几乎能从前面看见他粗大的脊椎。
怪物拖在地上的利爪慢慢抬起,手掌的部分举到头颅的高度,接着,向着玛丽安的方向,掌心向上,缓缓伸出,如同是在乞求着什么。玛丽安看向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兔子颤抖着用前爪抱着她的脚,耳朵都趴下去。
她一斧头劈在一旁的木桩上,木屑飞溅开来。玛丽安卷起袖子,一把将额前碍事的碎发捋到脑后,拎起斧子朝怪物的方向走去。
怪物在下一秒落荒而逃,展现出和它的体型不相符的速度。玛丽安啐了一声,拎着斧头继续回来忙自己的事。
兔子从木桩的后面探头看着她,只是随着她的走进往木桩后面缩了缩,灰色的皮毛上沾着不少碎草叶和泥土,浅灰色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她。
“我这里可没有什么新鲜的草。”她咕哝着,从空荡荡的木栏后抱了一捆干草,割开了捆干草的麻绳扔在兔子身前。弱小的生物一头扎进草堆里,呼哧呼哧地疯狂地嚼起来。
杰克缩在楼梯下的小储物间里,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透门缝他能看见壁炉中的火焰,还有另一面墙上的窗户。那里那头长着鹿角的怪物正在那里,月光洒在它佝偻着的背上,那层薄薄的皮肉在月光下显现出不自然的润滑和光泽,怪物的喉间有一道狭长深刻的伤口,杰克几乎能从那里看清断裂的动脉与气管。
炉火前有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趴在毯子里,没有丝毫动作,而怪物只是沉默着站在窗子前,空洞的眼眶监视着屋内。
然而杰克并不敢出去。这着实是不公平,那个怪物连头鹿都不杀,却唯独只盯着他。它放着自己脚边手上的幼鹿不管,跨越了半个树林也要来追杀杰克。这不公平,它为什么不去猎杀那些动物。
炉火发出噼啪声,比刚刚有些暗了,再不去添火的话就会熄灭。没有炉火意味着夜晚就会冷得难受,他现在就很冷。
按在门板上的手不自觉间有些用力,木头发出吱呀一声响,怪物的头颅突然扭向楼梯的方向,杰克几乎能从门板中对上怪物那不存在的视线。温迪戈发出带着气音的微弱嘶吼,重重地撞在小屋墙壁上,一下又一下,小屋剧烈地晃动着些许灰尘从楼梯的缝隙间落到杰克的身上。
木屋比想象中要坚固,怪物在徒劳地撞击之后,便黯然离去。
杰克从楼梯下爬出来,悻悻地爬上楼梯,假装没有发现自己腿间已经湿透的布料。
杰弗里醒来的时候正是午夜时分,一点点微弱的月光顺着窗子洒进来,外面只有零星的虫鸣和树梢擦动的声音。他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蹭在身边人的身体上。
他有些口渴,便掀开被子走下楼去,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路过壁炉时他注意到那前面似乎躺了个人,但是用厚厚的毯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团。
屋外树枝的影子在杰弗里的目光里逐渐扭曲变形,生出长角,吻部伸长,生出脊柱又佝偻下去,嘴巴一直裂开到耳朵之后。影子张嘴嘶吼了一声,下颌骨从耳下的地方裂开。
原本怪物的影子是侧着身,然而那个头颅却渐渐转向正面朝向窗户的方向,空荡荡的眼窝直勾勾地对着杰弗里,只有颈椎连接着的破碎喉咙里发出呼呼的气音。
他扔下水杯,慌不择路地逃回二楼,缩进被子里抱着身边的人瑟瑟发抖,却突然意识到那人的身体已经冰凉。杰弗里慌张地把背对着自己的人翻过来,借着月光,看清了他喉咙间深可见骨的伤口。
晨曦的第一缕光洒进房间时,玛丽娜一脚踢开毯子,披上她的小披风从壁炉前一路蹦跶到厨房从。
桌子上只有昨天吃剩的炖菜和腌鹿肉,她踩着凳子把剩菜倒进锅子里倒水加热,顺手又往里面撒了把盐,掩盖隔夜食物难闻的气味。
走过壁炉时她假装没有看见那只在毯子里扑腾的小生物。没有必要,在第三十七次循环之后她就不再去记这些事。这里只有他们,只有他们能够活下来,也只有他们深陷轮回。那些小鹿在树林中欢乐地蹦跳而过,而她只能地三十七次在树下挖出那柄斧头再将它带回小屋。总会有迷路的小动物跟随而来,不久后它们就会消失,玛丽娜找到过其中某些支离破碎的尸体,小小的身子被撕扯开,温暖起伏的腹部瘪下去,柔软的皮毛虬结在血块中。第一次她还会逃走,第十次左右的时候她已经会熟练地割下还可以吃的肉带走。活下去的本能战胜了道德和理智,她距离自己走进这片森林的初衷越来越远。
她还记得刚来的时候。玛丽娜在森林里奔逃,她记不清自己跑出了多远,又跑了多久,她只知道必须逃走,那些顶着鹿头的怪物已经追了她很久很久。原本只是听说了这片树林里长着能够救老奶奶的草药,她才戴上了自己的小篮子,跟着燕子一路来到了这里。然而草药没有找到,却被骨头组成的怪物一路追杀至今。
她背上小包包走出门,从木垛旁找到昨天带回来的斧头。树林静默着,冷眼旁观她的进入。
玛丽娜找到了三岔路口,现在该去下一个路标了,三十七次,足够她在温迪戈的手下找到回家的路。不然她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外出。
树林会接纳所有的秘密。玛丽安坐在门前补着破碎的罩裙,针脚如同一只畸形的蜈蚣爬在华美的长裙上,和精致的花边与柔滑的布料形成鲜明反差。她的掌心有无数老茧,却无一是为了这种琐事而生。
当她穿上这件裙子时,她总是舞会上最耀眼的女孩,她有一头浓密的酒红色长发,漾着海浪的蓝眼睛,还有饱满的红唇。追她的人能够绕着舞会的会场排三圈。
然而没人知道他们的舞会女王在私下里是为优秀的猎手,她提着她的猎枪,潜进密林中,没有猎物能从她手下逃脱。她热爱来自泥土里的腥味,奔跑中树枝打在身上的质感比舞会上身边人的体温更让她兴奋。
她从衣兜里翻出一把小弹弓,白桦树枝做成的,底部有一道环形的划痕,透过弹弓的枝丫她望向树林,她曾经熟悉又畏惧的地方。那是她的第一把武器,她从那人个人上接过来,直到那一刻她才算真正活过来,从繁琐的文书和礼仪中,从繁华但沉重的礼服中。
他们在树林深处相遇,如同牝鹿遇上她的牡鹿。那是她的光,他们一同在林间和草地上奔跑,青草的香气环绕着他们。她解开发辫束成马尾,猎人粗糙的服装远比束腰来得舒适,那个人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教她适应树林的法则。
然而猎手也是世俗的猎物,女猎手穿着她的礼服逃进了最熟悉的树林,身后的人们化作狼群一路紧咬着她。当她回过神,她已经来到了这座位于树林中的小屋前。
她站在门廊上回头,温迪戈就站在在密林边缘,在月光下发出一声嚎叫。
“波丽琪登挥舞着斧头……砍了她爸爸四十下……”
杰克拽掉一只柔软的兔子耳朵,温热的鲜血喷到手上,手心里柔软的小身子滑溜到他几乎抓不住,所以他加大了手劲,手指几乎要勒断那细小的骨骼。
“当她想起她在做什么……她砍了妈妈四十一下……”
不断挣动的小生物总是要从他手里滑出去,他不得不不断换着姿势抓着它,于是他渐渐烦躁不安,手上的动作越发激烈,最后在一声咔吧声和从颈动脉喷射出的鲜血中,柔滑的小身子终于安静下去,连哼都没哼一声。
没了生命的身体在傍晚的余晖和低温中迅速地冰冷下去,原本柔软鼓胀的腹部也干瘪得如同一块久经使用被压到扁平的毯子,冰冷且无趣。尸体无法用来取暖,杰克随手一扔,残缺的尸体掉在干草堆上,冰冷的红色液体顺着草杆滴答而下,逐渐在黑暗中渗进泥土里。
森林会接纳所有的人和秘密。
包括一个杀人犯以及他的变态欲望。
撕开柔软身体的触感让他感到兴奋,他感谢他的父亲,感谢他赐予了自己这种本能,当他在父亲的棍棒空隙中看见父亲嘴角的狂笑,他就意识到了他们终将会是一路人。但是儿子重要完成弑父才能长大,父亲喉尖的一块肉和天花板上大片的鲜血成了他的成人礼。恐惧就是对力量的赞赏,父亲临死前的眼神就是对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的肯定。
但是显然不是所有人都为他的成长感到骄傲。那些人拿着刀子和斧头把他追进了树林,他如同丧家犬一般在这里躲藏,直到他来到这个小屋。
最初的惊惶之后是无尽的欣喜,森林如同一个沉默愚昧的长辈一般接纳所有的来访者,不问来历、不问性别、亦不问好坏。而他只需要在这里等待,就会有猎物自己送上门。
还有什么比守株待兔更让人快乐的呢。
玛丽娜走出了树林。面前是另一片开阔的原野, 只要跨过这里,走到下一片树林,她就能回到奶奶身边。
但是树林呢,她熟悉的白桦林在哪里?眼前平原一望无际,草甸绵延至地平线上,成群的羔羊散开在山坡上,放眼望去没有任何过于高大的树木。她不是穿过了白桦林才来到这里的吗,她没有走错路,她记得在她走进树林的时候,在入口处有指示牌,指着通向森林深处的路,她记得那个目的地叫……
叫什么?
燕子突然砸在她的肩头,她慌忙去接,然而手里却只接到了一副小小骸骨和一团熟悉的黑色羽毛。
回家的路,究竟在哪?不对,那幢小房子,山谷里的小房子,它究竟是什么样的?红顶吗?木制的?山谷……山谷在哪?
奶奶……奶奶的家在哪里,奶奶是谁?
玛丽娜回过神望向身后的森林,温迪戈在树丛中向她招手。
残留在手指间的液体在风中带走了些许体温,杰克抱起了脚边的木头,正要去捡掉在脚边的斧头,却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沙哑的长嚎。群鸟从林中飞起,温迪戈从树丛中冲出,粗壮的树枝被他撞飞开去。怪物看到了杰克,径直向他冲来。
他顾不上捡起斧头,抱着木头冲向房门,然而门是锁上的,他惊慌失措地掏着口袋,却什么都掏不出来,他突然想起来,钥匙被他放在了壁炉边上。
他回身,眼前只有温迪戈的利齿。
玛丽安从椅子上惊醒,梦里野兽的咆哮还残留在耳边。
梦里她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湿漉漉地粘得难受,于是她走出屋子想要去水井边打水洗洗身子。她提着水桶,走过门前的那一滩血肉,不去看女孩灰白涣散的瞳孔。她打上了水,在井边脱下衣服,细白的身子在黄昏的余晖中被染上一层金。玛丽安用一块破旧但干净的白布擦拭身体,抹过后颈,擦过乳房,最后捧起水桶,将剩下的一点水从颈子处浇下,水珠滚过女人修长的双腿滑落进泥土。她套上衬裙,将头发拢到一边,带着一身的水汽在傍晚的细风中走回。
入眼的第一个事物是桌子上的笔记本,白色的封皮,走近了看能够看见本子上覆盖着大片来路不明的黑色灰烬。
玛丽安记得自己离开之前桌子上并没有这个东西,但是那白色的封皮似乎带有某种不知名的魔力,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
玛丽安打开了本子,里面是一些凌乱的字迹,但是多少可以辨认。
“我们都不会死,这是一个幻境。”
“树从地下生长起来,捕获猎物,我看见了,就在地板之下。”
玛丽安的目光移到脚下的地板上,灰黑色的木板勉强还能看清属于树木的纹路,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那般直视着她。
玛丽安突然觉得冷,仿佛屋外的寒风侵蚀了进来。她走出屋子,温迪戈正等在那里,等在草丛上女孩的尸体前,手上还挂着一截小肠。玛丽安走向门前那摊血肉,扒开肠子和碎肉,柔滑的肉和血液滑过指尖的感觉让她心悸。她从里面翻出那把豁口的斧头,起身时几乎要碰到温迪戈的下巴,从破碎气管里呼出的温暖气流吹在她的脸上,带出的竟是青草的芳香,这大概是他们头一次如此接近。温迪戈温顺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她回到屋里后,也顺从地跟上去。
玛丽安迅速锁上门,盯着地板上那只巨大的“眼睛”,深吸一口气,一下又一下劈开了地板。
被树藤包裹的巨大黑洞出现在她面前,从深渊中吹出带着腐臭气息的暖风,她一斧头砸在树藤上,从断口处渗出深红酸臭的汁液。
屋外的怪物躁动起来,砰地一下撞在门上,利爪抓着门板,似乎马上就要破门而入。
玛丽安继续念着纸上的字:“树不会死亡,树扥根系深入地下,扯出营养滋养着它的猎物,它以我们的梦境为食。”
温迪戈走到了窗户边,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血泪,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呜咽,一只手掌覆在玻璃上,抹出血色的手印。
“我没有办法活着出去,这里就是一场噩梦,这是第三十七次,除了死亡我想我出不去了。”
她握住了手里的小弹弓,温迪戈的眼泪砸在窗框上。顺着温迪戈的身后她看见绵延无际的森林,遮蔽了远方的天空,她怎么砍都砍不尽的森林,她走不出去的森林。
她看见温迪戈喉间的伤口,那形状她曾经见过,在那个人的身上,在她逃进森林的十分钟前,那个人的血肉落在她的手上,他用模糊的气音让她快逃。
“夜晚和噩梦都太过漫长了。*”她喃喃着,将斧头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玛丽娜在午夜醒来。
炉火依然在熊熊燃烧,这让她还不至于感到寒冷。她抬起头,正对上面前那个人的目光。
杰弗里也望着她,玛丽娜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头顶鹿角的自己。
“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现在我要飞走了。”玛丽娜说,眼神不似一个天真的女孩,反倒更像一个成年的女人那般决绝狠辣,“你为了让我看起来更逼真,甚至为我构筑了虚假的记忆。”
杰弗里不解:“你在说些什么?”
“你为了掩藏自己,才制造了我们。”女孩抱着她的旧猎枪,“你才是那个胆小如鼠的恶魔,你才是那个不敢面对温迪戈的人。”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承认杀死了自己喜欢的人有这么难吗?”玛丽娜说道。
杰弗里突然挥起斧头,照着玛丽娜的脑袋狠狠砍下去。没有预料之中的鲜血四溅,没有骨头粉碎的咔啦声,只有一声清脆的、仿佛什么固体碎裂的声音。
杰弗里愣愣地看着眼前碎裂的镜子,那里面是玛丽娜的脸庞。不对,那不是玛丽娜,那是玛丽安,穿着衬裙、有着一头红色长卷发的玛丽安,但是也不对,镜子里那人的确有玛丽安的红卷发和玛丽安的衬裙,但她是蓝色眼睛, 还有草莓奶油蛋糕那般白皙的脸庞和饱满的红唇,点缀着巧克力碎屑那样的雀斑。长发下是杰克的脸,一张平平无奇的男孩的脸,薄薄的嘴唇,棕色的眼睛,胆怯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被撕坏的衬裙只能面前挂在一边的肩头,挡不住那人平坦单薄的胸膛。
——那是个穿着裙子的男孩,唇上还残留着红色的唇膏。
小屋的风景在他眼前退去,地板坍塌,他下落,下落,再下落,深渊吐出温热和腐臭的呢喃欢迎他。他落进一大堆烂泥状的腐肉里,仿佛落进母亲的怀抱,在成堆的肉里,他甚至听见了无数的呓语,男人、女人、孩子、老人,无数的灵魂在哭泣,在无尽的噩梦与美梦中挣扎沉沦。
他拽着树枝爬出腐烂的泥沼,拖着吸满了恶臭液体的沉重裙摆,一瘸一拐地沿着树根走向深处。野兽的哀嚎隐隐从上方的黑暗中传来。
越往深处的黑暗中走,那些腐尸就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尖刺的藤蔓,他赤脚走在那些粗糙的树根上,
最后他终于来到了这一切的源头,位于树根间的简陋王座,王座上的人沉沉睡着,怀中抱着一个鹿的头骨。漆黑的双翼从他身后伸出,又被树藤绞死到不成样子。树根从那人的脚下蔓延开去,消失在他来时的黑暗中。
他望着那张脸蛋:如此貌美、如此精致,曾经那双眼睛只看着一个人。他曾拥有一切,但也亲手毁了这一切,然而他对此的回应只有逃避,他逃进了自己的梦里,拉下了更多的受害者。被惨叫环绕的时候他才能安心,这个世界上不止他一个脆弱的灵魂。
他想起来那些受害者留下的纸条,他用玛丽安的身体看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要如何选择,是活着陷入永恒的循环,还是迎接名为死亡的自由。”
“我喜欢他,是我杀了他。”
他说着,对着王座扣下了扳机。子弹出膛的那一瞬间带出的火花点燃了充斥着这空间的腐败气体,最后的记忆是太阳一般绽开的巨大光亮以及无数虚无却尖锐的哀嚎,在层层空间的阻挡下竟好似教堂的管风琴和圣诗班。
温迪戈疯狂撞击着木屋,利爪抓挠着木头拼成的墙壁,然而木屑在他的脚下堆成了小山,木屋却毫无任何破损,连窗户上的玻璃都没有裂缝。屋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温迪戈跪在地上,发出绵长凄厉的哭嚎。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窗子前,温迪戈用余光看见了她,他疯扑上去,捶打着玻璃,口中是含混不清的语句。
玛丽娜眼中,怪物在逐渐变化,鹿角脱落,血肉褪去,骨骼变形,缠绕在他身上的枯藤化作漆黑的斗篷 ,最后斗篷之下出现的是一具人形的骨架。
骷髅锤着玻璃,下颌骨一张一合,透过玻璃隐约传来的声音里是她曾经的名字,或者说是她本体的名字,在他还是恶魔的时候,在他还清醒地爱着死神的时候。
她举起了猎枪,瞄准了窗户。
子弹击碎玻璃时有些许碎片落进了死神的眼眶,他扒着窗户,向着玛丽娜伸出手,试图去扯她的小裙摆。玛丽娜反手将一个物件砸在他脸上,接着在死神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纵身跳进地下室。
“拜拜。”死神听见女孩用他熟悉的那个柔软的声音说道。
横梁在下一秒砸下来,彻底封死了她能出来的希望。
死神呆愣愣地坐在地上,握着那只弹弓,在灵魂的欢呼中失声痛哭。
火柱冲上夜空,长久以来被引诱杀害的灵魂冲出地下室,环绕着火焰欢呼雀跃。死神的身体却如同提线木偶般倒在地上,玻璃的碎片从他眼眶中落下,如同星屑。
随着屋子的倒下,死神的身影在晨曦的第一缕光中化作灰烬消散,弹弓从他手中落下,躺在一小撮灰烬中。取而代之的的则是另一个披着黑袍的相同身影,手握镰刀,从树林中走出。
灵魂激流奔涌向他身边,逐渐汇入他的斗篷之下。他走向焦黑的废墟。途径那个弹弓时环绕着他的黑雾替他拾起了弹弓,死神抚摸着那上面已经被磨到光滑的表皮,扫开了所有障碍,找到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倒塌的楼梯对他构不成障碍,他一跃而下。
地板下方的空间比他想象中要宽敞,能够直起身,但也就是普通地下室的大小,环绕在身边的黑雾替他扫开杂物,他看清了倒在地下室角落里的恶魔的尸体,怀中还抱着一颗温迪戈的头骨。
他蹲下去,仔细打量恶魔精致的眉眼。他没有重生之前的记忆,死亡本身当然不会死去,但是属于这个存在的意识则会不断更迭。 但是他依然能察觉到自己对眼前这个灵魂的侧目,属于死亡的灵魂在悸动,本不该属于他的那份情感在泥沼上热烈生长,对于他无法给予恶魔曾经的那份爱,他很抱歉。然而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恶魔已经深陷泥沼。
“既然过去的我愿意死于你手,那他一定爱过你。”
死神抱起恶魔的尸身,恶魔身后的墙壁上缓缓裂开一道门,他走进去,狭窄漆黑的走廊里只有一道向上的阶梯,在阶梯的终点是一点点微不可见的光明。他拾级而上,走进那点光亮。接着白色的光转化成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过往的行人看不见他,炫目的灯光落进脚边的积水。
他抱着爱人的尸体,消失在人群中。
END
——————————
备注:我暴躁了,都得给我死!
