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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遠夜
少女穿上了白色的衣袍,束起整齐的长辫。她的身体逐年修长,干枯的发丝在充足的养分和侍从的细心护理下褪去稻草伪装,转变为柔滑的黑绸缎。
少女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富裕奢华,提出的任何要求几乎都能被满足。她看到了在偏僻的村落永远也看不到的景色,见识了偏居一隅永远也见不到的广阔天地……其中的一角。仅仅一角,就将她的视野扩大了无数倍。只在长辈的故事里听过的东西,以及更多闻所未闻的事物不断涌入少女的世界。
阿莱长大了。
被名为桑南的圣徒大人,也就是她现在的老师带回圣殿第四宫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四个春夏秋冬轮转而过,尽管还不至于让少女忘记过去的贫穷生活,但对如今的她而言,那座村落的模样、家中的陈设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纱。
它们还在那里,却变得不再真切,唯有心中的信仰日渐清晰。
“圣女大人,桑南殿下已在讲经室等候。”
“嗯,知道了。我还有些话要对我主倾诉,祈祷结束后会自己过去。”
前来催促的白衣侍从躬身离开门口,留下阿莱一个人继续待在祈祷室里。
四年中,在祈祷室传达自身坚定不移的信仰并感受主对她的回应,是阿莱没有一日落下过的课业,并且同样也是圣徒桑南的任务。她们依靠主赐予的力量救济民众,自然需要日复一日地加深与主的心灵链接。
‘主,请您继续庇佑您的信者,庇佑他们从此安享幸福。’
阿莱每天都会向神明祈祷同乡的富足生活。自圣殿马车之后,她未曾探寻过村落的现状,只有负责此事的白衣侍从在安排好物资时向她简要地汇报过些许。阿莱花了些时间听侍从将物资清单的条目从头念到尾,也亲眼见过堆成小山的马车,看它载着满满的一车希望向村落的方向远去。
滚滚的车轮声仿佛还在耳边,少女望着上方的神像,心绪一如既往地平和。
这间仅有圣子圣女和圣徒被允许踏足的祈祷室,其内部装饰出人意料地简单。面朝大门的巨大彩绘天窗,以及天窗之约有四米高的白色雕像,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物件,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都见不到,将简约发挥到了极致。
但说简单,其实倒也不那么简单。祈祷室天顶高度至少十米,位于正中向下方展开双臂的神明雕像少说离地三米。相较普通的室内面积而言格外阔大的空间被神明以及祂的光芒填满,竟令人感觉不到任何‘空旷’,心中仅留下无言的震撼和如同那些光一般遍布角角落落的温暖。
刻画着白云及圆日的彩绘玻璃被日光穿过时扩散出的金辉,仿若那轮太阳真的就在祈祷室的顶端。而太阳的正下方,在恰好的角度接受日光沐浴的唯一神雕像犹如从遥远天际,从人类向来只能仰望的神秘领域降临的使者。
雕像那微微垂下的目光穿透白玉的材质,掠过时光,始终带着莫大的怜悯抚摸着每一名抬头仰望祂的虔诚信者——前几十年是桑南,近些日子是桑南和阿莱。
圣殿第四宫足有半个城镇大小,自称为一座小城也无甚问题。可住在里头,真正拥有‘祝福’之能的人物,仅有可怜的两名……具体来说,前几十年是一名,近些日子才临时增加至两名。
珍贵的圣女仰起头,闭上双眼,用心去描摹雕像的模样。
像是被上升的风吹散的长长卷发,刻有纹路的宽大手掌,纤细但满盈力量的肩臂。祂微聚的眉头,祂上扬的嘴角,和最为细腻出彩,仿佛具备生命一般的眼睛。那双眼与雕像的其他部分相同,都是白玉质地,可阿莱却偏偏从乳白色的扁桃曲面上读出了如天上落下之水般无止境的怜惜和温柔。每一次的四目相对,她都像扎根在泥地里的小草,因神明给予的光与雨才能一寸寸成长起来,变得翠绿,变得坚韧。
‘我主……我等感恩您赐下的光辉。祝愿您的名字在天地云海回响,祝愿您的信者遍布所有角落。请庇佑您虔诚的信者,从此得享平安幸福。’
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清晰有力地响彻在阿莱的脑中。
桑南老师在祷告时不爱说话的习惯也传染给了徒弟,尽管室内只有她一人,圣女也更喜欢于心中默念想说的话和祈祷词。这种区别于平时的‘交流’方式往往能够让阿莱更加集中,排除所有杂念,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与神明对话这件事上。
虽说仅是一具工人们由玉石雕刻出来的死物,圣教的历史中也不曾有过雕像活动起来或是张口说话的奇迹发生,但桑南老师第一次带少女进入祈祷室,告诉她眼前这尊神像是他们与主的沟通媒介,是主回归上天时为信者留在世间的窗口时,阿莱便认定她的祷告一定能够传达至主的身边。只要足够虔诚,主就会回应她,如同应她所求在最后关头越过风雪驶进村落的圣殿马车。
这四年里,阿莱从未有过因离乡而偷偷哭泣的夜晚。她知晓他们会在圣教的格外照顾下安度一生,今后的生活不必再为生计担忧。而她自己也如同当年所言,不曾后悔过跟随桑南老师来到这里的决定。
短短的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今天阿莱就这样在心里和她所信仰的主‘交流’了近三个小时,直到觉得不能让老师继续久等的程度才转身离开。关上大门时,不忘最后再度望一眼那尊已经望了四年的神像,祂不曾改变,而她却是变了许多。
回忆起第一次来到圣殿时的局促和傻气,实在不堪回首。
——
从乡下来的姑娘这辈子都没见过如圣殿这般宏大的建筑群,她的手被圣徒大人牵着,心中的一切感情都被震撼二字填满。
村长有时会给他们这些小辈讲村落之外的事情,去过村外的老者将自己的亲身体验化作童话般的故事,外头街道的干净,路面的平整,即使晚上也会有灯照亮行路,光一个小城镇就大得他在里头迷了路。到处都是没见过的东西,连路边的野草都更娇嫩。
但是村长没有说过,没有任何大人告诉过阿莱圣殿究竟是什么样的。就连信仰的主,也鲜少听大人们提及祂的样貌、性别,阿莱和她的玩伴们只知道主是伟大的,是来拯救他们免于病死的存在。当小女孩想出于好奇想获得更多的讯息时,长辈们往往又会马上换一副责备的面孔。
‘主就是主啊,要带着最大的尊敬,别瞎打听。’
阿莱记得她被这么回复过。
当站立在祈祷室前,透过缓缓扩大的门缝,一点点看清了自己今后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存在时,阿莱忽然明悟——村长爷爷他们,只是不知道罢了。
没有办法去谈论从未见识过的事物,更加不敢私自揣摩神明的受身,所以只好窘迫地用敬畏按住孩童的求知与渴望。对终其一生都不会出去的他们而言,太多的好奇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她现在看到的是全村人都无缘得见的景色,阿莱本应该为此而激动,但她此刻着实没时间分神去处理所谓的‘激动’。
“去好好感受主的存在,向主献上你最诚挚的信念。”
圣徒松开牵着少女的手,在她身后轻轻一推,让阿莱一人走进祈祷室。少女接受了圣徒给予她的方向,顺从地,并且也是遵从了自身意志地踏进这间于她而言过于震撼心灵的地方。
她一步步靠近悬于上空的雕像,散射下来的午后阳光如同神明无形的双手,温和地触碰少女的身体。刚从温暖的圣殿马车上下来不久的阿莱,照理说不应再觉得寒冷,况且圣殿内部的温度也十分舒适,几乎让她忘了前不久还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可是那束橘色的光透过天窗,穿过雕像向她展开的指缝,落在她的脸庞、手臂和破旧的衣服。
这光温暖得不可思议。
阿莱从光线中真实地感受到了温度,要将她的心,她的灵魂也添上一抹亮色。
“向我主宣告,说你今后的一生都将为传达主的意志而活,祈求主赐予你为祂而战的力量。”从此不再是父母的女儿,不再是村里的姑娘,而是神明意志的代行者。如果顺利,从今往后的日子里,她的名字永远会多出一个前缀——圣女阿莱。多么令人向往,只是在脑海里想了一想,就品尝到了十成的甜蜜。
在身后的圣徒大人指示她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少女阿莱已经如有预知地这样做了。
她的双眼双耳,她的全身全心都被神像俘获,就像一位虔诚的信徒终于得见神明的真容,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沐浴在光辉之下的少女自发地开始祈祷,她被夺去的双耳甚至没有留意尊者的指示,在心中念着属于她自己的言语。
‘请让我留在这里,请让我留下来……请让我、让我也能够像圣徒大人一样,将您的慈悲在更多更多和我一样的,因病痛困苦的遇难者的心中种下。让他们也能和我一样,被您拯救。’
皮肤感受到的温度让少女不由得产生了她的话语已被神明听见,她的一举一动正在被神明注视的错觉……又或者,这不是错觉。
结束首次祷告的阿莱被带去众人聚集的圣殿小祈祷厅,那里就像村长的故事中曾出现过的教堂一般,有着一排排背对着大门的座椅和尽头处比祈祷室内规模小了好几圈的彩绘玻璃天窗及神像。如出一辙的排布,但由于刚刚才见过更壮观的祈祷室,小祈祷厅的雕像未能引起她太多的心绪波动。
这里没有祈祷室高,却比祈祷室宽敞。圣徒大人将阿莱领至神像下的高台前,下方的长椅被数百个穿着黑色及白色衣袍的圣教成员填满。男女老少皆有,阿莱还在前排瞥到了和圣徒大人一起去她的村落布施的白衣侍从。
数百双眼睛全都望向圣徒和她,从未被如此注视过的阿莱紧张得快要站不稳。圣徒大人并未提前透露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未知的恐慌令没见过大场面的少女瑟缩得像个鹌鹑,丝毫没有刚才在祈祷室时那般自如。
正在少女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侧门有位白衣侍从提来一个笼子,笼子里有一只后腿受伤的兔子。阿莱将无处安放的视线投在被迫乖巧的小动物上,一时间没明白他们的意图。圣徒桑南接过兔笼,面对她新发掘的圣女候补说道:“阿莱,祈求主赐予你治好它的力量,让大家亲眼见证新一任圣女诞生的时刻。”
“我、我要怎么做……?现在就?”
刚从村落里出来,还什么都不了解的乡下姑娘压低声音不知所措地寻求帮助。她没试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败,但显然没人想要这种经历。
“现在。”圣徒无情地回答,“你不需要做任何特别的事情,就像平时一样,或者用比平时更加强烈的意念去祈祷就可以了,这就是‘祝福’的全部。只要抱有坚定的信仰,你就可以做到。”
她可以做到?像圣徒大人一样转瞬之间就治好那么多人的病,她真的可以现在、立刻就做到?
阿莱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想告诉尊者她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能力,可一接触到尊者有如实质的视线,她又把到嘴边的句子咽回肚子。看圣徒大人的模样和满座的会场,阿莱明白这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仪式,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假如只需要考验虔诚程度的话,那就试试吧。’少女不相信自己,却十分相信神明。乐观地想,她不是刚刚才和神明大人交流过吗?一定会成功的,毕竟圣徒大人也说自己有成为圣女的资质,尊者可不会看走眼。
于是阿莱双手紧握于胸前,闭眼低头,像在自家窗前一样于心中不断地祈求神明哪怕些微的眷顾,祈求祂能让笼中的白兔恢复健康的身躯——一如她的父亲,一如其他得病的村民。信仰的力量汇集成常人看不见的光点,从祈祷少女的身上涌出,缓缓落进白兔的体内。
圣徒垂下眼眸静静地观看着这一景象,不惊讶也不意外。直到不再有光点涌向白兔时,她才出声:“可以了。”
少女应声睁开双眼,稍有些忐忑,自己做了平时一直在做的事,就是不知道这是否为圣徒大人想要的。随后她看到旁边的白衣侍从取出笼中的兔子,捏住白兔后颈,仔细检查了一番其受伤的腿部。红色的伤口已然消失,即使握住兔子后脚拉长察看也找不出受过伤的痕迹。他弯腰将手中白兔置于地面,又在远处丢了片菜叶,饥饿的兔子便利索轻快地几个跳跃就到了目的地,埋头啃起食物。
“伤口已彻底痊愈,恭喜您正式加入圣教成为我主的代行者。”
紧接着白衣侍从恭谨的鞠躬,他身后、阿莱眼前所有坐在长椅上的圣教成员齐刷刷地站起来,又齐刷刷地俯身,连开口的时机都分毫不差,整齐得仿佛一个人在说话。
他们在说:“拜见圣女。”
当事人无助地望向圣徒,在声势浩大的欢迎中手足无措。
迈出村落步入圣殿,她的行动始终处于尊者的指引之下,对眼下的现状尚无清晰的认识。不明白圣女的资质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场面。她的脑袋里甚至都还没意识到是自己的祈祷治好了兔子,就先一步被乌泱泱的人群所压倒。
“即刻起,我身边的少女就是圣殿第四宫的新任圣女。负责各项事务的侍从,仪式结束后去安排好大小事宜,毋有怠慢。”
“谨遵圣徒殿下指示。”人群中的不同方位响起相同的回应。
圣徒微微颔首,将兔笼交还给身边的白衣侍从,又从他手中捧着的华美长盒内托起一条白色金纹的丝带。她与少女面对面站着,食指勾起少女脑后的细绳,刷拉拉地将其抽离,让蓬松的马尾散成披肩的卷发。纤长的指节插进对方毛躁冰冷的发丝,并不熟练地疏通打结之处,将距离柔滑尚有大段距离的黑发分成几股,把白金丝带编进辫子。
相对而立的状态使得圣徒桑南在为继任者进行束发仪式时,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近乎拥抱的姿势。阿莱的鼻尖几乎要贴到尊者洁白的衣服,她紧张至极地让尊者摆弄自己的头发,生怕那些稻草会弄伤尊者的手。
但即使再干枯,她的头发都不是真正的钢丝,圣徒也并非刚出生的婴孩。阿莱的头发当然不会割伤桑南的手,后者编完最普通的麻花辫,双手轻按少女的双肩,示意她站到自己的前方。长至腰间的粗发辫被圣徒挽至少女的胸前,做工细致的白丝带穿插在黑发中,尤为显眼。
阿莱的视线无法从自己的头发上移开,她看着异常精致的发带,只觉得这捆头发一点儿也不配用上这样漂亮的饰品,反而把发带的档次也拉低了。
而此时此刻,圣徒桑南高举双手,底下的教众也跟着举起手。
她高呼:“祝愿新血液成为支撑圣教的力量,祝愿我等的信仰永存。”
“祝我等信仰永存!”
巨大的声浪席卷翻涌,久久不退的余音于阿莱的耳边响彻。但影响她最大的仍是身后,她的后上方圣徒大人的响亮发言。少女能清晰地感到每个字在她的头皮上方掠过的震颤,她的心也随之强劲地跳动起来。
它说:‘怦!怦!’
它说:‘阿莱,你现在很激动!虽然仍旧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你很激动,前所未有!阿莱!阿莱!’
少女倾听心的声音,只觉得它的嗓音也和圣徒大人一般洪亮,内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巨声震得她头晕目眩。
“你看,所有人都在为新圣女的出现而感动。”不知何时,圣徒举起的手又落回少女瘦弱的肩膀,“但是别太高兴,今后还有许多障碍需要跨越,你究竟能否追随我主到最后一刻也还是未知数。不过……现在,你可以自豪,你对主的信仰绝非虚假。”
少女可以自豪,因为她成功获得了神明的认可。这是曾经几乎人人都做得到,可现在却罕有候选者能获得的殊荣。
被阿莱的祝福治愈好伤口的白兔已经啃完了那片菜叶,强有力的后腿稍一使劲,毛绒绒的身体便向前跳跃一大步。它蹦蹦跳跳地朝外面前进,雪白的毛皮在红色的地毯上如此引人注目,阿莱望着它,在众人退场之后走到白团子身边,抱起了这只受神明眷顾的小动物。
“想养吗。”圣徒和白衣侍从也走了下来,后者还提着铁笼。少女和少女怀中的白兔,这画面瞧着像是哪位画家的油画作品,两者相性十分出色。圣徒桑南并不介意宫殿里多几只兔子,她明白这只小动物的存在对新任圣女应该尤为特殊。
“不,不用了。”阿莱却摇摇头,把怀中白兔放回属于它的笼内,“比起饲养它,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少女仰起头,接触到尊者那双灰色的眼眸。里面有她尊敬、憧憬的一切,安于贫苦日子的乡下姑娘终于有了一个清晰明确的目标——如果这份过于贪婪的渴求能够被原谅,那么她想成长为如尊者一般的大人。
“请您教我……恳求您教我如何才能成为称职的圣女,长久地陪伴在主的身边!”
