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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19【帽子】诅咒之帽
作者:舞舞纸
原作:吉伊卡哇(吉伊小可爱)
背景:在一个有巨大食物的世界里,生活着一群小可爱族,小可爱族平时需要从铠甲族处获取工作,为了提升报酬需要通过各种各样的资格考试,或者提升战斗能力讨伐怪物。有不少怪物和诅咒物会威胁到小可爱族的安全,或者抢夺小可爱族的身体、控制小可爱族的精神。小可爱族的吉伊、哈奇和乌萨奇是很要好的朋友。
评论:随意
诅咒之帽
小可爱族是不用担心食物问题的。巨大的点心总是会出现在草地上,树丛里还能找到可以冒出无限米饭的电饭煲,在树上插上水龙头就能流出热汤来,就算不喜欢这些涌出来的食物,还有各种各样的饭店拉面店点心店,只要有钱,小可爱族们就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本来是这样的,小可爱族们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工作和学习也是为了享受更好的生活,但一场转瞬即逝的饥荒让一些小可爱族们意识到了存款和存粮的重要性。
“就算食物重新涌了出来,大家也还是拼命地在工作……”
哈奇和吉伊抢到了最后的除草工作,他们俩已经很久没有抢到相同的工作了。哈奇有5级的除草证,认识更多的杂草,很快他便采了一大袋,没有除草证的吉伊只能拔最普通的草,他蹲在离哈奇不远的草地上,一把一把地把冒出头来的草头拔掉。
哈奇领到的报酬自然比吉伊大上一圈,吉伊红扑扑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为哈奇高兴。
“今天去涌出食物的地方吃?”
见吉伊用报酬把她的小熊挎包塞得鼓鼓囊囊,哈奇也把报酬的袋口扎了个紧。买了相机以后哈奇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除了胶卷和相纸,他多会拿钱买旧书,买食材做料理给吉伊和乌萨奇吃。
吉伊领着哈奇,来到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吉伊举起小手,指了指头顶,哈奇抬头,见到大树的枝叶间隐隐约约地挂着各种各样的面包。
“这是……面包树!我在书上看到过长着面包的树!”
哈奇向上跳起,想要摘下最低的树枝上的面包,但小可爱族天生短小,他铆足了劲,也只能用手指碰到一点。
“要是今天去讨伐的话,就能用讨伐的叉子把面包叉下来了……”
哈奇正这样想着,刚刚够不到的面包自己降了下来,连着树枝垂在了哈奇的面前。
哈奇朝枝头望去,见吉伊趴在枝头,它爬上树,压弯了枝头,让面包垂到了哈奇的面前。
“谢谢!”
哈奇连忙摘下了垂在眼前的面包,一个牛角包、一个红豆包、一个咖喱面包……他抓住面包树的枝头,将一根枝上的面包都撸了下来,吉伊也摘了好几个面包,顺着哈奇抓住的树枝落了地。
“今天的午饭、今天的晚饭、今天的宵夜、明天的早饭……”
吉伊百科掰开它手里的果酱面包,分了一半给哈奇,哈奇也掰了一半自己的牛角面包给吉伊,牛角面包中间夹了一大块奶酪,掰开的时候拉出了很长的丝。
“是奶酪牛角包,奶酪还热乎乎的,好好吃!”
哈奇塞着满满一嘴的奶酪,幸福地捂着腮帮。接着他掰开一只红豆馅面包,和吉伊掰开的咖喱面包做了交换。
“咿呀——哈!”
哈奇的身后突然传出巨大的声响,吉伊被吓了大一跳,半块面包噎在喉痛,就算咳出眼泪,也没有撼动面包的位置分毫。
哈奇连忙拍打吉伊的背,想把面包拍出来,但他跑到吉伊背后,从那个位置那个方向,看到了刚才巨响的源头——居然是乌萨奇!
不过,这个乌萨奇,和平时的乌萨奇不太一样。平时的乌萨奇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总是用“咿呀哈”“咿呀哈”“嘟噜噜噜”的叫声表达着自己的兴奋和快乐。
今天的乌萨奇,虽然也发出了“咿呀哈”的叫声,但和以前相比,格外残暴。他重重地栽在那棵面包树上,熟透的面包落了一地,他的双手因为不明原因膨大,牢牢地嵌在了树干里。他愤怒地挣扎,每挣一下,就有无数面包从树上落下,不断堆积的面包,和着乌萨奇尖锐如破锣的“哈”声,显得无比渗人。
要先帮吉伊拍背,还是先帮乌萨奇把手从树里拔出来?
就在哈奇不知所措时,乌萨奇发现了面包堆里的两个小可爱。
“呀哈?”
乌萨奇就像一台坏掉的机器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吉伊和哈奇,盯得哈奇毛骨悚然。
“呀哈呀哈——咿呀——哈!”
乌萨奇盯着吉伊他们,抽动了起来,他的姿势就像要往吉伊和哈奇这边冲来,幸好他的手卡在树里,动弹不得。
树上的面包越落越多,漫过了哈奇和吉伊的半个身子。
乌萨奇和平时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呢?
“啊!”
哈奇恍然大悟!
今天的乌萨奇的头上,多了一顶帽子!
那是一顶样子颇滑稽的,粉红色的双头小丑帽,它的形状就像一条倒扣在头上的裤子,像兔子的耳朵,又像昆虫的触角,这顶帽子散发出草莓酸奶的气味,让哈奇神情恍惚。
“被……那顶帽子……控制了……”
哈奇头晕目眩,步伐变得踉跄。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呀……”
乌萨奇快要挣脱面包树的束缚,向哈奇他们冲来,吉伊的喉咙里还卡着面包,痛苦地咳嗽着。
“总会,总会有办法的!”
哈奇眼睛一闭,重重地撞在了吉伊的背上。
吉伊“呀”地一声,从喉咙里咳出一块面包,而那块面包,正巧不偏不倚地弹在了乌萨奇的帽子上!
乌萨奇的帽子被面包打落,不知滚去了哪里。
乌萨奇恢复了神志,嵌在树里的双手也恢复了原本的形状,从树里滑落了下来。
吉伊咳出了面包,用手揉了揉胸口,恢复了顺畅的呼吸。
哈奇从面包堆里的爬了起来,见两位朋友恢复了正常,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呀哈呀哈!”乌萨奇的叫声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快乐。
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乌萨奇将地上的面包一个接一个地塞进了嘴里,塞得肚皮滚圆,躺倒在地。吉伊捡了五六个喜欢的面包,再多的面包就算捡了,也不能在变质前吃完。哈奇也捡了一大捧的面包,和吉伊一起走上了回家的路。
“明天我们就吃面包,然后一起学习吧!”
哈奇说,他希望吉伊也能考出除草证,和自己拿一样多的报酬。
吉伊手里都是面包,没有办法作出加油的手势,但还是开心地“噢”了一声。
作者:猫箱
免责mode:随意
——————————
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门外传来拍桌子的声音,某人重重放下某物,某人用力踏着木地板来回踱步。本已习惯的日常生活被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勾勒出刺眼的轮廓,他不敢多作停留,快快翻过这一页。
再次回忆起这句话时,他正从水桶里捞出自己的课本。满满一桶污水,足以让每一页纸都吸足水分。它在他手里滴水,像块可怜兮兮的抹布,全然没了畅游水中的那副悠然姿态。他把课本摊在桌上挤压,并在污水顺着桌面的沟壑四散开来奔向地面时意识到这似乎是个不太恰当的决定。夕阳将教室和他以及一滴一滴跳下桌角的水珠染成黄昏的颜色。黑板一角的当值写着他的名字,于是眼下值日生恐怕要再小规模打扫一次卫生了。
等到湿透的书不再滴水,他开始拖地擦桌子,同时庆幸着那群人没有在课间把他的书丢进水桶,要不然之后的课可不好办。
水桶里的书事件,和性质与之类似的其他事件,他不记得这些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点,回过神来就已经发展成了现在这样——一些孩童纯洁无瑕的恶意,和一个班上最阴沉的孩子,啪,两块拼图严丝合缝,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多不讲道理。
夕阳不紧不慢地退去,他赶在天黑前打扫干净了自己的座位。关好教室门,透过走廊窗户,他望见排列整齐的课桌椅,半数落进了阴影里。坐在这间教室里的——包括他,包括对他“恶作剧”的同学——全部都是父母爱情的结晶。而如果爱情孕育的结晶是这种玩意,可想而知那爱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是不生气,正常人被这样对待都会生气吧?可每当他想大吼,想反抗,想对着他们呲牙,成年人们面目狰狞地相互咆哮和尖叫的场景总会针一样扎在他眼角,一阵刺痛,然后他就泄气了。
——不变成那样,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当个好孩子,当个好孩子。
好孩子的课本湿哒哒,捏在手上吹着风,好孩子踩住夕阳的尾巴,慢悠悠地不那么想回家。
一成不变的日常终于在他小升初的暑假有了转机。
或许夫妻共事终究盖不住日渐扩大的裂隙,又或许两位成年人迟来地醒悟了终日争吵比单亲抚养对孩子的坏影响更大,抑或是单纯地,他们对彼此的忍耐限度最终到了极限。无论如何,他帮着收拾行李的时候,感觉心里某些沉重的东西也随之捡进了行李箱,被母亲和妹妹打包带走。万里晴空,阳光烧成灼热的白金色,蝉声压过引擎的轰鸣,在蒸腾而上的热浪中他看见汽车上的妹妹从车窗探出头,一边远去一边向他挥手道别,于是他也抬起手回应。
像无云的天空,空荡荡的,很轻松。不舍、埋怨、悲伤……所有感情在上浮的一瞬间便坠进这个澄澈的空洞,很轻松。他想起送别前母亲说她依然爱他,爱,他想起反复的争吵和反复的道歉,爱,好吧,它在空洞上方徘徊了一阵,终是飞落了进去。
空洞里面是什么呢?谁知道,落进去的东西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天夜里父亲没有回家,屋里也没有母亲的叹气和妹妹的悄悄话,安静,从未有过的安静。他坐在沙发上倾听着这片宁静,从黄昏坐到天黑,从太阳落下到月亮升起,爱,玻璃器皿破碎的幻听,作为爱情结晶的兄妹俩,迁怒的斥责。他抬手摸了摸嘴角,翘着的,他在笑,继续往上,摸到一片温湿,他在哭。月亮在夜幕上烙出一个圆圆的孔,从中流淌下的月光描绘嘴角的弧度,又将他湿漉漉的眼睛擦得润亮。
成年人们终于解放了彼此,解放了加诸于这个家庭之上的枷锁,孩子们得以自由。
是这样的,对吧?
剥去那层阴沉的他显得有些腼腆,从封闭中释放,过去的不愉快如蝶在蛹中做的梦一般模糊了。他汲取周围的一切飞速成长,变得开朗变得健谈,像是初生蓬勃的生命力,又像是想要竭力埋葬过去,不管何种,那个从污水桶里打捞课本的孩子都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不曾回头。他没有再思考过爱与爱情结晶,如今的他也不需要思考这些了。
只是,只是,偶尔在晴朗无云的日子里,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莫名地会想起那天的天空,如此干净,如此澄澈,如此……空洞。
或许直至今日他仍然身处那片天空之下,久久徘徊不去。
囚犯姓名:雷七娘
罪名:裝女同寫百合文成為超人氣百合美女作者,結果被線下抓到其實是個鬍子拉渣女裝肌肉猛男,被判詐騙罪入獄。
判罰:終身監禁。在獄期間:①每月必須上交不少於五萬字以女裝男為主角的小說。②入獄前未完結的百合長篇小說必須照入獄前的連載週期繼續,且在出獄之前不得完結。
入獄年數:十年
交稿類別:小說
人物簡介:被翻舊賬成為文字獄第一批囚犯且受頂格處罰的倒霉蛋。
【正文】
這世界上還能有比我更倒霉的傢伙麼?
十年啊!整整十年!
就因為幾個狹隘的順直傻逼,老娘就這麼坐了整整十年的牢!而這狗蛋尿的日子還要無盡地繼續下去!
說我假裝女同騙錢?
EXM??
誰裝女同了?誰騙錢了?啊?啊??
怎麼,沒【嗶】和【嗶】就不能是女同了??
不就是多長了那二兩肉麼??不就是胸部比別的女人稍~微低硬了那麼一~點麼??怎麼就不是女人了??
竟然還敢告我強姦??
要不是那法官明察,我這罪名可就更重了!
哦,不對,那法官連我是女同都看不出來,還判我詐騙,果然還是個睜眼瞎!
我怎麼這麼可憐,罰就罰了,竟然罰我寫什麼女裝狗熊的文,太惡心了……嗚嗚嗚嗚……沒有都要寫,還要寫五萬字……一個字我都嫌惡心,每個月還要至少惡心五萬次,怎麼能有這麼惡心的刑罰……!!
嗚嗚……還差五百字…………
噦……終於寫完了!!讓著臭人妖吃粑粑去!嘿!
“老婆!幫我交稿!”
大伸一把懶腰,解決了本月份精神折磨的雷七娘一下子興奮起來,抓過一個巧克力泡芙塞進嘴裡亂嚼一通,再用一整罐冰鎮快樂水灌下,打個又嚮又長的飽嗝,便立刻回到了鍵盤前。
“嘿嘿,我的親親百合老婆們,我來啦~!!❤”
猥瑣的笑聲在牢房內時不時迴蕩著,穿著七彩泡泡裙,皮膚被曬成了黑白撞色的毛熊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打著鍵盤,LP系統讀取著他興奮的心跳和腦電波,播放出合適的背景音樂。
半小時後,一個通知發來,由少女的聲音向他閱讀:
【本次稿件不合格,導致不合格的具體事項為:
1,故事結構散亂,情節不知所云,語言混亂,疑似作者本人罵街的段落佔據全文篇幅三分之二以上,請予以刪除;
2,主角行為太過猥瑣,結局吃屎的劇情安排毫無理由,且令人厭惡,請予以修改;
3,與作者往期作品質量不相符合,判定為流水賬。
請作者重新進行創作,並在規定時限之內上交審查,謝謝。】
躍動著的鍵盤聲,在剎那安靜了下來,很久很久。
少女的聲音再次響起:
【LP系統提醒您,您本月的短篇作品交稿時間還剩下60分鐘,59分50秒,59分40秒……10,9,8,7,6,5,4,3,2,1,時間到。】
噼里啪啦的聲音再次響起,是來自手環的電流,帶著忽強忽若的電流,刺激著雷七娘全身,讓他全身麻痺地摔倒在地上,肌肉無法控制地不停抽搐。
【本月拖稿第一次處刑完畢,請在要求的時間內及時完成並上交重寫任務,距離第二次交稿時限還剩下23小時49分鐘,23小時48分鐘,23小時47分鐘……】
【LP系統提醒您,您本月的連載作品交稿時限還剩下60分鐘,59分50秒,59分40秒……】
【LP系統提醒您,您本月的短篇作品交稿時間還剩下22小時,21小時59分鐘,21小時58分鐘……】
生活,在少女可愛而又冷靜的聲線中,周而復始。
作者:山诀文
评论:无声
*先写得太烂了!请各位读者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叶景山穿过狭长的走道,来到一扇紧闭着的铁门前,门上留着一方小小的正方形玻璃窗,透过玻璃,他看到一个布满缆线的房间,各式的不同颜色的指示灯按着不同的的节奏闪烁着,像是宇宙里的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搭在金属把手上,手腕微微用力,轻轻地打开了面前的门。
房间里,叫不上名字的各种仪器悬挂在天花板上,地上遍布着如藤蔓般的黑灰色缆线,它们彼此纠缠,合纵,最终却又井然有序地并接到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球型容器里。
叶景山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嘴里略略感到有些发涩,那是人体在极度的紧张下不自觉的生理动作。即使自己已经大约的知道这次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但他仍不可避免的感到紧张,因为这一次要做的,是直接的触碰,而不是像之前那样通过数据来沟通交流。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冒进的决策,但人类就是这样,越是未知和恐惧,便越是好奇,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站在居民的楼顶,从上往下俯视街道,对于高度的本能恐惧让他不自觉地想挪开视线,却又控制不住地想凝视并想象从那里坠落的感觉。
思考间,他已经来到了那漆黑的球型容器前,那是一个黑色的浑圆的球体,它外裹着一层哑光的漆黑材质,一条条缆线或是从天顶,或是从地面伸展着将它裹在半空,像是一枚胚胎,叶景山觉得自己几乎能听见它的心跳声了。
手掌缓缓地伸出,叶景山的掌心稳稳地落在了那漆黑的球体上,平整的球面有些温热,似乎还有些黏糊,这让它抚摸起来的感觉并不像一块金属,反而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玩过的橡皮泥。
黑色的球体似乎感受到了触碰,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叶景山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看清了,但部分还在晃动的电缆证实了他的猜想,在掌心触碰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反应在发生,像是物体落入水中时溅起的圈圈涟漪,附着在球体表面的黑色如同鱼群般褪去,露出白色的晶状的结构。
原本黑暗的房间里霎那间变得通透而明亮,光线在一瞬之间对黑暗完成了解算,它们嚣叫着奔向房间内的每个角落,叶景山瞳孔微缩,瞳孔的对光反应让他在那一瞬之间失去了视觉,不,他甚至觉得听觉和触觉在那一瞬之间也消失了。
好像很短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叶景山发觉自己仍旧站在原地,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方才闪耀着强光的圆球重新变成了漆黑的模样,四周的仪器灯光仍如同他进来时那般平静而有规律地闪烁着。
他轻轻抬起手掌,与那温润的触感分离,转身,离开了那个房间。
穿过狭长的走道,走道的尽头也是另一扇门,输入密码,门缓缓打开,另一头,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以及一群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
叶景山抬起双手,缓缓向人群靠近,两个士兵端着枪缓步上前,把他护在中间,身着防护服的人们一拥而上,围住了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叶景山才穿过拥挤的人群,上了一辆黑色的军用汽车。
在车上的时候,叶景山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烟点燃,两个士兵坐在他的左右两侧,看到他的动作,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大约两三个小时后,军车在一处石雕建筑旁停下,一群医生模样打扮的人凑上来,他们手中拿着各式不同的仪器,在叶景山的身上很快地掠过,一时间仪器声响个不停。
半小时后,那些医生模样打扮的人才终于散去,只仍留下叶景山和两个士兵站在原地,又有两个西装革履的人从建筑里走出来,将他领了进去。
走过曲折的走廊和几个检查的关卡,叶景山被领到一处房间内,一整面墙被嵌入了一块单向玻璃,其它地方则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和靠椅,还有一杯腾着热气的清茶,叶景山很自然地走进去坐下,门从外被咔嗒一声锁上了。
“好久不见,叶先生。”悬挂着的扩音器发出问候,声音叶景山很熟悉。
“你消失了三百六十五天一分二十一秒整。”扩音器里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叙说着。
闻言,叶景山的眉头微微挑了挑。
“我以为自己只是抬起手,触摸,然后离开而已。”
扩音器沉默了一下,微微的电流声响起,接着是一连串起身的声音。
房间的门再次被打开,先进来的却并非是叶景山熟悉的面孔,而是一副僧侣打扮模样的人,一脸慈祥,头顶点着数个戒疤,僧人的身后恭谨地跟着几个秘书打扮的人。
僧人走近叶景山,没有问候,只是站在叶景山的身边,低唱了几句梵语。
“燃灯,如来,弥勒。”一旁的秘书打扮的人如是道。
僧人双手合十,微微欠身施礼。
叶景山起身回礼。
“你消失的这些天里,我们收集了你过去的所有信息,在xx年,你的经历出现了一次空白。”秘书递上来一沓资料,那是叶景山从出生到现在的完整履历。
“xx年的那一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还有印象吗?”
