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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西多
分组:紫阳花
CP:文青x贺新郎(荷与晚香玉)
文体:小说
标题:《寥落雨》
正文:
脚底仍是湿冷,一如心底。湿衣搁上桌子,拎起来时领口摞了重重水气,吊在挂衣钩上。窗外雨声繁华。
走过街头,不觉得自己存在。身体切实熟悉如手指,心灵与身体隔膜如伞布内外。集市上人喊:下雨了!虾便宜卖了!他盯着苍青白奋力伸屈的虾,此刻他脑中的橘红蜷曲的虾与盆中呆子融合,胸腔中打转的心回到起点,记起自己的名字:贺新郎。贺。新。郎。与红相配,红得喜庆倦怠。
古人结婚也用青庐,而今不如古,一代不如一代!他撑一把紫、橙红与白交织的木柄伞,回望街头,无所思,无所止,灰淡的天空下一个华丽的贺新郎,修长整饬如骑士,鬓若裁,眉若画,窄窄的衣服把一条街穿成了剧场,男主角翘首企望,笑涡旋开,散尽如香。
门不是被打开的,应该是“被撞开”,但是,没有人的步子能收得比专业演员贺新郎更快。他大摇大摆,从容优游,眼光仿佛不经意地放在主人身上。
主人文青用中指轻轻抬了抬眼镜,从睫毛下扫视了贺新郎一眼。他盘腿坐在沙发上,还像平常一样穿着老头衫和大裤衩,膝头放着笔电,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半个西瓜和一把勺子,贺新郎一看就说:“文青,我们的70s青年怎么也不正儿八经吃午饭啦?这样可没法好好的教育我啊。”
“恐怕不止要教育你,还得喂饱你。”文青漫不经心地说,没有注意用词,更没有注意贺新郎嘴边加深的笑。“怎么搞的啊,浑身都湿透了,快一点,去洗洗——我去给你找几件衣服来。”
“方便拿要露得多的,能秀腹肌的吗?”
“没有那种衣服。”文青一口回绝,疑惑地问道:“你今天约了姑娘?”
“没有,但是想让你饱饱眼福,顺便听你夸我几句。”
文青眨了眨眼睛,这是他翻白眼的替代物。“对我开屏有那么好玩么?好了,快去洗澡。”他攥住贺新郎的手腕,将这个高个子的英俊男人推进了洗澡间。
贺新郎笑着弯腰蜷起身子,他来的路上适逢落雨,虽然势头不大,但也被淋了好一会儿,如今好像只挨冻的小狗。文青竟连羞愤的样子都不肯给他看一下,他想着,虽然“羞恼”这两个字和文青放在一起都显违和,但……难道那不会相当可爱么?
贺新郎褪下湿得最厉害的鞋袜,窄脚裤子和马甲,裸露出漂亮的肌肉。熟练地调到一个最舒适的温度,热水浇淋。先随意冲洗一下脖子,而后是肩背、肚腹、大腿、小腿,最后轻车熟路地握住早已翘得老高的玩意儿,撸动起来。
这事儿已不是头一次。之前他在文青也曾借用过洗澡间,起先讶异于自己的勃起,现在则放肆享受。他捻动马眼,将前列腺液和水抹遍整根红头涨脑的家伙,它愈发热切地蹭着他的手心,在他咬牙颤抖、回忆过往的时候……
海洋,雨水,河流。长久地一动不动地蹲,脚都麻木无知觉,勉强提动大腿,甦醒的脚钝痛在血管里,爆裂于一粒粒鞋底的小砂子上。风太大,不欲开伞,只好聊胜于无地立起未系带的伞,伞布呼啦啦地拍在脸上,雨滴啪嗒嗒地打在鬓边。紧紧蜷着,卷曲为一颗虾米,头颈肩背尽数湿透,痛苦与寒冷,与不分明的难以忍耐的感觉,日后回想起来接近于欲望,扎根脚底在小腿抽枝。被满足的欲望等同于幸福,未被满足的等同于欲望的肥料。然而谁能比得过无欲之人幸福?
有人幸福得令别人欲哭无泪,无地自容,他不是无欲之人,只是小男孩攥着一瓶泡泡水,气味爽鼻又暧昧。每次只吹出一个泡泡,站在原地欣赏赞叹,虹彩美丽,拢在手心里,即使碎裂,好歹触到,占有,说不定得到了一掌干涸的泡泡水也心甘。别人是一连串吹的小孩,笑着拍掌,每一个都花色炫靓,捏住这个,丢了那个,风飘飘然卷走大多,犹呆立原地,想像个鸭子般追回也嫌太迟。改不了这毛病,或者木已成舟,只好只笑,佯装骄傲,做白日梦,梦里有接连自己飞到手心的泡泡。不能全部捉住,就一个也不捉,宁可忍受贪婪,也要姿态好看。
起先他真会装样。指肚撂在嘴唇上,对着佳人喃喃低语,下垂的眼角也沾染笑意与星火。距离这样近,他的眼睛太美,活在那里该是多么快乐。狂蜂浪蝶忽略不了他,灼焦的翅膀横陈在桌子上床上,他冷眼旁观翅膀碎裂,泡泡飞舞,没有欲望的人是何等幸福!幸福得虚假,像天上星,只供给人几万年前的星光。
文青正在挑拣衣服。热夏租期已结,但秋日仿佛比夏季更热,虽然下过了雨,太阳还是要把人晒干,他找出一件料子很亲肤的本白无袖背心,四角内裤,想了想究竟不愿把俊美的贺新郎打扮成一个手里欠把蒲扇的大爷,从柜子底抽出一条毛边牛仔短裤,走过去敲敲门道:“好了吗?”
门内自渎的贺新郎骇然,要知道他脑中想象的正是跪在他脚底的文青,苍白的脸潮红着,嘴唇微张,这声音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他弓腰,精液射在虚空中文青的方框眼镜上。
“没——没有。”他尽量压抑自己声音中的餍足,高声回答,同时快速用水流将精液冲散。“阿青,你这么着急干嘛啊?这才几分钟就对我思之如狂了吗?”
文青又眨了眨眼睛。“衣服我给你挂到门口上了,饭在厨房,西瓜从冰箱里拿出来凉着。我先去打个电话。”
贺新郎擦干身体,大剌剌在门外套上衣服,因为文青并不在这儿,甚觉可惜。厨房里是酸汤饺子和笋干烧五花肉,还有一碗蒜泥,可能是因为昨天他和文青提到过想吃点辣而爽口的。贺新郎微微一笑,很愉悦地舀了一碗饺子,用笋干和肉蘸蒜泥吃。隔壁的文青不知道是在和谁打电话,也许是他的学生?“嗯嗯,我知道了。”
“是学生么?”贺新郎问他。文青摇摇头,说:“不是。”在他对面坐下来,也舀了一碗酸汤饺子。
“好吃吗?”
“美味。”贺新郎笑道,“阿青,你真是贤妻良母,很像我前任女朋友。”
“好吃就多吃点。”文青不理会他,“你太瘦,而且不肯好好吃饭。”他顺手从旁边薅起一把干净的勺子,往贺新郎盘里堆起一座笋干和肉垒成的小山。
“阿青,阿青,别加了!”贺新郎拦截不迭,认命地吁口气,继续往嘴里塞东西。“我倒很情愿被你的饺子噎死,但不想被脂肪和蛋白质撑死,而且要是我真死了,你岂不是要伤心吗?”
文青这下真的在眨眼睛了。“多吃点,”他慢慢说,“把你嘴塞住。”
贺新郎一下子想到了浴室,潮红的脸,方框眼镜的镜片上流淌白色的精液。嘴里的饺子噎住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把饺子咽了下去。对面的文青推给他一杯茶。“慢点吃。”他说,“以前也没见你吃相这么凶猛。”
他们见面时总是要吃东西,可能是延续了初次见面于餐厅的传统。文青闷头吃饭,独立于席上欢笑祝酒的各位,正要去夹硕果仅存的一个团团的狮子头,忽然听到有人拍手叫道:“大明星,总算来了!”
文青一向不关心什么流行风尚,也因此,他当时只觉得这个男人有双秀美轻佻的眼,神态带几分似笑非笑。桌上的人骚动起来,视线中心的美人却径直走到文青身边,说:“麻烦啦,让一下。”文青向旁边挪了挪,贺新郎拖来把椅子,刚一坐下,就迅速夹走了那个狮子头,还笑盈盈地说:“味道真不错哩,早知道老郑你这么有品味,”他目光扫了一圈桌边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文青身上,“我就早点来了!”
熟悉起来是之后的事。当晚贺新郎喝得微醺,言笑晏晏,和桌上每一个人碰杯。到最后轮到文青,他摆手道:“我酒量不好。”
贺新郎却一定要他喝。文青不堪其扰,只好接过杯子,抿了一口,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手撑住桌子。贺新郎已经坐了下来,撩起眼皮,笑着望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文青身子晃了晃,倒在他身上。贺新郎又惊又好笑,拍了拍他,说:“这位……”转头问道:“他叫什么来着?”得到回答后继续叫道:“文青。文青!你酒量真够可以的,哈哈,抱……”话犹未了,文青的手扒住他肩头,几乎把贺新郎从椅子上压下来。他勉强支持着挺身,和贺新郎面对面,方框眼镜后眼神呆呆的。贺新郎觉得心中一跳,嘴里才接上那个“歉”字,文青哇的一声,把饭菜全吐在了贺新郎华丽的衬衫上。
做了朋友之后,文青总结对贺新郎的印象,是:“漂亮。高傲。轻浮。像只蝴蝶。”贺新郎托着下巴懒洋洋说:“阿青,你那时候和我才第一次见面,怎么能说我轻浮呢?而且你不肯多看我一眼,怎么好意思说我漂亮高傲呢?”
贺新郎确实觉得文青漂亮,他听到文青不喝酒时,想:“逼这个杏仁眼喝酒试试看。”文青抬起眼看他时,他不禁注意到那浓长的眼睫。他没办法换衣服,只好提前走开,顺带带走了还在昏睡的文青,给他留了电话号码,叫他请自己吃饭。文青做了火腿芝士焗土豆,请他来自己家里,贺新郎给他买了很好的茶叶,自那以后,他们渐渐的成了朋友。永远都只是这两人吃饭,贺新郎当时交了位女友,文青只知道她叫雪霏,是个多病的女子,不久后,贺新郎也和她分手了。
现在,他俩仍旧面对面吃饭,蒜泥快蘸完了,盘里只剩几块笋干,贺新郎连盆底一点酸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他笑道:“下次去我家吃怎么样?你想吃什么?”
文青的手指搭在桌面上,有点直直地盯着盘里孤零零的饺子。他的手指又细又白,骨节分明。他嫌弃贺新郎瘦,其实自己才是瘦的那一个,怎么吃都吃不胖。“做点蔬菜吧。”他说,忽然转头听了听窗外,说:“下雨了?”
“确实。”贺新郎瞧了瞧外面,笑道:“我得走了,今天下午打算看看我的剧本,别留我,在你身边,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呢。”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文青身边时顺势拎走他肩上搭着的过大的外套,“不介意我拿走你的衣服吧。”
“拿走,记得好好地扣扣子。”文青吃掉最后一个饺子,说:“门口那儿有把伞,别忘了带上。”
紫色底子的伞上面描绘了大朵的雏菊和郁金香,是不可折叠的木柄伞。“真漂亮。”贺新郎把它拿在手里,撑开转了一圈。他转头对文青笑道:“明天见了。”
文青点点头,说:“再见。”
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今天看到的他,是限量版的他。而且说不定明天还有更好的。更好的朋友形象。贺新郎握住门把手,感到倦怠又希冀。
他以脚跟为圆心,转过身来说:“阿青……”文青正好也出口道:“贺……”两人同时住口,又同时张口道:“你先说吧。”“我先说。”
贺新郎的嘴边浮现出浅淡笑影。“那就我先说咯。”他拉长声音,飞速在脑海中措辞,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最笨拙的话语:“吃完饭一起出去玩儿怎么样?我最近很想和你到鬼屋冒一下险。你要和我说什么话呢?”
“可以出去玩。”文青回答,“我想说……贺,你了解女孩子,告诉我,她们喜欢什么戒指?”