阿莱下意识地想跪在地上,却被圣徒桑南捏住柴火般的手臂。后者注视少女的眼神已有所不同,她这份向往不仅得到神明的认可,也让桑南安心许多。素来冷淡的女人难得以三分温柔的语调说道:“你我之间不需要这种礼仪,今后将会是其他人朝你跪拜,向你祈求主的赐福。关于主、圣教以及圣女的一切,你有很多时间去慢慢学习,不必着急。”
——很长的时间,长到近似于整个人生。
桑南今年五十七岁,自十五岁成为圣女,二十五岁顺利晋升为圣徒至今,已经成为第四宫支柱四十年有余。
在她年幼时,仍有三四名年龄相仿的圣子圣女一同生活。本质上来说,圣子圣女之间并无竞争关系,但论及学识、乐器、为人处世的灵活程度,当时的桑南都拿不出手。结果却是样样都平庸的孩子,最终将其他人甩在后面,扯下束发的白丝带,戴上了最显示信仰虔诚的圣徒高帽。那些博学的、精通音律的、聪明的圣子圣女,一个个的在追随主的过程中被其他东西分散了心思,失去资格,不得不离开圣教到世俗中生活。
之后,桑南再也没有发现适合成为继任者的孩子。培育所收养的孤儿们不是对信仰不坚定,就是感受不到神明的存在,到头来全成了白衣侍从和黑骑士的后备人选,几十年间倒是出过寥寥数人的圣子圣女,可是其中没有一人有希望当上第四宫未来的圣徒,全都和桑南的同期那样离开了圣教……阿莱,是个捡回来的意外收获。
“也许,圣教内部再难出现圣子圣女了吧……”
让身边的白衣侍从带领新任圣女沐浴更衣,圣徒桑南望着少女仍有些拘谨的身影,又思及圣教如今的情况,不由轻声感叹。
——
四年之后的今日,阿莱依旧是圣女,并且和四年前一样有着坚定不移的信仰。
“对不起,我又擅自在祈祷室多待了一会儿。”
进入讲经室,阿莱立刻为自己的迟到道歉。这当然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祈祷室就像有魔力,不断吸引着少女驻留,继而忘了时间。
等待继任者的圣徒合上消遣用的书籍,将一本小而精致的硬面书册翻开,指尖划过触感细腻的纸张和气味独特的油墨。
“坐下。”桑南说,“不用为将时间花费在主的身上而道歉。如果你想,甚至可以一整天都待在祈祷室……虽然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因为我们需要学习世俗知识,以便更好地让主的名字在世俗间流传?”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如此猜测。过去目不识丁的乡下姑娘在第一次接触天书般的文字时,她的老师,这位圣徒就像这样对她说过。阿莱一直记得这句话,并为此而努力着。
“嗯。”
圣徒淡淡地应了一声,态度冷淡得不像是在肯定阿莱的说法。
简短的插曲过后,圣徒与圣女开始了研读教典的修习。
教典分为两大部分,第一块讲述唯一神尤金感应到俗世中民众遭受的痛苦折磨,化身人类普渡世间。在世间重回平静年代,尤金的使命达成而功成身退之后,被救济的民众感恩尤金的慈悲,自发地成立起信奉祂的组织。一边向回归于天的神明祈求和平安康,一边效仿祂当初的行动,借助祂留下的力量继续拯救苦难中的人们。这就是圣教的前身,以及唯一神尤金的由来。
第二部分则是繁琐的教条,记录着后人从唯一神尤金的故事中得到的启示。上到在民众面前因保持的仪态、对待王公贵族时应具备的素养,下到平时生活起居的种种规矩,还有圣教内的职能划分等等。
无论是负责杂务的杂衣,负责圣教运转的白衣,负责武力部分的黑骑士,还是身为圣教核心的圣子圣女们,首先要学习的都必定是教典。四年,阿莱都不知道把教典翻来覆去地阅读了多少遍。和桑南老师一起逐字逐句理解的,私下里自己翻看的,她已经将手中这本不薄的硬皮书整个儿放进了脑袋里,不仅每个文字的排列,连纸张的纹路、极小的黑点都记得非常清楚。
但每一次从头开始时,阿莱的心情也仿佛被一起翻到了序章,对后面的内容满怀初次阅读般的期待和新鲜感。她总是很珍惜听老师讲解教典的时间,不管是重复了多少遍的内容都像第一次听一般认真专注。之后学习书写文字和乐器的课程里,阿莱虽然也毫不懈怠,桑南却觉得她的状态略有不同。
发自内心的诚挚和热情无论何时都夺人眼球,尽管口中未曾透露过半个字,桑南确实对阿莱这几年间的表现十分满意。逐年向生命终点迈步的圣徒,在继任者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和第四宫得以延续下去的一丝希望。
合上教典,用过午餐,下午的修习从流淌的音乐开始。
教授她乐器知识的不是桑南圣徒,因为后者当初选择学习的乐器是提琴。每一名圣子圣女在刚进行课程时都要选择一种乐器,没有别的特殊含义,只是通常认为可以通过音乐来加深与神明的联系,于是学习音乐便载入教典,成为代代施行的规矩。
神明使者的日常生活比普通人想象得更没意趣,如果不能将与神明沟通这件事本身当做最大的喜好,很难在数十年如一日反复循环的封闭日子里坚持下来。音乐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娱乐’,当琳琅满目的选择被摆放在对此一无所知的少女面前时,她首当其冲的反应自然就是抬起脑袋询问她的老师:“老师学的是哪个乐器?”
小姑娘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但桑南却不想让她简单地做出决定:“以后你会知道的,现在的任务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乐器。如果不清楚它们的演奏方式和音色,侍从会演示。你想了解哪个,就让他们表演一段。”
于是听了一圈演奏的阿莱犹豫之后选了长笛:“听上去很像早晨的鸟鸣,或许它会比较适合我。”
托着银笛的侍从自然而然地成为圣女乐器课程的教授者,而对于学生的选择,桑南未发表意见。圣徒一听闻圣女给出的理由,瞬间便明白了小姑娘在想些什么。她人生中见过的几名圣子圣女,包括桑南自己面临乐器选择的时候,无一不在想‘它好漂亮’或是‘它的音色好美’。
‘像早晨的鸟鸣’?‘适合’?
呱呱坠地到亭亭玉立,少女几乎未曾踏出过村落半步,她口中的鸟啼当然是村落周围的树梢、自家邻家屋檐上的鸟雀之声。至于适合——吹笛的侍从刚才呈现的指法并不简单,他大约想庆祝新圣女的就任,特意演奏了一首气氛欢快的曲子。纵然好听,却一下子就能让不通乐理的门外汉也瞧出难度……还是竖琴显得易于弹奏。
更何况对于毫无基础的乡下姑娘来说,竖琴就像是入睡后才会偶尔到访的美梦,高贵典雅,充满梦幻的色彩。
想着,桑南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扶着竖琴的侍从。
那是名二十过半的女性,曾是某贵族的旁系血脉,接受过非常良好的教养,演奏起竖琴的模样令人目不转睛,每一次拨弦都紧紧地牵动着听众的心。假如当年给她演示竖琴音色的侍从是现在的这名女性,桑南如今擅长的乐器或许不会是提琴。
思念家乡。
即使没有明说,阿莱下意识的言行里总会透露出类似的气息。这是生来就在圣教的桑南,十分难以感同身受的愁绪。
活了几十年的圣徒仍旧有不清楚的事情,她不知道要怎样安慰远离亲人和故乡的少女。但桑南相信,既然这孩子能够以外人的身份成为圣女,主就可以抚平少女所有的离情别绪,变成她心中新的指南针与庇护所。
‘曾经憋红了脸也吹不响笛子的姑娘,如今已能流畅地演奏好完整的乐曲。终有一天,她会在主的指引下代替我的位置,让圣行教延续下去。’
桑南如此祈愿,一如她的老师在见证圣子圣女们陆续脱离圣教成为普通人的结局之后,那一股全部投注在她身上,浓厚且决绝的满腔执念——“不能……不能让圣行教在我这一代消失!所以桑南,你一定要跨过十年的考验,成为圣徒、成为永世圣徒!”她那弱不经风的老师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要捏碎她的骨头似的扣住她的肩。或许男性天生就比女性强壮,当时的桑南只觉得旁人眼里如玻璃般易碎的老师,其实藏着和他比任何人都坚定的信仰一样强大的劲头,这劲头引出了他的力量,令桑南无法反抗。
她尊敬老师,但要说喜欢,可能差得有些远,甚至对老师将圣行教的未来一股脑安在她头上的独断行为隐有厌恶。然而随着年龄渐长,迈入孤独到前所未有的圣徒时期,桑南竟逐渐开始理解老师的偏执……尤其是,当她在那群聊胜于无的信者中,发现了点点星光的一刻。
‘圣行教绝对不能葬送在我的手中,绝对不能。’
她的念头,竟与她的老师如出一辙。
—TBC—
笑语
作者:贩卖机
少女的眼睛里映得出死亡。
这是她自打出生起就拥有的能力,只是等她察觉到这种天赋,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的少女还只是个刚刚模糊地听大人们提起过一两次死亡这个词语小孩子。
死亡对于少女毫无意义。
更准确的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引起她的注意。
少女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与他人不同。与“看到死亡”不同,这是她自出生起就知道的事实。
少女世界中只有灰色。她的眼睛所看到的,只有灰蒙蒙的色调。映入少女眼中的万物,无论有着怎样丰富的色彩,都永远的蒙着一层霉斑一样的灰。脏兮兮暗淡无光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色,单调的复杂的灰色,冷灰暖灰纯灰,蓝灰、橙灰、拿坡里黄、焦糖绿……各种叫的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灰色。
少女厌恶灰色。
只要少女睁开眼睛,灰色的世界就会将少女吞没其中。
更多的时间里,少女选择闭起眼睛,与黑色为伴。
少女渴望着灰色以外的颜色。
少女憧憬着鲜艳的颜色,即便她从未见过鲜艳。
直到某日,少女视线的边角,出现了红色。
那是少女自出生以来所见过的唯一无法被灰色掩盖的鲜艳色彩。少女甚至额外花了十几秒来确定那并不是幻觉。
少女贪恋的视线追逐着那一丝红色,直到它完全的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
少女想要那红色,想要一直的注视着红色,想要红色永远的固定在视线之中。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追着红色走过了好几条街。
携带着耀眼红色的人横冲直撞,在灰色中穿行。红色推开灰色,红色撞到灰色,红色被灰色淹没,红色从灰色的包围中冲出。红色……红色被拦住了。
红色与灰色激烈的碰撞着,移动着,少女追随着被各种灰色遮挡住的红色移动着。
然后,红色就这么溢了出来。
红色飞舞着,红色跳跃着,红色盛开着,红色凋落着,红色……消失了。
少女的世界又回到一成不变的单调陈旧的灰色。
少女回味着红色,思慕着红色。
如果能看到更多的红色就好了。
这样向往着的少女开始寻找、追逐着她所有能映进视线中的所有红色。几次之后,少女发现被红色附着的人很快地、通常在三天之内就会死去。
自此之后。死亡在少女的脑内与鲜艳的红色画上了等号。
贪恋着艳丽红色的少女追逐起死亡。
那是为她带来红色的唯一路径。
红色,更多的红色。少女狂热的喜爱着红色,同时也爱恋上为她带来并使红色绽放开来的死亡。
少女追逐着红色,同时也追逐着死亡。
不论是何物的红色,少女都会毫不犹豫的追上去。她追逐着红色,直到红色消散。然后,少女再去追逐下一抹艳红。
误会少女与红色之间关系的人们,称呼她作“死神”。而少女对此也许一无所知,又或是不屑辩白。毕竟,她的眼里心里只有死亡,以及依附于死亡的即将盛放的夺目鲜红。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对付死亡之外的人和事情呢?
今日的少女也依旧恋慕着红色。
今日的少女也依旧追逐着死亡。
END
备注:是旧文重改。字数不够但是我交过连载了!我无所畏惧!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任恭达捏了捏太阳穴,望着电脑上显示的未阅卷数量长叹一口气:“怎么还有这么多?今晚怕是改不完了啊。”
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放松着自己发酸的脖颈,目光直直地看着屋外的夜空缓解眼睛的疲劳。
“嗯?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眨眨眼的功夫,夜空中的圆月好像变大了一点,颜色也变得更浅了。
他有些好奇地调动着仿佛被椅子吸住了的身体,废了老半天才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窗边。
他抬头望去,只见两匹毛色纯净的高大白马拉着一辆带着淡金色简约月纹的白色马车,从半空中朝他疾驰而来。他仿佛还能听见骏马那有力的马蹄踏地发出的踢踏声,天知道为什么在在半空中奔跑的马会有马蹄声啊?不是,为什么马能在半空中奔跑啊?
任恭达一脸懵逼,怀疑是不是连续改五个小时卷子让他开始出现幻觉了。
他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去,马车并没有消失,反而已经近在咫尺了。
任恭达害怕被冲过来的马车撞到,忙向后退了几步,准备如果马车真的撞了过来就果断往侧面一滚。但马车非常稳当地停在了自己位于六楼的公寓窗户边。
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撩开马车车厢那质感丝滑的车帘,从里面出来一个裹着白色兜帽长袍的人,他,暂且称作他吧,用雌雄莫辨又空灵高远的声音对任恭达发出邀请:“任先生,在这月圆之夜,我代表广寒宫邀请您参加望月之宴,请您跟我登上马车,前往广寒宫。”说着,他伸出右手,做邀请状。
广寒宫?真的有广寒宫吗?望月之宴是什么?为什么会邀请自己参加?任恭达心里有很多疑问,但一想到之前马车从月亮一路驾驶过来的情形,不由得对这人的话信任了几分。
要不去看看吧,看看传说中的广寒宫是什么样的。他不再犹豫,就要迈步向前。这时,任恭达脚下突然出现了一道宽约一米的淡金色半透明光带,踩上去很坚硬,一直延伸向前方,任恭达疑惑抬头,发现公寓的墙也变成了半透明,他能够一眼看到连接到墙外悬停的马车上的光带,以及更远处的教学楼和树。
白袍人似乎看出了任恭达心里的不解,开口解释道:“不用担心,建筑的墙体并未被破坏,只是略施手段使您能够体面地乘坐马车。”
好神奇的手段,任恭达尝试着走在光带上,畅通无阻地从墙体处出去,进入了马车。
车厢内的陈设十分简单,里面只有一个与车厢同宽的座位,铺着富有光泽的白色毛毯,任恭达犹豫地伸手摸了摸,触感十分柔软。
白袍人再次开口:“任先生请坐,我们即将启程前往广寒宫。”
任恭达想了想马车现在所处的高度,乖乖地坐了下来,并请白袍人一起坐下,白袍人坐在了任恭达左边。
随着一阵轻微到几乎没有感觉的颠簸和被削弱的马嘶声传来,任恭达知道自己已经在前往广寒宫的路上了。整个过程的十分迅速,只花了大概十分钟的时间便再次停了下来。当然这段时间里任恭达也没有浪费,而是抓紧时间问了白袍人望月之宴是什么,为什么会邀请自己。而白袍人的回答是望月之宴就是在十五月圆之际由广寒宫主人所举办的宴会,会邀请不同的人参加,至于选择标准,白袍人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由广寒宫主人确定的。
广寒宫主人?那不就是嫦娥嘛,任恭达十分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白袍人上前一步拉开车帘,右手前伸请任恭达移步。任恭达不太好意思地向白袍人点头致意,走出马车。
眼前是一片仙境般的存在:四周云雾缭绕,巨大的桂树遮天蔽日,树荫下是洁白精致的宫殿,大门正上方的牌匾上写着三个金色大字——广寒宫。
任恭达愣在了原地,却感觉所有的景色缓缓向后退去,他下意识向下一看,自己脚下是熟悉的半透明淡金色光带,只是这条光带比之前那条要宽不少,而且上面隐约流动着不明觉厉的金色符号。
还真是接送一条龙服务啊,这也太周到了。任恭达想着。
他很快进入了打开的殿门,凉风迎面吹来,任恭达忍不住闭了一下眼,再度睁开时,入眼的是排列错落有致、数量多到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白色圆桌,桌边坐着或仙气飘飘或西装革履或短袖休闲裤的人们,周围白色的雾气袅袅,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一个穿着古装的少女很快走到任恭达身边,用悦耳的声音道:“任恭达先生,您的座位在这边,请跟我来。”
任恭达跟着少女来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少女脚步轻快地离开后,想了想,看向跟自己一桌的人。有穿着笔挺西装的,有穿着及膝长裙的,有穿着居家休闲衣的,不一而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短袖黑短裤黑球鞋,松了一口气。
宴会什么的,听上去就很正式啊,幸好大家似乎没有特意换上正装,不然自己一个穿着这么休闲的人混在其中,很尴尬的啊。
看着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任恭达与周围的人很快攀谈起来,询问大家为什么会来这里。
所有人的脸部似乎都被进行了处理,五官模糊不清,声音似乎也有些失真,但是不影响交流。
穿着长裙的女性开口道:“我在公司加班,中途去接了个水,就看到有马车从月亮上下来,然后就被接过来了。”
话音刚落,其他人就纷纷附和道:“我也是啊,不过我是去了趟厕所”,“我是打了个喷嚏”,“我也一样,不过我哪也没去,就是突然想去外面走走,然后就看到了”。
看来大家之前都在加班啊,这会不会就是受邀的原因呢?任恭达思考着,联想到了今天的日期,八月十五中秋节,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没有跟亲朋好友一起过中秋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受邀人员似乎已经到齐了,宫殿大门缓缓关闭。这时候,远方高台上的云雾从中散开,一道美丽动人、身穿白色长裙、头戴珠宝头饰的女性身影走了出来,声音婉转悠扬:“各位晚上好,我是广寒宫的嫦娥,今天是中秋佳节,但各位都无法与家人团圆,因此我邀请大家来参加望月之宴,共同度过这个节日。”
说完,她顿了顿,补充道:“各位不用担心宴会时间太长以至于耽误工作,虽说人间有句俗话叫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但是今天是反过来的,在宴会结束,各位返回自己的来处之后,人间的时间也只会过去一瞬。所以,请尽情享受望月之宴吧!”