叶景山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一向以记性好著称,可如今回想,似乎确实记不起xx年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所有有关你的在xx年的记录全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被抹除掉了,纸质记录消失,电子记录无法查询,包括你的记忆也似乎缺失了。”
“这是“佛珠”。”
听到“佛珠”的字眼,一旁的僧人再次合十双手,唱了一句梵语。
“也就是我在触碰它的一瞬间同时失去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段时间。”
僧人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了这个说法。
叶景山沉思了一会,挥挥手,让秘书们领着僧人到别处休息,自己则坐在书桌上,回想着刚刚发生的对话。正思索着,脚步声再次响起,一名科学家打扮的中年人进入了房间。
“你们觉得那是什么?”见到来人,叶景山没有寒暄,而是直入主题。
“我们对它做了材料分析,很遗憾这个东西的存在已经超出了我们能够理解的范围。”中年人摇摇头,“但是我们觉得您的消失和记忆的消除并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叶景山盯着中年人,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其实就是运用了一些手段将您的记忆抹除,说实话我们如今的科技水平也可以做到,只是做不到那么精确。”中年人摊摊手,“至于您的消失,大概就是一种冬眠技术和亚空间技术的结合。”
“那么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它为什么会被造出来?”
“先生,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就像是我也不理解五行八卦,佛法禅意,就像我至今无法理解佛珠和舍利子为什么会存在,人们为什么会信仰极乐一样。而这东西的存在就是某种信仰的象征,像是我们的酒和烟,本质上是一种消磨过剩精力的工具,而它的存在,也许是我们目前接触不到的某种生命体的烟酒罢了。”
作者:江橼
评论:随意
亲爱的新员工,
您好。
恭贺您成功入职本司,本司是符合国家规定的正规企业,请您在签署劳动合同后认真阅读下发的《员工手册》。遵循同事间友爱互助的精神,度过快乐每天。如果您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高速您的经理,他会给您最佳的解答。
1:请在工作时间认真工作,不要摸鱼,即使没有工作也要让自己忙碌起来,否则后果自负。
2:公司提供免费午餐,可前往食堂就餐,也可自带饭菜,但请不要在工位食用。
3:上下楼梯不要看手机,专心走路。楼梯只有两段,每段12级,如果发现无法走下楼梯,立即停在原地,并寻找附近监控求救。
4:工作时间所有灯都会开启,如发现有灯光没有开启,请立即寻找保洁求助,远离没有开灯的区域。
5:如发现同事出现呆滞、反应迟钝的现象,请立即告知你的上级经理。
6:如同事开始大吼大叫发疯,请立即通知保安,并离开办公区域。安全出口在南侧,如果没有找到请前往茶水间,等待救援。
7:非加班时间内加班,请积极与周围同事对话,如果听到不属于同事的声音,立即下班离开公司。
8:夜班就餐期间不要跟任何人说话,大家都很累,不想说话。
9:夜班是绝对安全的。
同时,本司配备有完备的安保系统,保障员工安全,保证公司财产安全。每位安保人员都受过良好的职业培训,如您有任何工作内容以外的需求,都可以找他们解决。安保人员的《安全巡检手册》详情如下:
1:确保工作时间内所有灯光正常开启,如出现供电异常或者灯具损坏,立即封锁区域。
2:夜巡请在规定时间内按照规定路线行进并结束巡逻,必须携带强光手电。如果手电故障或找不到,则取消本次巡逻,通报给安全部门经理,呆在原地等待救援。
3:夜间巡逻是单人行动,你没有同事,不要跟任何陌生声音搭话。
4:工作时间内一旦发现大吼大叫发疯的员工,立即使用防爆工具将其打晕。将其带至茶水间,等待自然苏醒。
5:进入生产区域穿戴护具,否则后果自负。如进入生产区域后丢失护具,立即前往最近的办公室,每个办公桌的文件柜最后一层都有备用护具。
6:楼梯是正常的,没有人会被困在楼梯上。如果有员工询问为什么楼梯是12级,立即远离他,前往最近的洗手间等待员工离开。
7:公司不提供免费餐食,请自带饭菜。如确实需要前往食堂就餐,请在规定开餐时间前半小时前往食堂就餐。
8:保洁不属于公司员工,远离对方。
本司自建食堂提供饭菜种类丰富,食材新鲜,且对每位工作人员都严格要求,保证员工健康。《食堂工作指南》概要仅供参考。
1:所有肉类菜单都放三倍的盐,不要问领导肉类供应相关问题,所有肉都是最新鲜的。
2:饭菜内出现任何非可食用的东西都是很正常的。
3:不允许员工将饭换成其他物品带回办公区。
4:只在规定时间提供饭菜,超出时间如有员工买饭,请立即报告上级,并离开食堂。
5:食堂夜间只供应一餐,供应期间不要跟任何人对话,如果身边的同事突然消失了,不要在意,因为第二天他不会再来工作了。
除了需要每位员工自觉遵守的公司规定以外,领导层还有更为严苛的要求,以规范自身,为普通员工做模范。
1:中午十二点半之前不可离开会议室,午饭会由行政部准备,全员在会议室就餐。不要对午饭提出任何要求。
2:收到被困在楼梯上员工的求助时,先通过监控查看员工所在位置,如果看不到员工,请立即封锁此通道,并通知保安。
3:当员工出现反应迟钝现象时,请关闭某无员工区域的灯光,等待员工恢复正常。
4:夜班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所以不会有紧急电话。
5:员工旷工很正常的,超过中午十二点没有返岗,即可招聘新员工。
如果你有捡到其他员工丢失的笔记本,请交给前台,不要翻看他人隐私。
所有员工都会在笔记本封面写名字,没有找到名字的话请将笔记本交给保洁处理。
如果您不小心看到了笔记本内的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内容——
“这是吃人的魔窟,快跑!”
“疯了,他们都疯了——”
“……全都是假的,我们早就死了……”
“不要说话,不要跟任何人说话,跟着保洁走,只有她们能救你!”
“……不要相信任何人!所有人都是假的!”
“嘘——它无处不在。”
请不要慌张,以上都是假的。毕竟,打工嘛,哪有不疯的,都是硬撑罢了。
最后,请您牢记公司内部紧急通道位置。在办公区北侧,打开门有两段楼梯,每段16级。出口不经过前台。
而且本公司没有保洁。
那么,再次祝贺您入职本司,祝您生活、工作愉快。
文by:汉尼(胜)
投票统计:魇4票,江橼4票,语谖3票,汉尼1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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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人见过如此诡异恐怖的瘟疫,凡是它所过之处无不被绝望可怖的红色吞噬。受害者无一不因流血腐烂致死,浑身遍布溃烂的腐肉和青紫的肿块。他们先是感到剧烈的疼痛和眩晕,然后猩红的血液从他们身上所有的地方渗出,最后仿佛看见了什么魔鬼一样,这些幸运儿在恐惧与绝望中死去,少数死状惨烈者甚至亲手撕开了自己的胸膛。而从生到死,从这红色的死神寻到心仪的麦穗到亲自收割下来,也不过半个小时。
死神挥动镰刀的速度,快过了人们祈祷的速度,甚至超过了送子鹤。在祈祷结束前,死者的肉身就已经腐烂崩坏,甚至比不上下水道的垃圾。甚至在有的地区,当统治者们为自己寻找替死鬼时,已经找不到一个活人。
于是洛普诺夫的国王笃定,这世间是受到了魔鬼的诅咒。他带上自己最健康的三千子民,躲进最偏远的角落,大门一锁,再也不管外人死活。他请来最厉害的神官,做出最纯洁的圣水,举行了三天三夜的祭典,仿佛这样能够阻挡瘟疫。
他似乎成功了。在这猩红的野兽在这片大陆乃至他的领土其余部分肆虐时,他最后的一方土地,这片位于山谷的偏远城池,仿佛被上帝垂青了一般,奇迹般地躲过了野兽的鼻子,在一年的时间里没有流过一滴血,成为了世界上最后一块伊甸园。仆人们垂泪,贵族举杯相庆,庆祝伟大的人类又一次战胜了魔鬼。
要说这换了中有什么不协调的,大概就是公主的重病。国王最心爱的小女儿,从他们来到这里后便一病不起,所有的医生看完都说是普通的疾病,然而小公主的身体却日益衰弱。圣水战胜了瘟疫,却败给了这只普通的魔鬼。
在贵族们欢庆时,国王坐在公主的床边,询问她的愿望。
“父王,我不希望有人为我祈祷,但我最后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替我实现。”
“说吧,我的女儿。”
“我想再听一次加布里埃尔小姐的歌声,就是她在我十五岁晚宴上唱的那首歌。”
“女儿啊,她是飘忽不定的吟游诗人,在这个时候,死神的镰刀说不定已经找上她了啊。”
“她会好好的。”小公主的肤色白的像雪,“她会来的,我十六岁的生日,她说她会为我写最好的曲子,她一定是迷路了。”
于是国王为小公主寻来一只病鸽,小公主欣喜地在鸽子的脚上系上了自己的发带。鸽子在小公主怀中吃完最后一粒玉米,喝完最后一口水,便扑腾着翅膀,病恹恹地飞向远方。
三天后,守门的士兵听见鸽子的咕咕声,还有一个女人敲打城门的声音。
“我是加布里埃尔,应小公主之邀前来为她唱歌。”这是那位在闻名各国的吟游诗人的声音,她曾经凭借着一首歌平息了两国纷争,只要听过一次她的歌声,就再也不会忘记。小公主十五岁的生日时吟游诗人曾在洛普诺夫的皇宫中歌唱,至今仍有贵族对她的歌喉念念不忘。
这可吓坏了所有人,谁都不知道门一开究竟会带来什么。于是加布里埃尔说:
“你们如果不信我的话,就把我留在门外三天吧,三天之后我若还活着,那就请让我见小公主。”
三日之约转瞬即逝,第三日的清晨,人们听到了加布里埃尔在城门前放歌,歌声宛转悠扬,迎着晨曦飘荡开来。于是国王命令士兵打开城门,衣着华丽,抱着竖琴的蒙面女子走进城,在众人的目光中缓步进入城堡。
吟游诗人还是赶上了小公主最后一面,在为她高唱一曲后,公主在欢笑中渐渐睡去。就当悲伤在皇宫中逐渐蔓延开时,吟游诗人对国王行礼:
“陛下,我愿意为小公主祈祷,我自愿成为她的圣祭。”
于是那三天,从小公主房间中传出的歌声从不停歇,歌声变化万千,据传说,那大概就是伊甸园天使的歌声。
第三日的清晨,歌声戛然而止。国王打开房门,面前端坐着的,是脸蛋红润,发如檀木唇如玫瑰的小公主。他环顾四周,丝毫没有吟游诗人的影子。
“她变成天使了。”小公主说,“就在我醒来的时候,她向我告别,我看见洁白的羽翼从她背后伸展开,百合花环绕着她,一个大天使从窗户外对她伸出手,于是她握住他的手,一起去天上了。”
2、
庆典如期举行。
贝维卡洗掉第三十条桌布,在女仆长的怒吼声中跌跌撞撞地把这些递给那个肥胖的女人,最后在她骂骂咧咧的声音里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她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不住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一边又顺着身边的小窗子看出去,越过层层叠叠的围墙,直到远处灰色的山头。眼下还不是寒冬,然而山谷间气候寒冷,而她的手又一直浸在冷水中。
今晚国王要举办晚会,庆祝小公主的新生,以及瘟疫的退去。贝维卡听说先遣的骑士队已经带着主教的祝福出发了,用大主教的话说:“既然加布里埃尔都能够穿过死亡之地,那么这些带着祝福的骑士也能。”
这大概算是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在醉酒的间隙能做的最清醒的事情了,至少一个神官的底线就是还记得在施下祝福时要保持清醒,不过这看起来也像是在给自己找下一个喝酒庆祝的理由。一年来这个城市洋溢着空前的欢乐和幸福,宴会不断,庆典不停,即使只是厨房里一个下人和另一个下人订了婚,国王也会大张旗鼓地庆贺。
从前人们可不会这样,如今瘟疫让人“平等”,国王会为了一个下人的订婚而庆祝,自然也会为了他女儿的订婚而大肆欢庆,据说这次的晚宴将持续一整晚。
没准这真的是他们在这座城中最后的庆典,不久之后他们就可以踏出城门,回到故土。那时她也许能寻到父母的尸骸,然后给他们体面地下葬。
如果可以她当然乐意为父母进行祈祷,但是瘟疫发作得太快了,而且,他们家中的信仰并不允许她给他们举行祈祷仪式。
“生死本就该是一个人的事,他人从无权力插手。”
那是某个隐秘的教派,和当下风头正盛的国教相悖,主张不进行祈祷,彻底断绝死者复活的可能。
也因此被打成了邪教。毕竟死后的世界人们一无所知,不如复活来的更见成效。
“贝维卡,女仆长说暂时没有我们的事,可以回去了。”
同为女仆的玛利亚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手炉,挺着肚子。两人和其他人告别后穿过走廊回到女仆们的房间里去。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啊。”
“就是这几天。”玛利亚脸上泛起红晕,“如果能够在回去之后出生就更好了,那就是新世界的孩子了。”
自从来了这个地方,他们从来都没有新生儿,甚至没有孩子。在灾难面前老人和幼童的脆弱一览无余,有意还是无意,对于城没有这两类人的事情,所有人都闭口不谈。
贝维卡回到房间,自床底翻出那尊只有她手掌大的雕塑。
那是他们的圣母像,被称为大祭司的存在。传说他并没有固定的容貌,只有一点,他的眼睛仿佛坠入深海的星空,只要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死去的人会被他的触手引走,接着大祭司会亲自送他们前往天堂。
而在另一个教派那里,大祭司是送人们下地狱的存在。
“教派们都这样,互骂都是正常的。”
加布里埃尔曾经这么说着。那是某一次的圣诞庆典,这位吟游诗人受了教宗的邀请,在圣子像前,还敢当着那么多神官的面说出那种话,也只有这个公开的无组织无信仰的女人了。
贝维卡没由来地觉得那句话是对着她说的,一个异教徒,大祭司的信徒混在了圣子的信徒中。往后的一切都像是她背信弃义的报应,一切都错位了,就像她的手,那原本是用来迎接新生的手,而不是在这种地方洗三十条桌布。
她跪下来,额头抵着神像。
她愿意为她短暂的叛教行为付出代价,但是她依然祈祷大祭司能够保佑玛利亚腹中的孩子。
3、
伊丽莎白从盒子里挑出自己最漂亮的珍珠项链,嘱咐女佣等一下给她穿束身衣时一定要用力,一定要为她勒出最完美的细腰。
早先就有内部消息传出,今晚不光要庆祝小公主的新生,更重要的,是国王想要为小公主寻到一位未婚夫。届时全城里最英俊的贵族少爷都会盛装前来,尤其是温斯顿家的那个金发少爷。
想到这里她不禁嗤笑一声。那小妮子她从小看到大的,论姿色她比不过早年远嫁他国的大公主,论才华她比不过死在那场瘟疫中的二公主。这是她们心照不宣的事实:在她们那个上流小圈子里,那个年幼的公主除了权势和一副纯良的性情,什么都没有。
当然她更比不上加布里埃尔那个劣种,她们都没胆子敢在她的美貌和歌喉前叫板。
也许瘟疫之前她在上流社会还能凭着公主的身份给自己找好那么一个下家,但是现在是瘟疫之后,在这个城里,就他们几个贵族,谁都能把国王的椅子掀翻。
伊丽莎白的手没有停下,接着选中了她的红宝石头冠。
珠宝不能让她踢翻那个老国王的屁股,但足够让温斯顿家的小少爷扑到她怀里时小公主的脸色发青。
突然她觉得头皮一阵撕扯的痛,小公主气到涨红的脸从她面前消失,伊丽莎白气急败坏地随手抄起首饰砸向握着梳子的女佣。
“下贱的东西!你连做圣祭都配不上!”