免责MODE:笑语
作者:香无妄
我醒了。
用“醒”这个字或许不太正确。
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过只是发呆了短短几秒,但现实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那种经历。
意识的上一秒,我还在为即将到来的约会做准备,而下一秒我却站在镜前发呆。断片感像大脑里被灌满了浆糊,混沌无序,发生过某事,但我又完全没办法进行思考。
我迷惘地拿起手机,亮起的锁屏界面提醒我今天是周一早上八点——意识的上一秒,我的周六生活才刚刚开始。
整整两天的记忆,就这样消失掉了。
我又忍不住闭上眼睛,去回想两天前我做了些什么。零零碎碎的片段在我脑海里晃过。我在镜前换了好几条裙子,由于眼下新增的眼纹而不得不卸掉过厚的妆面,匆忙塞进包里的口红和充电宝。
再后来呢,我出门了吗?
完全想不起来。
我打开微信,想要询问约会对象我们周六的经历,但是在L字母的范围内找不到这个男人。我复制他的手机号码重新去查找他,却发现他已经将我删掉了。
看来周六似乎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即使拨打他的电话,也被很快挂掉。
我的心情非常糟糕,一方面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另一方面则是被感兴趣的对象这样对待。
太过分了!即使我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被男人果断地抛弃掉的愤怒也不是随便就可以释怀的。
我试图抛开这种钝痛的情绪,把心思调整到工作上来——上周五联系了一位客户,约定在周一上午十点左右见面。我重新洗漱换了衣服,并且努力地对着镜子扯唇笑了笑。
不要想了。我告诫自己。
在学生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样去规避伤害的。所有会被伤害的糟糕的事情,只要把它从大脑中转移掉,不去细想它给我带来的感受,就这样抛之脑后,就不会让自己陷入痛苦里。也不会可怜巴巴地找人倾诉和依赖。
当然也是有副作用的,由于总是这样忽视自己真实的情绪,反而无法明白自己的需求了。
我跟客户约在公司临街的咖啡店内,由于出门的时间有点晚,加上堵车,等赶到咖啡店的时候已经十点了。我站在咖啡店门口一边用目光搜寻客户,一边匆忙发了一条信息,为自己耽误的时间感到抱歉,并询问客户是否在店内。
下一秒,手机震动带来的消息却是这样的:"周日的时候,贵公司不是约定改为下午了吗?"
显然又是在我失去记忆期间发生的事。
"实在不好意思,是我忘记了。"即使不知道,也先将歉意表达出来。
"没什么。令人奇怪的是,贵公司说你这边出了点情况,将会有另外的人接手我这边的工作。本来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好像你还不知道?"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硬要形容的话大概是有一道冷气从背脊上窜了上来,很快变成了汗液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我的牙齿咯咯作响,而内里的衣服却潮湿得令我难受。在我失去记忆的时间内,不仅仅感情方面发生了事故,连工作也出现了问题。
我望着手机开始发呆,不知道是否应该给上司打电话去询问这件事。会不会让他重新在心里强调我做过的错事,或者觉得我在耍弄心机,心存侥幸?对自己犯过的错误不仅不在意,还要假装一无所知。光想象就能看到上司那阴阳怪气的冷笑。
我在拨号键按下几个数字——那是我关系较好的同事的短号,但我又很快地放弃了拨打这个电话。说我逃避也好,如果知道工作上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得不去面对接下来的安排,而我现在并不想回公司去。这一上午连续而来的意外让我心力交瘁,至少在公司的电话打来之前,先让我安静一下。
我点了一份咖啡,在端着咖啡往门外走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将卫衣的帽子严严实实的盖在头上。因为是那种很宽松的卫衣,帽子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明明应该会遮挡视线,但他走起来好像完全不受影响。路过我的时候他还朝我扭了一下头,似乎透过了帽子盯住了我。
我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逃离似的离开了。
我是顺着公司的反方向走的,大约走了二十几分钟,我的心情越发的焦躁不安。今天的咖啡格外难喝,闻起来香甜入口却味同嚼蜡。但我还是时不时端起来装作在喝咖啡的样子,其实只是用余光在瞥向马路对面。
那个灰色卫衣的家伙,一直在!
无论是我随意地拐弯也好,或者在绿灯的最后一秒冲过马路也好。
只要我停下来观察,就会看见这个人在我的身后,或者对街的不远处。
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周围,那样如同实质一般的视线即使我没有正视也可以知道,他在盯着我。
是变态吗?我想起高中时期的那个同学,瘦长的身躯如同一具骷髅,短袖T恤像挂在身上一样。他总是半抬着眼盯着我,无论我躲在教室又或者站在走廊上,他总是会透过人群望向我的方向。像蟾蜍分泌液一般粘腻的视线,令人毛骨悚然。
我看不到卫衣男人的脸,但他的身形渐渐和高中那个变态重合了起来。
我必须逃跑!我下意识地想到,然后在看见出租车从我面前开过的那一刹那,猛力冲了过去,拦住了那辆车。
司机几乎要破口大骂,而我则以我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窜上了车,声音失控般地尖叫:“快走!快走!”
我努力扭头望车后望,看见这个男的就像矗立在田里的稻草人一般,默然不动地被抛弃在后方。
直至消失在街的尽头。
“嘉华小区,谢谢。”松了一口气的我这才向司机说了地址。
司机显然还没有从我的怪诞行为中解脱出来,在赚钱和赶我下车两个选择中他还是沉默地开了整条路。而我也像失去语言能力一样放弃了解释。
即使临近中午,整栋公寓也几乎没有人影。这幢公寓租户都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朝九晚五,没有午休。而我突兀地出现在公寓楼下,连保安都忍不住多看了我一眼。
我住的这层楼的走廊才坏了灯,只有两侧尽头那狭小的窗户透过来的光才让我能感觉到现在还是白天。我打着手机电筒走到家门前,按下指纹,开门,进屋。
然后在关门地一刹那,回头对上了一抹灰色。
“李然,找到你了。”他说。
我死了,死在两天前。
近年来,巨力集团研发了一项新的技术,名为“回溯”。具体的科学原理我并没有听懂,但通俗点来说它是为意外死亡的人服务的。
“人的生命很脆弱,每天都有数百万人因为意外去世。意外死亡的人离开得过于仓促,因此会牵扯到财产等社会问题。本公司开发的“回溯”这项技术则是在经过家属的一致同意并支付昂贵的手续费后,将意外死亡的人从死亡当天的某个时间点截取出来,然后投放到“现在”,由出现的时间点开始存在24个小时。方便这些意外死亡的死者来安排后事。”灰衣服终于放下了那个过大的帽子,露出的脸庞意外的年轻,他从我的书房里拿出了一沓文件,指着上面的协议说明向我解释道,“不过截取的时间点还不能够准确地对接过来,这也是本公司现在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
原本预计我是在中午十二点被投放出来,因此灰衣服正悠哉悠哉地在享受咖啡时光,而偏偏又跟买咖啡的我撞了个正着。
太过于巧合了点。
“由于本公司技术偏差使客户您遭受了不好的服务体验,所以要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他又翻出一张合同,指着签字栏告诉我,“在“回溯”完成后,本公司将会退还百分之二十的费用,用来补偿客户浪费掉的四个小时。”
没想到死掉的我还能获得退差价的待遇。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黑色幽默。
虽然“回溯”这个名称也不是闻所未闻,但接受我死掉的事实并不是那么顺理成章。除去这家伙带来的大量文件合同证明,主要是随后赶来的父母,以抱着我嚎啕大哭地举动证明了我确实死亡的事实。
哭泣,消耗两个小时。
灰衣服如同背景板一般观看了我跟父母长达两个小时的哭泣接力——其实我本来对死亡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我父母一哭就把我带进了情绪里——总而言之,在基本稳定情绪后。灰衣服摆在我桌上的时钟提醒我还余下18个小时。
我擦了擦鼻子,尴尬地询问工作人员一般而言这种“回溯”流程该怎么进行。
“财产分割,立遗嘱,处理私人物品。”灰衣服举例了几个简单的例子。比起需要明确分割财产的家庭,我的父母仅仅是为了再见见我,何况我未婚未育,倒少了这段流程。
私人物品的话,我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好像也没有特别值得去注意的东西。比起生前总有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等我去做,死了以后莫名其妙悠闲起来。这十八个小时,好像无所事事欸。
“或许你可以在私人社交软件上告别一下。”灰衣服提醒我道,“很多年轻人都会选择注销掉自己的私人账号,当然你也可以委托我。”
告别啊······我心里想象一下我发出告别消息下面的评论,大概就是"呜呜呜,不要走""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下辈子一定会幸福的,加油。"这样子不走心的鼓励话语吧。
不要说死亡,就算是遇上了糟糕或者愤怒的事情,也很难在二次元或者三次元接收到真正想要的讯息。大部分的鼓励和安慰都是无效的,虽然在看到留言99+的片刻间能感受被关注的满足感,也仅此而已了。
"那就拜托你了。"我毫不犹豫地委托给灰衣服。
官方的讣告就够了。
灰衣服点点头,在合约上关于私人账号处置上打了个勾。
"那么······葬礼呢?"灰衣服问道。
"葬礼?"我有些茫然。
"既然死者回来了,自然可以决定自己喜欢的葬礼模式,我们这边也兼顾相关的服务呢。"灰衣服从手机上调出一些设计图,"客户您可以参考一下,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设计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主题。"
"也包括在'回溯'服务里?"我反问道。
"当然没有,这是额外的附加服务,如果是定制葬礼的话,根据客户选择的元素来计算价格的。"
"要加钱就算了。"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灰衣服显然还想再推荐一下:"现在的葬礼已经跟以前那种传统的追悼会不一样了,很多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谁不希望自己的葬礼独具一格呢?"
我妈凑过来看了一眼,显然有点意动。她跟我说:"你看我也看不到你的婚礼了,要不然葬礼好好弄一弄?"
我毫不动心:"再过不到十八个小时,我就没了。这葬礼我也享受不到,省点钱。"
葬礼就像婚礼一样,感动的是自己,折腾得是别人。自从我当了一次伴娘以后,我就对婚礼毫无兴趣了。毕竟整个婚礼流程大部分都是新娘一手操办,别看在台上仪式感满满,普通的看客只想赶紧吃饭。
"早点烧了,找个地方把我扬了就行。"我摆摆手下了决定。
"真不办了啊?"发出遗憾声的反而是我妈。
灰衣服职业素养不错,即使被拒绝了加费项目语气也不改热情:"那么我们继续确认下一条,遗体化妆服务。"
"这事不是殡仪馆负责吗?"
灰衣服解释道:"殡葬服务的化妆手法比较传统,这不是'回溯'技术成型以后,很多年轻人不满意这些死亡妆容,主要是葬礼上还得呈现遗体,因此我们公司也推行了这项服务。"
别说,巨力公司的妆容确实审美挺好。
"这服装?"我指着样片上的衣服。
"当然是根据妆容搭配的。毕竟是新型葬礼嘛,也不需要那么老旧无趣。"
我望着一条红裙有些意动。
见到我没有拒绝,灰衣服又赶紧推荐道:"本公司也有遗像服务,原价一万多,现在活动价六千,六套服装三种妆容,可选照片44张,加照片50元一张,免费送相册。"
······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因为"回溯"技术而b格拉满的巨力公司在我心中形象一落千丈。
“这个好。”
“不拍。”
我和我妈的声音同时响起。
“拍这个干什么,又麻烦而且我最近又胖了,何况又不是马上出片。”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软肉。
“你都死了也不给我留点最近的照片,谁要你选,到时候我挑不就行了。”我妈这回强硬起来,“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就这么定了,拍。”她转头问灰衣服,“时间来得及吗?”
灰衣服低头在手机上点了点,然后说:“晚上八点可以安排起来,如果客人没有其他行程的话。”
我本想拒绝,但我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就算嫌弃照片丑我也看不到。
接下来就是墓地的位置,造型以及骨灰盒款式的讨论,在我几次反对无效以后,我已经被剔除了讨论资格,甚至我父母两个还因此争论了起来。
“说起来。”趁着他们俩忙着争论,我拉了一旁挂着职业微笑安静乖巧坐的灰衣服到边上,“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你不知道?”灰衣服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看来截取的时间点距离你的死亡时间比较远,不过随着离你消失的时间越近,截取时间与死亡时间的差距会逐渐缩小,也就是你会慢慢恢复你当天的相关记忆。”
他翻了翻手机,将我的死亡报告调出来:“根据报告显示,你是心脏骤停导致的溺亡。简而言之,泡澡死的。你要看一下你的尸体照片吗?”灰衣服小心翼翼地盯着我,试图看出我的情绪。他应该是一位不错的服务人员,毕竟很少有人想面对自己的尸体。
哦,泡澡。
我的心情突然低落了起来,大概是我的意外死亡太过于无常。我本想拒绝,但是临到嘴边却又忍不住点点头。
灰衣服便将一个打包文件发给了我。
第一张照片是正面照,仅仅拍到锁骨的位置。在白织灯下显得我的皮肤格外苍白,其实我对死人没有什么直观印象,但这一刻才对所谓生气这种形容词有了足够的体悟。虽然这是属于我的尸体,但青白色的脸色的确很难看。
我随意地往下翻了两三张,分别是我的左右侧脸。但接下来闯入视线的照片突然像一只手攥紧了我的心脏。
那是来自于我的胸部,背部,和大腿的特写。
上面是青淤斑驳的吻痕。
恍惚间,我的大脑里浮现出肢体交缠的画面,情欲的喘息仿佛近在耳旁。
"怎么了?"大概是看出我的脸色不太好,灰衣服试探着开口。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这些照片他们都看了吗?"
"还没有。"灰衣服解释道,"这些照片都是检验室刚刚发过来的,之前只出具了死亡报告。"他似乎误会了我的反应,"你放心,这些都属于隐私照片,除了负责尸体检验的同事,我们工作人员都是不允许偷看或传播的,公司特配的手机会查实这一点。"他晃了晃手机。
"嗯。"我瞥了一眼还在纠结墓葬设计的父母,小声道,"这些照片我希望能够销毁,不是说我可以处理自己的私人物品吗?我不想让这个照片保留下来。"
灰衣服为难地摇摇头:"客户的信息本公司必须留档,主要是为了查实客户的确是意外死亡。如果将来发生纠纷是需要查档证明的。不过客户可以要求除公证人员以外其他人不得观看照片。"
"行吧。"我生怕太大声引起了父母的注意,赶忙删掉了手里的照片,并用眼神示意了灰衣服并微微侧头点向父母那边。
灰衣服也删掉了手机的记录并递给我看。
差点忘记了,周六那天我是出门约会来着。
"刘旭他妈妈发消息过来了。"我妈突然喊我,"你要不要再见见刘旭。"
"见,反正也见不到下回了。"我爸立马替我应了。
我妈还颇为遗憾地开口:"要不是刘旭我们也没想到"回溯"这件事。昨天一直是他忙上忙下,我跟你爸都没这个心力。"
刘旭,我的未婚夫。
但令人讽刺的是,周六的我,正忙着偷情。
人生就像炼化,有的人攥着648,有的人攥着64万8。64万8的人可以一直合成下去,而648的人每当合出一个差不多的属性就会开始犹豫。
接受这件炼化吧,并不甘心,离你最想要的属性差了许多。不接受吧,可能耗光了648,反而会怼出更糟糕的东西。
而卑劣的我,一边享受正常人的"稳定",一边则不甘心。那面目狰狞扭曲名叫"欲望"的怪物,隐藏在我这个怯懦自私的壳子之下。
很长一段时间,我会觉得内心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交战的双方,是欲望的奴隶以及被社会驯良的"知足"。但在外人看来,我依旧是安静、理智的人。对工作勤勤恳恳没有怨言,虽然不够特别尖锐引人注目,但却没有攻击性而受人喜爱。就好像对什么都宽容得不在意似的。
那不过是因为欲望,害怕被人窥视到欲望,便在心里铸成一堵排斥他人的高墙,拒绝更依赖的深厚关系,仅仅从外表看起来好相处就行了。暴露自己的欲望只会被其他人指责和排斥,因为是不被社会所允许的。
我抿嘴笑了笑,提醒灰衣服尽快注销掉我的私人账号。
在下午四点二十,距离我消失还有十五个小时四十分的时候,我接下来的行程彻底敲定了下来。
五点四十,刘旭及他母亲以及我和我的父母一起吃饭。
晚上八点,刘旭陪我去拍摄遗像套餐。由于"回溯"的客户时间的重要性,巨力集团遗像拍摄服务往往是通宵营业的。
预计拍到凌晨四点,巨力集团开始替我试妆,并同步给还在停尸房的尸体上,进行尸体敛妆处理。
六点与父母共进早餐。
早上七点三十,送尸体进火化炉。
等尸体烧的差不多我也就该消失了。
对这样的安排我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意见,虽然我并不想要刘旭的陪伴,但往往这种反对在我父母的大力支持下等同于无。所以刘旭登门的时候我谈不上高兴但也不会有多么抵触的情绪。
刘旭一向是习惯了我这种态度,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坦然地表达了自己对他毫无感情的事实,但刘旭并不在意。
等待晚饭的时候,刘旭的母亲跟我妈就不见了人影,好半晌两个人才手拉着手从隔间里出来。我妈的眼圈红红的,两个人坐的很近,依稀能听到他妈劝慰的字眼。我妈显然又在他妈那边哭了一通,不过在她的安慰下抒发了不少情绪。
说句实话,我竟然生出些后悔的情绪。若是好好按部就班结婚,未必是太糟糕的生活。这样想着,我莫名其妙觉得刘旭看起来顺眼了点。
不过我已经死了,没什么回头路可以走。
"你怎么样。"刘旭给我夹了菜,却问出这样一句话。
"还行吧,除了刚开始有点震惊。"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即使十几年来如一日的浮现出'我要是死了就好了'的想法,却终究不敢实现。如今仓促地死去,反而有一种解脱的痛快。
刘旭又沉默了。他一向不会说话,而我也乐得安静。
"你未婚夫挺好的。"趁着刘旭去结账,灰衣服评价道,"他应该挺喜欢你吧。"
"是么?"