话音刚落,嫦娥端起身旁小圆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望月之宴就此拉开序幕。
圆桌众星捧月般聚拢在一块空地周围,空地此时缓缓抬高,白雾缓缓涌动,妙曼的身影伴随舞蹈动作若隐若现,翩若轻鸿又矫若游龙,或激昂或柔情的音乐声不知是从哪里传来,但每一处都清晰可闻。
圆桌旁的人们有的热烈讨论着节目,沉醉于其中,有的享受着广寒宫的美食,露出惊叹的表情,还有的觥筹交错,就着共同的话题以及难得的闲暇时光谈天说地。
任恭达着迷于难得的轻松氛围,恍惚间似乎听到抛香囊、奖品等词语,还没反应过来,伴随着扑鼻的桂花香,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到自己面前,他下意识低头看去,是一个有着金丝绣成的月兔图案的香囊。
嫦娥从旁边走了出来,站在任恭达身边,声音悦耳动听又不显得过分尖锐吵闹:“恭喜任先生得到了香囊,收获了每月一次的广寒宫游览凭证。”
她转过头,对任恭达微微一笑:“任先生,今后您可以每月都来广寒宫参观一时辰,对此您有什么感想吗?”
任恭达站起来,挠了挠后脑勺道:“额,谢谢,能有这个机会我很开心,如果每个月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就好了。”说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嫦娥跟着轻笑了一声,道:“哈哈,任先生的感想真是很朴素呢,嗯,这个要求很简单,除此之外,任先生还有什么愿望吗?”
任恭达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某一瞬,他想到了自己没改完的卷子,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如果以后都不用改卷子就好了,作文真的好难改啊。“
话音刚落,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悠扬的音乐、众人的喧哗忽然消失,就连一直弥漫在空气里的淡雅桂香都无影无踪。
任恭达的心突然有些紧张,他忍不住看向身边的嫦娥,想问问发生了什么情况。
可他看见的不是容貌绝美的嫦娥仙子,而是年级主任谢顶的脑袋和铁青的脸,年级主任愤怒地开口:”任老师,你改完卷子了吗?明天就要讲卷子了,语文的分数都没出来,你还有闲工夫在这里吃吃喝喝?“
任恭达哑口无言,僵硬地转头看向其他地方,却发现原本望月之宴上的其他人的脸部变清晰了,但全部都是年级主任的样子,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发出质问:“你改完卷子了吗?你改完卷子了吗?”
任恭达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们逐渐逼近,手足无措地后退:“我,我快改完了,别过来,别过来啊,啊!”他后退的步伐突然落空,整个人从广寒宫掉了下来,在重力作用下自由落体。
“啊,别过来,别过来!”
任恭达大叫一声,睁开了双眼,猛地站起来,大口喘着粗气。等到呼吸稍微缓和一些,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电脑前,当前页面显示待阅卷数998。
任恭达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有些失神道:”原来,是梦啊。“
PS.笑语、求评
《栗子》
文:鹤野
评论:随意
【一】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
阳光漏过窗台落在木地板上,金色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桌子上放着一本《圣书》,封皮上落着阳光,他伸手摸了摸封面上描金的字体,指尖触摸到一片温热。
安德烈站在窗台前伸了伸胳膊,拿起《圣书》走出了房间。他站在回廊的阴影中看着自家门前的庭院。阶梯前有一条小道直直伸向大门,小道左边是小菜园,右边种着一棵栗子树。种植着蔬果的小菜园只冒着零星的绿色,另一边的栗子树却长得郁郁葱葱,青绿色的刺球挂满了树梢。
安德烈抱着书,看着院子伸了伸胳膊,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何小路两旁的景象差距如此之大,他照顾除自己以外的生物的技术都差不多。“或许那棵栗子树是受到了小镇的恩惠。”路过的镇民都这么说,这里的人们对这片土地有着淳朴的依恋和热爱。
栗子树下摆着一张木桌和两张木椅,安德烈在树荫里坐下,翻开了《圣书》,也许是午睡后的余韵未消,安德烈坐在树下,看着纸页上的字逐渐变得模糊,再波浪一样舞动起来,最后掉出原本的位置,掉进模糊的梦境里——安德烈听见越来越清晰的呼唤,他从桌子上坐起来,看见门边立着一个人影。
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了铁门外。“安德烈,你又睡着了。”
“树下坐着太舒服了,没忍住……”安德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他打开了门,他在闲暇时间里总是显得很困倦。克里斯瞥见桌子上的《圣书》,挑了挑眉说:“你该庆幸来的人是我,而不是老神父。”
安德烈耸耸肩,他走进厨房,搬出一大筐栗子,克里斯则从仓库里找出工具,他看着那筐装得满满当当的栗子:“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把栗子放在桌子旁。“谢谢你能来帮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到明年丰收都剥不完。”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卷起袖子坐下,“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笑了。“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午后阳光正好,略有凉意的风拂过他们的衣角,两人坐在树荫下,剥开栗子球外带刺的壳,将饱满的栗子肉放进篮子里。克里斯将手里的栗子轻轻放在逐渐垒高的小堆上,说:“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安德烈的手被尖刺扎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对不起,我好像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将死在午后三点,死在铁门外的砖墙前。”克里斯的语气就像谈论天气一般平淡,他看了一眼安德烈的手指,说:“小心一点,别扎破了。”
安德烈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笑容:“克里斯,你又在开玩笑吗?”
克里斯摇摇头。“现在是午后两点二十分,再过四十分钟,墙外会传来硬物敲击的声音,当我走到门边察看的时候,将被一个蒙着脸的人用匕首杀死。”
“……嗯……”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对不起,这并不有趣。”他放下手里的栗子,脸上嬉笑的神色慢慢褪去:“我不希望听到你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克里斯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他的十指修长又灵巧有力,他利落地剥开栗子壳,将栗子轻轻放在篮子里。克里斯有一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安德烈总说这双眼睛有一种诡异的魔力,被他注视着的人会很容易相信他的话,或是无缘无故地脸颊泛红——此刻克里斯注视着安德烈,后者感受着那双眼睛里传递出的真诚,听见前者认真地说:“你会相信的。”
此后两人无话,他们沉默地剥开栗子,在厨房里烧开盐水,将栗子浸泡进去,最后剥出饱满的果实。四十分钟很快过去,安德烈忽然听见砖石堆砌的围墙外传来硬物撞击的声音,那声音只响了一下,并不明显。
“什么声音?”安德烈抬头望去,却见克里斯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说:“我去看看。”他站起身,在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克里斯向门口走去。铁门在他来访的时候被安德烈打开了,固定在了敞开的状态,克里斯靠近铁门旁的砖墙,动作停顿了一下,安德烈手里的栗子滚落下来:“克里斯?”
克里斯慢慢向门外探去,安德烈看见他的身体晃了一下,然后消失在了墙后。
安德烈冲向门边,他看到一道身影飞快地跑进了树林里,而克里斯倒在他眼前,靠在墙角边,胸口冒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衫。
【二】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他睁开眼睛偏过头,看见金色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它的封面一定被阳光烤得温热了。安德烈想。
安德烈坐起身,拿起了那本书。他站在洒满阳光的花园里,视线忽然一阵模糊,他觉得自己是被阳光晃了眼睛,就一边用手揉着,一边快速走到树荫下,读着书等待克里斯的来访。
他感受到一阵困意袭来,但他没有坠入睡梦。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铁门外,安德烈收起书,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铁门,克里斯看着他,说:“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从厨房里搬出一大箱栗子,放在庭院中的桌子旁。“谢谢你能来帮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到明年丰收都剥不完。”
“安德烈。”克里斯盯着他,“你不记得了?”
安德烈很是奇怪地反问:“我应该记得什么?记得你上次和我玩纸牌游戏输给我两杯咖啡的事吗?”他话音没落先打了个哈欠,安德烈在休息时间里总是一副困倦的样子,尽管他刚刚睡醒。
克里斯看着安德烈停顿了一会,“没关系,我可以从头说起。”他们在树荫下的桌子边落座,克里斯将一颗饱满的栗子剥出,放在手边的篮子里,“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等一下,你在开玩笑吗?”安德烈愣了,困意消散了大半。“这可不有趣。”
“现在是午后两点二十分,再过四十分钟,我会因为查看墙外的情况而被人杀死。而我每一次死去,都会在今天再次醒来,就像是一个无止境的循环。”克里斯说,“在上一次死亡之前,我已经死了七次,但那七次中我都没有告诉过你实情,我只是试图影响你,让你去采取一些措施,但是都没有效果,所以从上一次开始,我改变了策略。”
安德烈愣了一会,“你是说,我们都被困在一个循环中,你在今天下午三点反复死亡,又反复醒来,你能记得上一次死亡发生的事情,我却不能。”
“嗯。你似乎并不记得上一次发生了什么。”
“唔,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记得。”安德烈叹了一口气。“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想让我做些什么?”
“你相信我说的话?”
“我非常希望你是在开玩笑。”安德烈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是开玩笑,我一定会拿起主的圣剑狠狠揍你一顿。”
克里斯安静了一会。“神父,恐怕主的圣物并不是用来揍人的。”
“主不在乎。”安德烈笑了笑。“说吧我亲爱的医生,需要我做什么?”
“你记得自己早上做了什么事情吗?”
“七点晨起,八点在教堂主持晨会,弥撒,听取教徒的忏悔。”安德烈说着点点头,“是的,我记得。我还记得今天在教堂见到了两位从迷雾外来的旅人,他们带来了外面的工具和信息,其中有一个女孩,戴着一串漂亮的蓝色手链。”
“旅人?”克里斯重复道:“这可不多见。”
唐利斯小镇坐落在山中,通往外界的道路常年弥漫着浓雾,雾中道路崎岖,且有野兽出没,所以镇子上的人很少外出,所幸山中的资源也足够镇民维持日常生活。偶尔有镇子外的人到来,镇民都会欢欣鼓舞地举办接待宴会,希望可以用镇子上盛产的栗子换取外界的物品,或是一些新鲜的消息。
“唐利斯盛产栗子,住在镇子南边的威廉先生一家是商人,镇子上大部分的栗子都靠他卖出,有时候他穿过迷雾将栗子运出去,在回程的时候会带上一些对唐利斯镇有兴趣的旅人。”安德烈说,“你说你死了很多次,那你能不能回忆起杀死你的人的信息?”
“他蒙着脸,身上有浓重的汗味,还有一点血腥味,衣服的布料比较粗糙,杀死我的匕首大概一掌长,有两个豁口,但很锋利。”
安德烈盯着克里斯看了一会,欲言又止。
克里斯是三年前来到镇子上的医生,当时小镇上有镇民染了怪病,没法靠老人的旧药方治愈,镇民们手足无措,只能聚集起来没日没夜地祈求主的垂怜。主没有怜惜祈祷的人们,反而是聚集起来的镇民中又有一部分被传染倒下了。行商的威廉先生也染上了病,于是他派自己的管家驱车穿过迷雾去外面寻找医生。半个月后,风尘仆仆的管家带着一个年轻人,踏进了小镇。
安德烈第一次见到克里斯是在教堂的静坐室。镇民不敢让染上怪病的人分散地住在城镇里,镇子上声望极高的老神父就让病人都住进了教堂里,他领着信徒们隔着一道门为病人们祈祷。那时还没正式成为神父的安德烈蒙着口鼻,端着清水走进静坐室,看见传闻中的年轻医生坐在床边,面色沉静地掀起布料查看病人身上腐坏的烂疮。安德烈没有见过太多生活在镇子外面的人,镇民们对病人的避之不及和隐约的恐惧、嫌弃让他逐渐感到麻木,在他格外需要一个“特例”的时候,克里斯成为了那个特例,以至于过去了三年,安德烈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照顾病患时的神情。
病患们逐渐痊愈,年轻的医生出乎镇民意料地留了下来。教堂附近开起了一家诊所,从那之后,幼童发烧找他,老人头疼也找他,跌打损伤、断骨烂肉全都找他,见惯了伤口的医生不善言辞,总是一副严谨缜密的模样,从安德烈认识他的那时候起,克里斯无论说起多么惨烈的病况都是一脸平静,就连眼下他回忆自己的死状,脸上也没有出现特别的神情。
“我能为你做什么?”最终安德烈没有说。他轻轻拍着克里斯的肩膀:“我们有希望赢过他吗?”
克里斯:“在我的七次死亡中,我每一次都尝试着反抗,但都失败了,其中有两次我请求你和我一起去确认情况,但我依然死了。”
“我们去寻求帮助。”安德烈说。“我们可以向猎户借一下他的枪。”
克里斯闻言皱了皱眉,他的手正拣起一颗栗子,此时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他沉默了许久,好像在回忆一些被忘记的事情,过了好一会他收回手,剥去栗子带刺的外壳,将果实放在篮子里,低声说:“我们的动作得快些。”
“安德烈,谢谢你。”
午后两点五十分,安德烈和猎户躲在院子外的树林里,猎户是个时常酗酒的中年男人,安德烈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躺椅上喝酒,他费了一番口舌,又以自家酒窖里的藏酒作为报酬,才得到了猎户的帮助。
猎户躲在灌木丛后,因为喝酒而发抖的手摸着猎枪,身上的酒气蒸发出来,在安德烈的鼻端萦绕不去。猎户嘟嘟囔囔道:“神父先生,这里真的有逃犯?我主在上,哪个脑子里爬进长虫的逃犯会在白天跑到镇子里?”
“史密斯先生,请您相信我的判断。”安德烈说。
“好吧好吧,看在那些酒的份上。”猎户说。
午后三点整,一个穿着布衣的人从林子另一端跑出,他跑到安德烈家门前蹲下来,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把它重重磕在砖墙上——一声硬物碰撞的闷响,安德烈精神一紧,猛地抓住了猎户的肩膀。
猎户的身体抖了一下,所幸他年轻时的打猎本能仍有残存,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他端起枪,安德烈却突然捏紧了拳头——他看见克里斯的身影已经接近了铁门。
安德烈来不及多想,只见门边的男人半蹲下身,他身旁的猎枪发出一声轻响。
“呯”,枪声。蒙面的男人却在枪响的前一秒猛地前冲,扯住了克里斯的衣服。
枪打在墙上溅起灰尘,安德烈耳边嗡鸣阵阵,他回过神的时候,蒙着脸的男人用胳膊卡着克里斯的脖子,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克里斯的脖颈边。
猎户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安德烈站起身高声说,“请不要伤害他!”