4、
在城池的另一端,和人声鼎沸的城堡形成鲜明对比,尚不算华丽的教堂一片死寂,然而这已经算是现在人们能拥有的最大的教堂了。
今夜这里只有玛丽修女。原本这里还有不少神官和修女,然而大主教把工作丢给了她,就带着自己的酒瓶摇摇晃晃去了后面的房间。而其他的人,早就把神圣的制服脱掉,去了王宫。
玛丽为祭坛点上了最后一根蜡烛,望着被蜡烛和点点野花环绕的圣子像。石像顶着荆棘编织成的花环,双臂垂下,微微张开,巨大的锁链缠绕于其上,石像的双目却注视着祭坛的正中间。
通常那里是人们祈祷的地方。
传说圣子贝普诺斯可怜人们无法洗净罪孽,在神明处偷了火种降到世间,于是生命得了第二次机会,罪人也得以赎罪。作为代价,圣子要永远背负着荆棘冠和枷锁。
神总是哀伤地注视着他的子民。玛丽突然想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这是加布里埃尔歌中的一句话,不知道那个貌美妖娆的女人去了哪个国家,又接触了哪些宗教,于是在一年一度的圣诞之日,偶然路过这个国家的加布里埃尔被挽留,大贵族们殷切期望她能够为神明献歌,于是她难得穿上不那么暴露的衣服,把自己一贯披散的黑卷发拢成发髻,站在被百合簇拥的高台上放歌。
那一天广场上人山人海,远处的人们陶醉于这醇厚悠扬的歌声,而近处的——那些贵族——更多在看她的蜂腰,她的大腿,她带着异国风情的深色皮肤和妖艳美貌,赞叹她厚重眼睫下多情欲滴的眼瞳,惊叹她丰满饱胀的胸脯,哪怕她此时正在唱圣歌。
如今这个教堂里已经一年多没人唱圣歌了,她悲哀地想。没了圣歌团,宫廷里的三流乐师能唱好什么,他们唱什么都只能让人联想到女人的胸脯,嘴唇,屁股,大腿,大腿,大腿,加布里埃尔的大腿。修长,紧致,光滑,但又圆润,有力,蜜色的异国风情的大腿。
能比玛丽看得更清楚的估计只有大主教。那时玛丽就站在加布里埃尔身后不远的一众神职人员中,套着她宽大的修女服,用头巾把自己好看的金发拢的一丝不苟。
加布里埃尔的衣服和服装都是她来打理的,那一天穿着轻纱的女子坐在镜子前,黑发披在两肩,正慢慢摘下她从不离身的面纱。玛丽只能看见她裸露在外的柔韧腰肢。
“他们派你来给我化妆?”
加布里埃尔挑眉的样子像极了贵族家的小姐。
“请换上这件衣服。”玛丽把事先选好的修女服递给她。
加布里埃尔没有当即穿上,反而把修女服撑开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又反手扔到一边。
“你最好还是给我选一件修身的,最好还是紧身的那种。”
玛丽顿觉火上心头。平常的演出无所谓,在神明的面前还能如此放肆吗。
加布里埃尔没有理会她,她擦去唇上羔羊似的唇彩,自顾自地拾起梳妆台上最艳丽的口红,抹在唇上:“至少在有些人心中,这神明可能还没我的胸脯来的重要。”
“为了你还能在这个教堂混下去,去拿再小两个号的修女服给我。”
玛丽把垂下的一缕金发捋到耳后。
穷人家的漂亮女孩总是没有地位的,但是总好过在村子里嫁给一个吐着酒气的老光棍。修女的地位再低,在村子里的名望也要好过大多数人,多亏了圣子,多亏了祈祷和圣祭。
没有加布里埃尔,那一天贵族们就不会来到广场;没有这场血色瘟疫,没人会把神官看的如此神圣。如今加布里埃尔为了小公主做了圣祭,贵族们迁怒于此,连大主教都没有邀请。
那一瞬间她由衷地希望瘟疫还没结束,所有的骑士全都死在了外面。
下一刻玛丽才意识到这想法有多么大逆不道,尤其在圣子的面前。
但是她始终意识不到,如今还在想着那群骑士的,只剩下她了。
5
皇宫中,依旧是和以往一样不变的风景,或者说是喧闹。香槟被灌到满溢,侍者们换下一波又一波酒杯。
大厅中架起了帷幕,环绕着金色的阶梯,搭建出一个华贵的舞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场舞会的主角,小公主将会从那里登场,用她细的跟棵小芹菜一样的手指,挑中他们中的一人带走。
伊丽莎白坐在沙发上摇晃着扇子。乐师们吹奏起盛大的乐曲,人群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华尔兹跳了一首又一首。
时钟敲响了八下时,晚宴的主角终于现身。国王挽着盛装打扮的小公主,从阶梯上缓缓走下。今晚的小公主穿着纯白色的礼服,黑发盘在脑后,宽大的裙摆上绣满了珠宝。然而她罕见地为自己带上了红宝石的项链和王冠,纤长眼睫下的绿眼睛仿佛璀璨的宝石,男人们注意到她的小小胸脯和波光潋滟的眼睛,而女人们都在咬牙切齿这个平日里只会穿蕾丝礼服戴珍珠项链的小婊子今晚怎么改了性了。
国王放开了小公主的手,只见她如同一条鱼那样,滑入舞池中。折扇遮住了她半张脸颊,她在舞池中游走,目光如同猫的尾巴,在每一位男士的身上划过。乐师们悄无声息地放缓了曲调,压低了声音。
忽然她收起了扇子,另一只手轻柔地探出去。
“就你了。”
于是公主挽着她的舞伴,踏上阶梯。欢乐的舞曲高声响起,女人们的裙摆开出花丛,小公主牵着她的舞伴,在最高处舞蹈,裙摆飞扬,如同天鹅。
6
贝维卡被隔壁房间玛利亚的哀嚎声吸引。她匆匆赶过去,推开房门之间玛利亚身下一滩鲜血。
她惊慌失措想去叫医生,可是突然想起来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在宴会上,包括宫廷里的御医。
贝维卡只觉得双手在抖。
玛利亚小姐的哀嚎充斥了她的头脑,而那个孩子依然毫无动静,她只能勉强回想起之前跟随父母时学到的医术。也许换成威廉来会更好,他才是全家里接生技术最好的那一个。
但是现在也没用了,威廉早就被国王强制做了圣祭,在他和小公主的恋情曝光后,国王以他们的父母为要挟,强制让他许下了愿望成为圣祭。
圣子没有回应信徒的祈祷,对于他们这些悲哀的人,连愿望都是能被操纵的。
7
妓女们跳上长桌舞蹈,蓬蓬裙摆被掀到大腿根,象牙白的大腿在灯光下白得可怕。原本欢乐的华尔兹不知何时已经转成了淫靡的曲调。
大厅中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跳舞了,能站着都是少数。不断有妓女被从桌子上扯下来,接着某个角落就会响起她放荡又夸张的呻吟。不断有新的妓女跳上桌子,红唇和白花花的胸脯。
真正的淑女们不会这么浪荡,这个时候预先架好的帷幕就派上了用场。
小公主一曲舞毕便回到了自己座位上,羽扇轻摇,自上而下地打量着这个混乱的大厅。
时钟敲响了十下,所有人的动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干扰有了些许停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玛丽跪在祭坛前,衷心为远在天边的骑士团祈祷。
贝维卡抱着两个满身血污的孩子,抬手一刀切断了脐带。玛利亚虽然虚弱,但依然清醒。烛火晃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户上。
国王搂着不知道从哪儿抱来的女人,眼下她发髻歪斜,领口大张,唇彩也越了界。
“我亲爱的女儿,找到你中意的男人了吗?”
“父亲,我打算在为加布里埃尔完成愿望后再公布。”
“那么,那个女人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小公主转过头来,神态妩媚,眼中波光流转,她看着国王,突然用一种成年女性的慵懒说道: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一阵狂风刮过,城堡里陷入一片黑暗。
玛丽听见咔嚓一声,只见那圣子像,竟从头顶裂开了
城堡的钟声敲响了十一下,远远地回荡在夜空中。
8
黑暗和死寂已经接管了这片最后的乐土。
漆黑的大厅中,有人端坐于王位旁边的椅子上很久。她歪着脑袋,神态恬静,还穿着绣满珠宝的小晚礼服,小巧的胸脯微微起伏,仿佛睡着了一样。
钟声敲响了十二下,这时她才如梦初醒一般,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坐直了身体。就在这一刹那,她的神态完全转变,从纯良的少女,到慵懒的妓女,最后停留在一个信徒的影子上。
她起身,提起长长的裙摆,一路小跑着穿过血海。
城门轰然洞开,迎接归来的骑士们。
小公主早早等在大道旁,身子弯出无比恭顺的弧度。
“起来吧,加布里埃尔。”五位骑马者中最后的那位说道,他单薄的身子上披着宽大的黑袍,从兜帽下的黑暗中,发出雌雄难辨的嗓音。
“带我去见新生的人类。”
贝维卡倒在血泊里,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世界天旋地转,似乎有什么野兽正在啃食她的身子。
在她怀中,还躺着两个满身血污的婴孩,贝维卡堪堪给他们剪断了脐带,黑暗就席卷了整个房间。她能嗅到死神就在她身旁漫步,将他们像麦穗那样一个收割起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些许力气,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于是她看清了来人的容貌:乌木般的黑发打着卷垂在胸前,樱桃般的嘴唇哀伤地抿紧,而那双眼睛,仿佛即将坠入深海的星空。
“啊……吾主……”她呻吟起来,用尽全力捧起怀中的两个孩子,珍珠般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求您救……救他们……”
她能感觉自己被放平,然后那双洁白无瑕的手臂自她怀中接过了两个孩子,那一刻她的视野被血红色吞噬,同时响起的还有两道稚嫩的啼哭。
女子望着被鲜血吞噬的贝维卡,眼神逐渐转移到怀中的两个孩子身上,女孩黑发翠眼,而男孩有一头耀眼的红发,和贝维卡的发色如出一辙。
“我不渴求复活,我已毫无希望。”
“您的愿望,我可以为您实现,殿下。”吟游诗人说道,“您的身体,我的灵魂,你我的愿望都将实现。”
“如果真如你所说就好了。”小公主陷在厚重的被褥里,如同一朵枯萎的花,“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但是他成了我姐姐的圣祭,圣子会保佑他上天堂吗?”
“会。”
“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加布里埃尔。”
小公主低低地咳嗽两声,加布里埃尔没错过她藏在手心里的暗红。
“为我唱歌吧。”她说,“我已心满意足。”
加布里埃尔,或是说名为瘟疫的骑士,脱去了碍事的礼服和首饰,换上了自己的黑袍,骑上自己的马匹,跟随在大祭司和圣子身后。
一旁的饥荒探头过来看。
“这是新生的人类。”坐在枣红色马匹上的骑士说着,伸手扶了一下怀中摇摇欲坠的两个襁褓。眼下它们被用布带绑在这位骑士的胸前,迫使他只能滑稽地躬着身子,看上去和其他骑士威风凛凛的样子格格不入。
黑色骏马上的骑士驱着马匹靠近,示意他可以接手帮忙。半分钟后两声响亮的啼哭响彻天际,两位上位者回头,只见饥荒正笨手笨脚地把两个孩子递给瘟疫。
瘟疫带着两个孩子走向海边。
在死亡和饥荒接连吓哭了他们后,战争非常识趣地一摆手,但是也没拒绝。两位骑士下了马,海水翻腾,巨兽自海底浮出,伸出一只鳍以便他们搭乘上去。
“从一开始给他们祈祷的权利就是个错误。”悬崖上,穿着白袍的圣子说道。
大祭司的黑袍翻滚,远处海平面上利维坦的尾鳍带出巨大的白色波浪,海鸟环绕在它身旁。它载着两位骑士和新生的人类,游向地平线的另一端。
在他们前方,旭日正缓缓升起。黎明前的所有都将被遗忘,新生的人类不会记得这一段错误的历史,对他们来说,生命将是一个人的孤单旅程,生与死不再是赎罪的手段。
新世界正在降临。
end
炼金术师与弟子
评论:随意!