我一直认为刘旭不爱我。这没什么,毕竟我也不喜欢他,自然也不会要求他必须喜欢我。
他追求我的时候,无非是他想结婚而身边恰巧有位适龄未婚的我罢了。刘旭跟我一样,大约都是在意面子的人,即使我告诉他我没办法喜欢他,但对于他而言,他只在乎我能和他在一起这个结果。
他需要"正常"的婚姻,我也是。
但我身边的人,总觉得刘旭在为我牺牲。
吃过饭以后,灰衣服载着我和刘旭去拍照。这遗像自然没什么户外场景,但巨力集团的摄影棚极大,建造了二十多个场景。里面的人也不少,大部分都是些二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个姑娘穿得像个镭射灯球,大概是蹦迪葬礼风。
我倒是挺羡慕的,热热闹闹地活,再热热闹闹地死。
但我很快就轻松不起来了,主要是因为我妈给我挑的服装里六套有五套是影视古装。我捏着扇子笑的腮帮子都僵了,摄影师还在指挥我要下巴收一点,再收一点。
消失吧,赶紧的。
由于我的极度不配合,遗像拍摄三点多就结束了。我打发走刘旭,又问灰衣服我可不可以去看看自己的尸体。
我给灰衣服的理由是想去现场看自己的尸体化妆,毕竟客户这么多,我这要求也不算得多奇葩。灰衣服跟停尸房沟通了一下,很快就同意了。
我挑选的妆容很淡,但是由于身上的痕迹太明显,因此敛容师的遮瑕主要用在身上。我瞧了半小时,新奇劲儿过了,便到走廊上跟灰衣服唠嗑。
"客户看起来挺多的,为什么这边反而冷清得很?"
灰衣服正在整理合同,头也不抬,答道:"都在殡仪馆那边呢,我们公司有个专门的厅。"
我听出了些蹊跷:"大部分尸体都是在殡仪馆那边直接对接的吗?"
"那当然,这尸体也没必要搬来搬去吧。"大约是领悟了我的意思,灰衣服看向了我,"只有不确定是否是意外死亡的客户才会运到这边。"
"不确定?"我一直以为我死的很正常。
"就是要做些常规检查,唔······"灰衣服整理了一下思绪,"像你这种,主要是因为啊,那个,太兴奋而心脏骤停,泡澡溺亡,就还是要多确认一下。"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谁发现的?"
"刘旭啊。"灰衣服大概也很奇怪我到现在还没恢复记忆,"他晚上去找你,才发现你死在浴缸里了。"
大概是发觉我的神色有些奇怪,灰衣服问我怎么了。
我扯了扯笑,告诉他没什么。
我从没给过刘旭家里的钥匙。
我也从没和刘旭发生过关系。
"说起来,姐你也不胖啊,为什么非要减肥?"灰衣服突然问我。
"减肥?刘旭说的?"我下意识问道。
"不是确认意外死因的时候做了些常规检查吗,姐你的血钾浓度偏高,听你未婚夫说你最近在生酮减肥,估计是受了这个影响。”
“嗯,反正也没什么用。”
我想起三个月前刘旭叫我替他买了好几种补剂,我笑他是不是人到中年,枸杞配枣。
他说:“你不是总嫌我胖嘛,网上推荐了一种生酮饮食,光吃脂肪也能减几十斤。就是要多补钾片镁片什么的。”
“出太阳了。”灰衣服突然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天色已亮。那拇指大的金红色圆点在远方的建筑下冒出了头。那半悬浮球体映得周围的山体房屋像压缩在纸面上的静物。我从未觉得城市如此寂静过。寂静的人影,偶然划过的车流。
恍惚间,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它重重地撞击在我的耳膜上。面前的景色模糊成男人的躯体,我紧紧贴住他,手指几乎掐入他背后的肌肉里。
水流在身体周围晃动,我贪婪而渴求地吮吸他的唇舌。
迷乱中我的意识渐渐抽离,麻意顺着指尖向上,袭卷我整个躯体,我努力深吸,却汲取不到任何氧气。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越蹦越快,直至骤然停止。
猛然睁眼,面前还是那扇窗户。太阳已经上升,原本灼红的霞光溃散无踪,只留下寡淡的白,带来喧嚣的清晨。
突兀的铃声响起,是刘旭。
“差不多了吗?叔叔阿姨上车了,等下就到你那边。”
“差不多了,来吧。”我慢慢走到敛容室门口,透过玻璃看见她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我问灰衣服:“一起吃早饭吗?”
灰衣服摇头:“不了,等下陪她们把你送过去。”
“那殡仪馆见。”
End
备注:血钾过量易四肢麻木、心悸、心律失常。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aikeye
原作:《催眠麦克风》
用途:假面舞会(二期)礼物
所以,这是在干什么?
虽然说,对于精神衰弱的人来说,睡眠是无比脆弱的,但是在这无比美好的三连休期间,没有秃顶上司突然打来的加班电话,在持续了至少长达俩三个小时的睡眠中,独步被房间外面传来的一阵刺耳高音给惊醒了。
一睁开眼,脑子仿佛被高铁嗡嗡碾过,连愤怒也不曾产生,独步的脑海里只剩下如同泥沼一般的深深绝望。
死,好想死,怎么就醒了,眼泪突然就落了下去。精神死亡的同时身体还很痛苦,毕竟之前才连续工作四个星期左右,日均睡眠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躺在床上还没过平均时间就被吵醒了,就像久旱遇甘霖的时候喝到一半因为喉咙眼萎缩了然后又全部吐出来。
但这声音是从客厅那边传来的,想到自己的同居人的一些特殊情况,独步还是决定不得不起来去看一下情况。
独步艰难的抬起身子,走向门前,把门推开。
“一二三,你在干什……”
一出门就看到一二三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只不过一二三捂着腹部而女人貌似还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独步定睛一看,一二三穿着的那套西装的腹部面料一片暗红色,下摆也正在不断涌血。
这是在干什么。
正当那个女人转头过来看着独步的时候,
独步他,
吐了。
这状况对于一个连续工作快一个月以上的心力交瘁的社畜来说实在是太不友好了。独步虽然知道一二三有很多这种女人来当他的跟踪狂,但不管怎么说直接见血的场合还是不可能常见的吧。
这过于冲击的场面下他的反射性条件就是腮腺一阵酸涩然后胃里如同翻江倒海,在食道的剧烈抽搐之后,吐出来。
大概这也是人类的保护机制之一。
这下反而是那个女人看到独步如此激烈的反应而被吓到了,尖叫了一声而跑了出去。一二三因为捂着肚子也没有去阻拦她,但说实话为什么要阻拦呢,还嫌命不够多吗。
一二三虽然紧紧捂住肚子但血也并没有停下,刀柄依然还在那出不来,一二三逐渐感觉温度随着血液的减少而流失,疼痛逐渐变弱了甚至有一些晕乎乎,这让他虽然有所抵抗但还是逐渐蹲坐在了地上。
而另一边独步勉强止住了呕吐,大多都是一些混着消化液的速食产品,为了尽快睡觉而用来果腹的一些东西。
虽然但是,独步还是站起身来去看一二三的情况如何,他尝试着跑,但其实他的状态并不比一二三好太多。
“你没事吧一二三!”虽然是俩位现在就地躺在救护车上也毫无问题的人,但还是需要互相关怀的,虽然尝试独步的声音比起平时更加底气不足就是了。
一二三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听到独步在说些什么,或者听清楚但他也只是无法思考该怎么回答,他感觉到模糊的痛密密麻麻的粘在一切与外物接触的部分,比如空气比如刀什么的,就连他的呼吸期间,喉咙里也会干咳着冒出血味。
当脑袋转动起来的时候,肚子也开始疼了。
“独步啊……”他想说些什么,但两只眼睛顺着眼眶绕了一圈也没想出什么。
“啊啊啊一二三,我们还是先止血吧!”独步看着一二三好不容易有了反应,他的脑子里面装的也不比他吐出来的要好些,都是一片混乱。
他看着刀柄。
“……一二三这个玩意你能不能自己拔出来啊……”
说实话,独步虽然想着要止血但是现在能做到的压迫止血只要有这把刀在就不可能实现,但他实在是无法鼓起勇气把这玩意弄出来。
一二三尝试着松开手去握住刀柄,但手一松开就再也握不紧,尝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握住,在要拔的瞬间总是滑脱开来。
“独步,我做不到啊……”尝试过但是做不到,想想也知道不能让现在的一二三做这种事情吧。
……
所以说有些人总是需要推一把的。
独步现在也非常害怕,虽然也有一些更可靠的选择,但现在这俩个人现在的清醒程度加起来还不如路边醉汉所以也是很合理的认为了不得不先把刀子给取出来然后再包扎。
他颤颤巍巍握着刀柄的样子没比一二三好多少但至少可以握紧,但他不敢去看那边。
“一二三……如果好了叫我一声……”他紧闭着双眼,握着刀柄的那只手开始往外收。
一点一点,很慢很慢的。独步移动着刀柄。
他有一些很怪的感觉,那刀柄上还残留这一二三的血,甚至还有一些温度,这让他感到恶心但是他还不能松手。
刀好像已经离一二三的腹部有一段距离,但还是很重,甚至传来了滴滴答答的声音。
独步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想睁开眼睛,但他那越来越混乱的大脑里面想好了已经在发生什么,却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二三的肠子缠这那把刀子跟着一起跑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一二三!”
他们现在的体势有点像一个人在帮另外一个人切腹自杀一般,如果是其他人看到估计也会大叫。
独步想着赶快放开刀子,但幸好这突然的惊吓让他的手痉挛着握紧了刀柄,不然这把刀如果掉下来恐怕会撤出更多东西。
虽然他叫了一二三帮他留意,但一二三意识已经只能慢到看到肠子被抽出来也反应不过来了。
他脑子里面虽然都是必须要救一二三,但确实他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但突然灵光闪现,他想到那个绝对会想出最好办法的人。
“来一二三你先躺着没事的……”他先扶着一二三让其原地躺在地板上然后他掏出手机,手不稳差一点把手机掉在了地上,牙齿打战手指发抖的敲着手机屏幕。
电话打了出去发出了正在等待接通着的等待音,但这声音的间隔仿佛隔了电车玻璃一样令人绝望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向前是死,向后也是死,让人脑海里面充斥这各种不好的想象。
如果这个人不接我电话怎么办,如果一二三撑不住怎么办,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导致一二三加重了怎么办,各种可怕的后果交荡在等待音和独步的脑间。
但好消息是虽然也没等多久,但电话接通了!
“太好了寂雷医生!”总之起码第一个最坏的幻想没有成真,独步突然发出了略显欣喜的声音。
在电话另一端的寂雷医生听到是独步发来的电话,也很惊奇这是什么开头语。
“好啊独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
这个时候独步突然发现寂雷医生接电话时的喜悦是完全不对劲的。
“不对!医生不好了救救一二三啊啊啊!”独步的声音再次调换到恐慌状态。
“等一下,独步,冷静一点,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二三的肠子流出来了救命啊!”独步也慌到不知道怎么来形容从一开始被捅然后到一二三肠子被自己拉出来的过程,所以只是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而已。
“啊?”寂雷医生一下子也觉得有些冲击,但不是指跟独步一样方面的冲击。
但不管怎么说寂雷医生也是身经百战的战场医生,他还是比较冷静的。
“别慌独步,我马上赶过去,你们那边情况如何。”寂雷医生马上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赶往独步和一二三的住处。
“啊啊啊医生啊……一二三他……”独步脑子已经完全转不过来了他只能转过头去看一二三的状况打算直接口述给医生,然后看听听他的判断。
但是他却看到那把刀正随着重力慢慢滑进一二三的腹部。
“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独步!”
“东西!东西还在里面!”
“没事的别怕,你再等会看能不能把他取出来!”
“不行啊我不能啊!我不敢取!”
“那你们俩不要动,我马上过来处理!”
说着电话挂断了,而独步看着现场,再一次情不自禁的吐了,但起码他是背对着一二三吐的。但因为医生叫他不要动,所以他没有走开,但事实上他只能身体和精神上都完全脱力然后倒在原地而已。
独步,我的超人,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
当医生抵达的时候,现场十分混乱。
医生没有想过在结束战争之后还可以看到俩个人躺倒在血泊和呕吐物之中这种极致限制级的场景。
这是在干什么。
“……现在年轻人都玩这么大的吗?”
END
作者:白伯欢(险胜)
投票统计:2狙(小矮、伊西多)
我要和你见一面。
等到四月一日。
时间便重新流动。
司飞患了一种病,他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疤,从里面无时无刻不流出东西:铁的翅膀、秃脚的猫、五彩斑斓的孤独、叽叽喳喳的空虚无物。医生说这种病需要长期调养服药,他得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吃大量焦油味的胶囊和甜腻糖浆。
司飞躺在自己的床上,思念某人。
思念的时候他关上灯,沿着胸前肋骨往上数去,摸到温暖的锐利的东西,那东西发出尖叫,司飞摸到它的脖颈,掐住,发力,直到断裂。潮湿的东西依偎着心和肺叶死去。司飞闭上眼睛,眼前变得明亮,全世界寒冷干燥,他坠入床的深处,床下是燃烧的海。
日历又撕去一页,距离四月一日还有三天。
司飞走出公寓。地铁里拥挤,肉和活的气味涌来。司飞把自己藏在丛林里,胸口流出蚂蚁。蚁群在地上漫开,分食饮料和人类皮屑,没有人注意到地上血流样的蚁。司飞看着广告,每个影子都没有笑,他们为什么不笑。
司飞的生日是二月二十九日。岁数是同龄人的四分之一。某个人喜欢他的生日,但每次都会忘记。司飞慢慢地想着某个人,新园到了,地铁说,他挤过丛林走出地铁,权衡公寓和公司的温度差。
经理路过饮水机时与他点头。司飞抚摸着胸口的衬衫,忘了回应。里面有一个冰凉的盘成一团的东西。冷气很足,他在煮茶的时候蛇在睡觉。倚在天井边抽烟的时候蛇暖和起来了,从衬衫第二颗扣子和第三颗扣子之间滑了出去,游过塑料灌木和无人认领的咖啡杯,从窗口飞向灰铅云层后的太空。
同事聊起愚人节,聊女人,聊怎么约出来吃饭。司飞打开表单,填写,计算,填写。数字和名词嵌进一个个单元格里,合并同类项,加粗,字体像错落的黑翡翠。耳机里歌声戛然而止,下一首,他听见前奏,伸手到耳机上,长按,下一首。手指摸索着凸起,是这个吗?歌声响起,第一句歌词是他写的,某个人唱的。用手机录音,音质不太好,马路上的鸣笛,引擎轰鸣。他找到了按钮,长按两秒。
下班的时候前台说有件包裹寄给他。司飞看了看寄件人,出门的时候丢进垃圾桶。一路走去,一路落满黄色的锈雪。从公司到家的路上,锈屑飞洒得像肺癌患者在呼吸。
司飞把衬衫丢进洗衣机,让它在水流中飞旋。
门缝下的广告单被他折成纸飞机,打折、健身、报纸和牛奶促销飞向街道,和世间千千万万的话语一同消散。司飞觉得胸口很堵,像是有非常大块的东西挣扎着想要出来。它扭动呜咽,从胸口的伤疤里伸出尾巴。
司飞钻进房间,烧开水,等水凉,把散发着焦油气味的胶囊吞下去,蜷缩在床上。
睡醒后没有什么痕迹,医嘱,按时吃药,按时睡觉,按时关门,按时缴费。看电视。看报纸。看书。要看那些最严肃、最思考、最沉重的。司飞摸摸胸口,摸出几节很旧的电池,干瘪。
他松开手指,电池滚进床底的黑暗。
手机没有电了,他插上充电器,点亮,开机。司飞不看短信和未接来电,全部左滑。天光照在他赤裸的脊背上,看不见胸口的疤,皎白的皮肤空空荡荡。
他把日历撕掉一页,再撕掉两页,四月一日,宜无,不宜无。
楼下,某人在抽烟,好像已经等待了很久。
司飞走下楼,走到某人的面前。他说,于是某人走近,抚摸某个人的胸膛。从那个深阔的伤疤,某人伸手进去,然后是整只胳膊,直到肩膀。某个人在疼痛的时候想到一些很久远以前的事,两人曾经分享香烟,在他还未生病的时候,那时天空透彻明亮,蓝色的烟能飘上月球。
某个人进来了,某个人扒开某个人的伤口,慢慢地把自己整个填了进去。司飞感觉到某个人经过他的肝脏和心脏,滑过每一根肋骨。某个人感觉到麻、痒,模糊的烧灼的疼痛。他记不得对方的脸,也记不得自己的脸。世界就这样混仑着,一时变亮,一时暗淡,就像光与夜的轮回,昼夜不息,就像山峰被削平,大海被填满。
伤口——现在再也看不出伤口。某个人回到了应该在的地方。司飞痊愈了,他看上去跟从来没生过病一样。
END
六月十七。
凌虚自从接任了掌门,原执剑长老又卸任远游。年岁的小的无法委以重任,年岁大些的师弟们又陆续娶妻还俗。门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纷至沓来,虽不至于焦头烂额,也的确无暇分心。虽有几位长老帮衬,却也比以往下山少了许多。这山下之事,许多消息也就淡了。
此次下山却是应清山观观主相请。去参加那新观主的接任大典。令凌虚有些意外的是这新任观主竟脸生得很,年岁也不大。
“玉溪是我前几年新收的弟子,根骨难得,为人又进退有度,我考虑了许久,毕竟觉得他来执掌清山观 更能兴盛。”大典结束后,老观主盛情难却,又留凌虚多住几日。晚上便提起了新观主的事。
玉溪是老观主取的道号,俗名谢子奚。
凌虚与老观主相熟,便也不多避讳:“我见玉石几个对玉溪竟是敬佩有加。”玉石是老观主的大弟子,修为倒也不错,算起来玉溪入门最晚,本以为玉石会因此不平,但未料到玉石与其他师兄们竟对玉溪推崇不已。
老观主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道:“玉溪既然要执掌清山观,这师兄弟的关系自然也会处理得很好。”
凌虚不了解玉溪其人,只在大典上远远打量了几眼。见其面容清俊,处事沉稳,为人谦逊有礼,操持待客也很是细致。倒也不负玉溪之名,如今见老观主如此说凌虚便不再多言。本有事相问,可思量之下,终究未再开口。
倒是老观主又提起另外一件事。
“你可知袖云教?”