男人拖着克里斯退后,克里斯的脖颈渗出红色。猎户骂了一声,端起枪想打爆他的脑袋。但他错估了自己的能力,中年酗酒的猎人已经不复当年,他扣动扳机,子弹却没有顺着他预想的路线飞行——它钻进了克里斯的胸口,红色的果实被碾碎,溅出混杂汁水的果肉碎片。泼洒开的液体渗进了砖瓦的缝隙之中,它顺着错杂的缝隙爬行,像一朵缓慢盛开的花。
【三】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睁开眼睛。窗外阳光正好,木桌和地面分割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暖光。安德烈看见白色的天花板上有混乱的影子在浮动,交错的黑和白,猩红色像猛然滴在纸上的颜料,挤碎了黑白。
安德烈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幻觉,他撑起身体,眼前一阵模糊,他摸了一把后背,发现自己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他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房间,庭院里阳光明媚,树影闪动,他却感到一阵无端的心悸。安德烈看了一眼时钟,一点四十分,他记得克里斯将在二十分钟后来到自己家中,他们约好了一起剥栗子。
视线里的红色徘徊不去,安德烈无法再忍受,强烈的不安促使他走出家门,向着小镇走去。
安德烈住的地方是一位老人留给他的遗产。据老神父说,安德烈来到这个镇子上的时候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老人在镇子边缘捡到了他,将他抚养长大,老人膝下无子,把安德烈当成自己的孩子在抚养。他请求教堂的老神父为他祈祷,教他知识,让他在长大之后也成为教堂的神父。老人去世时将这个位于小镇边缘的房子留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感念老人的养育之恩,尽管从这里到教堂有一段距离,他也愿意花上一些时间往返在路上。
他穿过树林,走上街道,路过并排分布的低矮房屋,镇民看见年轻的神父,都以手摁胸,向他问好,安德烈微笑着一一回应——他眼前的光影混乱,混杂在一起的色块里挤出人声,他努力分辨着方向给予回应,顺着刻在记忆中的街道,一点一点向克里斯的家摸去。
这对于他来说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安德烈生长在唐利斯,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人。一点五十分,他来到克里斯家的门口,他眯起眼睛,眼前隐约能见门牌上刻着的名字:克里斯·雷丁顿。
安德烈敲响了门,他眼前的迷雾在克里斯打开门的时候逐渐消散了,于是克里斯怔愣的神情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安德烈?你为什么在这里?”克里斯似乎有些恍惚,灰蓝色的眼睛里少有地出现了迷茫。安德烈却无暇回应他的问题,他在那迷茫中感受到一些惊慌,他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对不起。”
这句话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安德烈看见克里斯神色一变,他盯着自己,缓缓眯起眼睛。
“安德烈。”克里斯说,“你记得?”
午后两点零五分,安德烈在克里斯家中坐下,喝着克里斯泡好的茶,冷静地分析。
“让我们总结一下。”他放下杯子,指尖轻点着桌面。“根据你的描述,你会在今天下午三点,被一个拿着匕首的人杀死,而你死去之后,这一天又会从头开始。在前两次的死亡中,你都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希望得到我的帮助。第一次我并不是很相信你,你被杀死了;第二次我去找猎户帮忙,但是他……”
安德烈话音停滞片刻,克里斯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端着茶杯,他注视着杯沿的茶沫缓缓破裂,然后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最后将茶杯轻轻放下。安德烈没再接着那句话往下说,杯底和木桌磕碰,发出“咔”的一声,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虑在这轻飘飘的声响里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医生和神父四目相对。克里斯比自己更适合做神职者——安德烈这么想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这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显轻薄也不显刻意,在安德烈还没有成为神父安德烈的时候,他躺在静坐室里,对着当时还没有成为雷丁顿医生的年轻人也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过去发生的事情。但至少现在,我完全相信你了。”安德烈轻声说。
“我在思考一件事情。”安德烈的指尖绕着茶杯转圈,他的目光也随着指尖一圈一圈地移动,最后那根食指的动作慢下来,安德烈有些恍惚地说,“克里斯,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
克里斯的动作顿住了。窗外有孩童吵闹着经过,时钟“咔哒”地走过一格,他皱着眉说,“我好像很想见你。”
“不对,不是我想要见你,是——”克里斯的手指拢着茶杯,它倾斜了,茶水顺着杯身下坠。“我不得不见你,我必须见你。”
“什么?”安德烈盯着茶杯,被茶水滴落溅起的巨响惊醒。“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安德烈。”克里斯说:“轨迹,我看到一条轨迹,它像血管生长在我的身体里,从我的指尖延伸出来铺在地面上,我被自己推着走,我顺着那条路去找你。”
克里斯:“我总是想起书上看到的那个词,‘命运’。”
安德烈:“命运?”他重复着这个词,有些困惑。
克里斯:“什么是命运?命运只是命运吗?还是选择堆砌了命运呢?”
安德烈:“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克里斯,我们为什么在做无意义的重复?”
沉默。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逐渐清醒。他们将目光转向时钟,看指针一点点指向十二。午后三点整,一切平静。他们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略有放松。有人敲响了门,来访的人询问安德烈神父在吗?安德烈打开门,敲门的镇民告诉他,威廉先生被杀死了,但今年产的栗子还没有全部运出去,这对于以出产栗子为主要生计的唐利斯镇是一个不小的损失。镇民之间流传着这是渎神者犯下的罪行的传闻——他们恳求教堂,一定要将渎神者抓出来,在最大的栗子树下烧死示众。
安德烈微笑着将右手放在胸前行礼:“以主的名义,我们会将渎神者绳之以法。”
克里斯:“这会是‘他’的身份吗?”
安德烈关上门:“有很大的可能性,我很希望事情可以像这样简单地解决,所以在逃犯被抓到之前,我们就待在这里。”
克里斯:“你不去教堂工作吗?他们应该很需要你。”
安德烈打了个哈欠,露出些许困色:“教堂不至于没有我就无法工作,况且我实在不是很擅长这种体力活。”他在长椅上坐下想休息一会,闭眼之前又想起什么,盯着克里斯道:“还有你,你哪也别去。”
“诊所……”
“你记错了,今天是你的学生值班。”安德烈说,“好好休息吧,医生。”
他们无言地等到深夜。
安德烈被喧闹和震动感惊醒,他先是听到了重物倒塌的声音,然后是尖叫,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看到克里斯一把将他拉起,但他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神情——空间在震颤,土石崩塌的声音和哭喊混在一起,他在混乱中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腰上袭来一阵剧痛。
安德烈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呼唤自己的名字。
安德烈,安德烈。那个声音是他所熟悉的,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果不是尾音里有压不住的喘息和颤抖,他甚至会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崩塌只是自己的幻觉。
安德烈不敢移动身体,腰部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努力伸出手,去抓那只卡在砖石之间沾染灰尘和血污的手。
相互触碰的指尖,只有鲜血是灼热的。
“克里斯,我们认识多久了?”
“三年。”
“三年,啊,三年前我染上疾病,是你治好了我。”
“嗯。”
“你治好了很多人,你记得吗?”
“嗯。”
“克里斯,镇子外有什么?”
“我不记得了。”
“真可惜。”
“安德烈,你想吃栗子糖吗?”
“栗子糖?”
“艾莉丝阿姨发明的甜品,把熟栗子捣碎,拌进糖浆和果仁,放在太阳下晒,然后切成小块,撒上奶粉。”
“听上去真不错,艾莉丝阿姨什么时候,能做好?我们一起去买吧。”
“嗯。”
“……”
“克里斯。”
“……”
“我们都不许食言。”
【乱】
安德烈做了一个混乱的梦。午后一点三十分,他从梦中惊醒,眼前的景象被扭曲的色彩挤满,他将双眼揉到生涩,摸索着穿上衣服,步履踉跄地走向庭院。
安德烈在阳光中焦急地等待,他的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掌心好像还残留着某种温度,午后两点整,他看见小路尽头缓缓走来的身影。安德烈拥抱了克里斯,他们在阳光下沉默许久,一直到发梢都留下灼人的温度,安德烈才咬着牙松开手。
克里斯神色平静,“神父先生,我来帮你剥栗子。”
“……谢谢你能来帮我,这些栗子够我们处理很久了。”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牵着他走进院子,搬来椅子放在桌子边上。“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轻声说。“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就当我是吧。”克里斯说。“神父,请坐,或许我们将要对如何处罚渎神者展开一场漫长的讨论。”
颗粒饱满的栗子从满是尖刺的壳中爆出来,剥去尖刺,剪开小口,放进盐水中浸泡,最后小心地剥开,剥离出暖黄色的栗子肉。
“我们从武力上很难赢过他。”
“嗯。”
“克里斯,你觉得那次‘坍塌’是否和我们的逃避有关?”
“极有可能。我有一种感觉,在你打破了某种规则之后,我们就会遭受那种极端的打击。”
“我们可以继续尝试。”
第四次死亡。
“工具?”
“猎枪?”
“那是镇子上威力最强的武器了。下一次我会盯紧猎户,不让他喝酒的。”
第五次死亡。
“对不起,克里斯。”
“再试一次。”
“……嗯。”
第六次死亡。
“或许我可以自己学习使用猎枪。”
“你想利用无限循环中的无限琐碎时间……不错,这很有趣。”
“是。但是同时你也会很痛苦。”
“总会习惯的。”
第七次死亡。
“克里斯,我觉得你可以带上小刀,我只需要你帮我拖延一点点时间。”
“……”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我总是在忽略一些东西,远不像你那样灵活。”
“呃,对比你曾经用腐坏食品做毒药并卖给商人做防野兽药品的事情来说……克里斯,你确实很反常。”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从梦中醒来。他躺在床上没有动,眼前浮动着令人眩晕的光斑和破碎的图像,他静静地适应,等待那些扭曲的色彩消失。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零碎地学习如何使用猎枪,同时克里斯也在练习近身搏斗,安德烈每一次循环都会在小镇上散步渎神者的消息,鼓励镇民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第一时间告知教堂。
午后两点,醉醺醺的猎户拿出猎枪交给安德烈,他不知道为什么神父突然想学习如何使用猎枪,但他被酒精麻醉的大脑却无暇思考那么多,于是他打着酒嗝,抛出了一个问题:“神父,今年的栗子剥好了吗?”
安德烈摸着猎枪,假装不太熟练地调整零件,闻言皱了皱眉。“什么?”
“栗子啊!每一家都要剥栗子献给主,祈求明年也能收获许多栗子,嗝。”猎户喝了一口酒,“你不会没去收栗子吧?”
安德烈一时沉默,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学习了多少次的猎枪,也快不记得克里斯死去了多少次了,午后的时间都用于练习,他们确实很久没再剥过栗子。
他没有说话,端起猎枪,对准了远处的木头靶子。“呯”的一声,猎户身上的肥肉抖了抖,他有些震惊地看着安德烈:“主啊!神父,你打得真准。”
安德烈笑了笑,“谢谢,我可以暂时借走这把猎枪吗?”他以手摁胸,笑了笑:“主将惩罚叛逃者。”
猎户连连点头,喝了口酒压惊。“只不过,神父,镇子上真的有主的叛徒吗?”
安德烈没有回答,他拎着枪,走出了猎户的家。
午后两点五十,安德烈蹲守在树林中,他的手已经不再出汗,枪口也不再游移颤抖。蒙着脸的人扑到克里斯身边的瞬间,安德烈扣动了扳机。
那是他打得最准最狠的一枪。男人的头部像爆开的西瓜,红色和白色溅在砖墙上。
克里斯满身狼藉,他站在门边,向树林里投来一个眼神。安德烈的手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他像是在深水里憋得狠了,猛地浮上水面后无法抑制地大喘着气,他扶着树干站起来,阳光有些晃眼,在那一瞬间他没能看清克里斯的神情。
他没看清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一声枪响。
安德烈缓缓睁大眼睛。他不自觉地捂住了嘴,闻到了掌心呛人的火药味,眼睛受了刺激一般止不住地流泪。他后知后觉地环视树林,但没有看见任何人,潜伏在树林里开枪的人凭空消失了,又似乎从未出现过,安德烈的心脏一阵抽痛,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克里斯的尸体,他怕仅仅一眼,自己就会无法抑制地从灵魂深处溃败、崩溃。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眼前的色彩再次开始扭曲。隐约有吵闹的人声在周围响起,镇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他们俯视着跪坐在地的神父,口中发出一样的宣判。
神父就是渎神者。
站在人群之首的老神父沉默须臾,捧起圣书,神情肃穆地宣布。
神父就是渎神者。
镇民点起火把,大声地宣布。
神父就是渎神者!
安德烈仓皇地回头看了一眼,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躺在烈日之下,偏爱新鲜血肉的蚊虫在凌乱的红色之上嗡嗡飞舞。
神父就是渎神者!
安德烈的双手被绑上火刑架。
神父就是渎神者!
镇民举着火把,一个一个上前将火种扔进柴堆。他们被火光照耀的脸孔模糊不清,狂热和麻木交错着闪现,好像变幻无常的面具。安德烈注视着火焰,在那其中找到了一小块燃烧的灰蓝色。
克里斯说,神父,你不信神。
克里斯说,神父,你为什么不信神。
克里斯说,安德烈,你是渎神者。
【无】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阳光漏过窗台落在木地板上,隐约可见光柱中有金色尘埃飞舞,安德烈没有拿起因为被太阳照射而覆上一层温热的书,他走出房间,从厨房里搬出一筐栗子,他坐在树荫下,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铁门外,他看着树下的安德烈说:“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拣起一颗栗子。“谢谢你能来帮我,这些栗子够我们处理很久了。”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说。“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垂着眼睛。“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午后阳光正好,两人坐在树荫下的桌子旁,剥开栗子球外带刺的壳,秋季的风略有凉意,拂过他们的衣角。
克里斯将一颗饱满的栗子剥出,放在一边的篮子里:“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安德烈没有说话。他手心的栗子滚落在篮子里,发出极轻的一声“笃”。
“我相信你。”他低垂着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但是克里斯,我想休息一会。”
树叶被风吹过,簌簌作响。
“我想做完今天的事,哪怕一次也好,如果我们要永远困在循环之中,哪怕让我做一次也好。”安德烈说,“来到镇上的旅人,我还没送他们离开。”
他们沉默地剥开栗子。
“做什么都可以。”安德烈听见克里斯说:“我相信你。”
午后三点整。克里斯站起身,他以手摁胸,微微弯腰,安德烈没有抬头。
动脉被割破的时候,会有沙沙的风声喷薄而出。
安德烈起来,他先是走进房间,换上了黑色长袍,他走到门外,抱起克里斯的躯体,温热的液体顺着双臂,灌满他的身体,他穿过树林,穿过街道,在人们的惊叫或是议论中走过小镇,将友人放进诊所的太平间。
神父的袍子上染着干涸的血,黑色的布料上横亘着更深的黑色,他宛如梦游一般走过街道,眼前的颜色扭转变换,组成抽象的画卷,撕裂,又重组。
“安德烈先生?”
安德烈停下脚步。
“神父先生?”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教堂门前,眼前的色彩组成两个人影,一个温柔冷清的女声问:“神父先生,你还好吗?”
安德烈抬起眼睛,眨了眨,然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我很好,途经此处的旅人,你们是否即将回归家乡?”
女性旅人回答:“是的。”
她身边的男性旅人说:“对于您的朋友,我们感到十分悲痛。”
安德烈说:“或许我应该说……谢谢。”他眨眨眼,努力适应眼前的杂乱,他的目光转向女性旅人的手腕,“……恕我冒犯,您没有戴着那条漂亮的手链吗?”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男性旅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身边的女性扯住了他,轻声说:“神父先生,我从不戴手链。”
安德烈眼前凌乱的色彩逐渐散开了,物体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像是蒙尘的珠宝重见天日,河水褪去裸露出的鹅卵石,他看见了砖石铺就的道路,两只牵在一起的手,一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手背,和一截白皙纤细的女性手腕。他抬起头,眼前的旅人神色各异,他们的面孔让他感到一阵陌生和可怖。安德烈压抑着身体的颤抖,问:“尊敬的旅人,你们即将回归何处?”
