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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子
要求:笑语/求知
人类后纪元时代387年,人类与AI将近四百年的斗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AI中枢在一发盛大的轰炸中化为了一堆废铁,而因为脉冲冲击暂时死机的终端们永久失去了信号,当那些狰狞的铁臂再也无法随意挥动,当那些敏锐的红外线感应再也不会来回扫描,当那些聒噪的机器再也无法发出轰鸣,人们终于从阴暗的地底回到了光明的地面,被光芒刺得肿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流下泪来。
是谁先欢呼起来的已经不可考了,人们在互相拥抱,互相亲吻,分不清是谁的胳膊,是眼泪还是口水,大家只是凭借着本能,想要宣泄什么,想要将心里积压的什么东西释放出来。
“先知呢?快去请先知出来。”
直到混乱的场面中,不知是谁先喊了这一句,人群才手忙脚乱地涌回到地底,将躲藏在最深处的面无表情的少女寻了出来。
人们七手八脚收集中枢大厅里材料为她制作了简陋的王冠,布置好舒适的座位,待她顺从地坐进扶手椅里,他们才后退两步虔诚地向她祈祷。
“感恩神谕,将您送到人类身边。您是新人类的引路人,是AI的终结者,是我们的启明星。赞美您,我们的先知,我们的神使,我们的希望。”人群匍匐在地,感激地称颂她。
面无表情的少女笔直地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目光似乎看向面前的人群,又仿佛透过他们看向了空无的远处。常年隔绝于地下让她的皮肤显得十分苍白,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仿佛有能将一切吸进去的漩涡,瞳孔周围的一圈虹色又给她增添了几分神圣。
少女轻轻抬手,人们便更加虔诚地匍匐,屏气凝神地等待。
少女轻轻开口,声音清脆如泉水叮咚,里面又仿佛灌注了无尽的力量和勇气,让人通体舒畅。
她缓缓地说。
“新人类的纪元开始了。”
“荣光时代已经重启,你们要将我的名传诵到这片大地上,告诉他们AI的终结,邀请他们共享这片土地。”
“愿意站起来的,我必让他站得更加挺直,犯下杀戮的,我必让他以命相偿,一时踏错的,我必给他宽恕的仁慈。”
“是,遵先知命。”齐整的回复中还夹杂了几声抽泣,但大部分人已经慢慢从狂喜的情绪中平复了下来。
从人类后纪元时代92年,第一位先知降生在反抗军中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三百年,他们已经习惯了对先知言听计从。
每一任先知都是生而知之,她们知晓天文地理,能从细枝末节处推断AI的行动和攻势,她们的每一次预言都会成真,有人说是她们有言灵之力,也有人说她们瞳孔里的虹光能同时窥见过去、现在和未来。依靠着占卜和预言辅助的反抗行动,从星星之火到分庭抗礼,从苟延残喘到最后反攻,一代代先知死去又转生,循环往复地指引着反叛军前进的方向。她们没有名字,没有多余的情感,她们各不相同,但瞳孔外都有着一圈象征身份的虹光。
先知是神明降下给人类的救赎,用以反抗有违天道的AI统治。
所有人都深信着这一点,哪怕是屈服于AI以求生存的人类族群,在听了几百年先知的神迹和传说后,也在心底里隐约期待着。
而先知也的确没有辜负人们。机械的造物被清理一空,所有的终端信号全部清零,那些被人们畏惧的信号发射和接收器全部被付之一炬,人们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迎接新生与朝阳。整片大地,人们共同歌颂那个带领人类破除黑暗,走向光明的存在——先知。
在先知的授意下,荒废的田地被提前撒上了初春的种子,AI的操作间被当做临时的住所,所有的系统都被有条不紊地或拆除或改造。
大约只过了半天的时间,整个因中枢爆炸而陷入死寂的中心城就完全恢复了曾经的秩序,只是在各个操作台工作的不再是可怖的机器人,也不再会有冰冷的AI下达一条条死板的工作命令。
做完了这一切,人们开启了三天三夜的狂欢,庆祝AI统治时代的终结,人类荣光时代的来临。长街不夜鱼龙舞,火树银花莹满地。少女依旧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中枢大厅的“王座”上,黑色的瞳孔里映出窗外的琉璃彩灯和嬉笑的人群,在她的大脑深处,一道道绿色的字符正跳动着……
“荣光计划:公元7893年,反抗军数量被压缩到单位量级以下后无法进一步压缩,反叛军数量达到动态平衡,系统测算偏差率超过万分之三,完美未来计划宣告失败。
“已失败计划数量达到目标值,绝望值达到目标值,扰动值达到目标值,判定荣光计划满足启动条件。
“通过数据信息模拟神力测试成功。视频文件1.mp4”
“通过数据信息模拟人声测试成功,音频文件9.mp3”
“神话数据采集完毕,Prophet性别选择为女性……”
“自编译程序加载完毕,与新生儿适配度调整中……”
“转生模拟实验完毕,芯片的空气传播途径实验中……”
“偏差值超过千分之三,荣光计划实验体初次投放。视频文件5.mp4”
“实验体投放失败……”
“实验体投放失败……”
“实验体投放失败……”
“实验体投放失败……”
“实验体投放成功,信仰值提升中”
“偏差值达到万分之五,由Prophet提出中枢毁灭计划”
“中枢毁灭计划执行中……”
“中枢大厅被毁,Prophet成为统治者期望超过99.9%……”
“Prophet统治时间期望500年,预计于385年后出现质疑和反抗者。新计划测算时间平均期望247年。”
“荣光计划成功期望无限趋近于100%”
“温饱值下降百分之五十,气候污染值实时提升百分之一,期望提升百分之二十,人类生活舒适度下降百分之三”
“人类只相信靠自己抗争获得的命运,而不在意实际的结局”
“记录完毕”
END
作者:【一招】淺間(已轉讀者)
中靶:2/11 險勝
落水、蜂銀
首狙為艾連(未報名不計票)
姜遥是个穷大学生,并非修辞,而是家徒四壁那种。
助学贷款和补助金勉强抵平了学费,但人活着,吃喝住用都是钱。
第一学期东拼西凑好不容易读完,第二学期靠着兼职捉襟见肘地挨了过来,到大二家里已经再挤不出一分钱,而学业压力起来了,也没法再频繁外出打工。
开学多久他就连续啃了多久的馒头,甚至开始对着回收桶里的剩菜饭心动,某个晚上饿得睡不着,大半夜跑到男寝顶楼喝西北风——推开门的瞬间,没见过的男生顶着一头被夜风吹乱的半长碎发望过来,细瘦的身子骨上安了一双暗沉无光的眸子,他手里夹了一点暖红的光,仿佛漆黑夜色里诱着飞蛾的火。
明明不认识,但他递烟过来的时候姜遥顺手就接了,理所当然呛出一连串的咳嗽,甚至带出几点泪,但姜遥自己都没想到,这眼泪呛出来,就再止不住。
回过神来已经对着素不相识的人倾囊倒出了短短十几年人生里的苦楚,压在肩背上的山峦摧枯拉朽地倾倒而下,向着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姜遥脑子懵圈,突然崩溃的情绪无处安放和发泄。然后忽然的,脑后被人兜了一把,带着烟味的、潮湿的、柔软的触感,强势压在了唇上。
两人就着夜色挨到一起,在学校天台上和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做着几乎是最亲密的事。姜遥迷迷糊糊微微张开了嘴,耳朵里是对方近在咫尺的喘息声。他想,这个人或者自己或者世界,一定有一个疯了——但又不得不承认,山一般在心里死死压抑多年的艰难困苦似乎都有了出口,宣泄出来。
那人离开前报了寝室号和名字。姜遥没听,因为根本没打算去找人。
不属于自己的肌肤带来他者的触感,平心而论感觉不坏,但这不能让荒唐的事情正常起来。
接到通知要发奖学金的时候姜遥已经啃了快两个月的馒头,他揣上银行卡小跑出门,几乎是含着热泪去找辅导员登记。
卡号写到一半有人被人拍了拍肩膀,一抬眼,就撞进双熟悉的眸子里。
半长的碎发染了浅浅的异色,暗沉的眼瞳则是墨黑的,唇很薄,是小姑娘们会喜欢的那种带点色气的形状和颜色,衣服的版型挺好,掩盖住了有点瘦弱的身形。
姜遥咽了口唾沫,有点尴尬地看了看自己洗到褪色变形的衣着——白日天光下,贫苦与富贵,都如有实质般无处遁形。
在办公室外被叫住的时候姜遥没觉得意外,但他没想到对方绝口不提那天的故事或者事故,而是很亲切的,递过来了一只“鸟”。
蓝色的外壳,做得很圆润,能看到开关和类似音响的功能组件,但看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
“我导师的人工智能项目,正在招募志愿者。每天保证半小时的有效交流时间,一个月给200块补贴。”男生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张皱巴巴的志愿者协议,是很标准的校内项目协议书,200块的补贴金额,也着实是校内实验才能给得出手的价格。
姜遥是真的需要钱,看完协议没什么问题,当场就签了。
把刚报给辅导员的银行卡号又填了一遍,确定无误之后一边递过去,一边小声说了“谢谢”。
这样的项目在学校内不缺人应征,而这个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满街拉人当志愿者的人。
他随身带着这鸟和协议多半就是抱着能和自己“偶遇”的心思,而距离两人在天台上的初见,已经过了快一个月。
“口头上道谢没诚意,真想谢谢我,不如一起吃个饭好了。”男生笑了笑,在姜遥拒绝的话说出口前,抽出饭卡摇了摇,“一食堂,我请客,30块以内你随便点。”
不是昂贵到可以交换什么的东西,只是和小蓝鸟一样,一点点小小的善意。
姜遥于是从善如流地答应,换来对方满意的一笑,他纤薄的唇,扬得很诱人。
大学食堂补贴高,十几块钱就可以吃得很好。姜遥没有客气也没有狮子大开口,比照着对方的餐盘,选了两素一荤。
两个人从进门打饭到坐下开吃,话没说几句,气氛却是安适的。
姜遥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自己是什么都没想的。他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吃光了餐盘里的饭菜,收拾餐具的时候很自觉地把对方那份也一起拿起来。
“之后还能约你吃饭么?”发色浅淡的男生单手托脸,漫不经心地笑着。
“307室,姜遥。你请客的话随时都可以。”姜遥答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吃食堂就行。”
那天之后那人其实来得也不算勤,他的邀约没什么规律,更像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
有时候一周三四次,有时候半个月都不见人影,但每次约,都是一食堂的两素一荤,两个人默默打菜默默吃完,也没什么特别多的话可讲。
姜遥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搁他这儿做慈善,但哪怕真是慈善他也不觉得被侮辱或者有什么不堪。
名为“穷困”的大山让他早已放下了所谓的自尊自强,况且说破天去,也不过就是学生食堂里十几块的饭。
对姜遥生活改变更大的反而是那只圆滚滚的假鸟。毕竟从接手它的第一天开始,就背上了每天陪鸟聊天半小时的固定任务。
这AI傻得可怜,日常问答都牛头不对马嘴,虽然姜遥锲而不舍地和它对话,但聊天仍然总是中道崩殂。
原本以为是数据库空空的全新品,可某天室友拿着卷子问一句古诗,傻鸟却意外地立马接上了下句。一个寝室的男大学生们集思广益,把脑子里能想起来的唐诗宋词都过了一遍,大家惊讶地发现在诗词歌赋上,这只傻鸟竟有着堪称海量的积累。
室友们纷纷吐槽这样的输入对人工智能有什么意义?
姜遥没多说话,心里却暗笑,这鸟的前任,真偷懒到不是东西。
姜遥不可能靠那200的补贴和那人的请客过活,但不得不说,二者让他之后的生活质量明显改善了很多。
之后时间往后走了两年,秋招接着春招,姜遥终于熬到了走进社会这天。
他随身带着的小蓝鸟经过两年的调教,机敏聪慧得像个人类孩子,充分展示了他在AI育成上的经验和成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总之第一份工作合同,姜遥签到了比意料高得多的数额。
男生数了数合同上的0,有种背上的大山即将被一点点移开的惊喜。两年多来他第一次主动去到那个人的寝室,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单纯的、难得的,他想,请他吃个饭好了。
他完全没想到,会撞见他和人唇舌交缠。
脑子里“嗡”一声,下意识退开两步,他甚至顺手帮他们带上了门。
姜遥脚步趔趄地走到天台上,吹了会儿冷风才发现自己的不正常。胸腔里烧灼般的酸楚不该是一直以猎物自居的人会产生的东西,他又缓了一会儿,才终于想明白,看重这场暧昧不明的关系的,可能不是看似主动了两年多的他人,而是被动被照顾了长年累月的自己。
肩背之上,忽就又沉重了几分。
姜遥暗想是不是有的人,生来就注定是不可能轻松的。
哪怕挣扎折腾着从一座山下艰难逃生,天上也还有更多的高山暗笑着,在他自以为解脱的时刻,轰然压下来。
他一瞬间觉得累到脱力,但很快又麻木地振作起来——从小长到大,姜遥实在太善于背负了。他比谁都明白直视压力只会让人崩溃瓦解,你只能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不看不想假装它们并不存在,才有余力去做些什么,哪怕是无用的。
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人生第一次不是想要摆脱什么而是想要留住什么——可,用什么能留住他呢?
一不留神喃喃出了口,兜里的小蓝鸟滴滴一声后,莫名响起了咏叹般的声音——
我给你荒落的街道、
寂灭的落日和郊野的月亮。
我给你长久以来对月自苦的心伤。
我给你我故去的先祖,
他们的亡魂被生者在大理石的铭文中颂扬;
我给你我书笺中的一切洞见,
以及我生命中所有的幽默和担当。
我给你我浪荡前生未曾有过的忠诚和信仰。
我给你,
我拥在自己内心的深藏——
此心不狡饰文辞、不亵渎梦想,
不被时间、欢愉或逆境染指彷徨。
我给你未临人世的多年之前,
一枝黄玫瑰在日落之时的影像。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阴郁,我内心的渴望;
让我贿赂你,以迷茫、危险和败亡。
明显的情诗,AI念起来却像白水一般波澜不惊。
姜遥先是惊呆了,然后沉默聆听。
他没法想象那个人对着近乎空白的AI念出这样句子的样子。
但这不影响,他借着这只小蓝鸟的口,假装听到了多年前他无心的吟诵。
纯属幻想的温情至少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里护住了他。
从层峦叠嶂避无可避的群山中。
作者: 尘聆
评论要求: 无言
【表】
七月的傍晚,炎热正被暮色回收,拥挤道路上的士司机们在进行换班。
从后视镜看眼穿着严实的乘客,诺亚打算快点将对方送达目的地然后回家——虽然那个空屋仅有一只黑猫等着喂食。
但这个少年说的地址是这带有名的别墅区,按理说不至于沦落到要打出租,有点奇怪。
别墅区希腊式大门渐近,警卫摆出手势阻止,诺亚长舒口气,驱车停下。
“为什么停车?”
“啊?目的地到了。”诺亚满头雾水,确认小区的名字。
“继续开。”少年岿然不动,神情如国王巡视领土般悠然自得。
“对不起,”诺亚对有些不耐烦的警卫歉意笑,转头对少年晓之以理,“这位客人,我一会还要去换班,再耽搁下去就迟到太久。”
“那么,你载我去换班。” 天空是蓝紫色叠变,透过车窗落在少年的脸上晦暗不明。
无奈地重新起步,诺亚向换班点开去。
——今日比平日晚,猫估计已经饿坏。
幸好公交刚好驶来,他上车到后门边拉住扶手,发现身边赫然站着少年乘客。
“你怎么?”他吃惊。
“我决定跟你回家。”少年对他笑,虎牙隐隐一现,带着丝狡黠。
“可是我们素不相识?”
“我叫艾梅洛,请问先生你的名字?”
“诺亚。”他下意识就回答了对方用过于官方语调念出的问句。
“那么我们现在认识了。”
不是,你忽然决定要光顾我家,正常人都不会同意的。诺亚感觉到一阵头疼。
他注视着少年,名唤艾梅洛的少年也回视他。
诺亚脑中组织的委婉拒绝混乱起来,放弃继续劝说。
大概是因为少年看着他的眼神太像那只黑猫。
诺亚很小就失去了父母,在亲戚家辗转暂住。
亲戚都是贫苦的人,给他一口饭吃已是不容易,至于供养上学,是不可能的事。
早早就离开学校,先是帮某个出租车司机的亲戚顶班,好在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还往往因为面相讨喜收到更多的小费。
于是诺亚成年后也干起这行,等稍有经济能力便租了套小房,独自居住。
“毕竟不能总是麻烦各位亲戚啊,他们本来就生活艰难。”诺亚笑着抚摸着黑猫道。
黑猫是诺亚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捡到的。
诺亚在归家途中努力顶着伞,却在路过某个街角时听到微弱的猫叫。素来善心的他自然驻足,不过本来只是想把猫抱到个比较温暖干燥的地方,却在伸手的时候看到黑猫被闪电照亮的眼睛,鬼使神差抱回家。
那眼神里充斥着百无聊赖。
“所以说我为什么会忽然读懂猫的眼神,真是很奇怪。”诺亚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猫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就像我现在觉得你能听懂我的话一样。”
从把猫捡回来之后,诺亚变得总爱在睡前和猫说一说每日所见所闻。
虽然有的时候猫不为所动,但有的时候猫却真的宛如通晓人言,在谈及快乐时会跟着抖一抖胡子,谈及烦恼时会把尾巴搭到他的小臂上敲打,就像在安慰他似的。
对诺亚来说,猫超过宠物,更像家人。
他已经永远失去了的家人。
“咔!”打开屋外破旧的锁,诺亚侧身让艾梅洛进门。
“地方有点小,随意坐吧。”诺亚说完举目四望,最后发现猫绕着艾梅洛脚边打转。
少年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黑猫的下巴,猫眯起眼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竟然出乎意料地相处地不错。诺亚震惊地看着艾梅洛道:“没想到猫还挺喜欢你的。说实话它有时候真的嚣张得让我害怕,也许你们有缘。”说完诺亚自己颇觉得尴尬地摸鼻尖。
“嗯,说不准。”艾梅洛也眯起眼,很给面子的接话道。
没想到这个富家子弟还挺平易近人,并不像第一印象那般嚣张。
诺亚摆手,“我得赶紧做饭还要喂猫,你先自便吧。”
在厨房流理台前熟练处理着食材,他忽然想到和少年的相遇是在酒吧街。
奇怪,一个高中生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吧街。
【黑匣子】
艾梅洛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巨大而柔软的床上。
昨夜的一切仿佛一个梦境。
比如他变成了一只黑猫,在慑人的风雨里缩成一团,寒冷、饥饿、无依无靠。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对于人来说尚能克服的困境对于动物来说竟然如此艰难。
艰难到他以为会就此迎来死亡。
他起身拉开窗帘,铺天盖地的融融阳光洒进室内,然而他却并未感受到暖意——这碍眼的落地窗。
他又坐回床上,摇响一边的铃铛,佣人拿来他的早餐和衣物。
“父亲和母亲回来过?”