也是为了一个画面而完成的一篇~
风毫无变化地刮了两百多年,在毫无变化的山崖前制造出空空的回响。有时风里能传来一些不太一样的声音,但渡鸦很早就学会了不去倾听,那是种恶毒的幻觉,对他来说,他见过有人持续地追寻风里的那点不同寻常,然后摔死在塔下陡峭的山崖。
渡鸦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前方,将脚下的一枚石子踢落,他侧耳倾听,等了很久,不知最终在风里听到了什么,满意地合了一下自己的喙,发出呱嗒的声音。
渡鸦是守塔人。
他不知道这个传统来自于何时何地,在断裂的远古文明中,这似乎真的曾经是个传统。他抖了抖斗篷上的雪,安静地坐在塔的入口处。
如果能有一点酒会更好,他回忆起两百年来少有的几次酩酊,那种混乱、狂妄、肮脏却生机勃勃的气息,随着他醉后的怪叫缓释到他全身,包括僵硬的羽翅尖端和锋利的喙。老师有时候会遗忘一些细长颈的瓶子,烟棕色的是呛人的液体,酒红色的会灼伤他,海蓝色的则有奇妙的微甜,可是咽下去就会变成苦味。渡鸦尝试过很多次,失望的次数远远超过惊喜,但就因为尝到过酒的味道,下一次还是会将喙探进老师丢下来的瓶子里。
他想,今天老师在塔里做什么呢?他有点费劲儿地扬起脑袋,灰色的眼眸望向同样灰色的天空,这里卷积的层云与海浪推来的泡沫都是灰色,峭壁上裸露的石头与老师的尖顶帽也同样都是灰色。也许有一些设色层次上的变化,只是渡鸦没有这方面的美学意识。他对一成不变很是习惯,但时间太久了,心里又会有些不满。
当他觉得看腻了那片灰色,他会飞到塔顶,选择一扇他喜欢的窗子,继续向前张望。
从塔红色的窗口望去,视野范围内是一大片白色的雪原,颜色白得让人看一眼就感到冷意渗到骨髓,雪原上干干净净,没有脚印,没有爪痕,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渡鸦曾经在穷极无聊的某个三十年里,固执地以一处堆雪的石头作为观测点进行观察,那一点点雪从未消融。渡鸦有时候会妄想雪原下方有无数冬眠中的小生物,会在某个时刻探出来寻觅食物,但妄想始终都是妄想,那是一片死的雪原。他想,连老师都不如他对那片雪原的了解。
而如果他绕到米黄色的那扇窗子,他能看到前方有如劈断开的巨大峡谷,这峡谷隔断的是一座终年不息的火山,黑色的山脉上时不时有明亮的岩浆缓慢地顺着山体流动,那种沉重的红色让渡鸦兴奋,他总会额外多看几眼那些岩浆逐渐熄灭的样子,然后无趣地等待那些奔腾的岩浆变成不再运动的灰黑色的东西,最后更加无趣地从仿佛劈断的峡谷边缘,被不可抗拒的力量缓慢推下。
渡鸦突然听到塔顶的房间里,似乎又有奇奇怪怪的声音响起,他潇洒地振翅,重新飞回到地面的入口处,一本正经地并拢双腿,坐在塔前高大的石头上。
渡鸦尊称那位老人叫老师,并不是因为老人有教导过他,只不过在渡鸦简单的脑海中,老师似乎是当你面对不知道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但是看起来很厉害的人的时候,最合适的称谓。
也可能只是渡鸦觉得老师看起来很老。
两百年来都没有人真的教导过渡鸦,所以渡鸦并不理解,在人类的世界里,老的标志并不是白色的头发。
塔顶奇怪声音逐渐变大了,但是在大到让人感觉有些不妙的时刻,一切又归于寂然。有一个人带着灰色的尖顶帽,有些陈旧但十分干净的及地斗篷,悠闲地出现在塔顶。渡鸦期待地看着老师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老师低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塔下十米处的门,表情安静,就和那片雪原一样充满了不似人类的平和。
渡鸦也转头看了看那道门。他记性不好,从来搞不清楚那些人类回家离家的规律,但是既然老师看了一眼门,那么想必今天是星回来的日子。
那道门孤零零地伫立在悬崖的边缘,往后退三步就是峭壁。只是一扇门,只有一扇门。
就在这时,渡鸦看到塔前十米处,那幢积灰很久的门被人拧开,少女从门的那一侧来到塔的这边,她身后是凝固的海浪,不可思议的高到一百米左右的巨型海浪,被凝固的瞬间边缘锋利如同刀刃,少女脚下是一只小小的冲浪板,就好像正要被狂暴的海洋压垮的瞬间,她伸手拧开了一道门。
而当她把门阖上的同时,渡鸦听到了恐怖的海浪拍击而下的声音。
幸好幸好。渡鸦恐怖地看了一眼那道门。幸好这门放了五十年,一直没有坏过。
老师在塔顶平静地看着下方,少女则恭敬地对着塔顶行礼。
“我回来了。”她安静地说道,然后随手将冲浪板丢给了渡鸦,自己提着没有被海浪沾湿一丝一毫的红色裙摆,快步地踏上塔楼里那条曲折的螺旋阶梯。
渡鸦拿着那块板子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地对着塔顶叫了两声。这是欢迎许久未回的星。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生命,如果排除渡鸦自己的话。
渡鸦喜欢老师在塔顶琢磨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酒当然是其中特别好的那一类。但渡鸦并不喜欢老师。他不能理解老师,老师也从来不去试图让渡鸦理解。他只是在塔顶持续地做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是在制造奇怪的药物,又或者只是太安静了,所以制造一些声音。
老师是一位炼金术师。这个词不是凭空出现在渡鸦空空的大脑中的,他之所以知道老师是炼金术师,是因为星是这样告诉他的。
星是炼金术师的弟子,老师是星的老师,所以老师是炼金术师。这不同于人类的归纳逻辑,但渡鸦对此洋洋得意,尾羽翘起。
那是他在做守塔人的第一百五十年的冬日,不过,鉴于塔这里并没有春夏秋冬的变换,总之星说是冬日,就姑且认为是冬日。在那个冬日,老师破天荒地下了塔,那可能也是渡鸦第一次与老师这么近距离的呆在同一个空间,甚至比渡鸦第一次来到这座塔的那年还要近。他焦灼不安地在塔前的空地里渡步,时不时拍打翅膀和喙,那是一种空间被挤压的不愉快,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在峭壁前长久地凝视灰色的海浪。
如果渡鸦有人类的审美能力,他也许会发现,老师如果排除灰白色的凌乱长发,实际上长了一张英俊男性的脸。他笑起来也许会比春风更容易让别人心折,但老师几乎没有笑过。他只是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灰色,久到渡鸦怀疑老师的瞳孔也要变成灰色的时候,老师动手搭了一道门。
渡鸦在旁边观看,他不觉得自己是老师的仆从,他只是一个守塔人。但当老师搭好了那扇门之后,他心中的焦灼没有丝毫减轻,他警惕地看着那扇门,心里知道一旦门扉开启,从此看了一百年的雪原一百年的火山一百年的孤塔一百年的灰海,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老师普普通通地拧开了门。
在渡鸦的脑子里,如果开门之后里面什么都没有,对他来说才是不正常。但是渡鸦的记忆很短暂,也很模糊,他现在重新回忆,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只知道从此塔里有了一个新的人类,有了一个新的生命。
被那扇门递进来的箩筐里,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星。
有一段时间渡鸦以为自己的生活被这不请自来的擅入者摧毁了,无止境且无道理的啼哭,婴儿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脆弱最不讲道理的生物,虽然渡鸦根本没见过三种以上的生物,他还是这样确认了。他开始频繁地在塔顶上飞行徘徊,只为了能稍微远离一点那种摧毁人精神和意志力的吵闹。渡鸦甚至不能理解老师是如何忍耐下来的。他曾经悬停在那扇红色窗前,向塔里张望,看到的是老师姿势有些僵硬地抱着婴儿轻轻摇晃,身旁是一本摊开的厚重的书籍,用红色的丝绸做了无数个书签标记。虽然老师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渡鸦在窗外幸灾乐祸地笑了,像是看透了这个人埋起来的笨拙。
星在小小的塔楼里长大。老师为星单独开辟了一个房间,是的,是开辟,而不是建造。渡鸦不能走进塔内,但他从窗外凝视,看到星的房间里,天花板是无边无际的星海,深邃得让人怀疑是否一直向上伸出手,就会被那些无情的星辉卷走到宇宙某粒微尘所在的角落,星是老师衣钵的继承者,渡鸦不太理解这些复杂的词,但他最终理解了这件事。他看着这个孩子迷路在幽邃的塔楼阶梯里哇哇大哭,他看着这个孩子在塔顶阳台上堆了小小的雪人,他看着这个孩子徒劳地试图拧开门,看到门后什么都没有时失望地跺脚发脾气,他看着这个孩子被老师授予一本书,而当她手指接触到书的封面,那紫色的丝绒封面上就显现了星的名字。
从此她就是星了。从此渡鸦是星与老师的守塔人。
星在长大,这个过程可以说并不美妙。时间的流逝让人愕然,那个笑容甜美,在塔楼里横冲直撞的小女孩居然只停留了这么短的时间,然后星就成为了星。她也一样经历了青春期的迷茫,惶然,叛逆,也经历了成长的不确定和痛苦,也经历了对老师的否认和质疑。渡鸦始终都在一旁。当星终于跟老师单方面地争吵了一次之后,她学会了使用门,然后她就此离开,渡鸦着急地在老师的窗外反复鸣叫,却不见他下塔。塔的入口处再次被人推开,是七天后,星满脸疲惫地回来。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迷茫,她抱着膝盖坐在自己房间的小角落里,不吃不喝,也不理会渡鸦轻轻地撞击她的窗户。最后她主动敲了老师的房门,两个人聊了三天,星辰和日光交替照过老师的窗帘,星走下了塔楼。
她当时看着渡鸦,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轻轻抚摸渡鸦的羽翼。
渡鸦发现星的表情竟有那么一点接近老师,他对此不满地挥了挥翅膀。他喜欢更有生气的星。只是,老师也好,星也好,往往都不会按照他希望的那个方向前行。
这样也不坏。星会不定期地离开塔楼,然后在久到渡鸦已经记不清日子的时候突然回来,有时她的门后是长满了钟乳石的溶洞,有时她的门后是深邃神秘的森林,她回来的时候,老师总会等在塔顶,星会向塔顶行礼,而老师微微颔首。
渡鸦则高兴于星带回来的神秘的礼物。
就像这一次他高兴于星带回来的冲浪板,渡鸦反复拨弄着玩了很久,直到他最后做出判断,遗憾自己其实并不能完全正确地使用它。随后他惯性地抬起头,有些愕然地发现今天的云层竟然颜色变得有些不一样,那种堆积不变的朽坏一样的灰色,竟开始有了流动的变化。渡鸦又一次兴奋地挥起翅膀,他飞起来,尽可能贴近天空地飞起来。
有阳光穿破了云层,天穹撕破了巨大的创口,那让渡鸦许久没有感受过的微暖的温度,让他舒服地抖了抖自己的羽毛。渡鸦啧啧地感叹了两声,掉转头想要呼喊星和老师一起看看这景色,然后他看到塔顶阳台上,有红色的沙砾撒在纯澈的白雪上,如此的鲜亮。
老师躺在塔顶的阳台上,面色苍白却平静,他对着致自己于死地的凶手,自己一手栽培的弟子,露出了有些歉意的笑容。他一只手按住星伸入他胸膛的手,轻柔地对弟子小声说了些什么,而星将老师的帽子摘下,放在阳台的另一端,她和老师一起低声地说着同样的句子,渡鸦觉得那似乎是“我很抱歉”。
少女将老师胸膛里的那件东西,那件喷洒了无数血红色的沙砾的东西取了出来,那是一盏晶莹剔透的沙漏,沙漏的一端破了一个小洞,多到让人怀疑这沙漏到底能不能装得下的红色沙砾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小洞里洒出来,星举起那盏沙漏,着迷地凝视着鲜红的沙砾从她的指间不断流下,她深深地呼气、吸气,好像生了重病一样。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老师,而是蹲下身,轻捷地用手将那些沙砾收拢,白色的雪,红色的沙砾,少女的手指精准地将二者分开。
渡鸦在阳光下一时觉得有些眩晕,可他也不得不赞叹,这颜色真美,真好看。
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她带着老师的那颗沙漏心脏离开了,她再没有使用那扇门,而是毅然踏上东面的雪原,两百年无人踏足的死寂的雪野上,开始出现一枚又一枚小小的脚印。
渡鸦茫然地围绕着塔盘旋,盘旋。最后他落了下来,停在了老师曾经停驻的阳台。
现在只剩下我了。他想。
然后他鸣叫了起来。
选择哪个方向的台阶,
西面南面还是北面?
作者:米琪雅
全文1w4k字,有点长!是三个分篇构成,我还蛮喜欢的!
简单形容就是脆弱又不值一提的青春期少女偶尔会病病的心,加一点乱七八糟的鬼气森森——
评价请随意~
从大巴车下来的时候,榎本看向天空,轻薄的天之穹顶像是用水彩淡淡上了一层灰。有点晕车。她皱起眉,竭力忍耐引起作呕感的不适,同时架起了女高中生的傲慢,立刻讨厌起九份的一切。与日本相似的有些湿意的空气,逼仄精致的石板巷道,店门口挂起的红色灯笼,来自无聊观光客的熙熙攘攘,太讨厌了。
与此同时,杉野在她斜前方不远处,打量着四周的异国景观,轻声说:“真好。”
榎本微微弯下腰,捂住胸口。
可笑,这下想呕吐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
吵闹的日本高中生一个接一个地从大巴车上下来,女生对着石阶下蜿蜒的房屋指指点点,掏出坠着奇妙饰品的手机不停地对着镜头自拍,男生则百无聊赖地靠在车旁和朋友闲聊,有两个刺头类型的男生鬼鬼祟祟地躲到角落里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榎本拧开矿泉水瓶,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大口。在清凉的液体滑过喉管后,胸闷得到了缓解。她擦去嘴角的水渍,转过身去,让杉野不要出现在她视线内。
根据老师的安排,全班将分成四组住在金瓜石的民宿。刚才去放行李的时候,榎本特意留意了一下住宿地的情况,与九份的热闹喧哗相比,金瓜石安静极了,正是日本那些鲜有人至的山村模样,但这种相似无法给这批日本高中生带来什么他乡遇故乡的欣慰感。
榎本和杉野,还有另外四个女生一起住在比较靠南的那栋漂亮的小别墅。
她知道这个分配的时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对老师提出抗议。榎本负气地将自己的小行李箱用力推到房间里,将门扉合得震天响。
阿遥,不,杉野她一定听到了。听到就对了。
当时班里对毕业旅行的选址还装模作样地搞了投票,结果嘛,大部分同学不过麻木地按照提名顺序选了台湾九份。榎本心里颇刻薄地对随波逐流的同班做出了鄙夷的评判。她当时提名的是普吉岛,虽然也是俗套的度假地,但是她从没有获得多少票的结局里,反而得到了叛逆的自我满足。
“好了!同学们。”班主任北泽老师已经三十七岁,干练又美丽。她一只手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长发,将精力旺盛的学生们聚拢起来,“我们在九份停留一夜一日,等会每个人有自由活动时间两小时,吃过晚饭后,大家还有一小时的时间逛夜市,我们的大巴会在那个路口等大家,有遇到任何事情一定要先联系老师……”
榎本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有些走神,没有焦点的视线慢慢滑开,落到了自己手机上最后一封未读短信的通知栏。
【您有一封未读信息,来自竹田泰介】
她读着那行名字,焦躁地想,泰介现在还好吗?脑海中一浮现这样的疑问,她触电似的用力甩起了脑袋,像要把这名字从发根摇出去一样。这种出轨的人渣管他去死啦!!!
突然做出不合时宜的大幅度动作,少女后知后觉,周围瞬间变得安静。北泽老师的旅途教诲已经讲完。榎本惊慌地心想,该不会自己刚才把心里藏匿的那句话大喊出声了吧。就在这一刻,原本乖乖站在集合地点的男生们一齐发出烦人的吵闹,有人用力地踩着会发出空空回响的石板,向着石阶下的街道奔跑。
原来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
榎本瞥了一眼和朋友说笑着往前走的杉野遥,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随后将手机塞到了自己的小挎包里。
榎本宝石(写作宝石读作takara),现年一十六岁,鹤川三中高二年级生。今年夏,因全班修学旅行,来到台湾九份。
她被自己逗笑了,露出少女才有的清透笑容。榎本想,干嘛要像个游戏旁白似的在心里默念着介绍自己。然后她收起了笑容。要是真的像游戏似的,能有个折返回分歧点的选项的话,和泰介就不会这样……
她顺着九份狭窄的台阶往下走,从上方往下看,屋檐制造的层叠阴影,被游人的足底磨得发亮的石板,它们彼此互相妨碍。游客真的很多,大部分是亚洲人,人群中偶尔也能看见金色长发和蓝色的眼睛。榎本时不时就想将手伸进自己的小包里,冲动诱惑着她去读那封信息,尊严则死死拉住她的手指。
九份的商贩拥有很懂分寸的热情,蒟蒻果冻、虾饼、百香果茶、金丝糖还有炒樱花虾,无论经过哪一个,都有人亲切而不给人压力地招呼着客人买来尝尝看,就算在摊位前驻足良久犹豫不已,小贩也还是笑容可掬。榎本看到有同学尝试着用手机翻译软件去表达想要的东西,而摊主也能配合着讲出一两句日语。她心里嘀咕起来,比其他地方要更容易融入的感觉。
她朝对面的台阶看去,不知该说好巧还是好不巧,视线立刻捕捉到了并不想见到的人。
杉野正在小摊前挑选着手链,与榎本隔着五米的距离。女孩带着穿刺感的视线刚刚触到对方的后脑勺,杉野就转过了头,导致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杉野倒是很平静,转身朝榎本的方向走了过来。
九份老街并不大,但因为同班的21人各有游玩的兴趣,青春期的无聊少年此时已经被游客稀释到四周看不到其他同学的地步。杉野想要借这个机会单独说点什么吧。榎本心里立刻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要不要,才不要和她讲话!榎本用力地握紧自己的挎包,向着和杉野完全不同的方向迈开了脚步。她灵活地穿过好几对游客,借着人群将对方阻隔在街道的那一边,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陷落在人群里的杉野。转过身,自己正朝向一条无人的岔路口。榎本稍稍停了一下,果断地跨了进去。
如果这是一篇发在2ch版的第一人称的帖子,也许会用“穿透了未知的境界线”或者“感到不寻常的氛围笼住了街道”这种故弄玄虚的句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抉择往往在一瞬间,干扰未来的节点也许小到所有人都无法察觉。榎本停下脚步的时候,她看到了缠绕着攀附在古朴墙壁上的爬山虎,自己正站在奇异的分叉路口,有三道不同方向的石阶,朝向无尽的神秘蜿蜒,无论哪一条都很吸引人。
所以,是哪一边呢?