我不会叫每一个人去看黄昏的海,所以你对我也未免太冷淡了。何况这对我来讲也很特别啊。我从来没有叫谁去看过太阳雨,看过这么大的团栾的夕阳,酡红得和那晚你的脸一样。但你知道么?我爱你的冷淡。
我犹豫过一会儿。我喜欢雪霏的温情、和平,她躺在我身下的时候,既是水又是杯皿,盛满了似水柔情。她比你要爱我多了,喂,你爱我么?但我所祈求的并不是别人的爱啊,这种东西,勾勾手指不就应有尽有吗?
除了你之外我别无所求。但我不会永远爱你的。天幕上的紫色在模糊的交界线上洇染,与碧清的无边的海只遇会了这么一次,我所求的只是这个而已。然而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在这一点上,有时候我还真不大相信自己呢。
我曾经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真心实意地爱上哪一个人。爱的真实与否,我当时以为我自己看得明白,搞得清楚。我们无法直视太阳……除了这海上的夕阳。
贺新郎把伞又转动了一圈。“爱染。”他掀动嘴唇,念出这个名字。“你女朋友。或者说,你未婚妻。阿青,”他笑道,“你瞒得真是密不透风——”嘴唇微微上钩,他似怒非怒地一笑。“一个月后要回国了……这么样的金屋藏娇,是个怎样的美人儿啊?”
文青从桌子上拿起手机,翻了几翻,递给他看。
是一个美人,长眉连娟,媚眼如丝,小巧巧的鼻子,黑发掩映着红唇露出一个淡而不可忽视的笑。贺新郎见过无数个女人,在她们当中她也是数一数二的窈窕。踏着一双红色高跟尖头的长靴,皮肤不算顶白,胜在气质、神态。他的手指搁在她眼睛上,想道:想不到我也有这样的时候。
他将手机还了回去。他对文青说,不要素圈,不要碎钻,最好不要钻石,换用更打眼的宝石。色泽浓丽,光彩照人的。
说话时,贺新郎感觉自己的下体又有抬头的趋势。面对这么一个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的男人!“你认真考虑过么,阿青?你是认真的?你知道结婚代表着什么?你觉得她就是你一生的故事?你何必不告诉我呢?”这些话吐出口,变成了红宝石、欧泊石、金绿宝石、亚历山大石。他想起浴室里的欢愉,潺潺的水声犹如落雨。从西边起,烟灰色的云卷了上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紫色。
“阿青。”走之前他笑道,“这都几点了?你占用了我看剧本的时间,我也想刁难刁难你。”
“我有一个朋友。就叫他H吧。他爱上了他的朋友,假设——”
“这个朋友是你么?”
心脏訇然作响,贺新郎都未发觉自己何时欣慰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禁不住地要笑,一边死死按捺住自己不安分的嘴角。“你凭什么这么想呢?”
“你有时候有点儿孩子气。”文青慢慢地说。“你因为我没有和你说爱染的事觉得不舒服,我看得出来。贺。我这一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除了这个,你这么骄傲的人为了他,H,问了我,你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你不是那种为了赌气屈就的人。贺,这么说挺不好意思,但……”他抬起眼睛说,“我总是会为你开心的。”
贺新郎想道:我比他懂得爱情吗?我们不懂得生活照旧要生活,生活比爱情复杂多了。
整个夏天雨水寥寥。而现在,樱桃树鲜绿的叶子发黄,蝉高栖枝头嘶叫。秋天的气味在发酵,雨声颤动如琴。那湿冷的声音,湿冷了我的心。
反正季节是无穷无止的。说不定你在几千几万年前就醒来又睡去了。贺新郎站在浴室中间,漠然地撸动阴茎,射在镜子上。他把全身擦干,把毛巾丢在衣架上。
在楼下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拿走了文青的唯一一把伞,而那个人又因为突然意识到,或者只是莫名其妙,追下来找他。他希望那个人和自己一样淋透了,淋到感冒发烧。他想看到他只穿着拖鞋和睡衣,站在雨中的样子:脚底浸湿了,被沙砾硌得苦痛。他随手捻起镜子上的一点精液,抹在唇上慢慢舔舐。假如面前是他该多好啊!假如自己是他,那也不错。
但是贺新郎知道事情不会到这为止。
他所需要的只是想想。
作者:魇
评论:笑语
题目:被删掉的博文
你看,很多事情都需要细细讲,边讲分析,才能逐渐变得条理清晰。古人说“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拿我表哥这事儿来说吧,一开始,他被查出了癌症,而我同事的父亲几乎是同时查出来有同样的问题。现在我同事的父亲被单位返聘回去上班,七十多岁了,还早八晚五地干活。而五十多岁的表哥,哎,我上周参加了他的葬礼。
同事父亲找了好多人,去大城市做了好几种检查,之后的手术又是找了专家,在上海动的刀。钱么肯定是花了很多的,但人家一家人都会赚,也能赚,据说医保也报销了不少。至于表哥那边,在我们小城市里做的检查,听医院安排做了手术——当然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现在想想,这截然相反的结果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了。
我跟表哥不算亲,虽然住得不算远隔万水千山,但一般也不会走动。人长大了,工作方面没交集,经济实力又差距不大,肯定会越来越疏远。葬礼上一帮兄弟姐妹也都感慨,没想到多年来亲戚最齐全的一次,一个躺着,剩下的吃席——扯远了,我是想说,比起表哥,我对同事父亲的病情反而更加了解。理所应当地,几天前我感觉表哥应该也在好好生活。没想到给家里打电话聊天时,母亲告诉我,表哥已经很不好了。
当天晚上我梦到了表哥,我们在一起打游戏,玩一款十多年寿命的网游。醒来时我想,表哥其实从来没跟我去过网吧,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我爱人说,病人禁不得梦,这回大概是真的大大不好了。可我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这个时候的人是脆弱的,连带身边的人也都不快活,我若大包小裹去探望,他还要挤出为数不多的精神头儿来招待我,照顾他的人也难免要分神跟我说话,那算是照顾我,还是照顾病人呢?我看着他那副病容肯定也要心里不痛快……我又能怎么办呢,只能等着,等着消息来。
又过了几天,我梦到了大姨,就是表哥的母亲。这次我是哭醒的,可梦里明明是阖家团圆的场景呀,不知为何我根本控制不住,眼泪直刷刷地淌过太阳穴去。表哥在大姨去世的时候还没成家,大姨大概在另一个世界也在担心这个儿子。我打电话跟亲生姐姐说了这事儿,姐姐肯定了我的想法,因为表姐说过,大姨临终前交待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弟弟。
表哥病时自然就是就是表姐在照顾,其实这个时候表哥已经结了婚,所以是表嫂和表姐两个人伺候一个,不算特别辛苦。这个时候就觉得家里人多,肯出力的人也够,算是大家的福气。可病了的人就算有被照顾的福气,终归也痛不到别人身上去,所以要这福气又有什么用呢?
再过几天,我迷迷糊糊做着单子,母亲打了电话来,叫我去表姐那边。我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什么啦,可这个时候直接赶过去也是不好的,人死了,只有死去的人才不用操心后面的事,活人有的是要忙的,我直愣愣去了,人家是招待我还是忙活其他必须要忙活的事儿?我先给表姐打电话,果不其然没有人接,再给表姐夫打电话,表姐夫说人手足够不用我过去,等着两天后火化时一起过去就好。
我听人家安排吧,可别给人家添乱添堵。按时到了地方,上了接客的大巴,先到遗体寄存处。告别仪式简简单单,一群人围着看看遗容。我姐姐拽着我不肯看,我倒远远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瞥到表哥的侧脸。哎,瘦得哟……这是活活熬没了的人,走了甚至算解脱。表嫂开始哭嚎,我不知她是真的痛苦还是按照习俗演给活人看……或者二者兼备?按说他们是四十多岁才走到一起的,这个年岁我实在怀疑还会不会有真的爱情,更何况他们也没有子女。丧礼主持人吩咐表嫂的朋友们拦着点儿,时辰到了得继续下一步骤。表嫂就在朋友的怀里往下坠,一边撕心裂肺地叫嚷。在这样的凄厉声音里,表姐的孩子摔了盆,大家合力把棺材盖上,推上灵车。
一行人乘车去了殡仪馆,待客大厅里来来往往,都是穿着黑衣服的人。等着火化的时候出了岔子,表姐出来问大家要一元钱硬币。我是知道本地风俗要这个的,但没想到表姐并没有预备,于是只能跟着责备丧礼主持人。凑了又凑,也只找出五枚,据说是够用,我也就闭了嘴。
我跟着去了骨灰寄存处,但没有进到里面去。这个时候,在里面在外面各有各的难受法儿,但外面的人好歹不用亲眼看着,应该会舒服一点吧。
之后就是去饭店吃白事席,这里不流行大操大办,表哥的岁数肯定也算不上“喜丧”,大家只是默默低头吃着。桌上都是一些预制菜,看着丰盛其实味道一般,倒是一盘豆腐有些滋味。表姐忙了许久,总算能歇上一会儿,吃上几口。大家陪着,小心翼翼地没话找话。表姐说起表哥最后的日子,不知为何非要去大姨去世前待的医院住院。本来确诊后大家就开始瞒着他的病不说,但都到最后了,大概他自己也察觉出时日无多了吧。当时那家医院正在装修,病房还不开放,表姐连续几天跑过去打听,最终在医院点头之后带着表哥住了进去。而表哥,就是在母亲去世的病房里去世了。
表姐低头吃饭,大家也都住了嘴。
没过一会儿亲戚们互相聊起来,你家的孩子结婚没有,他家的退休金是多少,大家都小的时候一起去偷谁家玉米……我想自己算是感情淡漠的人,但其他人怎么也并没流露出多么悲伤的表情呢?大概表哥是个平和开朗的人,也不想大家悲悲戚戚地送走他吧!
饭后人就都散了,远路的去了车站机场,近路的就直接回家。我蹭了亲姐的车,路上聊到电饼铛烙韭菜盒子效率翻倍,当即给姐姐家下单买了一个。
我细细地说了这么多,道理又是什么?我嫌弃表姐不够照顾表哥么,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嫌弃?我觉得亲戚们不够悲伤么,可我也没有多么难过。我也没有觉得给表姐一些份子钱不对——虽然头痛是难免的——毕竟照顾那么久病人,这是她应得的。
说到底,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需要总结的道理,对我这样庸庸碌碌之辈来说,人活着便就是生活罢了。
非要说什么道理,我倒觉得,若人真的有灵魂,那是大大的好事。活着没有能继续下去的生活,死了换个环境能继续下去。哪怕再枯燥无味,对只能阅读记忆的人来说,也是一线可爱可笑又虚无缥缈的希望。
文:落水
关键字:本人
文体:散文
正文:
——————
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不再每天换洗一套衣服就开始顶着两天没洗的头发去上班的呢。
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桌边的盆栽开始因我的疏忽而开始死亡的呢。
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在意识到盆栽已经死了之后,还是把它放在那里的呢。
其实,都是在今天。
刘明春最喜欢淋雨了,在雨中停留,在雨中行走,在雨中奔跑,在雨中骑着没有挡水板的自行车,让飞溅的水花全都打在自己的背上。
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淋两次雨了。
或者推着自行车在路上狂奔,这总能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
他不喜欢阳光,不喜欢春天,也不喜欢会带来阵阵热浪的夏日,但夏天的热浪也会带来最暴烈的雨。
所以他喜欢夏天。
但是淋过雨之后是不能去上班的。
他终究还是学会了如何打伞。
冯瑞斌是一个怠惰的人,他相信这个世界由虚幻组成,不存在的虚无创造出了自然和我们。
所以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人生只是一场泡影,一次无法得到满足的游戏,一段找不到开头和结尾的旅行。
这样的世界不值得去付出任何的努力,我们应该尽可能享受现有的快乐,哪怕快乐都是短暂的,痛苦却是如此永恒。
他是如此孤僻,如此不合人群,如此冷漠,如此疏离。
没人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任何人。
他也不介意,因为宇宙本就没有目的。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厌恶世界并被世界厌恶的过程中过完自己的一生,会永远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甚至不去面对家人。
但他现在已经三十岁了,他似乎是突然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似乎上一个时刻他还穿着校服坐在教室里,幻想着这个世界的虚无背后是否存在着更大的虚无。
但是一转眼,他已经三十岁了。
他打开了房门,眼前是对他的出现毫无反应的母亲和不愿做出反应的父亲。
他依然讨厌他们,他想要逃离这个世界,想要离开这个人间。
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向着虚无的回归有多么美好。
他回到房间,关上了门,然后拿出了他衣柜中唯一一套在毕业时穿过的西装。
他终究没有得到一份需要穿西装的工作,也依然不曾在自己父母的脸上看见笑容。
这个宇宙果然是没有意义的,他依然会准时去上班,但只不过是对从前的生活感到厌倦,又不想再次做出徒劳的改变而已。
他终究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等待死亡。
陶海鸢疲惫地回到了家里,脱下了不合脚的鞋,换下了令她喘不过气的短裙,又再把闷热的内衣脱下。
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却没有感受到半分的解脱。
外面是尘嚣宣扬的热闹,热闹之中堆砌着重复和漠然,里面是乏味冰冷的囚牢,囚牢之中散落着遗忘与习惯。
她为自己煮了一碗面,打开冰箱却看见上周心血来潮买的水果和菜都已经开始腐烂,小葱和香菜坏成了一摊绿色的脓汁,散发着混合了恶臭的香味。
只有姜和蒜还算完整。
她关上冰箱,用酱油和盐做了一份拌面,木然地打开手机,衬着无聊的剧情将其吃完。
她随意地冲了一个澡,用已经有了点味道但还没必要清洗的毛巾把自己擦干,然后发现墙上挂着一套略有些发黄的浴巾,它已经在那里挂了很久,仿佛挂着的就是她自己。
她这才想了起来,就连洗过的衣服都已经在阳台上晾了一个月。
她终究还是失去了继续呼吸的动力。
赵喻蓉被剧里的情节惹得哭了半个钟,她默默地哭,泪不停地流,但脸上只有两条皱着的眉头。
眼睛鼻子和嘴似乎都已经忘了该怎么做出哭泣的动作,但她还是反复把视频拖到让她流出眼泪的片段,一直看到不再产生任何感觉。
却还是无法酝酿出足够的情绪来哭出声音。
放下手机,她试图让自己睡去,可是脑海中还是有许多画面不停上演,于是她开始寻找音乐。
她要看那些天才儿童的动情演唱,这些拥有着高超技巧的小小歌手总是能给她一些感动和力量,她幻想着自己就是他们,幻想着自己也能如此动人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
可她有什么情绪呢?
