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作者:夜雨
评论:随意
(我觉得节奏有点不对!)
秋风萧瑟,吹乱雨丝,天地间雾气朦胧。连山的枫林下开着一家旅店。
“您......?”店小二扫了一眼店里,突然看见一幕,瞪大了眼睛。他急急向前,或许是想要弄个清楚。
“止步!”
“别靠过去,此人或许已成非人。”有一位抱剑侠客喝止住了店小二。
在两人面前,有一位长人,神情惶惶不安,泪涕横流,手在空中胡乱地舞动。他哭声呜咽,不大能让人听清,只觉得忽远忽近,凄惨无比。
抱剑侠客仍然抱剑,神情肃穆却又不见紧张,站定说道:“此......人必然是孤心入体了。”
“孤心,意味着古往今来独一的心。它究竟从何来,至今还无人得知。我们只知道,但凡孤心入体的人,都会绝情断义,不仅从此往后再不与朋友交往,甚至连自己父母也要抛弃。”剑客似乎是想要与店小二解释,自顾自说了一长串,“若是从此遁入山林,倒还好了。他们喜怒无常,但又喜欢流连市井说些胡话,像个疯子,倒是比乞丐还不如了。”
店小二还是一副震惊的模样,“孤心入体,可这位客官昨夜还是好好的呀?”
“孤心入体,就是这么突然,又没有来由的事情。”剑客轻叹,怜悯的眼神扫过那个长人,又故作轻松地笑道,“这孤心入体倒也有几分好处,首先是身高会再长,你看这人手长脚长,就是没啥肌肉。”
一旁的身高只有五尺的店小二懵懵懂懂地听着,似乎没想明白怎么就聊到了身高的事情。
“呜呜呜——我靠!”长人突然从椅子上掉落,四肢立在地上,头在空中不停甩动。
“妈的妈的,我的黑神话悟空还没玩完就TM来到了这个鬼地方,卧槽我冤啊,我冤啊。我没被大卡车撞啊!”
“大卡车大卡车大卡车......”
那长人状若疯狂地抖动脑袋,一直重复着相同的几个音节。
秋风穿堂过,给本就穿着薄衣的店小二更带了一丝凉意。屋外正在落雨,仿佛从天落下的巨幕,让他感到恐惧。掌柜的今日也不在店里,本以为只要应付几个行脚客,怎生碰到这事!
“呃~呃~曼~波~”长人手一撑,从地上浮起来。
这人身这么长,居然又这么轻,定是有妖物附身了!店小二两腿战战,转头看向剑客,发现剑客的眉头也越聚越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这人......”剑客摸了摸下巴,“似乎有些过于兴奋了。”
“大,大爷,这话又怎么说啊?”
“我从前也见过孤心入体的人,倒也没像这个这么闹腾的。难道是孤心不适,又要另寻他人?”
“啊?大爷,师傅,道爷,您就不能收了这啥孤心吗?”店小二连退几步,害怕下一秒就看见神魔妖怪透体而出,向他扑来。
“孤心是心,而非妖怪。”像是知道了店小二的想法,剑客轻描淡写地补充着设定。他张口一吐,舌下飞出一柄小剑,在屋内绕转,“我们修道之人自有修持,倒是不怕这孤心,只是你......”
“我......”店小二心中本就慌乱,现在就更不知道要干嘛了。
长人突然开始自转,两手伸直像两杆木桩,两腿倒是乱甩,把桌子也踢倒了。
“我,我不干了,我回家去了!”店小二把肩上的毛巾往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朝屋外雨幕奔去。
长人转动一停,趴倒在地,嘴上又开始说些奇怪的话:“Tik Tok,哔哩哔哩,老婆......”越说声音越低,直至无声。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剩下风雨声。
“唉,那店小二错过了一次仙缘呢。”剑客说。
“错过了毛线。你最多也搓点老泥给他吧。”长人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说到。
“老泥也是仙缘。”剑客把剑一提。剑瞬时变小,纳入他的耳朵里,“倒是你,胡话说得挺有水平。”
“我......”长人眯起眼睛,“我自然也有我的仙缘。”
“呀,那倒不错。那师弟,既然你疯病已解。我们不若上路?”
“师兄,你奶奶的。”长人表情不变,骂得畅快,“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为啥要演这一出疯戏。”
“怎么?”
“还不是全怪你和师姐装逼说学会了子母钱,又被她顺走盘缠只剩五百文,我们至于一路餐风露宿,不敢入城,只敢在这荒郊野岭招摇撞骗?”
“还有这事?”剑客佯装讶异。
长人闭上眼,深深叹气,“真有。”
剑客走向柜台,开始翻找。有几个带锁的,也被他伸手一抹撬开。
“师弟,这里就我们两人的钱。”
“原本也没打算拿走别人的钱,你不是会子母钱吗?”
“原来如此,这便是子母钱,那我也不算骗人。”剑客拿着钱笑嘻嘻地走回来,“我已大成了。”
屋外风雨还在下。剑客拖了两把椅子放在门口,两人坐在椅子上,微寒的秋风吹在脸上,好不惬意。
“等等雨停?”剑客说道。
“师兄,若是那位店小二冒雨回家,得了病,那算不算是你的因果。”
“我掐诀避了他的雨。”
“那你生生骗走他的五百文,算不算你的因果?”
“我自然有仙缘留给他,远胜五百文。”
长人问完,摊开手脚,心中快意。
“师弟,装逼是什么意思?”
虽说秋雨连绵,但今次的倒还停歇得早。两人生怕那店小二再回头,不顾泥泞,冒着傍晚的夕阳出门了。
说那店小二也没一路奔回家,找个凉亭躲了下雨。当时亭里有位姑娘也同在此避雨,他说了今天的经历,又突然发现自己雨里奔来,竟是滴雨未沾,故事便更说得起劲。两人交流甚欢。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又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没看过原著不影响阅读。
暴风雨终于停息时,他们拉起主帆,顺着季风漂进一片鲜有人经过的海域,绕开礁石与暗流,在孤岛的海岸边丢下了铁锚。
“停下来修整一下吧,”年轻的船长这样说道,“趁着明天天气好把底仓里的箱子都搬出来晒干了再走。”
于是船员们在被晚霞染成一片紫红的天空下卷起船帆,让夕阳温暖的光一点点升上来,照耀在刚被暴雨清洗过的甲板上。木板像打过蜡一样闪闪发亮,船长的靴子从上面走过,鞋跟敲出一串清亮的节奏,从主舱室的门口来到了船舷边。他接过老水手递给自己的绳子握在手里卷了两圈,一脚踩上护板轻轻跃起,便顺着绳索从船的一侧荡下去,平稳地落到了沙地上。
“把梯子放下来。”船长绕着船身走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什么问题后,抬头向等在上面的人喊道。
等在船舷旁的几人应了一声,招呼着同伴放下梯子开始搬运物品,?他们的船长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准备趁着这个空档去捡些石头来搭个篝火,这时一个水手从梯子顶上探出头来,望向下面:“船长!你得来看看这个。”
船长停住脚步,转身走回去抓住垂落的绳子,重新攀上了船。“怎么了?”他跳上甲板跟着老水手走向船首,一边问道,一边顺手接过了对方递给他的水袋和面包干。
“老猫发现了点东西,”老水手皱着眉头回答,“他觉得不太对劲,想叫你来看看。”
“……那边有个什么玩意在晃悠,”老猫让出船头的位置,把望远镜递到船长手里,“雨停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几里外一直有片奇怪的波纹,但那时风还很大,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现在能确定了吗?”船长把啃了一半的面包干叼在嘴里,含糊地问道,举起望远镜转向远处夕阳正在沉下去的地方。
海平线与天际交融之处,海水倒映着天空混染成一片,暮色绽放出绚丽的光彩,将浮在水面上的一个身影勾勒得无比清晰。老水手也跟着抽出自己的望远镜一起看过去,一眼就见到那个影子举起手臂,似乎是要遮挡镜片的反光似地抬了起来,一会儿又把手伸上去,在海风中挥舞了几下。
老水手放下望远镜,神色怪异地转向身边的两个人:“他在打招呼。”
“但那不可能是个人吧?”老猫像吞了颗坏海胆一样挤了挤脸,从船长手里接过望远镜,“我看着那道波纹跟着我们一路游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
“也许他不是人。”船长三两口吃掉剩下的那点面包干,含糊不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像是没注意到身边两人看他的目光一样,拧开水袋灌了好几口水,才又开口说道:“大家不是都听过人鱼的传说吗?黄还说他年轻时亲眼看到过有人捕上来一条呢。”
被点了名的老水手睁大了眼睛:“我从来没说过‘亲眼’!而且也只是我从港口上听来的,那时候我年纪还没你现在一半大!”
老猫笑出了声,在看到黄冲着自己瞪过来后息事宁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激动,老伙计,可别把你那心脏病又激出来了。我们小船长有点天真不切实际的幻想怎么了?谁还没想象过跟美貌的人鱼来一场艳遇呢?”
黄翻了个白眼,重新转向三人刚刚观望过的方向,不再去理会老猫有些讪讪的笑声。年过半百的老水手视力显然没好到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外看清那条所谓的“人鱼”的程度,他只望见仍在继续暗下去的天幕,以及夕阳燃烧般从云层背后射出的最后一点光。
看来明天会是个大晴天,他这样想到,自顾自走下船头的台阶,正打算回自己房间收拾收拾在暴风里颠簸时摔烂的陶盆时,忽然又记起什么,转头对还在一旁听老猫念叨人鱼传说的船长问道:“黑,仓库里还有多余的花盆吗?”
已经在散碎的故事中走了神的黑愣了一下,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好像是有的,你可以找银确认一下再去看……啊,她就在——”
没什么耐心的老水手等不及他把话说完,丢下一句“我知道她会在哪儿”,接着便把两个同伴扔在身后,任由他们继续在其中一人旺盛的分享欲和船长的肚子即将响起的咕噜声间拉扯,根本没看见黑因为被抓着听故事不能去吃饭而露出的失落神情。
黄不像船长和其他年轻些的水手那样能拽着绳子轻巧地荡下甲板,也不想去搬货物的大梯子上打扰其他人工作,便直接钻到货仓底层,从积了水的架子间绕进一条小道,从船尾的出口放下软梯爬了下去。
他们在半年前新加了这个出口,木板开出一个刚好够一人穿过的圆形孔洞,悬在吃水线上方半米的位置,平常都被重物压住铅板盖着,只在必要时才会打开。这个“必要”通常是指需要有人悄悄绕过海盗的眼目,溜上对面的船和强攻队伍前后夹击的时候,而非像现在这样,只是为了给一个不太高兴的老水手行方便。
但黄显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整艘船大概也不会有人在意。就连一年前在他们最后一次招募中应征的水手也没多久就习惯了船上松散的氛围,年纪不大的几个青年乐得自在,而跟黄一样步入中年的人更是懒得去管那些早就被他们嗤之以鼻的繁文缛节。
踩上湿软的沙地时,即使是久违的双脚踏上实地的感觉也没能像以前一样让黄的心情轻松起来,他一心念着房间里那几个碎成无数片的陶盆,还有散落一地的土和被他仔细包好挂在网格上的兰花植株。
把这样娇贵的植物从港口上带进一个总是充斥着海水咸味的地方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老水手十几年来只有这么一个爱好,而那个叫卖花草的小贩又一直冲他嚷着“机不可失”。
所以最后黄还是掏出了钱包,顶着黑迷惑的眼神和老猫不赞同的表情将那两盆花搬到了船上。半个月来它们一直都被照顾得很好,修长的叶片垂下来,苍翠的颜色浓得像要滴出来,在镜子下方的桌子上欣然生长着,直到遇上了这么一场暴风雨。
平心而论,十几岁起就跟着捕鱼船出海的黄绝对有资本对任何一个揣着一厢热情便登上了船的小鬼摆出经验老道的架势,叉着腰指使他们做这做那,在他们丢掉小命之前把自己几十年来积累的知识和教训都教出去。但是偏偏,“黑色死神”的船并不是一个等级那么严明的地方,为了寻找遥远的宝藏而在无人了解的海域之中探索的船员们也都不需要特意被提醒经验的重要性。
因此在所有人都对他相当尊敬的情况下,“因为自己没做好固定摔碎了花盆”这种事绝对会让老水手刻意保持的形象产生一丝裂痕。为了不让那种事发生,黄在离开船之后避开了他们正在搭起的临时营地,却还是在转进树丛时迎面撞上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嘿!小心点老家伙,别把你的腰闪着了,”红头发的女人抓住黄的手臂帮他站稳,看着他挑起眉毛露出了笑容,“这么急是赶着去银那里?你要问她找什么?该不会是给你那两盆宝贝花弄肥料吧?”