凌虚怔了一怔,不由皱眉道:“未曾听说。”
老观主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慢慢道:“确然,你许久未曾下山,不知此事也很正常。这袖云教主是个厉害人物,江北一带无人不知其名,无不惧其袖云教的名头。”
凌虚不由疑窦顿生:“此教却是什么来路?”
老观主摇摇头,道:“不知。”忽又对凌虚笑了笑,“俗世教派,也不必多管。你我多年不见,倒是应该聊些有趣的话题。”
凌虚见老观主今夜语气多变,更是疑惑。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老观主,却不曾发现什么端倪。只得将思绪收起,不再多想。见夜色已深,便就此终结了话题。
在清山观盘桓了几日,凌虚借有事离去。正负剑行于长街,见着不远处似有拥堵,便随手扯住一个路人相问,路人告知是贵女出行,故阵仗威严,将道路堵了个严实。凌虚微微皱眉,扭身进了右边一条小巷,准备绕路出城。没走两步就感觉有剑气从左上方袭来,这剑势汹汹却不带杀气,凌虚左右闪避了两招,忽得灵光一闪,不由笑道:“萧霆,不要闹了!”
“早呀,我的陵大掌门。”便听见有人不怀好意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凌虚循声望去,见一全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左边石墙上,懒洋洋地看着他。
一时间,凌虚恍惚想起了与萧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
那一年的夏天到的早,不过才四月出头,这襄州大街上来来往往少年少女,早已将鲜艳的轻薄夏衫换上,满目缤纷。 还是太玄派首席弟子的凌虚奉命下山除妖,也不禁被琳琅满满的小摊吸引了目光,见着天色还早,忍不住想驻足买几个小物件回去让师弟师妹开心。
这一驻足,就坏了事。
凌虚左耳刚灌进小贩热情洋溢的吆喝,右耳却响起一阵爆喝:“好小子!你胆真够大的,竟敢在大爷我面前出现!”话音未落,凌虚眼前便伸过一只手,作势要抓他衣襟。
凌虚不欲与普通人动手,只是微微退步,避开了那只手。
“有几分身手!”声音的主人显然兴致大起,身形一动,掌风便横切至凌虚颈前。
凌虚微微皱眉,抬起剑鞘推开这一掌,同时以鞘代剑,鞘尖直点那人胸前三处大穴。那人急急扭身,避开鞘尖,左手化掌为爪直袭凌虚面门,希望逼得凌虚收鞘阻挡。凌虚面色不变,左手比诀轻击那人虎口,右手前递,鞘尖直逼那人而去。
那人左手虽只是被凌虚轻轻击敲,却好似教重锤狠狠砸了几下,心神剧痛,来不及反应,便教凌虚鞘尖抵住了咽喉。这几招过来也不过瞬息之间,周围众人只觉得眨眼一瞬,凌虚便已制服对手。
凌虚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不问青红皂白的“挑衅者”,身形硕大,皮肤黝黑,髯须根根分明,身着青色短打,虽被凌虚用鞘尖指着,却毫不露怯地瞪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将凌虚咬上几口。
“阁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凌虚瞧着这大汉神色奇异,不由开口道。
大汉从鼻孔哼了一句,也不看凌虚,仰头道:“既然打不过你,大爷我无话可说。只可怜那姑娘,遭你始乱终弃,没处申冤,让你这衣冠禽兽逍遥在世,实在是世道不公。”
一时间旁观的路人顿时义愤填膺起来。“啧啧,看不出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内里却是个禽兽。”“可怜那姑娘,偏偏看上了这没良心的小子。虽然,确实挺俊的。”“俊有什么用,能当饭吃?”“我看两眼我就能几天不吃饭,咋滴!”
听着周围越来越多的议论,凌虚忍不住苦恼地伸手挠了挠眉心。他好言解释:“阁下一定有什么弄错了,在下今日才刚进城,之前一直住在山上,委实...”
“你尽管狡辩,花言巧语你岂是第一回?”那汉子冷笑两声,打断了凌虚的解释。
凌虚淡淡叹气:“既然阁下并不相信,在下也无话可说。”他收回剑鞘,也没什么心思再逛集市,提剑欲走。
“你准备就这般走了?”那汉子心知不是凌虚对手,只得发挥舆论攻势,在背后大声喊道:“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
凌虚停步回身,望了那汉子一眼。心知此事短时间内难以分出清白。他一向自诩俯仰无愧,也不在乎这区区误解。只是沉声道:“在下并未做过的事,自然不需承担。”话音未落,又听见另一个声音在一旁冷笑发声。
“兀那汉子,你却连伸张正义的对象都没弄清楚,也敢自诩侠客?”
凌虚循声望去,见一少年神情冷诮站在人群之外,此少年与他眉眼有七分相似,但仔细看来,少年轮廓略有些稚嫩,气质飞扬洒脱。而凌虚则更为成熟内敛。
这汉子目瞪口呆地望这少年,又愕然地回看了一眼凌虚,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少年又道:“你可知道你要找的人的姓名?”
汉子喃喃道:“萧…萧霆。”
那你又可曾问过这位公子的名字?”少年又道。
汉子汗如雨下,摇头道:“不曾。”他自诩正义,以髯须客第二自居,却根本料不到自己居然寻错了人,若是凌虚身手不足,又不肯承认,他会不会一刀杀了他自以为的‘负心人’,还洋洋得意做了‘好事’?
凌虚见他模样实在可怜,忍不住开口:“就算是在下,也料不到有这般相似之人。”
却又听见那少年冷笑:“憨货,果真是那姑娘求你过来寻仇的?”
汉子面白如纸,好半天才开口道:半月前,我因事赶往锦州,途中经过徐州,天色已暗便当夜在郊外一处山神庙歇脚,睡到半夜,却听见有女子在哭泣。
当时我也是好奇,便从神像后探出头,见那小姑娘年岁虽小,却通身富贵气派,花容月貌,绝不是平凡人家姑娘。她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锦布包裹,手中捏着一根布条。那布条比较粗陋,仔细瞧着像是粗布衫上胡乱扯下来的。
我听她哭了半天,实在是有些烦躁了,便忍不住开口道:‘你衣食无忧,不愁吃穿,有什么好哭的。’
她显然被吓了一跳,半天才道,‘是谁在那里!’
我一个粗俗的男人,若是这样出去并不合适,自然不肯吭声。便悄悄藏在那破神像的顶上。这乌漆墨黑的,那小姑娘绕了一圈也没找到我,显然被吓了不轻。
我只得又开口:‘你不必再找,你是看不见我的。’我想了想,觉得这小姑娘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哭泣实在蹊跷,又见小姑娘提了一个包裹,心里只道,莫不是小姑娘年幼无知遭人骗了,无路可走所以欲寻短见。我想着有些禽兽惯爱对小丫头下手,不由得心下起了些意气。
于是我又缓和了语气,道‘你为何独自一人来此,扰我休息。’我说的模棱两可,也有些装神弄鬼之意。
那小姑娘胆子也大,见寻不出我,我又未曾伤害她。反而又坐了回去,她幽幽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是独自来此,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约了别人?’
我心里暗道,这小姑娘莫不是私奔出来的?年纪轻轻,倒是看不出来。可既然是私奔,为何又只有她一个人。
于是我道:‘小娘子你孤身在外,太不安全,明早还是回去吧。’
小姑娘没有出声,我几乎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才慢慢开口:‘你说得对,我除了回去,还能去哪里呢。’她的语气哀恸得很,连我都忍不住为她生出些悲伤来。
我忍不住道:‘你可需要什么帮忙,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只觉得想做些什么事帮帮她。
‘这种事,有什么可帮的。’她淡淡地回了我一句,就再也不理我。那一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再哭了。安静得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我却再也睡不着,她在那里坐了多久,我也就在那里看了多久。
等到天亮,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破庙,那动作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尽了,只是靠着本能茫然地行走罢了。我不放心,远远跟着,一直到见她进了城,才返身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情绪。等回到破庙,却见着地上丢着一根布条和那个小包裹,却是那姑娘昨晚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
我见着那布条上写着‘昨日已逝,万望珍重’。落款是萧霆。我又打开了那个布包裹,里面只有一些干粮和一张画像,画像绘着一个人。我想大概这个人就是萧霆。”
“所以你也不管事实如何,就认定了那人欺了别人家小姑娘,一路杀到襄州,大侠,你好大的侠气呀。”那少年讽刺道,“你拿了那画像,你可问过人家姑娘愿不愿意给你。”
“可…”汉子努力辩解道,”我以为,我以为她不想看到这些东西,所以才丢在那里。”他忽然恍然道,“那天晚上你也在那里!她是留给你的!”
少年面上浮现出些沉痛的神色,却又硬生生地止住,只是沉声开口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把东西还给我。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在外面,第二天你跟着她我也跟着你,幸好你没有做什么坏事,否则我一定就杀了你!”
汉子显然不明白,开口道:“可是,为什么你不在当时,找我要回来呢?”
少年瞪了他一眼,没有解释。凌虚却开口解释道:“他不会武功。”
少年不会武功,若是突然出现要那幅画卷,必然要生争执,这汉子一心钻了牛角尖,又怎么会听少年的解释,动起手来,少年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凌虚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见这少年身形瘦削,衣衫也有几处破洞,显然囊中羞涩,在路上吃了不少苦。但他一人远远跟着这汉子,一直伺机要拿回这两样东西,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说明便足够解释。
或许那小姑娘对这少年并不是无足轻重,但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岂是简单两句就能解决清楚。凌虚当时虽然不是很明白,等到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再想起萧霆望着那幅画像的神情,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少年的痛苦。
作者:眠春山
“你知道,生命最后消散的东西是什么吗?”
“您说。”
“是气味。就拿我小时候见过那只猫来说吧,对咯,它也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啦。我初见它时,它的脑壳被碾坏了一边,估计是自行车的杰作。它躺在地上抽搐,磨蹭,蹬动四腿,却只让更多白花花的小脑浆离开它。它的皮毛在死前全部炸开,我从没想过橘猫的毛发,能像松林般蓬松,勃发,像烈日下金红色的波浪,那样起伏,汹涌,比它死前跑动跳跃的任何一刻都更夺目。那是我最后悔的事之一。”
“后悔救不到它?您不会吧。”
“废话。我后悔它最光亮的一幕,我不能将它永存。我无能为力。它就在路边上,安静死掉了,跟一切突兀消逝的生命没什么不同。它的皮毛不再起伏,但在丽日和风里,还在微微发光。我迷了心窍,没有及时埋了它。并开始每日绕远路途径那里,只为了多看它一眼。”
“确实,您在某些地方还挺长情的。”
“我也觉得。我都记得,第二天,没太大区别,开始飘散出一点气味。第三天,因为它身上孕育的其他生物,它开始变形。第五天,它的内脏,化成满腹腔的水,下了一场暴雨,它被雨浇灌,涨破,它的内容填充物渗出来,和满地雨水混揉在一块。第七天,从它体内流出的东西都蒸发了,它的肉就跟从没出现过似的,整个像颗水气球,漏了气,整只都瘪了。随着它的血肉蒸发,它的气味就好像它的不甘,被碾平在土地上一样,极其呛鼻,那气味直窜天灵盖,闻了烦闷,恶心,又混了股微妙的,洗脑似的奇怪芳香。第十五天,它的骨骼全都塌了,你摸摸自己的头,对,能想象它不再是立体的样子吗?”
“我一般不想自己死后的事情。”
“好吧,就连完整的头骨也会迸裂,塌方。一个月后,它曾经蓬松的皮毛,完全变成紧贴地面的一张胶皮,一页猫皮纸,所有骨骼都碎了,散落在砖缝里,跟一堆细白石片似的。想想看,人甚至没有浑身毛发,都不能比它保留得更丰满。最终,只剩下那股辛辣的气味,十米开外都非常明显,就好像多少场暴晒,暴雨,大风,都赶不走它盘旋在地面上的怨恨。它是死了,但它的形态也确实彻底改变了,从猫变成秃鹫,以至变成大片空气,用那两个黑窟窿的眼睛,捕捉每一个路过它的人内心的恐慌……”
“行了,我想起来了,不会是您办公桌那相框里那堆东西吧。”
“没错,我把那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猫皮从砖上扒了下来,收集,拼凑了它的骨碎。太难了。它就是我接触标本的开始。标本真好,但普通的它们远远不够,我通常选择它们生前最光鲜亮丽的一刻,想方设法,把那一刻的光辉保存下来。但是,既然假设,只要不是最巅峰的状态,留住便没有意义,那我留住了这许多动人一刻,若没有人来留住我,那我又有何意义?于是我开始收徒,想传授这技艺,借以我的制作技法,流传在别人手上,构建生命,改造世界,一代代,传递更久的时间,保留得更长远……”
“喔,所以,我出现了。”
“是的,你出现了。无限地接近我的理想,一个完美的学生。我以为我的梦想即将就此完满。”
“直到我超出您的掌控了?”
“不,是我,是我想要超出你的掌控。乃至超出任何人,任何时空的掌控。因为在你的作品里,我意识到,一旦我希望我生命中高光的时刻,寄托在他人的手上,他人的技法上,那我的高光就已经是溃败,就已经放弃了自己。将自己的理想,交给别人去诠释,把年老无力的自己交给别人去雕琢……我将成为最虚弱的,涣散的,最失败的那种标本。那样子,我还算得上是我吗?我还算是你的老师吗?”
“您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永远是我的老师。这是客观事实。”
“不,作为‘你’的老师,我就该教会你更多。可我无能为力……除了死,在最好的时间点上死,只能这样,只有这样……”
“可您已经教会我了,用自杀未遂教会我。关于‘任何一个老师都不应该当着学生的面那样做’这件事。”他停顿了下,“特别是在那样平和,安祥的,喝酒闲聊的夜晚。”
“也不是学生动手把老师打晕过去的理由。”他理所当然,罔顾自己当时比划着武器的事实。
“不是吗?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自食其力的工具,平台,给了我创造艺术的可能,甚至到了要给我贮存你的机会。只是,让你的学生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气氛正好,下一秒便掏出枪的老师,这太过分了。你对我真的太过分了。”
“过分?你在说过分?”他掐紧扶手。
“当然了。我做不到,老师,我做不到。不仅如此,在您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几天,我想了很多,您的理想,以及我的。最终,当我看着您被子下呼吸的胸口,我意识到,我做的标本,只有在我活着的期间存有意义。只要我在我生前,做出了我至高杰出的标本,那便足够了。在未来,在我双手已经伸不到的死亡的领域,联结就已经断开,我做的东西,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东西,跟我再无瓜葛了。真令人失望,也让我清醒。”
“活着的……活着的?”一阵悉索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是的,我太沮丧了。这么多年来,以为是创造着接近永恒的东西,结果还是如此脆弱,一个死亡瞬间就能切断我和它们的关系。标本,应该是作为标准范本,让人可以解读它的前因后果,今生来世才对。一瞬间高光的定格,不能算是标本。一阵经历,一段情感,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才是标本。”
“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想。那天晚上我问你,你可不是这个态度。”他反笑道。
“毕竟您那个时候情绪不稳,什么都忘了,也忘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您。您问我,有什么想留住的东西——我想留住我们之间的感情。”
“嘿,注意措辞,是你的感情。不是对我,也与我无关。只不过我刚好是最接近你的,最适合的素材而已。
“随你怎么说。 我会好好对待你,赡养你。直到你所有那些——把你和他人区分开来的念头,都变成太阳下的灰尘。相信我,你永远不会有那只猫光亮的一瞬,你是我最美丽的标本。”
他嘴唇发白,眼球颤抖,他的学生将世俗仁慈化为残忍的利剑,钉得他鲜血直流。
“所以,你想出的,就是把我的作品和我关到一起,一起不得重见天日吗?”
虎豹外龇的利齿,鳄鱼瞠目的眼白,犀牛糙利的巨角,尽皆神采奕奕犹如生前,一张张血口与一双双眼睛,镶嵌在厚重幕墙上,在黑暗里幽光烁烁,仿佛能听到它们大张的血口残留的尖啸和怒吼,延伸着生命的狂肆。他的老师双手交叉,抵在双膝上,坐在被他软禁的屋子中央,俯身弓背,微微抬头看他。他背后一圈环绕各式各样的标本头颅,在地下室晦暗的顶灯下,反射无机质的灿烂。
“我没发现聊了这么久。您在拖延时间吗?”他看了一眼手表,“这里太深了,这房间四面都铺了几米厚的混凝土,做了隔音结构,加上我的转移工作做得不错。是可以被您表扬的缜密,所以您应该比我更明白,只有我知道您在这,这意味着什么。”
“哈哈,很好……很成功!”
他的老师从椅子上起身,像头猛兽挟裹着风扑到他跟前,颠得脚铐铿锵乱响。隔在他们之间的铁栅栏一震,他攥住栏杆的手背青筋暴涨。顶灯熠闪的红光照在鲜红的地毯上,红光泛滥,化作渗进他老师眼白中的狂喜。他老师粗重地嗬嗬喘息,咬紧牙根,鲜红的牙龈几乎渗出血,一双疯狂的眼睛,看起来和这扇铁栅栏内的猛兽摆设如出一辙,天生天成。
“对……对!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质疑,反驳,再到扑灭前人,就是学生该做的!只是要小心呀,不要被岸上的冤魂咬住,被从那安全的水区拖出来,到最后,除了气味,什么也不剩下!不要被自己亲手创作的东西咬断脖子,就像我一样!”