西 · 不要拍照
对不起,宝石。我想,有必要跟你严肃地说——
回忆到这里就停止了。
朝着西边的石阶走下去,她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竹田泰介的脸。
当她的回忆读到两个人最后一刻会面的情境时,榎本忍无可忍地抱住了头,蹲在了地上。她把头埋在衣服里,发出无声的尖叫。
九份的游人惊讶地看向她,有正在炒栗子的摊主将铲子从锅里拿出来,用腰间的围布擦了擦手,像是准备过来问问她怎么样了。
“哎呀,小姑娘。”
在榎本正对着的旧货店里,探出头的老奶奶关切地用不太标准的日语招呼了她。
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灰白长发的老人,茫然地跟着站起身,走进店里。
就像一枚石子投入了河流,刚才被少女惊扰的九份老街,和往常一样继续运转。
旧货店的门“吱嘎”关了起来。
“哭得很伤心啊。”老奶奶指了指她的脸,榎本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的痕迹。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纠结于自己的行为,也有些担心对方无法领会自己的歉意,榎本嗫喏着道了歉。
对方安抚地笑了起来。
“我听得懂,没关系的。”
老奶奶用大铜炉里烧开的泉水给榎本泡了一杯台湾古早风味的茶。少女看向漆黑的瓷杯里,自己的影子清晰可辨。
味道意料之外的香甜。
这里有让人安心地卸下防备的氛围。如果榎本是已经三十岁的成熟女性,也许会对这种氛围产生一种警惕——能让人轻易放下心防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榎本宝石才十六岁,是一个遭受了打击,对自己的一切都不甚明了的少女。
“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老人家披了一件灰棕色的蕾丝披肩,很典雅。本来,榎本不会轻易将自己的重荷告诉异国的老妇人,但失恋带来的辗转反侧让她抵抗的心轻松溃退,在老妇人的温和注视下,榎本将自己和竹田的故事讲了出来。
因为没有人可以讲了啊,不想告诉父母,不能告诉其他人,连阿遥,连杉野遥也背叛了自己。
就把这些讨人厌的故事倾泻在他国的空巷吧。
和竹田泰介交往,印象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
该说是青梅竹马,两边的父亲以前是在同一个工程组的同事,所以结下了长达十年的友谊,在榎本宝石还会因为羞愧而不愿举手跟老师说自己肚子痛的时候,竹田也是个虎头虎脑冲动莽撞的小孩子,他哐地站起来,直直举起手臂向老师报告:老师!榎本她不舒服!
事后回想起来榎本很感激有人将她从忍耐的境地里解救,但当时年幼的她只是又羞又恼,肚子剧痛的同时大脑也一片空白,终于在被老师询问的时候“哇”一声哭了出来。这间歇的抽泣持续到了放学,两个小朋友并排走在人行道上,竹田几次张开嘴试图和她搭话,榎本都在他想要说话的同时骤然提高哭泣的音量。
听说竹田回家后还一度被误以为上课的时候欺负了榎本,导致他被母亲狠狠教育了一顿。
榎本为这件事认真地讨厌过竹田,可能有三天,可能有五天。竹田第三次被父母提着来榎本家做客后,两个人的友谊就修复了。也许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两个人彼此认识得太早了,导致察觉到心中有什么特殊的情愫时,榎本义无反顾地就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了。
她还记得在小学毕业典礼前,两边的父母非要他俩站在学校的大门前拍合影。她梳着一丝不苟的羊角双边小辫,和竹田站得笔直。她有偷偷去看竹田的侧脸吗?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笑着对他们比手势:1、2、3,smile!
她没有想过会有这样骤然终结的可能。
竹田跟她摊牌的时候,她以为是久违的约会,两个人有短暂且恶劣的争吵后,有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没有一起出门玩,有几次竹田试图约她,被她严厉地拒绝了。现在想来,也许是内心深处的警报,让她觉得不能轻易面对。但最后这一次邀约她同意了,她认真地化了妆,穿了新买的裙子,与竹田在闪烁着和煦阳光的河边咖啡小店里见面,她亲昵地缠着对方要自拍合影。
竹田并没有拒绝,和往常一样露出笑容。只是后来很多次榎本重新看那张合影,都能看出他的笑容里有歉意和勉强。
对不起。宝石。我想,有必要跟你严肃地说——
之前和父母也确认过,我从下学期起会去美国……
那么在离开之前,我有必要和你坦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对宝石的感情逐渐变化了,所以,是要结束了。
我们分手吧。
……请原谅我。
在台湾特有风味的茶香里,她像要排除什么毒素似的把这一段复述出来。
“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面对这样的结果呢?明明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不是吗!泰介他,就这样就想要把那些过去一并抹除吗,我不接受,我绝对不接受!!”她激动地加快了语速,也没有再考虑对方能不能听懂她的话。她掏出手机,将过去作为竹田泰介女朋友的时候,与竹田共同拍摄的照片一张张展现给老人看,眼泪再一次顺着面颊滴落,落到她握紧手机的手背上,她像被烫到一样用力地抖了一下。
她的手被老人轻轻捉住了。
“可怜的孩子。”告知了她自己的姓氏是“姜”的老妇人,用一种深敛而有力的目光注视着榎本。“可怜的孩子啊。”她这一次换了汉语,榎本没有听懂,只是能从她的语气里大概体会到对方的同情。
“你很爱他吧。”老人用随身携带的布帕擦拭着少女的泪水,古朴的丝麻手帕在她脸上留下柔软微凉的触感。
“即使这样,也还是保留了过去的照片,不想遗忘,也不想让这一切就这样过去吗?”
榎本没有听懂,呆呆地抬起头。
“相片,是很神奇的。”老妇人慢慢地说道,像是自己也陷入了什么样的回忆似的,“有时候能拍到什么,留下什么,谁都无法知道。”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感觉是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鱼丸汤、凉拌小青菜、红槽肉圆和一份筒仔米糕,甜品则是芋圆冰沙和芋圆豆花二选一。
大家在九份老街逛了一下午,趁着吃饭的时间互相交换着信息,聊些路上的见闻。
“……竹田他……”在嘈杂声中,榎本清晰地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或许是错觉,她认为那是杉野遥的声音。
她抬起头朝杉野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对方被灯光照亮的无瑕的侧颜。杉野脸上的表情非常放松,像是在这次旅行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幸福。
榎本用力地攥紧了筷子。
大家在餐厅里开心地互相给彼此看今天拍到的照片,坐在榎本旁边的是班里最喜欢的热闹的女生吉野早纪,“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嘛takki?”takki是宝石的昵称,她平常很喜欢被亲近的朋友这么叫,但此刻她只是默默地拿起手机给早纪看了一眼。
“什么嘛。”早纪不满地撅起了嘴,不过也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她就又去看其他同学拍到的照片了。少女们总是这样,叽叽喳喳地混在一起,在timeline上互相发今日的自拍,同一个组合在不同的滤镜下,脸会变成这样那样和真实有所出入的样子。
榎本宝石的相册里只有四张照片。
如果早纪多看两眼的话,也许就会发现,照片里的榎本,稍微有些奇怪。
而更奇怪的是,其中有一张全黑色的,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照片。
我说。泰介啊。
我本来一直负气着决定不看你发来的短信,最后却还是看了。
在我们要去九份参加毕业旅行之前,听说你出了小型车祸,其实我很担心。泰介有没有很严重?需不需要我来照顾?这样的念头也一直回旋在我脑海中。
但是我没有去看你。
并不奇怪吧,其实泰介也因为这样,内心暗暗松了口气吧。
也许这样讲出来,大家会觉得我疯了,但是因为是只告诉泰介的话,所以任性一点也能随便就讲出口。
我有想过,泰介这次之所以出车祸,是因为,抛弃了我。
这样讲好像太过分了,但是我从你这样残忍地对我说了分手之后,没有一刻停止过痛苦。我每天正常地上学,放学,和朋友们聊天,可是精神里的内核已经痛得缩紧了全身,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拼命的哭泣。一开始是泪水,然后是血,最后是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黑色恶心的浆液。
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我啊,是因为我做得哪里不对吗?如果我不对的话,就要早点告诉我啊,我会改的,我都会愿意做的,只要你能留在我的身边。
但是泰介说,要去美国了。那么就是,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离开我了。
我不能接受这件事。
这种“不能接受”,不是由我的大脑控制的,而是我的灵魂在这样对我强调。
不行。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她这样在我耳边聒噪地喊着,哭着。而我一直没有察觉。
在九份,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老人家。她的姓氏的发言我念得不太准,大概是じゃん这样的发音。她有跟我说一些台湾的特有的忌讳。其中有一条说,不要随便拍照,因为在一些很古老的地方,也许会拍到不应该被注意到的东西。比如说佛像什么的,就不可以随便拍哦,除非回家会认真供奉起来。
我以前好像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但是当时肯定不以为然。大概是我太年轻了,似乎这种是亚洲文化共同的忌讳呢。那位老人家还跟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喜欢自拍,不过,那些自拍的照片里,真的能看过真实的自己吗?
很奇妙,我大概能理解她的意思。
泰介,我们也有很多照片,我一次次地把它们翻出来回看,几乎每一张我都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保存这些,唉,不重要了。
嗯,不重要了哦。
你还记得你说过,有时候会感觉小宝石就在自己身边,类似这样的话吗?我那时候只当你很会哄人,说出让人脸红心跳的甜言蜜语。但是现在我知道,也许是真的呢。
我把自己拍下来了。
是真实的,一直在哭泣的自己。没有被注意到的,被无视的自己。
已经是全黑的。
那真是一家不可思议的旧货店,我后来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和那家店了。姓氏是“姜”的那位老妇人,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她帮助我,看清了我自己的心意。
你读过源氏物语吧。泰介一定知道,六条妃因嫉妒和羞辱,生魂出体作祟葵夫人的故事吧,那是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事情,是不受控制的痛苦的灵魂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在九份之前,也一直没有察觉到。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她想,她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的生魂。
我把她拍下来,寄给你。
我想读到这里,你也许会看也不看后面的东西,就将整件邮件删掉了。
不过没看到也没关系了。
泰介,我爱你。
所以就算你要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以后在灯光的暗影里,在无人走廊的回音里,在洗澡之后模糊不清的镜子里,当你有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你,而回头却发现没有人的时候。
不用怀疑。那是决定跟随你的我。
南 · 蛙鸣
南边的台阶正好远离了老街。
榎本越往下走,两边的景致就越荒凉,一开始还有零星卖奶茶和纪念品的小店铺,最后干脆是紧闭的门扉和茂盛的野草。
糟糕了,总不会在这里迷路吧。她有些慌乱起来,心想这时候打电话给北泽老师她找的过来吗?她慌慌张张地将手伸进挎包里一阵摸索,结果迎面遇到四个人从一扇朴素的门里走出来。
其中三个人穿着西装戴着墨镜,脸上的神情严肃到仿佛充满杀气。他们一出来就对着门这边轻轻点点头,非常敷衍地做了告别的示意,然后脚步飞快地沿着台阶向另一个方向走了。
就跟逃走一般。
榎本睁大眼睛看向停留在原地的最后一个人。
那是一位很英俊的年轻人。皮肤白得有些过分,穿着休闲的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感觉像是暑假来旅游的年轻游客,榎本甚至能注意到他脸上有一点点不甚明显的雀斑。
他转身就看到了榎本,他笑起来,热情地招待她进门。
“要来看看吗?”他一开始说的是汉语,留意到榎本疑惑的神色,又换成了韩语、最后是日语。
“这里是私家博物馆哦,关于九份过去的一些风物。”
真的是博物馆吗?榎本心里有一瞬间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反正走到这里,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逛街,就来参观看看好了。接待者的日语听起来亲切极了,让人很舒服。
她走了进去。
“九份这个地方,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一种偶然。”
接待者用不疾不徐的语气慢慢地讲着。
“大多数的旅游景点,要么是因为景观很好,要么是因为人文气息厚重,有时候两者还是互相辅助,但是九份很特别。我一直觉得,九份是一个处于死去边缘的城市。”
对游客讲什么死不死的……不会很失礼吗?榎本这样想。
像是察觉到了少女的想法,接待者歉意地一笑,解释道:“虽然这样讲很奇怪,不过我想,大部分游客来,可能是因为宫崎骏吧。”
突然听到自己国家的动画导演,榎本微微吃了一惊,但是随后回想了一下刚才看到的景观,她好像理解了。
“是千与千寻那部动画吗?难怪说刚才感觉景观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接待者赞许地点头。
“是的,一开始做旅游开发企划的时候,九份对外宣称,这里是很像千与千寻取景地的地方哦。”
“听说其实取景地并非这里,宫崎骏本人也反复做了说明,但是因为真的很像,加上政府为了旅游业兴旺,而故意混淆,导致这种说法以讹传讹,流传越来越广。除此之外,对日本人来说,九份这边无论天气还是文化都与日本接近,加上开支也不会昂贵,日本游客占了九份游客中很大一部分比例。我想你们学校也是这个原因才优先选择了九份。”
在接待者正式介绍九份的历史和习俗前,他询问了榎本来这里的原因,她提到自己的学校和毕业旅行的负责老师,对方表示有听说过的样子,也表示就算迷路了,他能联系到可以将她带出去的人。
“但是不说这些因为意外而拼凑起来的要素,九份是一个反反复复在繁华和荒凉中前进的小镇。”
“你们今晚的居住地是金瓜石,没错吧,你们比较一下那里和九份这里,不觉得只隔了一点点距离,热闹程度却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吗?那里晚上如果不结伴走的话,有时候会感觉安静得有些吓人。幽幽的黄色灯光,也许有黑色的猫咪站在灯下静静地看着你,之类的。”
“九份和金瓜石就像是双胞胎姐妹,拥有相似的风物和相似的文化,也走过了相似的经历。上个世纪的时候,因为金矿开挖,两边都一度变得很热闹,然后金矿挖空了。曾经旧有的光辉就这样消失了,小镇重归平静,直到作为旅游景点的价值被再次发掘。”
“嘛,不说这些只让人感伤的事情了,我来给你看我们收藏的东西吧。”
放在博物馆外层的,是一些明显能看出时代感的文物,但是也能让人察觉到,除了上面附着的时代感和本土的旧时代氛围外,珍藏的价值也许并不高。接待者在展示那些上世代的器物时,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随后又兴致高涨起来。他引着榎本,朝更里面的馆藏走去。
她看到了一只奇怪的青蛙形状的器物,那看起来有点像烧制的陶瓷瓶子,可是脚的部位看上去又像是木制的,两个明显不同材质的部件紧密地融合在一起。
那是一只三足的青蛙。
“嗯——”接待者笑容变得有些轻佻起来,他用手轻轻地抚摸青蛙瓶子的玻璃柜面,用故意吓人的那种感觉讲了起来。
“青蛙啊,有一些蛮有意思的传说。”
日本应该也有一些关于青蛙或者蟾蜍之类的传说,江户时期不是有很多百物语之类的故事吗?听说有身形庞大无比的大虾蟆的故事,好像在周防一片出没,有两个人那么大,能在呼吸中吐出红色的气雾,被红色气雾沾染到的生物就会被吞吃,也有说那种气雾有毒,沾到会全身溃烂。
据说有两位武士相约钓鱼,然后其中一位蹲在一块方正平整的灰绿色大石头上,两人正钓着,对面的武士突然对他疾呼:快离开这里!!这位武士不明所以,但还是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和对面的武士一起迅速离开了这条河岸,待他想问个究竟时,那位武士露出很害怕的申请。
“你没有发现吗?刚才那块石头,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走回到刚才垂钓的地方,那块大石头已经不见了。
信浓地区的土地神叫诹访大明神,其原型通常是蛇,但偶尔也有以青蛙的样子出现,这二者还是天敌,这么一想也很有意思。中国也有类似的传说,特别是三足的青蛙,听说会为曾恩惠过它的人指引方向,占卜吉凶,庇佑家宅。当然,招财恐怕是更常见的一种说法。
但是这里的这只瓶子,是一个关于嫉妒的故事。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在中国明代时候,有一名小吏。他娶了一位夫人,夫人相貌美丽,但背部听说有恶疮,偶尔会渗出恶心的粘液,这位妻子虽然身有恶疾,无法医治,但因为容色一流,且性情和顺,对夫君尽心尽力,在远近邻居口中都可以说是极其贤惠的妻子了。
这名小吏因机缘巧合,在夫人的襄助下,逐渐混出了头,得到了上司的赏识,也渐渐升了职,日子也过得滋润起来。
有一日,他提出想要纳妾。
夫人平日凡事均以夫君意见为第一要务,遇到这件事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了小吏三个问题。
——您现在已经对我厌倦了吗?
小吏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你这些年对我照顾有加,我都记在心里。
——那么,我这几年来有做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吗?
小吏更是用力否认。
最后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问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您已经有想要纳妾的对象了吗?