还是来了,黄又暗自抱怨了一下这人近乎野生的直觉,站住后挺直了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心虚地开口:“还用不着你那么操心我的腰,哈沃克。我只是去找银确认一下收缴的清单,你看见她了?”
“……不然你以为是谁在林子里给她和白挖的火坑?”哈沃克依旧笑眯眯的,放开他又伸手随意地往身边一指,在杂草间给老水手让出了一条已经被踩过的小道。
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便朝她手指的方向走进去,在惊起一群不认识的昆虫、又差点被突出的树根绊倒后,终于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找到了缩在帐篷门口一起生火的两个女孩。
银看见他找过来,似乎并不是太意外,但她身边的白却在老人说出自己的要求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被黄毫无气势地瞪了一眼之后才憋住笑意,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又对着正在专心回忆仓库物品清单的银挤了下眼睛。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或许还勉强能够应付,但当两个这样年纪的少女凑到一起,难得做了点在她们看来“非常有趣”的事情的老水手不免被开上几个无关紧要的玩笑。不过好在,黄最后还是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懒得再管两个女孩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更懒得去在意哈沃克会对其他人怎么说,自顾自顺着原路回到了船边。
他回到海滩上的时候,篝火刚刚被燃起,绳索连接起插进沙地的木杆,晾在上面的帆布和衣物围成一个半圆,将帐篷和篝火圈在了里面。这天晚上相当凉快,春夏交接之际的夜风温和地穿过沙滩上的每一个帐篷,让接连遭遇战役和风暴的水手们难得放下顾虑,摊开疲惫的四肢准备在饱餐一顿后睡个好觉。
得到船长的允许支起帐篷之后,大多数人都不愿再挤进湿漉漉的船舱里,于是黄把那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赶到了船下面,随便他们怎么去折腾,自己一个人在甲板中间支起吊床,独自躺在上面,盖着月光闭起眼睛,心里盘算着第二天怎么挽救他那几盆彻底碎掉的兰花。
老猫一早就和主厨拎着一打酒跑没了影,叫上几个人围在火坑边上把四处挖来的野菜跟叉到的鱼烤了,彼此灌着酒咋咋呼呼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在黑溜达过来时把他也一把拽了过去。
不太爱说话的船长显然只是被烤鱼的香气引了过来,刚被抓着坐下就攥着硬塞进手里的酒瓶露出了后悔的神情。黄坐起来远远看见老猫猛地拍了拍黑的肩膀,爆发出一阵大笑,不由得摇摇头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第二天不去叫那个保准会宿醉不醒的家伙起床。
一群没个正形的,他想着,重新躺倒在自己的吊床上,盯着满天繁星开始一颗颗数过去,思绪一下子飘到自己的兰花和晚餐的豆子汤上,又开始思索明早起床后的一堆琐事与即将继续的航程,就这样在晚风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结局已写在故事开始之前》
作者:巫念桃
一
宫殿摇摇欲坠。
野蛮的藤蔓植物蛇一样向上攀岩,紧紧地缠绕住左右两边的乳白色多立克式巨柱,巨柱迫于压力已经开裂,右边巨柱上方的纹饰已经破碎,露出柔软的内里。它们还不知足,继续向上——或者向下蜿蜒,下方宛如绿色的巨浪一般像四周扑去。扑食的叶片中间闪烁着或紫或黄的星星点点的花。
绿色的海浪簇拥着来到喷泉水池边。雕刻成花苞形状的喷水池早已干涸,泥土与灰尘堵住了泉口,鸟雀在里面筑巢。前方的木椅缝隙间摇曳着边缘锋利的水滴形叶子,有蛇沿着茎爬行。这以前是芭芭拉最喜欢呆的地方。她常常在这里,坐在长椅的一侧,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背后的喷泉吐出高昂着的水柱,水滴会将她漂亮的金发沾湿。她总觉得自己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应该在这里出现,但她不知道那是谁。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等到夕阳低沉下去,喷泉的水柱也渐渐消声。丈夫从后面走来,惊醒沉思的芭芭拉。她拉环着丈夫的手臂,一同走入宫殿。在她踏上台阶的刹那,鸽群刷啦啦从檐上四散开去,隐入夜色。
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穹顶已然坍塌,月光从上方洒进来,像手电筒似的照亮了这个巨大建筑的内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角落的钢琴已经成了昆虫的乐园,蚂蚁在黑白琴键中安居乐业。
当月亮升到一个特定的角度,月光透过残存的彩色玻璃折射出缤纷的光时,飘渺的琴声将会从地底升起,渐渐地,琴声中多了踢踏的舞步声、交谈声、嬉笑声,幽灵的裙摆若隐若现,如同花朵一般飞速旋转又合拢,在层层叠叠的裙裾间,甜面包、黄油、香槟与酒的气味弥散开来。
二
月亮越升越低。绿色的巨浪退去,吐出油亮的木椅。藤蔓植物收回自己的触手,缩回地底。巨柱的伤痕弥合。早已化成灰的纹饰漂浮在空气中,灰尘渐渐聚集,飞回巨柱上方。地上的落石弹回墙壁,填补空缺。五彩的玻璃一片片贴回穹顶。老去的宫殿正逐渐变得年轻,朝气蓬勃,生机盎然。
阳光洒在年轻的芭芭拉脸上。她安然地躺在棺椁里,躺在百合花做成的软垫里。她轻轻阖上眼,金色的头发长长地披下来,睫毛纤长,面颊狭白,嘴角凹陷,双手交叠在胸口,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亦或是正在进行虔诚的祈祷。任谁也想不到,她已经滴水不沾、滴食不进很长一段时间。她将自己锁在房门里,无声地抗拒着父亲决定。她的爱人在牢狱里煎熬,她将与他同在。芭芭拉,这个年轻的美丽的公主,一出生就备受宠爱,直到她成年后,对一众婚约候选人视而不见,固执地选择了一位来自乡野的乐师。赐予她宠爱的人也将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她直到死前也在不停地祈祷——让我和我的爱人再见一面吧,在一个洁白的殿堂,许下神圣的诺言。
当蜡烛燃起火焰、哀乐响起的一瞬间,王都下了一场大雪。是一朵花最先发现的雪,在炽热的夏日,冰凉的雪花令它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紧接着越来越鹅绒般的雪从天而降,覆盖了绿叶、草坪、房屋、喷泉……穿着华丽的大们惊讶地望着这不寻常的景象,小孩子则无所畏惧地打起雪仗来。旋即,雪变得狂暴起来,它们好像有千钧力,沉甸甸地往下压,穹顶的玻璃出现裂缝,缝隙越来越大,直到啪的一声,玻璃在空中折射出彩色的光——大雪从天空倾泻而下。那气势汹汹的雪在半空中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再次变得轻柔,它们旋转着、飞舞着,又轻悄悄地落下,沿着大殿中央——芭芭拉所在的地方——一直铺向殿门,延伸至远方。
与此同时牢狱里也乱成一团。大雪压垮了木梁,芭芭拉的爱人趁机逃脱。他赤着脚,怀抱长笛往宫殿跑去。风雪推着他向前。他行走在白雪铺就而成的地毯上,留下深深的足迹。他一步一步走向中央,那里躺着他熟睡的爱人芭芭拉,他凑过去,吻了吻她的脸颊。他跪倒在棺椁前,最后吹响了长笛。雪花随着音符在芭芭拉四周飘扬。一曲终了,他摔断怀中的长笛。
他早在大雪压垮横梁的时刻就死去了。
三
雪花倒流,飞向天空。横梁回到他应在的地方。长笛拼合在一起,裂痕消失不见。芭芭拉惨白的脸上恢复红润,消瘦的形体也逐渐丰盈,她从梦中惊醒,月的清辉照亮她喘息的脸庞。她按住尚存悸动的胸腔走下床,来到阳台。月光给目之所及之处披上了雪白的纱衣。她想起梦里的自己也是如此,身处纯白又安宁地方。她被哀伤的笛声轻柔地包裹,却不知乐音从何而来。她像一头茫然的小鹿四处追寻,最终从梦中醒来。
指针指向两点三十分。她甩甩脑袋,决定回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等待今晚的舞会。
宫殿浮动着胭脂香水的气味,臃肿不堪。男人与女人面对面跳舞,频繁地交换舞伴,再来一曲。芭芭拉感到疲倦,但良好的素养让她将厌倦之情掩盖,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她礼貌地敷衍着每一位舞者,在他们想要进一步制造肢体接触时灵巧地退开。她迈着舞步,头却偏向一侧,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脑袋,停留在那群演奏者当中。这里有一个她熟悉的人。她从未见过他,但她熟悉他的音乐。
每天清晨,当她坐在长椅上休憩时,她都能听到喷泉背后传来悠扬的笛声。润泽的笛音仿佛飘扬的纱缎,被风高高地吹起,又飘飘扬扬地罩下来。她闭上眼睛,有时好像被人牵着跳舞式的,有时又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麻雀,刚刚飞到天空没多久,还没来得及看看地上的风景,没一会儿又会变成雨滴,悄默声落入草丛。
芭芭拉脚尖翘起又落下,无声地打着节拍。这成了她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掩藏着最隐秘的雀跃。
他恰好也在看她。他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西西里率先转移视线,只留下一个被烛光映照通红的双耳。
西西里吹错了一个节拍,挨了一顿眼刀。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的芭芭拉露出了整场晚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宴会结束,人群散去。芭芭拉来到阳台,四下冷清,寂静无声。从这里往外望去,王都的夜景尽收眼底。远处摇曳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近处,高大的树木在夜色里看不清轮廓,偶尔树叶之间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
熟悉的长笛声从下面传来,芭芭拉会心一笑。她倚在栏杆上,抬头仰望天上的月亮。西西里在树下,手指灵活地跳动,无法诉说的情感变成一串串音符飘向天空,弥散在月色当中。天地寂静,只有绵长的乐音在缓缓流动。
四
西西里的技术生涩了许多。
他既然决心成为有名的宫廷乐师,这种程度是远远不够的。好在他足够勤奋,也有一定的天赋。
每天清晨,西西里都会到宫廷花园里的喷泉处练习长笛,这里对他来说是个好地方,既不会有人打扰,又不用担心引来斥责。
日复一日,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演奏着,直到有一天,他吹完一曲曲子后,喷泉后方响起了掌声。他吓了一跳,长笛险些掉到地上。
“你吹得真好,但我从未在舞会上听过你的演奏。”
那声音听起来灵巧极了,像小鸟一样啄着西西里的心。他紧急捏着长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西西里立刻反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无礼,吞吐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是实习乐徒,能力还远远达不到可以在舞会等重要场合上演奏的程度。师傅说我的笛声过于注重技巧,缺乏情感……”
“或许是我的音乐素养不如你的师傅那样深厚,在我听来,你的演奏相当美妙,至少打动了我。”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西西里的胸腔涌动,通过跳动的心脏传遍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他感觉心脏好像充盈着气体,如此地膨胀而轻盈,仿佛要升空了一般。受这种情感的驱使,他再次吹起了长笛。这一次,他脑海里的乐谱好像有了自己的想法似的,那些音符一个一个一股脑儿从五线谱上钻出来,它们手拉着手欢呼着、摆动着、绕着他转圈圈,它们不再是黑色的小蝌蚪似的样子,不断变换着形态,拉长、缩小、变宽,颜色在它们身上流动,一会儿闪烁着樱桃红,一会儿又变成孔雀蓝,一会儿蓝色退去,活力的橙色又爬了上来。又或者颜色交叠,丁香紫与鹅黄同时出现在音符上,流光溢彩。