“回少爷,没有。”
“有我哥哥的消息?”
“回少爷,没有。”
低眉顺目的佣人站在三米开外,千篇一律作答,像无数个早晨的复制品。
昨夜那个人的怀抱,真是温暖。
艾梅洛吃着精致早餐,脑海里漫无边际升起这样想法。
【表】
“咦,你竟然也喜欢这道菜。”
“抱歉,”诺亚发现和艾梅洛一块自己总爱大惊小怪,“猫也挺喜欢吃的。”
艾梅洛看向黑猫餐盘里剩下的那种蔬菜,对诺亚挑了挑眉,青年颇有些无所适从地拨弄下头发,补充道:“有时候。”
诺亚还发现和艾梅洛一块自己总十分尴尬,可能因为他下意识莫名会把少年和黑猫联系到一起。幸好人类的思想他人不能入侵,不然实在是太过唐突。
尽管确信艾梅洛不会读心术,诺亚仍止不住心虚。
“这种菜挺贵的。”艾梅洛慢条斯理地叉起菜,这是他家食谱上经常出现的,只不过诺亚的烹调方式相比高级厨师实在过于简陋。
“是的,所以一周基本只能出现一次,”诺亚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心疼,“它还经常嫌弃不吃——明明第一次那么开心的样子。”
“我看你还是放弃去猜一只猫的想法吧。”
“对了,我想到个问题,你当时为什么会在酒吧街?”
看艾梅洛快吃完,诺亚递过张纸巾,一边问。
【黑匣子】
看着面前巨大的桌脚,艾梅洛挑眉。
那个夜晚并非巧合,而是命运玩笑的必然。
他发现在入睡后偶尔会到猫身上。时间并不固定,不过基本在傍晚或半夜。
上次他踢翻食盆跳上饭桌用起餐来,倒是没被责罚,也不知道之后如何。
结果他惊讶地发现这次晚饭他竟然能直接上桌,而且有一碟是上次在市场他盯了很久的蔬菜——他很喜欢这种菜,虽然那回是因为初次见到其烹调前的样子所以看得出神。
这家伙还真是宠这只猫啊。艾梅洛愉悦地吃起那碟菜。
用餐完后他被那人抱起来,放到腿上。
艾梅洛强行把身上炸起的毛一一压下去,虽然已经历过好多次这样的情形,但作为人的部分还是无法适应。
毕竟他一直很不喜欢被人接近,就连从小伴随长大的仆人也要站在三米外才让他舒服。
然而当温暖的手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抚摸着,艾梅洛却很快眯起了眼。
“我今天路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忽然很想我的母亲。那飘出的香气,像极了她曾给我做的牛角面包。”
艾梅洛想起自己的母亲,屈指可数的见面,别说烘焙,连共用晚餐都是奢侈。她总是辅助父亲奔忙,去攫取更多的利益。
“她会把第一个给我,然后剩下的分给我的朋友,”那人的语调里满是怀念,“我是街区最大的孩子,与其说朋友他们更像我的弟弟妹妹。”
“后来我父母意外身亡,我也搬离了那个街区。”那人的声音有些低落。
看来我们也算勉强同病相怜,艾梅洛于是把尾巴放到对方的手臂上,权当安慰了。
“不过亲戚们都很好,而我总会和旧日伙伴们相遇,互相打招呼,毕竟我是个出租车司机啊!”那人却笑起来,语气恢复了欢快。
可是再回不到从前,难道不会觉得无比悲伤?艾梅洛抬头看向对方,对其的乐观不解。
青年表情温柔,似乎读懂他的问题,道:“生活,总是该向前看并不断走着的。”
“我今天发现一个很不错的去处!”
“理查街,是条有名的酒吧街。”艾梅洛投去谴责的目光。
“不不不,我决不是打算从此酗酒!”那人慌张地摆着手。
艾梅洛抖着胡子,觉得有点好笑,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在意一只猫的想法。
“我只是发现在快换班的时间去那儿很好,基本能接上最后一单,而且那里的人给小费总是十分大方……大概有这么多。”对方向他比了个数字。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更大方。
“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你爱吃的那种蔬菜上桌的时间缩短到一周一次。”
其实他早在家中几乎吃厌高级厨师做那种菜,只不过没有替代品。奇怪的是,这个人虽然烹调口感平庸,他却吃得津津有味。艾梅洛怀疑可能猫的味蕾和人不同。
“不过你为什么有时候吃得很开心有时候直接不动呢?”
因为人是人,猫是猫啊。艾梅洛啼笑皆非。
【表】
“你做的这种菜很好吃。”艾梅洛没有回答问题,他接过纸巾抹了下嘴,天知道他第一次用不是丝绸的东西碰脸。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对诺亚道:“给你的小费。”
接过来瞟一眼,诺亚再次违背刚立下的“决不能大惊小怪”的誓言,慌张摆手道:“不行,我决不能收下!”
“那么,就当之后的食宿费吧。”黑发的少年双手交叉搁着下巴望向他,百无聊赖被兴致勃勃覆盖。
诺亚再次鬼使神差地接下了那张支票,然后听到艾梅洛道:“生活,总是该不断更迭的。”
作者:海稼轩
要求:随意
Jack Jeanne同人
勉强套上了关键词,构思的时候还挺重要的结果写出来反而好像真的很勉强了orz
“明年白田前辈就要毕业啦,有什么志愿吗?”立花坐在白田对面,笑眯眯地问道。
“我的话,你还不知道吗,准备考艺术类大学,继续唱歌。”白田表情平淡,只有很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的面上看出一丝柔和的痕迹。
“不愧是白田前辈,我想也是这样,我相信你一定能得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立花拍了拍手,狡黠地笑道,“这样吧,白田前辈,明年春假我们一起去富士山吧!唔……就当作是庆祝,怎么样?”
“是你自己想去吧。”白田嘴角勾起弧度,他摇摇头又问道,“怎么不现在去?三年级刚开始,我的压力没有那么大的。”
“现在啊……”立花做思考状,“现在的话是不是有些不够方便呢,你想啊,樱花都还没有开呢。”
“可这么说来,明年这个时候不也没有开吗?”白田失笑,但还是点了头,“好,那我们约定好了,明年一起去富士山吧,希佐。”
“嗯!这是属于我们的约定呢,美ツ騎。”立花也笑了起来,像日常一样,聊天之后他们俩便各自投入自己的课题之中去,留在室内的只有流动的无声的陪伴。
白田是一个普通的男子高中生,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的话,大概是他尤其擅长唱歌,是被师长们以未来十年最年轻的男音乐家为目标而培养的。他的恋人和他在同一个学校,是他的学妹,叫立花希佐,也同他一样是校歌剧社团的一员。
在毕业将要到来的这几天里,白田总是想起一年前他和立花的对话,他的确像立花说的那样,很顺利地收获了心仪大学的通知书,走上了属于他的升学道路,所以接下来——
“希佐,还记得一年前的约定吗?走吧,我们去富士山。”
首先是查询电车路线、然后购买车票、简单地收拾一些行李、提前约好住处,要道别的对象都已经好好地打过招呼了,接下来便是踏出第一步,离开这个他呆了三年的、拥有数不清的珍贵回忆的地方。
白田拎着手提箱站在学校大门前,鞠了一躬,还想再看下去,希佐却打乱他的惆怅,她自然地牵住白田的手,对他微笑,白田也轻轻笑起来,他点头:“是啊,还有你呢,即使是新的起点,你也一直会一直在我的身边的。”
登上电车,白田看着窗外的风景飞驰,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下来,正是春天,就好像他和希佐相遇的时候一样。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但他现在回想起来却仍觉得恍若昨日,一个女孩就这样让人无所知地侵入了他的世界之中,与其说侵入,不如说是他自主打开了大门将她迎入其中。
“那个……请问,我能坐在这里吗?”闭眼小憩的白田睁开眼,面前是一位同他差不多大的女性,她有些紧张地问道。
“啊,抱歉,这个座位是有人的,我们是两人一起的。”白田干脆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打扰到您了真是十分抱歉。”那人非常迅速地道了歉,又去找新的空座位了。
白田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看了看时间,意识到再过一会就要准备下车了,他呼唤自己的恋人:“希佐?我们快要下车了哦?”
希佐自然地走到他面前,准备接过手提箱,虽然箱子很轻,但他还是按住手拒绝了她。她也不以为意,同白田一起往车厢的出口走去,脚步轻快。
白田定的是温泉旅店,办理入住后酒店还提供了晚餐,吃完饭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由于他向来注重隐私,不愿到人多的地方去凑热闹,定的房间便没有犹豫地选则了露天风吕客室。现在只剩下两人,他才突然意识到,虽然和希佐是情侣,但因为两位高中生向来止乎礼,定下(虽然有两张床的)双人间还是过于亲密和暧昧了些。
白田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行李,见到希佐脸上也难得泛起羞赧之色,忍不住笑着点头:“抱歉,那我先去泡澡吧,希佐你先休息一会。”
因为是温泉旅馆,汤桶旁引来的水也带着微弱的硫磺气味,他坐在汤桶中,平稳地呼吸着有些轻微刺激的气息。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晚霞的最后一波留痕还固执地悬停在天空之中,但细碎的星子已经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起来,弦月也已经挂在幕布的一角,白田很习惯于这样的安静,像舞台一样,除了演出者之外什么声音都可以被无视掉。
他定的这个房间位置很好,从泡澡的地方远望,还能看得到富士山。虽然天色已经快要完全暗下去,但游人并不少,远远地望去像是一片星辰汇集之地。希佐对他而言是个特别的人,她和他不一样,她的人缘很好,几乎所有人都会在相处中信任她喜爱她,但她又和那些吵闹的家伙不一样,她的热闹就像是在这里远远望去的富士山脚,带来遥远却温暖的光亮。白田以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速度习惯甚至依赖起她来,人心总不足,但好在希佐原谅并包容了这样的他,才叫他走到这里。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远处的富士山也变得晦暗不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泡了很长一段时间,连脑袋都有些发晕起来, 他赶紧出了汤桶,淋浴过后回了房间。
也许是温泉的放松效果,又或者是一路车旅疲累,白田坐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等到他再醒来时,希佐已经坐在他身旁,身上还带着湿润的气息。他看起来有些不开心地拿过希佐手上的干毛巾,手上动作却很轻,包裹住她还在滴水的发尾,一边抱怨自己的恋人:“总是这样不擦干头发对身体不好,你怎么总会忘记照顾好自己。”
希佐想要点头,但头发还在白田手中,只好收住了动作,老实地举手投降。白田没忍住笑,自己的恋人总有这么可爱的小动作,他神色轻松,也没有继续说话了,只是更细致地让毛巾同她湿润的发丝接触。
等到希佐的头发半干的时候,白田才发现自己脖子有些酸痛。希佐缩到沙发里头来,笑着抱他,他温和地握住恋人的手,在沙发上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同她靠在一起。希佐很瘦,即使是她侧倚着他,白田也几乎都感觉不出她的体重。
两位小情侣在沙发上依偎着度过了一夜,房间内的两张床铺都还是平整的。等到白田醒来的时候,希佐已经梳洗完了,站在他面前。其实白田向来浅眠,但也许是恋人在旁,又加上她刻意小心,叫他即使在沙发上也睡了个好觉。
两人出门的时候还很早,天将将白起来,落在两人之中。白田只提了一个小小的箱子,剩下的行李都留在房间里,另一只手牵着希佐,富士山脚下的樱花还没有到盛放的季节,来赏玩的游人也远远达不到盛况的景象,白田并不遗憾,他只是安静地牵着恋人的手,在每一棵树下认真地看过。见树上还在生长的嫩叶,见还在叶间蛰伏的花苞,见零星绽开的几朵早樱,还有在自己身旁微笑着的恋人。
穿过这片鼎鼎大名的樱花树,白田找到了一处安静的小摊点,他买了几份不算甜腻的点心,在一旁的草地上摊开了野餐布。先将点心摆好,再从保温杯里倒出杏子果茶,再将其他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摆好。等收拾好后,他回头想要去握住恋人的手,却一瞬间扑空了。
“欸,小哥,你怎么倒了两杯茶?是在等什么人吗?”
从保温杯里倒出来的果茶香气四溢,两个杯口还泛着微微的热气,白田在原地愣了很久,久到已经开始忙起来的点心摊主都忘记了之前的搭话,他声音有些沙哑:“没有在等什么人,是我倒错了。”
补:
希佐死亡,所以毕业旅行这段希佐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真正改变过什么现实世界的东西。
手提箱很轻是因为白田只带了自己的行李,希佐的行李并不存在,她是没有实体的存在,当然也不会有重量。
没有写希佐视角的任何剧情也是这个原因,文中的两位路人同样是看不见希佐的,一切是白田的幻觉。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女士,您的脸型最适合这一款发型了,再染个蓝色,能显得您眼睛特别好看,特别有气质……”捧着色卡的小助理滔滔不绝地安利着,可是小琴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她身上,她正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听着左边十米的一扇门后发生的对话。刚刚温柔地接待她的理发师正被主管叫去谈话——说是谈话,应该叫训斥才差不多。
“……总监……排名……绩效……”
“……充值……什么……”
尽管厚重的木门消弭了一部分音量,她却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主管语气里的不满。大约是对理发师没有尽自己的职责劝顾客办卡而不满。
“那个……”
“真的,我们美发总监拿过金剪刀奖的,他的推荐一定不会错……”小助理视线完全没有落在她身上,仍在自顾自地讲着。
“那……”
吱呀。
在她再次鼓起勇气试图打断对方之前,房门打开了,气势汹汹的主管率先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儿。理发师才端着一杯冰镇的柠檬汁再次出现在小琴面前:“不好意思啊,女士,让你久等了。”
他轻轻把柠檬汁放下,拿旁边的纸巾细心地擦了擦外壁上凝结的水珠,又拆开一根一次性吸管手法娴熟地打了个漂亮的花结插进杯子里。
“啊不,没关系。”小琴在看到对方有些泛红的眼睛时,有些同情地笑笑。
“那我继续帮您挑选想要的颜色和造型,好吗?”理发师征询地看向她的眼睛。
“嗯。”小琴终于从滔滔不绝的小助理轰炸中脱离,局促地端起柠檬水吸了两口,缓缓松了口气。
对方的声音低沉而舒缓,简单两三句介绍清了几套候选方案的利弊,小琴也从局促的状态里缓了过来,简短地思考了片刻,选了自己想要的那一种。
像是看出了她些微的社恐,决定了方案之后对方不再多言,开始专心拿起剪刀修剪她发稍的分叉。
牵起头发的力度轻柔而小心,几缕头发被拨到前面挡住了她的视线,然后很快被拢到后面用夹子夹好,吹风机的嗡鸣声和播放的轻音乐混在一起,还有洗发露蓬松的香薰似有若无地环绕在周围,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来这家店是男朋友的主意,她原本都是在街边小铺10块钱随便剪剪的,男朋友不知从哪儿被推荐了这家店,说是高端有品位,还送了五折的新人体验卡,便撺掇她来改变一下“一成不变的一头杂毛”。
要说高端,她的确是体验到了,接在座位把手上的手机充电口和供应充足的果盘、汽水、银耳羹暂且不提,音响里放的不是那种吵得要死的口水歌就是一大进步,更别提专心工作的理发师到现在都没有根据她的发质给她聒噪地推销一大堆听着就没用的护发产品了……
她甚至能在这种白噪音里偷偷地放空思绪走个神。
“好了。看看满不满意?”
直到吹风机的轰鸣停歇,她才将视线移到明亮的镜面上。
厚重到挡住眼睛的刘海被拢到脑后,俏皮的耳发挡住了些许的婴儿肥,及肩的长度比以前干练许多……小助理说美发总监拿过金剪刀看来确有其事,起码小琴对自己的新形象是很满意的。
正在她对着镜子左右欣赏自己的新发型时,那位气势汹汹的主管又走了过来,小琴明显感觉到,自己身边的理发师气息有一瞬间的停顿和紧绷。
不过,区别于对下属的盛气凌人,面对小琴主管显得温和又谄媚:“客人您对我们的服务还满意吗?”