小吏点了点头,说,确有一人。
是一位昔日同僚的女儿,夫人也曾见过一面。
夫人知道是谁后,沉吟良久,对小吏说,那么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第二日,夫人就失踪了。
家中只留下这只奇怪的蛙瓶。
初时这名小吏努力寻找过自己的妻子,但同僚和下属都规劝他,就算要寻找夫人,也可以先行纳妾,这样内务才有人打理,家室亦有人照料。小吏觉得此话在理,于是择日便全了礼,与那名女子一起生活。
两人的生活起初还算平静,但渐渐地,那名女子变得消瘦起来,甚至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小吏询问她出了何事,她说,总是从水里看到青蛙的影子,便感到非常恶心。没有办法喝水,连食物也感觉有青蛙遗留的味道,所以也很难进食。
后来这症状越发严重,甚至能看到家里四处有三足的青蛙在爬来爬去,能反反复复听到青蛙的鸣叫声。这名女子就这样饱受摧残,精神脆弱地死去了。
据说有人在那名女子死后,看到这只瓶子里,爬出来一只青蛙,背后有疮口,于是便有谣传,小吏的原配夫人实为青蛙所化,最后因嫉妒而要加害于小妾。
“很不可思议吧,如果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位青蛙夫人的选择很不公平,就算要报复,也是优先报复决定纳妾的丈夫吧,但只因为丈夫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对她还有爱意,便不忍下手,只是静静地加害着无辜的女子,倒不知该让人如何评价了。”
榎本心想,啊,是这样吗?
她大概能理解那位夫人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她还爱自己的丈夫啊。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是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冬粉血汤、鱼丸三吃、炸虾饼和一份卤肉饭,甜品则是在花生卷冰淇淋和草仔粿里二选一。
榎本归队的时间有点晚,在其他人已经落座后,她才赶到晚饭的地点。北泽老师很自然地对坐在角落的杉野招了招手。“阿遥,让榎本去你边用餐吧。”北泽老师笑吟吟地说道。
周围和榎本或杉野关系比较亲近的女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然后就用或担心或看热闹的眼神悄悄巡视着这两人。但让大家惊讶的是,榎本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她朝杉野旁边的位置走了过去,坐下,吃起自己的晚饭。
“喂喂,takki,你跟阿遥现在这是,和好了吗?”早纪作出说悄悄话的姿态,但声音刚好能让坐在旁边的杉野听到。杉野也侧了侧头,像是想确认榎本的看法。
没有得到榎本的回应,早纪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哎呀想必是和好了吧,你们可是好朋友呢。”
如果是几个小时前听到这种话,榎本会直接把筷子甩出去走人。但是现在她只是默默地咀嚼碗里的冬粉,一口一口。
杉野遥和榎本宝石。在上周之前,的确是最好的朋友。
榎本是在上高中后才认识了阿遥。升学后,初中时代的好友大多去了其他学校,学业压力的陡然上升和缺乏朋友的寂寞迫使她尽快与新学校的少女们构筑友谊。
杉野遥能和榎本宝石成为朋友,这在一开始是榎本不能想象的。
阿遥是那种大小姐类型的女生,头发即使在台风天来临的时候也梳得一丝不苟,制服永远熨得柔顺,无论何时回答老师的问题都是稳妥且从容的语气,榎本第一次来到新班级就注意到了阿遥,她对这样优雅自信的女孩子充满了向往。
以及淡淡的嫉妒。
榎本很多次在想,如果阿遥最终没有和她成为朋友的话,也许有一天她就会自己先受不了,然后成为阿遥坚定的反对者和敌人,而追根溯源,就只是因为,这个人好到不真实,好到自己永远追赶不上。
成为朋友的阿遥和之前的那种印象又不一样了。因为亲近,榎本能发觉阿遥也会有幼稚的时候,也会有任性发脾气的时候,睡眠不足的时候还会有起床气,充满光辉的阿遥也有不想做作业的倦怠期,也会因为搞不懂自己功课而垂头丧气。
这是以前藏在完美面具后的阿遥所不会展露的一面。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榎本也许会和这样的阿遥维持着难得的友情,互相见证着彼此的青春慢慢成长吧。
如果没有看到那一幕的话。
阿遥和泰介手拉着手一起逛街,他们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幸福地朝彼此微笑,就像一对情侣一样。
榎本将晚餐吃得干干净净,她静静地看着杉野,嘴角噙着一丝奇妙的笑容。
杉野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就和以往一样,即使是那天她发现被榎本看到了,也并无心虚地回看着她。
但是渐渐的,杉野的表情变了。
她皱起了眉毛,脸微微地扭曲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突兀地说了一句。
“我说,你们听到了吗?好像有青蛙的叫声。”
杉野身体轻轻地晃了晃,她左手悄悄地探到桌子下方,像是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榎本凑到她耳边,轻轻对她说:“呐,阿遥。”
“青蛙在你的胃里,感觉到了吗。”
“也有说那并不是妖怪或者诅咒,只是瓶子留下的幻觉,你能注意到那只青蛙瓶的色彩艳丽得不同寻常,是因为用了特殊颜料的缘故,能特殊着色的颜料往往有着不同寻常的调配方法,大多数原料会对人体有害,可能因为那个瓶子,逐渐产生了中毒的反应,甚至产生了幻觉,这才是导致小妾去世的原因。”
“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哦,小姑娘。”私家博物馆的接待者突然凑近榎本的脸,像是从她脸上读到了不同寻常的信号,“你是在打算着什么吧,嗯?想要从我这里交换到什么吗?”
她想着杉野的事情。
阿遥是她最好的朋友啊,她曾经真心实意地相信过她。
她不能忍受这样的背叛,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嫉妒。
“所以,有什么办法吗?”
“要说有没有呢,其实是有的啦。”接待者仿佛有点心虚地挠了挠下巴,然后对榎本摊开双手。
“对了,你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吧,我姓姜,对日本人来说,是不是有点不好念呢?”
榎本洗澡的时候哭了出来。她的眼泪混杂在热水中,没有痕迹地滑下。
阿遥最后什么都吐出来了。白天吃的东西,晚上吃的东西,弄得一地狼藉,场面非常难看。最后被老师扶去休息的时候,阿遥对老师说,对不起。
热水淋在榎本后背上的时候,她感觉到撕裂的疼痛,她知道后背上长出了一个恶疮,那道丑陋的伤口在吞噬她的悔恨、她的嫉妒、她的不甘和她的不堪。
她与阿遥的痛苦在同时滋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结。
北 · 金色的路
泰介,这次毕业旅行,要一起去吗?虽然说跟我们不是同班……啊,会担心看起来太刻意吗,也是呢……听说这次要去台湾九份。嗯!虽然还会再征集一下全班的意见,但是之前看反响应该就是定这里了。不会啊,我很喜欢这里,听说和日本的气候很相似,也能体会到异国的风情,会很开心的。一定会很开心的。
阿遥!泰介说这次没办法去呢,所以陪我多多地拍照片吧,之前搜过去九份的旅游攻略哦,那里的石阶和店铺太好看了吧,一层一层地铺上去,密密麻麻的有瓦片房顶的房屋,神秘的东方国度感!你干嘛这样笑嘛,人家是真的很期待啦。而且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都写在小纸片上了。你看你看,芋圆听说是必选的第一名,然后是这个,各类丸子的汤,还有这个,筒仔米糕,到时候一起去买来吃哦。
榎本在茫茫的人流里穿行,有些游客是往上走,有些是往下走。她觉得周围的声音很吵,于是从包里摸出了耳机戴上,清亮的声音在耳朵里流动起来,奇异地覆盖掉周围的喧嚣。这让她有更多的空间去回想一些,其实不太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自己,真的跟个傻子一样。
榎本板着脸,伸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何,她觉得身体沉甸甸的。她也是曾经欢呼雀跃地期待着这次台湾之旅的学生中的一员,她也曾经热烈地希望和友人共享这次旅行的快乐。但现在自己就像一个被抛弃的破布娃娃,她回想起阿遥安静的脸,就用力地咬住牙齿,用自己也知道很愚蠢的反叛心去对抗不愿接受的现实。曾经有多期待这次毕业旅行,现在就有多讨厌,曾经有多想要和阿遥一起逛街,现在就有多讨厌看到杉野。
泰介与她们不是一个班级,但这次他也没有参加自己班级的毕业旅行。
泰介出了车祸。
车子的刹车出了故障,导致与街道的墙面相撞,泰介在这次事故中左腿受了伤,在医院里据说要养一个月左右。
有点讽刺的是。榎本淡淡地垂下眼帘。
事故发生的那天,正是她发现泰介和阿遥在交往的日子。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是互相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卤猪脚、炖蛋、白灼青菜和乌冬面,甜品则是在蒟蒻果冻和梅子布丁二选一。
其他的同学在愉快地分享着今日拍到的照片和买到的特产,榎本吃完晚饭,在北泽老师那里报备了一声,就出了门。晚饭之后还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榎本沿着点亮了灯笼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走下去。
说出来也许会让很多人嗤之以鼻。榎本一度想过,要利用这次毕业旅行离家出走。
嗯,就是离家出走。收拾好行李,趁没有人发现的时候坐着火车去台北,再去台南,总之去大家找不到的地方,北泽老师大概会很头痛吧,会拼命打她的手机,然后联系她的父母之类的,然后她再帅气地留下藏在桌布下的信件,要用好看的蘸水笔认真写下:真抱歉,让大家担心了,但这是为了找到我真实的自我而必须去做的事情
……以上,都是骗人。
太麻烦了,对现在的榎本而言,需要用太多的冲动和勇气才能构成这样的胡作非为,所以就算是遭到了连番的不幸,也还是没办法漂亮地做出让大家都担心的事情。
所以说,为什么你们就可以这样,毫不顾忌地伤害别人呢?
她突然转过身,顺着石阶向上方看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在吃晚饭前,还能看到余晖柔顺地从狭窄的台阶里照下来,有慵懒和羞怯的余味,而现在只剩下小店两边的灯光和装饰灯笼这种人造的光源,榎本的影子在她脚下,像是要活过来一样延伸到很长很长。
她像是发了魔怔,盯着影子看了很久,然后突然之间,影子的末端动了一下。
榎本吓了一大跳,但是再一看,就能发现影子的末端露出了两点墨绿色的光,是猫的眼睛。那只通体漆黑的猫咪隐藏在她的影子里,尾巴懒散地晃来晃去。
榎本蹲下来看着它,有点傻气地对着猫咪学“喵喵”的叫声。
黑猫一脸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尖白白的牙,然后它立起身子,朝上方走了过去。
猫的足印在地面上留下了金色的痕迹。
榎本用力揉了揉眼睛,却能看到猫咪的爪印留下的金色的辉光越流越多,顺着台阶向下滑淌,而猫咪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就像是希望她跟上一样。
这是什么啊……
周围明明还有上上下下的游客,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看到这奇怪的一幕,只有榎本能踩在那条金色的小路,她感觉像是要陷落进去一样,她本能地向外用力地抓了一下。
有一只小孩子的手握住了她。
是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她笑嘻嘻地看着榎本,嘴巴甜甜地问她:“大姐姐,你迷路了吗?”
榎本像被迷惑住了一样,甚至没有思考为什么她会说日语,就回答了她。
“没有哦,只是在这里逛一逛。”
“这里没有什么好玩的啦。”小女孩晃了晃脑袋,露出可爱的浅淡的酒窝。
“跟我去那边看看吧。”小女孩伸出了凉凉的小手,牵住了她。
榎本跟着比她小好几个头的小姑娘,在金色的小路上迈开了脚步。
小孩子的手捏起来软软的,完全没有出汗,明明是夏天,握住却感觉凉凉的。
和泰介的手握起来感觉安全不一样,和阿遥的也不一样。
曾经也和泰介一起手牵手逛街,泰介的手比她要大一号,可以把她的手拢在手里,握起来能感觉到是男孩子那种分明的轮廓,她喜欢与泰介十指交握,彼此不留空隙,就好像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阿遥并不喜欢和人牵手,但偶尔也会纵容她这样亲昵地挽住。阿遥的手是那种有力度的纤细,无论什么时候碰到,都能感觉少女的皮肤真是光滑得不可思议。
然后泰介跟她说,我们分手吧。
然后阿遥在街角回过头,和她长久的对视。
黑猫在离她们不远的前方慢慢地走着,而脚下是一条金色的路。小女孩则拉着她在九份的夜市里到处乱看,像是对什么都很有兴趣,又像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呢?榎本迷惑地想,再往上,会有更好玩的地方吗?
“会有很多很多的金子哦。”小女孩满不在乎地说,“大姐姐,你看起来不开心吧。以前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呢,但是,没有人不喜欢金子,所以,去有很多金子的地方吧。”
诶?是这样吗,有金子就会开心了吗?榎本更加迷惑了。她想要试图松开对方的手,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完全认不出的地方。
小孩子柔软的手变得非常寒冷,冷到她无法继续握下去,可却也甩不开。
九份以前有一座金矿。她想起之前和泰介还有阿遥讨论毕业旅行的时候,那两个人这样告诉她。
金矿给九份带来了繁华,可是后来金矿开采光了,于是那些热闹又消失了。
九份这座城市会在意自己曾经得到的和后来失去的东西吗,那些金光烁烁的过去,和金矿捆绑在一起的楼起楼塌。
榎本喃喃地问她:“你是谁啊?”
小女孩露出开朗的笑:“你不会发我名字的音吧,我姓姜,我叫姜……”
她说了她的名字,可是榎本没有听清楚,她只感觉自己越来越无力,脑袋里晕乎乎的,眼里只能看到满眼灿烂的金色星辉,在她的周围逐渐盘旋包围。
是要去更远的地方了吗?会有更多的热闹吗?可是为什么,心里某一个地方,好难过,好冷,好想哭呢。
和泰介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和阿遥在一起的过去的时光,都像逐渐褪色的旧日胶卷,在强光下从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她不想重温,可再一次重温时,她不得不承认那曾经有那么多快乐。
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泰介!!!”她大声地喊了起来,“阿遥!!!!”
喊的是她最不想再看到并列在一起出现的两个名字。
身后传来急匆匆冲上来的奔跑的足音,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人强硬地拉住了一只手。
拉住她的那只手温度也不高,但皮肤光滑,有少女的力度和纤细的线条。
榎本不停向前的脚步被迫停止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再往外走的话,就要从台阶上掉下去了。”阿遥听起来声音有一点紧绷,像是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榎本充满了不满。
脚下有金色足印的黑猫,有酒窝的小女孩,像夏夜的热梦一般,就这样悄然不见了。
榎本在杉野遥的怀里放声大哭。
“不要再悄悄一个人跑出来了,北泽老师还在找你……”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什么东西说出口,榎本骤然打断了杉野的发言。
“我不原谅你。”
那是和杉野之前的句子完全无关的论断。
但两个人心里心知肚明。
就因为是你,所以才加倍不能原谅,我绝对不会祝福,也绝对不会接受,以后的人生,都绝对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不知为何,哭到泣不成声的榎本总感觉,阿遥也像是落下了眼泪。但是她抬起头,只能看到一如往常的宁静的眼。
阿遥用口型对她说,对不起。
泰介最后那封她不愿意打开的短信也在对她说,对不起。
她好像得到了想要追寻很久又逃避很久的一个回声。然后某种重荷化作了深夜里无处不在的金色的光辉,从她的肩头消融了一些。此刻她还背负着那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但也许之后,会慢慢地,慢慢彻底从她的未来里剥离。
“下次不会再来这里了。”阿遥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哪还有下一次毕业旅行呢?榎本心想。
她们一起朝集合的地点走去,走在褪去了金色光辉的,黯淡无光的石阶小路上。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王总,您真的打算继续提升‘良心贷’的额度吗?”