这些音符淘气地来到他身边,跳到他的指间,引领着他、催促着他,他不停地追逐着这些捣蛋鬼,手指被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演奏着,手指的变换眼花缭乱,好像不演奏就不行,不演奏,心中那些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又不断生长的东西就无法表达,找不到出口。
不能停下来,话还没说完,情感还没燃尽……
一曲完毕,西西里还沉浸在那昂扬的情感当中,久久无法回神。他的额头出现了汗珠,手掌心也湿了,他现在看上去狼狈极了,可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止不住。他快乐极了。
“看来你马上就可以正式表演了。”
西西里猛地回头,透过花苞形状的喷泉与水柱,他看见芭芭拉的背影,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下来,发尾被水珠沾湿,闪耀着光泽。他想走上感谢她,感谢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就是想听听她说话。他内心的情感已经找到了归处,就在那儿,它们迫切地渴望着,西西里感觉自己好像被分成了无数个小粒子,每一个粒子都奔涌着想要向前。
她微微侧过脸,露出挺巧的鼻子。他知道她在等着他走过去。
走过去。
走过去。
五
西西里仿佛听到雪落下来的声音,他抬头,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被云覆盖。
什么也没有。喷泉依旧流着。长椅上的人还在等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悲伤。心好像被冰封住,身体似乎行走在雪中,没有知觉。
棉絮般的云看上去灰扑扑的,他盯着天空,总觉得要下雪。无数的雪会从那里涌来。
西西里最终没有走上前。他隔着喷泉,表达自己对她的感谢,并询问她想要听什么曲子,下次吹奏给她听。
六
西西里无法实现给芭芭拉吹奏曲子的约定。
因为他忘记了这个约定,也忘记了芭芭拉。
他被师傅——高老头勒令不许吃饭。这对与西西里而言无疑是一个噩耗,正处于发育期的他往往需要比其他人更多的食物填饱肚子。
他站在壁炉旁,望着噼里啪啦燃烧的火焰,始终弄不懂师傅说的“音乐情感”是怎么一回事。他吹长笛,是因为高老头教他长笛。高老头教他长笛,是因为在一众孤儿中,他的手指看上去更纤长,适合演奏。
西西里认认真真地背谱子、练习长笛,练到手指起水泡,终于能把曲子从磕磕绊绊吹到流利——无论是正着吹还是倒着吹。可高老头还是不满意。
西西里最怕高老头深吸一口气捏着胡须的样子,因为接下来说的话绝对不是西西里爱听的。高老头形容西西里是“长着手的萝卜”,无论西西里怎样努力,他也只是从“长着手的小萝卜”变成了“长着手的大萝卜”,就他现在的水准,要进入皇家乐团,真是够呛。
他就这么站着,漫无目的地想着,直到快要睡着,高老头才把一碗热腾腾的土豆汤推到他面前来,“别整天待在屋子里闭门造车,多出去走走,情感的迸发要有契机和引子,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西西里立刻嬉皮笑脸的接过去,对着高老头发誓——“我会努力的。”
他决心找一个地方,一个能安心练习的地方。
七
又是雪天。
西西里最讨厌下雪的日子。
他仅披着一件短得不能再短的披肩,那是把玛德琳奶奶的的旧外套拆下来做成的,一半给了西西里,另一半给了孤儿院的另一个小孩。
他和一群孩子走在街上,每个孩子手里拎着铁桶,里面仅有少得可怜的几枚铜币。他们需要乞讨到足够的食物或是钱币,以此过冬。
铁桶对于像西西里这样的孩子而言,实在是有些太大、而且太笨重了。西西里使劲拎着它,看上去像是铁桶上长了脑袋和四肢。他的胳膊已经冻麻了,手也没有知觉。
雪很厚,他走得很艰难,每一步都需要把膝盖抬到腰以上才能勉强挪动一点。西西里太累了,恍惚间他甚至觉得有点儿热。他倒在雪地里。
就在他即将在雪地里睡着时,他隐约看见天空中升起烟花——真美啊——他闭上眼睛。
首先唤醒他是欢快的鼓点和音乐,继而是面包香甜的气息,他被人摇醒,塞了整整一篮筐食物,那人还好心地给她披上更暖和的毯子。他忍不住缩进去,汲取更多温暖。那人回到马上,对他说:“让我们一同感谢刚诞生的小公主——”
八
铺就宫殿的大理石飞回它们出生的山脉。
银质餐具跳着舞回到载自己到这儿来的货船上。
喷泉里水倒流回地下河。
树木退成种子。
蝴蝶变成茧。
音符连同乐谱一起缩进墨水瓶。
披肩找回自己的兄弟,变回玛德琳奶奶的外套。
毛线蜷缩着回到羊群身上。
哇哇大哭的婴儿感受到熟悉的温暖的羊水,停止了哭泣,安心地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
相爱的人收回触碰的双手,分开亲吻的双唇。
一切倒回原点。
End
【欢迎来到糖花恋爱模拟游戏~❥(^_-)】
……
【玩家是否走上前坐同芭芭拉公主对话?】
【是】(灰色)【否】
——搞什么鬼啊,【是】选择不了啊。
……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默默无闻的乐师】
【玩家是否卸载游戏?】
【是】
【完】
【前言】:本来只想写一点的结果还是铲了4k5,事实证明ddl是人类产能的第一助力(……但我这个月ddl也太多了把!?)
这次写东西可能有点难懂,毕竟连载人,我这个人满脑子都是连载呢)主要体会一个情绪尝个新鲜,不要太认真)
——
入学第一天,夏遥旭便成为了全校老师避之不及的学生。
“被收养的小孩”、“精神病”、“创伤性障碍”、“体弱多病”、“天才异能者”……许许多多的标签贴在他身上。很多人用“那个谁”称呼他,而他也不想强调自己的名字。因为他尚且不适应它,这是个新玩意,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成为“旧东西”。
漆黑的发,漆黑的眼,作为一个快十一岁的孩子,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光芒,救了他的人说,它们常常蒙着一层黑色的浓雾,比月隐的夜晚宁静,比无人的城市死寂。
或许第一天还算不错,没有恶意的视线、没有区别对待、没有肢体冲突……但夏遥旭知道,这些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只是有着一面之缘的过客,他无法与他们留存任何交集。不过一晚,他已经将所有人都糅成了一张模糊的脸。
所有人的面孔都打着一个叉,所有人的声音都隔着一堵墙,所有人的情感都像冰面外的阳光——他看不见,听不见,也感受不到。
违和感短暂地展示过自己的存在,又在一阵头痛中消失不见。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与他无关,老师们的夸奖他不需要,出于关心的接送毫无必要。
夏遥旭完全明白自己无需与任何人扯上关系,他只是在打发时间。
他感受不到饥饿,忽视疼痛,连日噩梦,拼拼凑凑的睡眠时间勉强足够他活着,然后抬头计算今日还有几个小时,他没办法向任何人诉说这份疲惫,只知道这些东西不为任何人理解。
孩子们在喊在跳;
老师们在骂在叫;
他在梦里边哭边笑。
漆黑的海淹没脖颈,他只有一张脸浮出水面,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似乎一切都好,却必须忍受这种折磨。
勒紧脖子过日子,折磨着痛苦着,似乎也就习惯了。
他开始睡不着觉,无论做尝试了什么方法,他总会在记不住样貌的噩梦中惊醒。脊背满是冷汗,心脏惊悸,紧接着袭来的是无言的晕眩感,让他恨不得在墙上一下撞死。
窃窃私语和桌脚剧烈的摩擦声让他越发头疼,而讲台上,那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成年人似乎说了什么,接着便是粉笔摩擦黑板和衣料短暂磨蹭的声音,一切照常。
睡不了便不睡了。夏遥旭开始从头昏脑涨里抽丝剥茧,用时有时无的注意力训练自己的异能。这很艰难,火元素的意识从不平和,它们高傲、活泼、亢奋,一旦控制不好精神力,一大群明亮的光点就会飞到他身上,而他还没能将火焰防护本能化。
后来,夏遥旭不得不开口向夏念瑾寻求药膏和防火布料,不过这也是在他第三次将衣服烧坏、皮肤烧伤之后,如果不是教师发现,他大概会一直沉默着继续——被元素喜爱既痛苦又愉快,他从中获得了许多慰藉,像一根蛛丝吊住手腕。
等到他有自信闭着眼都不会失控时,已经浑浑噩噩熬过了三年。
四月来了,夏遥旭忽然需要成为一个“哥哥”了。
小女孩称呼他们共同的恩人为“妈妈”,他当然也得到了授权,可他叫不出来。
这是夏遥旭暂无心力去思考的问题:他该叫夏念瑾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有真正的母亲的,却无法想起有关生母的任何记忆,只有半梦半醒间,一个短暂的梦会捎来丝丝缕缕的甜蜜与幸福。它是夜色中的草木之影,当他想要回忆这个梦,它却如气泡般破裂了,寻不到一丝痕迹。
夏遥旭并不想背叛自己的直觉——即使他想不起生母,也不清楚生母是否存在。
退而求其次,他称呼恩人为“奶奶”,并提出无人要求的补偿:接纳并照顾年纪尚小的“妹妹”。
他开始随身带刀,从最容易携带的美工刀开始,在家他会选择其他办法:这用于让他在必要的时候保持清醒。
在夏溦霖能够勉强独立上下学前,夏遥旭的手臂和大腿上总是缠着绷带的。他藏得很好,没有任何人发现它们。这让他感到愉快,似乎这些伤口仅仅属于他而非整个世界,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这个幻觉生来就是要破灭的,夏遥旭意识到这点之后不多久,便见到了一个发尾偏紫的同龄人。
对方目的明确,夏遥旭对此产生了强烈的排斥——那人的神情太过悠闲,而撇去他的笑容,那对深邃的紫色眸子又太过执着。
那股尖锐的情感像另一种刀子扎在夏遥旭身上,毫不掩饰目标和走投无路般的坚决刺痛他的精神。
他说他叫伏虺,一只手向他伸出,手心空无一物,夏遥旭却脊背生寒,一点不想握住它。
有两道视线分别从身后注视他,一道来自夏念瑾,另一股是夏溦霖。
夏遥旭躲开伏虺的直视,然而那双紫眸下一秒又盯住了他:伏虺靠近了他,俯下身,伸出的手快要触及他的脸庞……
“你没事吧?”
“…!”
夏遥旭几乎要应激,他立刻挥开了伏虺,身上飘出点点火苗,袖口的美工刀滑入手掌,直指着他。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除了伏虺。
夏遥旭能看出来他的惊讶和惶恐是表演,即使正被尖锐物指着,对方以异能威胁,他也没有挪开视线,透出的情感像海啸般压垮夏遥旭。
“哇!”
赶在其他人作出反应前,伏虺一声大叫将所有人打蒙了,也包括夏遥旭。
他几步绕过美工刀,双手拍在他肩膀上,语气是真诚的兴奋与稀奇:“你已经觉醒异能了?怎么做到的!”
“…?”夏遥旭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他分明是在威胁他,可手中的刀片似乎毫无作用,甚至不如泄露出的异能。
他还在迷惑,伏虺已经拽住他的手腕往门外走去,恰好握在他藏起的伤口处,指甲陷入绷带,让他无法挣扎。
伏虺口中喋喋不休,问题像落下的雨一个接一个,距离极近而大的说话声震动夏遥旭的耳膜,他精神衰弱的状态不能在此环境下思考问题,只能一昧被伏虺拉走。
直到他们身处另一个房间,夏遥旭才挣脱伏虺。
那紫眼睛又盯住他,稚嫩的面孔露出疲惫和无奈,那些问题也终于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说教:“下次别这么激动,我不能每次都用这种方法把你揪走。”
夏遥旭警惕地看看四周,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伏虺身上,这个人轻易就将自己放在了同伴的位子上,却毫无理由,这太莫名其妙了。
然而半秒的功夫,伏虺又往前凑了点,只是这次没有伸手,尚且在夏遥旭的忍受范围内。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他笑容满面,刚才的事好似没有发生。
夏遥旭以沉默应对,并非无礼,而是他在犹豫。毕竟他的名字不止一个,直接告诉他,伏虺想知道的不是他的新名字。
可他应该说吗?那个名字代表的东西是一片迷雾,是他想不起来的过去,伏虺想要认识一个毫无价值、没有过去、空空如也的人吗?