她刻意且明智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当她睡醒时,她脸上的泪水早已经干了,变成了一片黏腻的污垢,她一边擦,一边瞥见了衣柜上落着灰的吉他。
她感觉自己应该在此时产生一些灵感,可是等她走出家门时已经忘了这个想法。
她终究还是无法酝酿出足以令自己哭出声的情绪。
刘明春和冯瑞斌会在孤单中老去,陶海鸢和赵喻蓉会在孤单中老去。
我也会在孤单中老去。
洗过的衣服不会再熨得平整,叠得整齐,洗过的头发不会再摆弄出发型。
养过的宠物都会死去,我还是把它们的笼子放在那里。
买过的盆栽也都会死去,我也还是把它们放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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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责mode:笑语
不知道是谁打翻了黑色的沙,搅拌混入了风里。
现在的风,是肮脏的,且温暖的。
“新来的?”
“嗯。”
“你记得工作是什么吗?”
“维持贷款的秩序。”
“那就好。”穿着深色胶皮防护服的人爽快地把一块文件板夹拍在我的头上。“你第一天来,我们就不让你去做讨要债务的工作了,在这里把名册填完就好。”
“好。”我欣然应允。
但,我是谁?为什么我在做这份工作?
“那不重要。”在我的疑惑化作语言与波频出口之前,那位雌雄莫辨的人类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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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巨大的洞穴。
大地皮肤溃烂后,乌黑的肉与骨深陷下去,相对于海的平面,它们逃逸向了那个地心所在的位置,也逃逸出了我们的视线。
“为什么会有洞穴?”
“银行的贷款业务,都会有金库。我们的贷款业务,也需要有一个金库。”
“也就是说,人们贷走的东西都来自于这里吗?”
简直就像是源源不断涌出蜜与金币的圣杯一样,我在心里这么嘟囔着。
“不过……洞穴会记得,也会讨要。”组长这么说道。
他挎着一个巨大的麻布背包,拉开拉链后走到洞穴的崖边上,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进去。
“这样,就算是归还了洞穴讨要的东西。”
“别愣着……”组长不满地看了一眼我。“把清单上面已经归还的东西都划掉。回去之后记得在总账目表和清单上也更新对应账务的状态。”
“哦,好的。”我心不在焉地应付下来,目光落在那些贷款明细上面。
“29233CCRIO E707 贷款人-- 三千零士”
“999011 贷款人 渴望成长,贷款十年的光阴”
“……五十年的寿命。”
“……一场原谅。”
“一个轻松的人生。”
我将这些项目与祈愿一条条用碳铅笔涂黑。
曾存在过的,现在已经尽数归还于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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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面具的人前来贷款。
我拉着她填好了长达四万字的申请表,又交给穿着白纱防护服的同事去做资格评估。
万幸的是,她符合资格。
我长出一口气,因为老大告诉我,只要我能独立针对一位借贷人完成接待流程,明天就可以去和他去做追债的工作。
只有外出,才能得到有关我是谁和我的过去的线索。
洞穴外排起了长队,而我们的贷款业务中心就这样建在露天的泥土地上。从空中俯瞰,像是诡异的灾民救济现场。
“女士,请最后再确认一下条目无误,就可以在这上面签字了。”
无声的人静静签下自己的名字,我则把需求清单发送给负责去洞穴打捞的同事。
十个需求条目为一批,我这一单刚好凑齐了第十个。
其中一位看到了我递过去的纸张,有些不满地嘟囔着“怎么净是些很难捞上岸的玩意……”
上面写着:“90088UY11W 死前被母亲带走的机会。”
据说,当人的生命平稳地走向终点时,她会在道路的尽头看见自己的母亲。
死亡也不再是冰冷的。
“叮啷~”收款的机器情愿地吐出钞票匣,我将女士的手续费存放进去。
“请务必不要忘记按月缴纳特殊利息。”我如此叮嘱道。
她没有答应,只是盯着我,展示她面具下深深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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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还贷款的人会怎么样呢?”
“……你会知道的。”
“会死吗?还是会被扔进那个洞穴里?”我兴奋地构想着目标人物可能会有的种种下场。
而组长则罕见地沉默了起来,没有呵斥我的胡思乱想。
车停在了一栋破烂的棚屋前,棚屋的主人面如死灰地盯着前来处理逾期贷款的我们,似乎早有预料。
“我会死吗?”衣衫褴褛的男人问道。
“不,你只需要签字就好了。”组长掏出他的文件板夹和一支笔。
“这是什么?”
“知情书。”
知情书上面写着的字我偷看过,但是我并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面写着符号:“知情书:洞穴会讨要。签字人:”
“签字就好了吗?”
“是的。”
“你们不会杀我吗?”
“不会。”
男人半信半疑地签完了字,随后他的头顶没由来地出现了一桶黑色的史莱姆液。
浮空的桶将液体倾倒,黑色的胶死死糊住男人的全身,随后蓬松成类似防护服员工的形象。
像你一样,像我一样。
组长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原本是男人的人:
“新来的?”
“嗯。”
“你记得工作是什么吗?”
“维持贷款的秩序。”
“那就好。”穿着深色胶皮防护服的组长爽快地把一块文件板夹拍在那人的头上。“你第一天来,我们就不让你去做讨要债务的工作了,在这里把名册填完就好。”
“好。”那人欣然应允。
文:舞舞纸
关键词:小丑
文体:小说
标题:《跳梁者》
正文:
472454是看着97从梁上跳下去的。
97和96、95还有之前的人一样,信号灯一亮就笔直地插入那精神溶剂,像一块投入水中的活泼金属,发出耀眼的火光飞速地画着旋,几圈之后沉寂下来,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只剩下一缸清澈见底的橙。
472454和97相隔了472357个人,幸好他们之间相隔了472357个人,如果472454是98到147之间的数字的话,97溶化的时候他只能盯着信号灯。
虽然相隔了472357个人,472454和97却是货真价实的同龄人,他们在同一个医院出生,出院后也被安排到了同一个模拟家庭。
“你们是我们第二次组建模拟家庭,原本我们只打算养一个,毕竟我们才第二次,可以领养一到两个小孩,养两个可以,养一个也可以,但是呢,我们领走胜利之后,他就一个劲地大声哭,非要荣光一起,我们觉得他像当年的我们,才把你一起领来的。”
模拟爸爸说得472454好像是97的附属品,实际上这个原本只打算抚养一个小孩的模拟家庭也没有足够的物资一次抚养两个。
国家按照人头发放口粮,食物上倒没那么捉襟见肘,但随着两人的长大,原本只供一人居住的小隔间越发地拥挤起来。
那是之前那个孩子的房间,里面充满了他生活的痕迹,地上打着一床小地铺,墙上布满了石头画的涂鸦,一串用空罐头串起来的会发出声响的挂饰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用手电筒照它还会反射晃眼的白光。
冬天,两人挤在一床小被子里,手挨着手,脚缠着脚,一个翻身就会摇得罐头叮当响。
夏天,温热的汗水黏在皮肤上,不通风的隔间里充满了汗水的味道。
97冰冰凉的手贴在472454身上,他12小时的非法劳动能够从军工厂得到一些物资兑换券,还有将水冰冻12小时的权利,每个不用去学校的夏日,他都会穿上冬衣,将冷冻库深处的一箱箱制剂搬到需要它们的地方,以换取全家半日的凉爽。
“今天我搬了‘那个’,我看到箱子上写着‘精神溶剂’。”97说。
“是军人或者科学家吧。”472454翻了个身,将97的手挪了个位置,“科学家不太可能,我们以后还是参军吧。”
“做军人和科学家都能复活,但复活要用平民,你不觉得那些平民很可悲吗?”
“但非战时的溶质只用60岁以上的平民,还有不限年龄的重病人、残疾人吗,本来他们就一只脚踏进棺材了,用他们来复活青壮年的经过战斗训练的军人,不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他们都是好事啊。”
“但你说的好事对平民来说不过是一张荣誉证书,还是反复利用的。”
老人和病弱的平民都被收容在国家为溶质打造的收容所里,他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能为他们收下荣誉证书的,只有给他们颁发荣誉证书的国家。
“我觉得你好怪,你说的这些,只要我们参军了,就和我们没关系了吧。我们一起参军,一起活到退伍——退伍军人可是有免被征用为溶质的权利的——难道你担心考不进军队?不可能的,你又没有缺胳膊少腿,怎么可能考不进?”
97知道这个问题没法和472454说下去。就在今天之前,他也抱着和472454一样的生死观,而他今天看到的那件颠覆他想法的事,他还不敢告诉472454。
97搬运完溶剂后没有离开,而是偷偷地留在了溶解室,他看到一个挂着吊针的老人一丝不挂,被军人用一架反复播放着“为精神技术而战”的录音轮椅推到了一根两米高的横梁上。横梁下是一台带加热功能的水槽,刚才被97搬运过来的溶剂冻块被解冻为液体,注水口的注入的蒸馏水将水槽填满,一缸橙色的精神溶剂就在两分钟之内便完成了配制。
溶剂配制完后,推轮椅的军人凑到老人耳边说了什么,97没有办法听清他们说话的内容,只看到他们说完话不久,军人拔掉吊针的针头将轮椅一斜,“扑通”一声把老人倒进了精神溶剂里。
在看到老人痛苦地挣扎在溶剂里之前,97也和472454一样,认为这样的老人能成为国家的战力应该感到荣幸,但真正看到人死前的挣扎,尤其是刚才还奄奄一息的老人突然像爆发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一样疯狂扭曲大叫时,97的心里第一次埋下了恐惧的种子。
“我不想做溶剂,也不想打仗,如果我参军了,我也不想死,我想平安无事地活到退伍,然后老死。”
“还有组建一个模拟家庭,分到一个独立的房间?”