“是的。”面前的男人点了点头,浓重的黑眼圈和熠熠生辉的双眼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
“良心贷”——顾名思义,就是指借用良心的贷款,这是我们公司的一项特殊业务。借用了良心的人有两种还贷方式,一种是还大笔的金钱,另一种则是用少量金钱和大量“良心值”来抵债。
这一眼看上去是赔本的生意,但是既然有市场,自然就有对应的需求。
最初来办理这项业务的大多是被其他人带来或者逼迫来的私人客户,这些客户通常都有一个统一的说法:“我家老人/孩子/妻子/丈夫/天天说我没良心,我被他们说烦了,所以来办理一下让他们闭嘴。”
反正这项业务手续费也不贵,所以他们的态度也算预料之中。我们这群业务人员一度担心这些“没良心”的家伙能不能如期还贷——结果而言,是我们多虑了。
因为“有良心”的人会自己还贷,即便本人不愿意,曾经逼他们来的人也会主动缴纳费用,甚至要求提升借贷力度。
一位被家暴的女士办理业务时曾说了这么一句话:“能用这点钱换得安宁的日子,我觉得很值得。”
总之,从我们客户回访的结果来看,绝大多数的借贷者表示自己的待遇提升了、而他们的亲密关系成员则表示内心得到了更多的满足。随着客户满意度的提升以及客户量的增加,这项业务最终入了更大的市场的眼。
福利好的公司会要求员工买良心、确保员工对公司的忠诚度,而黑心企业则会调查员工是否买过良心贷、避免惹上麻烦;待业人员投简历的时候会想方设法了解公司良心贷购入占比以推测福利情况,而合作单位则将这项业务纳入信用考评项目中。
总之,在不知不觉中,这成为了一个热门产品。
而面前这位男人就是购买了产品的其中一位客户。
“我很高兴您能如此认同我们的产品......”我的视线投向他的睡衣、又看向放在床头柜上的监护仪,犹豫了几秒,还是将话说了下去。
“但是,现在为您办理的额度已达上限,无法继续提升了。”
我看到男人明亮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甚至直了直身体,嘴唇微张,滚动的喉结似乎下一秒就要将质疑的话语送至舌尖。
但是,他的身体才直到一半,又躺了回去。他抬了抬枯瘦的手,朝我轻轻招了招,示意我靠近他一些。
我将床边的轮椅推到一旁,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小王啊。”
“您说,王总。”
没错,我们都姓王。只是我是一个跑业务的小王,而他则是上市大企业的王总。
“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借贷手续一直都是在你这儿办理的吧。”
“是的,王总。”
“那么,”男人顿了顿,“我为什么办这项业务,想必你也很清楚吧。”
我沉默了一瞬。
“我只是一个跑业务的银行业务员而已,”我笑道,“可不敢妄自揣测您这样的大人物的心思。”
“哈哈哈!”男人笑了几声,在肺部承受不住之前止住了笑意。他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和你们‘良心贷’分不开。”他转头看向窗外,视线越过玻璃投向天空,像是在看着遥远的过去。
“就像你知道的,我最初来走这个业务,只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竞争力而已。”男人说:“虽然大家都说工作场上无情才是硬道理,但是只要与人打交道,大部分人都希望对面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是这样的。”
“可以说我的目的并不纯粹......但是,当我拥有了‘良心’之后,我发现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变了。”男人说:“曾经我只是想着自己怎么上位、怎么赚更多的钱,但现在我会考虑共事者的心情、考虑接待者的苦衷、甚至开始考虑我很难接触到但实际上深陷困境中的人们——咳咳咳......”
“确实,我听闻了很多关于您的事迹。”我将放在柜子旁的水杯递给男人,看着他喝了水、稍微止住了咳嗽。“随着您地位的提升,您完善了很多员工福利、同时为公司拉来了很多合作伙伴、甚至经常参与社会慈善活动,挑起了社会责任的大梁。我听说去年你们公司做新员工调查时,很多学生都是因为倾慕您所以才选了贵司。”
“哈哈,你消息可真灵,这种事儿都知道啦。”
“毕竟贵司也是这项业务的客户之一,我多少听闻了一些。”
“哈哈哈哈......人望这事儿吹过头了,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而已。”
“您太谦虚了。”
男人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这没什么分量的恭维就此打住。
“总之,我觉得我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事情之一,就是办了这个业务。”
“我也很高兴能遇到您,王总。”这是真心话。毕竟他算是我的稳定客源之一,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我的财神爷。
而且,这位男士一直都是用金钱偿还“借款”,从未使用过“良心值”偿债——虽然客观来说,他的“良心值”也不够偿债。不过客观来说,比起用良心值偿债的客户,还是用金钱偿债的客户更讨人喜欢。
“哈哈,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小王。”男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杯,起皮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再次开合:“所以啊小王,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这个贷款的额度真的不能再提高了吗?”
“真的不行,王总,理由刚才我也跟您说了。”我瞅了一眼正在监护仪上波动的心率曲线,欲言又止。
男人或许看出了我的犹豫,他颔了颔首,示意我说下去。
我看了眼他的黑眼圈,抿了抿唇。
“而且......虽然有些失礼,但我不太明白您还想要提升额度的原因。”我咬了咬牙,将内心的疑问全盘托出:“您现在还因为半年前遭遇的不幸躺在床上,明明自顾不暇,为何还想要更多的‘良心’呢?”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
毕竟这个问题过于尖锐了。
原本势头正好、风光无限的男人,半年前遭遇了一场严重的事故。那场事故不仅害得他行动受限,还害得他差点千金散尽。以我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如果对面继续追责下去,男人很可能会倾家荡产。
“......对不起王总,我不该问这么失礼的问题。”
“不,你不必道歉。”男人摆了摆手:“这是很合理的疑问。”
“但是......”
“小王啊。”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以你我的交情,我也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了。”
“您的意思是?”
“你刚才问我提高额度、获取更多‘良心’的理由对吧?”他再次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
“因为我需要更多的‘良心’推我一把,让我能做出该做的决定。”
我愣了愣。
“决定......?”
“是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要我接受对方要求的肾移植条件,对方就不会继续追究下去。”
“肾移植......”我的视线下意识移到男人的腹部:“可是我没记错的话,您以前已经捐过一个肾了?”
“对。”
“对方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
我宕机的大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岂不是在变相要求您去死吗!”
震惊的情绪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甚至没空去修饰词句,让它显得委婉一些。
而男人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反应。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
“这、这种要求应该是违法的吧!”
“是的。”
“那您完全可以不响应这种无理要求啊!”
然而男人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的声音比之前提高了一个八度,但我觉得这完全不够表现我的震惊。若不是我残存的理智控制着我的肢体,我可能早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脚步声掩盖我的震惊了。
男人再次抬了抬手,对我进行无声的安抚。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干涸的嗓子。
“我必须答应这个条件。”他说:“如果我不答应,对方会摧毁我所拥有的一切。”
“......”
“名声、财富、地位、权力......”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曲起手指,指甲嵌入掌心中:“这些东西都是我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可是......在性命面前,这些东西真的......真的很重要吗?”
“当然。”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我,速度快到我怀疑他早已被其他人问过相同的问题。
“这些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男人说:“我曾经拼尽全力、想方设法都想要获得的东西,在找对路线后终于到手了,我怎么可能因为一次失误放手?”
我一时语塞。
“明白了吗,小王。”男人抬起头,这次他脸上没有之前挂着的那种平和笑容,他露出的是、很多走投无路只能办理通用贷款业务的人会有的神情。
急迫、焦虑、紧绷的神经仿佛即将断裂。
“我不想失去这些,但是对死亡的恐惧胜过了我‘应当为此事负责的良心’。”他的语速逐渐变快,“或许你会觉得可笑,但是如果失去了这些积攒了大半辈子的东西,我将生不如死!所以我需要良心,我需要更多的、更强烈的良心,去促使我面对这份恐惧、超越这份恐惧!”
“......”
“小王啊,”他说,“我听说你们有那种面向大客户的专属合同,我这么多年给你们公司也做了不少贡献吧?连这点要求你们都不愿意考虑一下吗?”
“王总......”
“你可别说没这种业务哦。我在市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这点风声我还是听过的。”
我叹了口气。
“确实有这样的合同,不过需要经过层层评估,才能敲定。”
“果然!”那双从我进来就没有失去过光彩的双眼变得更加明亮。检测仪上的心率线条起伏前所未有明显,但是被监测的本人忽然轻咳一声,收敛住自己的表情。
“我知道现在办理这个业务的人多,你们可能人手不够,会多花些时日......这样吧。”男人直了直身体,让自己的坐姿端正了一些:“你先回去帮我问问,这两天给我个答复。要什么资料你到时候告诉我,我好准备。”
看着男人稳操胜券的表情,我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我回去问问。”
“嗯,辛苦你了,小王。”男人露出笑容,明媚的表情让他的精神状况看起来都要更好些。
“这是我该做的。”我回答道。看着对方满意的表情,我知道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了。在男人发声赶人之前,我先开了口。
“说起来,王总,还有件事儿需要请您落实一下。”
“嗯,你说。”
我翻了翻背包,将一份整理好的文件递到了男人面前。
“这是您逾期未还款产生的利息费清单,还请您确认。”我放缓语速,确保每个字都能传进他的耳朵里:“按照合同约定,您预存的费用已经全部用来抵扣了,这是还未结清的利息。”
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而我的声音依旧在房间里回响。
“还请您这个月结清未偿还利息,否则......我们将按照合同约定,进入法律程序。”
用来监测心率的仪器忽然发出尖锐的报警声,但是我相信,我的声音依旧会一丝不漏地传入男人的耳中。
“我想,您也不愿意再摊上另一桩官司吧,王总。”
看着面如死灰的男人,我露出了练习过千百次的微笑。
END
作者:轻拍拍
评论:随意
杨泊下班回到小区,看见七岁的儿子杨云辉正蹲在沙坑里挖沙子,更小的女儿坐在幼儿车里吃手指。男人站在原地,向楼上张望了一下,厨房亮着灯。
“妈妈呢?”杨泊在幼儿车旁边站定,检查了女儿的奶瓶和尿不湿。
“在厨房做饭,她说她明天要回姥姥家。”杨云辉趴在沙地上,聚精会神地审视自己花了半个小时挖掘出的水渠走势。“上楼吧,饭差不多做好了。”杨泊看了一眼手表,打算把儿子从沙坑里拉起来。
他穿着皮鞋踩进沙坑。干燥的沙砾细腻又光滑,让走惯了木地板和地毯的杨泊一时不太习惯。接着他又走了两步,最后踩在儿子从地下深处翻出的饱含水分的深褐色沙土上,这里的触感像水泥路一样稳重、安定,却柔和。
“好吧。”儿子意犹未尽地爬起来,拍了拍膝盖。杨泊把他牵出沙坑,一边拍掉儿子裤子和衣服上的沙子,一边回忆刚才踏在沙土上的触感,仿佛一头牛在反刍。
自己过去一定无比熟悉这种感觉。杨泊生于农村,在田野里度过了不知多少时光,而现在沙土令他感到陌生。一种极其荒凉空虚又难以名状的感情无声地侵袭了他。
女儿突然的哭声令杨泊不得不放弃了这缕思绪。他推着幼儿车,带着儿子走进电梯。晚饭间,妻子宣布了自己必须回一趟娘家的事实,周末只能由杨泊一人照看两个孩子。
“杨云辉,你现在已经二年级了,当哥哥的要照看好妹妹。”妻子离家前对儿子说。然后又对杨泊说:“要是实在照看不过来,就带着去你妈那儿。”杨泊答应了。
妻子离开后十分钟,杨泊已经喝了两罐啤酒。杨云辉从卧室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腿:“爸爸,今天我们去哪里玩?”
“哪里也不去,”杨泊说,“你可以去楼下挖沙子,记得带上你的妹妹,你要照顾好她。”妹妹此时躺在杨泊和妻子的大床上,刚刚入睡。她安静的时候像个天使。“不过要晚一点,你的妹妹刚刚睡着。”
儿子撅起嘴巴:“不要,我昨天挖的水道一定已经被别人弄坏了,我不想再挖一遍。”他跑回房间,关上了门。凭良心讲,杨泊绝对一百个愿意把孩子们送到自己父母那里帮忙照看,可他又不愿意这样做,至少不愿不曾努力过:他隐约觉得这是一种投降认输。
最终,在女儿哭了今天的第三次时,杨泊想到了一种折中的方法。他拿起车钥匙:“杨云辉,记不记得奶奶家北边有座山?我们去爬山吧。”
这实在是个一举多得的主意,既排解了儿子过剩的精力,又能让老人帮忙照看女儿,还不至于落给妻子偷懒的口实。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连杨泊本人都只有模糊的感知:昨天沙地的触感勾起了一些往日回忆,他想去重温那段时光。在他进城读高中之前,老家的后山是他最美好的休憩地,是他童年的缩影。
“每年春天,山上都会开满金黄的油菜花,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杨泊穿上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这双鞋只在单位组织长跑时穿过一次,随后便束之高阁,他花了不少时间才翻出来。一路上,杨泊都在讲述他小时候如何在后山飞岩走壁、采花摘果。儿子眨巴着眼睛,对不久后的冒险表现得很兴奋,不断问着“蜜蜂不会蜇人吗?”“山上有小河吗?”之类的问题。令杨泊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在回答儿子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耐烦。女儿在后座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或许她也希望父亲和哥哥能有一场愉快放松的旅行,很配合地一路保持情绪稳定。
一小时后,他们抵达了杨泊的老家。儿子站在车旁,向北方的小山坡张望。它充其量只能算一座矮山,大概有一百米高,孤零零的,四周没一个兄弟姐妹。杨泊没望见什么金黄的油菜花,山上一块绿一块褐,像旧衣服上乱七八糟的补丁。
等他们进了屋,杨泊的母亲不断端来水果和零食,父亲又泡了一壶新茶。老家的房子有一种冷清的气氛,令人难以久坐。儿子不住地看杨泊,希望由他提出爬山的安排。杨泊喝到第三杯茶,又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杨云辉想去爬后山,我带他去玩一会儿,妹妹就留在家里——”
“哎呀爬什么后山,这都快五点了,该做晚饭了。再说外边天多冷啊,这才刚到二月,你们都多久没回来了……” 杨泊的母亲指的是农历二月。
男孩立刻闷闷不乐起来。杨泊还没开口,杨泊的父亲先开口了:“男孩子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是该多运动运动,再说现在天长了,六点也不会黑天。”杨泊微笑起来。
“你开车累了吧,在家好好休息,我替你带孙子玩一会儿。”杨泊的父亲领着男孩出了门。杨泊张了张嘴,慢吞吞地把茶水喝光。
“这老头,就是自己想出去玩。”杨泊的母亲揭完短,又招呼杨泊:“帮我把芹菜择了,晚上炒芹菜。”
芹菜几乎有杨泊手腕那么粗,根部没多少泥,杨泊猜母亲买菜时把泥甩掉了,这样可以少称半两。后山上可没人种芹菜,至少杨泊没见过。他见过不少野葡萄一类的浆果,孩子们什么都敢往嘴里塞。
杨泊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几乎停止,但在随后的某一秒,他择菜的动作突然变得干净利落,像瞌睡的人猛然惊醒。他把择好的芹菜放在案板上,走进卧室,此刻母亲正抱着妹妹,用奶瓶喂奶。
“我出去接他们。”杨泊说,伸手去拿床头的手电筒。
这只手电筒有大红色的塑料外壳,纹路笔直。杨泊推开开关,手电的光并不显眼,天还没黑。他又把开关关掉,左右手递来递去。通往后山的路平整又宽阔,杨泊记得过去经常有大卡车拖着黑烟,满载泥土和石子经过,但现在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他走出二里地,道路开始上坡,熟悉的感觉回到他的体内:这条路他走过千百遍,右手边应该是一片高粱地。天色比先前暗了几分,杨泊打开手电,发现右边是连绵的围墙,围墙前面是刚刚移栽过来的稻草人般的低矮树干。
杨泊愕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光景,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害怕,他不太想继续前进了。杨泊走进围墙前的绿化带,扶着树干,在干硬的泥土上踩了几脚,触感与水泥道路没什么不同。
“爸爸,你怎么来了!”道路前方传来儿子的呼喊。男孩一路冲下坡,喘着气停在杨泊身边。父亲的身影远远地落在后面。
杨泊从绿化带走出来:“来接你们。山上好玩吗?”他把手电的光打向道路另一侧,那里什么也没有。
“也就那样,哪有油菜花,爷爷说早就没人种了。”儿子埋怨地说。
杨泊露出尴尬的笑,毕竟一路上他都在讲述后山的油菜花。天色更暗了,路灯还没有点亮,儿子没看到他的表情。
“不过比小区里的沙坑好玩,”儿子补充道:“明天上午我还想来。”
杨泊的手指触电般曲了一下,过去的自己隐约与眼前的孩子重叠了。他猜想,或许在过去的自己眼里,后山其实并没有那么有意思。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再看一眼。毕竟过去的自己已经一去不返了。
“明天我带你来。”杨泊说。儿子欢呼起来。杨泊也欢呼起来。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那个时候,凯想要保家卫国。想要成为英雄。其实女孩子们不懂这些,对这些也不感冒,他仅仅想成为男人中的英雄。不管怎么说,能真正地去做什么,已很可敬,虽然要足足织三天,才能看清你所绣之物的轮廓。
命运对凯并不好,那时候没人能看清这一点。那时候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战役。凯的国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国力不十分强盛,却也不至于让人蹂躏。它三面环海,在陆上受到了邻国的入侵。已经不能叫邻国了,而应该叫敌国。时间紧迫,仅仅十天的训练后,凯就入伍,射死第一个敌人之后仍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第二个也是那样,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那样。
上司。凯习惯这样称呼上级军官,因为他入伍前是个大学生,如果不是战争本该工作。上司是个女人,名叫玛尔法。她比毒蛇本身还要更像一条毒蛇。他们开拔到Z省去,路遇一小撮敌兵。是凯先发现了他们,那面那张抹着油彩的脸上,转出一双黑眼睛来和他对望。也许是这个人开了枪也许不是,反正第一个倒下的是凯身边的一个战友。凯立刻拔枪反击。射空了子弹后,他又去抓摸死人的枪。希望自己不要死,所以手忙脚乱地拼命残杀敌人。己方死了三个,敌方逃走了,没人想掩埋尸体。凯跪在战友身边,突然后脑勺一阵剧痛,是玛尔法给了他一枪托。
“节约子弹。”玛尔法从地上拾起战友的空枪,冷嘲着说。
战友衣兜里有八块五毛钱,那是借了凯的,还没来得及花出去。也许他想在下一个小镇嫖妓?还是买杯珍贵的咖啡?那钱并没有被血染红,还可以花出去。
凯把它送给了安迪,作为路费,安迪想逃出去。
安迪像个女孩,那种理想之中的女孩而非现实中的女孩。他两条腿瘦得皮包骨头,他俩鸡奸的时候,凯甚至摸不到他的小腿肚。军队里很多人都鸡奸,这很正常。他们有真正的女人——玛尔法。但是没人敢碰玛尔法。玛尔法像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飞翔的女巫。
安迪参军是被父亲逼迫来的,比起一个活着的、被人捅屁眼的儿子,他宁可要一个死去的英雄。英雄!真是纯美的想象,只有男人才有这种浪漫,浪是热浪,是橙黄色阳光下仿佛有实体在掀动的恶臭的气浪,伤口的血腥发酵混沌,配上长时间没有洗头、洗脸、洗澡后从腋下和裆部散发出来的酸腐气息。漫是绿头苍蝇在漫步,绚丽的色泽刺眼,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产卵生蛆。问问哪个英雄肯要那么一身衣服,粗糙而脏污,横七竖八地被膨胀青肿的尸体撑起来,这种景象凯见多了。其实我们并不互相仇恨呀。有时候凯很希望让对面的敌军把他打残,或者打死。只有一个时刻他对他们的恨还跟没参军时一样,那就是掩埋尸体的时候。那种味道无法忍受。
把他们的枪都收到手,安迪站起来,眯着眼睛望着天际,扶了扶帽檐。凯也站起来,拥住安迪的肩膀。
“要是被抓住了怎么办?”