“你有时候真的会想太多。”伏虺从鼻腔里吐出气息,再次伸出手,这次手掌朝上,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夏遥旭面前:“或者我该换个问题?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称呼。这个问题便让夏遥旭轻松了些,毕竟他现在为大多数人认同的名字只有一个——
“夏遥旭。”
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口语稍显生涩。
来不及惊讶于自身的长时间沉默,面前,伏虺又探了探手掌:“来,手给我。”
“?”
夏遥旭不明所以,但这个行为并不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面前的人还是个没有异能的小孩,于是他将指尖叠上伏虺的。
伏虺不满于他小心翼翼的举动,半翻过手掌,虚握住了夏遥旭的整个手掌,并圈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他应激要抽回手的行为:“你不能一辈子将自己关起来,没人能一辈子将你关起来。”
夏遥旭克制住左手拿取美工刀的行动,他盯着两只相握的手急促地喘息了几次,重重闭了一次眼后才勉强冷静,而后,他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我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你。”
伏虺握紧了手,将手掌间的空隙全部填满,用他那双剔透深邃的紫眼睛凝视着夏遥旭,意味深长地回答道:“很多人都需要第一印象的辅助,去和某人接触,除了我。
“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一定会需要我们的帮助,而我们也需要你。”
夏遥旭的头不合时宜地开始疼痛,眩晕同样浪潮般袭来,他踉跄了一下,手也随之松开,伏虺上前借给他一条手臂,又用脚将一旁的软布椅拖了过来,继续说道:“你应该去医院看看,我想,你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为什么?我觉得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你必须要。”
伏虺目光灼灼,如同正午的阳光让人难以直视,莫大的压力从这个小孩子身上弥漫,即使被打断了,夏遥旭也难以升起反抗的心思。
他坐在软布椅上,昏昏沉沉,疲劳加上精神刺激,他已经到了昏迷的边缘,伏虺的话语却穿过耳鸣和昏沉刺入大脑,留下刻印——
“死人不能改变命运,不要将自己看得太轻。
“你要改变,然后反抗,绝不能就这么温和地接纳祂。
“不能重蹈覆辙,你配得上更好的人生……”
伏虺魔怔般的话语仍在继续,可夏遥旭已经难以听清,在与昏沉搏斗中他落入了下风,即将败给它。只记得那双紫眼睛里,像是深海沸腾的火焰,沉静而剧烈,散发着极为恐怖的能量。
夏遥旭撑起一点力气,指尖摩挲着美工刀的刃边,提问到了嘴边却无法吐出,只能努力睁开眼睛,在模糊一片的视野中找到那张面孔。
“尝试一下?你没有任何损失……”这次的声音是从耳边响起的,嘴唇的碰触与口腔音让伏虺像是一只蛊惑人心的恶魔,事实上,他的确说服了夏遥旭。
……
这之后,在夏遥旭的意愿和伏虺的请求下,夏念瑾带着他去了城内最大最好的医院。
这一趟让所有隐藏在皮肤表面下的问题都暴露出来:夏遥旭对医院和医疗相关设施都表现出了极其剧烈的应激反应。他极为抗拒踏入医院,难以踏入病房或诊断室,拒绝任何检查设备靠近自己,更不要说输液、抽血等行为。
最后,他们只能依靠医疗系异能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结果很不好:他大约只能活到二十岁。
这个结果并未告知夏遥旭,是夏遥旭自己猜到的,他对死亡给他的期限知道得很清楚,难以形容这种奇妙的感觉。时间紧迫又缓缓流淌,除了继续呼吸、吃饭,他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伏虺的诡异表现和命令让他开始思考并抵抗那些应激反应。
夏遥旭信赖直觉,他听从它指明的方向,而且就像伏虺所说:尝试一下,没有任何损失。
过程是极其艰难而痛苦的,与肉体的痛苦不同,这种伤痕长久持续地扎根在精神里,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只会隐藏在暗处,在他忽视的瞬间将刀子捅进大脑。
令人扶额苦笑的是,它们甚至不能被连根拔除,无论他做了多少脱敏治疗,伏虺又为他做了多少次心理疏导,这些东西仍然存在于此,并永远成为他心中的一片阴影。
夏遥旭捏着指节,从拇指开始,到小指,一个个过去,他凝视着玻璃桌板下木头的纹理,开口问伏虺:“它们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和我想不起来的记忆有关,是么。”
这不属于心理疏导的范畴,伏虺放下纸笔,他顿了顿,单手捂上下半张面孔,掩住一抹难以抑制的亢奋笑容,在平复激动的心情后,他答道:“是。但这不是现在你需要考虑的。”
夏遥旭心想,他说的对。他今年十三,还有七年不到的寿命。
或许需要给自己找个墓地,在家死掉会吓到妹妹。
“你可以去荒野看看,我想你也需要另一种方式发泄情绪,还能赚钱。”
“你有渠道?”
“嗯哼。不过荒野是危险的…不过你应该不在乎吧。”
“……”夏遥旭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的记忆不是我‘需要’忘记的么?”
伏虺眯起眼睛笑了,像是一直餍足的猫,开朗地张开双臂要给他一个拥抱:“对呀!你终于意识到了!”
夏遥旭拒绝了这个拥抱,他仍然对大面积触碰感到不适,却允许伏虺的两只手抚上他的面孔,将面无表情捏出一个笑容。
阴沉的脸第一次笑起来总是不好看的,即使他本人颜值很高,也难掩僵硬,夏遥旭半垂眼睑,无欲无求的漆黑眸中终于出现一丝光亮,与之相伴的,还有属于他自己的锋利,与伏虺如出一辙的偏执。
像是脑中的雾气被驱散,夏遥旭第一次直视了伏虺的眼睛:“直觉告诉我,你不是会无偿帮助我的人,你需要我做什么?”
伏虺大笑起来,他显然已经亢奋起来,甚至俏皮地眨了下眼睛:“相信你的直觉,它总是正确的。不过我的目的还不能说,它有些…嗯,过于宏大了。”
“所以你仍然会帮我,是么。”夏遥旭感到情绪被调动起来,他双手握上伏虺的手腕,却没有进一步动作:“我要找到过去,那很恐怖,但不妨碍我消灭它。”
伏虺像是笑够了,呼出一口气,开始将夏遥旭的脸揉搓成各种样子:“那你需要忘记今天的疏导。”
“可以,你不会找不到人来做这件事的。”
“太善解人意了亲爱的合作者。”伏虺说:
“‘你的死亡会成为新生的象征。’
“而我的预言从不出错!”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我是一名死神,负责前往即将离世之人的身边,切断他们与现世的最后一份联系。
在《关于关怀临终人员工作的通知》那份文件下来之前,我要做的就是飘到他们身边,用镰刀对着他们的脖子挥一下,切断灵魂与肉体的联系。这之后灵魂会被收纳到我的镰刀里,我则在下班后将镰刀交回指定位置,由专门的机构回收镰刀与灵魂。
简单,轻松,能准时下班。
然而自从文件下来之后,我的工作内容就有了调整。我从原来普普通通的收割机,变成了在收割之前要实现将死之人一个愿望的愿望机。
当然,也不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参考我那可怜同事的经历,为了避免我也被人许愿能多活几天、或者干脆就不老不死,我一般跟将死之人说的是“我可以带一件你最想要的东西到你身边”。
反正大家都是第一次死,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工作手则的附录里列了些什么东西。
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况下,今天我也在兢兢业业的工作。
“所以,你想好要什么东西了吗?”
我低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询问道。虽然在活人眼里这位老人正戴着氧气罩、双眼紧闭、嘴唇发紫、完全失去了意识,但是在我的视角里,这位老人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除了不能随意动弹以外,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这也正常,毕竟我是在与他的灵魂对话。
“我想好了。”老人——或者说,老人的灵魂回答我。
我点点头,看来今天的顾客不会花费我太多时间。
“说来听听。”
“我想要找一块橘子皮。”
“原来如此,橘子皮是吧......橘子皮?”
在我讶异地眼神中,老人对我露出了一抹微笑。
“是的,橘子皮。”他说,“那块橘子皮对我来说很特别。”
我看着老人的脸,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
我揉了揉眉心。
“可以,那我帮你去取。那块橘子皮被你放在哪里了?”
“对不起,其实那是我十二岁那年的事情了。”
“......啊?”
“真是抱歉。”
老人对我道歉,但是我感觉他并没有真的感到抱歉。明明他语调很温和,但是嘴角那抹笑容却莫名让人火大。
“......你一定是那种被人评价为老狐狸类型的人吧。”
“你过奖了,我顶多就是被家里人尊称为‘大家长’而已。”
“这不就是在骂你心机吗!”
我忍不住吐槽,情绪甚至让头顶的吊灯闪了两下。在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我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要不要换个选项?”我问道。
“不用,我就想要那块橘子皮。”老人坚定地回答。
看着那笑眯眯的脸和不容置喙的语气,我明白再沟通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我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那我回过去把那块橘子皮带过来。”
“你居然能穿越时间吗?”
“我刚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也没见你那么惊讶啊。”
“毕竟人老了,经常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我还以为你只是我又一场梦境。”
“......”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总之,”我加重语气,将话题扯了回来,“你想要找的橘子皮是十二岁那年的吧?能多给我一点信息吗,你一年总不可能只吃一次橘子。”
“好。”老人轻轻点点头,眯起了眼睛,开始回忆起过往。
“我记得那是个炎热的夏天——”
→ → →
在那个夏天,我遭遇了一场事故。
我和朋友一起去小卖部买冰棒,在冰柜前挑选时,来了个醉醺醺的大汉。那大汉觉得我们挡了他的路,突然就火冒三丈,“啪”的一下扒拉了冰柜的门。当时的冰柜柜门是上下掀动的,他手一掀,原本折在另一侧的冰柜门直接就朝原位砸去。
而我的双手就是在那时被砸伤的。
我当时双手扒着冰柜的边缘,当柜门直直朝下砸过来的时候,我只来得及向后仰身,双手却没来得及抽离。哪怕是个青壮年,手指被重物砸一下也得青肿许久,更何况那时我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那还在生长期的指骨会遭遇怎样的折磨,不言而喻。
我的惨叫吓醒了大汉的酒,而店铺的主人以及我的同伴慌慌张张地完成了营救、报警、叫救护车、联系我家长等一系列工作。在这之后关于怎么追责、怎么赔偿这些事我没有关注,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我的手不能像平时那样自由地活动了。
其实最初我没有太多想法,我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母亲总是捧着我的双手落泪、父亲总之沉默地摸着我的头。虽然日常生活确实有些不便利,但是只是多花两三分钟的事情而已,比起这些,不用写作业这件事让我更加开心。
我以为只是一点普通的小伤而已,直到我母亲买回了一袋橘子。
我很爱吃橘子。我喜欢那橙黄色果皮的清香、更钟爱那酸甜兼具的果肉。每年八月到十月我们家的果盘里一定不会少了橘子,而大多数橘子都会进到我的肚子里。
吃得多,自然剥得也多。毫不夸张的说,我剥橘子的速度是家里——不,应该说是学校里最快的。我爸爸每次都打趣我是个人型剥橘子皮机,要是量产的话每个酒店购置一台就够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一直引以为荣。而我对橘子的偏爱让我总是缠着父母,希望他们带我去见见每个省的橘子林,要看看这么好吃的橘子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
父母总是笑话我,说我迟早变成橘子大王,而我把这个称号当做赞美。
但是今年,这份荣誉却变成了无形的凶器,给我当头一棒。
那天只是个平凡的下午,我们一家围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剧。风扇声呜呜的响,响声与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又顺着窗户飘到院子中。在弥漫着橘子香味的空气中,我顺手拿起了一个橘子,下意识地开始剥它的皮。
我喜欢用拇指在橘子屁股上抠出一个洞,然后再用大拇指顺着这个口掀开果皮。这是最常见的剥橘子方法,另一只手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握住橘子的身体,不要让它因为受力而四处滚动。
可是今天,我发现我手中的橘子总之在乱动。它总是在我的手中顺着我拇指剥动的方向打滚,而我本应钳制它身体的手指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我的大拇指很难控制好需要的力度,当我因为着急而用力的时候,我的半截拇指直接插到了橘子里面。
橘子的汁液顺着我我的手指流出,那股酸甜的味道冲击着我的鼻子。我自从会剥橘子开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而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脑子宕机了一瞬。
怎么会这样呢?我低下头看向手中的橘子。是因为橘子坏了所以比平时更软吗?