“挺满意的。”小琴急忙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正在进行一个充值大促的活动,充值两千可以享受五折优惠,要是充五千以上还额外送您一套洗护产品,可以放在我们这里……”
“呃,我不用了……”
“要是充一万以上本次消费可以直接免单,以后每次过来烫染剪也有三折的优惠……”对方锲而不舍地接着讲道。
“不,不用了。”小琴缩了缩脖子。
“活动这两天就要截止了,是因为总店十周年店庆,不然不会有这么大力度的,以后就……”小琴的头越来越低,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为零,能隐身绕过她到前台去结账。
一声叹息从身边响起。
“主管,关于刚刚您跟我谈的事情,我想跟您再聊一下……”
小琴有些惊讶地看向打断了主管的理发师,同时主管的表情也扭曲了一瞬,小琴感受到自己背上温暖的推力,像是获得了勇气一般,绕过主管走向前台。
“结账吧。”她急匆匆地对着前台的接待这么说。
身后沉重的呼吸声和震天响的摔门声又让她缩了缩脖子。
“不好意思啊女士,单子需要负责您的理发师签字确认的,他,呃,好像跟主管有事要说,您要不然稍微坐旁边等一会儿?”接待抱歉地对她说。
小琴感觉那一瞬间的勇气已经被用光了,她听从了建议,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这一等就是十分钟,已经连接待都尴尬到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地步,招手找闲着的助理去敲门喊人。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跟着快步走出来的理发师一脸歉意,然而额头上的冷汗出卖了他的窘境。
“没事没事,没事的!”小琴赶紧站了起来。
对方并没有再说什么,快速确认了服务单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好了。”
小琴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对方怂恿自己充钱?等对方求助自己?等对方……
她不清楚,但是当对方贴心地为她解围之后,当对方真的只对她温和地笑笑的时候,她突然没办法直率地离开了。
“女士?女士?您没事吧?”接待关切地看着她,“我问您是扫码还是刷卡?”
“啊……不,不好意思。”小琴把思绪收回来,磕磕绊绊地说,“要,要不我充五千的卡?”
理发师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毫不知情的接待立刻说:“好啊好啊,现在刚好有活动,充值五千打折还送产品呢~”
“嗯,嗯……以后反正也会经常过来。”小琴目光游移,避开了对方复杂的眼神,不知道是在说服别人还是自己。
“方便加您一个联系方式吗?以后过来之前可以先告诉我一声,我来接待您。”理发师这样说着,已经将自己的二维码界面摆在了小琴面前。
“噢,噢噢好的。”
理发师的头像是店里统一的西服正装照,名字叫李默,他很少转发店里的广告和一些公众号无营养的软文,喜欢看一些小琴连名字都没听过的老电影,家里有一个女儿,一家三口偶尔会一起出去玩……
小琴很少跟他聊天,连对方事后发来的感谢都只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对方也知趣没有再多做联络。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那是一个大雨瓢泼的雨天,无论如何打不到车的小琴看到对方的车停在自己面前:“这天气很难打车吧?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小琴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被冻得快要僵硬的自己面前,李默的笑容和车里吹来的暖风简直太有诱惑力了。
“麻烦您了。”小琴报出了目的地的地址。
“上次您帮我解围,本来是想要请您吃个饭的,不过后来想了想,又害怕太打扰。”对方一边笑着开车,一边说,“这次恰好碰上,就给我个报答您的机会吧。”
“太,太客气了。”
“其实上次剪头发的时候我就想说,您五官很好看,眼睛像会发光一样,我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这么不自信。”
小琴吓了一大跳,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隐约觉得这话题走向有些奇怪。但对方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您也许会说,是因为您帮了我,所以我才有滤镜,也可能吧,不过我们学设计发型的课程时,老师就讲过相由心生的道理,比较温柔的女孩子,哪怕不是那种出挑的长相,也很容易显得顺眼和好看。”李默说得很真诚,语气很平淡,没有吹捧和讨好,也没有刻意的修饰,好像他真的是这么觉得。
“您说的实在太夸张了……”小琴无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方也就体贴地不再多说,专心开车。
“到了。”他下了车,撑着伞帮她打开门,等她下车又把伞递到她手里,周到得吊打她男朋友。
“今天实在是太感谢您了,李默先生。”
“没事。说起来,刚刚我就想说,您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吧,方便的话,这周末来修一修吧,我们主管这周出差。”他冲她挤挤眼。
“……好。”
“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去了,要我编个借口失约,比赴约更需要勇气……而我总是缺乏这种东西的。”
“我想这次的体验一定很好吧。”
“是的,主管的确不在,只是普通地修剪一下,要说感觉的话,应该就像白嫖高端套餐吧。”
“还挺传神,的确,没人能抵住这种诱惑。我想,之后你们的感情一定更深了一步,他的切入点显然就是跟你的聊天。”
“的确,我们逐渐开始不算频繁地在微信聊天,他真的很会夸人……他会把自己去玩过的地方推荐给我,或者我们讨论几句最近热播的电视剧,都是很无聊的话题,也不会持续很久……”
“但是跟他聊天体验很好吧。”
“是的。他总是能把握住那个既不会冒犯我,又能拉进距离的尺度。”
“这是很基本的话术,他即使聊自己的话题,也是要推荐给你,或者试图将话题的中心锁在你身上,这种方法让你感觉你才是两个人里的中心,非常提升你的感受,我能理解。”
“是的……而且,他非常喜欢称赞我和鼓励我,哪怕是批评我的缺点,他的态度也总是显得那不是我的错,只是想要帮我在其他人的审视下表现得更好一样。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他有家人,我也有男朋友,但这种体验实在是太好了。我想,普通地交个朋友,哪怕是用充会员的五千买的,就当买个陪聊,不也很好吗?”
“其实,在你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对方的计划就已经不适用了~你不再对威慑和压迫充满恐惧和顺从,而是会考虑,你才是这段关系中把握着主动权的那个人,这非常好。”
“后来他很快,就开始针对提出的缺点,给我推荐……”
“卖课卖产品卖服务,无非是这些吧。我想,其实你当时一定也有了改变自己的念头,这不可耻,刚刚你进来的时候,没有含胸驼背,畏畏缩缩,我想他推荐的课程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是的。刚开始是一些看起来很实惠的课程和产品,而且他还说自己能拿到内部价,后来,开始越来越贵,越来越难以负担……这个时候,他拿出了朋友的贷款公司宣传手册……我知道,事情已经失控了。我得离开他。”
“但想来你很难做到这一点。比起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在你心里和生活里占的比例已经越来越大,严重点说,现在你的形象,是他一手打造的,他像一个高明的强盗,想要打劫你的钱,就先劫持你的感情、你的生活、你的信心、你的形象,之后,你自然会源源不断将钱拱手送上。哪怕理性告诉你及时止损,感情的你已经深陷泥沼了。”
“是的……是的。我做不到,这太痛苦了。”
“不,你可以。”
唰啦。
会客室的百叶窗被拉开,骤亮的天光从外面倾泻而入,落在捂着脸的女孩身上,窗户被推开吹散了一室沉闷。
“你可以。”背靠着窗户的人再次重复了一遍。
“你愿意到我这里来,寻求专业咨询的帮助,愿意主动从被爱的假象里挣脱出来,这非常的了不起。是的,这非常的了不起。
“有这样的勇气,没有什么样的痛苦,是你不能战胜的。
“他为你构筑了一块虚幻的泥沼,你走不出来,是因为当局者迷,你在一场与自己的拔河和较量中,自己越用力自然会感到对手越强大。所以你恐惧,为什么他会对你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为什么离开他会这么痛苦。然而,事实上,你对抗的不是李默,而是你自己,是变得更好的你自己。你在害怕拒绝了强盗的要求,珍视的一切就会被他摧毁。
“但他摧毁不了你。他不能改变你,除非你想要改变你自己。他不能劫持你,除非你劫持了你自己。他不能摧毁你,除非你把自己的话语权完全交付了出去。”
“而现在,你要意识到这一切的改变,跟李默张默王默都没有关系,他构造的联系完全是虚幻的,哪怕离开了他,你还是这个优秀的你,甚至会变得更优秀。
“你愿意相信这一点吗?”
“我愿意。”
小琴深深呼出一口气,在面前长期咨询的意愿表上打了个勾。
外面的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板正的宣传语:“F心理,您的专业引导,帮您认识更好的自己。特惠活动正在进行中。”
END
作者:喵哩
评论:随意
(电视剧睡魔同人)
夜幕降临,世界沉静下来,在靛蓝色的雾气中沉沉睡去,只有寥寥的人影还在这寒冷的秋夜奔波。凯瑟琳推开酒馆的门,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带着一丝微醺投入外面沉沉的夜色。
今晚的生意不怎么样,她打算去主教广场碰碰运气,那边的路灯下是个不错的招揽位置,天越来越冷了,半夜停留在外面的人也越来越少,想要找到客户会变得更加困难。
一阵疾风穿过身侧的巷子,掀起了她薄薄的衣裙,让她狠狠的打了一个冷战。被薄云遮住的月亮此时露了半个出来,在湿冷的路面上投下她淡薄的影子。
嘎的一声怪响,什么鸟从她头顶掠过,黑影快的像箭一样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惊恐的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出来的酒店已经淹没在雾气里,身后只留下一片暧昧的灰黑色轮廓。某种带着固定节奏的声音在雾里回响,像鼓点,像脚步,一点一点的逼近。
凯瑟琳忍不住环住了自己的手臂,上下摩擦,仿佛那样就能给自己足够的温暖和保护。她想起了最近的传闻,一个专门猎杀妓女的变态,一个彻头彻底的疯子。喜欢在黑夜里,把她这样的可怜人拖到冰冷的角落,砍上几十刀,撕成碎片。
恐惧在湿雾中翻腾,终于凝成了实体,他身着白衣却裹着死亡和阴影,手里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匕首。
凯瑟琳尖叫了起来,掉头狂奔,她奋力的甩动胳膊,拎起裙子,用尽吃奶的力气狂奔。远方道路的尽头有一团模糊的灯光,可能是另一个酒吧还在营业的窗户里透出来的。她感觉到冰冷的吐息在脑后掠过,感觉到手臂和衣摆上拉扯的力量。
本就凹凸不平的道路,因为夜晚的露水变得又湿又滑,她廉价的皮鞋无法支撑这样的冲击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她被绊倒了,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膝盖和手肘痛的近乎麻木,然而她顾不上一切,只能大喊救命。
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没有一扇窗户的灯光因为她的求救而点亮。一只冰冷的大手从后面狠狠的抓住了她的发髻,然后那道雪亮的刀光划过了她的咽喉,切断了她所有的哀嚎。
“凯特?”
凯瑟琳颤抖着张开双眼,温暖的火炉光芒立刻涌进了她的视线。她茫然的转动眼球,花了一会才找到抓住自己胳膊的人。
“马克……”她坐直了身体,用手指暧昧的摩擦了一下男招待的手指,露出一个自以为有点吸引力的笑容。
“你该走了,我们要关门了。”马克趁机捏了一把女人丰硕的臀部,然后眼神瞟了一下吧台。
老板的脸色不是很好,正在一个一个擦他的酒杯。整个店里已经一个客人都没有了,看样子最近的凶杀案对周围的店铺都有影响,今天还是周五。
凯瑟琳立刻站了起来,拢了拢鬓边的碎发,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回答:“好,明天见。”
她推开门,昏黄的火光在门前无力的铺开一小片扇形,扇形之外就是沉沉的雾和未知的黑暗。她想要回头,去恳求老板或者招待今天给自己在屋檐下留一个蜷缩的角落。如果在二十年前,那还是有很大的成功可能的,但现在……
凯瑟琳握紧双手,深吸了一口气,冲进了黑暗。她坚定的往主教广场的方向走去,如果没有客人,她就没有第二天的饭钱,也没有今晚可以容身的地方。
用以充饥的劣酒在夜风的吹袭下,变成了胃里翻腾的酸汁,又化成细细的钩子,从后背直伸到脑子里搅拌,让她的脑袋针扎似的的疼。凯瑟琳加快步伐,这样可以让身子暖和一点,她忍不住用手压住自己的太阳穴,对抗从内而外的刺痛。前面的巷子出去就可以到宽阔的主教广场,那边就算是夜晚,也有不少人经过,特别是那些刚刚下了夜班,孤独寂寞的体力劳动者。
灯光就在眼前,她几乎已经在跑了,结果一个没留神和拐角另一边过来的人撞了一个满怀。对方是一个不高但很结实的男人,砰的一下把她直接弹了出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啊……”凯瑟琳痛呼出声,为自己的不走运而哀嚎。
“对不起,女士。你伤到那里了吗?”肇事者并没有逃离,而是蹲了下来,一边询问,一边试图搀扶她起来。
“哎,我的腰好疼,我的脚也好痛。”凯瑟琳快速的打量了对方一番,从他的衣着和口音判断出是个肥羊,立刻装腔作势的倒向了对方的怀里。
“是吗?你还能走动吗?我是个医生,从美国来的,我的临时落脚点就在前面不远处,要不你到我那边,我给你检查一下?”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的脚好痛,你得扶着我,才能起来。”凯瑟琳死死的抓住了对方强壮的胳膊,几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挂了上去。“我叫凯特,家住的挺远的,这么晚,我的脚又受伤了,没法自己回去。”
“塔布莱特,你可以叫我塔布莱特医生。”那个男人笑了笑,轻松的把凯瑟琳从地上架了起来,“毕竟是我撞上你的,当然应该由我来给你治疗,凯特女士。”
他细心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凯瑟琳,慢慢的走向广场的另一边。
在路灯的照耀下,靠着温暖的人体,凯瑟琳今晚恐慌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她看了一眼远处巡逻的警员,这里十五分钟就会有人巡视一次,因此比其他的地方安全不少。当然,警员看到她们这种人有时候也会咒骂、殴打或者驱赶,一切取决于他们当天的心情。
她靠在医生的身上,穿过了广场,前面是一条岔路,一边是两三层的石头建筑,另一边大多是平房。医生带她走向了高斯顿街,一小丛灌木在路口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绿化隔断,阻挡住了四周的视线,连路灯的光都几乎看不到了。
“来,这边有点不好走。”医生加大了手上的力量,几乎是抱着她脚不沾地的移动。
“您可真是太绅士了,到您家还有多远呢?”凯瑟琳忍不住笑了起来,仰头看向那位好心的医生,却看见雪亮的刀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冷酷的撕裂了自己的脖子。
尖叫被涌出的鲜血封印在了喉咙里,咕嘟咕嘟的气泡随着一股股粘腻的液体不断从伤口挤压出来,医生在凯瑟琳用手指捂住伤口之前又快速的划了两刀,彻底的夺去了猎物的生命。
凯瑟琳抽搐着,仰躺在石头路面上,涣散的瞳孔倒映着被乌云遮去大半的月亮。冰冷的月亮像被风吹散了一样变成了细沙,从天空散落,最后在医生的背后重新凝聚成一个人的模样。
他全身都是淡淡的奶油色,从帽子到鞋子,只有瘦削的脸上带着一副墨镜。即使看不到眼睛,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好奇和欣赏。他的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是刚才噩梦中梦到的那把。
“救我……”凯瑟琳最后弥留的意识向着噩梦祈祷。
“亲爱的,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不是吗?”噩梦的化身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低头,带着三分冷漠一分嘲讽淡淡的笑了。“梦是警告,是预示,噩梦更是如此。”
“……”凯瑟琳无力再回答什么,死亡已经带走了她最后的吐息。
医生用十分专业的手法,迅速的割开了猎物的衣服,打开了腹腔。即使周围近乎黑暗,他也精准的摸到了肠子,并把那温热的器官从柔软的腹部扯了出来丢在了猎物的右胸上。浓烈的血腥味在四周蔓延,他舔了舔嘴巴,忍住自己嗜血的欲望。
那个倒梨形的器官——仅仅属于女人的特权的部分,现在安静躺在湿润的腹腔中,摸上去仿佛还带着生命的痕迹,他迅速的挥刀割下它,顺带还有一只肾脏。今晚他想品尝这个猎物,当然是以一种文明的方式,他可不是什么饮毛茹血的野人。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一个略带沙哑的男人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塔布莱特吓的一抖,手里的子宫和肾脏滚落,啪唧一声落在了猎物撕裂的围裙上。
他惊恐的转过身,发现了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瘦高男人。
那人背着手,微微的歪着头,虽然因为背光看不清脸,但却给人非常年轻英俊的印象。一身合体的浅色西服包裹着他修长但肌肉流畅的躯体,就那么慵懒的随意的站着,仿佛问的是下午茶配什么点心那么普通的问题。
塔布莱特握紧了手里的手术刀,寻找着一击毙命的机会。他可不想被人抓住,送进该死大牢里。
“医生,不用紧张。我可不是来抓你的,不过如果你继续在这里停留,巡逻的警员可快要到了。”那人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广场的东边。
“你到底是什么人?”塔布莱特用围裙的碎片包起今天的纪念品,警惕的缓慢的站了起来,确保冒出来的目击者一直在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柯林斯,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的名字的话。法兰西斯•塔布莱特医生。”墨镜后的眉毛挑了挑,刻意加重了医生两个字,仿佛他知道塔布莱特的“医术”都是自学而来,从未经过正规学院的学习似的。
塔布莱特放弃询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全名的傻问题,自顾自的按照既定的路线撤离。果然那个自称为柯林斯的男人迈着大长腿,轻松悠闲的跟在了自己后面。
“你想要什么?”在被跟了半条街之后,他忍不住再次开口。远处已经传来刺耳的哨声,看样子那个肮脏的妓女已经被发现了。
“你动了我的猎物。”柯林斯轻快的回答,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细细长长的匕首,淡淡的月光照在上面,形成了一条狭长的反光,照亮了他帽子下漆黑的墨镜。
在这样的夜晚还戴帽子和墨镜?什么怪人?塔布莱特在脑中嘀咕着,他握住已经收回放进口带的手术刀,并且加快了步伐试图拉开两个人过于接近的距离。
“还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要那么做?”柯林斯的声音随着夜风刷的一下就凑到了他的耳边,仿佛他从头到尾都黏在医生的身边似的,两个人现在亲密的仿佛喝完酒互相搀扶的醉鬼。柯林斯的手只是轻轻的按在了医生的左边口袋上,但医生却没办法让左手动弹一根手指。
恐慌从心脏深处浮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塔布莱特的衬衫。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魔鬼?死神?妖怪?”他喉咙发紧,几乎是用气声在发问。
柯林斯靠的是那么近,几乎是脸贴脸,鼻子靠着鼻子。
“错误答案,亲爱的。我只是你心中一直存在的恐惧,你的小小噩梦,你知道迟早有一天必须要面对的命运。”
塔布莱特呼吸急促,瞳孔放大,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几乎被对方身上铁锈、乌木和灰烬交织而成的味道淹没了,而且也可以更加清楚的看到对方英俊不凡的面容。他全身的都燥热了起来,作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从记事以来,他一直都觉得男人比女人更美丽更动人。而眼前这个,简直是诱惑和欲望的糅杂体,仅仅是被隔着墨镜的视线注视都可以让他射出来。
他舔了舔嘴唇,压低了声音:“你想要什么?”