“这也算是吧。”
“那你最好不要那么怕死,当心通不过心理评估。”
472454说的心理评估是军队的入伍测验的一环。
军队入伍测验分三个阶段:首先进行身体检查,通过医学检查和化验,排除残疾和患病的个体,选择寿命较长且衰老较慢的个体;然后进行体能和智能测试,按照成绩,淘汰体力不足、技巧不熟练或者智力不高的不适宜上战场的测试者;最后再对剩下的测试者进行心理评估,留下即使被反复杀死也能坚持战斗的战士。
472454担心97不能通过心理评估,但实际上97在第一轮的身体检查就被刷了下来。
97早早地被敲定了平民的身份,不但如此,他还被体检结果判定为了“重病人”。
体检结果显示97的心肺功能都低于标准数值,参考寿命为43周岁,甚至低于退伍年龄。
97知道这是在兵工厂的非法劳动造成的。他见过正式工进入冷冻库的装备,严实的防寒服和防寒面罩,衣服里还有化学发热的内胆。但因为是非法劳动,97没办法得到正式的装备,只能穿上家里最厚的衣服,但就算是最厚的冬衣,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环境里,97还是会冻得头痛欲裂。
“以后我就是你的溶质了,你可要好好考。”97挂着苦笑对472454说,“如果有幸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我很高兴。”
那是472454第一次对溶质复活士兵的制度有所怀疑。97因为非法劳动变成重病人,那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非法交易物资券和冰块,是没有任何同情余地的,为享乐透支身体的行为。但一想到自己也是97非法劳动的受益者,472454就非常不是滋味——如果97只是为了他自己,那472454还能骂一句活该,但自己也从97那得到了好处,也就是说,97的病弱有一半应该是归他的。
身体健康的平民平时会承担生产和后勤保障的任务,除非遇到战争,他们都能像一只野生的动物那样自然地的死去。但是97不同,重病无法适应长期的体力劳动,相当于无法为国家做出贡献,而且还会比一般人短命。为了不让病弱者白白死去,他们要被妥善地安置起来,为非战时死亡的军人或科学家延续生命。
胡思乱想缠绕着472454,结果472454也没通过入伍测验。他的体能没有问题,但在心理评估中,他没有合格。472454知道这多少是受了97的影响,但他不想推卸责任,没有什么比落榜以后的怨天尤人更像难看的了。
比起重病人和残疾人,普通平民的待遇要好上那么一点。472454和97告别了对他们失望透顶的模拟爸爸,搬出了模拟家庭,472454住进了国家给平民配给的成人宿舍,97住进了俗称“溶剂库房”的医疗监护设施。
472454再次和97相遇是在2年后。
国家进入了久违的备战状态,一场战争将在一个月后发起。所有的平民被集中了起来,97变成了97,472454变成了472454。
“总所周知,我国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外敌的威胁。”一名挂满了勋章的高级军官站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他们一边以‘非人道’指责我们的精神技术,一边靠反向工程和间谍窃取,享受着我国因为精神技术领先世界200年的科学成果。
“就在一个月前,我们的一名189岁的精神技术领域的高级科学家在他的宿舍失踪,根据监控录像,我们有证据证明他是被x国间谍绑架。
“现在他已经被带入x国境内,尽管精神设备没有接收到他死亡的信号,但一名高级科学家落入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国家,极有可能导致精神技术被滥用,届时不止是我国,世界也将面临危险。
“精神技术是我们国家的根基,它不但为我们保存了100年来所有非凡的大脑,还保护我们的军队,使训练有素的战士实现了战场上的0损耗。只有我国对这一技术绝对的独占,才能保障我国不被进犯。现在我国科学家被绑架,国家陷入了生死存亡的危机之中——我知道你们都是入伍测验的失败者,你们由于身体或心理素质不够出类拔萃,无法亲手拿起武器保卫祖国、保卫技术——不过没关系,你们并不可耻,你们有自己的方法来保护国家,保护世界最尖端的技术!
“精神技术可以将人的精神与技术设备连接起来,被连接者死亡后,有大约24小时的精神弥留期。只要在精神弥留期期间,向技术设备中注入精神能量,那被连接者弥留的精神就会被重新激活回到身体,从而实现“复活”。其中实现“复活”所需的精神能量,要将精神溶质加入精神溶剂中反应取得。
“在座的各位,就是光荣的精神技术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伟大的精神溶质!接下去,我就为大家讲解如何成为一名光荣的精神溶质!”
军官的演讲结束后,公共广播开始了“为精神技术而战”的不间断播送——精神溶质在释放精神能量时,需要想着某种行动或信念,这种行动或信念会成为被复活的人的生存动力,也会成为他们的行为准则——正向的信念会增强战士的斗志,所以国家反复播放“为精神技术而战”的广播来让这条信念深植民心。
“我们之间差了472357。”97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472454,“也许还没轮到你战争就结束了。”
“托你的福。”472454说。
“如果不打仗就好了。”
“不可能,你这种懦弱的思想,就算不是重病,也通不过心理评估。”
“都一样。”
“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去工作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可是要为国家做贡献的。”
“我在监护设施里每天都听你的公共广播。”
“那你应该知道我的声音是公共财产,不是专门给你听的。”
“我知道。”
以后恐怕不会再见了——472454的身影在视野中渐远,97为自己的人生点上了最后的句号——因为“重病人”的身份,97领到了极靠前的溶质编号,开战后不会活过一周。
他有点庆幸自己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就能被消耗掉,自己的人生早已因矛盾陷入痛苦,不能向任何人倾诉的疑虑每一秒都在折磨他的精神——反正都是最后了,97决定再任性一回——他向护士要来一支铅笔,让自己的世界安静了下来。
472454在公共广播的工作因为“为精神技术而战”而清闲了下来,每天只要临熄灯时播报一下战报和溶质消耗进度,其他时间都能自由支配。
“今日我军攻占x国xx市与xx市,xx地区已处于我军控制之中,我军损耗0人,溶质消耗至编号88。我军按计划稳步向xx市进军,胜利指日可待!”
说到胜利,472454的脑海中浮现了97的脸。“胜利”是模拟爸爸给97起的名字,尽管和97毫不相配,但直到97考试落榜之前,472454都管97叫“胜利哥”。
472454突然有了去见97最后一面的念头——今天的溶质编号消耗到88,明天就会轮到97。明天整个上午,公共广播都会播放“为精神技术而战”,472454可以偷偷溜进溶解室——他只看一眼就好——算是对“胜利哥”最后的告别。
472454看着97和96、95还有之前的人一样,笔直地插入精神溶剂,像一块投入水中的活泼金属,发出耀眼的火光飞速地画旋,几圈之后沉寂下来,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只剩下一缸清澈见底的橙。
当天,472454守着反复播放的“为精神技术而战”,直到第二天的早上,才收到了前线的通报稿。
“今日我军正在向x国xx市前进,溶质消耗至编号134。胜利指日可待!”
没有“我军损耗0人”,也没有“我军按计划稳步向xx市进军”,472454隐约感到了异样。
播报完公共广播,472454被叫到了广播站的站长室。两名穿着军服的老人向472454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他们是国家安全局的军官。
“昨天前线出现了叛逃士兵。”其中一人说,“他停止了战斗,不但拒绝射杀敌人,还向同伴开枪。经我们的调查,他的异常开始于一次复活,而那次复活使用的溶质编号是97。”
“我们检查了97的房间,发现了这个。”另一名军官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截沾血的铅笔,“我们分析了这只铅笔上的生物痕迹,除了97的血液以外,还有耵聍——也就是耳朵里的人体排泄物。”
“我们怀疑97用自残的方式拒绝公共广播,并且用叛逃的指令代替了‘为精神技术而战’。”
“因为那个叛逃指令,前线的军营里第一次出现了损耗,我们的进攻计划也被打断了。”
“这理所当然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但是97已经作为精神溶质溶解了,我们无法对他进行追责——”
“所以你们想找以前和他一起被收养的我?”472454问。
“不,连坐制度是非常古老而野蛮的刑罚制度,我们不会让你因为一个连血缘都没有的模拟家庭成员遭受刑罚,但是我们要剥夺你的溶质编号——我们看过你的入伍测验档案,你的心理评估成绩非常糟糕,这说明你为国家战斗的信念并不坚定,如果让你成为溶质,我们担心相同的事情再度发生。”
“没错,光昨天一起,整个前线就大乱了,要是再多来几个这样的,我们的军队会瘫痪的。”
“早点结束战争是我们共同的心愿,我们现在落下了整整一天的进度,再这样下去,战线会无限拉长,我们必须避免这种情况。”
“请放心,我们会将你保护起来,不让你因为他人的叛国行为受到迁怒,这点请你放心。”
“对了,你是公共广播的广播员是吧,喜欢这份工作吗?在你被保护之前,我们给你特权,给你与全国人民告别的机会,现在你可以去广播室了。”
472454被两名军官一左一右地夹着,回到了广播室。
军官递给他话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472454打开播音开关,“为精神技术而战”的循环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472454的声音。
备注:
东东夸我了~开心~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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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开始崩解了,最先是指头,指甲盖松动,拉扯着黏糊的浊液掉在了泥地上,无声无响。所有的死亡都是安静的,但迈入死亡的前一刻总是喧闹的,他不由得开始哭泣。
“你不该喜欢她的。”
像是有人在耳语着,但这里分明只有自己一个人。那耳语也若有若无,在崩解的痛苦下,什么教训、劝诫都是无意义的。
“真可怜,真可怜。”
不知谁又在说什么,但他也听不见了,十指的血液开始腐败,皮肉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一股子他曾想百般掩盖的讨厌腥味散发出来,“啪嗒”一声,什么摔在了地上。
是什么掉了?
他的世界本就灰蒙蒙的,只能察觉动弹的物体,但如今,他连那也做不到了。
是的,他的眼珠子掉在了地上。
多可惜啊,多可惜啊,她还夸赞过这双眼睛神秘而深邃,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但那秘密却有浅薄而寡淡,仅是几句爱意就能阐述干净的,实在不是她所期盼的宏大。
他又忍不住哭了起来,黄色的脓液从空荡荡的眼眶里涌出,就客观描述而言,那已称不上是眼泪了。那该是什么?
死亡,他的眼眶中涌出了死亡,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上。
他尚能迈步前进,却还是无处可去。
一道伤口,顺着下颚下拉,撕开了他的胸膛。那胸腔里没有心脏,只有两片灰色的肺叶垂死挣扎,撕扯着愈发稀薄的空气。
心脏呢?心脏哪去了?
他曾愤怒地指责对方夺走了自己的心,而争执毫无结果,到最后也只有自己在讲,她的回应唯有沉默。
到最后,即使不说他也明白了。他的胸腔里本就空无一物,只有黄金和美食交杂的欲望,那里本就没有心脏,只是他妄想自己会深爱着某人某事,将那些非我为他的存在塞入其中,视为心脏。
即使他用话语欺骗自己,但行为却早已暴露了本性。他从未向她献上一束玫瑰,脑海中或许闪过他的身影,但也转瞬即逝,唯有寂寞的时候才会提起一二。
他的发丝一根根落下。
他从未爱过她。
“是这样,是这样没错。”
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消散在空中。
万事万物总在消逝,爱上她,也只是对死亡的恐惧而已。他总以为,每个人都以为,只要能让珍贵的事物填满胸腔,死亡就不会那么恐怖,就像填满棉花的玩偶,落入水时总会比一张毛皮要完整。
有的人妄信权力与金钱,但它们也会随死亡流逝;有的人偏执信仰会就自己带上天堂,但等待他的更有可能是无际的黑暗;有的人渴望功绩与发明能将自己定格在历史上,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能力。
爱啊,爱,也许是,最廉价的,能让人面对死亡的事物。
他的左小腿嘎吱一下,掉了下来,然后再也接不上了。但他还得继续向前。
人生仅是一条赴死的路。
有的人能将爱塞满胸膛,自由而坦然的接受死亡。而有的人自以为是的爱,但那也仅是自以为而已。无论心里怎么想,爱总是要付出行动的,而他予她的,也仅有单调的情话。
他对时光挥霍无度,又祈求时光予他仁慈。
他述理想伟大无私,又未予理想一点血汗。
于是在人生的这场崩解中,他一无所有地面对死亡。
他的心本就空空荡荡的,如今连溶解脑浆也自口鼻流出,皮囊扩不住脂肪,血与最后的泪液一起留下。如今的他仅剩半身的骨,仍爬行着。
他当真是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一阵风,他的死也如一阵风,即使专注凝望,所见也只有虚无。
人还有有下一世吗?下一世又该如何?是继续蹉跎半生,自我欺骗?还是当真能填满胸腔,了无遗憾地死去?