“回归迷雾之外。”男性旅人说。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会,缓缓地鞠了一躬。
“神父先生,再会。”
安德烈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他的手背上有青筋凸起,但他却神色轻松,他的眼睛里盛着淡淡笑意,身上的压抑和迷茫被一扫而空。
旅人离开了唐利斯小镇,太阳飞速地坠落至西方,夜幕降临,火光照亮了天幕的一角。
教堂燃起了大火。镇民将大火扑灭的时候,看见了倒塌的神像,和神像下静坐的神父。
神父砸毁了神像。
神父自杀在神像的残骸之上。
安德烈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正是清晨,晨光还未洒在大地上,镇民们大多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安德烈的脖颈间横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黑袍上满是血迹和破开的豁口,他身后拖着一条血迹,红色落在石砖路上,不久之后又消失不见。他一路走到教堂前,神像下坐着一个穿着神父装的青年,他怀里抱着装有熟栗子的布袋,膝盖上放着圣书,他一边翻动着圣书,一边往嘴里扔着栗子。神父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含糊地说了一声,“噢,来了。”他拍拍膝盖上的栗子碎屑,“你是第一个呢。”
安德烈在他面前停下。“我是第一个?”
“第一个因为自杀来到这里的,而且看上太平静了,一点苦大仇深的感觉都没有,有点无趣诶。”神父说。
“我是第一个,那其他人是谁?”安德烈问。
神父长着和安德烈一模一样的脸,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安德烈再熟悉不过的微笑,“来到这里的只有你啊。”
神父站起身,领着安德烈向教堂深处走去,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神父推开尽头房间的门,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床,克里斯安静地躺在床上,心口的红色已然干涸。
“可怜的医生,可怜的安德烈。”神父说,绕到安德烈身旁,凑近了打量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快要坏了吧?你还看得见他吗?”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安德烈问。
“克里斯死去之后,你就会来到这里。”神父说。“你已经来了许多次啦,每一次在这里痛哭一场之后,又会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为什么?”安德烈依旧问。
神父有些无趣地退开,“因为循环中的只有你们。循环从旅人的到来开始,在旅人的离去结束,镇子里的人在循环里而不自觉,究其本质也就是在循环之外,只有你们,”神父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他,“只有你们,在循环中反反复复地挣扎,死去,再重生。”
“克里斯是第一个醒来的人,他用七次死亡换取了‘思维’的觉醒,然后就是你。”神父摊开手,“虽然你在‘破坏’上很有天赋,但你还是慢了一步。太可惜了!安德烈!你明明是比他更强大、更有潜力的存在,你是独一无二的‘漏洞’,但你醒来得实在太晚了。”
安德烈终于把目光从克里斯心口上移开,他看向神父:“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神父开心地说,“我是‘安德烈’从身上割下来的血肉,堆叠在神像下的观察者。有时候是一根手指,有时候是一块皮肤,用痛苦换来的记忆和觉醒真是可笑——这一次你要给我什么呢?”他伸出手摁着安德烈的眼角,“我喜欢你的眼睛。”
“你用什么回报我?”
“我送给你完整的安德烈!”神父张开双臂,“你们的故事太滑稽了,你甚至不能发现自己的错漏。为什么从午后醒来?为什么不记得克里斯死后的一切?旅人何时离开?又在何时归来?你以为你在反抗‘命运’吗?”神父笑着说:“你甚至不知道何为命运。”
安德烈站在原地,他的黑袍一点点变得冰冷,他重复着:“为什么?”
“因为主的意志,因为你们生来如此。”神父说。“你们是被锁死的‘程序’,多余的东西,主不需要。”
他轻声说:“神父就是渎神者!安德烈,你是渎神者吗?”
安德烈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向着镇子边缘走去,在快要走进迷雾中时,他看见了路边坐着的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布衣的青年,他的面孔对于安德烈来说有些微妙的陌生,他坐在路边,面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用小袋装好的药粉,还有一盘剥好的熟栗子。
“克里斯。”安德烈站在他面前,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好久不见。”
青年抬起头,三年前尚未来到唐利斯小镇的克里斯坐在他面前,安静地仰头看着他。
“我有问题想问你。”安德烈说着,在桌子前盘腿坐下。“你是从哪一本书上看到‘命运’这个词的?”
“那是旅人送给我的书,他从我这里换取了一包药粉,后来那本书被我弄丢了,我很惋惜。”克里斯说,“但最让我在意其实并不是那本书,是那位旅人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安德烈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
克里斯看着他笑了,他从盘子里拿起一颗栗子,塞进安德烈嘴里。
“他说,栗子不应该是酸的。”
安德烈轻轻皱起眉头,他咬碎了栗子,舌尖散开熟悉的酸味,粉质的栗子在齿间被碾碎,堆叠起微妙的干涩。
迷雾之上有阳光悄然落下,东方已然破晓。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他坐起身,偏头看向一边的窗台。他记得这里会被阳光照射,光柱中会有金色尘埃缓缓飞舞,而现在他的眼中只有一道黑色光柱,光柱中有细小的白点交错碰撞。他走出房间,看眼前铺展开深深浅浅的色块,他在庭院中坐下,一直等到午后两点整,铁门之外,克里斯没有来。
安德烈起身,走进树林,他行走在黑褐色的尖刺和深绿色的线团之间,头顶悬着一颗无规律闪动的金色光球。他的视线尽头是一团色彩斑斓而又混乱的迷雾,安德烈走进那迷雾中,狂躁扭动着的颜色触碰到他的身体,逐渐安静下来,变成了一团团色彩鲜明的泡沫。安德烈深入迷雾,在活着的色块中心看到了一颗包裹着尖刺的巨大栗子球。它嵌在迷雾之中,散发着变幻不定的微光,尖刺旁浮动着一条条的数字和文字,这些线条围绕着它,如同脉搏一般有规律地起落——一颗跳动的心脏,一个孕育在羊水中的胚胎。
安德烈的眼中闪过黑色的光,他伸出手虚虚一握,包裹在光球周围的数字和文字开始消散或崩裂,那颗栗子球挣扎着缓缓缩小,斑斓粘腻的液体流淌出来,在安德烈的手掌里化开,最后顺着指缝落下。
安德烈的手心里躺着一颗栗子球,他的瞳孔中流动着驳杂的信息,他露出一个只属于“安德烈”的笑,弯曲手指,轻巧地剥开了栗子的壳。
唐利斯小镇燃烧着无形的火,山上的栗子林崩碎成黑色的粉末,像是浓烟一般盘踞在山间久久不散,小镇上空无一人,挂起的衣服缓缓飘动,壁炉仍在噼啪作响,燃烧的栗子滚落在空荡的石板路上,白光一闪,它化成灰烬,无声消散了。
安德烈站在迷雾中,扔掉了手中的碎屑。深空中响起冰冷的声音,一行猩红色的文字闪动着浮现在他眼前。
【检测到系统出现漏洞,紧急修复中;“唐利斯镇”剧本数据源被摧毁,将其永久关闭;将个体名“安德烈”和“克里斯”的唯一性数据判定为衍生病毒,永久放逐出主数据层,已派遣GM进行查杀处理……】
安德烈眼中闪过密集的数据流,他挥手打碎了眼前的文字,转身走进了迷雾深处。
*设定很崩坏写得很乱,图个乐就好了……(抱头
猫!猫!猫!by白伯欢
公众组
限定词: 猫咪在火光里慢慢长出了翅膀
by白伯欢
警探皱眉看着自己鼓起的肚腩,人到中年,身体机能逐渐下降,他想,主因是没时间健身。
从青少年到大学毕业,他曾在铁块中消磨了许多个日夜,为自己打造了牢固的身躯。他那时信奉西西弗斯式的观念,与铁和重力作着永恒的对抗,以对抗确定了自己是一名战士。
成为警探后,时间更多用在现场、卷宗和审讯室,这副由内而外散发出光与力的身躯支持着他四处奔走,熬过一个个夜晚。但终究还是变得软化、懈怠。从前点滴积累的光逐渐散落,只剩下肿胀疲惫、散发出烟草咖啡臭味的身躯。
“有人说看见了纵火犯。”搭档说,“嫌疑人抓到了。”
警探看着那个小孩,看不出颜色的破旧大衣直包裹到小腿,两只脚的鞋子颜色不一样,他的眼睛被白雾笼罩,身上散发出焦糊的臭味。
“谁带他去洗个澡?”
警探摆了摆下巴,实习警员撇着嘴把小孩拽去淋浴室。警探则望向搭档:
“怎么回事?”
“这小孩就是嫌疑犯。”搭档眉头紧锁,把咖啡杯抱在胸前,“殡仪馆的监控系统和礼堂里的三十号人一起葬身火海,目击者的口供表示这小崽子很可疑。”
“这次有目击者?”
“今年本市发生了六十多起无头纵火案,很多人都声称一只着了火的猫曾出现在火灾现场。”搭档喝了口冷咖啡,“都是些装神弄鬼的胡扯,这样有迹可循的纵火案反倒是少数。真不容易。”
问询记录,目击者,殡仪馆对面的杂货店老板。
那老板说他认识这小男孩,是附近桥下的流浪者之一。男孩的母亲经常来他店里乞食,让他非常不耐烦,用扫把驱赶过好几次。
火灾发生前数个小时,小男孩推着平板车载着他母亲的尸体过来,杂货店老板言之凿凿地说,那情景和某部著名喜剧电影的桥段一模一样,那孩子好像希望殡仪馆里的大人们能够安葬他妈妈。
“被赶出来了?”警探翻到最后一页,“过了不久,就发生了火灾?”
搭档把咖啡喝完:“杂货店老板坚称一定是那个流浪小鬼放的火,目的是报复,或者他单纯想把自己老妈烧了,然后牵连到了殡仪馆,以及正在举办送别仪式的礼堂。”
“挺好笑的。你不觉得吗?简直是魔鬼的玩笑。那些每天烧人的人,哈哈哈,自己被烧了。”
“别让记者听见。”
——————
在审讯室里,警探见到了那个小孩。他让实习警员去应付正在发疯的局长,自己来处理。
“是我做的。”小孩说。
“是我放的火。”小孩说,“妈妈就可以升上天。”
“你看见现场有猫吗?”警探把审讯记录本摊开,“很多人都说,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场火灾,都会有一只猫出现在现场。”
小孩摇头,水珠从他蓬乱的头发上滴落下来,落在灰黑色的大衣前襟。
“那是一只长着翅膀的猫。它全身燃烧着焰光。”警探用笔杆敲打桌面,“很久以前这里的居民崇拜一种猫,他们认为它是死后的审判者,栖居在地下黑暗众神的肩头。这些猫可以看透死者的善恶,决定谁该侍奉天神,谁该前往黑狱的锅底。很多人都说,在火灾现场看到了长着翅膀的猫。”
小孩低下头,轻声道:“我只有一小把用来取暖引火的火柴,是妈妈讨来的。我想用那把火柴送走妈妈。然后我也可以……”
“你应该看见了那只猫。”警探皱起眉,“它可能会发出咪咪的叫声,也可能会说人的话。我之前见过一个女孩,她坚称那只猫有三米那么长。”
“……真的吗?那么大的猫?那岂不是……像老虎一样?”小孩被警探的描述所吸引了。
“你见过老虎吗?”
“很小的时候,我和妈妈还没有住在外面,那时候我去过动物园。”
“老虎有着黑色的斑纹,皮毛的纹路是一种神秘的语言,是神给我们的密语。”警探直起腰,“从几千万年以前,我们就敬畏这些动物。那时候我们中有些巫师可以读懂动物身上的留言,从而揣摩神的意旨。那个年头的老虎会在午夜时分走进岩穴,在睡梦中咬死懦夫、窃贼和残疾者,天明时只剩下残肢碎块。”
小孩像是想说什么。
“可惜我们的市长阁下非常厌恶野猫,他说流浪猫,脏、臭,携带病菌,把那些最污秽的东西散播到每个高尚市民的宅邸。于是我们有专门的捕杀队,用了几年的时间射杀了城市中每一只野猫。”警探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还相信古老故事的人们窃窃私语,说会有报复。”
“我和妈妈住的地方……有好多老鼠。”小孩抽泣起来,“妈妈就是被老鼠咬了,她说自己感染了,然后在床上缩起来,发抖了好几天。然后就不动了。”
“那些老鼠。”警探皱起眉头,“你住的地方很不干净,你很有可能患上了鼠热病,一种老鼠传播的病。你可能会看见幻觉,在热病的支配下说些胡话。”
“幻觉?”
警探露出冰一般的微笑:“这座城市曾发生过大规模的幻觉,那段时间鼠热病横行。许多人在街上目击黑色海潮般的老鼠行军。千万人患热病死去了。上一任市长在疾疫中急病身亡。许多人家破人亡,老鼠们吃红了眼,焚烧车间昼夜不息地工作,白色的烟、黑色的烟,人的灰烬。”
小孩搓着手,皱着眉头问:“我会死吗?”