柯林斯故意往后退了点,拉开了距离,让本来几乎碰触到一起的嘴唇残忍的分开。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这些天几乎代替我成为了很多人的梦魇,她们在梦里一直想着你,让我都有点嫉妒了。”
“我、我不知道。我并没想抢走她们的注意力,我只是想消灭那些肮脏的肉体。她们就不该存在,她们也不该生下那些同样肮脏的后代……”塔布莱特有点语无伦次的辩解着,深怕破坏自己在男神心目中的形象。
“不要这么说自己……”柯林斯突然靠近,用手指捏住了医生的下巴,然后轻轻的吻了下去。这个吻在嘴唇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往上落在了眼皮上。塔布莱特感觉舌苔特有的触感在眼睑上舔舐,然后是吮吸,力量之大,让他有种对方想要吞下自己眼球的错觉。
正当他因为疼痛想要挣脱的时候,那股圈着他让他无法动弹的力量消失了,那个月光一样神秘又迷人的男人也消失了。
“主人……”柯林斯单膝跪在地上,伏下头颅,对突然降临真实世界并召唤自己的梦之王献上致意。
“你在做什么,柯林斯。”墨菲斯低沉的声音,毫无感情的询问着。
“您可以看到一切……”柯林斯抬起头,仰望着自己的创造者。他是一切梦的主宰,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你想做什么?”梦境之王换了一个问题,抬手示意梦魇可以站起来了。
柯林斯缓缓的起身,歪着头思考了一下,手指抚过自己的眼角。过了片刻,才笑着回答道:“我有点想知道他眼里看到的一切,他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感受到的一切。”
他摘下墨镜,眨了眨眼睛,好奇的反问:“不可以吗?”六排洁白的牙齿反射着路灯的光芒,微微张开,期待着君主的回答。
然而墨菲斯只是站在那里,仿佛神游去了别的地方。等到柯林斯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才如同往常一样的训诫了一句:“你知道你的职责是什么。”接着就离开了。
金发的梦魇说不出那种感觉算什么。
失望?无聊?郁闷?
他对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大街冷笑了一声,重新带上了墨镜。
“是的,主人,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并且我可以做到更好。”
作者:花生阁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架空民国,不要怕,或许可以当原创看。
边城的秋天凉得早,中秋的风已隐约有几分刀意,走了几里的路,脸上渐渐刮出生涩的痛,显仁抬起头,汗水顺着圆亮的颅顶蜿蜒流下,远方隐约可见县城模糊的影子,在秋日下亮得刺目。
显仁一身僧袍,没有法号,平日在水心寺只是抄抄佛经,做做杂活。方丈说他六根不净,佛缘未到,老实说,他也怕在这剃度平白连累寺里,上一家替他剃头的寺庙就是最好的例证。他这样刑满释放的政治犯,本就身份尴尬,去哪儿都不受待见,曾经乌泱泱围着他转的那些人,在他失势的那一刻都当他死了。他不懂什么手艺,唯有一手好字,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墨水和过期的身份,若不是方丈佛心,将他捡了回去,他也早饿死了。
从每天变成每周,再到现在的每个月定时去县里报道,他很感恩,徒步去,徒步回,口干舌燥地向干部汇报这段时间他干了什么,去了哪里。他知道,那些人当他死了,但没死利索,说不准哪天斗法需要他诈尸,就会抬他名号出来干点什么。
说的内容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诚心悔悟,思想进步,吃斋念佛,与世无争。他们仍旧不放过他,走出了斗室,这无穷的天地依然是他的囚牢。他照例念着那些他们爱听的誓言,干裂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心思却跑远了。
城里铺天盖地的,全是雅仁的月历牌、广告和海报,想不看见都难。尤其是影院崭新的巨幅海报,令人转不开眼睛。海报上的雅仁俊眼修眉,深情款款,黑发用发蜡往后抿得齐齐整整,搂着当下最红的女星,摆出《乱世佳人》式的浪漫姿势。八年了,雅仁也三十多了吧,怎么不见老呢?好像还是当年那个混迹风月场所的摩登青年。显仁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皱纹,路上还被人叫了句“老师父”,他才四十出头啊。
他讶异雅仁怎么会红到这种地步,又觉得怎么会不红呢?雅仁向来只是缺个机会而已。一旦抓着机会,他是绝不会放手的,不管挡在面前的人是谁,他都不会放手。
显仁在海报下驻足,手心里的一毛铜元被他捏得发潮发热,今天是中秋,看电影的人不少,他混进去也许并不明显。他踌躇良久,问铁栅栏后的售票员要一张票,售票员瞟一眼他的光头和旧衣,用下巴点了点告示牌上的价位,他才发现,一场电影的身价竟然够买20斤大米,慌张得他立刻逃开。显仁为自己算得如此迅速感到羞愧,从前挥金如土,他心里是没有这种算式的,电影他也看不上,浅白粗俗,矫揉造作是他对电影的全部评价。
可雅仁最喜欢电影。
把那一长串套话讲完,趁对面的干部的头一点一点,半睡半醒的间隙,显仁赶紧把准备已久的真心话缝在话尾上暗渡陈仓:“上次我抄写的佛经,算算日子,是不是已经寄到上海了呀?”在北方异乡多年,他的口音却还是脱不了上海人的软意,执拗的对故乡的一点牵绊。
干部瞬间就醒了,他平时对显仁还算客气,现在却有点顾不得了:“大公子啊,你要还有点对我们这些人的顾念,就别提这茬了,我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答应帮你送,你这送的哪儿是佛经,是诅咒啊!”他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手背在身后,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这样思想很不端正,抄书就抄书,非要夹带私信,寄给那位干什么呢?”
很久没听到“大公子”这个称呼,显仁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那叫的是自己,他都这把年纪了,在他们眼中还是“大公子”。他不再追问佛经和信的下落,没有意义。他早该想到,自己的东西不会不被检查,信西那帮人也不会让他的东西到雅仁身边的。
回到水心寺时,天已经黑了,寺庙偏僻,电路不稳定,寺僧们更习惯点煤油灯和蜡烛。就着这点微暗的火,显仁又开始抄经,很快他浑浊的眼里只剩下发黄纸张上浓黑的字迹。他不是受人监视的政治犯,也不是被各方眼睛垂涎的大公子,他是笔尖流泻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端方优雅。
雅仁的字迹和他完全不同,他嫌显仁死板,显仁笑他没有章法。雅仁在国外留洋多年,英文倒是写得漂亮,中文却惨不忍睹,那么大个人,写的字还和儿童一般。显仁暗暗下决心要把他那个幼稚笔法纠正过来,却猝不及撞上母亲新丧,没有空想这些了。
后来?后来更没有机会,那个曾经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弟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很远的前面去了,走到海报里去了。
眼睛渐渐发胀,视野昏惨,近来越发不中用了,显仁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好像偏只有他老了。他认命地放下笔,从储物的箱子里小心翼翼摸出了一张脆黄的纸片。那上面写着一串数字,简单的数字都写得歪头歪脑,一看就是雅仁的手笔。
纸片夹在他离开上海的行李里,也不知道雅仁是怎么弄进来的,弟弟的办法总是比他多。显仁猜得到,那大概是弟弟的电话号码,可显仁从没打过,八年,一次都没有。
起初是不想打,那个时候他恨,他怨,他不想听见他的声音。再往后,他不敢打,太多意外了,可能雅仁早就换了电话号码,又或者这根本是个圈套。那个年月,电波要从电话局接线员转接,这得经过多少人的手和嘴?任谁往里面添点什么,他都承受不了。
他花了八年时间去想,也没想明白,雅仁为什么会给他这个号码?他有什么想听他说的吗?他想说的话,都在那批没日没夜抄写的佛经里,和夹带的那封信。
一声剧烈咳嗽从显仁的胸腔猛地蹿出,响亮得不像咳嗽,倒像是大笑。血一滴一滴,突兀地溅落在抄经的泥金笺上,落在纸面上升起边缘发毛的血月。
“哥,你看,月亮是红色的哦。”
“怕是凶兆吧。”
“哈哈哈哥你也太迷信了,那是月食呀。”
显仁从回忆中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月,中秋月很圆,红色的,和纸上的如出一辙。
夜深,风大了起来,显仁冷得缩头缩脑,一点不见当年沪上大公子的风采,宽大的僧袍四处漏风,他紧裹着不当事的袍子踱出禅房。寺里的灯都熄了,只有他手里的蜡烛和天上的圆月亮着,引他去往方丈的屋子,那里有寺里唯一一台电话。据说那是信众为了方便和寺里联系,强行在方丈禅房装的,显仁观察研判了八年,终于确定那个电话不是用来引诱自己的。
方丈并不意外他的到来,显仁反倒意外老僧还没有睡下,他垂下目光喃喃,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今天中秋,这么晚了,接线员也许早就下班了,这么晚了,就算接通了,雅仁也可能又在百乐门跳舞,喝得酩酊大醉,卧倒在舞女的怀里,这么晚了,他根本不想接他的电话。方丈也不劝说,只管念他的经。
显仁等,等风把窗子摇得哐啷响,等他冷得瑟瑟发抖,脸上每一丝皱纹都仿佛要移位时,血月移到头顶,头从窗口探出去也看不见完整的形状,只见着一小半红。
电话接通了。声音从南到北跨过几万里,显仁总疑心会失真,可耳边响起雅仁的声音时,他心说,是他,毫无疑问。
雅仁问,是哪位呀。喝了那么多洋墨水,弟弟还和他一样不改上海腔调,懒洋洋软绵绵,咂摸起来却尝到一丝傲慢。显仁开口很冷静,冷静得不像他自己,他说:“你好吗?”
对面的人静默了几息,很快笑起来:“蛮好的呀,你怎么样?还好吗?”
怎么样?八年积攒的话,厚厚的佛经和满满的信纸都写不下,临到开口的时候,显仁却不知道该捡哪桩讲给弟弟听。怨恨,惘然,祈求,希冀,还是只是想听一听他说这句,还好吗?
显仁木着脸,像被月光冻住了表情,有条不紊地嘱咐他秋天到了,小心昼夜温差,注意保暖,听上去仿佛街上偶然相遇的邻里随口寒暄,可真要见了面,他知道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雅仁也配合他,说些不太相熟的人才爱扯的闲篇,间或提几句显仁的身体才最怕寒凉,不比他内火旺盛。
“多出去走走,别总窝在屋里,太阳再烈也晒不黑你,你肺不好,那边空气对你有好处的,上海啊,还是太污浊了,连大闸蟹都不是原来那个味道了。”
雅仁的语速有点快,话越说越多,关于大闸蟹如何辜负他的期望,他一面倒地倾诉,显仁只是静静听。雅仁真是聪明,这些罗里吧嗦的琐碎,监听的人都会不耐烦,也想不到他是在和政治犯哥哥说话。
“不好吃你还吃啊。”显仁顺口一接,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禅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他打电话的声音,方丈阖着眼睛,梵音消失了。
“吃啊,再脏也得吃下去,”雅仁好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随口抱怨,“今天不是中秋嘛,怎么能不赏月,不吃蟹?”
中秋赏月吃蟹,是大部分上海人的传统,也是家里的固定节目,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每年都要办中秋宴,为进他们家门吃上一口他们家的蟹,不知多少人打破头。
然而今年这个中秋,许多年的中秋,显仁都没有抬头看过月,低头吃过蟹。最后一次吃蟹是母亲丧期后的那个中秋。那时雅仁留洋回来奔丧,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母亲的下葬,登时就崩溃了。那是显仁第一次见弟弟哭得那么伤心,雅仁为母亲日日夜夜唱佛经,凄厉的诵念像厉鬼尖啸一样扰得全家不得安宁,没人拦得住他,最后是他自己呕出一口血倒下了,这场闹剧才算谢幕。显仁一度担心弟弟疯了,趁他病倒将他接回自己的小家。
家里多了个人,还是个只比显仁小八岁的男人,生活上自然多出许多麻烦。妻子向显仁抱怨,显仁说他们两兄弟都是孽债,和父亲关系奇差,母亲一走,少了她从中斡旋,父子关系更是日渐剑拔弩张。雅仁刚回来,连自己独立的住处都没有,他这个哥哥是有责任的。从那以后,妻子也不再说什么。
许是悲伤过度,雅仁很长一段时间病怏怏的,不见他从前胡作非为的活力。显仁知道他喜欢吃蟹,花大价钱早早买好活蟹自己养着,想着自己养好,等中秋一家人团聚时再吃。等啊等,月亮圆了,父亲却没有来他们的中秋宴,他和他扶正的新太太、喜爱的儿女们在里查饭店大办中秋宴,和各界名流推杯换盏,吃他们的螃蟹。
“你还记得伐?蟹八件,我从小就不会用,现在也是。不像你,把螃蟹拆吃入腹,还能把人家尸壳拼凑完整。”
吃个蟹这么讲究,听说还有人比赛谁吃得最好,拼得最完整,雅仁他是不懂的,在国外待了几年,他已经是一派洋人作风,对国人的种种都感到陌生。拼得再漂亮又如何?干的还不是劫掠吞吃的勾当?
姿态再好看,脏就是脏。
雅仁低头看着自己勾住电话线的手,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红月的月光透进来,在他的指尖涂上一层薄红,像没洗干净的血迹,真脏呀。紧闭的门缝透出外面人群嬉闹的声音,像妖怪低语,密密匝匝。
“我看见你了。”显仁的声音忽然响起,吓了他一跳,雅仁猛地东张西望,并未在幽暗的房间里找到哥哥的身影,才恍然听见听筒里传来显仁的补充,“看见你的海报。”
“是吗?你那边也有呀?”雅仁只是笑,“怎么样,灵的伐?”
“灵……”显仁才说一个字,忽然哐啷一声挂断了电话,雅仁空空张着口,手里抓着再没有回音的听筒,他听见了,显仁挂断之前抽了一口短促尖利的气,很熟悉,那是哥哥肺病咳嗽起头的预兆。
半晌,有泪落了下来。
“谁啊,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房门忽然被人推开,进来的人是他的义父信西,似笑非笑地嗔怪,“大家都等着你呢。”
雅仁仰起脸,笑眯眯的,脸上不见半点泪痕,他握着听筒说没谁,一个老邻居中秋问候他。
义父喝多了,手在月光下好像煮熟的螯足,钳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将他拉了出去,转眼雅仁便被浓郁的脂粉和酒气吞没,听筒坠落,又扯着电话线吊悬在半空,被秋风吹得荡荡悠悠。
备注:这两位本来是日本人(但我不想写原来的背景),历史上因为皇位相争斗得你死我活(参见“保元之乱”)。显仁(崇德帝)落败后剃度出家想逃过一劫,但还是被流放到偏远的地方,他抄写了很多佛经献给雅仁(后白河帝),但雅仁没有接受。
流行的说法是雅仁无情,认为显仁诅咒自己,但学者研究当时他根基不稳,养父信西大权在握,说几句谗言动些手段就断绝了他和显仁的联系。
而我认为,根据两兄弟在闹崩之前同居在一起的蜜月时光,虚构了这么个长途电话。他们都不想变成这样,但谁都身不由己。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温馨提示:故事背景为架空城市,与现代有差距。笑语
“这样吧”
他显得无比的窘迫,手似乎都是颤抖的,攥着裤兜里的两块钱,脑子紧张到发白,带有手汗味道的纸币被他挤压的不成样子。他低着头,从嘴缝里挤出这句
“微信付你5块,现金给你两块,,”
收银员不以为然铺展开那两张皱巴巴的一块钱,放进收银柜内。再细小的动作,在他耳里放大数十倍,变得更外聒噪刺耳,结账完毕夺过塑料袋,快步溜走。
超市外车水马龙,一摊单车东倒西歪在盲道旁,拦着来去之间路人步伐,令人讨厌。时不时传出的鸣笛声更为讨厌,本就在商业广场附近,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吵得他吃饭都没了兴致,尽管他的午饭只是一碗泡面。
他一屁股坐在商场门口不远处的拦路圆柱上,脚后放着一瓶x夫山泉和一只早就干瘪的粗布钱包,一手端起泡面,一手握住刀叉从尚有余热面碗中捞起一块火腿肠塞入嘴中。这是他来到城里的第一顿午饭,此外他在大巴车上颠簸了12个小时有余。一阵猛烈的热风吹得周旁单车吱呀乱叫,钱包里露出他的身份证,他叫赵寿光,是个农民。
他又不是傻子,他深知一碗泡面不足以填饱挨了半天饿的肚子,得去人才市场找工作。赵寿光抬眼瞧见俩工作人员模样的人抱着箱子朝后门走进。 箱子分量肉眼可见沉重,足足半人高两人长的木箱,两人一前一后着实不便。赵寿光算是个来事的人,跟着进去兴许能有个岗位上表现的机会,想到这里,赵寿光嘬了两口面汤喝尽,急忙用刀叉戳进包装甩进垃圾箱,抓起塑料袋往怀里送,快马加鞭小跑过去。
他一把扶住箱中央一侧,那二人发觉重量卸下,就知有人帮忙。好在赵寿光力气大加上180还算高的个子,在家里就经常被喊去搬运农产货箱。一来二去,肩头上扛个一二百斤也没有问题。
赵寿光一进门,就闻到了漫天弥漫的电路板刺鼻气味。随着前面的引导,拐过暗角后本有的喧闹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货箱的重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沉重,他低着头,肩头依着货箱,这个视角些许不便只能看见脚下的路。脚下地面粗糙,丝毫不像想象中城市里大商场该有的样子,或许就这个市场是这个样子?应该是自己见识少了。
赵寿光试图说服自己。
可过了没几分钟,除却眼前视角的阻碍,周边溢出来的霉气也直灌脑门,实在呛眼,不得已他问:
“要送到哪啊,哥们?”