不,没有下一世。
他停了下来,骨也崩解成灰,所有恶心的、粘稠的、难闻的,全部渗入了大地,与无机相融。
死亡的尽头,仅有一片黑暗,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的灵魂仅能拥抱着自我,孤独地漂浮在空中。
到了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胸腔里并非什么也没有。愤怒、嫉妒、不屑、贪婪,那原本的自我开始撕扯、咒骂着他。则趣果无间,受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丢了的心终于在这里寻回,也是为了焚心痛身,如佛曰:“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他是自己的无间地狱。
作者:源源汪
玛丽娜睁开双眼。她正与他坐在村庄前的斜坡上。
那是一个平静又安逸的小村庄,就在他们坐着的斜坡上,正有一群孩子互相追逐着,疯狂地撒丫子奔跑着并大笑着的样子像是没有明天会到来似的。
她双手撑在地上,青草尖顶着她的手心,它们像是在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支撑着玛丽娜的手掌似的。风一掠过,青草尖就像是玩耍般地搔着手心,那微妙的触感似乎是真实的,又有些模糊,像是透过镜子触摸自己,碰到了某种物体但是那冰凉的手感感觉到的却并不是自己。
「……?」
玛丽娜觉得自己应该在思考什么,但是大脑却似乎停止了转动。
在到达自己之前她在做什么呢?现在坐在这里又是要做什么?
“——”
玛丽娜的大脑还没有弄清自己的处境,她的身体却自顾自地行动了。
她张开了嘴,说了话。
只是声音从她的口中发出,却似乎并不是从她大脑中发出的指令,声音也没有到达她的耳蜗。
「——我说了什么?」
“怎么了?”他听见玛丽娜的声音转过头来看着她。
阳光顺着他扭头的动作,从他的发间漏出来了一些,滴落在玛丽娜的面颊上。那明亮的光没有想象中那种柔软的温度,却像是从眼眶中溢出的泪一样冰凉,从玛丽娜的眼角一路落到了下颚,最后滴在了草地上。
就在那一瞬间,玛丽娜突然想起来了——他是一直陪伴着自己的战士。
作为路过的冒险者,玛丽娜接受了村庄长者的委托去讨伐一直危害村庄的怪物。但是怪物比想象中要更危险也更难对付,她第一次的对战以失败告终。她受了不轻的伤,一直携带着的长剑也折断了,但是侥幸留下了性命回到了村庄。村民虽然很遗憾怪物并没有被讨伐,但是还是很感激玛丽娜的付出,于是提供了住所让她修养。但是玛丽娜却不想就这样放弃,等到伤好了之后,与村民们商量了许久并取得了大家的同意后,由几位自告奋勇的村民和玛丽娜一起,再次去与这个怪物战斗。
他就是那其中的一个。
他不是最强大的,但是却坚持得最久。有些村民受伤离开了,有些村民逃走了,只有他一直站在玛丽娜的身边。他似乎可以成为任何他所需要成为的,像是一把短剑,或是一面盾牌;是一个火堆,或是一片树荫。
玛丽娜在战斗,他只是在那里。
他像是她贴身的短剑,或是保护着她的盾牌;是寒冬深夜里、面前唯一燃烧着的火堆,或是炎夏正午里唯一投下的那一片树荫。
「对了,他问我怎么了。」玛丽娜愣了愣才想起来,「太阳好大。」
玛丽娜清了清喉咙,这才回答着他的话。
“我不想醒来。”
醒来?是的,醒来。
她早该察觉这是梦境。
冒险者?战斗?怪物?
她的大脑每一秒都在嘶吼着告诉她,这是一场梦。
可是她却充耳不闻,直到现在。
但是,那又怎样呢?
“我不想醒来。”
玛丽娜又重复了一遍。
他好像早就料到玛丽娜会这样说,笑得安静又包容。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耍脾气的小孩子,问道:“为什么?”
玛丽娜撑在草坪上的双手稍稍攥紧了一些,青草连同着泥土一起被抓入了手里,但是玛丽娜却感觉不到它们应当带来的触觉。这些感觉一遍遍地提醒着她,这里是梦境。
「我不想醒来。」
玛丽娜看着他,想将他的容貌都记住。
那黄铜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更浅的金红色,如同刚刚在火焰中灼烧起来的黄金;他的面孔很秀气,但是并不纤细,也不是那么好看,要更普通一些;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玛丽娜眨了眨眼睛。
阳光越来越耀眼。
「……等等,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她喉咙有些干涩,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声音也有些发哑:
“为什么?”
“因为醒来我会忘记你。”
“我会忘记你的名字。”
“忘记你的样子。”
“忘记我和你一起做过什么。”
太阳越来越大了,好刺眼。
玛丽娜快要睁不开眼了。
“不要害怕。”
他只是微笑,但是玛丽娜却渐渐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他的轮廓。她眯着眼睛,努力分辨着他笑容的弧度,想要将这一切都记下。只是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却还是很清晰。那是一种泉水落在水潭中清脆的声响,冰凉的水珠落在她身上,凉意催促着她站起来。
“就算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你会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的样子,忘记我们经历过的一切。”他只是静静地说着,“你也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情感。”
“玛丽娜。”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包含着某种微妙的情绪,终于不那么平静了。但是玛丽娜却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是隐约分辨出他的笑容颤抖了一下。
“不要害怕。”
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害怕,玛丽娜。”
阳光吞噬了两人。
而玛丽娜睁开了双眼。
-fin-
作者:橙子
01
“大灰狼”已经过时了——每个人都这么说。人大概是最喜欢吃故事的物种,喜欢到有点贪得无厌;他们的老故事堆起来能将地心填得满满当当,本来余下的空位就不多,可这世上生产故事的人依旧前仆后继,图书工厂的印刷机每天都在充满激情地工作——正因如此,时尚才变成了消耗品。目前只有老套的故事才会用上大灰狼这一反派形象:千篇一律的噩梦体型、千篇一律的泥黑色低吼。
“口味重、能给予舌尖猛烈而新鲜的刺激的故事往往卖得更好。”有人说。
大灰狼不仅不辣不新鲜,毛又厚来肉又硬,还有一股混合了铁锈与古老噩梦的干巴巴的腥味,眼下无论是作为主菜还是配餐都不太受欢迎。
02
今天,大灰狼的后代还和从前一样,居住在乌漆漆的森林里。不过,“森林”仅仅是个单元楼号,具体住哪,过去的故事并没有安排——也许是露宿野外吧,大灰狼大红大紫的那段时光,它参演的故事里还没有比它更强壮的野兽存在(对,除了猎人),它会做孔武怪物该做的事——于是硬汉赠予羸弱子孙的遗产只剩下坚韧的品格。
现在的大灰狼寄人篱下,睡在乡下田鼠的老洞里。乡下田鼠一家早早投奔城里老鼠去了。苍天可鉴,是它们亲自将钥匙交到大灰狼手上的。木制钥匙在田鼠太太手里转啊转,伴随着田鼠太太轻轻哼唱的《卡门》选段,一会飞向大灰狼爪子的左边,一会又落向右边,清漆反射出的光抹亮了田鼠太太的口红:哑光沙橘色。
“夫人,将来我能和你们一起居住吗?”
“呃,不能。”
“那至少,我们会一起聊天!一起说那句`城里有什么好!`”
“不会。我马上要走了。”
整理着礼服丝绸内衬的田鼠先生端详着它的夫人,用责备的语气说:“达令。”
“噢,蜜糖,我的亲亲。没错,你是对的,我不该这么玩弄钥匙……”田鼠太太娇嗔道。它的手一松,小小的钥匙立即没入大灰狼的爪子里,然后夫妇俩脸贴着脸,在屋门口扭了一支恰恰——
“喔……达令,那不是我想说的……我要说:你太不小心了……”田鼠先生说,它举起指头,小心地将田鼠太太的口红刮上脸颊与胡须,“这样我们才能出门。”
大灰狼看着:夫妇俩叹息着温存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奋力推开了房门。镁光灯瞬间吞没了两只小小的田鼠。“田鼠先生,您怎么看待城镇化呢”“田鼠先生,是什么迫使你们离开故土的”“田鼠先生,您怎么看待特邀评论员关于您与夫人的城市一日游又将提前结束的断言”“田鼠先生”“田鼠先生”……
海啸般的快门声里,田鼠丈夫的声音陡然间变得粗砺:“哎呀呀!媳妇儿,咋有介多活太阳围着俺们?难不成天塌了?唉呀哟!”
紧接着砰地一声——田鼠家的大门自此永久关闭。泥洞低矮潮湿、四通八达,角落塞满闪亮亮的高档酒水。一只大灰狼直着眼睛蜷缩在那里,还被震下来的土渣子呛得直咳嗽。从今往后,此处是大灰狼的“低调、简奢、便捷、品味高雅、宁静宜人的农家乐式住宅”了,如果他每个月能拿出八千定时寄给田鼠的话。大灰狼向左扫扫尾巴,书架顿时崩离解析;向右挪挪屁股,装饰墙立即地动山摇。大灰狼眨巴眨巴眼睛,只能小心翼翼地趴下,熟悉气味去了。
03
如今的大灰狼喜欢三只小猪的故事——准确地说:它喜欢三只小猪的房子。
真的房屋啊!四四方方的墙壁、亮晶晶的小圆窗户、折扇似的小台阶,长烟囱一到饭点便暖烘烘冒烟。大灰狼不说话,心已经跟着画册飘走了。地毡能放它的尾巴,毛毯能裹它的身腹,枕头能安抚它的梦。
有句老话说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灰狼不可能不去尝试。然而它只见过田鼠宅,视野的狭隘让它以为这世上所有的房子都是挖出来的。它亲力亲为、勤勤恳恳地营巢,最终成果如下:
地陷式盖草陷阱一处……耗时两星期
空心国有檀香木一件……耗时三天
泥土—树枝混合式中空摩天高塔……尚未竣工
大灰狼的高塔比肩树尖,单论高度,无疑极具黑森林地标建筑的潜质。
大灰狼还在塔里,它自上而下没日没夜地挖掘。实际上,它估错了塔高,那满溢空气的塔芯已经深入地底,而总工程师依旧执迷不悟拒绝交工,尽管它前进的道路上充斥本不该存在的砖块、尖石与树根。
——“遇到困难,第三只小猪绝不放弃。”
——“活儿又苦又累,可第三只小猪依旧将砖房砌得严丝合缝。”
——“小猪房地产为您搭建的砖头房子冬暖夏凉,是您温馨的港湾。”
它挖呀挖呀……挖呀挖呀……皇天不负有心狼,大灰狼终于造就了全森林最高的——喷泉。
挖通水源前的几分钟,大灰狼正半梦半醒。疲累在它毛茸茸的天灵盖下面酿酒,搅拌出田鼠一家人的影子。“你不可能有砖头房子的。”它们说。“你可是大灰狼。”大灰狼抵抗性地挥动爪子,企图掏出个“大灰狼也如此”的反驳力证来,没想到寒流因此噗地涌上来给了它一拳。还没等大灰狼反应过来,它就被地下水推搡着送上了天。椭圆形的天空急剧膨胀,然后哗啦啦地炸开,大灰狼看见远处亮闪闪的城市,近处稀疏的森林,森林中间站着一只穿亮蓝正装戴硬边帽的猪。“小猪!”大灰狼惊叫出声,它刚想向那只猪讨教造房的诀窍,树枝就追来钳住了它,着手实施一场激烈的殴打。万幸,大灰狼从不缺忍耐力;万幸,大灰狼奋力睁开肿胀双眼时——小猪,衣冠楚楚的小猪,竟站在它身边。
“这些都是你干的吗?”小猪兴奋地问,他的面颊涨得通红,因为呼吸粗重,刺绣衬衫上用于防止衣料崩裂的回形针开始颤抖,“这千疮百孔的水礼花,这谋杀纳税人的垃圾桶,这阴险的陷阱,都是你做的吗?”
“不……那是……仿造你的家……”大灰狼说。
“是你!是你!!我第一眼就相中了它们。啊,也许你能协助我,成为我——小小小小小小猪的衬托者,最佳背景板!”小猪好像没听到大灰狼的话,“你能想像吗?我找了多久——为了树立一个和我太太太太太爷爷们完全不同却同样深入人心的形象,我找了多少年!为此我抛弃了多少祖传的饭碗啊,我抽烟喝酒,我敷衍了事,我从不生火烧壁炉,可他们却希望我回归正轨,又私下腹诽我没有超越!多么伤人——”
“所以——”大灰狼说。
“——新的经典形象马上就要诞生!来吧,来为我的伟大事业添砖加瓦吧!我都想好了:你会成为我的手套,我的爱犬,对,要夸张一些,你可能要把手上的皮脱给我戴一会儿,对,就一小会,摄像机开着的时候戴,你不会光太久的……不不不,这样太傲慢了,也许我们需要plan B,或者再多一些,你也可以提点子给我听听……啊,这太阳太烈,来,跟我走,我们到树荫地下慢慢叙……”
“——你不会……搭屋子。”大灰狼终于找准机会说完了它的话。
“你说建筑?噢,没错儿,我不会,太老套了。那是工人该干的活儿,轮不上我。怎么了,我的新帽子?”