他抚摸他的老师隔着栏杆的脸,那张生出皱纹的脸因亢奋而扭曲,牙齿咯咯作响,双眼热切地注视他,肆溢着生命力和狂妄。他的轮廓倒映在那双眼球里,也像被装钉在玻璃框里。喜悦和战栗油然而生,这就是他想要的。作品总得有名字,他给它起名叫“客厅”。客厅里总会坐着你在别处默默注视着的家里人。他从最初就应该以此为目标,不过他就算走了许多弯路,也算醒的不太晚。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他希望他老师这份与他生息相关的共振引发的快乐,持续到一方死去那日。
“我会再来看您的,老师,会记得带上您的猫。”
他按下闸门开关,拾阶而上,把那人的大笑关在身后。
完
备注:笑语
作者:香无妄
背景:《万万没想到大电影》同人
最近太忙了,这是旧文
楔子
“你的身上,有鬼的味道。”
眼底青黑,面色惨白,披发绿衣,再加上阴冷诡异的语气,明明这个人更像鬼才对。他站在叶府大门的石狮旁,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映得表情模糊不定,他微微侧头,只望了晋磊一眼,便突兀地开口。
晋磊仿若不闻,目不斜视从这个人身边走过。
直到跨进门内,晋磊突然转头望向石狮,那个人的身影却消失了。
多久了。
大概有四五年了罢。
那时晋磊陪同贺文君看病,途经一个叫做卧牛镇的小地方。
鬼?晋磊虚望宅内,轻轻吐出一口气。鬼算什么,哪有人心可怕。
【第一章】
五年前。
此时正值盛夏,虽日头偏西,依旧酷热难耐,一时之间,山内倒也没多少虫鸣鸟叫,蒸蒸暑气之下,沿途山路上正有两道身影缓缓前行。一人身着藏蓝色长袖劲装,左手执剑,右手搀扶着身着湖蓝色夏衫的女子,两人速度不快,走一段路便歇息一会儿。
见女子掏出汗巾,轻压额间,面上带些疲意,男子忙抬目远眺,见着不远处有一株大树,开口道:“师妹,前边有阴凉处,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女子闻言,眼中便露出几分愧疚之意来:“师兄,我还能走上一会儿,不碍事的。”
男子道:“师妹你别瞒我,你的脸色都差成这样,若是再不休息,身子可就撑不住了。”
“这一路因为我的身子耽搁了不少时间,日头太盛也不能走,天色未明也不能走,因此一天不过能走上三四个时辰。”女子停了停,喘了口气,“这几个晚上都因为我错过了宿头,师兄你是一夜都不曾休息过,今日再不多赶些路,恐怕又找不到住的地方了。”
男子却执意拉了她坐在树下青石上,想了想道:“你的身子却是经不得多晒的,只是这山路竟无法替你雇上一辆车,我想好了,我脚程快,等下我便背着你赶路,争取在天黑前找到住处。”见女子有拒绝之意,男子又道:“师妹你刚刚才说过今日时间不多,若是再这么走下去怕真是要露宿荒野,却也不便。”
说罢,又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些水,男子便蹲下身背着女子匆匆往山下走。
这一走又是两个时辰,途中匆匆歇过两次,直至暮色降临,目不能视,竟仍未发现村镇的迹象。此时却听见女子开口:“师兄,前面好像有些火光。”
男子闻言一喜,快步朝着火光而去,等走至近些,却发觉是一处山洞,洞内隐隐有光,似有人住。
“师兄…”背上的女子一时也有些迟疑。
这一路求医倒也听过不少志怪奇异之事,虽江湖中人对魑魅精怪不甚在意,但也不得不提了两分心神。
男子想了想,终究还是开口道:“敢问主人在否?”
声音传入洞内,隐隐绰绰,变了几分声调,在这荒郊野外倒是怪异至极。
半晌,突有人影从洞内闪身而出。
那人背对着洞口,辨不清面目,只可见身形清瘦,着文士衫帽,倒像是个斯文人,他开口,声闲温和:“你们是何人?”
男子忙将女子放下,扶着她待站稳了,方才抱拳施礼回道:“在下晋磊,这是我师妹贺文君,我两人本出远门求医,不料错过宿头,一时之间找不到住处,只得叨扰主人家。”
那人微微点头,声音不冷不热:“不嫌弃敝居简陋,尽管自便。”说转身又入了洞内。
晋磊与贺文君对视一眼,两人发觉这人虽性格冷淡,倒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提着的心也放下一些,两人正了正衣冠,晋磊便搀扶着贺文君跟着进了山洞。
这山洞倒别有一番天地,虽并不十分开阔,但石阶清晰,烛火通明,倒也方便通行。更奇妙的是,晋磊分明听见水声流动,但石室内清凉干燥,并不具有浓重的水气。
他与贺文君环顾四周,惊异之下又觉得不甚礼貌,忙收了视线,随着主人身影进了内室。
那人听见两人进来,也不回头,径自开口道:“柜子里有干净的被褥,我一向一人独住,多余的床却也没有。”说罢,又转身出去了。
待晋磊拿出被褥替贺文君铺好床,便也跟着出了石室。正想着如何向主人道谢,好在这山洞委实不大,穿过一条临水的石道,顺着水流便又到了一间石室。
这石室比那间卧房至少大三四倍有余,长宽约摸十丈,一半是水池,另一半摆了几座书架,一张长桌,桌上摊着些书籍字帖,毛笔墨砚一应俱全。水池中央修了一条弯曲石桥,石桥两边各砌一座石台,水上散落几朵小睡莲。仔细想来,这水池倒像是一座大型太极图。
那人盘腿端坐于其中一座石台之上,闭目打坐,虽听见晋磊进来,也未睁眼开口。
晋磊发觉这人不擅于人交流,也不敢过多打扰,便在另一边石台盘腿坐下来,将手中剑放置脚边,刚准备运气休息,突然又忍不住停了下来。
原本以为这家主人性格冷淡疏漠,必然是闭世不出的隐者,又一直未曾注意此人长相,倒当成长辈看待,直至方才,才发觉这人竟如此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越俊朗,衣着气质更是出众,极为夺目。
怎么这么年轻的公子也好隐居这一口。晋磊脑中闪过一丝念头,随即又想起这人话少语简,倒确实像久未入世的人。只是不知道是怎样的人,竟年纪轻轻便避世不出了。他心下念头百转,竟未发觉自己已经直愣愣盯着那人瞧了半天,连那人睁开眼睛也未曾发觉。
乱七八糟想了半天,等晋磊回过神正对上那人的眼睛,还未来得及觉得失礼,晋磊心下已经发出一声慨叹,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仿佛有细碎的星光闪烁,在水光粼粼之下辉光熠熠,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即使无波无澜,仍让人忍不住身陷其中。
“有什么事。”终于,那人慢慢开口。
晋磊方觉失礼,忙移开视线,恭恭敬敬地问道:“还未来得及请教主人姓名。”
“家姓慕容,名白。”
晋磊的眼神在慕容白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上转了一圈,想了想他那仿若不沾尘世的眼睛,倒也觉得白字甚为适合此人,就是莫名觉得清冷孤独了些。
晋磊正想开口谢过慕容白今夜的收留,却发现慕容白又将眼睛闭上了。他想了想,终究没开口打扰慕容白,遂也闭上眼,运气周身,打坐冥息。
原本以为第二日就能出发,却不料这番路途折腾,贺文君竟发起低烧来,半天不醒,晋磊拿汗巾蘸了凉水敷在贺文君额上,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白在一旁看了,突然开口:“幼时父亲倒是给我留了些医书。”
晋磊突闻此言,没明白慕容白的意思,愣愣地抬头看向他。
只听见慕容白一本正经地苦恼:“也不知道现在看还来不来得及。”
晋磊觉得慕容公子偶尔还真是幽默。
好在离山洞不远的山下就有个石牛镇,想必发烧感冒之类的药材肯定是有的,晋磊本想将贺文君暂时托付给慕容白,又想起慕容白刚刚的惊人之语,突然又有点不太安心。
“我不会做什么的。”慕容白安慰道。
总之,什么也不做想必是安全的。晋磊果然被安慰了。
【第二章】
石牛镇实在是不大,说是镇不如称之为村,晋磊寻人问了几句,很快便找到了药铺。抓了几副药,顺便向掌柜询问起他与贺文君此行的目的——据说住在再往西数十里的郊外的一名神医。
“神医啊…”掌柜微微仰头,思索了一番,“不知道。没听过。”
见着晋磊微露失望之色,掌柜又道:“或许你去问问镇长,镇长说不定知道。”
“啊…神医啊。”等到镇长听晋磊询问,捻了捻不多的胡须,啊了一会儿,也没下文。
半晌,镇长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紧接着开口:“没听说过。”
晋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露出失望还是茫然的表情。所以说慕容白的冷幽默果然是本地特色。
“但是…”镇长冷不丁又加上了一句,“我倒是知道有个大夫住在你说的那个方向。”
晋磊闻言一喜,忙问道:“不知距离此地有几天路程。”
“可是,去年他就被老虎精吃掉啦。”镇长毫不留情抛下一个噩耗,“所以说,像这种荒郊野外,又容易遇到凶禽猛兽的地方,为什么要住在山里面,多不安全呐。”
“哦。”晋磊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顺便忽略了“精”这个字。
“但是他爹还活着。”
“他爹也是个大夫。”
“好像医术更好。”
“听说很多人叫神医什么的。”
“那,他在哪儿。”短短一瞬间,心情遭遇大起大伏,此时已经跌入悬崖谷底,语气有点欣喜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晋磊有点不怎么期待镇长口里的答案。
“他因为儿子被老虎精吃掉,所以去年就搬到镇上来住了,就是你刚刚才去过的药铺掌柜哒。”镇长歪着头摊手微笑道。
“…… 哦”晋磊再次默默的忽略掉“精”这个字。
寻得名医毕竟是件好事情,晋磊怀着“或许是欣悦”的心情想将药铺掌柜兼坐诊名医贺大夫请去慕容洞府,那贺大夫倒也没端什么架子,只是听闻晋磊暂借慕容洞府内,面上便现出些迟疑的神色。
“你们如今住在慕容公子府上?”贺大夫慢悠悠地开口。
“倒也不是,只是昨夜天色已晚,又一时找不到宿头,便叨扰了慕容公子一夜,而师妹今日又病的昏昏沉沉,却也不好离去。”晋磊向贺大夫解释道,“等师妹身子好上一点,我们便会在镇上找个住处先安置下来。不知,贺大夫能否给些建议。”
“我们这石牛镇很少有外人前来,恐怕多余的房子也没有。”贺大夫想了想,道,“但我想,柯馆长的武馆内或许有多余的客房。”说着贺大夫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团,摊平递给晋磊,“你看,这是他们的招生广告。”
晋磊看了看手中略有些抽象写意的广告,又听得贺大夫道:“你师妹的病听你描述倒像娘胎里带出来的气喘症,需调养为主,急不来,你先拿这些药回去,等治好了发烧感冒,找好了住处,再来慢慢治病不迟。”
晋磊隐隐感觉出贺大夫对慕容洞府有种奇异的敬畏心态,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倒是贺大夫解释道:“慕容公子于石牛镇有大恩,我们平日里也不好太过打扰他。”话语中尊敬有余,亲近不足。
看样子,这慕容白在石牛镇倒有些声望和名气。晋磊心下暗道。见也打听不出多余的讯息,晋磊便提着药材,匆匆赶回洞府。
回到洞府内,晋磊先去看了看贺文君的情况,体温有所下降,病情似有好转。他探了探脉,发觉竟有人用真气去排了贺文君体内的热毒。却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晋磊倒觉得慕容白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好感又升了不少。他用陶罐去取了些清水,将药材先泡着,便转身去寻慕容白。
明明在石道听见些人声,等到了石室,竟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晋磊不由得奇怪,这石洞不过就这几个房间,慕容白却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晋磊四下张望,却见着池水涟漪,似有什么东西在下面。他屈膝半蹲,探头向池水下望去。只觉池水荡漾,水下隐隐绰绰,看不分明,叫他忍不住伸手去抓。
念及心头,手刚触及水面,就见一道身影从水下钻出,黑发披散,面色苍白活似一只水鬼出世。
晋磊定睛一看却是慕容白,只是这慕容白眼神飘忽不定,神色有些恍惚的样子。慕容白站在水下,只露出一个脑袋,黑发向海藻一样飘散在他周身,在烛光的映衬下诡异莫辨。
那慕容白虚虚地看着空气,半晌才将视线转移到晋磊脸上,有些恍惚地开口:“你是谁?”
晋磊愣了愣,心下不由在想这慕容白莫非有什么失忆症之类的毛病,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慕容白也不等晋磊回答,又道:“…想起来了,是…昨晚收留的客人。”这句话慕容白说的断断续续,倒像是自言自语。
说罢,慕容白懒得再看晋磊一眼,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慢吞吞地从水里走出来,径自朝着贺文君的房间而去。晋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拦,却又觉得不甚安心,忙跟着慕容白去了。
那慕容白进了卧房,看也不看躺在床上昏迷的贺文君,只管自己从衣柜里取了衣服,便开始换。晋磊冲进来见到这个场面,却是吓了好大一跳,照理来说,这人弄湿了衣服回自己房间换了倒是没错,但如今床上躺着一个姑娘家,即使昏迷着,却毕竟是个女的没错。现如今房内一个睡着,一个神智不清,晋磊却又不敢弄出声响,生怕此时贺文君被吵醒。
他一面紧紧盯着贺文君,一旦贺文君有醒来的状态他就立刻去挡在她身前拦住一点是一点,一方面又张望着慕容白,只盼着这个神游世外的人快速地将衣服换了。此时此刻他不由庆幸姓贺的大夫没跟着自己上来,否则这个场景更是怪异。
一时之间,晋磊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慕容白显然思维有些混沌,动作缓慢机械地换着衣服,晋磊两方张望,却不由得被慕容白的身子吸引住了视线。慕容白看起来消瘦,但肌肉却极为匀称,然而更令人惊异的是慕容白身上的伤痕,光一眼,晋磊至少可以说出五处。晋磊自幼习武,身上也未留下如此众多伤痕,且慕容白身上的疤痕大部分像是被什么猛兽抓咬过,又或者是烫伤一类,江湖中人的刀伤剑痕倒是没有。
这地方,真有如此多的凶禽猛兽不成。
晋磊不禁暗暗想到。
【第三章】
“嘿呀!”柯北海与身后一众肌肉男微躬身子,握拳摆出一个造型,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挑眉对晋磊道:“这位壮士,不知有何贵干啊!”
虽然对石牛镇独特的地方风俗早有防范,晋磊仍然忍不住露出一个茫然的神情。
“难道是对我武馆慕名已久,想要拜师求学!”柯北海与众精壮汉子转身换了个站姿。“嘿呀!”
“请问,贵武馆有没有多余的空房。”晋磊虚着眼无视这个场面。
“何出此言!我们武馆可不是给不相干人随意出入的旅店!”柯北海一双浓眉皱起,眼中现出愤怒的神色,众汉子在后屈起双臂鼓出健壮的肱二三头肌“嘿呀!”
“自然会对贵馆有所补偿。”晋磊加上一句。
“欸~说什么话!我们武馆一向与人方便,助人为乐嘛!住多久,要几间,尽管来!”柯北海点头道,黑须浓眉的面上也露出几分善意的微笑,与众汉子同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嘿呀!”
……
晋磊突然很不想说话。
清醒过来的慕容白显然对在水中泡澡当面换衣的事情没了记忆,面对晋磊依旧是淡漠的样子,而晋磊毕竟是有些尴尬,待贺文君身子好转一些,便打听到柯家武馆,准备找个住处。
柯北海自己有座小宅位于武馆后边,平日里自己住在武馆倒也不常回去,听闻晋磊二人在此求医问药,加上晋磊银钱丰厚,便爽快的将宅子借给二人居住。晋磊与贺文君毕竟是孤男寡女,平日相处多有不便,晋磊便又在镇上请了两位老妈子,一人帮忙烧火做饭,另一人负责打扫卫生,自己借住在武馆,来往倒也方便。
既已定居,晋磊便想先将消息传回门派,也好教师父放心。
等问及贺大夫,才知道这石牛镇地处偏僻,等上几年也未必会有行商路过,若是要寄信,就得往南走上二十里(古唐二十里约八千来米),才有一处驿站。
晋磊心下暗想此时未过午时,以他的脚程二十里山路来回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倒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思及至此,便向贺大夫问清路线,拿上书信与配剑,抬脚往南而去。
却未料到这西边的山路与南边的山路不可同日而语,晋磊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发觉路途越发崎岖,杂草灌木丛生,十分不便行走,他靠剑砍倒横斜路前的灌木,勉强又走了半个时辰,等发觉剑身受损,不由有些心疼。
晋磊环顾四望,周身左右均是茫茫树丛,半点也看不到驿站的影子,想来必是走岔了路口。
往回走又有些不甚甘心,晋磊抬头看了看太阳,估算了下时间,决定继续往前走一个时辰,若是能走回大路最好,若是找不到,再往回走也来得及。
未料天有不测风云,不过行了半个时辰,天气突变,狂风猎猎,乌云蔽日,却是像要下起雨来,铅云当头,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晋磊暗叹一声,只觉运气太差,明明没感觉几分湿闷,这暴雨却说下就要下了。此时回转显然更是来不及。
山雨欲来风满楼,晋磊顶着大风,以袖遮额,继续往前奔去,祈祷自己运气能好上一点,寻得一个避雨过夜的场所。
这一路惶惶而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往身上砸,很快便衣衫尽湿。晋磊一时之间又想起那个黑发披肩从水底钻出的慕容白了。飘渺恍惚不似活人。电蛇游走,天色忽闪,他仿若看见慕容白又从眼前水幕之中走出,一身墨绿色的宽大衣袍,向他徐徐招手,那墨绿色的衣袖之中,伸出半截苍白的小臂,刺眼夺目。
下一刻,晋磊便发觉这并不是错觉,慕容白确确实实又站在前方不远处,淡漠地望着自己。
虽然这种相遇的场景有些奇怪,但相比荒野之中孤身一人,有人作伴总是更好。晋磊忙加快步伐赶到慕容白面前。
“慕容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晋磊惊讶之余,开口问道。
慕容白侧头看了晋磊一眼,似乎思考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晋磊正想再问,却瞥见慕容白身后隐隐有栋屋子,不由心下大喜:“慕容公子,先去躲躲雨罢!”说罢也不等慕容白回答,伸手拉住慕容白的衣袖便往那间屋子而去。
待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幢两三层的酒楼,夜雨之下看不清招牌,只有两只灯笼挂在屋檐下在风雨中摇晃。
晋磊伸手敲了敲门,过了片刻便听得吱呀一声,一个人头从门后钻出来,眯眼瞧了瞧晋磊,顿时就露出灿烂的笑容。只见那门又推开了些,一个瘦小的身影提着灯笼和伞从屋内跳出,连声道:“哟,客官都淋湿成这样了,快快进来。”说话间忙将伞替晋磊打上。
晋磊瞧这伙计身材瘦小,脸尖眼长,手脚灵活,倒是做伙计的料,突然想起慕容白还在身后,忙侧头对伙计道:“我不碍事,快给后面那位公子打上。”
那伙计闻言才觉还有一人,那夜色太深,慕容白一身墨绿衣袍隐在暗处教人看不分明,伙计便探头去看,一看之下脸色便变得有些难看。晋磊也未在意,见着伙计迟迟不动,心中不耐,便伸手接过伞柄,转身替慕容白遮雨。
伙计似有忌惮,噤声不语,只低着头佝着腰替两人引路。
两人循着路往屋内走,听见酒楼内传来商客大声交谈声、饮酒碰杯声,隐隐还有丝竹乐舞,显得十分热闹。晋磊心下有些奇怪,觉得这荒郊野外,偏僻无人的地方怎么会冒出一家如此热闹的酒楼,便开口问那伙计:“你可知这附近是否有家驿站。”
“知道。”那伙计面对晋磊倒是自然,“这里不正是吗?”