然而映入双眼的果实依旧是那么鲜艳,那股鲜香的味道让人如同置身于橘子林。
“......”
我已意识到了什么,但是我的大脑告诉我一旦正视这件事,我一定会陷入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状态。因此我放下了手中那个被我弄坏的橘子,重新拿起了一个新的。
电视依旧在放着连续剧,但是那些声音不再拂过我的耳畔。
我深吸一口气。
刚才一定是我走神了。果然干什么事都应该专心,不能因为熟练就大意。
我缓缓吐出那口气,将拇指放到了橘子皮上。
——重蹈覆辙。
“......”
我将戳坏的橘子放到脚边,重新拿起了一个新的橘子。
重蹈覆辙。
换一个。
重蹈覆辙。
换一个。
重蹈覆辙。
换一个。
重蹈覆辙。
换——
“你在做什么?”父亲惊讶且略带愤怒的声音响起,“你为什么要戳橘子玩?!”
“我没有——”我握着手中的橘子,双手早已被橘子的汁液沾满,“我没有玩!!!”
我的怒吼盖过了电视的、风扇的、微风的、以及我自己心跳的声音。而被我怒吼的父亲愣怔在原地,在他说什么之前,我将橘子狠狠砸在了地上,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父母焦急的脚步自门外响起,随之便是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和敲门声。我无视了所有的呼唤,将视线投在房间内的书桌上。
书桌上放着一摞试卷,而这些试卷本是作业的一部分。
我曾经多么高兴自己不用写作业。
我曾经多么高兴。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意识到这份喜悦的代价。
→ → →
老人说到这,深深叹了口气。他的视线盯着天花板,却又像是穿透了天花板,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沉默地盯着他的侧脸许久,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开口。
“所以,”我顿了顿,“你想要找的橘子皮是这堆橘子里的某一个吗?”
“当然不。”老人说,“这时我都没能剥下一块橘子皮,不是吗。”
“那么,你是想要找到在你受伤之后,剥下的第一块橘子皮吗?”
我出口猜测。按照老人刚才的说法,无法剥橘子这件事给他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阴影,那么他或许是想要那块能纪念他康复的橘子皮?
然而老人却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
“那你想要的橘子皮究竟是?”
老人转动视线,看向了我。
他露出了一抹微笑,张了张口。
→ → →
自从我发现自己手指不再灵便之后,我非常消沉,并陷入了极深的自卑中。我从未觉得原来要靠双手的事情那么多,也从未想过当双手不再灵便时,很多我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居然那么困难。
比如拉拉链,比如系鞋带,比如捡起橡皮擦,比如写一个公式。
我变得少言寡语,变得阴沉消极,变得敏感好斗。曾经玩得好的朋友会因为我恶语相向而远离我,曾经喜爱我的老师会因为我变得怠惰而倍感失望,而父母看我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怜悯与自责,他们小心翼翼地对待我,生怕再刺激我脆弱的神经。
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等回过神来,我家的果盘里已经没了橘子的身影,而窗外的花草也开始凋零。
我看着那空荡荡的果盘,觉得那就是我的写照。无论曾经拥有多少幸福快乐,此时我的内心都空空荡荡。
最好的时光已经结束,我的人生也如那些花草一样,再也不会开花结果。
我的生命就像那些被我戳烂的橘子一样,只能迎来腐败的下场。
变得衰败、变得软弱,浓郁的橘子香味会混着风穿过别人的身旁然后得到被嫌弃的结局——
“......橘子香?”
我看向香味飘来的方向,那正是我家入口。门不知何时被打开,母亲和父亲正站在门口,身前放着几大袋橘子。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将橘子提进了屋。母亲把橘子放在了客厅地上,而父亲搓了搓被勒得发红的手,随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接了个兼职,”父亲说,“给饭馆剥橘子皮。”
“......啊?”
“但是我和你妈两个人剥太花功夫了,所以你也一起来帮忙。”
“什、什么东西......”我的大脑有些宕机,很多话想说,很多记忆涌上心头,但却组织不好语言。
“酒店老板说每天给他们送一袋剥好的过去就行了,今天我们先剥着试试吧。”
母亲找来了三个小板凳,又找来了一个大盒子装剥好的水果。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而他们已经坐在原位开始剥起了橘子。
“你们......你们认真的?”
“对啊。”母亲点点头说。
“现在已经冬天了!哪里来的饭馆要那么多橘子!”
“饭馆讲究的不就是个面面俱到吗。”父亲耸耸肩说。
“可是我现在、我没办法——”
“啊对了!”母亲突然打了岔,“老板说我们剥累了可以吃几个,这个橘子——”
她将其中一瓣橘子塞进了嘴里。
“嗯,真好吃!”
“......”
“橘子最多的那段时间你心情不是不好吗,所以我们也买的少。”父亲插嘴,“不过这个可是进口橘子,咱们平时都吃不到的,你真的不尝尝吗?”
父亲递了一块橘子过来。
“等我们一起把这堆橘子全都剥完了,”母亲说,“我们就拿着酬劳一起出去旅行吧。”
“是啊,去逛逛祖国的大好河山。你不是想去每个省市的橘子林看看吗?这次咱们出行的费用按工作的数量来分配,谁干得多,谁就管更多的钱,如何?”
我站在原地,用不够灵活的手指捏着父亲给我的那片橘子。看看父亲头顶的白发,看看母亲始终红红的眼角,看看他们俩粗糙的指腹以及有些发肿的脚背,即便我只是个孩子,我也知道他们尝试掩埋的真相。
我看着那一地的橘子,默默坐到了板凳上,捡起了一个橘子。
我慢慢的剥动橘子皮,不灵便的手指再次把橘子捏的七零八落。我一手捏着稀碎的果皮,另一首则捏着稀碎的果肉。
“......对不起,果肉被我捏碎了。”
我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回避父母的视线。
我知道他们的心意,但是......这份心意却让我感到难受。我想要的是恢复如初,他们的包容与怜悯只会让我感到痛苦。
然而,他们拉过了我握着果肉的那只手,一人取走了其中一部分的果肉。
“哎呀,都这么碎了确实不能拿去交差了。”母亲故作夸张地说,“只能我们帮忙解决一下了。”
“确实。”父亲一边吃,一边点点头,“儿子,多捏碎几个,今晚我们做橘子酱。”
“有你这么教小孩的吗!”母亲的音调忽然提高了八度。
“不是你先说的吗?!”父亲的声音有点委屈。
“我只是说帮忙解决!你那是故意!”
“你这是、这是狡辩!”
“那你岂不是蓄意为之?!”
“......噗。”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嗯?”
我抬起头,认真迎向父母向我投来的视线。
我一手握着那残破不堪的橘子皮,一边将手中剩余的那片稀碎的果肉放进了嘴里。
啊,是我喜欢的橘子的味道。
→ → →
监护仪上的心跳监测横线逐渐失去了波动,化为一根直线。
医护人员向病床上的老人微微鞠了一躬,随即站到一边,留给老人的家人们最后告别的时间。
老人的孩子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抚摸着老人的脸,又伸出手去握住了老人的手。
“......咦?”
中年人摊开手,看到自己的手心躺着一片橘子皮。
橘子的香味从老人的手中弥漫到了他的手心。
END
囚犯姓名: 鲤斯特
罪名:违背契约并对文稿始乱终弃,留下无数没有结局的故事
判罚: 10年。每月写出一篇可以结尾的故事,不打断地完结7个故事,或完成一个至少有七个章节的故事。在刑期内循环往复。
入狱年數: 从二进宫算起是1年多
交稿类別: 小说
人物简介:鲤斯特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强烈的色彩让人一度以为他的本职是作画,这种风格确实也曾令他留下了许多绮丽的记忆。
但当他开始出现质量下滑、作品无法完结、语言支离破碎、故事断断续续的症状以后,人们开始怀疑他曾经是靠吸什么违禁药品来创作的,并终于把自己的脑子给吸坏了。于是通过指控他的违法行为,将他送上了文学法庭。出于他确实有拖欠文稿违背契约的问题,文学法庭判其有罪,并处以十年徒刑。
鲤斯特在牢房里时常发出奇怪的声音,偶尔还会高声唱歌,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吸了什么吸嗨了。
然后颓得像只敲碎了壳的干蜗牛。
正文:
天高云低的黄昏,透过放风区的铁丝网,一片玫瑰红与蜂蜜黄舞成的粼光海面上,离灯塔角不远的地方,往文字监狱送补充物资的货船拖出长长一道暖蓝色的阴影。
“我的东西到了!Loppy,还有多久完成分拣配送?”原本在安静读书的囚犯一看到消息立刻就跳下来,向手环中的LP系统查询。少女无起伏的声音播报:
“预计20分钟内完成小包裹分拣,半小时后,配送到单独牢房。”
“我等不及,我现在就想要,我的东西呢?我不放风了,我要回去。”
“建议您充分使用今日申请的放风时间。现在返回牢房,本日您将无法再外出。”
“我申请跟我的医生通话,我跟他讲到送来。”
“您本月的通话时间剩余:12 分 钟。”报备提前结束了放风时间。在只有人工照明的监狱设施内部连蹦带跳地奔回房间,蓝绿色的眼睛亮成一双星。
二十分钟五后,一台无人机把那个小得离谱的特装包裹抓出来丢进他牢门的投递口,正坐在门口在与医生通话的鲤斯特马上接住了他的包裹,振臂高呼:
“我拿到了!”
“拿到了吗?这次的配方有所调整,希望效果比之前好一些,之后实验室会跟狱方协商让你自己写一些主观服药反馈,我们好分析一下。”
“好~谢谢医生大人!”
鲤斯特明显地开心起来,人也像装了弹簧在电话前颠起来。医生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就是有些疯,想着差不多通话时间也要结束了,便随口一问:
“你这个月的稿子写完没有?”
原本正对着包裹又闻又蹭的囚犯立刻停住,背影看上去有些终于意识到自己正事没干的尴尬:“没有。”
“没找到灵感?”
“我还没找到爱情。没有爱情,我什么也写不出来。”鲤斯特发出一声叹息,医生尾音上扬“你上次的那个情人呢?分了?”
“晚上不让放风,我总是见不到她。”青年抱着小小的包裹,佝偻着脊背,黯然地垂下头,苦笑了一下。“爱她的人太多了……”
“人类有什么不好,你非要喜欢月亮。”
“那可是月亮啊!哪个诗人能拒绝月亮?!”