小猪的话没能如他希望的那样完好无损地传入大灰狼的耳朵。这头受伤的狼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睡着了。
04
大灰狼飞驰着。它跑过树丛,跑过小河,跑过山谷,跑过猎人,跑过碎成渣的村庄,跑过栅栏,跑过羊群,跑过流云,跑过下沉的太阳,跑过星星和月亮,跑过黑夜。每踩一步,他的鬃毛便会长一寸,他的身影便会大一分。当它一头扎入黑夜时,它已经是一头巨大的、滴着黑灰浓汁的野兽了。狼眨了眨眼,垂下头:在它的犬齿下方,一只光溜溜的两足生物尖叫着,似乎想穿过它的牙去拾一瓣烧炭。狼压低身子,把炭条推了过去,两足生物哆哆嗦嗦地握住,逃向一旁的篝火。然后,那光屁股的生命体望着它,用炭在篝火边写下:噩梦。
噩梦。
这是噩梦。
噩梦。
噩梦?狼迷迷糊糊地想,嗯?我其实,好像也不叫这个名字。
END
备注:写给妹妹的餐前故事。写着写着大灰狼说你得再理理看清我是谁才行。
本来只是一个找家的故事……当然现在也是。
故事线还是比较乱的,尤其是狼的心路历程。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艾里
免责声明:无
有煤被铲进炉膛里。米卡·考森站在煤堆一旁望向窗外,头脑中的图景却是他将半条手臂插入沸腾锅炉中的幻想。而他偶然将两位士官扫进视线以内,他们距火车约五步远,面向火车内外均不洁净的车窗,衣领上光泽迷糊的纽扣被身穿的大衣掩埋。雅各布·施耐德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吐出锅炉水沸腾时源源不断的水雾。他十分珍惜他的中士职位,不情愿让任何人绞住他的任何把柄,在外时他总谨言慎行,为他的士兵们做好榜样。他的四点钟方向,一位拄拐的士兵在站台短暂停留,就为腾出手向雅各布·施耐德行礼。礼仪过后,他在两位士官的目视下攀上火车,拒绝了列车员的援手,即使他的右侧小腿受纱布层层包裹,单拐也无法阻挡他行走时的摇晃。火车起步时鸣一声长笛。雅各布·施耐德的面孔与露出的脖颈感受到火车铁皮隐约传递的滚滚热量。
“我没有上前扶他,别人会不会认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的长官?”
雅各布·施耐德必须提高音量,因为火车各部件的摩擦几乎掩盖了一切其余声响。
“施耐德中士,您的所言所行毫无挑剔!将哭鼻子的新兵送回家不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这位士官也不得不提高音量,导致二人的对话尽显浮夸。
“您没斥责他大意摔断自己的腿就已经尽了所有情分。”
士兵位置靠窗。他的面孔多弧线,两颊不自然的深沉色斑使那双眼睛格外明亮。这张青年面孔显示他的入伍时间不长,最多九个月。你可以看见他军服后侧靠近领口的部分浮现不完整的棕色圆环,来自他离开以前向炊事班同级求的铁皮水壶,用它的热量与潮湿让军装不至于发皱。他的手伸进军服左侧的胸袋,拇指只摸到两样东西:他的假条,他的速写本,后者的皮革封面异常坚硬。速写本翻开第一页,铅笔签名,维尔利特,别无其他。这很有可能是他名字的一部分。这会儿维尔利特向前看:他右前方对侧的靠窗位置有一个男人;维尔利特向后看:所有座椅都空荡荡。
“先生!抱歉打扰您。只是我有个问题想问——或许事关重要,这得看您的回答了。”
靠窗座位上的男人扬起脸。
“这火车是去哪儿的?您别误会,我没有逃票。只不过从卡车上摔进战壕里之后我的脑子就不怎么打转:五分钟前干的事儿,我能马上就忘掉。我害怕我因为没记住时间而搭错了车。我是要回家的。车厢里几乎一个人也没有。”
“检票员会来。”
“好吧,您不喜欢说话。”
“这火车去芬兰。”
“去芬兰?”
“对——一直到芬兰火车站。”
“您在拿我寻开心呢。”
“真的去芬兰。”
“我们可没有那么长的火车线路。况且,要是时刻表上写了芬兰,我绝对不会五分钟后就忘记。这趟旅程值得我十分钟的记忆。”
“对,您说得对。我在开玩笑。”
“火车是去不莱梅哈芬的吗?”
“是。”
“太好了,我没上错火车。我可以回家了。车厢里怎么没有人呢?”
“您问我?我不知道。问检票员吧。”
“罢了,其实我没那么有兴趣知道这回事儿。”
“这就好。”
“您去哪儿?”
“对这事儿就很感兴趣?”
“是,是——您可是这车厢里除去我唯一的活人了。假使我一开始没同您搭话还好,但一张口我就停不下来。我得跟人说话才行!在军队里很少有人跟我说话,因为我每天说的话‘超出了句子的配给份额’,所以他们不允许我说话。”
“方才您说从卡车上摔进战壕。”
“喔,您不喜欢谈您自己的事儿。那好吧,至少有人能听我说话。”
“那道战壕很深吗?”
“不,不深,只有一米多一点,该是没挖完就废弃了。可问题出在我的腿上:摔下卡车时它在车上挂了一下,因为我的同级试图把我抓住。他显然弄巧成拙了。但我最终换来提早休假——我入伍只有七个月,按理说,还有五个月才轮到我呢。”
维尔利特咬着手指甲。此时他已经坐在男人身前,那条因包扎而粗大的小腿滑稽地横在过道当中。
“看,其实他们说得没错,我说的话总是超出配给额度。如果您是我的上级,我就惨了。您肯定要说:‘维尔利特,你又在说那些废话了!’”
“您知道,您现在不在军队里,我也不是您的上司。事实上,您想要说什么,说多少都可以。”
男人的薄嘴唇抿起微笑。
“这是在一辆驶往芬兰的火车上。既听不到‘维尔利特,你又在说那些废话了!’也听不到‘伊万诺夫,规范你的坐姿!’”
“不,这不是去芬兰的。”
“是去不莱梅哈芬,我知道。”
“您的德语说得很好。”
维尔利特重新打量这位消瘦的男人,他能透过男人脸颊上垂下的温柔阴影描绘出头骨的轮廓。男人伸出的细长手指,指节与指节之间总有一道向内的弧形凹陷,他直线构成的身躯之上安有圆形的双眼。他戴一个毛绒帽,还穿浅灰色的单排扣长外套。而在这臃肿外袍的最外一层,深棕红的粗皮带让这身穿着不至于粗糙。他左右两边五指相互交叉,平稳地扣在他与维尔利特身前那张勉强能称作桌子的横板上。
“这我也知道。”
“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不莱梅哈芬是个好地方。格斯特河,港口。您应该很喜欢下河,我看到您脸上均匀的晒斑。”
“这其实是在军队留下的。但我看惯了自己的脸,没想到它们这么明显。”
“我明白了。”
维尔利特双手盖住脸颊。
“唉,您不喜欢说自己的事儿。那我也不能光说我的了。”
“您继续说吧,我喜欢听您说话。事实上,我在想,要是这辆火车永不停靠就好了。”
“这样您就能一直听我说话?”
“只是原因之一!如果当真要永远生活在火车上,有您在一定令人欢欣。”
“但我不希望它永不停靠:只有抵达终点站我才能回家,这样不会浪费我的假期。我更希望回程的那辆火车一直走,这样我就永远也不用回兵营里去。”
“相信您在军队中如履薄冰。”
“曾经如此——直到我摔断腿的那天。事实上,我是被推下去的。”
“可怜的孩子,维尔利特。但您即使到站,如果在路上看到你的上级,还是得向他们行礼。火车启动前我看到您向中士行礼,但您拄着拐杖,身体被压弯成落进热油里的鱼鳞。他要是通情达理,应该免了你的礼。”
“中士没有错。免礼只是他的情分,不是义务。”
“但您要是一直在这辆火车上,就无需考虑所谓上下级了。而当您下车,您军人的身份又笼罩着您。”
“我知道您的意思。但只要战争结束,我申请退伍,就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了。我可以在河畔捕鱼或者游泳,修完我的大学学业。”
“我很羡慕您的生活,只可惜没人能知道战争何时结束。就当这辆火车是休憩吧。”
“它怎么就不能真的到芬兰去呢?那样我就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然后我离开——可能会有段时间见不到我的家人,但只要战争结束,我可以用一个新的身份去见他们。然后我向长官解释,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上错了火车。”
检票员来过,两个人的车票都没有问题。
“我不想当逃兵。如果我的上级在场,肯定要说‘维尔利特,当逃兵是违反纪律的!’”
“这句话很有意思:当您彻底离开军队,事实上也并没有纪律可言了。”
“您在军队服过役吗?”
“警校。”
“您是警察!”
“我曾经是。”
男人五根手指交替敲击面前的横板,由轻到重。
“我也喜欢听您说话——虽然您的话不算多。但我能理解为什么您不愿意多张口。”
“您为什么不能真的到其他地方去呢,既然就连您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听上去您是个叛逆的人,是什么让您害怕?真抱歉,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您可以不回答。”
“终于等到这次机会了:告诉我多一点*你*的事吧!”
“可您甚至不会知道我说的一切是否属实。”
“这不重要。您实际也不知道我所说的是否属实。”
“是,可我们居然已经满足了对方的求知欲。”
“我还没准备好谈论这么复杂的内容。”
“抱歉。”
“别在意!我看上去很叛逆吗?或许吧,都是因为这辆火车。遗憾的是,我已经习惯了刁难与针对,不然我甚至连新兵营都没法儿出。那些只比我们早来六个月的士兵表现得像是比我们多服了六年的役。”
“我明白了。”
“我记不清是谁把我推下卡车:那不重要,至少我没摔断脖子,还提前五个月迎来了我入伍以来的第一次休假。”
“您是个坚强的人,维尔利特。我又开始羡慕您了。”
“可惜我每个月只配给了这么多坚强。”
“您的坚强十分符合配给标准。”
“当警察的感觉怎么样?”
“不用上战场。”
“这次是我该羡慕你。”
“纪律严明,维尔利特。每周一次轮到我和我的同事沿河巡逻。”
“那条河的风景?”
“我不是一个擅长遣词造句的人——我只记得我与同事登上桥梁,眼前宽阔流淌的河流像一条灰色的鼹鼠皮毛。”
“我喜欢格斯特河的夕阳。”
“傍晚是一段非常值得怀念的时光。我宁愿记忆中只留住这段时刻,夜晚的河流比白天要更蓝。其余时候只有繁杂的琐事,就像您每日都得打扫寝室一样繁杂。”
“你应该是位声名远扬的警察。亲和,严肃,如果我小时候有你这样的警察替我从树上取下我的皮球,我会非常喜欢你的。”
“不,我只是位普通人。”
男人眨着他浑圆的眼睛。
“但或许我已经声名远扬了。诡异的是,我本人还被瞒在鼓里。”
“现在到我好奇你离开的理由了:你看上去比我更能适应。留在一个更为轻松的岗位上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事。你想参军吗?你严重违反了纪律吗?但至少你没被推下河去。当然了,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可以当做我从来没问过这些事。”
“你完全有理由和权利知道这些。我……”
男人抬起一只手,三根指头放在他的嘴唇上。
“将其理解为一处更大的军队吧:只有服从与违抗,但每种选择都将引来一种毁灭。这也是为何我宁愿这辆火车永远行驶下去,一处极好的休憩。不过如今,我已经不需要做出任何选择了,就像正坐在我面前的您一样,处在一处并非军队的地方,在正与反面前能够选择有利于自身的逃避。”
“不同的是,”维尔利特的语气同之前未有不同,“这辆火车还得停靠。”
“是的,维尔利特,我到站了。”
男人很高,有限的火车车厢使他略微弯下背部,他鸟爪一般的手箍在士兵肩上,用委婉的力道免去士兵的送行。他们当中被呼气捂得温暖的惨淡空气被火车外涌入的凉风吹散,仅留下残留于火车车厢之上波浪般翻滚的热度。拉斯维耶特·阿纳托利耶维奇·伊万诺夫将这段二十分钟的短暂旅程交由眼前的蓝眼士兵,他极为确认他们日后不会再次见面,可对话所建立的感情驱使他想象这位士兵战死沙场的幻觉:他白刺刺的腿骨尖笋一般突出,皮肤之下的血液停止流动,极为矛盾地在他假人般的脸孔上凸显青紫色回路。拉斯维耶特·阿纳托利耶维奇·伊万诺夫的手心将体温传至士兵的手心,下车时,他的衣摆衣摆勾上车门处的挂钩,他左手紧抓土黄色皮包的握把,右手两根手指将衣摆绕过挂钩,投入凛冽的冬日的怀抱。士兵维尔利特的手掌在内侧车窗上抹了又抹,可他始终无法清洁干净:手心的汗水与油脂倒被他擦在窗面。这位温暖的生物锅炉,不间断地喷出水雾模糊他自己的视线,鼻尖受玻璃的压力而挤压。
“芬兰火车站可是在彼得格勒呢!”