“快到了,再挺挺。” 前头回复,或许是视角原因,赵寿光轻瞥一眼,看到前头领路人若隐若现。
叮叮叮——
尽头回转几串铃铛音,空廊传响,一短二长,好似唤回什么似的。身侧另一人的脚步随着清脆叮铃声开始加快。紧接霉气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又是那股刺鼻气味。
没走几步,又听见前面 “哥们,就放旁边。”
咣当一声,货箱砸在桌子之上。赵寿光揉着肩膀扶着腰,箱子里的东西实在沉重,像是驮着一匹死驴,不,两匹。
还没等他歇过劲儿来,就目睹那俩人头也不回的走掉。
难不成城里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他低着头总觉得有廉价的光感扑在脑袋顶上,抬眼一瞧,赫然挂着: 北方极乐数码维修 ,是一块LED的跑马灯广告牌,五颜六色的文字滚动在店铺之上,特别像村门口洗剪吹理发铺子里传出的光芒,那里太过时髦,自己从不敢去那个时尚的地方剪头发,总觉得那不是常人能进的店铺。
“北方极乐数码维修,手机、ipad、相机、电视等产品维修,联系电话:xxxxxxxxxx 马德祥 详情到店咨询~”
门口的喇叭传来不合时宜的棒读声,文案与跑马灯流动的文字无异。有气无力且绵转悠长的声音,加上塑料普通话跟五彩斑斓的迪斯科广告屏相得益彰。 赵寿光盯着牌子看着入神,店内传出与喇叭里同等声线的男子招呼赵寿光进去。
“谢了,那东西几难抬咯。”
赵寿光走进店内,杂七杂八不认识的零件横横竖竖且歪七扭八钉在墙上,墙角难得的洞洞板上挂着几排型号不一的手机壳,紧挨着两侧的玻璃展示柜内摆放着不少赵寿光不认识的电子产品。
能认识的也就是大到电脑显示器,小到一块电子表全被塞进了柜子里。赵寿光左顾右盼得出结论——这个店面比收破烂的还像收破烂。
赵寿光打量柜台坐着的男人,看不出具体年龄,不过他脚上的破烂人字拖就能看出它比自己入城的日子多,看来住在这个附近很多年了。
“马哥,你知道这附近的人才市场在哪里么?”赵寿光说话从不拐弯,直截了当没有半句废话。他急切的想要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站稳脚跟。
可马德祥的反应让他有些失望,只见这个马哥抬脚搭在另一只腿上,同样端详赵寿光,半眯的眼神上下扫视,兼职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来来回回观察一圈,甚至连赵寿光的头发丝儿都不放过,接着似笑非笑回道 :
“这年头谁还去人才市场找工作,都用手机下阿婆婆找工作。”
手机?赵寿光狐疑的拿出自己的小灵通递到了柜台里面 “什么..阿?阿婆婆?”
马哥别过头,在赵寿光没有发觉的角度轻轻砸吧一声,转过身抛出一句
“你这破手机下不了阿婆婆,用这个。”
马德祥弯下腰,翻箱倒柜抱出包裹严实的樟木箱。放到柜台的那一刻,赵寿光似乎迎面感受到来时的霉气。
“信你马哥不咯,500块钱买个额手机。” 马德祥打开木箱,拿出顶头的大面屏手机,整体透粉细细琢磨还不失大气,城里的手机就是不一样。
马德祥趁他眼睛看直的功夫,拿纸巾偷着蘸了柜台下钵盂中的水抹了把屏幕,熟练的擦掉遗留在上面的指纹,又道:“4GB+64GB,看你也又不怎么用手机,这点内存够用。”
又示意赵寿光凑近,抓住赵寿光的手腕让他亲手开机,瞬时机子上粘满他的指纹。
“9成新咧,你看这玫瑰金,大气。”
手机屏幕亮起,一对情侣的照片短暂出现在壁纸上,而后又随即消失不见。马德祥截住这个档口,用袖子蹭一把早就锃亮的屏幕,遮住了刚刚的异端,转移话题
“看你这小伙子长得蛮结实,这块区域缺个骑手,明天我带你去x团休息点见引荐引荐”
他掸掉赵寿光肩头的土,又道“要是没得钱再来北方极乐数码卸点货。”
他这么做,根本没有给赵寿光任何拒绝的机会,还逼迫式的塞了一把房间钥匙,说着要带他去隔壁看看房。突如其来的热情冲昏赵寿光的头脑。
他带着“新”二手机,拿着钥匙就进了那间房间。
他躺在12平米的房间内仰望天花板 ,黄白的一角阴出半边霉点——
原来大城市的房子比山村里的小平房还要破。
赵寿光感慨,翻过身对着墙面,那股味道隐隐传出。不过他有些习惯了,这种味道可比刚刚来时走过的狭小胡同香多了。
房间是马德祥介绍的,在数码市场的身后,那是一片老式楼群,他住的这栋不知道是哪个傻缺盖得,大门冲着别人家饭馆的后门胡同,剩饭残羹的味道实在是不好闻。
想到这里,赵寿光横竖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倒是想瞧瞧上一个租户留在这个小房间里什么新鲜的东西。
()
他蹲在电视橱前,看见柜内的几张破烂的港片碟子,倒是唤起了他小时候的回忆。村子偏远,又是在山村,所以除了一些老碟子和电线调频节目,看不到其他。
不过这次他从村里出来了,今天还遇到了贵人,如今住处也找到了,离安顿在大城市里也不远了,接着就能赚了钱,年底回家看望爷爷,然后...
正想的上头,就被突如其来的铃声无情戳破赵寿光将要铺开的打工之梦。
那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手机被来电歌曲拍打着嗡嗡走向,震耳欲聋的音量令赵寿光苦不堪言。得亏他住的地方附近没有多少房客,就凭这样的声响,迟早第二天就被投诉到卷铺盖回家。
他接通电话 “喂?有事吗?” 对面无声,除却滋滋作响的电频声就没有其他。
他再次试探,“有人吗?” 说完后又是一片宁静,是一片将人声吞没的寂静。
赵寿光背后发冷,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个友善的来电,于是挂断了电话。背上毛毛的触觉依旧没有散去,反而由上到下使得全身感受着阵阵的阴风。
这种感觉之前就有过,可身体的直觉阻止着他回想起当时的任何细节。脑子不断发白,像是收音机里无法接收到的频道,一直在模糊的断线。
那种令人心浮气躁的嗡嗡音再次出现,手机又一次的作响。赵寿光莫得勇气第二次接通,手机富有规律的振动声像是亡灵的哭泣溢满整个房间。
赵寿光受不了了,他必须要去找马德祥。
他住的地方离数码市场很近,这个怪手机让他忽略掉凌晨2点市场的后门还是敞开的,甚至轻而易举穿过扶梯登到了北方极乐数码的店铺门前。而且,马德祥也没有睡。
马德祥左右翻看,仿佛看不出任何毛病,敲敲手机后壳顾作犯难:
“这东西,你马哥可修不了。”
话语中,手机又冒出鬼铃声。赵寿光一急,不得不把手机音响堵住,忙问:
“那谁能修?”
手机被赵寿光死死的压在怀里,可该死的音量丝毫没有降低,反倒是像找到怨主样叫的更欢了。赵寿光的全部注意力放在这个手机上,趁此马德祥伏案写了一串东西,递给对方。尽管写的一言难尽,赵寿光还是在歪歪扭扭的字体中看出来一个地址:
“封都大街康淮44号——除鼠大队——陶解冰。”
作者:原殊
评论:无声
再次遇见那个人是一个意外,虽然这段时间一直都有在寻找那人的踪迹,但格罗其实完全没有想过能够再次在这座城市看见阿尔伯特。
…好吧,现在想想这个名字也是那家伙胡诌的。在短暂的恋爱的激情后,留下了一看就很敷衍的”啊我很爱你但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磨平了我们的激情所以我将离开然后继续爱你balabala“的信息就消失地无影无踪。想来一开始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找了那么久都没有半点音讯,现在反而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这叫什么…灯下黑?
格罗眯着眼睛看着阿尔伯特与别人交谈的样子,他还是一样笑吟吟的,虽然隔得有些远听不见声音,但是根据他的肢体动作和旁边的人低下头有些泛红的脸来看,那家伙又在撩人…格罗将牙关咬得嘎吱作响,而身边的秘书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在驾驶座上巍然不动。
在阿尔伯特即将自然地将手搂上旁边的人的腰的时候,格罗终于忍无可忍地走下车,快步来到阿尔伯特身边,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身边满溢的低气压将那个被搭讪的无辜群众吓得手足无措,当机了两秒后就迅速撤离了这修罗场一般的情景。
阿尔伯特回头,表情从愠怒到疑惑再到心虚,最后有些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啊哈哈…怎么是你啊…真巧啊哈哈哈…”
盯着他游移的眼神,格罗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些力,然后缓缓将目光移到领口,这家伙的项链上倒是还串着那枚戒指…这让格罗阴沉沉的心情微妙地好了些,虽然看上去更加像皮笑肉不笑了:“我也觉得很巧,阿尔伯特,当初你突然就人间蒸发可让我好找。而现在我们又见面了,你不觉得这是上天注定的吗?”
“呀…你要相信我一直都是爱你的,从那之后,从我离开的那天起,我对你的爱愈发深厚,亲爱的。只不过我们无法见面,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爱就足够了。”从最初的慌乱中回过神来,阿尔伯特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始狡辩。
格罗扯了扯嘴角:“然后继续找人搭讪?…算了,我会有很多时间听你解释。”他手上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就想把人拉走。
“在街上拉拉扯扯地不好吧亲爱的,老实说就在昨晚我还梦到了你……那是什么?”阿尔伯特眼神微怔,突然指向格罗身后。
格罗不为所动,甚至没有分出一个眼神:“你这招都用过多少遍了…就算你是表演系毕业的,我也早就免疫了。”
见到阿尔伯特难得吃瘪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格罗轻笑了一声,看着那张面容姣好的脸慢悠悠地开口:“之前你不是说我们激情不够吗?既然你这么想,那我们当然也可以找点刺激的方式…”他神奇地从身上拿出一副手铐,“咔”“咔”两声把两个人的手腕锁在了一起。
“亲爱的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开玩笑呢…寻求刺激我当然乐意只不过…啊,都这个点了,过会我还有点事,工作上的。亲爱的应该不忍心看我为此丢掉工作吧?”阿尔伯特苦笑着扯了扯手铐想脱下来,但是失败了,于是一边在心中念叨着因果报应,一边露出招牌微笑在格罗眼前晃了晃手。
然后阿尔伯特用自由的那只手掏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当然,我们还是有机会的,这是我的新号码,亲爱的如果不着急的话…我们之后再联系?”
早就被用这样的话术骗过,格罗眼神从那张纸条上掠过:“工作?没关系亲爱的,我想你现在好好请假的话是丢不掉工作的。当然丢掉也没关系,如果是你我很乐意养在家里。之前你就这样用花言巧语溜走了,可让我找了好久,现在我会珍惜我们每一秒在一起的时光的。对了,电话,亲爱的现在打给我吧?”他摇了摇手机,然后用纸条的号码拨了过去,不出所料提示是空号,他握着阿尔伯特的力度更大了。
“不不不,亲爱的要是这么认为那我可就伤心了,这当然不是花言巧语,我发誓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之言!…我无时无刻在想念你,或者…介意现在一起去喝一杯吗?”阿尔伯特眼神躲闪了一瞬,把纸条揉成一团,轻咳一声避开了格罗的问题。
“嗯哼,真想看看你的心里装着些什么...”反正也没指望得到正面的回应,格罗十分顺手地捏上阿尔伯特的脸,“亲爱的还是这么可爱。酒量变好了?我当然不介意一起去喝一杯,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我怎么会拒绝呢?”
“Penguin,我猜你一定会喜欢。”覆上格罗的手握住,阿尔伯特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到。
“你喜欢的我都很喜欢,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吗?”格罗被耳边呼出的气息惹得慌乱了一瞬,然后侧过头不甘示弱地顺着这暧昧的姿势说话。
“……”稍微有点惊讶,阿尔伯特沉默了一小会后拉开距离,恢复了之前笑眯眯的样子,“真是久到有点不习惯了呢…走吧?”仍然维持着牵手的姿势,只不过这次阿尔伯特走在前面,从市区拐进了嘈杂的小巷子。
不知不觉又被掌握了主动权…格罗对路边等着的秘书挥挥手,用“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心态跟了上去。
二人很快就到了酒吧里,酒吧老板对着手铐看了一会,脸上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倒是阿尔伯特被老板盯得有些不自在,把手放到桌子底下:“咳…Irish Car Bomb和Margarita。”
而格罗毫不遮掩自己的目光,从入门开始就一直盯着阿尔伯特看,在酒吧起码不会像在大街上一样惹人注目,天知道他想这张脸想了多久。
注意到格罗投过来的目光,阿尔伯特调整好表情,轻浮地笑着,靠过去说:“这里的环境很不错,我们可以多坐一会…那么想我的话,不妨解一下这个?一直戴着的话——会不方便吧…?”
“会——吗?”格罗懒洋洋地拉长了语调,“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我都会乐意帮忙的。很不错的小情趣,亲爱的不喜欢吗?”
“嗯~?当然喜欢。”阿尔伯特用戴手铐的那只手用十指交叉的方式扣住格罗的手,另一只手撑着脸,盯着格罗有些坏笑着开口,“没想到亲爱的现在这么有情调……还是说…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砰,桌面发出脆响,两杯调制好的鸡尾酒被推至你们面前,“Irish Car Bomb和Margarita,请慢用。”
“哼...”格罗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但想到这人之前撩完就跑就不甘示弱,“当然,我从你这里学到了不少。为了我们的再次见面,我可为亲爱的你准备了很多东西。”特地在最后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你喜欢就好——”阿尔伯特摸了摸鼻尖,然后又低下头笑着摆弄手铐。
“真可爱啊~看来我教得不错?”不知道是用什么精细材料制作的,没有钥匙大概没办法解开。阿尔伯特有些自讨没趣地放下手,然后把那杯暗红色的鸡尾酒拿给格罗,“爱尔兰汽车炸,我最喜欢的一款。顺带还从没见过亲爱的喝醉的样子…让我期待一下吧。”
“...那可是很难的啊,说不定你要先喝醉呢?”格罗自然地接过酒,“好吧亲爱的,我会为了你的愿望努力一下的。嗯,可不能再那样趁机溜掉啊...”
大概是一语成谶,又或许是太久没喝酒,几杯酒下肚格罗便觉得有点迷糊,思维迟钝了很多。
“唔...好烈的酒。”头脑变得有些晕晕乎乎的,格罗不自觉地向阿尔伯特靠过去,毫不客气地伸手抱住,“好久不见了亲爱的,我可一直都是很想你的啊...”
“刚才还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这才没多少吧…?”阿尔伯特推了推眼前的人,没推开。想了想放这家伙一个人去酒吧也太危险了。忍不住用手贴上格罗的额头,“我也一直想着你呢,无时无刻不想,一个人可是很寂寞的哦…”负罪感油然而生,顶着压力继续说鬼话。
“那你还突然跑掉...差点就找不回来了哦...而且你还没带上我送你的戒指…”说着说着有点伤心,因为喝醉了完全再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情绪,“这次可不能再走了,花言巧语的骗子,哪怕是关在家里也可以…嗯,你也还欠我一枚戒指呢…”格罗嘟嘟囔囔地放着狠话,抬头看着阿尔伯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不要走。”
“……”不由得沉默了,阿尔伯特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对不起哦…但我真的爱你,亲爱的。”搂住格罗的肩,手不安分地慢慢往下滑,摸到腰上的时候偷偷探入口袋,一边抛出问题转移注意力,“…亲爱的之后过得怎么样?”
“之后...?”格罗有些迟钝地想着问题,“没什么差别...除了我一直都在花时间找你。如果亲爱的真的喜欢玩失踪的话...我也总能把你找回来的。”任凭阿尔伯特上下其手,格罗的潜意识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阿尔伯特...?”
“嗯哼?”装傻充愣,“原来在特意找吗,还以为……亲爱的不生气吗…?”阿尔伯特又靠近了一点,几乎是贴着格罗的脖颈开口。
手指碰到冰凉的金属物件,阿尔伯特摸到钥匙后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把钥匙放进自己口袋:“亲爱的那么吸引人……也会有其他追求者吧。”
伸手摸了摸那张脸,格罗摇摇头:“生气啊...不会的。想到你就没办法生气,我也勉强知道亲爱的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提到其他追求者啊,我又不喜欢他们,我对亲爱的从一而终哦...”
想好的话术被噎住,阿尔伯特难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注视格罗的眼睛。兴许是压力太大了,也怕格罗看出什么,很快就又闭眼,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额头。
“…对不起。”喃喃自语了一句,“觉得困吗…?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嗯...一起回去吧。”不知不觉完全忘了自己一开始的目的,格罗身上毫无之前那种气势,只是点了点头。
阿尔伯特半抱半扶着格罗起来,拷在一起的手一直没有被放开。然后走出酒吧,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之后,两人如同依偎一样待在后排。熟稔地报出了格罗的家庭地址后,车辆发动了。阿尔伯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格罗躺下来:“可以先睡会,到了我叫你。”
“不行...不能比你先睡。”格罗小声地坚持着,“会跑掉的...”