晋磊微奇:“你何必诓我,这分明是家酒楼。”
伙计解释道:“这里地处偏僻,驿站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地方经济紧张,又拨不下经费修葺,久而久之便没人愿意呆在这儿了。但此处往西南方向却是通往雾洲唯一的一条道,雾洲群山出产全天下最为难得的雾山毛尖和沉香,奇货商人争先恐后就是想去那边捞一笔金子,这驿站没了,少了一处歇脚确实不行,我们掌柜的便将此处盘下,造了一家酒楼。”
晋磊对这些事情却不甚了解,却又想起石牛镇与世隔绝,便又开口问起这件事。那伙计却避重就轻,只道这石牛镇与此道并不在一条线上,所以没有多少人往石牛镇借道而行。晋磊只当自己走岔路口,便也不再刨根问底。
谈话间三人已行至大厅,那饮酒作乐的商客们见着三人进来一时之间都停下了手头之事,纷纷扭头望向三人。不知道为什么,晋磊总觉得这些人目光灼灼,颇有些虎视眈眈。隐约间恍若听见些窃窃私语。
“哪来的小子…”
“像是走错路误闯进来…”
“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外人…”
“等一下,这个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凝神细辨,这些声音又听不分明了,只见着这些客商看了他们几眼,又回头继续高声阔谈,觥筹交错,再无人搭理。
晋磊越发觉得奇怪,却径自走到柜台,拍了拍桌子,喊道:“掌柜可在?”
便见着一团圆溜溜的身影从柜台门后滚来,紧接着一张圆乎乎留着八字胡的笑脸便迎了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我与朋友想在此住上一晚。不知可有两间客房?”话音未落,便听见一旁慕容白接上一句,“一间。”
慕容白的声音较前几日更为低哑,沉郁,言简意赅,也没搭理晋磊的反应。
那掌柜看了慕容白一眼,眼神滴溜溜一转,便答道:“正巧只剩一间。”
慕容白眼神瞥了瞥晋磊,手拢在袖子里,便等着晋磊付账。晋磊叫慕容白这般瞧着,有些尴尬,仍是从怀里掏出银钱来递给掌柜。掌柜收了钱,在账本上添上几笔,便从抽屉里拿出牌子,还未递至晋磊手中,却又被慕容白中途接了去。
掌柜也是一愣,立马回过神来招呼伙计引两位上楼。晋磊心底苦笑,也跟着慕容白上去。
伙计提着灯笼,轻手轻脚,上这木楼竟是一点声音也无,晋磊见他脚步灵便,不由奇道:“你这人怎生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慕容白闻言也朝着伙计看来。
伙计糟慕容白一盯,身子便是一抖,强笑道:“我这人本身就瘦,身子一轻,自然走路声音也小。”
晋磊闻言也不追问,像是就此信了。
三人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那伙计像是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倒是失礼,一直不曾问过两位公子如何称呼。”
晋磊正欲搭话,却听得慕容白微哼一声:“到了,快进去。”说着眼神一扫,吓得伙计脖子一缩。
晋磊正觉得慕容白今天心情似乎不大好,便叫慕容白往肩上一推,整个人便被推进了房内,紧接着慕容白跟着进屋,咚地一声将伙计关在门外。
那伙计显然有些尴尬,在门口站了片刻,道了句:“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摇铃叫小的便是。”便提着灯笼走了。
徒留慕容白与晋磊两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
【第四章-】
月黑风高破庙,荒郊野外客店,深山老宅,独自夜行,都是容易遇妖鬼的场面。不知为什么,晋磊脑子里突然浮现喜看杂书的小师弟说的话。
“戚,又是这种开场,太没新意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小师弟将手头的杂书扔到一边,不屑一顾的神情。
不过,这房间也太黑了。晋磊不由想到。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大概是风雨停了,一旦进了这座酒楼,连外边的风雨声也听不见了。
虽然仍可以感觉到脚下隐隐传来客堂饮酒作乐的声音,但毕竟是太静了。
晋磊仗着夜视能力尚可,便在屋内巡视一番,很快便找到了位于门边柜子上的蜡烛。又在抽屉里翻出来火折子,将蜡烛点上。
慕容白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门边上,既不吭声,也不动弹,像一座石刻的雕像。
待蜡烛点亮,晋磊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些,方觉浑身湿腻难忍,不由后悔忘记吩咐小二烧些热水,端个火盆。他伸手欲拉铜铃,又想到要在慕容白面前宽衣沐浴,莫名地有些迟疑和尴尬。
此时忍不住腹诽,怎么就非得两个人挤上一间房。
正在迟疑间,却听见伙计在外敲门道:“掌柜叫我来通知两位客人,见两位衣衫尽湿,许是不便,后院有浴房,烧足了热水,浴房内还备有碳炉,可将衣物烤干。。”
晋磊顿时觉得这店家真是贴心至极,忙应道:“烦请领路。”又扭头看向慕容白,等他作出反应。
慕容白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去。”
晋磊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总觉得似乎也不太熟稔,不好劝说。想了想,却道:“那我叫人送些衣服过来?”
“不必。”慕容白依旧是拒绝。
晋磊悻悻地撇撇嘴,转身准备出门,却听得慕容白在背后恶趣味地开口:“正餐前总是要先洗刷干净的。”
晋磊回头,却见着慕容白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若刚刚的话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晋磊暗道一声怪人,拉门出去,便跟着伙计前往后院。
这酒楼不大,前边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楼下是客堂,楼上有数间客房,小楼后边砌了两条遮雨的走廊,围出一片小小的院子,正后方是一片矮屋,便是厨房浴间一类。
晋磊随着伙计从二楼另一侧楼梯往下,左转上了走廊,瞧着院内月明星稀,雨果真是停了,地面竟也干了。晋磊越发觉得这山中天气任性,说下下,说停就停。
那伙计将晋磊领到一扇门前,便将手中的灯笼插在门上,又进去将碳换了。
晋磊眼见浴房就在眼前,顿时觉得这伙计的脸都变得亲切许多,匆匆便往房内走去。
与此同时,浴间不远处的厨房门口伸出两个头,张望了一下,见着伙计正巧将晋磊送进浴间准备回身,忙低呼一声,将伙计叫过来。
那两人一男一女,身上围着件围兜,倒像是这厨房内的厨子,只听这男的道:“听说慕容白来了?”
伙计点头应是。
这两人闻言一个哆嗦,只听这男的又道:“麻烦你替我跟掌柜说,我与阿歇回去探亲休个假。”
那伙计听了,顿时就有些生气:“怎么你们两个加起来还不如我胆子大。”
“我只管做菜,不管打打杀杀的。”那女的说道。
“我…听老婆的。”男的跟着道。
伙计甚为不屑:“慕容白又如何,我们这么多…又岂惧他一个人。”
那男的却道:“你年岁不如我,哪知这煞星的可怕,反正我今日请个假,工钱嘛等我回来再算。”说罢与厨娘从背后掏出一个小包裹,背在背上,匆匆忙忙就走。
伙计也不拦,只在背后啐了一口。
晋磊进了浴房,正准备解衣,却摸到怀中的书信,不由暗想这处驿站既已变成酒楼,却又不知道往何处寄信才是。也不知道此处行商来往,方不方便替他往碧山带上一封信。想及至此,便将书信取出,这书信放于衣内,倒未尽湿,字迹也未晕染,晋磊便想着先将信件烤上一烤。
于是便蹲在门边拨了拨炭盆,摊开信纸准备开始烤信。晋磊面朝房门,也未注意浴房内布景,丝毫没发觉有东西天花板缓缓移至头顶,渐渐垂于身后。
慕容白待晋磊离开后,又静静地坐了一柱香的时间,便听到有人敲门。他也不应,那人也不停。好半天,外面那人才叹气道:“你与我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今天你却来了。”
慕容白慢悠悠道:“碰巧,意外,路过。”
外面那人又道:“另外一人可是你的朋友?”
慕容白道:“不是。”
不等外面那人说话,慕容白却又道:“若涉及人命,慕容家就要管了。”
外面那人不由怒道:“你慕容白有什么资格阻我?”
慕容白不紧不慢:“因为你叫我慕容白。”
那人桀桀笑了两声,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
“我听闻以前慕容白从不离镇,离镇的慕容白还是慕容白吗?”此话说的毫无根据,慕容白也不反驳。
门外那人见慕容白不吭声,自觉无趣,不由恶狠狠道:“你若明日就走,我们也不为难你,若是多管闲事,你一个也抵不过我等一群。”说罢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慕容白微微侧头,撇了一眼门上的影子,见这人离去,又低下头来,也不知在想什么。只见他周身水雾升腾,原本湿透的衣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干燥。
晋磊正烤着,只觉背后风声突起,本能往旁一避,却见两条牛筋似的长索朝他卷来。晋磊倒也未慌,身子往后一缩,整个人后移半尺,堪堪躲过。
那长索一击未中,呲溜溜收了回去,晋磊顺着望去,一看之下反倒吓了一大跳。只见蛇髻盘发,柳眉杏眸,好一位翩翩佳人。却只余一颗滴溜溜转圈的头颅,刚刚晋磊误以为牛筋般的事物却是这头颅下缀着的两条肠子。
饶以晋磊心智之坚也不由色变:“这…这什么玩意!”
【第五章】
这人头见着晋磊瞧过来,诡异一笑,竟口吐人言:“好俊的小伙子,身手也是不错,若是留给别人,恐怕连皮带骨都要吃得干干净净,还好姐姐我最会心疼人,只需精血不贪其他,你可要谢我。”
晋磊习惯性往腰间一摸,才想起并未带上佩剑,见着人头张口朝她咬来,情急之下,伸脚一撩,将滚烫的炭盆朝着那人头踢去。也不管踢中未踢中,侧身朝门一撞,便朝外跌去。
只听房内传出嘶嘶一声尖叫,片刻便没了声息。晋磊站在门外严阵以待,却并未看见这人头追出。正紧张间,忽觉有人靠近,还没反应过来,便叫人往肩膀上拍了一下。
猛然回头,却是先前引路那伙计。那伙计教晋磊突然回头一瞪,顿时吓一大跳,往后连退两步几欲跌倒。等回过神,才拍了拍胸口道:“客官,你这是怎么了,吓了小的一跳。”
晋磊一时不知如何启齿人头之事,半晌迟疑道:“这浴房里头…有东西。”
伙计闻言微微一愣,道:“怎么会,我们酒楼一向干净,不会进什么老鼠蛇虫的”说罢一人当先,便冲了进去。晋磊来不及出言阻止,忙几步跟上。
等两人回了浴房,却见除去这热气水雾以外,什么也没有,徒留一个翻扣在地的炭盆,炭灰撒在地上,显得好不脏乱。晋磊只得吭哧解释道,许是自己眼花看错。澡也懒得洗了,匆匆回屋。
那伙计见着晋磊拔腿而去,不由侧头望了望浴房斜上方一尺来宽的窗口,心底好不愤怒:“这贱人,竟想独吞。”
待晋磊回房,却见慕容白悠悠哉哉盘腿坐在长榻上,脚边一个炭盆烧的正旺,整个屋子暖融融的,见晋磊依旧是湿漉漉回来,也不惊讶,只是抬眼瞧了瞧炭盆,似乎早有预料。
浴房经历太过惊魂,晋磊也半天未曾缓过神来,也不再拘束在慕容白面前宽衣解带,堪堪脱的只剩一件单衣,便开始将衣袍挂在架子上烤火。
晋磊便烤火便忍不住瞧慕容白,左一眼,右一眼,最终还是憋不住,吭哧吭哧问道:“慕容公子,可曾见过,长得像人一样的…”晋磊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形容,半天才憋出一个“蛇…”字。
慕容白闻言望了晋磊一眼,唇边竟浮出淡淡一丝笑意,他理了理搭在膝上的下摆,道:“秦时,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其中人部有祭祀,号曰“虫落”。其飞因晚便去,以耳为翼,将晓还。汉武帝时,曾见解形之民,能使头飞南海。”话语间,竟是知道晋磊看见了什么。
晋磊听得越发惊异,不由讷讷道:“我以为,这都是传言罢了。”
慕容白道:“所谓传言,皆是有源头才会越传越广。”他起身下榻,伸手拉住晋磊,道:“你跟我过来。”
晋磊叫慕容白拉着,见他往房门走,忙抬手扯下碳炉旁的外袍,还来不及穿便被慕容白拉出房门。晋磊一边手忙脚乱披上外袍,一边紧跟着慕容白,见着慕容白左右望了望,似乎心底计算着什么,迟疑片刻,又拉着晋磊往前走。
约莫走过五六个房间,慕容白轻呼一声“到了”也不敲门,推门便进。晋磊忙抬步跟上,进了屋内,借着走廊上灯笼的光,晋磊环视一周,与自住的那个房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慕容白脚步停了停,朝着晋磊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晋磊凝神细听,果真听见淅淅沥沥细碎的声音,他不由大是疑惑,扭头朝慕容白看去。
慕容白侧头细听,然后便朝着最北边的那面墙走去,接着伸手一拉,便见着分明是空无一物的墙壁上,竟被他拉开两扇窗来。这窗户一开,窗外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只见窗外雨声大作,骤雨滂沱,偶见电蛇游走,夜幕骤白。晋磊愕然回顾,见走廊外院月明星稀,屋内窗外瓢泼大雨,两相比较,竟不知所措。他忍不住喃喃道:“我只知道有东边日出西边雨,这晴雨天一墙之隔也能差别这么大?”
慕容白见晋磊一晚上发懵这么多次,忍不住微微浅笑:“你却是想差了。这是幻境。”
见晋磊一时未明,慕容白复又解释道:“你就不曾听到过些狐鬼妖传,孤身男子夜行偶遇艳姝,春风一度醒来却发现身处破庙。”
见晋磊似有所悟,慕容白又道:“倒也是你运气好,这地方三年一开,却是这方圆百里群妖聚会之处,你慌慌张张把我拉进来,或许你我二人是这地方唯二自投罗网之人。”
晋磊闻言不语,半晌才忍不住道:“这世上,果真是有妖鬼的不成。”
慕容白瞅着晋磊看了一会儿,轻轻一叹:“也罢,对你来说,或许只是恍惚梦境而已。”说着扬手一挥,那朝着外边的窗户自动关上,他转身对晋磊严肃叮嘱:“这地方想走也不难,等到快天亮的时候,你往南边走,若是有人阻止,你不需理我,也不需理其他人,只管南走,无论遇到墙还是山,都不要停下,也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管一直往前,谁叫你都不要停,直到见到石牛镇的石碑,你便在那里等我。”
晋磊沉默地看了看慕容白,问道:“你会不会很危险。”
慕容白忽地一笑,道:“不会。”
待到天色将明,便听到有人哒哒敲门,晋磊循声看去,却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长着巨大鸟椽的人影站在门外,身边还跟着几只大大小小的影子,只听这声音极为客气:“两位公子,不知是否醒了,我家主人有请。”
慕容白朝着晋磊使了个颜色,叫他呆在房内不要出声,然后将左手虚虚抬着,像是拉着个不存在的人,便施施然朝着门外走去。打开房门,只见着这些形形色色的妖怪竟是没看见屋内的晋磊一般,径自朝着慕容白微微躬身,“两位公子快请把,我家主人等不及了。”
晋磊见众妖不曾识破,心里对慕容白的能力放下几分心来,计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拿上佩剑,便欲往南直出。
还未出房,便见着房门上垂下一张脸,脸色惨白,唇色猩红,朝他嘿嘿冷笑:“姐姐就知道,你与我缘分不浅,合该要亲热一番。”
晋磊不惊反怒,抓住剑柄冷嘲热讽:“就你这菊花褶子似的脸还自称姐姐。”
这人头也毕竟是个如花似玉的相貌,平日里也不知欺骗多少生人,如今竟有人如此贬低,教她好不愤怒,尖啸一声便朝着晋磊冲过来。
晋磊抬剑便刺,那人头避过剑锋,在空中转了一圈,又从背后袭来。晋磊也不慌张,抬脚装作要踢炭盆,待得人头往后一顿,手中剑鞘就朝着这人头抽了过去,只见这人头被当作马球一般,咕咚一声击出门外。
晋磊心知机不可失,忙大步往外冲去,心中铭记慕容白吩咐的,一直朝南,也不管石墙影壁,纷纷闷头冲过,竟无一阻挡。
【第六章】
慕容白随着众妖一路行来,这七拐八拐,走了好一会儿。这酒楼分明不大,但似乎走不到尽头。慕容白早知是幻境,也不惊异。大约走了一柱香的时间,便见着前边有数妖迎出,笑意吟吟。只见众妖簇拥着慕容白与“晋磊”,朝着不远处隐隐绰绰的屋子行去。
只听得其中一妖对着慕容白道:“我家主人早就听闻慕容公子大名,能得慕容公子光临,喜不自胜。早早地便扫榻相迎。”
又听一妖道:“来便来了,竟还带了一个精血如此充沛的大礼,慕容公子好客气。”话未说完便教身边一妖捂住了嘴。
那“晋磊”听了,便惶惶望了慕容白一眼,慕容白安慰地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惊慌。又走了一会儿,便在一屋前停下,众妖立于门外,不再动作,慕容白一人当先,径自进了那屋子,“晋磊”迟疑片刻,也咬牙跟上。
待进了大厅,便听见一人开口:“倒是稀客。”
慕容白循声望去,见厅内正中央坐着一个与人类年轻男子没什么分别的妖怪,正望着着自己。慕容白心下了然,这群妖之中,自然没必要掩饰身份,幻化人形,但此时还变作人形态的,便都是本身就无形态的妖物。
山中妖物众多,草木虫兽均可成精,但那些死物,却是千年难出其一,而一旦成形,却更为可怕。也无怪能做群妖之首。
慕容白所料未错,这座上的年轻男子却是山中一团瘴气机缘巧合下化形成妖,修行千年有余。
瘴妖起身下座,走至慕容白身前,负手而立,却道:“慕容公子,你与我怕是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吧。”
晋磊匆匆而行,心知那飞头蛮很快就要追上,片刻不敢耽搁。奔走间忽听见有哭声,闻声望去却见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童正孤零零坐在一堆乱石之间嚎啕大哭。见着晋磊过来,大哭道:“大哥哥救我!”