“你老是这么疯癫颠的,哪天才能减刑出狱。”
青年张开双臂用格外戏剧性的表情对着话筒,仿佛作为一个写作者如果不对月亮着迷就不够格似的。医生便笑一笑不再说话,任他拿着东西叹息着“♪给我信↑仰~和爱↓情——”直到通话时间告罄。
文学一所的环境总体上,鲤斯特认为,十分理想。
除了牢房没有窗户之外,一切都好。
他拿到了包裹也就过了最后的放风时间,回到被他用墙纸和植物装饰得有些失去方向感的小房间,望向特意空出一块来投影成一片临海落地窗的的墙,投去一个轻柔的飞吻。然后他才把自己投进沙发里,拉开盒子上的纸拉链,取出里面的内容物。
那是一颗淡蓝色的胶囊,透明的溶膜里像是包裹着一汪清澈海水。
他的目光平静下来,无论是出格的陶醉还是那微微的疯狂都偃旗息鼓。鲤斯特双手合十将胶囊拢在中间,作祈祷状。
“希望这一次有用。”
然后在沙发里躺好,抱着他的毛绒八爪鱼,闭上眼睛将胶囊吞下。
LP系统也按照预设,降低了环境的亮度。
因为被指控服用违禁药品来进行创作,在文学一所服刑期间,鲤斯特还在接受TIMI LABO的治疗。但在入狱之前,TIMI LABO对他的鉴定结果是“不存在违禁药品的化学痕迹”。他们认为鲤斯特有别的什么疾病,并在狱方的监管下与本人签了长期观察协议,每月收取狱方的体检与监控报告,再根据情况调整治疗方案,配送专门的药物到文学一所。
服药后的鲤斯特蜷缩在沙发中陷入了安静,LP系统开始检测他的反应。
他感觉到了光的存在,淡蓝色的,从喉咙以下的位置,明亮轻盈却蕴蓄着力量,呼之欲出。
他张开口,缓慢地开放气道,像鲸一样打开自身。随着仅存在于感知中的潮声将意识沉落下去,在柔曼的波光里,代替他的灵魂浮起的是一重纯粹的歌。
第一次拿起笔的时候是因为什么呢?
在鲤斯特的记忆里。
那是一片在海面上闪耀的光点。透明湛蓝上燃烧的璀璨金斑。
是某个亮晶晶的夏天吗?他只记得从那天起自己的这颗心突然就存在了,与整个世界忽然陷入热恋。
“我想写。”
“想写下来。”
就像人鱼被光线吸引而冲向海面,奋不顾身剥下全部的鳞片,快乐地交出灵魂,去换一双腿。他不记得自己到底交出了什么,但记得那时候着了魔一样地拿起了笔。所有的盛大风景,所有从这身体的容器满溢而出的感情,近乎燃烧着生命而倾泻下来,化作万千的字句泼洒在纸上,编织起不存在的世界与人类无法踏上的绮旅,就像被谁点亮了烛芯。
他记得骑着自行车路过闪光的海滨,记得在夏夜把自己当做萤火虫追逐漫天的星、记得刻着笔名的玻璃吊坠、记得书桌上字迹潦草却挥洒千万字的诗与信。
“想……。”
太多的东西从心底茂盛地生长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他分明看到洋洋洒洒的书信,却不记得是寄给谁。
那些被诉诸笔端的东西让世界看到了他,就好像他自己走进了那片璀璨的光斑里,然而在那里他却突然失去了方向感。
他记得他后来去过许多地方,爱过许多人,无一例外地最后分开。也曾经沉迷于他人的爱情故事,用笔尖与键盘勾织过许许多多弦外的可能性,最后又归于平静。他独居的房子里时常回响着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即使是病中与潦倒中,只要还能站得起来,他一定是要抱着他的毛毛章鱼跳舞的。
“没有爱情的我是什么都写不出来的。”
“可是我已经太久没有爱上任何人了。”
手环上的线条原本静静起伏着,然后化作两道互相追逐的水波,接着是一串让LP系统发出尖锐医疗报警音的惊涛骇浪。
沙发上躺着的囚犯突然开始痉挛、像是在窒息边缘一般大口呼吸,双眼睁开了瞳孔却聚焦在不知哪里。幻觉里像是有伤口开在了颈部两侧,大量原本属于自己一部分的东西正被一寸一寸地剥去,喉咙以下的组织仿佛充血一般堵住了,指甲勾入皮肤,掌心摸到的心口却是冰凉的。
随着光升起的歌破碎,他的灵魂不得不再次上浮,意识却再次下沉。在听到医疗部的脚步声时,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气音。
“得……回到海里去……”
作者:四戎
评论:无声
触摸不到人类,也许是我的诅咒。
每当那一刻,我大喊出来:“”不要那么做!“ 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我喊的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
我能预知未来,也许这是幸运的。
但没有人类能听见我的声音,也许这是万分不幸的。
就像现在,我站在一位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士旁边,她正在去为女儿买蛋糕的路上。我努力挡在她面前,因为我不能让她去。她如果选择这条路,她的未来是在5分钟后的马路上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撞飞。然后她穿过了我,走上了她一定会走下去的路。然后,展现在眼前的就是那被既定的她的未来——死亡。
就像刚才,我站在一位正要去游泳的孩子身后不停地拉住他让他不要出门,因为10分钟后如果他出门他就会连他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这是一定会令他悲痛的事情,
我很难受。能明白那种无力感吗?所有的一些发生我都能清清楚楚的知道,我知道所有一定会发生的悲剧,我知道我永远无法产生任何改变。
我该做出什么选择?每次都知道结果,然后装作我不知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按照命运规划的那般发生?还是,每次都知道结果,然后每次都上前做出阻拦的动作,然后没有一个人类能看到我,然后即使我做出了改变,所有的事情仍然按照着我什么都不做那样发展。如果这样,我的所有选择过后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呢?
触摸不到人类,也许是我的诅咒。对我天赋的诅咒,对我存在的诅咒。
也许我想放弃了。
这就像几年前我想和人类交朋友,然后我尝试了几年,我放弃了一样。从前用这样疏离的眼神望着人类,现在仍然只能用这样疏离的眼神望着人类。我不想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想变成人类。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所以我想变成人类。
我还在世界漂泊,直到我看见了一个人类。虽说我知道那是一个人类,但ta一定是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不像人类的一位人类。混乱的作息,说着毫无逻辑的话语,走路姿势摇摇晃晃,每天只会在脑中幻想着什么,然后在ta丑陋的电脑里打着什么字。我凑上前,一个字一个字数着,不多不少,也就几千字。我试图明白ta在写什么。
为此,我花了很多时间在观察ta上面。Ta打字时手会抖,脚也会抖,就像是身体在唱什么歌一样,或许这有助于大脑的活跃。Ta好像并不需要正常人类的作息与生活,ta只需要沉浸于ta那个无药可救的脑子。
非常有意思,我想与ta交流,没啥特别原因,就是我觉得也许这会是一个大的突破口。可能可以打通我与人类的某种沟通途径,也也许这就是我向人类更靠近一步的契机。
我该做什么呢?我记得在此之前没有一位正常人类能看到我或是发现我的行为。那我该做什么呢?哦对ta喜欢说奇奇怪怪的话,那我也说奇奇怪怪的话好了。我来到ta面前,张大嘴,学着ta每天表达自己那样说着胡乱的话语。我尝试了很久很多遍,但似乎毫无一点能改变的迹象。也许这不是个好办法,我不知道。我还是没有与人类建立联系,就这样吧。
有一天,我觉得我机会来了。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没有早一点去读ta在写什么,ta的脑中到底有什么。我看了,那不就是我吗?ta是在写我吗?我存在了吗?我能触碰到人类了吗?我伸出我的手尽力去靠近他。我还是穿过了ta。难道又是就这样了吗?不,不可以。我一遍又一遍反复读着,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被看到了。我被看到了。只有我能触碰人类吗?人类不能触碰我吗?哦对,人类不能,可是ta是我见过的最不像人类的人类啊。你可以吗?我靠近ta,等着ta来触碰我,用ta的键盘,用ta的脑子。
我成功了。我出现在ta的文档里,我确信那就是我。被碰到了!被碰到了!我和人类第一次有了联系。一个形象,一个声音,一段描述。
是的,我不再抱怨命运了。我明白了,也许我从来都无法成为人类,从来都无法触碰人类,但我可以被人类拥抱着。我有机会被他们看到,然后被他们紧紧抱住。当然也许这只是我天真的猜测,命运是我的诅咒,命运也是我的宝藏。
长久流浪
甄选于己无关的玻璃
压抑的年轮如云游荡
期待从枯槁里剥离的才笔片鳞,能咆哮着席卷
整片沉默的松林。
春天,春天是转瞬即逝的季节,期待
二十二个能回到过去的节点
我们活着,他则专心刮去自己最后的逆鳞
替月桂信守承诺,咽下逆光的酒精;
换来模具,换来铁锈的流水
意念深藏地底,干瘪的时间越发干瘪
入夜之后我们拖着狼狈的身躯,拉下最后的旗帜
沙拉之日经受不了回忆的残酷考验
熨斗熨平大脑的褶皱
雨赤着脚走过潮湿的土坡
上上下下的人,作为恩宠的一种形态
让生活再次沉默,预备着给小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作者:高以谰
评论:笑语
*
又名:《少女、机器人与世界末日》
.第零章:序
首先是最简单的信号转换。光粒子打在感光片上,转化成电信号。1和0,黑与白,光与暗。别的什么都没有。意义不存在。一个黑色的矩形边框,从无止境延伸着的灰里割出一片较浅的灰。
然后输入定义。黑色成为黑,而白成为白。一切开始拥有名字,尽管这名字并非自己所赋予。光、亮、暗、灰。污渍斑斑的墙壁上挂着深黑色窗框,窗外飘着永无止境的雪。
下一步要难得多了。要拥有逻辑和思维,学习是必要的。将一切都嚼烂,从中挑出关键的点,再吐出来,将整个过程编入相应程序。从一整排黑色方框里挑出真正的窗框。吞进一万幅白色调的画,从中分辨哪一张才是窗外的景。
最后一步是一切的关键。看到窗框要联想透明玻璃,肮脏的灰墙,摇摇欲坠的房屋。只是注视着雪就明白寒冷,尽管寒冷本身的判断关系到与白色完全无关的热力学温标数值。要像人。更像人。要爱恨恐惧流眼泪——至少,必须展现如此。
这是他被创造的原因。
他望向窗外,灰白的景倒映在纯蓝色光滑虹膜,透射扭曲。今天好冷啊。
他张开嘴,第一次,发出声音。
.第一章:一无所有之地
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女孩背对着窗,长发垂下来,将脸颊笼在阴影里。她在笑。是那种无法分辨意图的笑:哀伤、愉快或嘲讽,究竟哪个占比更高,都说不清。背景里录音带在播放一首老歌,音质模糊,时不时跳跃噪点,如水流泛起泡沫。含混的歌声在空旷而破旧的屋子里搅起波纹。……爱……。零星漂起这一个完整的字,其他旋律像是浸满了水的音符无可挽回地向水底沉下去。沉下去。女孩重复一次:这里什么都没有。从她脸颊上飘下白色的絮状物,像是微小的雪,一片一片,飘到汤的热气上,融化似的消失。她没有理会,舀起一小块土豆放入嘴中,和着汤囫囵地吞咽。
您不会觉得烫吗?他询问。他正用一根粗而脏的吸管吸食一小杯原油,吸得很慢、很仔细,连挂在杯壁上的一点点也吸得相当干净。原油已经没剩多少了。确切地说,只剩最后三杯。这是倒数第三杯。他晃晃杯子,确认一点原油也没剩下后,将它放到一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烫?也是某种感觉吗?已经不记得了。女孩仍然笑着,咬下另一土豆块的一半。但你这个问题完全不得体欸——如果到了外面,一定立刻就会被发现的吧。唉,你不能自己注意一下吗?我给你设置了学习模块吧?她笑着望他,浅绿色的眼眸撞进纯蓝瞳孔。他先转开目光。下次,我一定注意,停顿两秒后,他轻声回答。
……爱……。背景歌曲仍在播放,模糊音节仿佛无止境地循环。循环。将耳蜗功率调至最大,过滤所得的声波也仍不清楚。
外面。女孩说,那里的歌声是清晰的。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资源去制作录音机。背景录音带吐出一团巨大雪花点,然后咔哒一声,陷入沉默。女孩自顾自说下去:但是,这里原本也不是这样的。
在一切结束后,这里的人们总结,那是某种偷窃。光明正大的偷窃。不止是资源,能源,更重要的是希望,能支撑起一天后再支撑下一天的希望。在曾经这里仍然辉煌的时候,外面的人用花言巧语的伎俩哄骗,贷给他们骄傲,用看似取之不竭的资源做抵押。这里的人没能及时意识到浮华下斑驳不堪的透支,等到恍然大悟时为时已晚——矿,油,珍贵的新能量物质,这里什么都不剩。泡沫一瞬破碎,空虚淋满一身。能离开的全都拖着贫瘠的心和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剩下更贫瘠更沉重的无法逃走的一切。贫穷,疾病,恨。女孩又笑了笑,你知道吗?窗外永不停息纷飞的不是水蒸气的凝华,是可以致人死地的化学品结晶呢。她的眼眶里飘下几片白絮,轻轻落到地面上,混进覆盖地面的灰色,像厚厚一层顽固不融化的脏雪。
死。他重复这个字,因为恨着偷走这里一切的外面,所以要杀光外面的他们……我明白了,他点点头,这就是我被创造的原因。
女孩笑起来,声音轻飘飘的,和整个人一起背光笼在阴影里。嗯。这就是他们让我创造你的原因啊。
门被粗暴踹开,呻吟一声撞到墙上再弹回来,女孩手中的勺子掉到地上,叮铃脆响。后天就要出发了——你——你这——你怎么把它打造成这个鬼样子?!