警探没说话。
“我会死吗?我恐怕也染上了鼠热病。”小孩小声说,“如果我也染上了鼠热病,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和妈妈一起……”
警探看了他一会儿。
警探说:“那取决于你看到了什么。”
“而死亡之后的事,并非我们能审判。”警探补充道。
——————
“他说猫咪在火光里慢慢长出了翅膀。”警探对搭档扬了扬记录册。
“该死!局长会把我们的皮扒了,丢去喂老鼠!”搭档呲牙咧嘴地叹息。
“在那之前,市长会先扒了他的皮。”警探哂笑,“毕竟是市长儿子的送别仪式,那么多人在火焰中哀嚎,在火焰中敲打着门扉,缓慢而痛苦地死去。”
“你昨晚加班到几点?”搭档递过一杯咖啡,“别让记者听见这些蠢话。”
走出警局的时候,警探听见细微的喵呜声。
一只虎纹猫踞坐在墙头,逆光俯视着他,眼里有煌煌的微光。警探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去看猫,看它有没有炽金色的大翼和流淌着火星的毛皮。
“哈,走吧。伙伴。”他喵呜喵呜地说。
猫矜持地点头,跃上他的肩膀。
——————
——————
隔壁活动的练习,复健中
作者:蜂銀
评论要求:随意
冬天天亮得很晚。
小凯蹲在马路牙子上,云哥和磊哥站在一旁。他们的对面是一个面摊,温热的蒸汽被昏黄的电灯泡晕成一团。
太冷了,小凯又往袄子里缩了缩。云哥蹲下来,把小凯脖子上有些乱掉的围巾理好,他转头问磊哥:“要不去吃碗面。”磊哥抽完最后一口烟,含糊的应了一句。
于是云哥把小凯拉起来,牵着他慢慢走过马路,磊哥跟在后面。
老板是一个四五十的中年男人,小凯坐在难看的粉色塑料椅上,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椅子实在有些冷。
云哥把椅子往小凯旁边扯了扯才坐下,他跟那个男人说:“三碗二两杂酱。”接着问询般看向磊哥。磊哥站在一旁没有坐下,他又点了一根烟,对男人说:“我不吃。”
男人把锅揭开,高热的水蒸气争先恐后从里面逃逸出来。小凯感觉暖和一些,坐直了身子,盯着锅里翻滚的开水发呆,他看着男人抓了一把面在手里掂了掂,放进一个兜里下了锅,面条在沸水中翻滚着,逐渐鲜活。
没有人讲话,这是一种奇妙的沉默,仿佛大家都默契地选择对一些事闭口不谈。
远边的天际线开始泛白的时候,面好了。男人把两碗面端到台面上,云哥稍稍起身,先端给小凯一碗,再带着自己的那碗坐下来。
磊哥吐出一口烟来,他的视线模糊地穿过液化的小水滴和一些颗粒物,落在小凯悬在空中晃来晃去的双脚上,又逐渐上移,转而和男人沉默的目光对上。
他走向前几步,从兜里掏出钱来给男人。男人接过去,放在一个抽屉里,数出几张零钞找回,抽屉有些朽了,抽出和送回都带有一种沙哑的呻吟。
还是没有人说话,一时只能听见两个男孩吃面的细碎声响——直到一种背景式的杂音突兀地接入。
大人们回来了。
磊哥抬起头,他看向马路对面的那个门口,从里面影影绰绰地走出来一些人影。
小凯也注意到了这种不和谐的、混着脚步声,抽泣和低语的杂音。他转身看向那些人影,想起身过去,但最终没有离开他的座位。
云哥侧头小声招呼小凯接着吃面,细碎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些人影在门口停下来,一个人从里面分出来,慢慢走过马路,走进面摊昏黄的灯光里。
大姑爷皱着眉头看了看两个吃面的男孩,问自己站在一旁的儿子:“怎么带他们在这里吃面。”大姑爷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干涩和局促,而磊哥还在回味嘴里余下的烟味,他轻轻摇摇头。
某架飞机在他们上空驶过,机械的轰鸣压着空气沉降下来,小凯把头更加地低下去,几乎埋进碗里。
等吃完了面,他们被带回大人的人群中。小凯看见自己的父亲坐在一个石墩上,怀中抱着一个深色的陶瓷瓮,父亲低着头,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小凯又转头去找母亲,看见母亲和双胞胎的二孃小孃聚在一起,她们站在男人们之外,小声说着什么。
小凯感觉被包围在大人的世界里,他有些慌张,奶奶没有来,小凯不知道该去找谁。这时,一个人从他后面把他抱起来,小凯转头看见大孃对他疲惫地笑笑。
过了一会儿,两辆面包车在马路边停下,男人们上了一辆车,女人们带着孩子上了另一辆。两辆车关上车灯开始行驶——天已经足够亮了,暗淡的晨光隐约照亮了这片地域。
车上的位置还是有些紧张,小凯被母亲抱着,空气带着某种让他反感的温热,但他还是伴着车身不时的摇晃很快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双碑,母亲牵着小凯下车,柏油路和黄土路在他脚下分界,从大队这里开始到“上边”(大人们似乎很喜欢用上下来区分地方)只能靠走。
路宽有限,十来个人前后排起一个队列来,村里有早起进城的小伙,他骑着摩托减速从队伍旁边经过。小凯认得这个叫李昊的小伙,村里团年他给自己分过糖,但在现在的这种空气里,小凯觉得不应该跟他打招呼。
离老宅子还有不小距离时,小凯就听见奇怪的音乐,照他老师教乐理和鉴赏的话来说,旋律用着很宏大的曲调,有一个中年男声含混地唱着听不懂的词句,情绪下沉。
大概这就是哀乐,小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跟着队伍慢慢走进老宅,他讶异地发现门前那片平地已经立起来了好几个长型的帐篷,好多人在其中穿梭。走进门时,音乐声变得格外大,小凯抬头发现门沿上挂着一个音响,许多外面进来的电线杂成一起接在里屋拉出来的插座上。
他的幺爸,也是云哥的父亲,从里屋出来,他跟父亲凑在一起说了两句,挥手叫男人们进屋去拿东西。小凯看见磊哥也进去了里屋,他端了一盘鸡和一盘橘子给云哥拿着,又进去抬了一圈鞭炮出来。
小凯往屋里看,奶奶正坐在那个老旧的沙发上,看着大家忙进忙出。他走过去抱了抱奶奶,奶奶愣了一下,轻轻环着小凯,把下巴放在小凯肩膀上。
奶奶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她跟小凯小声说:“去,跟着他们去送送你爷爷。”小凯想问奶奶为什么她不去,这时磊哥又走进屋来,叫了下小凯,于是只好打消了念头,跟着磊哥走出门去。
男人们站成一队,慢慢往山上走。
云哥分了一盘橘子给小凯,他端着那盘鸡陪小凯走在队伍的末尾。小凯看见云哥将红未红的眼眶,他吓了一跳:像磊哥那种半大人式的高中生且不论,但只比他大了三岁,还在上初中的云哥似乎不该这样悲伤。但小凯随即又想起云哥(幺爸一家)是跟爷爷相处最久的人,他们守着老宅,像守着一种不为他所知的生活。小凯低下头来,看着几个橘子在盘里咕噜咕噜地滚着。
在队伍的最前面,幺爸带着大家拨开几株枇杷树的枝叶,走到一片林中空地上,那里已经挖好一个深坑。
父亲慢慢把那个陶瓷瓮放进坑里,几个男人拿起一旁的铲子开始往里面填土。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流畅,这是一种农业劳动经验者的共同印记。
坑逐渐填平,最终垒成一小块突起。
幺爸说:“差不多了,剩下就每年垒点就行。”于是男人们都停了下来,注视着这一小块突起。父亲问他:“碑多久立?”幺爸稍微站直,不再把重心压在铲子上,回答说:“明天早上。”
“以后会是我们来挖坑和垒土,再以后我们会躺在里面,我们的儿子孙子给我们垒土。”云哥给小凯讲,招呼他去那块突起前把端着的东西放下。
男人们依次对着那盘鸡和那盘橘子跪下磕头,父亲站起来后往两个杯子里倒满白酒,放一杯在地上,用手里的另一杯碰了一下,仰头喝掉。
父亲站在那块突起前,倒了倒酒杯,有几滴余酒滴下来,洒在土里。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云哥才拉着他走上前去跪下磕头,小凯站起来后看了看父亲,跟着云哥走到一旁站好。
“我不想做这些事。”小凯悄悄跟云哥说,“挖坑,垒土什么的。”他顿了顿,又说:“小孩子不该干这些事。”
“但你可不会一直是小孩子,凯凯。”云哥说,“不过你确实不一样,大爸以前也是从家里出去的人,只是又回来了。”他补充:“你跟你爸很像。”
小凯没太听懂云哥说的话,他跟云哥讲:“以后能不能你帮我做这些事?”
云哥沉默了一下,笑了起来,他说:“可以,反正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一直在这里。”小凯高兴起来,他笑了笑,牵起云哥的衣角来。
男人们又开始沉默地集队,他们准备回去“下边”:老人去世有三天的宴要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磊哥在最后边,他等着大家都走开后点那一串火红的鞭炮。磊哥看了看留在最后边的两个男孩,笑骂一句,叫他们快些走开。
云哥带着小凯加快脚步,走到幺爸的后面,这个背影很宽厚的男人转头看了看他们,拿粗糙的手揉乱小凯的头发。
小凯正要生气,幺爸从兜里掏出两个橘子来给他们,说:“吃了以后爷爷保你们不肚子痛。”
云哥慢慢剥开橘子,拿了一芽放进小凯嘴里,小凯咬开,一股甜蜜的暖流在齿间流淌。小凯嘻嘻笑起来,又听见身后一小串脚步,磊哥赶上来了,他喘一口气,又转头看了看身后。
幺爸也掏了一个橘子给他,鞭炮开始噼里啪啦的爆开,吓得小凯缩了缩脖子。
一架飞机划过远边,小凯猜那架飞机要拖着长长的云气尾巴去双流机场落地,好多人从飞机上下来,去好多不同的地方。他转过头来,看见男人们都驻足看向同一个方向。
小凯再回过头去,飞机已经不见了,只剩天空里突兀的一笔直线。云哥抓住小凯的手,小凯侧头看了看这个男孩,他的脸上有一滴眼泪悄悄滑下来。
轰鸣和鞭炮的炸响混在一起,在腾起的刺鼻烟雾间回荡。
作者:花生阁
要求:笑语(真滑铲)
晚上十点半,池化雨收到师兄发来的大段语音。
“尊敬的香客您好,欢迎您来到致虚观。本观建于明末清初,虽历经战火损毁,但仍大面积保留了明清建筑特色,历史悠久,风景优美,是国家正规宗教场所,参观需提前预约,有序进入,无预约者禁止入内,违者后果自负。”
“请注意,不可携带香烛香油入观,可以携带鲜花瓜果等供品,如果您实在想燃香,观内提供免费线香,可在入口处自行取用,但线香数量有限,请把线香留给更需要它的人,禁止囤货。”
“请勿拍照和高声喧哗,并在规定区域参拜,不得进入殿内参拜,不得直视神像,更不可触摸,如果您一定要摸的话……必须戴上手套,轻轻抚摸一下,禁止打骂神像。”
“本观看似狭小,实则内比外大,各处神殿供奉诸多神灵,请勿比较哪位神灵更灵,会被听见。”
“神像采用传统泥塑手法,未塑金身,本观泥塑工艺超凡脱俗,且皆已开光,参拜时谨记一拜三叩,中途请勿睁眼,并牢记,叩拜时手心朝下,若您执意手心朝上,并感觉有人握住了你的手,请一定不要睁开眼睛,提醒自己那只是错觉。”
“遇到任何问题,请相信科学和法律,不要打扰观中修行的道长。本观是国家登记在册的宗教场所,传承中国古典文化,不存在任何不可知的危险和古怪,因信仰冲突,请谅解本观不欢迎外来神灵信仰者入内。”
池化雨一条一条听完,笑了笑,给师兄柳轻雷直接打了个语音电话过去:“师兄,你这是赤裸裸的抄袭啊,你以为我没看过《动物园规则怪谈》?”
“什么《动物园规则怪谈》,我、我都没去过动物园这种邪恶的地方,怎么会知道这个东西!”柳轻雷的声音相当恼火,“再说,我这写的都是真的,他们那个是假的——你就说照这样录音在山脚循环播放,是不是很吸引人吧!”
池化雨也不揭穿观里公用的那台电脑上,仍有柳清雷的搜索《动物园规则怪谈》痕迹,只是无所谓地说:“播什么都好啦,反正咱们观也没人来。”
师父死后,没有把致虚观交给师兄柳轻雷,反而交给了年纪轻轻的池化雨,师父说,他更适合。说实话,池化雨其实并不愿意,虽然他从小在致虚观长大,伴着师父吟诵的声音,香炉里袅袅轻烟长大,但他仍觉得自己还未够格继承这座道观。
致虚观很偏远,像师兄说的那样小,神像又是乡间随处可见的彩绘泥塑,且年久失修,彩绘龟裂,都掉得差不多了,露出灰扑扑的泥塑本质,实在是无可参观,也没人会信这样的神。
加之山顶还有一座三清观,比致虚观气派多了,但凡善男信女有点拜神的念头,都只会选择上面那座三清观,而不是致虚观。
池化雨待在这里这许多年,就没见过他们观香火旺过。
师兄老鼓噪他一起想办法自救,看吧,连这种网上流传的新怪谈热度都想蹭一蹭,还有没有一点修行之人的自尊了?
“屁自尊啊,我只想要香火!”柳轻雷如是说。
池化雨倒觉得,就随其湮灭吧,这世道早已不是他们的时代了,就像那些泥塑一样,古朴破败,毫无惹眼之处。
现在的人,都喜欢外国的神,管它是不可名状的恐怖,还是无数只眼睛,总比他们时髦多了。
池化雨想起师父的遗言,只叫他们师兄弟相互扶持,至于道观发展壮大,倒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不太明白,师兄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香火,毕竟柳轻雷是可以选择离开的,但他不能。
现在碧霞元君的大殿里还燃着香,神案上摆放着池化雨爱吃的瓜果,还有他喜欢的巧克力。幽幽的香气里,还有一股潮味,不知道是压在箱底里多久的存货,谈不上好闻,但也没办法,致虚观就是这么穷嘛。
大概,香还是师父还在的时候买的,柳轻雷省吃俭用用到现在,也只剩最后一根了。
这是属于他的最后一根香火,吸完这根,身上的彩绘碎片也该掉尽了。
时间过得那么快,他还记得当年第一次伸手触摸碧霞元君的泥塑神像时,指尖陷进去的惊愕和惶恐,似乎就是那时候,师父对他说,“你适合。”
原来适合是这个意思。
他是个孤儿,师父从山里把他捡回来时,他差点被冻死,柳轻雷说他命大,因为那晚是碧霞元君神殿显灵,泥塑的神像告知了师父有缘人的方位,师父才得以把他捡回观里。
而今,他坐在神台上,除了指尖,身上已经完全是泥胎,他低眉观望这个破旧的道观,无悲无喜。
语音断了连接,柳轻雷又发来一段什么信息,手机嗡嗡作响,回荡不已。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正文:
出丑了。
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在长椅哭过了好几首歌。抓起纸巾,她迅速看一眼他。他目光关切,她闪避不及。
“谢……”
一口气哽在喉头,两滴泪打湿纸巾。
“谢谢。”她带着哭腔说。
纸巾上沾了眼影、睫毛膏,他们都看见了。他低声发问:“你需不需要去趟洗手间?”
“不……”
她尽力了,咬住嘴唇,仍然遏止不住从喉头迸发出的号哭声。
她伏在膝头时,他的手轻轻拢在她的背上。她的肩胛骨在窄窄的连衣裙、薄薄的皮肉下耸动。她拉直过的黑发一甩一甩。
路人拉着行李箱走过,匆匆向这里一瞥。他是个年轻男孩,高大,眉目清疏,浑身都穿黑色,工装裤,运动鞋。
她坐起身,眼睛红肿。她比他还高,白色连衣裙束紧了上半身,漂亮得看不出年纪。
他们以为他们或许是情侣。
她又说了一遍:“谢谢。”
“没事的,老师。”
她一时无语,用纸巾捂住眼睛。眼泪被吸干后她定睛细看。
她确实是个老师。但她不记得这个学生。
“你是红岛高中的同学吗?”
“我是66级的,9班的学生。”
她茫然地点点头。66级她已经印象模糊。但这个孩子在刚才那个破碎的时刻陪在她身边,她无法说自己不记得。
“你现在在哪里上学呢?”
“在济阳。我已经读研究生了,读土木的。”
“读研究生了?挺好的。”
“嗯。老师接下来要去哪儿?”
她只觉得又想哭了。何以那些敷衍的套话不能继续。“我刚从海南回来,现在要回家了。”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我爸爸的车在外面。”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走之前咱们加个微信吧!”
他们加上了。她填备注时,他好心地提醒名字。她赧然一笑。还是不知道是谁。
直到她坐上公交车回家的时候,突然想起。是他!那时候他个子还没有这么高,脸眉还未长开。他手里的册子一看就是自行打印的,密密麻麻的铅灰色小字,“屁股”“羞怯”“哭喊”这种字眼不断出现。她把册子放回他手里,说:“以后别在晚自习上看书。”高中的男孩。过于典型的,普通的高中男孩。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表示,就把册子放回了书包。她又记起他的名字了,没错。
那是他肮脏的小秘密。但她恍惚了,发现学生的这种罪证,尴尬、不自在、手足无措的反而是她。那犯了罪的人是谁?如果不是她自己,心为什么跳得这么急?
可是,今天,她也有秘密了。他怎么看她?他在关心她的时候,想起那秘密的一晚了吗?
阳光如冰般清澈。她瘫倒在座椅上,抱紧自己。
老师会对他说什么呢?此时他坐在汽车后座,她所有生活的点点滴滴,泼洒出来的情绪,有意识或无意识透露出来的所有尽在掌握,他恍然自己打开了另一扇门。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无边无际,在凭空产生的丛林和再造的丛林中,在尾气的味道和消毒液的味道里,一代代新人旧人前仆后继。但他宁取一片小小的海藻。那才和他闪着微光的内心相契。
就跳过每一句繁琐的日常。他们最终会相熟。老师,我可以不叫你老师吗?我想叫你姐姐。叫你的名字。他还不知道他们将要谈论的话题,那些事情都将要发生或正在发生。但一切偶然都将成为必然,他们会吵架,措辞激烈,语气粗横。对不起,他会先道歉。他们会比之前更亲密,亲密到他终于可以约她出来。等她意识到问题时,一切都已经太晚。
或许她不会越轨,但他会尽己所能说服她。他们之间差了甚至不到十岁,这算什么不可逾越的天堑?没有雷池,一切都不会改变。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到那时他们尽可以回忆这些过往,昨天和今天。
或许她会发来消息:是你。你就是那个在晚自习看小说的学生。
你在车站靠近我有什么企图?
那他也就可以直白地吐出一切了。他会说老师,姐姐,让我们用问题来交换问题:你在车站里为什么要哭呢?
他会交代,一上车他就看见她了。那时她的眼睛正盯着外面的丘陵和厂房。他的座位就在她斜对面。他打开前置摄像头,仔细观察她的脸。
他承认她变了很多。头发留长,穿衣风格改变。但他对她就是有那种洞察力,一瞬间的颤抖,僵在当地,没什么比这些身体反应更真实。
他会和盘托出:他铭记她。不仅用头脑,也用欲望。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她悄悄站在他身后。当时他是一个大脑中塞满黄色废料的高中生,刚开始发掘自己在性方面一些异于常人的兴趣。他在网上拷贝了许多spank小说,将它们打印装订成册。
在她拿起那本手册时,他的心怦怦乱跳,大脑中的信息蒸发无踪。她走后他像一个奋力挣扎游上岸的人,长长吐出一口气,立刻如芒在背。她看见了!他无法预测她的举动。即使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她的眉目间毫无异样,这桩事情就此揭过。
他铭记她是不可预料的后果。她在聚会上拍摄的每一张照片里,她在画面的中心。毕业时他不断地看她,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结束。不是那样。
她会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呢?会觉得迷惑?恶心?愤怒?拉黑他?挂断电话?那时他又该怎么让她了解这一切呢?