晋磊闻声不由放慢脚步,想起慕容白叮嘱之言,犹豫不决间,却听得背后风声大作,传来桀桀两声怪笑:“想不到运气如此好,除却这位小哥,还有个零嘴儿。”晋磊处变不惊,震剑出鞘,朝着后方刺去。
那人头动作轻灵,在空中左右闪避,时不时还开口嘲讽,竟是一点不虚。晋磊眼见伤不着它,环顾一周,心中浮出一计,飞身扯过树上一面破布,朝着人头当头罩下,抓住布尾奋力一甩,便将里边的人头摇了个七荤八素。晋磊却不停手,又去找了几块罩布将人头包裹了个严严实实,下边还扎了个死结。
那人头起初还语气凶狠,却发觉挣脱不了布兜,又感知天色即明,不由大是惶恐,忙哀声哭求,晋磊理也不理,捞起一旁的女童,又快步往南边冲去,待第一道霞光破云而出,晋磊正巧冲过最后一道石墙,只见周边又复作茫茫树丛,夜雨未干,他回身望去,只见一破落倾倒的低矮建筑残骸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晋磊轻轻呼出一口气,辩别了方向,朝着石牛镇而去。
慕容白那边,瘴妖言谈亲近,倒像是对慕容白欣赏已久,只听他道:“不知今日,我可有缘与他一见。”
慕容白闻言一笑,“人妖殊途,还是少见为妙。”
瘴妖抬眼望了慕容白一眼:“我倒觉得隔得不算太远。”见着慕容白不为所动,瘴妖想了想,又道:“若是见了他,我放你二人就此离开如何。”
慕容白道:“怕是他也并不想见你。”
瘴妖道:“你又不是他,你又如何知道。”话及至此,瘴妖忽地一愣,便抬头瞪向慕容白,像是想清楚了什么。
那女童教晋磊夹带着,渐渐也不再大哭,大约是哭狠了,时不时还抽上一口气。见晋磊不言不语,一门心思往前走,不由开口道:“大哥哥,我们去哪里。”
晋磊答道:“去石牛镇,找人送你回家。”
女童闻言不由一愣,正巧此时,晋磊已看见石牛镇的石碑,正欲加快步子,却听见女童道:“石牛镇,这附近哪有什么石牛镇?”
瘴妖闻得慕容白此言,面上渐渐浮出喜色,他盯着慕容白,像盯着一件宝物,忍不住出声道:“我还以为当初他被你给封印了,却料不到,你是他,他便是你。”
慕容白抬眼看向瘴妖,原本温和淡漠的眼神里便透出些狠戾:“你懂什么。”
瘴妖啧啧叹道:“我本以为一黑一白,互不相容,早该明白,我想见的就是你,你就是他,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慕容白。”瘴妖喜色越重,竟像是胡言乱语。
晋磊只听得女童道:“我曾听人说过,几十年前这附近确实有个石牛镇,但是一场天灾下来,整个镇子毁于一旦,早就不复存在。”
晋磊闻言大震,不敢置信,他争辩道:“不可能的!我分明前几天还去过!”
女童道:“大哥哥,你不信我尽管往下看,这下边哪有什么石牛镇!”
晋磊忍不住往下望去,只见下方荒草漫生,断壁残垣,什么人也没有。
他想起慕容白所说的,夜遇狐鬼,天明只余破庙废院。这石牛镇,莫非也是幻梦一场。
可是…他猛然想起贺文君,贺文君与他一同进入石牛镇,若是这石牛镇不曾存在,那他师妹又去了何方。想及至此,他心下一紧,惶然大呼:“师妹!师妹!”
慕容白直视瘴妖:“你等群妖,不好好修炼,反而食人精血,吸人精气,迟早会遭天谴,倒不如早早散去,免得不得善终。”
瘴妖闻言一笑:“你又何必装什么慕容白,论起杀人,你又比我少几个,倒不如转投我的麾下,以你我的能力,这方圆千里,岂不是尽收囊中。”
慕容白凉凉道:“我若不愿呢?”
瘴妖狞笑:“那纵你有三头六臂,怕也离不得此处。”旋即,又和颜悦色道:“何况,你这位小伙伴在此,恐怕你也不想他枉送性命罢。”
慕容白道:“你若想吃人,吃我身边这个与吃外边哪个又有什么分别。”只见慕容白手指虚虚一指,那“晋磊”便瞬间瘪了下去,只余一张纸片飘飘摇摇。“障眼法都分不清,还想与我合作。”
瘴妖闻言大怒,暴起冲来,四面群妖也纷纷张牙舞爪,朝着慕容白扑来,只欲将他撕成碎片,却见着这个慕容白也一瞬间瘪了下去,化作纸片。
瘴妖见此只觉不妙,果真听闻屋外有小妖大叫:“着火啊!着火啊!”屋内群妖大乱,四处奔走,瘴妖心知这洞穴早已被慕容白看破,心下一紧,正欲逃转,却听见背后风声突起,一道雪白剑光朝他袭来。
慕容白一招斩断了瘴妖,知晓它形体未灭,妖灵不死,见着这人样渐渐化作一团雾气,他手比剑指,扬手一招,剑光化作惊雷,直劈这团雾气之上。那雾气尖叫一声,堪堪躲开惊雷,却仍叫这电光烧灼了一半。
瘴妖的声音从雾气中传出:“慕容白,你再有通天之能,又抵得过我群妖拼死一搏?”
慕容白凉凉笑道:“我为什么要与你拼死相搏。”只见两只豹妖从慕容白背后袭来,那慕容白摇摇晃晃,竟又变作一张纸片。
瘴妖叫慕容白这番戏耍,目皉欲裂,巡视四周,竟也发觉不了慕容白的身影。忍不住气急败坏:“慕容白,你以一己之私夺百人生灵,你又有何资格来制裁我!”
只听得慕容白声音传来:“我乐意。”
瘴妖教慕容白这句无赖话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只见群妖遭遇火灾,四处奔散,所剩者不过十之二三,而慕容白却不见踪迹。这番较量,它失了百年道行,又走失小妖无数,损失惨重,却是没几十年休养生息再不得成事。
晋磊此时怅然若失,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惶惶然自言自语:“那慕容白呢,慕容白难道也是幻觉不成?”
女童听见慕容白三个字,却接口道:“大哥哥,我想起来了,那石牛镇里,传说曾封印着一个大魔王,那守阵人就叫慕容白,有传言说,这石牛镇,就是因为慕容白恋慕长生,而以镇上所有人的性命为代价,获得不死之身。”
晋磊闻言,不敢置信:“你是说,慕容白一个人毁了石牛镇。”
女童道:“是的,老一辈都是这么说的。”说到此处,女童望着石牛镇的石碑,露出几分恐惧之意,“大哥哥,我们快走好不好,这里很可怕。”
晋磊深深地望了一眼石碑,慢慢点头道:“好。”说罢,他背起女童,却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人吗?”
女童点头道:“往北走,大约走上半天就可以看见一个村落了。”说到此处,她突然咿了一声,说:“大哥哥,好像有人过来了。”
晋磊闻声望去,却见着慕容白慢悠悠地朝着这边走来,他不由喃喃道:“慕容白…”
女童听闻此言,倒吸一口气:“慕容白?是不是传说里那个毁了整个镇子的慕容白,大哥哥,我们要不要躲起来。”
晋磊想了想,便背着女童往一边藏去。那女童见着慕容白自远处慢慢走来,离这边不过一百来米,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与惧怕,随即还是面露恶毒之色,张开大口,露出一口锋利的尖牙,猛的朝晋磊啃去。
却不料只觉得一阵剧痛自腹部传来,这女童便感觉一阵大力将她扫落,她不敢置信低头,只见腹部被剑划出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眼看是不能活了。晋磊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将剑收还如鞘中。
晋磊见她不明白,便开口道:“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就凭他以身作饵救我;我便更信他,而不信你。”
“你莫非还以为他是好人。”那女童奄奄一息,便露出个恶毒的笑意:“你迟早,也会被此人害得跟石牛镇镇民一个下场。”说完话,便化作一只死去的山狸。
“她说的对。”慕容白不知何时出现在晋磊身后,瞧着死去的山狸,便应声道。
晋磊侧头看了他一眼,问:“我师妹呢。”
慕容白转身往石碑方向走去,慢悠悠答道:“等天黑。”
晋磊见着慕容白背影,心知此人能从那群妖之地逃出,又使得大部分妖怪闻之色变,恐怕手段众多,如今既然愿意出手将他从群妖之地救出,想必还不至于对自己心存歹意。
想及至此,他便跟着慕容白一同坐在石碑下,等日落西山。
两人相互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白忽然开口:“这石碑下,有慕容家的先祖。”
晋磊应了一声,便想问慕容白是不是真的是毁灭石牛镇的真凶。结果开口问的却是:“你…是人是鬼。”
慕容白想了想,道:“人不人,鬼不鬼罢。”他跳脱于生死之外,也不再有家族使命,却觉得人生中少了些什么。
“我不是慕容白。”慕容白突然又道,“在那个晚上,慕容白就已经死了。”
“这石碑下,是慕容家先祖以自身为引设下的大阵,镇压着一个为祸众生的源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慕容白停了停,试图更明白的解释清楚这之间的关系,“这大阵,吸取着慕容家每代人的寿命,以此镇压邪魔,正因为如此,大阵若是逆转,便会反哺慕容家,变成一个夺取阵内所有生灵,使守阵人获得长生的邪阵。”
“慕容白恪守着慕容家所有的遗志,但我没有。所以慕容白死了,而我活着。”慕容白露出一丝淡淡的讽笑。
见着天色即暗,慕容白站起身来,对晋磊道:“你看。”
晋磊起身望去,只见群山之中夕阳西落,隐去最后一丝余暮。那山下废墟一片的石牛镇突然亮起星星点点,只见斑驳褪去,残砖飞起,那石牛镇竟飞速复原。
“你若一直在里面,自然不会感觉到石牛镇的暮生朝死,这便是幻境。”慕容白淡淡解释道。
“既然是幻境,那应该是假的呀。”晋磊忍不住道。
慕容白看了他一眼:“亦真亦假。”说罢也不再解释,便朝着山下走去。晋磊亦步亦趋地跟着,见到镇民与他两人热情招呼,还有花痴少女偷偷用恋慕的眼神望着慕容白,晋磊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分辨。他甚至想拉住一个人,仔细辨别是真是假。
慕容白也不等他,一个人径自往石洞去了,晋磊恍惚之下,竟走到了贺大夫的药铺。
他在大堂内坐了一会,直到贺大夫唤他才反应过来。他想起贺大夫是去年才搬进石牛镇的,而那山狸精却说石牛镇毁了几十年。难道这贺大夫也是误入幻境之人。
他哑着嗓子开口:“贺大夫,你是去年才搬及此处的吗?”
贺大夫看了一眼晋磊,摇头:“我搬来此处已有三十年。”
“可…”晋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思考。
贺大夫想了想,试探着问晋磊:“可是公子看见了什么。”
晋磊抬眼朝贺大夫望去。
“是了,你与慕容公子一同回来,相必是见过阳光下的石牛镇了。”贺大夫捏须道。
晋磊才觉面前此人竟也知晓此事。他冷冷道:“你说的那驿站,早就不存在了。”
贺大夫道:“三十年了,或许是没有了,人间沧海桑田,又有什么稀奇。”
贺大夫道:“我是石牛镇被毁第二年进来的。那时我全家为虎精所杀,妻儿均化作了伥,只有我被这大阵吸引,不知不觉竟被吸入了此处。
这大阵逆转之时,所有人都出不去,大阵吸取了所有生灵,却将他们的鬼魂留在了此处。这些镇民忘记离自己死的那天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已死,也不知世间变幻,只是在这大阵中重复着每天的生活。
我本来以为那罪魁祸首终于逃得桎梏,想必会远走四海,却未料他跟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继续镇守在这里,做他所谓的守阵人。这么多年,这些镇民浑然不觉时光流逝,那罪魁祸首也从不见老,我想那所谓的桃花源记,是否也是有人误入了这样一片时间遗忘了的地方。”
不甘先祖遗命桎梏,不甘短寿困守。但一切挣脱后,却发觉所求皆空,还是想要按照那夜之前的轨迹生活。
那恶念或许是成功了的,但人又岂能非黑即白。纯善思恶,纯恶向善。慕容白心底的恶念造就了毁去石牛镇的罪魁祸首。但尘埃落定,恶念又把自己活成慕容白的样子。
守阵,护镇,降妖,附魔。日复一日。困守于山间石洞。
晋磊与贺文君相偕离去,对这石牛镇的事情分毫不与贺文君提起,只是走至石牛镇的碑旁,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碑顶,想起那日慕容站在石碑前的表情。
不是后悔,也不是惭愧。而是一种茫然。一种不知往何去何从的茫然。或许这个恶念一直想要逃脱掉诅咒与责任,却从不知之后该如何。
晋磊想起慕容在洞中两种状态的转变,有时候条理分明,有时候浑浑噩噩,突然生出一丝淡淡的悲意。
艾伯特永远是一座与世隔绝的海滨之城,海边的人群,夜晚的篝火和带着水珠的气泡水,正是这些构筑成了这个城市,也确实是能被称作度假胜地的好地方。
刚下飞机的昆尼尔这么想着,以出差为名义的度假啊……听上去不错。平常西装革履的他也入乡随俗了一把,墨镜沙滩裤和大花衬衫那是一样也能不少,来接他的人都小小惊讶了一把。不禁在心中暗道难道本部的人都这样?
“您好,我是驻艾伯特的专员阿尔伯特·肖尔。大致情况我相信您已经了解过了,我先送您去招待所?”阿尔伯特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个看着不着调的本部专员,内心的疑问层出不穷。
昆尼尔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决心要逗一下这个有趣的人:“其实啊……我已经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了,本部派我来是为了回收的,现在这么做就是迷惑视线。我现在穿这一身都是要很好地融入这座城市,你看看谁来艾伯特还穿西装的?”这一番话成功忽悠到了阿尔伯特,听得是晕乎乎的只能应和着点了点头。
昆尼尔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刚刚好目的地也到了,他便挥别阿尔伯特自己提着行李上楼了。这里还没有电梯,昆尼尔只能提着自己那个硕大的包一步步往上挪。楼梯间倒是打扫地很干净,安静的只能听得见他一个人的喘息声。
不,不是他一个人。昆尼尔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他强烈地感觉这个楼梯间在那一刹那变得与众不同了起来。明明只是普通的……昆尼尔放缓了自己的呼吸,现在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来自远方的轰鸣声,反复在他耳边响起,可是身体根本是动弹不得。
霎时间,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多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里。梦里的他慢慢地攀上悬崖,这里好像是某片海滨的一处白舀崖,澎湃的潮水拍打着与海平面近乎垂直的白色崖面,留下一层潮湿的痕迹。天空灰暗无光,暗淡的日光从浓密的阴云缝隙中渗出。无力,这是昆尼尔的第一个念头,他只能一个劲地跑,但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是无力罢了。
但是梦里的他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他”慢慢地攀上悬崖。悬崖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山洞——虽然没有任何提示,但是那似乎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他必须要醒过来。
天边的轰鸣越来越远,昆尼尔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松快无比。再一睁眼,他又回到了那个楼梯间,脚边的包还在原地,一切似乎只是他的幻想而已。
“这种东西……还不如不要。”昆尼尔像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继续提起脚边的包往上走。他也确实不是来度假的,执行局找遍上上下下也就只有他一个人适合这项任务,或者说是回收。
上面老东西们的脑回路总是异于常人,昆尼尔也总是和同事们私下讨论上面的各种决定,但是他还是来了这。这座看似风平浪静的度假胜地,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
“满潮”,他们都是这样称呼的,多年前的一个无意之举酿成了今天这个局面,昆尼尔有些幸灾乐祸的想到。胆小、怕死、懦弱、冠冕堂皇就是这些老东西们的真实写照。沉睡在冷冻仓中五十年醒来一次,只对局内重大事件作出决定,某种东西给了他们超长的寿命,就像上上个世纪的僵尸一般在这个世界久久不愿离开。
他总是对这些嗤之以鼻,老古董活着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旧世纪的亡灵罢了。昆尼尔躺在床上望着招待所的天花板,脑中回想的是以撒在一次治疗后对他的诊断:“你在害怕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的潜意识在努力回避着什么,你需要想起来。”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噢,当时他毫不在意,只想着下班了去隔壁街角的酒吧喝一杯放松放松。
日落的余温渐渐消散,酝酿着自由自在的夜晚。推杯换盏间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来这的目的,借着酒精他逐渐到达了所谓的“绝佳状态”,无所牵绊越上了顶端的时候,风起了。远处袭来的狂风裹挟着潮湿的海雾,伴随着阴云中落下的水滴,重重地拍打在白色的石崖上,留下一滴滴潮湿的印迹,随后又被更多的雨滴所淹没。海水涌起汹涌的波涛——风暴已经来了。他的大脑在一瞬间清醒,他回过头,刚刚热闹的海滩空无一人——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了,这让他不安起来。
忽然,他看见了那白色的石崖上有一个洞。那洞就在那里,却散发着不可说的奇妙感觉,雨滴打下来噼里啪啦的砸得生疼,他往那石崖去了。
他缓慢地攀上悬崖。风吹得他的衣服飘扬,雨滴又将漂浮的衣襟打湿垂下,好像斗败的凤凰垂下高傲的头颅。阴暗的现实丝毫不能阻挡他的决心。目标近在咫尺。
他知道这里的恐怖而黑暗的传说。上一个胆敢这么尝试的专员发了疯,现在还关在纽兰德市郊外的一个疯人院里。他的胡言乱语毫无逻辑,没有人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是那里对他是一个诱惑。那就好像花蜜之于蜜蜂,这无可抗拒的诱惑吸引着他,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去寻找,你就会发现。
这可能是个陷阱,昆尼尔提醒着自己,可是那诱惑是这么的强烈,以至于他永远难以摆脱它的束缚。
他为了抵抗这个想法做了很多努力。他希望将其抛之脑后。可是那里就好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这个铁块不断地向那边滑去。而他的好奇心也占了上风。所以他来到了这里,一个在他梦中反复出现过的门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这个入口通往何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心中有一个声音驱使着他来到此地。那就好像恶魔的低语,拥有难以抗拒的魔力,他相信每一个听到这种低语的人都不能抵抗他的力量。
地狱般的暴风依旧,海水愈发地汹涌澎湃,这里的一切都不似艾伯特对外宣传语说的那样美好。他慢慢地撑起身子,跨进了黑暗的洞穴,那里是地狱之门。洞口雕刻着几句古老的箴言,他颤栗着扭开手电筒,光芒刺破了潮湿的黑暗。石壁上刻着的是那旦古即存的古老警告:警告着每一个来到此处的勇敢者——亦或是送死的祭品。
字迹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已经模糊不清,但是他还是认出了这句臭名昭著的警告。他微微一笑走了进去,走进了黑暗之中,仿佛是巨兽的贪婪的嘴将其吞噬。
手电筒本就微弱的光芒在这似乎已是实体的黑暗当中显得软弱无力。四周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冰块,寒意四起,他打了几个寒颤。前途的黑暗宛若张开的撒旦的巨口,等着无辜的探险者的献祭。四周的石壁潮湿无比,隐隐中似有水珠滴落的嘀嗒声。万籍俱寂,唯有他粗重的,恐惧的呼吸声响彻四周。
在这黑暗之中,时间仿佛已经不存在了。无边的黑暗包裹了时间的长河,巨大的石壁恍然如一座大坝,将愤怒狰狞的时间的激流阻挡在这石洞的外边,让它永远不可能流逝。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向迷失的黑暗的中央。那里是一具石棺,破碎的石块散落四周。那石棺旁边环绕着可憎的壁画,模糊不清好像恶魔的笔触。而那形体,巨大的如同宏伟的帕特农神庙,精致的又宛如小巧的核舟。他凑近了那宏伟的神迹,想要仔细看看这伟大的工作。突然,无以名状的恐怖突然攫取了他的灵魂,让他从浑浑噩噩的迷茫中清醒过来。
他认出来了,他正盯着石棺的墓志铭,那墓志铭的文字奇异,不像是地球上的文字,而那上面的落款是唯一能看懂的,写的正是他的名字。
昆尼尔惊恐地尖叫了一声,但那尖叫很快就戛然而止了,好似突然被什么存在扼住了咽喉,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而眼前的场景突然一花,仿佛有无数彩色的星辰在他眼前掠过,无数不属于地球的色彩交相辉映,随后而来的是一片漆黑。他感觉意识回归了自己的身体,而一种被栓锆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中传来。他试了好几次,才颤抖着摸出小小的手电筒,发现自己正被困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狭小的空间让他几乎动弹不得。他使劲推了推天花板,粗糙的石头质感让他一惊。可是那天花板沉重的如同山岳,而他只能躺在这逼厌的空间里等待应有的结局。他看见了另一个他疯了一般地跑出山洞,攀上悬崖之顶,在暴风雨中跑向远处的居所。他的神情可怖,眼神黯淡无光,毫无生机,叫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言乱语。
他被关进了纽兰特市的疯人院里,那里有好多眼睛无神的人,疯狂地,大叫着,大笑着,恍若疯癫。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摇头叹息:又一个人成了恐怖传说的牺牲品。
可是,他知道,他还在那逼厌的空间里,推举着那沉重如同山岳的巨石天花板。
暴风雨更猛烈了。
姓名:昆尼尔·兰德
……
……
天赋:无
评价:正常,且可控,准许B级行动,代号“潮”。
补充:于“潮”行动中丧失理智,目前原因不明。合理怀疑是某种“器物”造成的,已收录且进行调查中。
……
……
代号“潮”
原因:不明
触发:不明
任务等级:□■(建议封存)
任务更新:负责干员【昆尼尔·兰德】
任务结果评定:失败
任务具体报告:丢失■■于■日■时,由于干员的■■■问题,任务中断。
目前任务回收人数:15□□01人
随意
作者:无琴
评论要求:随意
“W,开门。”N面色不善,她站得离门很近,秀气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扭曲,不耐烦地拧动脚踝,在地毯上碾了碾。
厚重的房门内隐约发出少年压抑的怒吼,N敏锐地辨认出声音的主人,“G!是你吗?给我开门!我有事要问W,开门!”