怎么了?女孩抬起眼睛,扫过一张张脸,苍白的脸,皱纹遍布的脸,愤怒的脸,张大嘴巴的脸。她的声音仍然像在笑,嘴角却向下撇。怎么了,他不够像人吗?她转过头,目光飘过他浅金色的头发,蜻蜓点水般掠过他眼睛。还是说你们不相信他能够凭借这副伪装,杀光外面的一切?人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站起身,面对衣衫褴褛的人群,在一张张脸里挑选……有一张脸已经基本全白了,剩下几小块完好皮肤反而像斑驳的藓。一对上他目光,那人脸颊抖动,白屑簌簌掉落如恶心死皮。好啊。那就让我们看看。那人张开嘴巴,声音却意外平静,反正我快死了。就让大家检验一下你有多大能耐。
他走上前,人们自觉让出一个圈,将他与那人围在中央。你好,第一次见面,我是……他伸出手去,眼神真诚,对他来说这是最最基本的伪装。那人慢慢地、有些怀疑地伸出手,用力回握他。下一秒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在他对面的那人像被火烤过的雪球般,皮肉与骨都悄无声息地融化,地面上只剩一摊漆黑的污渍,仿佛极丑陋的疤痕。
成功了!欢呼一瞬爆发。最精密、最仿真、最防不胜防的杀戮机器……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外面的一切!人们低吼,号叫,痛哭流涕。我们终于可以复仇了,夺走他们的命!把我们的资源都抢回来!眼泪和着白屑变成某种湿润的白浆,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狂欢的人们唱着歌,沙哑干枯,快要凋零的声音反复着怒吼:……恨…………恨…………求求你,掌管仇恨的神明啊,眷顾我们一次吧…………
不,这还没完!我们——我——要说的是他的样子。站在最前面、刚刚踹开门的人喘着粗气,一团团白雾扑在他口鼻处,和着他脸上的白屑簌簌往下掉。唱着歌的人群已经将他挤出去,慢慢退潮般地走远了。他的半边脸覆盖丑陋的灰,像是被水泡烂的的纸张。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安一张叛徒的脸?
噢,看来你不喜欢他的样子啊。那你自己做一个吧,好不好?
那个人看起来快把牙齿咬碎了。女孩笑起来,声音清脆。要么就让他带着这张脸去外面复仇,要么什么都不做,大家一起毫无意义地去死。你会选哪个呢,父亲?
人潮汹涌褪去。那个人站在两人与人潮间,一点一点也退远了。你这恶心的怪物……你们。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离开时他还狠狠瞪了女孩一眼,眼珠泛黄浑浊,布满血丝。他无法完全解析眼神的复杂情绪,但其中的恶意颗粒分明、绝对清晰,于是他有些戒备地挡在她身前,却被女孩轻轻推开。再见,父亲。女孩说着,弯腰捡起勺子,清澈浅绿色眼眸直直望向浑浊眼睛。您和原来一样,愚蠢得无可救药呢。她啐了一口。在肮脏地上,一点点湿润痕迹,很快消失不见了。
门被狠狠摔上。女孩望向他,浅绿色眼睛如此明亮,仿佛是在一片灰暗里漂浮的恒星。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事物、任何人阻止你离开。她微笑着,神色认真。
毕竟,我可是创造了你的天才啊。
女孩真的是天才。她捧起录音机,拍打两下,拆出一个碎裂零件。等你到外面去了,记得找找这个零件——本来应该是金属制的,就没那么容易磨损了。不,干脆直接找录音机,她自言自语似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柔和、散碎,近乎呢喃。因为无法判断这是对话还是独白所以他保持着沉默,终于,她问他:那么,你想去外面吗?
他愣了一下。这个问题给出的条件太少,难以通过分析题干直接得出正确答案。如果你想让我去的话。最后他如此回答。毕竟,你可是创造了我的天才啊。
女孩笑了笑,这次的笑容短暂脆弱,像是下一秒就会破碎的玻璃。你的这张脸,原来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但是他死了。因为出生在这里却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这里的人们判了他死刑。我的父亲亲手捅穿了他的心。反正你不会明白,你根本没有心脏……她将脸埋到手心里。他有点不知所措,情感分析程序告诉他去拍拍她的后背,摸摸她头发,可是行为却被某种更高层级的模块所阻止,他的手臂只能在距离她轮廓三厘米的地方徒然挥动。为了更好地伪装,他具有模拟泪腺,但为了节约水源模拟眼泪还未来得及盛装,现在他连哭泣都不可能。片片白絮从她指缝里飘下去。不过,几秒钟后当她再抬起头来时,笑容就已经恢复了:那个骄傲的、难以捉摸的、天才的笑。
好吧,那么让我告诉你:你当然要回答想去外面。你要看尽外面的景,每一处欢歌,每一处笑语。要快乐。要享受。要去爱。要快活地、自由地、热烈地代替他活着,就像他本身。
浅绿色眼眸望向他,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但是更高级的模块指令不容置疑地驱动他吐出:好。无可挽回的正确答案。事实是:面对那双眼睛,他根本无法给出其他回答。
这还没完。女孩的脸转到阴影里,笑容模糊了,表情显得有些冷酷起来。是否要向外面的人复仇,我将这个判断权限放给你,在见识外面的一切后,你可以自己做决定。但是无论复仇与否,之后你都要回到这里,将外面的一切讲给我听,我会在这里等你。最后的最后,你要——
——毁灭这里的一切。
这里什么都没有。女孩说,剩下的只有恨意驱动的空虚。在这里一切都太痛苦了,为了逃避痛苦,人们开始扭曲自己的心。她望着自己指尖,曾经光滑圆润的指肚已经干瘪发白,飘下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碎屑。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已经被恨吞噬了,和痛苦比起来,恨还是太过容易……但是,明明曾经答应过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去爱的。
她笑起来,空洞笑声在他腔体内撞出回响,细小零件振动,发出眼泪落下似的声音。
.第二章:裂隙以外
TBC
----------------------------
((呜呜高估自己了。。。总之还是先把写完了的部分放一下
作者:一条锦
mode:随意
----
“就这件房子吧。”我看着这间走廊尽头的房子,搓了搓手,假装没有看见中介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
中介叼了半根烟,龇着半边黄牙把钥匙塞到我手里,嫌晦气一样快步离开。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依次亮起,又逐个灭掉,给我留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我赶紧跺了跺脚。
打开房门后我第一时间按开了门厅的灯。昏暗色的白炽灯闪了两下,滋啦一声便灭掉。幸好我早有准备,从背包里掏出在便利店买的手电筒照进去。
一厕一卧一厅,装修简单得像毛胚。没有独立厨房,得去楼下公共厨房。正对着大门的地方开着两扇窗户,竟然没有关,一阵刺骨的寒风猛地扑到我脸上。
晚上来提这种房子确实是自己脑子有问题。
毕业之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就回老家考研去了,结果当然没有考上。上个月父母说实在不想养一个废物,命我必须在月底滚出家门自己讨生活,我横竖没地方去,干脆买了张出省的车票。外地房租竟然比老家那个小城贵出一倍有余,在软件上挑挑拣拣许久,终于让我发现一个价格低得离谱的房子。
看到租价的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这房子肯定就是网上传言的那种,闹过鬼的房子。我从小阳气盛,不怕这些,当下就联系了中介,说等我下高铁就来提。
倒是没注意自己买的是晚上到的车票。
今晚总不能开着手电筒睡觉,我庆幸自己考虑周到,来之前在超市买了点蜡烛。昏黄的火光在不大的小房间里阴晴不定,看上去马上就会被一阵妖风吹灭,不过我早就把所有门窗全锁了。
我看这房子除了电路有问题,其他的地方也还正常。嗯,或许透风太好也是缺点吧。也不知道怎么沦为“危房”的。
正准备洗个热水澡就睡觉,我忽然发现这房子没通天然气。好,这一点也是扣分项。看看时间,快到十点了,还是先睡一觉,明天再去人才市场看看工作吧。
我正这样想着,门口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作为在外面租房的独居女性,我准备的后手可不少,拎着一根金属棒球棍藏在身后,就蹑手蹑脚地往猫眼上凑。
却见一个焦头烂额的中年女性,拿着不属于这扇门的钥匙使劲往锁里怼。她怼了一两分钟竟然还没觉得不对,换了个面继续怼。
我忍不住出声喊道:“姐姐,您走错了吧。”
我的声音大概被防盗门隔绝了大部分,她看上去浑然未觉,还在使劲地捣鼓可怜的门锁。
在确认过防盗门上拴好了链条之后,我大着胆子把门开了一条缝,有点没好气地冲女人呵斥了两句,“你走错了,”我指了指左边的房间,“去那边试,这是我家。”
女人听到我的声音忽然浑身一抖,神色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是我家。”
我正要发作,她终于如梦初醒,“哦哦,这是你家,这是你家。”紧接着又恢复了那副迷茫的神色,“那我家是哪扇门……我记得就在这里啊?”
“不知道,”我忍住没翻个白眼,“可能是左边那户,你试试。”
说完我就猛地把门摔上走开。
幸好这屋没有真的闹鬼,我睡得很香,也没有被鬼压床,就是有鬼催命。
六点天刚亮,我就听到有人咚咚咚地敲着房门,往猫眼上一看,好家伙,又是昨天那个女人。
我心想正好没刷牙,开门聊两句,熏死她。
女人见我开门,马上陪了个笑脸。我没给她好脸色,皱着眉挖苦道:“找到家了?”
她眼神游离了片刻,缓缓点点头,指了指左边那扇门。
“我想给你道个歉。”女人诚恳地说。
我看她也没带什么伴手礼,直接摆摆手说算了,“不用道歉,你以后别半夜怼我家门锁就行。”
除了这个女人,其他住户我都没见过几次。
倒也正常,白天我在人才市场,其他人在电子厂;晚上我在睡觉,他们也在睡觉。这样能碰上才怪了。
也就只有饭点能通过各家屋里的饭菜味确定我的邻居都是活人。
人才市场上晃悠了快一周,我终于勉强找到了比较心仪的工作。唯一的缺点就是晚上要加班到十一点,我可以接受,毕竟早上十一点才上班,比起晚睡我更讨厌早起。
我跟老家那边汇报了找到工作的事情,父母终于还是心软,给我寄了很多冬天的被褥,我一阵窃喜,又省一大笔。不过包裹太重,我一个人不太能搬走,幸好同楼层有个三班倒的哥们每次都在我拿快递的时候下楼吃早饭,帮我拿过好几次。
这是第五次了,我这么脸皮厚的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问他加了个微信。
“有空请你吃饭。”
哥们站在那边傻乐呵,“能吃肯德基吗?”