她会说什么呢?
为了让这一切不会发生,他仍在想象她的回答。
End
备注:作为一个故事来说其实完成度挺低的。没什么剧情头尾(我可能在因惯性自评)
作者:艾连
评论需求:随意
这天中午,休息室里充满了快乐的声音,每个人都热切地交流着头一天自己占据别人身体的体验。普利谢在角落独自坐着,听到另一头传来法拉吉尔的声音:“……我抢到了第十层那位先生……是真的!我上一旬每天都给她递信,昨天果然也递了,感谢上帝……昨天我——也就是她——散步到了天井旁边,就捡到了那封我送的信。哎哟!系统当然不会驳回这么微小的请求,她那么善良,又那么天真烂漫,见到这样的奇遇,生出好奇心不是很寻常吗?她会赏识我的,她一定会的!”
大家听腻了她太尖锐的声音,叽叽喳喳地打断:“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了。伊莱沙和秋秋呢?听说你们昨天互换了?”
她们互相望一眼,又飞快地躲闪开,大家开始拍着手起哄:“伊莱沙,秋秋!秋秋,伊莱沙!”
库尔丹说:“我知道,我知道,昨天我成了法拉吉尔……”众人又是喟叹又是大笑,夹杂着法拉吉尔不停的道谢。库尔丹接着说:“我谁也不爱,没什么可惜的!……昨天,昨天上午,我看到秋秋好像漫不经心的,往伊莱沙那边挪,那是上工时间啊!没想到她在半途中,就被伊莱沙撞到了,伊莱沙也想来找她……她们都想装成偶遇,都以为真是偶遇呢!”
又是一阵大笑和起哄,普利谢远远地看见秋秋脸红了。库尔丹问:“还有谁没说?谁还没说?”
有人叫:“普利谢!”
大家的眼睛突然都看向普利谢,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听到库尔丹问:“是啊,普利谢,你昨天成了谁?”
普利谢定了定神:“你们不会信的。”
库尔丹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说说嘛,普利谢,说给我们听听吧。”
普利谢的声音很小,闹哄哄的休息室也迅速安静下来。她说:“我上到第六层……”
人群中已经有人低声骂:“骗鬼呢?”
“……是第六层的长官。”
一片哗然。库尔丹也在窃窃私语中怀疑地打量着她,接着问:“那么,普利谢,你做了什么呢?你要是说什么都没做,我们可真要不信了。”
普利谢着急地摇摇头:“不,不是的……我给她扫了屋子,洗了所有衣服,床单和被罩也换过了,还去理了发,做了按摩。”
大家都沉默了。库尔丹的表情像是吞了一颗柠檬:“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普利谢受了冒犯似地反问:“她不好吗?”
没人敢说话,库尔丹也支支吾吾的:“她……她是长官呀!她不可能……不会要你的。”
“那又怎么样呢?”普利谢神色迷茫起来,“我觉得她很好……你们不觉得吗?她多温柔,多可靠,就像、就像、就像妈妈一样……(人群中一阵吸气声)她为了我们,每天操着数不完的心,都没有时间照顾自己。她家门前有一片花园,那些花儿就和她一样美,但是生了好多杂草……我还把那些杂草除了,撒上肥料,又修剪好枝条,它们会开得更好的……”
普利谢的心思已经飞走了,她想起昨天在那间小房子里流连的景象,觉得她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那间小房子和她们十个人住的宿舍一样大,阳光能从上午一直照射到太阳下山。不,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她住的地方……普利谢想起每一件东西也许都曾经被她的手触碰过,就禁不住颤栗。她回忆那种仿佛被甜蜜气息包围的感觉,仍然会飘飘欲仙,幻想着她——不是她自己,而是那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从焕然一新的卧室走过,穿过玻璃门,来到花园里,俯身去闻丁香……一想到她竟然能够有幸给这样一幅美好的图画增一分色,普利谢幸福得几乎要昏倒。
“普利谢!”库尔丹的声音把她从幻想中拉回来,“有……你的消息……”
她睁开眼,发现每个人都凝重地看着自己。她走上读取机,忐忑地验证虹膜,匆匆扫过消息发出栏,然后尖叫起来:“是第六层的——”
普利谢跳下来,飞奔向天井。
天啊,天啊!她竟然看到我了!她一定是要来带我走的!普利谢的心像要跳出胸膛,她第一次这么快活,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人间的极乐。
库尔丹、法拉吉尔、伊莱沙、秋秋和其她人也跟着跑过去,看到普利谢冲进天井。然后天井的门重重关上……朝着下面飞一般地坠落而去。
一片寂静中,库尔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就是我为什么谁都不爱。”
法拉吉尔哀叹道:“至少她度过了快乐的一天,是吧?”
备注:因为太想要评论所以快速进行了一个题的套……是在做一些完全不解释的练习,看不懂的话也很正常,随意提出哪里看不懂!
作者:巫念桃
评论:随意
已经是六月初,但由于下雨的缘故,天气还是有些凉。备好的短裤和裙子穿不了,陈为玉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十二中换了新校长,是四十出头的女性,从市区学校调过来的。陈为玉在食堂与新校长——张女士——相遇,她把盘子放在铁架台上,凑近窗口正准备跟阿姨说不要山药不要鸡蛋,青菜少一点,炒米粉多一点,一股好闻的香水味突然卷过来,像窗户边被风吹起的薄薄的纱,朦朦胧胧地就碰到了人的鼻子。“不好意思插个队。”她朝陈为玉露出一个抱歉的笑,眼角有好看的皱纹,转头对这窗口的阿姨道:“两个鸡蛋,一瓶牛奶,一块山药,麻烦快一些,谢谢。”掷地有声。又很温和的语气。
陈小姐还晕晕乎乎地停留在香气里,好像走在清冷的早晨,冷不丁碰到玫瑰从,被鲜艳的露水沾湿。陈为玉没来得及细看张女士的脸,只看见她指甲上边缘有点斑驳的光滑的深红色。
轮到陈为玉,她把刚刚的话改了一下——“一节山药一个鸡蛋,嗯,米粉少一点,青菜少一点,牛奶……算了还是不要牛奶,谢谢。“端着餐盘找到一个空位,陈为玉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忘记和校长问好。回办公室后,陈小姐凭借印象在网路上一番搜寻比对,找到了好几款类似的玫瑰味的香水,不确定是哪一种,也不好直接去问校长(虽然张女士应该会很乐意告诉她,陈为玉奇怪的直觉),只好每款都买了小样回来。
这是在干嘛啊。看着订单页面,陈为玉后知后觉地瘫在椅子上,觉得有些好笑。
新校长,新面貌。校门口很快装上了电子屏,巨大的、崭新的、高清的两块屏幕与褪色的砖红墙壁搭在一起,有点像同手同脚的走路人。女教师也被鼓励穿上一些色彩艳丽的衣服。一开始大家还只是沉默地试探,把黑白色的衬衫长裤换成了安全的米白色、淡粉色或者淡蓝色。直到某位老师穿了青色垂地长裤,上身鹅黄色短衫。陈为玉那时走在三楼走廊,艰难地抱着作业回四楼办公室。从她的角度,看到那位老师走在林荫下,树影荡漾在招招摇摇的裤子上——那丝质的长裤在晃动的腿上荡成了一幅招魂幡,圆圆的影子幽魂似地四处窜。一闪而过的脚踝扣着金属带。陈为玉想到:维叶萋萋。黄鸟于飞。
黄鸟一闪而过。
自此女老师们也逐渐穿上不同颜色的衣服,走在路上,很有些“满园深浅色“的意思。陈为玉始终记得黄色短衫、青色长裤的老师。
办公室里的话题围绕着衣服展开,安全,舒适,躲避了所有的尖锐。这件碎花长裙真好看,称你的肤色。唔,好看是好看的,就是质量一般。你这件摸着舒服!淘宝买的,你要么?我把链接给你。我穿着效果没你好。不会啦!陈为玉在后面拾人牙慧,跟着夸几句,紧接着又是新的推拉。她很想插嘴:“那天那位老师是哪个科组的?姓什么呢?”话在嘴边绕了又绕,最终咽回去,一是实在找不到插嘴的时机和余地,二是显然会引来一些不必要问话,一位女老师打听另一位女老师,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平白给她添麻烦。
许是音美科组的。许姓周。周老师。听起来是很贴切的。陈为玉很难想到其他的姓。只寄希望于能在校园或者食堂里偶遇。只是没再遇见。
话题转到陈为玉身上。为玉,你这件牛仔颜色有点旧了?陈为玉猝不及防,没听清面前人说的是什么,但脸上还是仰头很谦虚地答应着。没见你穿过其他颜色呢。陈为玉有点窘。她喜欢看其他人漂亮的身体舒展在流动的颜色里,但自己对于鲜艳的色彩总有点胆怯,唯有指甲的颜色昭示她内心一点隐秘的向往与欢愉。指甲是绒黄和水绿间错的。“你的指甲太短了,做纯色显得指甲有些钝。穿戴甲会好看很多哦。”陈为玉坚持纯色。“不做其他吗?蝴蝶结?波点?条纹?或者定制图案,这边有很多可以参考。”陈为玉摇头。美甲师说那就先修一下,修得有些狠。边缘还隐隐作痛。是要添两件新衣服了。穿上新衣服会碰见她吗——跟小女孩情窦初开似的。
“总该穿两件新的啊,不给自己看也要给对象看,是吧,陈老师?”“哦,她谈了吗?”陈为玉再一次窘迫地微笑。她刚进学校时也有人打听过,都被她以“还小,以工作为重”带过去。 如今二十九的陈为玉已经无法再用“还小”来敷衍,只好沉默地微笑。“还没呢?该上心了。”“上个月的联谊你没去?”“我记得那谁的老公就是联谊认识的,认识快半年结婚了,现在孩子都一年级了,就在7班。”去联谊不如让我去死。陈为玉在心里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她的笑逐渐风干在脸上。
大家开始善意的、不由分说地替陈为玉制造机会。数学组的康老师,和陈为玉差不多大,也是单身。去食堂,科组的姐姐们去得早,坐同一桌,对端着盘子找位置的陈为玉笑:“小陈,去那儿坐,那儿有位置。”正巧是康老师那桌。康老师低着头,或许之前就收到了些风声(姐姐们从不做没准备的事情,更何况学校的流言……),骤然听到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往嘴里赛了几口饭。陈为玉犹豫再三,坐到康老师斜对面,很尴尬地朝人点点头。康老师一边腮帮子鼓着一边点头,跟斜嘴的小夫没差,陈为玉想笑,又憋回去。两人就算是这么认识了。
七月初,陈为玉和康老师已经能较为自如地肩并肩从学校走回家。在校园里,两人还是保持着礼貌的距离。陈为玉在距离学校两公里的地方租了一小间房。这几天回去的一段路上路灯坏了,食堂吃饭时提了一嘴,康老师便说可以陪她走一段路。
迎面有人,陈为玉下意识侧一步拉开距离,生怕遇见同校老师,不晓得第二天到学校去会被传成什么样。待人走过了,看清是无关路人,又嘲自己大惊小怪。怕康老师心里不自在,不经意地、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上,挑起一个话题。康老师依旧是笑得很温和,仔细地听着。陈为玉确认康老师没在意,或者根本没发现刚刚的小插曲。她脑子里想着一件事,嘴边讲另一件事,眼睛要看前面,又担心后面有熟人远远看见……恼自己太累。做不到像康老师一样大方。康老师侧着头,睫毛一颤一颤。眼下微微突出来,可知临近期末压力很大。他在总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笑一笑,附和两声。这有什么好笑的!
陈为玉她已经完全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一种烦躁笼罩着她。或许是没有灯的路太黑,她不习惯与人抹黑讲话。当两个人被黑夜一层层剥去繁复衣饰、抹去多余的粉饰、消解臃肿的肉体,只听得见彼此的声音在浓郁的黑里微微颤抖……这无异于一种性爱!或许是天气太闷热,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将全市将迎来有罕见的大暴雨……康老师分不清“的”“地”“得”,分不清基本的《楚辞》与《诗经》(陈为玉只觉得自己苛刻)……但康老师总会认真听,并恰到好处地给予反应,一如他恰到好处的地出现。
二十九岁单身。在脱离轨道引发动乱之前,有一位适龄的异性恰到好处地出现,无疑帮了陈为玉很大的忙,象征着陈为玉将在前二十九年形成的轨道顺延,继续安全前行,通向已知的、确定地、安全的生活。陈为玉的心像火车都呜呜悲鸣着继续向前。
啧。金色美甲被扣烂了。金属扣带一般的颜色。
“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吧。”
两个人同时开口。陈为玉看不清康老师的表情。她有些庆幸路灯没电了,现在自己的脸一定很难看。康老师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和。他是好人。毫无疑问。这让陈为玉恨他,又恨自己卑劣。照理她应该说一句麻烦你了,或者辛苦了,或者怎样都好。但不知怎得,陈为玉没开口。她太累了,不想继续拉扯。康老师是个很贴心的人,安静地朝她再见。转身离去的康老师一直以来都能模模糊糊感受到对方的抗拒与犹豫,但他并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他其实不太知道如何跟适龄女性相处,也不知道如何维系一段亲密关系(如果能算的话),但他清楚什么时候该停。他模糊的直觉告诉他,如果继续和陈老师呆在一起,她可能会说些什么,那会使自己的几个月以来的疑惑得到解答,但康老师无意窥探他人的秘密。从这一点来说,他毫无疑问是个好人。
临近八点,红色暴雨预警来得突然。学生们紧急停课,没有寄宿的学生陆陆续续收拾东西走出校门,校门口有老师维护纪律。陈为玉想起出租屋里窗户没关牢,加之觉得自己头晕,去校医室量体温,36.9℃,于是请了机动假提前离开。楼道里遇到康老师。倒是康老师毫无芥蒂地先打了招呼:“教室里太闷,出来透气。”教室两边窗户大开,空调开了25摄氏度,但暴雨前的气压把每一个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请假了。”
“路灯修好了吗?”
陈为玉说修好了——她在撒谎,明知康老师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康老师不再问,点点头就走回教室。陈为玉余光瞟到教室里有学生因为这短暂的对话探头探脑窃窃私语,而在康老师进教室的瞬间,那些毛毛躁躁都被抚平了。大家安静地刷题,偶尔有人上台问问题,遮住讲台上康老师的身影。陈为玉看了一会儿,走了。
走出教学楼,风里渗着细碎的雨粒。陈为玉思来想去,收起雨伞,任由风吹湿两边的碎发。晕乎乎的脑袋也清醒了一些。身边都是穿校服的高中生,一样的衣服上做一些不同的变通,比如收腰,比如裁短上衣,比如把裤腿卷起来……这些细小的心思让她们从样板服中活了过来。没有人打伞。走在她们中间,陈为玉难能共享了几步青春。
出校门。有老师清脆地跟每一位离校的学生招手道别:“注意安全。”陈为玉走过,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迷迷糊糊间,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位老师身上——她似乎穿了和那天相同的衣服,鹅黄色短衫,青色垂地长裤。她朝陈为玉笑着道别:“小陈老师,路上注意安全。”在风里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
所有的问题都在笑容里流失。陈为玉什么也没问。回家的路上,小陈老师发现坏了许久的路灯已经亮了——也许是今天,也许是前几天,只是她一直没发觉。她走进房间,把窗户打开。手机消息提示明天会有红色暴雨,但管他呢。她靠着窗,吹着风睡着了。
双城之战同人,没玩过游戏所以只算动画,设定有出入当我吃了
评论要求:随意
金克丝小的时候其实很喜欢猫,但祖安哪有什么地方能给她留一份柔软的余地,只有偶尔在角落画的带着笑脸的猫头留下了点痕迹。
后来她被希尔科捡回去,希尔科并不约束她做任何事。那时候祖安开始大规模使用微光促进进化,她有时候就会带着一小瓶没封好的微光出去诱猫。但她在第无数次发现,自己手上掐住的是已经冰冷的死猫之后,就不再愿意主动逗弄流浪猫了。虽然,那些猫早在很久之前,就除了想要争夺她手上的微光之外,不肯接近她一步了。
但所有的故事总有例外,有一天夜里,还下着雨,有只湿漉漉的小猫勾住了金克丝的鞋子。
金克丝一开始没想再捡一只猫回去的,但是这只猫一直往她身上磨,她丢开它,它又向她爬来。她有些不耐烦,但在不远处看到了半个被啃到难以辨认的猫头之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把猫带了回去。
其实她也没怎么管,或者说根本不会管,但猫很快学会了在房间和街道中抢夺食物,然后再回到金克丝的房间里睡觉,就这样猫和金克丝一起成长起来。偶尔希尔科会给猫喂上几滴稀释了的微光,在药物的刺激下,这只猫越长越狰狞,连身体都泛起微微的蓝光,只有蜷起来睡觉的样子还像一只普通的猫。
后来,后来猫怎么样了?金克丝皱着眉头回忆,她头又痛起来了,很多事情模糊下去,面前的世界也扭曲变形,蔚的脸又浮现出来,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是长大了的样子,她在对金克丝大喊,但金克丝听不清楚,只有不同的混乱的来自童年玩伴的指责在破损的一切里显得清晰又不可忽视。
金克丝想要知道蔚要说什么,她努力地盯着蔚,只能从她的口型中看到一个“死了”,什么死了?蔚死了吗?还是她在指责她害死了所有人?