维尔利特的话并没有一位中士在旁聆听,浓重的蒸汽与铁器钻入他的耳廓,甚至不能确认他的声带是否当真为他发出声音而震动。
*此处维尔利特不再使用敬语。
作者:语谖
第十七大道318号五层509室的门今晚第二次被打开,三个黑影鱼贯而入。前两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第三个人的衣服是白色的。
“没看到人。”其中一个人说,“怎么办,先生?”
白衣人不置可否,他双手插在自己的白风衣口袋里,缓慢地在房间内踱步。
“情报靠谱吗?那个方礼,不像是会养情妇的类型。”先前开口的那个人转头问另一个黑衣人,”能把钉子钉得那么深,不像是会在男女关系上翻车的人。“
“不是男女关系,是男男关系。”白衣人纠正道,“地毯上的痕迹显示是45码的鞋,而方礼本人的鞋号是42。”
“哦~”两个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其中一个挤眉弄眼地说,“这倒是说得通了,那货自己长得就像是做情妇的。”
“唉唉,不会吧。”另一个黑衣人捅了他一下,“你好这一口啊!那张脸倒是好看,但是身材嘛……就啧啧啧。找他不如找他手下那个大胸女刘思绮。再说了他那么高,找他不如找那个小白脸付鸣音。”
“但你不可否认,方礼那张脸可真是……”黑衣人还想说什么,前面领头的那个白衣人停住了脚步。
“没有人。”白衣人用脚踢开虚掩的木门,“刚刚你们没打中。”他看着一地狼藉的卧室,“没有血迹,没有人受伤,那两个人逃了。”
“不可能!”其中一个黑衣人叫起来,“这楼只有一个出入口,咱们进来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人离开。”
白衣人继续向里面走,一直走到最里面的浴室。他看了几分钟,撩起风衣下摆,买入浴缸中,趴在墙上伸手敲了几下。
“是空的。”他跳出浴缸让开空间,“砸开。”
两个黑衣人上前敲了几下,一道暗门被强行砸破。
“这个设计倒是巧妙,浴室里用墙面上的装饰隐藏门,另一侧的门刚好是是检修井的门,没人知道这个房间有个秘密出口。”白衣人轻哼了一声,“看来那个方礼没少在这里下功夫啊。”
“还不是被先生看穿了!”黑衣人谄媚地说,“不知道那俩小子藏在哪里。”
白衣人敛着衣服从暗门走了出去,扭头看了看四周:“左边,这里有楼梯。”
一个黑衣人走过去推开了厚厚的钢门,探头看进去:“挺黑的。”
“地面呢?”白衣人问。
“地面?什么地面?”
“地面上有灰尘吗?有脚印吗?”白衣人的语气带了些不耐烦。
“没有,地面可干净了!”黑衣人回报。
“那你顺着这个楼梯下去,走到门口不要离开,就守在那里,外面有在咱们的人看着,他们一出去就会被发现。现在还没消息,他们还躲在这楼里。”白衣人回过头对着另一个人说,“你过去,按照之前说的毁尸灭迹。别留下什么能被追查到的痕迹。方礼他仇家那么多,就算死了或者失踪,也不意外。”
“知道了,先生。”两个黑衣人分头行事,白衣人走向电梯,面带笑容:“方礼,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他们将七组组长这个位置交给你吧……”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柄银色的蝴蝶刀,伴着身后巨大的爆炸熟练地转了起来。火光将他的脸映得惨白,一双淡色的眼眸里闪过洋洋自得的兴奋。
次日报纸的头版头条就是这条新闻。
“第十七大道318号公寓发生原因不明的爆炸,房间内两人死亡,死者均为身高185公分的男性,其中一人配枪,另有数人受轻伤。据现场推断,爆炸物存储于其中一名死者带来的行李箱内。警方初步判断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谋杀……哦呀,看来阁下被当成了凶手呢。这可真是,让人心情愉悦。”街边的咖啡店内,一名身着墨蓝色长风衣的男子放下报纸,心情愉悦地调侃对面的人。
“嘁……还不是你害的。”对面褐色头发的男子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曹明和史云波一定很担心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哦呀哦呀,要活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着我。这可是阁下说的。”男子乐不可支地说,“更何况,我的配枪还在你手里呢,小红帽先生。”
没错,这两个人正是从爆炸中死里逃生的方礼和周炎。
“我完全被你拐上贼船了。”周炎闷闷地说,“你选择那个地点,分明就是布下了天罗地网等他们过来,不然怎么会将书柜改装成防爆炸的暗室呢。”
“居然会使用成语,真让人惊讶于您的智慧。”方礼笑眯眯地说。
作者:香无妄(全胜)
投票统计:0狙
大约六月中旬的时候,我的管家从线上转来了一封信。我记得那段时间一直在频繁地下雨,整个天空都是阴沉沉的,几乎见不到特别明亮的天色。花园里的植被从阳台上看过去都是些灰扑扑的影子,原本干净整洁的道路缝隙中也滋生出各种覃菌蕨类。替我清理房间的萨利出生在北方,几乎不能理解这样阴雨连绵的气候。每天都能听见她向管家抱怨过于濡湿的空气。
这样的天气自然也提不起多少工作的热情,我的大脑浑浑噩噩,甚至有些想不起每天都做了些什么。就是在这样的某一天,一封奇怪的信件突兀的到来了。
尊敬的博斯·B.F.阿德莱德先生:
很冒昧地写了这样一封信给您,希望您还记得我。我曾与您有过短暂的交谈,那是在今年一月份拉特兰心理学会所举办的会议上。之前我阅读了您写的很多文章,对您的一些观点十分认同。那时候我与您相谈甚欢,在您得知我的身份是《莱克斯利学报》的编辑时,便将我拉到了一旁的角落,说您即将完成一篇新的论文,但由于发现过于惊世骇俗,很可能不能顺利地发表。希望我能够为您提供一些便利,在四月一日的学报上发表您的论文。说句实话,我相信以您的学术能力,愿意在《莱克斯利学报》上发表您的著作,是我的荣幸,我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您。
如今已经四月过半,我却不再得到您的消息,忍不住冒昧来信,想知道您是否一切安好。
预致谢意。
N.W·马祖尔
这封信件的到来叫我出乎意料,阿德莱德先生是我的导师。几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走了他的性命,阿德莱德先生的身体康健,也足够年轻,但那场病来势汹汹,让他的身体快速衰败,还没来得及查明病因,死亡就轻而易举地带走了他。据说可能是在别的星域不小心感染的传染病——要知道,有些星域的疾病非常恐怖。那段时间我正巧被派去E星域学习,没来得及赶上他的葬礼。等我回来的时候,便被律师通知阿德莱德先生将他所有的实验资料都留给了我。只不过由于忙碌,我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打理这些资料。
我看了看落款的时间还是四月份,这封信件想必是寄到了阿德莱德先生的电脑上,只不过阿德莱德先生的家人一直不曾注意,等到发现,才将这封信辗转至我这边。在这封信到达之前,我从未从阿德莱德先生口中听到任何有关于新发现的信息。唯一的可能性,是今年才发生不久,由于我被派往E星域,没有办法和阿德莱德先生稳定地联络。因此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即使这持续的雨季叫人心烦意乱,但我还是出门赶去实验室,试图整理阿德莱德先生留给我的实验资料,一开始我并没有太多的发现,直到实验室的智能系统提醒我,阿德莱德先生创建了一套隐藏的文件集,就在最近的几个月内。他为这份资料集设置了32位数的密钥,并且只有五次输入机会。
第一次我输入的是阿德莱德先生的常用密钥,但显然是错误的。第二次,我选择输入我常用的那套密钥,依旧是失败。我熟悉阿德莱德先生,他并不热衷设计过于复杂的密码,否则只会让他自己抓狂,一定是有什么记忆深刻有关联的数字。我坐在实验室思考了很久,直到想起阿德莱德先生托律师带给我的一句话。
“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我还是希望我们祈祷有用。”
在我们星球的历史里,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信奉着神灵的存在,相信我们的星球是神灵亲手所打造的,即使已经与其他星域的生命开始接触,如今信仰神灵的仍不在少数。当然,我和阿德莱德先生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我们一直坚信生命是不可复制,神灵也不是真实存在。但大概在十年前左右,阿德莱德先生曾与我意外探索过某个荒芜的星域,那时候我们原本计划是另一边,但是路途比我们预计要远得多。我们在第三次补给飞船后,不小心遭遇了恒星爆发,那一瞬间剧烈震动让我和阿德莱德先生几乎以为死亡近在眼前,阿德莱德先生便半开玩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所幸的是,我们的驾驶员经验丰富,成功跃迁,只是定位系统受到了损坏,使得我们的飞船在跃迁时偏离了原先的轨道,进入了一片陌生的星域。
这片星域在很早的时候就被政府发现过,但当时的系统所回馈的信息是荒星,不存在任何生命,没有探索价值。因此基本没有真正的飞船尝试在这片星域停留。如果不是由于恒星爆发影响了飞船的定位设备,我们需要一定时间修复的话,想必我和阿德莱德先生也绝不会想在这块星域停靠一段时间。在这片星域中,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导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其中一颗星球作为降落地,就好像受到了无形中的指引,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在吸引我们吧。
这颗星球非常非常大,几乎是我们星球的数倍。星球上有大量的水源,相比起其他物资丰富的星球,这颗只有水的星未免太贫瘠了些。在我们的飞船穿过了星球的气流屏后,系统就发出了强烈警告。这让我们不得不打开飞船的防护罩,否则几秒钟过后我们的飞船就会爆炸。在这片星域,包括我们临走时另外探索的几颗星球,都存在着一种我们很少见但没什么用处的元素。这个元素正是导致我们飞船系统尖叫的原因。
星球非常荒芜,除了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但在飞船的探测报告中,整个星球遍布了对我们有害气体与射线。因为准备不足,我和阿德莱德先生最终没有离开飞船,只派遣了少量探索机出去采样和录像。这期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直到我们定位系统维修完毕,探索机们也全部顺利召回。很快我和阿德莱德先生就重新启程,离开了这片星域。
只是阿德莱德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样久远的一件事呢。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猜测错误,但当我尝试着输入这片荒芜星域的坐标时,系统提示我是对的。
我点开第一份文件,只有寥寥几句话:
我曾认为生命绝不应该只有我们这一种体系和构成——虽然我们已经成功与其他星域的生命接触过了——但我仍相信一定会有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命存在。
的确存在着这样的生命。
我很难形容我看到这句话的感受,在十年前,甚至五年前,我都是阿德莱德先生理念坚定不移的拥护者,直到现实一次次击落我的信念,我终究顺服了。我与阿德莱德先生大吵一架,搬离了他的实验室,选择了如今的‘正轨’,而阿德莱德先生仍旧固执地在寻找他所认知的“生命”。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来实验室整理阿德莱德先生留下来资料的原因,或许在潜意识里,我认定阿德莱德先生的研究是错误的,我并不想面对阿德莱德先生将他的才华浪费在这堆废纸上。如果阿德莱德先生早点醒悟,或许他在科研界绝不止现在的成就。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打开了第二份文件,这是一个视频。视频一开始是黑的,只能含糊听见一点杂乱的声音,很快有比较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出现了阿德莱德先生的脸。
“这是什么,啊,一只倒霉的探索机。”阿德莱德先生轻松地将镜头拿起来,“是不是又被某个粗心的家伙遗忘了?遇到这样的主人真是太可怜了。”
“唔,让我瞧瞧,卡萨——又把参数给调错了,嘿!”阿德莱德先生碎碎叨叨的声音伴随着整个视频,“频率30000HZ以下,波长12μ,还有这个,唔——这是什么?”