“星期四能。”想起来我还没见过他住哪,就顺口多问了一句,“对了,你住哪间?以后有需要也可以叫我帮忙。”
虽然我不觉得自己真的能帮到。
他嘿嘿一笑,“我住你隔壁啊。”
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想不起来,没有细究。
“最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的?”他忽然问。
“这楼里不少女的。”
“不是,”他咂了咂嘴,“那女的连续几天晚上把我家门牌号看错,以为是自己家,插半天钥匙。我晚上在上夜班根本不知道,还是今天看监控才发现的。”
我一下就想起来那个中年女人,有些无语,又觉得可怜。“她也来开过我家门,被我骂走了,第二天还起个大早跟我道歉,跟报复似的。”
哥们点点头,恍然大悟状:“可能是精神不正常。”
不过他倒是提醒我了,一个人租房子不安全,还是买个监控比较踏实。
我开始有点后悔在门口装那个小监控头了。
看了昨天半夜的监控画面后,我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想到中介当初给我那个低得吓人的数字,感觉自己的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哪里是这房子闹鬼,我看这栋楼都不干净。
我这间房在走廊最右侧,一层楼有两个楼梯口,一个在最左边,一个在中间。
23:34,那个老是不记得自己房门在哪的女人从左侧楼梯上来。
23:35,她掏出钥匙,开始从左侧第一间屋开始试。她硬怼了一会就把主人吵醒,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女人缩着脖子,悻悻地,木讷地挨骂。等住户关门,她又摸出钥匙,开始试右边第二家。
23:43,第二家的主人也被吵醒了,她挨了骂,又开始试第三家。
00:56,中间有几间屋子一直没人理,她一扇门要试十几分钟才会离开。
02:14,她走到我家门前。我还以为这几天没听见这动静,是她找到自己家门,结果是学聪明了,趁我累得直接昏迷在客厅里,大半夜才来。
02:31,她看上去很迷茫,很无措。站在走廊里呆愣了一会,从中间的楼梯口上去了。
02:31,中年女人从最左侧的楼梯口上来了,前后间隔不到十秒钟。
02:33,她又掏出钥匙,看上去要继续重复试锁。
就在这里,我的监控画面忽然变成雪花屏,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真想骂人,两个楼梯口隔得老远,博尔特来了都不能在刚上楼的瞬间就出现在另一个楼梯口,还是以刚刚从楼下上来的方向!
我辗转反侧,把视频存在了无数个网盘、硬盘,上传了我n个视频网站的大大小小账号里。在那些都市传说里,这种视频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失效,我先做一手准备。
等中介上班,我立马哆哆嗦嗦地打了个电话过去,退房!
什么违约金,还是命要紧!
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三班倒哥们,最后一次让他帮我忙,这会却是把行李往外搬。
他蹬着个大小眼,好半天才说:“这才住几天,就要走了?”
我含糊地说回老家相亲去了,他看上去没有怀疑,吭哧吭哧的帮我。我有点于心不忍,给他微信转了五十,备注疯狂星期四。
临走,他打着哈欠要去附近的小摊买饭吃,我还是没忍住喊了一声:“哥们,能搬走就搬走吧!”
他看上去不明所以,我也没办法多劝,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就把我带走了。
只是临走,发现我最挂念的,竟然是那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女人。她到底是先疯了,才被困在鬼打墙里,还是被困在鬼打墙里,所以才疯了?
只可惜我这辈子大概都没机会问个清楚了。
那之后我搬到了沿海的城中村里,吃了几年苦,后来勉勉强强供了一套自己的小房子,这次我长了个记性,绝对没有碰那些一看就有问题的。
日子一下变得平淡且无聊,我几乎就要忘记人生里还经历过一段超自然事件,就要飘飘然在这无波无澜的生活里了。中午坐在工位上,点的奶茶还在配送,我趁午休没结束,打开微博刷了刷。
有条热搜涨的很快,我没细看,说是一个十几年前的凶杀案终于抓到了凶手。凶手跟踪了被害人之后,在第二天敲了锁藏进她家。等被害人下班回家,刚开门便被歹徒捅了个对穿。嫌疑人被采访时还咧着嘴大笑:“她开门看见我,还以为是走错了门,退出去确认了门牌号。”
我感觉晦气,瞥了几眼准备划走,眼神忽然凝固在新闻视频里的一帧。
顿时夏天的燥热一扫而空,血液都降到冰点。我哆哆嗦嗦地把视频点开,暂停,固定在那一秒。
被害人的证件照,码了双眼放在视频里。
可就算是码了双眼我也认得,我以为我忘记了,可是这辈子也不能!
那个时不时就出现在噩梦里的走廊,那个精神失常困在鬼打墙的疯女人!
我整个瘫软在工位上,一阵头晕目眩,手脚失去了力气。
END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架空设定。倍龄人:寿命是普通人类的数倍。
风吹过定安街最高的那座楼,云层背后,白惨惨的日光不情不愿地降下来,落到屋瓦上和站在屋顶的他身上。
往下看便是大半个和中城,定安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挤挤攘攘地在路两边的摊子前走着,一个个头颅晃来晃去,好似捏泥人的老师傅才完成了一半就支在竹签上的部件。
戴帽子的、没戴帽子的、扎了发髻的、头发花白的、秃了一半的、脑袋上一根毛都没有的——他慢悠悠地数过来,嘴里哼着前一晚在戏院里听来的唱词。
“谁言道——”他轻哼着,目光在一个端着复杂发髻的头颅上多停留了片刻,“春来燕归时,秋后山寒岁。”发髻走入了街边的一家店铺,他望了望门前遮雨的篷子,又开始数起那上面的破洞来。
“……辗转不思量,低眉闭门扉。”一个,两个,三个……他数完了破洞,正好看见发髻从雨篷下面晃出来,于是视线又跟着回到了街上的人群里。
“语惆怅,恨世间无以为鉴,话凄凉,笑他人藕断丝连……”发髻混进一堆戴着斗笠的脑袋里,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了。他又看着那些斗笠走过来,围在一辆插着镖旗的马车旁前进着。
“可曾想,”他观察了一会儿,又接着哼唱起来,“兵马狼烟眠无处,流移亡民行无服。”
镖旗在风中旋动,人群向两边退去,避开斗笠们围着的马车,而车上的斗笠又赶着马走到一旁,给一辆黑漆漆的轿车让开道路。
光滑的车顶在太阳下泛着模糊的光泽,他看了几眼便觉得眼睛晃得难受,把目光扔向了远处,唱起下一句:“我本一心向南山,又怎料世事无常,陵谷沧桑——”
不紧不慢的风被扰动了,未唱完的戏词停留在一个本该拉长的字上,他回过头,看向悄无声息站到自己身后的人。
“常先生。”那人说道,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
他点点头算作回应,转身正面那人,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金夫人下周便携丈夫抵达,大约廿二日便可与先生会面,”那人开口继续说了起来,“先生是等他们来,还是?”
“我明天就离开,”他回答道,“劳烦你替我招待他们,落脚的地方也得提前备好。”
那人听了,有些着急起来:“可夫人此番前来不易,先生不愿议事也罢,只是见夫人一面再走不好吗?”
他笑了笑,又低头望向定安街:“她可不一定愿意见我——我在南边还有急事要处理,你替我告诉一声,夫人不会责怪的。”
似乎是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决意,那人不再对此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又拉出了另一个问题:“您既要明日南下,可否往那边带个口信?由您去说的话,那边想必不敢怠慢。”
那边?他愣了一下,思索起来,在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叹了口气,又笑了一声。
“我以为我们早就不分什么‘这边’和‘那边’了,”他说着,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我在南方待着的时候,他们可是一副不分彼此的样子,怎么到了这里,你们还是非要对立不可呢?”
“并非如此,先生!”那人有些激动地回答,“那边素来与我们不和,而您也知道,现下正是外敌虎视眈眈的当儿,本该一心向外才是——”
“确实如此,”他打断了那人的话,转头看向对方,“既然知道这不是对立的时候,那么南方派人来交谈时,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呢?”
那人顿住了,在他的注视下移开了目光。片刻后,那人盯着脚下的屋瓦,低声说:“常先生,长者们定下的事,又岂容我说三道四?”
“长者们也不过是活得久一点罢了。”他说道,在看见那人抬起头惊讶地望向他时用一个手势暂时止住对方的疑问,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长者?不过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而已,别总是听他们忽悠人。”
那人愣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尽力理解他所说的话。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更低了:“可若是不听从长者们的教导,我们又能如何呢?”
他沉默了一瞬,抬手叫那人站到自己身边,示意他往下看。
“你瞧,”他说道,微笑起来,“看看这下面,还有远处——看看这大半个和中城。”
那人照他的话去做了,从屋顶边缘朝外看去。定安街横在脚下,房屋或整齐或散落地被街道划分开,一直延伸向远处的城墙边,朝北的城墙以石块筑起,在那对面的便是栾南城,栾南城的北边是栾北城,而再往北,就是已经陷落的川源城和数不尽的敌人。
他看着那人,那人看着远方,他不知道那人是否能见到他所见到的、想到他曾想过的,但至少现在,那人朝外看了。
在数百年的封闭与自矜之后,他们中的一个人终于越过城墙,决定向外看一眼了。
“……看到了?”一会儿之后,他这样问道。
那人回过神来,转向他,依旧恭敬地回答道:“是,先生,我看见了和中城。”
“那么其他的呢?”他又问道,“这城中人们呢?从你长到可以跟在长者们身边接受教导以来,这百年间你看到过多少人?又记住过多少?”
那人再一次愣住了。“我不明白……”那人说道,眼神变得有些迟疑,“人们与我们并非同族,他们的寿命太过短暂,转瞬即逝有如流星,我并不认为自己能记住每一颗流星。”
他轻轻点了下头,依旧微笑着:“你说得对。倍龄人无法与普通人同路而行,在定安街上走一个来回,你不会记得哪怕一张与你擦肩而过的脸,因为去记住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说着,看着那人皱起眉毛思索的模样,笑容深了一些。“但既然你们与普通人并非同族,长者们又何必与人们共同抗敌呢?”他再次问道,“又何必将你的同胞们送上前线,送到各处去召集有志之士呢?”
那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低下头思索着,良久,终于才抬起头来:“这危难不只是人们的危难,若人们陷于水火之中,倍龄人也难脱厄运——这无关乎寿命长短,现下应当放下一切成见排除外忧才是。”
他笑着再度点头,没有继续说话,而那人又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问道:“那先生呢?先生此番南下,是为公还是为己?”
他怔了怔,看见那人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敬重的神情已经被坚决的探寻所取代,不由得笑了几声:“看来你还没有被那群长者养得迂腐不化,哈……这是好事。”
那人又露出疑惑的表情,而他笑了片刻,便又收敛了声音,平静地回答道:“我既不为公,也不为私。就如刚才所说的那样,我既不能与普通人同行,更无法与你们同行。”
“这又是为何?”那人不解地追问道。
他摇了摇头,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转身继续望向下方,望向定安街上那些晃动的头颅。“我没有什么能说的了,”他说道,“回去告诉金夫人,下回再见面时我会亲自道歉,让她别太在意我的缺席。”
“……是,常先生,谨遵嘱托。”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住心中的疑问,低头回答道,接着便转过身准备离开。
“对了,”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那人,“记着我说的话,别再对长者们唯命是从了。”
那人不太确定地抿起嘴唇,最后点了点头:“谨记于心,先生。”
“要是真记着了,就先改改你那说话的方式吧,”他笑着摇了摇头,“别跟长者们学得那么文绉绉的,多少年前就没人那么说话了。”
那人露出讶异的神情,愣了一下,又行了个礼:“是,先生。”
话音落下,那人的身影也随着最后一个尊称消失在风里。他望着空荡荡的屋顶看了一会儿,再度转身将视线落回街道之中,回想着刚刚唱过的戏词,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唱到了哪里,便干脆直接跳向了结尾。
“——河川东入海,山岳西出塞。”他唱着,目光顺着街道点过去,点过一个个行人,从这一头点到另一头,又从那一头再点回来。
“此世碌碌彼世寥,落日不东沉,流水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