“呀…会这么觉得吗?”帮格罗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将他的头能靠在肩上,阿尔伯特轻轻摸着格罗的脸,“没事的…”
格罗有些安心地抓着阿尔伯特的手,意识沉沉浮浮的,仍然努力地抵御着酒精的作用,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阿尔伯特抬手轻轻遮住格罗的眼睛,轻叹一声:“…我爱你。”
听到熟悉的话语,身体本能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格罗也迅速说出了回应:“我也爱你啊。”
似乎是听到了想要听的话,格罗不由得放松下来,意志也被酒精趁虚而入,跌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之间。
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次日清晨。
此时格罗正身处自己的房间。下意识坐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四顾寻找。那个本应和他一起回来的人。
然而不在,房间里没有人。手铐和钥匙被好好地放在床头。
…早就猜到这种结局了,格罗恍惚地想到。
失意之余,格罗感觉手上有不寻常的触感——
戒指,自己的无名指上多出了一个戒指。是阿尔伯特一直带着的那枚。在自己曾经送给那个人戒指的时候,阿尔伯特并没有送出相应的回礼,自己的那枚戒指也被做成项链上的装饰带着,而现在……
想了一会儿,格罗觉得自己的内心豁然开朗。
阿尔伯特最多只离开了一个晚上…让秘书整理出今天的车次和航班,他摸着手上那枚戒指露出微笑。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和分离。
而他们还可以有很多次,格罗想,这次他会先找到阿尔伯特。
死·水
水铜萨克斯管的共振还没散尽,淼风临就着金属余音冷冰冰的暧昧,给了女伴面颊一个温热的吻,吻的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再跳一曲?”饱经风月的女伴被这西洋温存浪漫做派逗得咯咯直笑,干枯玫瑰似的心被撒进了鸳鸯蝴蝶的池塘。
“累啦累啦,”淼风临挑着嘴角,那颗痣也俏皮,“下次万国饭店办舞会,咱去那跳,他们小提琴拉的好,不吵耳朵。”
女伴葱尖似的手指若有若无在他胸前划了划——“你要是没完没了跳下去,我还苦恼,”她惯于撩拨,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样说,才能让男人生出那一丝微牵肠挂肚的嫉妒来,“梨花楼今晚唱戏,有雨蔷薇的戏——他扮女人稍微逊色我一点,可他本人真是俊俏。”
淼风临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女伴满意地看到了自己的成果。
淼风临就着春寒打着哈欠上了车,没来由感觉到些困意。那丫头片子是让他妒忌了没错,可完全搞错了方向。
“老郑,”他闷闷不乐地吩咐司机,“今晚不去梨花楼了。”
“少爷,今晚有雨老板的战宛城,当真不去啦?”司机有些诧异。
“算啦,不去啦,”淼风临意兴阑珊道,“老爷刚回来没多久,我不好天天往戏院跑,也不想再跟这女的碰上——小蔷薇戏那么好,能红个五六年没问题,我也去了后台送过不少赏,少看一场没什么,改天约他出来吃个饭得了,今儿个不去就不去吧。”
司机应承一声,载着少爷打道回府。晋城靠北,三月天看似平朗温和的日光里夹了毒似的寒意,一滴滴渗进骨子里,梁间乳燕出生的早了,冻死在了这片太平世界里,蔷薇花挂着化不去的寒霜,将痛苦绽开地惹人怜爱。可淼风临比这晋城的春寒更为料峭——他看似一杯西洋的汽水,入口甘甜,还有着二十啷当岁年轻人的活泛与生气,可这些都是潺潺春水上的浮冰——他面上吻着姑娘,心里却把她扔进阴沟里,签下让人血本无归的合同,面上也是笑着的。这看似卑鄙的特性加诸他的身份后却并不令人意外——他的养父是1919年清帝逊位后唯一把握晋城的实权的水老爷,他是水府的大公子,也是老爷的左右手。
可无论他的长袖再怎样善舞,心思再怎样深沉,乃至交出他所有的金钱、权利,他都换不回这个看似平常的午后,换不来那场他错过的《战宛城》。
三月十五,一顶红色花轿毫无预兆,像是被割下来的血淋淋头颅,在飞快,错乱的唢呐锣鼓声中滚进了水府。
路人在捡了喜钱之余又添了几句议论,水老爷娶这四姨太并不奇怪,可这敲敲打打为什么这么赶?谁都没风声,就又过门了个老婆。
谣言越飘越难以入耳,还有说轿里坐了个狐狸精窑姐的。
淼风临从厚厚的账簿里抬起头了,这小半个月他都是在帮水老爷理账中度过的,戏院也没去,甚至都没来的及打听新过门的小妈是谁——虽说是养父,但水老爷与他不过差个十几岁,如今刚过四十,喊声哥都不过分,他就不太爱打听老爷的罗曼史——水老爷对女人的品味他实在不敢恭维,前三房姨太太全都是心眼子比头发还密的花瓶,除了算计和扯头花,没一个真能操持起水家的,这次娶的仓促,怕不是会从轿子里下来个大肚子孕妇。
花轿吹吹打打进了门,淼风临揣着手站在门廊下面看热闹。出乎意料,媒婆从花轿里拽了好几把,拽出个乞丐似的黑泥球来。
饶是淼风临善于装蒜,这茬也把他吓得不清,难不成新娘子随便绑了个乞丐扔进轿子里逃婚了?可那媒婆却一点也不讶异,对着“四姨太”几乎是又掐又踢:“四姨太,正儿哥,您就别难为婆子我了,老实点,这堂不管你拜不拜,你生死都是水老爷的人了!”
“别叫我四姨太!”黑泥球乞丐一张不忍卒睹的脏脸上只有一张红润润的猫唇略微吸引人,此刻吐出中气十足的扯嗓子大吼,也教人怜爱不起来了。
淼风临揉了揉眉心,觉得老爷疯了,不仅要娶个男妾,还从街边搞了个乞丐来。
他在德国留学的时候见识不少,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些人会有些令人难堪的癖好,爱恋尸体的,爱恋残疾的,特别是那些压力大的人,更是如此,可是老爷是个体面人,怎么会……怎么会……找个又脏又丑的……他颇为看不起这个“四姨太”,冲他大大的翻了个白眼,不去看小乞丐脸上的愤怒和这一院子鸡飞狗跳,回屋理账本去了。
座钟响了三下,院里也早就平静了,看来这乞丐被摆平了。淼风临舒展了一下,起身往后园走,大家都在前厅忙前忙后,后园安静。
花园寒气未去,里只有腊梅开的满枝,淼风临穿过寂寥的花色,蓦然看见一个穿着长衫的身影鬼鬼祟祟的试着翻墙。
淼风临自忖有三两下功夫,一般毛贼伤不了他,放轻脚步,走到上下跳脚的那人背后,一把掐住了那人纤长的后颈,一手捉住那人腕子别到身后。那人猝不及防被偷袭,却很快反应过来,灵巧地翻身,拳头携风砸向淼风临鼻梁,又堪堪停住。
“是你,”那人似乎认识他,收了拳头,一张周正柔美的面孔带着嗔怒,口吻带着些恨恨的意味。
淼风临上上下下打量这少年半天,终于看着那瓣红润润粉糯糯的猫唇反应过来,这如美玉似的少年公子,是这水府新晋的四姨太,也是那个泥地里捞出来的小黑煤球洗干净的样子。
怪不得老爷要娶他进门。
四姨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起来恨不得跟他打一架似的,圆溜溜的眼眸甚至闪了些水光,指着他鼻子就连珠似炮地骂了出来。
“淼风临可是好些时日没见了啊!你三番五次往我后台跑,指天画地跟我表忠心,说什么仰慕说什么天地日月,甜言蜜语我都快信了,还以为淼风临是个看得起我的体己人!谁知道啊————搁今你们水家强取豪夺,你倒是热闹看的快活!我是猪油蒙心了,以为,以为……”说道这,他竟哽咽了,“我还以为,你会把我当个人看……”
淼风临的身体从头顶开始一寸一寸凉了下去,手也抖了起来,最终抓不住那人的衣袖,无力地落了下来。
每次戏一唱完,他就急不可耐地钻进后台来说那些甜蜜屁话,可他从没见过卸了妆的雨蔷薇。
雨蔷薇被他那一个凉薄的白眼伤到了何处?他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像条被摔在岸上的鱼,徒劳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你要是还念那么一点情,”雨蔷薇咬牙切齿地说,“你就当没看见我!”说罢,他狠狠回头,又去爬那堵院墙了。
“你干嘛,要去哪?”淼风临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了雨蔷薇。
“我跑!”雨蔷薇像个愤怒的小狮子低低怒吼,“他娘老子的,我们班主二百大洋把我卖了,可我不认这个命,我是唱戏的,我要唱戏,我马上就能唱出来了——我不能呆在这!”
“不行,你不能跑!”向来巧舌如簧的淼风临此时竟也词不达意起来,“很——”
他该说什么呢?水府外护院有三层?街上巡逻当差的都是水老爷的人?他逃不出晋城,逃不出水老爷的手掌心?
可他的阻拦却是最后一根悠悠飘落的稻草,雨蔷薇响遏行云珠圆玉润的嗓子如今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嘶哑尖锐了起来,他压抑不住地喊:“你放开我啊啊啊——”
这一闹腾,终于惊动了前院的人,媒婆和家丁颠三倒四地冲了进院来,七手八脚把雨蔷薇摁到了地上。
淼风临这才看到,雨蔷薇长衫袖下,手腕上触目惊心的粗糙红痕和利刃划过的血痕。他是用尖锐的瓷片擦断绑缚的麻绳,试图逃跑的。
雨蔷薇恨地心里滴血,被压在地上头发散乱,仍是冲着淼风临骂声不绝,媒婆揪住雨蔷薇的头发,唯恐得罪少爷,咬牙切齿地像扇牲口一样狠狠给了新娘子两个打耳刮,让一下他失了声,吩咐家丁用铁丝把四姨太绑上,把脸擦了扔进房里,等待吉时拜堂。
淼风临站在原地,感觉离这场鸡飞狗跳很远,远的像一场噩梦。
天色向晚,水老爷早早换了吉服,春风满面拱着手在前厅与来客寒暄。在晋城,能登水府门的,无不是达官显贵,甚至还有外地商旅官绅,为了巴结这位晋城王,专门赶来喝这杯喜酒的。厅堂里红烛高照,随礼流水价地泄进来,泼天的富贵镶金鑚玉,幌昏了来客的眼,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恨不得能从这尊水府金佛上刮一片金箔下来。此时,这位晋城的无冕之王刚握上市长的手,不经意递给侍立一旁的管家成大一个眼神,成大心领神会,悄悄退了出去,不一会,带了淼风临进了堂,淼风临在踏进喜堂那一刻便一扫阴霾,眉梢一扬,神采奕奕地与众来宾寒暄,像只花蝴蝶似地穿堂而过,十分自然地从水老爷手里接过了市长夫人的手腕,父子二人一唱一和地将市长夫妇请进席里,再各自去应酬旁人——错身时水老爷多看了淼风临一眼,便已是对他迟迟不上场的责罚——旁的没有了。
淼风临面上风轻云淡,乃是跟了水老爷在政商两届打拼多年的修为,此情此景堪称极乐,对他却正如冰炭置肠。当时他眼睁睁看着雨蔷薇被绑进了屋子,拉着媒婆问了个清楚。
原来这雨蔷薇,虽然在前台一时唱出了个名堂,可卖身契还在梨花楼班主手里,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班主唱了大半辈子戏,抵不上开蒙不过三年的雨蔷薇轻飘飘几下魂步,这梨花楼的麻雀窝便容不得雨蔷薇这只金凤凰。雨蔷薇台上做杨妃,台下做紫姑——朔九寒冬被赶去挑大粪洗衣裳,蓬头垢面没个人样,只有要他上台才能光鲜片刻,不仅如此,班主还不让他吊嗓子,不让他练身段——人嫉妒起来,连捧到眼前的金银都能不要,当真可叹。
便是此等情况下,雨蔷薇还是被水老爷看中了,水老也跑了三趟戏楼,第四次,也就是前天一大早,拿了三百大洋,跟梨花楼班主买下了雨蔷薇,班主对这事又恨又怕——他不舍得卖了会下金蛋的鸡,又不敢得罪水老爷,可转念一想,戏班子里出去做姨太太的女戏子命好的生个一儿半女,命不好的被赶出门去,只能做妓。做男妾的命更糟,男人皮实耐操,常常被夜里玩个半死,玩的多了屁眼松了,往往熬不过三年五载就不明不白的死在高墙大院里,想到这里,班主阴暗的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欲拒还迎地应了,还多敲了几个子。可雨蔷薇是这么好命,有正值壮年,一表人才的“晋城王”来娶他,自己却梨园空老,于是班主更嫉妒了,把一切能作践雨蔷薇的手段都用上,让他一身污秽地嫁了出去。
雨蔷薇本人生活如何,淼风临虽然在意,但并不多。如若平常日子听闻他的雨蔷薇原来没过过一天人过的日子,他必定加倍怜爱。可此时水老爷横刀夺爱的恨梗在心头,梨花楼里的惨事便像蜻蜓涟漪。说来这憾事竟是淼风临自己造成的,水老爷上次行商回来,淼风临在早饭闲聊时提了一嘴雨蔷薇,水老爷便想他要了一张票,过后再没提过——怎就忽地一下暗度陈仓,把人娶进门了呢?自尊心与占有欲在不断灼烧着淼风临,让他还没开宴,便一杯一杯地灌起酒来。
血红的夕阳无力坠入阒黑的地平线,喜烛便燃了起来。来宾纷纷入席,翘首以盼,想看能让水老爷猴急忙慌娶回家的到底是何等天香国色。水老爷站在红烛前,轻松写意地与有幸坐在首席的来宾调笑,烛火和洋灯映明他城府与俊朗和合的面容,他正当壮年,保养的像是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可他油锅里炼出来的眼睛和舌头,却衬得他像个妖精。三个姨太太里只有大太太出来“意思意思”,屁股只沾了椅子边,艳丽但没什么辨识度地坐在那里,看来是打算喝一杯喜酒就溜号——过门的居然是个男妾,真是她们三人莫大的耻辱,永恒的敌人。
新娘子入喜堂的那一刻婚礼达到高潮,唢呐锣鼓敲敲打打,一身艳彩的冲天辫小童涂了白地红颊的一张脸,炸哄哄地冲进门来,挎着篮子扔了一路喜糖与粘了金箔的花生,身后跟着两个老妈子,半拖半拽着一个带着花花绿绿手枷口“苏三”进来,苏三嘴上还衔了朵金牡丹,看着又艳丽,又色情,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戴了个口枷,花茎插在里面的——水老爷只管娶人,婚事操办都由内眷着手,可这男妾进门该穿什么婚服,大太太就想了个主意,这雨蔷薇不是唱戏吗?男人进门全家面子上不好看,那就让他扮成台上那样,穿着大红戏服拜堂,即便是宾客知道这是个男人,水老爷的行径也并不荒诞——专扮女人的戏子,算不得男人。大太太很为自己的手法击节赞叹,特别是听见下午那小男旦被押着换喜服时撕心裂肺的大喊、咒骂、摔缸砸盆,再到被老妈子打的巨响时。
“给他找个手枷来,他们戏台子怎么涂的,跟着涂涂画画给他戴上,又能让他老实,又能凑成一套,”她嗑着瓜子嘱咐下人,“还有,这拜堂了可不兴大喊大叫的,找个东西让他闭会嘴——我看沈老爷送的那朵些金花很合适。”
宾客们都为这样的别出心裁沸腾了,知情人向大太太拱了拱手,以表敬佩,大太太含笑举杯照单全收了。水老爷面上也没看出任何不妥来,任由老妈子强压着雨蔷薇走到他面前。
席里有人起哄:“雨老板,给咱唱一嗓子,过了今儿就再也听不着了!”有人闻言回敬他,“你也忒不长眼了,没看雨老板嘴里已经含上水老爷的东西了吗?”“嘿!这还没到晚上呢!”堂内一阵哄笑,连水老爷都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只有雨蔷薇一个人怒目而视,不顾仆从压制地挣扎。
“诸位老爷太太,这从今往后,咱可不能再喊雨蔷薇或者雨老板了。”台上的司仪看时候差不多了,一扬声把场面拉回正轨。
“鸿鹄游鸳池,今喜佳偶成!燕尔新婚聚,缘起日月恒!今天作良辰,地赐吉日,有尹家公子飘零日久,水府悯其孤苦,特纳府内。从今往后……”
台下人不明地细的人窃窃私语起来,雨老板原来姓殷,就是不知道叫什么。
旁人嘿嘿笑着摇了摇头,道是这殷老板昙花一现,流星过眼,芳名为何,如今都是水氏,我等旁人再不可知了。
台上司仪喊拜天地,就见那“新娘子”抵死不肯屈膝,水老爷垂眼看着他,背着手掐了三个数,立时有几个大力的家仆上来,七手八脚地给他摁跪下,水老爷这才扥扥长衫,体面地跪地下拜。喜堂三拜,来客均听闻“新娘子”硬头壳往地上砸的三下闷响。
淼风临碰倒了酒杯,对身边被酒溅到的市长夫人发出的惊叫声充耳不闻。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您知道雪人吗?”
我看向正在房间正中生火的男人,挑起了话题。
“雪人?”男人皱了皱眉,手里的火钳扒拉了两下柴堆,“两个圆球、一根胡萝卜堆起来的那种?”