她牵着的少女向后撤了两步,捏了捏她的手心,“N,算了吧……只是一些点心而已……”
N转头看她的朋友,眉头皱得更深,“B,他冒犯了你,他有喉舌!他可以问你!这算什么……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B小声道:“我可以再做一份,没必要这么……”
她的声音被门猛然打开的巨响驱散了,N后撤一步,反手发动了魔法保护罩包裹住自己和B,无风的长廊里一时之间弥漫着烟尘和瓦砾,遮挡了两人的视线,N听到门后的杂乱的脚步声。
B轻声念了什么咒语,在飞速运行至原位的书、羊皮纸、羽毛笔、墨水和桌椅碎片之间,露出两个狼狈的少年——更高一些的那个,一头黑发凌乱地披散着,蓝绿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N一眼,又很快地恢复平静;另一个少年则有一头铜丝似的红色短发,脸上身上颇为滑稽地糊着大片奶油,他铁灰色的眼中满是愤怒,正揪着黑发少年的衣领,正是W与G。
N一挥手散了护盾,也上前去,两人一起逼近W。B心中哀叹一声,再次用一个小小的魔咒清洁了那些G身上她十分熟悉的奶油和蛋糕碎屑,想到后续不会很和平。
这样的小事这些少年人间只有B做得最好。他们都是巫师会下一届的候选人,诸位大巫师的学生、预言之子或机缘巧合下被收留的孩子,大部分都不愿将时间与精力浪费在日常实用的无聊魔咒上,更乐意钻研高深而威力巨大的古老魔咒,或磨砺战斗技巧,又或者游走于各个社交场合与人周旋,既然他们被予以极高的期望(又或者是他们自认为)且他们身在拥有无数资源的巫师会。
B是第三位大巫师的学生,虽没有上述任何优点,天资平平,但胜在温柔体贴,通情达理,由此也不叫人厌恶。
清洁魔咒生效的那一刻,G眼中的怒火瞬间有所收敛,他还是没有放开手,沉声问道:“你就是想找人打架,是不是?”
N古怪地瞥了G一眼,又转向W,“向B道歉!”
W沉默着,三人之间的氛围越发剑拔弩张,目光接触间似有火星闪过,N攥紧了拳头,下一秒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拉开。
她一惊,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那人突然出现在身后,一个带着面具的灰发女人,赫然是第四位大巫师,介于面具的阻隔,N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直觉她在微笑。第四位大巫师还拍了拍G的肩膀,用魔咒束起W的乱发,这一切都是在他们即将发生肢体冲突的前一瞬发生的。
没有人说话,声音却传到他们脑海里。
「发生什么事了?」温柔的,令人安心的,不自觉想要倾诉心声的声音属于第四位大巫师。
N摇摇头,试图摆脱声音的蛊惑,但说到底她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只是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一点委屈,“W抢了B做的栗子球,那是给我的……”话未说完,她闭上嘴,抿了抿唇,突然生出一丝恐惧来。
G则闷闷地答道,“他挑衅我。”
W还是沉默。
一旁被忽视已久的B却突然开口,“我的干扰咒,施得晚了,我早该料到您会发现。”
第四位大巫师背对着B,又是沉默的几秒过去,N余光瞥见B僵硬的神色松动下来,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想自己还是不要去问。
W的沉默持续了许久,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话。第四位大巫师面具后的眼睛凝视着他。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她死了,死得那么古怪又多被谴责,预言里的灭世魔鬼,多少人都高兴她终于消失在世上,只是命运之轮一旦开始转动就不可停止,滚石终会将你我碾作灰土。
我还记得那日同她寻到你,本想斩除恶兽,没想到是个年幼的孩子。即使我为慈悲,也还疑心你是否将为祸世间,是她说服我带你回来,我想到她大抵同你一样痛苦。
W咬着牙不说话。
「G对你说什么了。」
「……他,他说T……死得很是应该……死得其所……既然她要侍奉F那样的君主。」
「那B的点心又是怎么回事。」
「……您都猜到,何必再问我。」
「她像她。」
「……您也像她。」
第四位大巫师微微点点头,声音再次出现在四个少年人的脑海中,「小冲突,不严重,别放在心上。」
「要打架到训练场去,看在B已经为你们收拾残局的份上,这回就算了,需要训练指导就去找你的老师。」
她是在说G,G是第五位大巫师的学生。
然后便消失了。
四人都松了一口气,B轻声问道,“我,我还有一些点心,再做一些就够一起吃一顿下午茶,你们来得及在这个下午结束前打完吗?”
小圆桌上放着摆满各色点心的千层架,一旁是整齐叠放的茶具与餐具,B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读一份已经读了许多遍以致边角卷起的报纸,头条新闻是,巫师会第八位大巫师T于昨日被发现死于家中,她手旁有一叠各类报纸,也聚焦于这位重要人物的离奇死亡,有一小报称,T死于君主F之手。
有人推门进来。
是W。
作者:暮夜
1.
“说罢,你到底肯不肯从我?”
金凝玉手执如晴,那剑锋几乎直抵她师尊陈宁心口。
陈宁的目光扫了一眼金凝玉的手,握剑的姿势稳当又漂亮,而后陈宁才望向他的大徒弟的脸,金凝玉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她动作那样的干脆利落,看起来像是讨不着吃食的幼猫似的,眼里闪着泪光又不肯轻易示弱,即便亮着爪子也叫人有点想可怜。
陈宁心想,看来他看中的剑,也不过尔尔。
2.
金凝玉是陈宁从乱葬岗捡来的孩子,陈宁身为铸剑师,苦于无灵感许久便下了山,但是被一村民求救,最后却不知怎的险些牵扯进两国战争,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晃到了乱葬岗,这小孩一见他就扑了过来,手里还攥着半截刀说要杀他。
当然没有杀成,陈宁甚至饶有兴致地蹲下身瞧这个被他反手困在阵法里的小家伙。
彼时的陈宁刚见过凡人与凡人间的血战,修仙之人往往注重仪态,是死也断然不愿为杀戮做出如此丑态的,他观战数月,发现这些肉体凡胎即便不靠术法,也有些人可以以一挡十甚至以一挡百。
如此卑微却又如此坚强,让自幼就于修仙世家中成长的陈宁大感兴趣。
修仙人往往讲究缘分,这小孩一见面就要杀他,那一定是有点缘分的,陈宁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连带看着脏兮兮的小屁孩都觉得顺眼不少,那小孩杀不了人又逃不了,手一个劲颤,眼神还是凶狠的,只是眼里泪花在打转,看着有点可怜又可笑。
很好,一柄好剑就该不惧一切。
3.
而后陈宁根本就没有和这小孩对话就打晕了人家并带上了山。
4.
由于手段过于粗暴,师徒二人经历了长达两个月的沉默关系,陈宁才逐渐学会先沟通,再行动,并得知了捡来的孩子的姓名与性别 至于身世,金凝玉说归说了,但陈宁并未入心,倒也不太记得说了些什么。
陈宁只是日复一日地去找这个小徒弟,什么也不说,只带些吃食、衣物、剑谱、功法之类的玩意,可他们关系却也还是奇妙地好转了。
其实按理来说和人相处他也不是不懂,只是碍于本门派一脉相承的剑修,靠的都是以剑证道,但行动上就变成了说不清的话大家打一架,久而久之剑意都变成一种加密通话一般的存在,导致本门派虽盛产剑圣、剑神等传奇人物,却也是出了名的不善沟通。
金凝玉虽身心受创,但反而还是这个门派唯一一个爱说话的人,又恰好天赋异禀,陈宁的师兄弟都很爱这姑娘,时不时就送些东西来,金凝玉不过半年就已达筑基,又过了几年便已结丹,后来某个深夜离开了门派复仇。
那一夜陈宁跟了她许久,看她杀人、放火,她剑够快,心够狠,事后一把大火,烧尽了一切痕迹,而后金凝玉抬头对上了陈宁的目光,她眼睛很亮,像有火焰在燃烧。
“凝玉,你只杀这些人就够了吗?”
陈宁的话好似叫金凝玉有些困惑,她歪着头笑了笑反而问道,“师尊,你知道我杀的是什么人吗?”
“我杀的是一国之君,这个国家很快就会大乱,或许会再掀战火,生灵涂炭。”
“那与我们无关。”
金凝玉看起来还有些不可思议,陈宁却从树下跳下来拍了拍她的脑袋,而后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走吧,凝玉,人杀完了就该回家了。”
金凝玉在听完这句话后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有些呆,陈宁握了握她的手,金凝玉过了一小会才反应过来,握紧了陈宁的手。
回来的路上杀人时毫无反应的金凝玉掉了一路的眼泪,陈宁默不作声,却在心里想他的徒弟仍需要磨练心性。
剑不应当有过多无所谓的感情。
5.
但金凝玉确实是一把好剑,就像世上所有珍贵宝物一样,招引来了大批想要她的人。
当然是想要她的命。
大概是什么乱七八糟联盟的人查询真相前来执法,陈宁记不清这些琐事,只记得他当时是如何教金凝玉越级揍人,又是如何为金凝玉打造更适合她的剑招。
金凝玉学得快,还善于突破,陈宁往往只需要一句话,甚至一个手势她便能心有灵犀,陈宁从来没教过人,便觉得这也颇为正常,晚些时候他一时兴起跑去教新入门的弟子,才晓得是自家徒弟太聪明。
后来,也没什么后来了,剑宗不听人话还护犊子又不是一回两回 ,执法者很快就灰溜溜走了。
自那之后,金凝玉还是一样听话,一样省心,手里剑招愈发凌厉,身上境界也愈发高,但唯有一样变了。
金凝玉爱上了陈宁。
6.
好剑不应当有私情。
但金凝玉的爱热烈而直白,她几乎日日都要向陈宁表白心迹,还曾执剑伤了来找陈宁的女修,后来更是自顾自地找掌门打了一架,因而受了伤晕了三天三夜,陈宁也望着昏睡的徒弟也望了三天三夜,他始终在思考究竟要怎样才能让金凝玉回归正轨。
然而金凝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眼睛亮晶晶地告诉陈宁,掌门同意了。
陈宁并不惊讶那乐于看自己笑话的掌门师兄会是如此回应,但他也并不打算就这样放任下去。
于是陈宁拔出了自己的剑。
剑宗一派行事作风称得上自由散漫,唯有对剑不同,不拔剑则已,一旦亮剑,必要十分专注,决不能松懈,更不能放水。
陈宁明知如此,却依然动手,金凝玉表情还是喜悦的,身体却先于意识对危机起了反应,这才险险避过这一击。
这一击连床带房都一并粉碎,余下的剑意使得屋后的山体发出一阵轰鸣,金凝玉并没有绝对的勇气与自信能够接下这一击,她在意识到发生什么时几乎顷刻就红了眼眶。
陈宁想杀了她。
可陈宁却还是救了她,他离开时也顺手捎上了自己,这才使得金凝玉免于被房屋掩埋。
为什么呢?
金凝玉想问却没有问出口,她从被救出到被打晕不过一刹那,连陈宁的表情都没看到就失去了意识。
而陈宁盯着坍塌的小屋,又看了眼扛着的徒弟,他下意识地心想,这样一来金凝玉的伤口估计要裂开了。
这时陈宁突然意识到,金凝玉对自己而言原来已经如此重要。
7.
陈宁是个怪人,爱剑又不爱使剑,醉心于锻剑以来几十年未曾出剑,头回出手便是自己的徒弟,陈宁将人带给师兄时面上不免有愧,可他那掌门师兄却未多说什么,只问他一句
师弟,你若真杀了也就罢,可又偏偏救了,你在想些什么呢?
想什么呢?
若是杀了,他师兄埋的阵法他不是不知道,那一剑即便正中,人也不会死,但必然能明白陈宁是决不会同她一块胡闹,可偏偏救了。
到底在想什么呢?
陈宁并未作答,只将人丢给了掌门师兄就走了。
8.
陈宁闭关了百年。
9.
百年岁月,陈宁的修为竟几乎停滞。
他日日夜夜地修炼,却始终会回想起凝固在金凝玉脸上的笑容,会想起很久以前哭了一路的金凝玉,这种感情并不是心动,好像是愧疚,又有些心痛,而后是长久的,徘徊在心底的想念,流浪许久的陈宁是被师兄捡回门派长大,他没能在合适的时间体会温情,也没能在合适的时间练剑。
所以陈宁只学会了逃避,处不好的人便远离,练不好的剑就放下,他几乎只锻剑、卖剑,专精于此,专注于此,便有了理由不再考虑其他。
但这一次,当他逃避的时间已经远大过于他与金凝玉相处的时间,却还是在出关那日便迎上了金凝玉的剑。
此时此刻恰如百年前的彼时彼刻。
只是双方换了位子,却也似乎没什么不同,金凝玉动不了手,陈宁也不想随她的心,陈宁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最为清晰——
陈宁仍然希望有一柄经由他手铸就的好剑。
10
“凝玉,你的剑偏了。”陈宁将剑锋挪动了一分,这一分的偏差,无非是可能活到必死无疑,陈宁却点点头。
“这样才对。”
金凝玉的眼泪伴随着剑一并落下,百年后的金凝玉境界与心性已然不同以往,她却还是在这一刻落泪,她许久的坚持与固执,百年来的等候,终究是空欢喜一场。
她本以为自己一定能更好地面对师尊,去展示她百年来的进步与历练,却在见到陈宁的那一刻也做了相似的选择。
“师尊,你的心里如果没有我,当年又为什么要救我?现在为什么又不回答我?”
陈宁望着金凝玉许久,终于还是开口,“这百年来我日夜思索,始终没有答案,而今也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金凝玉黯然的目光听到此又忽地亮了起来。
“我所知晓只有一事……凝玉,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陈宁弯腰捡起了剑,那剑叫他觉得有些眼熟,在他缓缓抚过剑刃后逐渐想起,这原是早年被他的失败品之一,本来也许已经积灰生锈,而今在金凝玉的保养下竟也闪闪发光。
“我想了很久也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感情,我父母双亡,流浪在外时是掌门师兄收留了我,”陈宁用衣袖轻轻擦去剑上的尘土,而后才将其归还到凝玉手上
“但我年纪太大,即便入门也终究无法走得比别人长远,于是我便另寻出路开始铸剑。”
“但时间太久,我也忘了最处我选择铸剑的理由, 现在望着你手中的剑,我才想起……”陈宁为金凝玉拭去她的眼泪,脸上的表情难得的有些温柔。
“那时,我听闻铸剑大成便能生器灵,所以或许由始至终,我只是渴望身旁有人罢了。”
“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凝玉,世上有千万种情感,并不是所有感情,都是男女情爱”陈宁抱住了仍在流泪的金凝玉,或许人到一定年纪就爱回忆往事,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掌门师兄也曾这样对过他。
“我渴望你成才,渴望你比谁都强,渴望你成为我铸就的最强之剑。”
“但这并不是情爱。”
陈宁这一生从未对人说过这样多的话,说完他便给了哭得说不出话的金凝玉一个拥抱。
在这个拥抱里,陈宁头一次明白了金凝玉为何对自己如此执着,两个如此相似的人,终于在跨越了百年的光阴后互相理解了。
备注:求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