凯说的是逃跑。安迪的头斜靠在他肩上,很亲密似的。
“你得给我祈祷啊。”安迪凑在他耳边小声说。空气里都是血肉腐败的味道,凯嗅不到他的口气,仅能感受到潮热的气流。安迪露出细小的两排黄牙微笑了。“玛尔法,这个贱娘们。我受不了她。她让我喘不过气来。你不觉得吗?”
受了蛊惑一般,凯点头。“她比北方人还可恨。”他用气声说。
“这个娘们会不得好死的。你等着看吧……等战争结束了,不,等你能写信给我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哪儿收信吧?把她的死相写给我看……我觉得她要被北方人强奸的,先奸后杀。她会死得像一条母狗。”
他和安迪干了一整天的重活,那天晚上,他睡得人事不知,格外的香。半夜突然被人推醒,他一下子惊坐起来。月光下,玛尔法的眼睛黑得像两个弹洞。他吃了一惊,立刻行礼,在对方的噤声手势下低声说,长官。
玛尔法命令他跟着她到小树林里去。凯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走的时候,他没有带枪。走进了小树林几百米,她停下。“挖个坑,把他埋了。”
啊!凯险些惊叫出声。地上躺着的是安迪,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一时间不太能看出来。铲子就在旁边的地上,应该是玛尔法带过来的。他一动都不想动,单凭着勉力驱使,才让手握住铲把。
新鲜的泥土也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沙沙地,从铲子上滑落下来。凯间或偷瞟两眼安迪。他仍有几分侥幸,或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可是他把安迪拖进坑的时候实在不能再这么认为了。他知道那张脸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异样,他看清了地上原来散布着几小粒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安迪的牙齿。牙给打掉了。他把安迪瘦骨伶仃的身体窝进那个坑里。黄土淅淅沥沥地盖上了衣服。后来,他隔着泥土,在安迪的身上跳跃,把土踩实。
“逃兵的下场就是这样。”玛尔法的口气镇静无比,“凯,你明白了吗?”
凯点点头,身上发冷。夜风很厉害。玛尔法递给他的一小叠纸币在风中摇摆。
“这是你今晚的报酬。”
这叠钱一共是十二块零四毛,里面还有凯的八块五。
在下一个城镇,凯把这些全部花了出去。
这种时候,战争开始变得像一场大型祭典,死人统统可以归类为人牲。不知道是哪一项神秘的要害触动了神明的心,前线捷报频传。或许是因为这个吧,玛尔法也变得温和许多。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因为凯一改往常懒懒散散的样子,事事争先起来。
对于安迪,再也没人提起过。对于军队里的鸡奸事件,凯也一概不再参与。凯忙着照顾别的。一个下等兵,按理说没什么能用得着他献殷勤的地方。可是凯对玛尔法,连其他人都看得出来情况不一般。凯干活儿干净利索,服从玛尔法的命令,倒好像她是个将军。其实人人都怕她,服从她,可只有他,态度柔顺,心悦诚服。
玛尔法把这些殷勤不置可否地接收下来。也包括凯用那十二块零四毛换来的好烟叶。凯说那是从妓女手里买到的,用薄荷熏过,味道更柔和更适合女士,也更适合这燠热的鬼天气。那天,玛尔法换了一身打扮。她的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身上绷着一件有点缩水的白地黄花连衣裙,丝袜高跟鞋,空气里漂浮着她玫瑰味的香水气息。她卷了两支烟,让凯抽一支。随后她自己也叼上烟,没用打火机,而是凑在凯点燃的烟头上,他们一同看着火星亮起,眼神相碰,清脆地,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今天你高兴吗?”玛尔法靠在沙发背上说。
“高兴。”
“为什么?”
“战争结束了我就能回家了。”
“那最好是一开始就别来。有战争你照样可以在家呆着。”白色的烟雾上升,玛尔法仰头看着。
“您高兴吗?”
“我?我不。现在局面是不错,可是牌局还没完呐,得接着打。等真正胜利那天我就高兴了。”玛尔法嫣然一笑,“接着你会发现,没有战争,世界还是一样,卑劣又无聊。你记不记得,你刚来这儿的时候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参军?你告诉我,是为了保家卫国。啊,是这样吗?是为了保护这个世界吗?不如直白一点,说你喜欢玩闹。——保家卫国,也是玩闹。”
“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没有喝酒,凯仿佛被薄荷烟的清香熏醉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是好样的。”她冰凉地说,“你杀敌勇敢。战争结束就回家吧,带上一枚勋章。”
他想象自己抓住的,是一只白皙柔嫩,细软如鱼肉的手。实际上那只手硬邦邦,就像戴了橡胶手套。可是他依然像面对一枚勋章那么热切,抓住就不放。
对方慢条斯理地探过另一只手。好像要像合壳的蚌一般咬住他的手。实际上,她是要把那根香烟在他手上摁灭。他痛得当即把手松开。灭了的烟蒂被玛尔法随手丢在地上。她单手撑住下巴,望着他的眼睛里三分好奇七分倦怠。
“我以为你只会搞鸡奸呢。起立。十公里。请在一个小时后回来。”
他回来时,玛尔法又成了戎装的玛尔法。烫伤的伤口没妥善处理,红肿化脓。他用舌头舔舐咸津津的伤口表面。
胜利不会让尸体的味道变好闻,也不会让开枪时的厌烦稍有减轻。不过凯收到了一叠家里来的信,出于恐惧未知的心态,他选择先阅读最新的。
家里没什么事情发生。明尼结婚了。(凯几乎想不起来明尼是谁。)爸爸妈妈都很想念。很担忧。自豪,骄傲。希望能够快点回家。潜台词是希望战争能够尽快结束。
其实只要人还活着,战争就永不会结束,或者换句话说,当下就死去,可以立即结束战争,对吗?
凯有太多东西可以描写了。晴空之下的腐臭味道,从脸上滴下的汗粒跌进即将干涸的血池里,杀人与被杀——前者是后者的一种演练。他埋头在那张信纸上,尽量东拉西扯,在纸上留下一行行被拉长了的极富弹性的字迹,字母与字母依依相连。他害怕自己一旦说出什么实在的话,那就会变成对父母的指控:你们送儿子去杀人,鸡奸,强奸。不如说凯自己被强奸了。不如说他害怕的其实是控诉变为罪证。
他们插入沙漠之中。
沙漠里有狐狸,有士兵打着玩儿,没别的作用,只是单纯取乐。玛尔法不打狐狸,她打的是鹰,天上飞的鹰。用枪打鸟,她也只是为了好玩,鹰从空中摔下来,沙漠中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捡都捡不到。
广播里听到的是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北方佬的运气越来越差。他们内部起了争斗,互相倾轧。一派主张继续作战,另一派主张议和。尽管八字还没一撇,队伍里似乎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只有玛尔法还是原来那样,脸色平和,看不出情绪。
“不管怎样,我们总要穿过这片沙漠。”
她瞄准那只在天空盘旋的鹰,随后看着它坠落,脸上挂一丝淡淡的笑。
话虽如此,气氛仍然轻松下来。晚上士兵们交换一瓶酒,嘴对着瓶口轮番品咂,恰好轮到凯时酒瓶空空。他把瓶口朝下,也倒不出一滴,沮丧地往背后一扔,随后站起身,去找玛尔法。
月亮大极了,又大又清晰,让人不敢抬头去看,害怕这面昏黄的大镜子里会照出他们的脸。远处起伏的沙丘上,一个黑影慢慢走近,到了近处才现出玛尔法头发的色泽。他想问“你去哪儿了”,低下头,发觉她手里提着一大块不明物体,原来是头黑鹰。
玛尔法看到他,似乎也很意外,不过什么也没说。他跟着她,一路来到她的帐篷里。借着灯光,他看到那只鹰的眼睛没闭,似乎还活着。
“战争结束了,你会去哪儿呢?”
玛尔法动手拔鹰的羽毛。鹰微弱地挣扎着,喙似乎也微微张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听到凯的这句发问,她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
“我无所谓。”
这句话鼓励了凯。
“你无所谓的事,对我来说总是很重要。……”
他喃喃地述说,玛尔法作战是如此英勇,他看了又是如何的钦佩。他描绘玛尔法的英姿,把她说得像圣女贞德。然后他绕来绕去地说他有多纠结于自己内心的情感。不,他不觉得她是他姐姐,也不认为她是他的导师,虽然在很多方面她都担任着这种角色……她也不像他母亲。她也不像一个朋友。有时候事物的轮廓不是直接看到的,而是在四周暗淡的云霭之下衬托出来的。所以她是……
“所以,”玛尔法脸上带笑,打断了他的话,“你恨我,对吧?”
刚好,鹰一只翅膀的羽毛已经被她拔净。玛尔法抬头看了看他的脸。那脸上的神态,没什么特别之处,她在死人脸上已经见过了许多回。憎恨,厌烦,可怜巴巴,祈求饶恕,好像她是个可怕的死神,他们向她祈祷。
玛尔法几乎要原谅他了。不过,想到此时灯光暗淡,那枚看不到的烟疤,她的心又平静下来。像那天一样,她给自己卷了支烟,但没给他卷。她很喜欢这股薄荷的香气。
“我爱你。”
他的声线像火星一般闪烁不定。她细而硬的手搭在了他肩膀上,以不可抵挡的力量迫使他坐下,坐在鹰的尸体旁。
然后她摸了摸他的裤裆,发出一声狐狸般的笑。
你得给我祈祷啊——突然,凯又听到安迪这么说。他本来应该给安迪祈祷。为什么要对着玛尔法祈祷?
她要被北方人强奸的,先奸后杀。她会死得像一条母狗。安迪恶狠狠地说,凯,你曾经说过,为什么你不给我祈祷?
“鸡奸这种事情,谁都能做,只要有个鸡巴。”玛尔法的声音里也充斥着薄荷的香气。“不过,有些人除了鸡奸,对别的一切都是有心无力。”
她会死得像一条母狗。安迪说,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看呢?
在他能做什么之前,玛尔法抢先一步绞住了他的脖颈。她的手肘有如铁环,紧勒不放。他眼冒金星,扑扇着手,想要抓住点什么,随之抓住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鹰,安迪说。薄荷香气忽远忽近。玛尔法的手肘实在太紧了,就像安迪或者是他自己的屁股一样。他的血管似乎已然崩裂,他听到啪的一声。灯光不再。一切平息下来。他遗忘一切。
作者:维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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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条军规:不可以在战争期间发自内心地呼唤和平。
如此简洁,易于理解的博弈论规则,一旦双方置于棋盘上,最优的抉择就是向敌方进攻。
不可以呼唤和平,因为若是发自内心地祈求和平,便会令士兵在厮杀时感到犹豫。
——嘀嘀。
“这里是文明回收装置Ea—011-9081,正在扫描关于星球Ea-011标准年代x期间的文献记录,日志id0288XC273EEW09。”
处置结果:犯人被放置于透明的容器内随军队移动,任何人都可以以“软弱”的罪名去羞辱,甚至处置它。
最终犯人成为一摊富营养的积液,蠕动的生命自它的尸体上萌发。
文明回收装置停止扫描磁盘,“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苍白的城市,这里与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所想象的废墟并不相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于建筑和“文明”的损坏被视为“低效率的”。于是基因改造配合生化武器实现“对非我方人员”的定点打击成为了新的开发方向。
但是傲慢的人类忽略了一点,自己的技术并非全能之物——就像人类最初禁止生化武器的缘由那般,一款无差别杀害所有生命的病毒最终还是突破了基因改造后的防线,将文明耐心地,一点点地,从星球上抹除了。
于是这颗星球被判定为死去的文明。
在更加遥远的……其他的频道中,平行世界的人类平安地跨越了数次灾难,开发出了能跨越其他平行世界的能力。
“嘀嘀……“这里是文明回收装置Ea—011-9081,正在扫描关于星球Ea-011标准年代x期间的文献记录,日志id0288XC273EEW09。”
为了跨越更多的灾难,人类向平行世界中毁灭的文明散播出了文明回收装置。
若是能在人类毁灭的可能性中吸取经验,文明或许就能在红移的终点前一直繁荣下去。
“何为和平?”
若是士兵疲于战争,意识扫描装置会检测并刺激他们的额叶,分泌更多的化学物质来促使他们更加热烈地投入到战争之中去。
但是若是士兵渴望和平,他们不仅不会变得软弱,反而会坚定地反对投入到战争中去。
再多的折磨,刺激与化学物质都不能令他们回心转意。
研究者们得出了结论,博弈家们提出了困惑,决策者们拟好了文件。
“第二条军规:不可以想象没有战争的未来。”
关于违反第二条军规者的审问与处置的若干条记录:
“意识扫描装置于0878时检测到一滴泪水,经过技术专家的评审,装置没有任何故障,你对于自己的思绪犯罪有任何申辩吗?”
“我没有。”
“为何要在面对敌军的尸体时哭泣?”
“……”
“请回答,士兵,这是你的义务。”
“或许是因为人性吧。”
这句话令研究者,博弈家,决策者们感到恐慌。
“新的课题,如何通过基因改造彻底抹除我们的人性?”
于是第三条军规诞生了:“禁止持有人性。”
“嘀嘀……“这里是文明回收装置Ea—011-9081,扫描结束。”
“……”
“您希望得到我的建议吗?亦或者您需要我为您总结这个频道的文明死去的始末?”
“……不,我只是,在思考。”
“我们的世界似乎一直都在一条平稳且安逸的路上行走着,我们消灭了一切争端,吸取一切教训,消除个体间的差别。
“但是我们的组织仍然保留着军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只是消灭了战争的表象,却从未理解战争的本质。”
“嘀嘀……询问,战争的本质为何?”
“战争的本质是军规。”
“人们忽视了军人必须服从命令的底层逻辑,那是因为在国家和国家的博弈中,不存在‘和平’这一选项——在博弈论中,和平往往和投降是同一个意思。”
“我将改造博弈论的基础逻辑,制作完全的和平。我会希望……当人类产生纷争时,进攻不再是利益最大的选择,和平将成为凌驾于进攻和投降的第三个最优解。”
“嘀嘀……您的话语间充满诸多逻辑谬误。”
“嘀嘀……战争属于严格的零和博弈,和平永远意味着让渡一方的利益,也意味着另一方无法吃满自己应有的所得。”
“那么便将变量投入零和博弈之中吧。”
研究者淡淡地向自己的桌台上投下一颗骰子。
“将这个世界的文献共享给全部终端,同时我需要发布一条倡议……一条声明。一条全人类都应该遵守的‘军规’。”
“第零条军规,若是这世界爆发战争,我将永久性关停文明回收系统……任由这个世界走向属于自己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