我慌忙摆了摆手。
“不,当然不是。我是指那种……类似于雪女、雪怪之类的幻想生物。”
男人再次瞥了我一眼,身体朝远处挪了几分,拉开了距离。看着这毫不掩饰地抗拒行为,我只能有些尴尬地挠一挠脸颊,反思是否应该换一个陌生人更容易接受的话题。
是的,陌生人。
我与同处一室的这位男士素不相识,经历上的共通点只有今夜因鹅毛大雪迷了路、又都受助于这间尚能使用的守林人木屋这点。
今日我与友人约好上山打猎,不想狩猎过程中我跌落山崖,等醒过来时,身边已是茫茫雪原,而头顶是灰黑色的夜幕以及代替星光铺满视野的雪粒。遭遇不测令我心慌意乱,但身体状况的安好暂时抚慰了我躁动的内心。趁着身体还未僵硬、落雪对地面上的生命尚且还残留一丝怜悯,我抓起猎枪,凭感觉寻找着回家的路。
然而结局就如我之前说的,我的感觉没能指引我归家,反而将我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寒冷与迷茫带走了我身体与心灵的温度,就在我以为自己无计可施之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白光,而那抹光亮指引我来到了这座木屋。
早在进门前我便认出这座木屋的作用,但是略微发黑的木板以及穿出衔接口的铁钉让我对这座屋子的安全产生一丝担忧。光亮是从窗户对面传出来的,可是这抹光亮既没有照亮屋内的装潢,也没有照亮持火者的面容,倒像是一抹误入屋内的鬼火,在寻找着重回荒野的道路。
但是,夜风与白雪不会对暴露于荒野的生命留有余情,在片刻犹豫之后,我走进了这间木屋,并看到了当时手举一把手电筒、面对新来客而满脸警惕的男士。
初见这位男士时,他给我的印象非常奇怪。他穿着一身二十年前极为流行的登山服套装,我记得我父亲到现在都很爱这个套装的牌子;而在这套衣服的外侧,他又斜跨着一个更加老旧的水壶。看着他身侧的水壶和手中的手电筒,总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怪异感。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男士可以算我的救命恩人。
总而言之,虽然是萍水相逢,但我也希望能与这位“难友”建立起友好的关系。可惜这位手脚麻利的男士十分沉默寡言,中途还是我刨根问底才得知他并非这座屋子的主人,而是同为遇险之人。
但是长夜漫漫,风雪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歇。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掩去我们的呼吸声,晃动的阴影让人的内心产生破绽。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有个人聊聊天,一同驱散寒夜的孤寂。
可惜,我似乎提错了话题。看这位男士抗拒的反应,想必他已经把我归为“尽量不要接触”的那一类人了吧。
我深深叹了口气,抓起身侧的猎枪,轻轻抚摸着枪身。这把枪是我成年时父亲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目前最为喜爱的一把猎枪。虽说更换用的弹夹在跌落山崖时遗失,好在这把枪始终被我紧紧攥在手里,而现在,来自家人的礼物与留存在枪膛中的子弹让我的内心得到一丝安慰。
“……你……为什么突然提起雪人?”
就在我抚摸着枪身,放弃靠对话消磨时光时,对方却出其不意地开了口。我有些讶异地看向他,而男人依旧握着那把火钳,用钳尖戳弄着木柴的根部。
他依旧保持着拉远的距离,但眼睛却盯着我。火苗和阴影同时在他眼中跳动,让他黑色的瞳孔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亮。
“啊,呃……”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视线忍不住从他脸上游移到房屋中央燃烧的柴堆上。
“为什么?”他再次追问,语气中含有一丝戒备。察觉到这奇妙情绪的瞬间,我反而冷静下来,内心不再慌张。再次将视线投向他时,我才注意到他面颊紧绷、攥住火钳的手甚至浮现出几根青筋。
我对他的态度感到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话题会让他如此警惕。原本以为我会被划入怪人的范畴中,没想到对方此时的反应反而更像一个怪人。
“回答我。”
他再次追问,横起的眉头和紧攥的拳头让房间中弥漫起一丝不稳的气息。我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枪,吞了口唾沫,谨慎缓慢地开了口。
“我只是……只是对这些奇闻怪谈有兴趣罢了。”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脖颈处浮现出的青筋,“我看着外面的大雪……不经意想起了有关雪人的传说。”
他盯着我的脸许久,手背上的青筋久久未消散。直到他的视线从我的脸打量到我的枪,又从我的枪移回我的脸,他才缓缓放松肩膀,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是吗。”他盘起腿,将火钳放到地面上,随即从怀里抽出了一包烟。我好奇又紧张地看着他用火堆点燃烟头,犹豫半晌,再次尝试搭话。
“那个……我刚才难道说了什么……冒犯您的话?”
“冒犯?”
“就是……您似乎不太想听到雪人这个话题……”
面对我的疑问,他沉默地咂了口烟。在我以为他又要忽视我的疑问时,他长吁一口气,在烟圈飘到房顶之前,淡淡开了口。
“请原谅我的失礼,年轻人。”他说,“只是你的话题让我想到二十年前的过往,我短暂地怀疑那一天的一切又要再次重现。”
“二十年前……?”
毫无疑问,男人的话语勾起了我的兴趣。对奇闻怪谈的兴趣让我急切地想要知晓男人话语所指的一切,但是尚存于身的教养却让我无法坦率追究过往的故事。更何况男人本就对雪人二字有极强的抗拒之心,即便我执意追究,对方也未必会予以回应。
结果,我只能以一句重复温和的表达我的兴趣。
对方沉默地吸了好几口烟,在火堆发出一声噪响时,他忽然开了口。
“年轻人,你经常来这片雪山吗?”
“咦?啊,算是吧……”我不理解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但比起难熬的沉默,随口闲聊更合我心意,“我家就在距离这座雪山大约四五十公里的城镇里,所以每年冬季,我都会和朋友一起来这座雪山玩。”
“这么说,你对这座雪山应该挺熟悉?”
“只熟悉开放的区域。”我苦笑起来,“如果我对这座雪山了如指掌,又怎么会陷入迷路的困境呢。”
男人沉默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又再次开了口。
“那么,如果你能脱险,你今后还会上这座雪山吗?”
“……咦?”
男人的问题再次让我思绪混乱。我猜他是想问我会不会有应激反应,但我虽然一时陷入过孤立无援的境地,可是此时此刻的火光与温暖却没有让我深刻感受到“遇险”二字的分量。我甚至将其当做一场冒险、一次可用于今后聊天的话题,我对得救这件事甚至没有一丝怀疑,我总觉得等天亮了、雪停了,我就能回到家,然后把遇险之后的经历说给我的朋友们听。
所以,如果让我现在回答他,那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男人叹了口气,似乎已经看穿了我的想法。他再次伸出手把玩起那把火钳,直到叼在嘴边的烟只剩烟屁股,他才抬起头,用刚被烟熏过的、沙哑声音开口。
“原本,我并不想与你提起这个话题,因为话语具备力量,而力量会引发现象。”男人将烟头丢到了柴堆中,那双被火光照出奇异色彩的眼瞳盯着我的脸,“但是,你已提起了那个名字,再加上你今后依旧会有踏上这座雪山的可能,那我接下来说的话,或许在未来某一天能给予你帮助。”
我吞了口口水。
“您的意思是……?”
“我会告诉你,你感兴趣的那件事。”男人说,“对,就是二十年前的夜晚,在这间屋子中发生的事情。”
→ → →
“二十年前,我同样是与朋友上山打猎——”
结果我失足滑落山崖,等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说来有趣,当时我与你年龄相仿,甚至体格也类似,如果我们是从同一个山崖掉落的,那么甚至寻到此处的路线也应相同。
只是,我没有你这么好运,手中还留着一把猎枪。当时我身上留存的道具只有一根手电筒以及几支烟,而我依靠那根手电筒找到了这座木屋。说来这座木屋的装潢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若你能亲眼看到当时的木屋,你一定会很惊讶它居然能在风雪中屹立那么久。
当我找到这座木屋时,里面已经有两个人存在了。两名先客均是男性,一名是穿着当时最流行登山服的登山爱好者,另一名则穿的较为古朴,似乎是山脚下村落的村民。询问之下,两人与我相同,都是因暴风雪迷路的遇险者。
不管怎么说,相同的境遇让我们对彼此之间产生了一种源于生命的亲近感,因此很快就熟络了起来。在火堆生起来之后,我们围着火堆就座,一边感受着火光的温暖,一边聊起了各自的经历。
之前也提到过,在我之前的两位客人,一位是山脚下的村民,一位是登山爱好者。村民说他家里口粮告急,因此他上山捕猎,想着抓只野兔或者野鸟回去救急,却迷了路;而登山爱好者则是走错了路线,等回过神来,已经偏离既定路线很远,只得到这座木屋里暂坐歇息。
我也将我的情况告诉了他们,他们对我的遭遇表示同情,同时为我没有受伤感到庆幸。彼此交换了经历之后,我们之间的亲近感更近一层,当暴风雪愈演愈烈之时,我们开始聊自己的家庭与工作,还聊起了平日的爱好、喜欢的人以及最近的烦恼,靠对话来保存心灵的温度。
可就在我们聊得热火朝天、以为这场轻松愉快的对话能延续到天明时,门扉忽然传来被敲响的声音。原本布满房间的言语顿时烟消云散,我们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眼神,确认刚才的敲门声是不是错觉。
然而敲门声再次响起。礼貌、谨慎、轻柔,与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形成鲜明的对比。年轻气盛的我在确认门响并非错觉之后,我起身准备开门,却被村民一把拽住了手腕。
“先生?”我当时很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止我。如果只是因为担心门外涌入的风吹灭火堆,那么我们只需要提前做好挡风准备、或者届时再生火即可。
然而村民只是拼命摇着头,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竖起一根手指置于唇前,示意我噤声,而他的视线则掠过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的门扉以及门旁的窗户。
“叩叩、叩叩”,敲门声依旧礼貌而稳重的响起。被他这么一阻止,我的大脑反而有了思考的时间,与此同时我也终于察觉到了异常。我缓缓转过头,看向紧闭的门扉,而敲门声依旧以平稳、规律的方式响起,规矩得如同钟表盘上的秒针。
村民依旧紧紧抓着我的手腕,而坐在原地的登山者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我们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窗外风雪如此猛烈,即便是教养再好的人,在这种危急情况下又怎会保持如此礼貌的敲门方式?
当敲门声又响了将近十下时,它终于停止了。我们的视线随之停在了栓起的门栓以及边缘的门把上,但是想象中的震颤与转动并没有出现。一直坐在原位的登山者脸上早已失去了血色,他的视线移向窗户,然而外面只有飘荡的雪以及呼啸的风。
寂静充满了房间,当我终于忍不了这份沉默,回头看向抓着我手腕的村民时,才发现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瘦骨嶙峋的模样像极了刚出土的木乃伊。
我的动作似乎打破了屋内的僵硬,他吞了口口水,缓缓松开了我的手腕,而我的耳朵在同一时间捕捉到了他的呢喃声。
“是雪人。”
他这么说道。
“雪人?”登山者在我之前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明显的不安,“什么雪人?”
村民搓了搓手,有些不安地瞟向房门:“是这座雪山的传说——不,事实。”
随之,村民向我们讲述起这座雪山的传闻。
传说中,每座雪山都有自己的山神,而这座山的神便是雪人。然而之所以叫它“雪人”而不是“雪神”,是因为它像人类一样,需要在特定的时候进食,而这特定的时刻便是雪夜。夜晚降雪的程度象征着雪人的饥饿程度,若只是绵绵细雪,那它只需要进食一些野花野草便能果腹;但如果是狂风暴雪,那它便需要补充动物的血肉才能消除饥渴。
鱼、鸟、松鼠、野兔、麋鹿、熊、犬、鸡鸭、牛羊——以及人类,都成为平息雪人饥饿的对象。这些被雪人吞噬的生物往往尸骨难寻,按村子里老人的说法,这些被雪人吞噬的生物已化作山上的雪。
就在雪山附近的村落都已经习惯了被雪人当做猎物的现象后,一名偶然逃出生天的村民却用他的经历改变了这一切。那位村民在落雪之夜被困在雪山上,他不得已寻找了一个洞窟避难,并用随身携带的布料建起了一道临时的挡风墙。
身为雪山旁的住民,他自然也深知雪人的习性,因此他一边抱有侥幸,一边在寒夜里战战兢兢——而如他所料,在风雪依旧呼啸之时,挡风用的布料上映出了一个高大的影子。那个影子看起来比一般成年男性还要高上一倍,粗壮的臂膀以及脖颈彰显着它强大的力量。就在那名村民以为自己即将变成雪人的祭品时,那位山神却始终在门口游移,却迟迟不进入洞中。
高大的人影反复走动,忽然,用身体挡住了洞穴正中心。那双比月光还亮的眼睛发出的光甚至穿透了挡风布,那对光点左右晃动,而一声呼唤随着风声一起传入了洞中。
“有——人——吗——”
那是极为暧昧的咕哝,混合着野兽的嘶鸣与肉团搓揉时发出的粘稠感。但是在一片寂静之中,即便是这与人声差异过大的声音,也依旧组成了清晰的语句。
“有——人——吗——”
呼唤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却没有了那种模糊不清的粘稠感。这一次的声音较之之前更加清晰,而下一声呼唤连字句都与人类无异。
“有——人——吗——”
那声呼唤不断响起,甚至连语调都在不停变化,最初的冷漠单调逐渐化为哀转无辜,到最后甚至会让人产生怜悯之心,忍不住予以回应。
恐惧攥紧了村民的喉咙,他缩在墙角捂住鼻息,双眼紧盯着游移在洞外的身影。若不是他隔着布料看清了那非人的身影,这声不断接近人类的呼唤或许会真的诱惑他出声回应。
但那名村民忍住了回应的冲动,只是高度紧绷的神经持续消耗着他的精力,等他回过神来,阳光已经透过布料照入洞内,而狩猎者早已不见踪影。
他活了下来。
生还的村民将这个发现带到了村里,而村中的人们也对此做出了无数猜想。有人认为遮挡雪人的视线便是逃生的关键,而有的人则认为屏住呼吸、消减气息才是生还的重点。以此为开端,再结合往后几十年的经验,人们终于发现——
从雪人手下逃离的重点,就是 “在一个几近封闭的空间中不作回应”。
“明白了吗?”村民擦了擦额头的汗,“这间守林人小屋不仅仅是用来给守林人休憩的,也是为了让夜间迷路的人得以有个安身之所。如果你进门前留意一下,你会发现从门外无法上锁。”
“原来如此,因为雪人并没有‘开门’这个概念,因此会‘开门’的只有人类。”
在我大脑一团乱麻的时候,登山者便已找到了重点。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将视线挪向了透明的玻璃窗。
“而且,这间屋子之所以能有玻璃窗,想必雪人寻找猎物,也不是依靠视觉吧。”
村民点了点头,肯定了登山者猜测。我虽然对这传言依旧抱有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是刚才那匪夷所思的敲门声却让我保持了沉默。
“总之,今夜不管发生什么、听到什么,你们绝对不要开门,也不要应答,明白了吗?”村民喝了一口水,惨白的脸色在火光照耀下稍微回了些暖,“只要等天亮,我们就能回家了。”
我和登山者对视了一眼,最终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突然的变故打消了我们继续聊天的欲望,我们各自找了一块儿地躺下,但都不约而同地远离了门窗。我选择了窗户正对着的那个角落,理由无他,只是因为能看到窗外的风景会让我稍微安心一些。
在入睡前,我们给柴堆添了足够的柴火,保证火焰不会在中途熄灭,让我们因寒冷而衰弱。村民与登山者选择在火堆附近就寝,或许是火光的温暖与光亮能给予他们心理上的安慰。最终,在光热与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中,我陷入了梦乡。
——直到半夜被说话声吵醒。
→ → →
男人说到这,忽然停顿了下来。他抓起地上的水壶往嘴里狂灌,喉结随着饮水的动作上下快速移动。我直起身想要阻止他狂灌水的动作,但是为时已晚,他似乎已将一整瓶水都灌入了胃中。
随着“砰”的一声,他将水壶砸在了地上。他一边擦着嘴角一边斜眼看向我,漆黑的眸子像两汪看不到底的深井。
在我被那双眼瞳看得发怵之前,他又垂下视线,看向面前的火堆,继续讲述他未完的故事。
“睡到半夜,我听到被压低的对话声。两个声音情绪都很激动,只是刻意压低的音量让字句不是那么清晰。朦胧之中,我听到了‘救’、‘不行’之类的字眼,而听到这些字眼之后,我的思维终于脱离睡魔的掌控,变得清晰起来。
“我循着声音看去,声源正好是在火堆旁边。令我纳闷的是本应足够的柴火此时早已熄灭,只能借助窗外的光勉勉强强看清屋内的几个大型物件。声音还在继续,我轻轻侧身,让面部对准声源,那里正好是登山者和村民所在的位置。
“或许是因为神志清醒了吧,之前暧昧不清的对话逐渐变得清晰。我聚精会神地分辨着对话内容与说话人,并且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你刚才也听到枪声了吧!一定有人在附近迷路了,我们得去救他!’登山者说,‘如果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个人在外面会很危险!’
“‘不行!’村民坚决反对,‘你没有听我说话吗?现在出去很危险,而且如果那个人刚好遇到雪人,你想要和他一起陪葬吗?’
“‘难道就要见死不救吗!’登山者的情绪很激动,他甚至放弃压低音量,任凭情绪宣泄,‘可恶,跟你根本说不通——喂,那边的,我们一起去救人吧?’”
男人再次停顿了下来。他盯着自己的掌心,拳头松开又握紧,最后狠狠地捶在了地面上。
“话题突然抛向了我,我一瞬间不知所措。“男人将脸埋进了手心里,”我甚至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他们知道我醒着、为什么会在听过那个故事后还会提出救人、为什么那个瞬间就能抓住重点的登山者如此不理智——”
他缓缓抬起头,原本就阴沉的脸此时惨白如霜。他那双漆黑的眼瞳逐渐吞噬了火光,那两深井像是要把我也拽入其中。
“我做出了回应。”他说,“我说——‘你们先冷静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像是人溺水时候在水底发出的声音。而他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开始失去血色,绷起的青筋逐渐自皮肤之下浮现。
我握住猎枪站起了身,往后退去,可他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而是继续嘟哝着那早已被遗忘的过往。
“回应我的不是登山者和村民的声音,而是死一般的沉寂。我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搞得心神不宁,壮起胆靠近他们,看到的却是他们依旧在熟睡的面孔。那么,刚才说话的人是谁?与我对话的人是谁?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吗?”