那不过是一个意外!金克丝抱头尖叫起来,总是这样,所有人都这样说,她注定要给所有人带来不幸,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要帮忙,我没想要弄糟任何事!
等得她再度找回现实,她发现房间里一片狼藉,而猫在她手边默默地舔舐着毛,不为所动。金克丝一下放松下来,她甚至哼起了歌,跳到桌子上开始从纸屑和木屑中找她想要的东西。
希尔科推门进来,环视了一遍她的房间,颇为自然地坐到她身边,把那只猫抱起来,顺着脊柱一路轻点下去:“金克丝,过来,帮帮我。”
金克丝知道希尔科需要什么,她打了个响指,从桌上一跃而起,辫子砸到希尔科抚弄猫的手上,猫伶俐地跳了出去,下一秒金克丝落下,被他抱住。她接过希尔科递来的注射器,木制的外壳上有着太多属于她的痕迹,她用它转了个漂亮的圈,然后抬手将它举到希尔科头顶。
金克丝以前开玩笑地抱怨过希尔科缺乏一些人类的面部表情,于是她画了个大大的希尔科漫画像,那被希尔科有意遮掩的半张脸上的义眼柔和地凝视着她,另半张脸又开始扭曲起来,该死的,世界又变得无法控制起来,她真的看见了蔚,她在和另一个蓝发女人相拥,她看起来是个高贵又可恶的上城人,随时可能夺走她的一切。她几乎能喊出什么,但又在张嘴的那一刻遗忘掉了。一定有什么东西出错了,她确信。她在真空中打转,想要抓住什么,但手上只有空气,蔚好像真的是个幻影,她和那个女人的影子被迅速擦除,什么痕迹都不留下。你什么都不配拥有!你注定失去一切!那些破碎的断凑的声音又拼出对她的宣判。
“没事的,金克丝,我还在呢。”希尔科的声音打断了她下坠溺水的过程,他温热的手按在她的后脑上,将她从冰海中捞起,传来人间的热度,他放缓了声音,再次重复,“你还没有帮我呢,金克丝,你知道的,我没你不行。”
“对不起,希尔科,让你担心了。”金克丝熟练地搞定了一切,如果忽视掉希尔科脸上的几个针孔的话,这就像所有之前发生过的一样完美,她像猫那样蜷起来,脸贴着希尔科的脸,小声说道。
“还是之前看到的那样吗?”希尔科搂住金克丝,语气柔和,“你看,猫也还好好的,你姐姐抛弃了你,但我和猫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这次不太一样。”金克丝顿了一下,又开口,“我好像看到蔚了,她和之前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我像见到了未来的她一样,甚至还看到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皮城佬在她的身边。”
“是吗?也许是你太讨厌那群混蛋了,不过很快我们就要把他们赶下高高在上的座位,去夺得我们本应该得到的一切,我们早该得到的,不是吗?”希尔科拆开金克丝的长辫,拿起木梳来,金克丝安静地坐在他怀里,等他重新为她扎起辫子。希尔科的动作很小心,甚至都没有弄痛过她,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学的,金克丝胡乱发散着思维,享受着对她而言难得的没有任何鬼魂打扰的安宁时刻。
猫跳到桌子上,打翻一罐什么,染得半边身子成了粉色,下一秒又突然膨胀起来,化作黑洞吞没了一切,只有难听的尖叫声传递出来,它像是要死了一样在哀嚎着。
猫要死了吗?金克丝被哀嚎声唤醒了一瞬,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面前的世界好像要被黑洞吞噬掉,只有希尔科是唯一真实的存在,他顺着她的脊椎抚摸下去,像在安抚一只猫一样,他的声音很稳定,几乎只在片刻就稳住了快要失控的金克丝:“金克丝,你失去过很多,但你拥有我,还有我能够给你的一切,停下来,好吗?你现在很安全。”
“希尔科,你会永远爱我吗?”不知道为什么,金克丝简直要被悲伤所淹没,她凝望着那张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问出了一个她早就知道回答的问题。
“会的,当然会的。”希尔科微笑起来,那张僵硬的脸很少做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的不契合感。
“希尔科,你能不能不离开?”金克丝努力擦去模糊了视线的眼泪,又问出一个她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不哭。”希尔科也随之破碎,只留下他最后的祝福,“你拥有一切。”
在轰鸣声中她终于醒过来,对岸火光嚣天,照亮了蔚不可置信的脸。
后记:即使在金克丝的幻觉里,希尔科也没有指责过她。
以及:
我和我的猫都很想你
你醒啦,你没有猫,也没有“你”
作者:逆窟
评论:随意
【小安】
夏日三伏,老旧的房子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的味道,木头桌子上斑驳的印记像是时间的刻度尺,平铺的数学试卷落笔停在了三角函数上。
小安眼睛从左往右,正弦跟着也往右跳了一格变成了余弦。抖动的y值像是思绪纷乱,和敲击着空白处的笔尖共振。
上大学到底有什么用,自己也没有什么目标,人生也没有什么方向,多玩会儿游戏不好吗。闷热的房间憋出她一身的汗,让她无比烦躁。
要自强!要和别人竞争!要当第一!母亲的话在她脑海里回响。
不写了!
小安恼羞成怒地把笔一丢,站了起来。
她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侧耳倾听。楼下传来外婆和母亲聊天的声音,看来现在可不是下楼闲逛的好时机。
小安摸了摸口袋。糟了,智能手机也放在楼下充电。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和枯燥的试卷面面相觑。果断地,她转过了头,研究起这老屋里还有些什么东西能帮她打发下时间。
没有床垫的床,算了,躺上去睡觉身上全是灰;带着镜子的衣橱,陈旧的气味和不太清晰的反光,多少有点恐怖;衣橱上有两只灰黄色的木制手提箱,这手提箱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呢?
她只有寒暑假偶尔会回来看看,却没有怎么注意过这两个箱子,就像是固定在背景里的贴图一样,和自己没有办法形成互动。
看看好了。
现在她是一个角色扮演游戏的主角,势必要把村民的家翻个底朝天。她站在凳子上,不太熟练地拨开了手提箱的挂锁,然后往箱子里望去。惊人失落的是,里面只有一片黑暗。
“小安!你不学习在磨蹭什么呢!”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楼,有些生气地质问。
小安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回过神又觉得有些生气。学学学,就知道学,学习就那么重要吗!
她放开了托着半个箱子的手。“嘭!”手提箱重重地合上了。
【娟儿】
娟儿手没拿稳,手提箱发出了好大的声响,自己也吓了一跳。
“哇呀耶,小心一点。”她的母亲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我就是想看看箱子里的毛衣,还有没有能穿的。”娟儿重新打开了箱子,翻找了一会儿,“都有些小了。”
“带旧的毛衣做什么,到冬天买一件新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也翻找起来,“你不要找了,下去帮忙端菜吧。”
娟儿看着母亲的背影了一会儿,母亲在她的记忆中总是为钱奔波,成长中长期缺席。小时候不知道因为母亲不在,她受了多少来自同龄儿童无意识的欺负。
似乎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娟儿便走到栏杆旁边往下望,从院子里摆着长长的桌子,有方有圆,长条的板凳粗略摆了一圈,红的绿的塑料凳子见缝插针。虽然还没有上菜,来的亲戚朋友已经不少,都在下面聊天。
是谁看到了她的脑袋,对她挥了挥手:“哟!女大学生出来了!”
娟儿的心中涌起的不知道是羞赧还是兴奋,血液往脸上爬,干脆也满面红光地大声应了一声:“唉!我下来端菜!”
“你可是我们十里八村第一个女大学生!”
“哈哈哈哈,第一个男大学生的宴席好像也没过去多久。我们这块地!养聪明人!”
“哎呀!谢谢!”她从正在聊天的邻居中穿过。
“好好学习,为我们村争光!”
“争光!”她举起手挥了一下,从灶台上端起一碟菜。
一道一道菜上了桌,觥筹交错,天色渐晚,来的人只增不减,室内室外的电灯亮了起来,聊天吹牛的声音就没有停过。
“哎呀!好晚了!”不知道谁惊叹了一声,才有人跑进屋里看看时钟,指针已经快转回了起点。
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席,临走前还要多看这新鲜出炉的女大学生一眼。
小院慢慢安静下来,娟儿的心里空落落地。
明天她就要去学校报道了,大学就在本地,但是离村里也要好几个小时的车程。她知道自己的脚在往外走,越踏越远。莫名的不安在酒足饭饱的胃中翻滚,兴奋和恭维让她的脚步飘忽,仿佛踩在云上。
她可以更加骄傲,这一切完全来自于自己,她付出了加倍的努力,只为挣一口气。
“娟儿。”她的母亲叫住了她。
母亲擦了擦手背过身,再转过身时手上提着一只皮质的手提箱。
“这个箱子,之前去市场买的。”母亲把手提箱递给她,“有一件毛衣感觉你能穿,给你放进去了。”
娟儿点了点头,接过了皮箱子。母亲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学习,现在也是一样,吃饱穿暖是母亲能给她最好的条件。
母亲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你是两个弟弟的榜样,要好好学。”
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也走了过来:“上了学,出去了,就往更远走吧。”
更远,更远,她就要这么离开家,离开父母和弟弟,飘向更远处。
她攥紧了箱子的把手。“吱呀”一声,把手与金属扣摩擦。
【兰花】
兰花几乎是抢过妹妹手上的行李,自己提在手上。
妹妹只知道有一家人给她买了好吃好喝的,要接她去家里玩,便呆呆地看着母亲为她收拾衣物。却看母亲和姐姐的神情凝重,全然不像高兴地让她出门玩耍一般轻松。
母亲的眼底更多的是麻木,从她袖子里伸出的手腕皮连着骨头,凹陷的脸庞不见美丑,只有活下去这个希望支撑着她的眼眶,让整个人不至于暗淡下去。
帮妹妹提行李的兰花也好不到哪里去,仅仅靠脸上一点点没有褪去的婴儿肥,显得稍微有些油水。行李箱很大,并不是为了小孩设计的,或者整一件事就是大人们擅自做出的决定。
“他们家,人好吗。”兰花问妈妈。
妈妈牵着妹妹的手往楼下走:“附近的人都说不错。”
“那饭够吃吗?”兰花不甘心。
“比我们家要好很多,家里也没有后辈,会对妹妹好的。”母亲没有低头。
“妹妹一个人,可能没什么好玩的嘞。”
“我们还可以去看望她的。”母亲领着两个女孩走到了门口。
妹妹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扯了扯母亲的手:“妈妈,要去多久啊。”
母亲撒不出谎,便没有回答。
兰花早就知道妹妹都是叫母亲送给了别人。看着泥泞的道路,从前送走的几个妹妹的身影好像又回到了她的面前。她们回头看着自己,喊着姐姐喊着妈妈,还是被带走再也没回来。
真像是在菜场上叫人拉走的小狗。
对方还没有到,兰花也没有再问,但是母亲却又自顾自说了起来:“说到底,女孩子嫁出去也是要离家,现在也不过是提前而已。”
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兰花,还是想说服她自己。
妹妹开始哭闹。
她以后就是要出嫁,也不会离家。兰花心想。
只见箱子上落了一点灰,兰花低下头擦拭起来。却不知道那是箱子本来的纹路,还是被深深染了进芯里,怎么擦也不干净。
母亲出伸手,把箱子拎起来查看。
【达子】
一身喜服的达子接过了樟木箱子。母亲裹了小脚,走路本就不太方便,还是像是献宝一样执意要亲手交给她。达子年芳二九,却比母亲看起来还要成熟干练一些。
母亲的目光中明晃晃的是达子的红装,不知是否想起了曾经镜中的自己,母亲怜爱地拉起达子的手:“你就不要担心我了,安安心心嫁过去吧。”
今日达子要嫁的男子,是远近闻名勤劳本分之人。人比不上父亲家财富足,婚礼远也没有母亲出嫁时的盛况,达子却觉得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战争动乱之中能有一屋以蔽风雨就足矣。
达子看这箱子,暗红色的樟木上纹理清晰,铰链锁扣等铜件反射出温和美好的光。
“这箱子,是整料打出来的,是好东西。”母亲拍拍达子的手。
“这钱你们自己留下买点粮食多好……”达子觉得惋惜,却并不意外。
十二岁时父亲因故去世的时候,独留了达子和母亲弟弟三人。母亲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过惯了清闲日子,不懂得如何持家。家中本来的金银首饰,一袋米便随意当了出去。是达子站出来,一家一家要了回来。
之后母亲放心了一般,仰仗起自己女儿。
“我还是希望自己女儿能风风光光地过门。”母亲怜爱地摸着达子的手,从前这是那么白胖细滑的一双手。
达子也热切地回握住母亲的手,她以后再如何努力,也是为夫家,再也不会是眼前这位小脚女人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来如此。
母亲牵起达子往外走去。走得并不顺利,更像是达子在搀扶着她。并不长的步道,达子走得分外小心。
迎亲的队伍在外面等着,灰蒙蒙的人群站在褐色的泥土上,红色的绸缎点缀其中,是极力从土中钻出来的花朵。
母亲松开了手,箱子被用竹筐扁担挑起,达子被亲戚背了起来,只留下母亲靠自己一人的力量在这天地间站立。
别回望,别回来。
母亲向前挥着自己的手。
“结婚是喜事啊,别哭啦。”身边的女亲戚嬉笑。
达子这才知道自己眼眶已经湿润。
【手提箱】
“不送了!一个都不送了!”兰花紧紧抱住自己的妹妹,像一棵扎根在地里的小树,坚定地站在达子面前,“我也可以赚钱,我和你一起养!”
达子想起了自己也曾执拗地站在那些骗去母亲家当的人面前,厉色疾言指责对方欺负孤儿寡母。
“好,不送了,我们再也不送了。”达子也许一直在等着这么一根稻草让她的天秤倾倒。她用纤细的手重新拉起手提箱,往家走去。
娟儿打开皮质手提箱,找到了兰花放进去的毛衣。她记忆中每当天气转冷,气息在空气中结成白色的雾气的时候,兰花就会把樟木箱子中的毛衣拿出来。她和两个弟弟排着队,分别领自己的一份。
在箱子中放了一年的毛衣,每一方寸都被浸染,散发出让人安心的樟木香气来。
就像现在一样。娟儿把脸埋进毛衣里,那是一种灵魂扎根的安全感,仿佛又回到了兰花为她和弟弟们煮好饭,喊他们下楼的傍晚。
小安下楼拿起了手机戴上耳机,熟练地下载新的游戏,准备逃跑到精神世界中去。她只愿意把时间放在有趣的事情上。
娟儿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小安皱起眉头,猜测娟儿多半是要严厉地教育她好好学习。
娟儿开口却说:“那两个樟木箱子,一个是太阿婆的嫁妆,一个是婆婆的嫁妆。我来跟你讲这两个手提箱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