接下来视频里一晃而过一道黑影,又很快清晰了下来。这似乎是一株巨大的植物,视频内只能看到那数尺长直径的根茎,镜头似乎在慢慢后移,直至将整个轮廓拍全,那柔韧摇晃的巨大喇叭形花冠,以及花芯中流出的金黄而粘稠的浓浆,呈现出一种既美丽又恶心的观感。
猛然地镜头里出现一对狰狞的绿眼,密密麻麻的眼睛呈六边形堆砌在一起,它凝视着镜头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它被身后那朵花型植物吸引住了。随着转身,它的全貌出现在了视频中,它长着一对口器,背后生有三对翅膀,轻薄而透明,巨大而凸起的腹部上面生长着白色的条纹。六只细细的长足以及腹部都遍布着绒毛,长足在腹部缓慢划动。
它轻轻落在巨大的花壁上,最下面的两只长足立住,而最上端的长足则搓揉在一起,翅膀仍在微微颤动,在背脊上慢悠悠地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贪恋那浓浆散发的气味。这样安静的画面让我忍不住捏紧了心脏,总觉得下一秒这朵巨大的花会喷出毒液吞噬掉这个生物。如果不是视频的读条仍在继续,我几乎以为画面卡住。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我悬着的心快要放下。而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落下,抓住了镜头。镜头前的景色开始飞速变化,摇晃得令人头晕,再后来这个镜头离地面越来越远,竟然可以看清一部分地面的全貌。让我所惊讶的是在这高空飞掠的视野中,我看到了许多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形态。视频在视野再次落下就戛然而止。
我哆嗦的手几乎拿不住手里的茶杯,我希望这只是阿德莱德先生的一个恶作剧,他利用电影的手法塑造了一个奇异的世界,伪造了这段视频。但我内心很清楚,我的导师不是这样的性格,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却绝不会弄虚作假。
我忍不住打开了其他文件,这个文件集中有着大量的照片,照片里既有之前视频中出现过的高清截图,也有一些显微镜的镜头图,让我不解的是这些显微镜直出的图片实在是过于普通,不过是些形态各异的细胞切片。剩下的还有十数张手绘稿,杂乱的线条涂抹出了形态各异的生物。遍布鳞甲的锥形生物,具有上千颗牙齿的黏液软体,最恐怖的是一份被取名为‘孢子’的文件,原本蠕动行走的某种生物僵硬着身躯,菌丝在体内肆意生长,疯狂地占据了这类生物口腔,气孔等一切器官,蚕食着它体内所有物质,直到吸食殆尽,从头部破体而出,长出新的孢子进行下一轮的侵蚀。
这些如同噩梦中无法描述出来的各异形态,都被阿德莱德先生呈现在纸上。
或许是他已经疯了。
至少在我打开最后一份文件前,我这样想。
最后一份文件,是阿德莱德先生的留言。
亲爱的卡萨:
如果这是我不信神的惩罚,我接受。
或许你很难相信,在你决定放弃的那一年,我也曾动摇了。就如同你所说的,这世上所有已确认的生命都是如此,那么证明生命的存在就如同最稳定的公式,虽然可以衍变成不同的形态,但最核心本质一直在那里。
你离开我两年左右的时候,我的女儿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她央求我回去陪陪她,做一个普通点的退休老家伙,我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在临走前依旧忍不住去清理了一下我跟你一起探索过星域的老飞船。大概是命运注定,那只被你设错参数的探索机正巧被一堆杂物盖在角落。
或许我从未真正设想过,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命,应该是怎样的存在。我们错在依旧以我们现有的生命意识在探测那些未知的生命。在20000HZ之下,有我们听不到但真实存在的声音,在我们眼睛所无法吸收的波段中存在着各异的色彩,有我们身体构成的模式无法抓取的形态。新生命确实存在,却是我们无法直接听到、看到和摸到的——与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生命。
它们组成的分子与我们不一致,那些我们畏惧的射线与气体是它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最让你我难以置信的,这些生物全是多生物集合体。
是的,即使那些构成生命的成分与我们完全不同,但它们也有生物的形态。可是与我们是一整个或者一两个个体所构成不一样的是,它们体内存在数十兆个微生物。光在皮肤上就寄生着几兆的细菌,与我们已知的共生生物完全不同。
当我意外发现当初我们采样的空气中竟然用特制的波长可以照出生物体时,这让我欣喜若狂。仅仅只是一点点切片,里面竟然可以析出多种细胞形态。
我或许是疯了,我重新改造了飞船,再次跃迁到了那颗星球上,在特制参数的摄取下,我在舷窗上看到了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场景。
这颗星球不是荒星,是一颗拥有着数百万种生命的巨型星球。这颗星球上也有智慧体,体型巨大,拥有自己的文化和意识,也存在政府和制度。它们的建筑巍峨高耸,但显然科技还不足以令它们离开这颗星球。它们似乎也无法看到我,这大约就是生命之间的距离。
但我对它们感到恐惧。
如果你不亲临此处,你绝对无法想象它们是什么样的。原本我已经为它们体内数十兆的微生物感到震惊,但如果你看到了它们的分裂过程会感到更加可怕。它们的子体通过吸食原体的养分而直接在原体体内成型,原体则不得不大量的进食以保证不被子体完全蚕食,但即使如此,原体仍旧会变得行动迟缓精神衰弱,它的脸总是露出迷幻般的笑意,如同被塞壬歌声诱惑的船员(如果你已经看过那份‘孢子’文件的话,你可能会好接受一些),待到成型到一定程度,它会强行破开原体而分裂出来。在那个时刻我听到了这辈子听过的最惨烈的嚎叫。邪恶的子体披淋着大量浑浊脏污血液从原体中钻出,恶魔般的啼哭配合原体嘶哑的呻吟,像是一种巫术般的吟咒钻进我的脑袋里。我慌忙地关掉了转换器才得以在这样的声音中存活下来。
我在这个星球呆了短暂的一段时间,也偷偷带走了一些多细胞生命体的样本。
但我为这件事付出了代价。
这些生命的存在十分独特,它们的生存环境格外恶劣,由于多生命共生的因素,它们具有极强的抵抗性。这颗星球存在的大量病原体对它们来说都不足为虑,但却能轻易地感染我。
但我并不后悔。
亲爱的卡萨,我的私心既希望你能看到这些,又希望你永远不会发现。
阿德莱德
END
作者:戚寅
免责mode:随意
才是早半天,日影绕着花窗和竹枝,在地上漏出细密的光斑,隐隐有初夏的轮廓,扬州称不上暑热,何出岫去码头看人卸货,又一路跟到铺头,总算将忙活了好一阵的单子结清了,身上的衣物依旧洁净漂亮。
他舍得下面皮,也不挑活,升得算是飞快,如今也住上了主管的小院。唐听泉那泥猴回过一趟巴蜀,带了些竹鞭庆贺他乔迁,说是亲手在问道坡挖的……挨着院墙种了一排,不多时就长得有两人高,但光长个不遮阴。何出岫拖着竹躺椅张望一圈,院里原本自带一棵桂树,这时也稀稀落落的,因而又把躺椅拖回廊内。
早晨掀开的井盖忘了盖回去,井壁晒得温温的,好在还晒不着井水。何出岫擦过脸,又冲了冲脚,再踩着水印缓缓踱回去,还不到蝉鸣的时候,院子里泛着一滴一滴的水声,和木屐磕出来的响。
他今日没穿校服,只披了条素净的粗布袍子,将发带扯掉缠在手心,解开腰带就能松垮地躺下。
何出岫原没有午睡的习惯,起先只是陪着乔风翠小憩,后来也慢慢地倦怠起来。他仰倒在靠背上,竹木的香气愈发昭显,何出岫的脸偏过去半寸,阳光便只晒得着他的头发。
闲暇的白日,本可以仔细斟酌饔飨飧食,但他就着习惯在街边囫囵吞了碗素面,是时也不知中饭再吃不吃才好。何出岫一时实在不愿起身,因而只能盘算剩下的一顿。
如此怡情,就连唐听泉也不再面目可憎,他决定带些饭菜上他家喂猴。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腰塌在椅背上,躺得并不大齐整,眼帘也虚虚地合着,日光透过去,何出岫能看见斑驳陆离的一层暖色。
穿竹的风声薄薄一页,沥沥地蒙在他脸上,是不易察觉的细碎窸窣,恍惚之间蔓延成片,何出岫觉得那些摇曳的光斑眼熟,隐约是竹海打在纸上的叶影。
他年少时踏过问道坡带着些潮意的泥土,加诸以锁碎如剪的光点,掺夹湿朽的竹叶,渗出铺天盖地的清气。他感于片刻的安逸,每过竹径时都走得很慢,抱着实验数据记录和组会脚本、唐听泉的高级输出微积分算法作业、唐听泉的暗杀理论作业、唐听泉的熊猫饲养科学作业……
他走得愈深,涛声和鸟鸣就愈嘈杂,曲径通幽,眼前渺渺,还不知要走多久。
纤细婉转的啼叫之中有一道尤为嘹亮,且行踪不定,似是在他后脑起起伏伏,偶尔有风刮过发丝,他吊着长长的马尾晃了晃,感觉脖颈凉飕飕的。
何出岫脚步一凝,察觉出这点不同,他兀地回过头,正正好地和一只白色海雕对上眼。它光是立起就有半人高,那一片纤细的紫竹都斜斜地塌了下去,偏偏这死鸟不以为意,在颤颤巍巍的竹枝上泰然自若。何出岫咂舌,又见海雕朝着他缓缓张开羽翼。
这一下骇得他汗毛倒竖,警铃大作,白影转瞬逼近,何出岫踉跄着退了几步,猛地呵斥,“——珍珍!”
铺天盖地的白羽霎时泄了气,飘摇着纷扬落下了。
预想中的巨力没有落在头顶,何出岫死里逃生,甩开满头满脸的鸟毛,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就让人钳住了左肩。那纤白的手只轻巧一拽,却如有千钧之重,他挣扎着向后仰倒,坠入一团柔软的纱。
何出岫的目光颤了一瞬,就躺在那里不动了。他透过轻纱愣愣地看,眼前隔着一层隐隐绰绰的白,只依稀可见莹润的手抚上脸颊。“哎呀,乖乖变得这样生嫩了。”
少年门生远比青壮年时来得苍白瘦削,身量也稍显寡淡。他还在忿世嫉俗而隐忍不发的年岁,眼下结了两道沉沉的挥之不去的乌青,便更显力道薄弱了。
那鲛绡似的织物密密匝匝的,如同活物,恍然间给他裹缠住了手脚,何出岫想要叫她,张口却是嗫喏哽咽。这副身子青涩得紧,乔风翠饶有兴致,捧着那张脸细细地摸了一遍,任由何出岫去拱她的掌心。
乔风翠往往不吝于给予亲昵,对着他夸了又夸,将长发上的珍珠随意摘下几颗,缀在他的小辫上比划。
白纱若有千尺长,任凭何出岫如何挣扎也扯不掉,不多时便脱力般瘫软在地、动弹不得。他双目已然沁了一层泪水,打湿了薄薄的纱,光影透过水雾愈发迷离,白裙女子的面容涣散得更厉害了。
“怎么哭得这么可怜……珍珍又欺负你啦?”
她的视线移开了,或许是去抓那海雕教训,一起身就深陷在明灭的竹影中间,何出岫看不清,情难自已到了极处似的,于是用手去够她的衣角。但乔风翠的吃用一应是顶好的,那几片料子细细密密,在他指缝间一滑,倏地便过去了。
这等冷待更甚于唐听泉和鸟万分,何出岫喉头哽塞着呜呜咽咽,吐不出一句话,唯有徒劳地将手甲紧紧攥着,他不擅实战,金属钩爪银亮崭新,扎穿了层叠的纱帐,戳进手心里。
乔风翠拍了拍他的脸,自顾自地远去了。
何出岫大半个身子都颤起来,泣声倏然地急促,心如擂鼓,恍若天底下绝无仅有的伤心人,蓬莱武学身法最是轻盈,他很快地就听不见——哪怕一缕乔风翠的足音了,后者也便与他的悲怆恸哭无缘。
零碎的几片日光再一次打在湿漉漉的脸上,他眼里没有一角乔风翠的背影,却能怔怔地念想那一幅亦步亦趋、飘摇蹁跹的白纱,像裹挟着云烟的一阵海风,她向来不会回头。
他倒在竹叶烂成的泥地里,如坠冰窟。大鸟的嘎嘎乱笑随竹海一并退潮,何出岫朝外翻了个身,日头方到正南,廊下的水印还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