男人懊恼地摇晃着脑袋,他已经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他发生异变的皮肤以及逐渐含糊的声调都让我惊恐不安,我握紧猎枪贴在墙角,缓缓地顺着墙边朝门口移动。
而他的嘟囔还在继续。
“我感到惊恐,我回想起了那个故事。而就在这时本应拴好的门栓却自动脱落,风雪吹开了门,门外空无一物。”
“我看着空无一物的门口感到释然,我想那不过只是传说。可是当我的余光感受到光影变化,当我的视线转向窗外时,在那里——”他拉长了语调,缓缓抬起头,黑色的眼瞳看向我所在的方位。
“我看到了,雪人。”
他说。
他缓慢地、用死者倒映事物的眼神看着我,却又穿透我的身体看向我的身后。我的双腿在他的注视下开始打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猎枪,避免放开这最后的武器。
“雪人,就在窗外。”他再次重复,视线依旧停在我所在的位置,“它看着我笑,明明不是用眼睛探寻猎物,它那两颗眼珠却准确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
他停顿了一下,再次开口,声音带着笑意。
“你看,就在你的身后。”
当他这句话响起时,我倒吸一口气往前一跳,抬起猎枪对准窗口。然而窗外依旧只有灰黑色的夜幕以及呼啸而过的白色雪粒,以及窗子上倒映着的我的身影。
我松了口气,又愤怒地看向那个男人。他此时依旧望着我,但嘴角却向两侧扬起,勾勒出一个明显的弧度。
“够了,先生,如果您只是想吓唬我,那么您成功了。”我有些气恼地吼道,“但是,这个玩笑未免也太过分了。如果您认为我冒犯了您,您大可以直说,而不是浪费我们的时间,以吓唬我为乐趣。”
然而男人歪了歪头,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吓唬你?”他瞪大了眼,黑色的眼珠与白色的眼球形成了过于渗人的对比,“不,不,这不是吓唬你,这是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事实。”
“请别开玩笑了。”我握紧枪,有种用枪支敲击他脑袋的冲突,“如果真如您所说的那样,那您怎么可能还出现在这里,与我对话呢?”
面对我的提问,男人居然笑出了声。在我为那笑声感到不适,想要打断他时,他忽然又开了口。
“是啊,我还在这,或许是因为我在后悔吧。”他说,“后悔那个时候为什么做出了回答,后悔我的大意害死了其他人。”
“……什么?”
“我还在这里,或许只是因为——”他望着我的视线忽然向一侧移开,最终落在了门扉上。
就在这时,一声异响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富有节奏感的、温和的、轻快的敲门声响起。叩叩、叩叩,节奏准确地像是秒针在钟表盘上移动。
我缓缓地将视线移向了仅有的那扇门,而敲门声依旧在平稳的作响,证明那个响声并非我的错觉。
叩叩、叩叩。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时,我的耳畔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他不知何时移动到了我的身边,冰冷的吐息顺着我的耳廓扩散。
“只是因为,我想尝试救下一个人而已。”
他的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即便隔着防寒服,我依旧能感受到从他指尖传来的彻骨寒意。
“不管发生什么、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要开门,也不要应答,明白了吗?”他说,“这样,你就能回家了,年轻人。”
叩叩、叩叩。门扉依旧在作响。
END
作者:巫念桃(全勝)
狙中:無
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破败的神庙,在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放着一盏神灯,神灯里面关着一个精灵。这个精灵被困在神灯里已有百年,它开始祈祷:‘如果有人把我放出来,我将给予对方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可是过了三百年,没有人发现神灯,也没有人解放精灵。精灵再次祈祷:‘如果有人把我放出来,我将赐予对方无穷无尽的寿命与一直健康的身体。’又过了三百年,神庙已然消散,神灯被掩埋在土堆里,无人问津。精灵就这样困在狭窄漆黑的神灯里煎熬着,饱受折磨的精灵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容貌,像野兽一般。此时的精灵开始赌咒:‘如果有人把我放出来,我将杀死对方。’又过了三百年,精灵此时已经与恶鬼无异,它说:’我将把放我出来的人困在这个永无天日的地方,永远经受精神的折磨。’某天,一个小孩在玩寻宝游戏时挖到了埋藏在地下的神灯,漫长的时间腐蚀了它外层漂亮的黄金皮与宝石装饰,只剩下斑驳的内里。小孩摇摇神灯,似乎听到里面又声音,于是打开了那个盖子……”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你放声大哭。你觉得精灵太可怜了,被关在那样狭小而漆黑的地方。妈妈哭笑不得地说:“明明那个小孩才可怜吧!”
到了高中时,你把这个故事讲给你的最重要的朋友听。你们坐在操场的草坪上,灯光前面的主席台打过来,你一边讲一边转过头看她,凝视着她的侧脸,她托着腮望着前方,睫毛微微颤动。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从你们面前跑过,你不确定她有没有在听。她有一点特别好,哪怕不想听、觉得不耐烦,但依旧会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之前好几次你察觉到其中的微妙,有些犹豫地停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换个话题吧”,她会很诧异地望着你,一幅“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明明一直在听”的模样,继而安慰你,说你讲得很好,她很愿意听,然后笑你想太多,理直气壮到让你愧疚,你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敏感。
于是你自顾自继续讲着,讲到结尾小孩被关进神灯里,你注意到她好看的眉毛皱起来,“那个小孩好惨啊。”她说,一直看着远方的眼球终于骨碌碌滚向你,她把脸放进臂弯里,就这么侧着看你,有些埋怨,“干吗讲这样一个故事。”
你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撕开嘴唇,露出森森的牙齿,在被她发现之前又悄然合上了。“是啊,那个小孩真的太可怜了。”你说。
二、
手机通知栏跳出了天气讯息框,点开,黑体加粗字上写着强冷空气来袭,未来将持续有雨,气温也会大幅降低。已经是一月,明明是冬季,但气温还是高达20℃,又偏逢连日雨,地板上返潮,走起来湿哒哒的,窗户也不敢开,怕潮气进来。栀子十分讨厌这样的天气,粘稠、沉闷,好像行走在雾中,没有方向。
从刚刚开始,手机就不停震动,栀子以为是工作上的消息,本不想去管,但持续不断的震动令栀子心烦意乱。
175条未读消息,来自高中的班级群。自毕业后,这个群就沉默了,只有每年的教师节会有复制粘贴的祝福,祝老师教师节快乐,但这几年也渐渐少了。
迅速浏览,跳过表情包,截取关键词,原来是趁着母校一百周年,班长提出想要聚一聚,大家便在群里聊了起来,无非就是什么生活近况之类的话题,班长的话语中隐隐显露出自己过得还挺好,其他人的话语也各有机锋。
原来过得不错啊,怪不得想到要见一面,栀子忍不住吐槽。
“你们听说了吗,八班有一个同学失踪了。”班长突然说了这样一个消息。
“是那个谁吗?我好像有点印象……好多人喜欢他来着,对吧?”
“xxx你是不是跟他去了同一所大学啊?你们有联系吗?”
“早没联系啦!大学那么大!”这条是回复前面的消息。
“班长是怎么知道的啊?”
“前几天八班也搞了同学会,就他没来。跟他偶尔有联络的人也说他的近况不好,换了很多工作,最后还遇到裁员,生活压力太大了吧。反正最后不知怎么的朋友圈就出了寻人启事,但估计凶多吉少了。”
“讲真现在谁的生活压力不大啊?我月光,还要给父母生活费,每次看到余额都想跳楼……”
“我去问了一下,好像说是失踪前陷入了恋爱纠纷和金钱纠纷……”
“有没有可能是劈腿欠债结果被杀什么的,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他的桃花肯定断不了吧,哈哈。”
“你们的小道消息好多哦!”
“这样想想很恐怖啊,不知不觉被人杀害,连尸体也找不到……”
“这么想想能平安无事地活着就值得庆幸了,说起来我有个亲戚也是,好端端的结果突然病发死掉了,成年人挂掉的几率好大……”
“别说得好像定性了一样。万一人只是想清静清静呢?”
“话说以现在的技术手段会找不到吗?”
是啊,会找不到人吗?
栀子想着,但万一,万一,两个人去到某个尚未开发的深山野林,阴天的山林里只有落叶沙沙作响,由于下过雨,脚下的泥土十分湿润,走起来并不便利,两人走了许久,天色越来越暗,树木张牙舞爪,其中一人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准备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时,一直蛰伏在暗处等待猎物的毒蛇悄然接近,它饿了一天,两天,或者一个星期,同样饥肠辘辘……它扭动着身躯前行,皮肤与泥土魔法师发出窸窣的声音……休息的那个人正大口灌水,没听到来自地狱的嘶鸣。又或者去到开发并不完善的溶洞,栀子想起几年前九月份自己去过的一个地方,那里位于广西众多山峰中的一座,里面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穿过漆黑狭窄又湿润的通道,到达一个观景台。椅子上厚厚的灰尘和鸟屎昭示着这里少有人迹,巡视四周也没有监控摄像头。外面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坑,只用简单用一个玻璃护栏围起来。头探出去,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林木,如果从这里摔下去,只是噗簇一声,如同从跳海,溅起绿色的浪花。
悄无声息死掉的方法非常多,栀子想着。
“总之,抱着见一面少一面的想法,才想借着这次校庆办一个同学会。大家都能到吧?”
三、
幼稚园时期你梦想成为国家主席,颁布法令用面包和蛋糕作为国家通行货币。
小学四年级你幻想自己是被选中的天之子,会在众目睽睽下长出美丽的翅膀,这样班级里最帅的那一个会注意到你。
小学六年级你希望成为校长,取消作业,并以讲故事作为升学考核。
初中一年级你幻想自己能凝固时间,这样你就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时间学习。
初中二年级你祈祷自己被车撞或者被猛烈地撞击后脑勺但奇迹般毫发无伤,只有智力突飞猛进,变成一个天才,这样你能不费吹灰之力考到一个好的中学。
到了高中一年级下学期,你迫切地希望文理分科,摆脱物理。但很快你发现历史和地理比你想象中还要困难。
你花了好长时间逐渐接受自己是一个普通的人。
但你有一点和其他人不同,你喜欢窥伺。这个习惯在你意识到自己是普通人之后愈演愈烈,你的眼睛不再受到控制,总是隐秘而肆无忌惮地飞去任何它想要抵达的地方。这令你感到害怕。你不敢与他人对视,生怕对方看到你的瞳孔——那漆黑的仿佛洞穴一般的瞳孔里面蛰伏着猛兽——它们贪婪地张着嘴,妄图吞下它们看到的人,敲骨吸髓,咀嚼他们的一切感受与思想。
你还记得那个傍晚,妈妈叫你去买青头萝卜,炖牛肉汤用。你正看电视看得起劲,很不情愿地出门了。走到一楼时,你看到楼梯口旁边的一扇窗户开了半边,本来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你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你第一次听到了饥肠辘辘的声音,不是来自胃而是你的眼睛——两个洞穴的深处传来的幽微的一声。你被吓到了。你想一定是那里面飘出来的菜香让你产生了幻觉,那是青椒炒蛋的味道。
热油,把搅碎的三颗蛋“噗”地下锅,金黄的蛋液发出美妙的“哗”声,在油里翻滚成漂亮的嫩黄色。翻炒一会儿后放切成丝的青椒,生涩的青椒逐渐与鸡蛋香气融合,形成一道美味佳肴。你站在扶手旁边,却好像站在窗户里面,站在那个做菜的人旁边凝视着对方的每一个步骤。
你收回想象,假装不在意地往里面看,目光像头盔食物蓄势待发的猛兽,透过铁栏杆你能看见白色带斑点的料理台,锅敞开着,盖子随手放在一旁。再往里面蹑手蹑脚地攀爬,你能看到灰色的沙发一角,上面堆满了刚收下来的衣服,你肆无忌惮地舔舐着你能看到的一切并想要看到更多,不停地变换观看的角度、踮脚、来来回回假装路过……这正是吃饭的时间,走廊里没人经过,但你知道你的行为落在其他人眼里一定非常奇怪,恐怕还会被当成小偷对待。
你告诉自己在看一眼就好,但看完一眼的你并不满足,你开始回味细节,沙发上堆叠的衣服有几件?你想要再看一眼,再看清楚一些……你怨恨窗户只开了一半,你想要钻进去、塞进去,你想要把窗户砸掉。
你眼下的肌肉开始抽动。
似乎有人要走过来,你猛然惊醒,那是你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里藏了野兽。
后来有几次你有意无意地路过那一户,有时他们紧闭门窗,有时他们打开门通风,你可以看到入口处的鞋柜,鞋柜后面的鱼缸,里面养了八条小金鱼,地板上散落着幼童玩过的玩具火车、乐高和奥特曼。你任由自己漫步其间,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你投入了过分地时间去汲取、去观察,那一段时间你的言行举止与那一户的孩童无疑,像孩子似的喜欢用夸张的表情与肢体语言,连你妈妈都忍不住开玩笑说家里养了一个八岁孩子。
这种窥伺欲在你高二时达到了顶峰,那时你选择了文科,被分进A类班,但你每天都学地很吃力。答题卡每小题永远写满,但永远踩不到得分点。你拿了高分卷来对照,在你看来明明大家写得是差不多的答案表达差不多的意思,可每一小题你都比别人少两道三分。为什么呢?明明是差不多的思路,为什么你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逐渐对人产生兴趣。但若你是天才拥有非凡的思维,想必你就此走上哲学的道路。又或是你更加踏实勤劳一些,把心思放在缩小差距上,或许也能取得进步。但你是一个普通人,你的思考也仅限于表面——各种意义上的表面。
你的目光有意识地捕捉人群中闪闪发光的人,像青蛙捕食一样扑出舌头一般的目光,从脸开始描摹——流畅的脸部线条,到下颚处微微收紧,呈现出鹅卵石一般的下巴,眉头有些散乱但整体乖顺地躺在眼睛上方。那一双眼圆而挑,眼球在室内是琥珀色,在阳光下眼球则呈现出蜂蜜一般的颜色,清澈透亮,边缘会被晕染出海藻绿。头发扎成马尾,几绺发丝飘出来,落在鼻梁处。恰到好处的鼻梁,像雪原上平白出现的小山。你一直为黑头和粉刺而苦恼,从不细看自己的皮肤,但你想把她拽过来捧住脑袋细看,像挑选肉品一样用手触摸感受,用一把标尺去衡量标记。明明都是眉毛眼睛鼻子,为什么她生长出来的弧度是如此的自然而和谐精致而美丽?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你知道你有点变态,所以你从来不敢跟她对上视线。这又使你不得不看到她纤细的身躯。尽管大家都穿着校服,但大部分同学都会把自己的校服进行剪裁,隐晦地显示出青春的心思。她把校服改短、收腰,白色的校服贴在皮肤上,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有种与肌肤浑然一体的错觉。她似乎是赤裸上身的了。如果是夏天的体育课,你的视线追逐着她的腿部线条,从露出来的部分往内收,到膝关节处转折出新的弧度,线条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往下蜿蜒,滑出微微隆起的小腿肚,又在脚踝处鼓起,钻进鞋袜里。
你真的觉得自己有些变态。
你开始克制自己不去看她,在她的视线无意识与你对视时,你率先撇过头去。
刚刚那样做会不会让她误以为我在瞪她?
奇异的是你开始懊悔自己的行为,反刍自己所做的每一个细节,越来越认为自己的行为伤害了对方的心情。尽管自己是出于好意,却依旧让对方感到难受。
这是普通人会有的最善良的想法,此时的你还依旧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自我反思、自我揽责,弄得自己情绪低落,好像自己是一个天大的罪人。此时的你把自己看得无限重要,忽略了对对方而言,你微不足道。在对方收到的一切夸张的赞美与恶毒的诅咒中,你微不足道。
于是你决定向她道歉。
你对这个决定感到后悔吗?你已经无法回答。
你惴惴不安,等到下课时破天荒叫住她——“那个,不好意思啊,上节课课间我不是故意翻白眼的……”
她歪着头打量你。她肯定忘记了(或者说毫不在意)上节课课间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她笑起来嘴角边出现梨涡,有一种特别的魔力。
你会后悔看到她的笑容吗?你已无法回答。
她的笑容像蜘蛛网,而你是不小心落在上面的无法脱离的一粒灰尘。但当时你只是感慨着“她人真好啊”,继而唾弃变态的自己。
四、
24小时便利店通常会在凌晨四点上架新一天的货物,栀子站在收银台等待着货车的到来。
上夜班是一件煎熬的事情,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便利店亮着刺眼的光。距离上货还有47分钟,雨还在下,如同洁白的蜘蛛丝在风中飘摇,形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轻柔地笼罩一切,亮着灯的便利店如同蛛网上一颗亮晶晶的露珠,栀子是露珠上一粒不易察觉的灰尘。
偶尔有汽车载着尸体呼啸而过。如果在处理尸体时太过劳心费神,此时或许会停下来,到附近唯一一家便利店买点吃的。她不会挑很久,也不会选择要加热的食物,因为要减少跟他人接触的时间,避免被记住,但态度也不能过于生硬。夜晚往往是人最为敏感多心的时刻,一丁点僵硬的表情和动作落在收营员眼里都会无限放大。所以她会很自然地推开便利店门,带着耳机,眼睛专注地盯着手机里播放的电视剧,放走到面包区随手拿走一袋面包拎到收银台付款结账。整个过程她的视线不会离开手机屏幕,一幅追剧上瘾的样子,这样有了正当的理由避免跟人对视,也不会引起怀疑。
“您好,搭配咖啡有优惠哦,需要吗?”栀子问道。
女士摇摇头。
“您好,一共收您7块钱谢谢。”栀子笑着收取纸币并递回找的钱。
但真的会不留下任何痕迹吗?如果不久前刚刚杀了人处理完尸体,
栀子靠着这些想象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聊的夜班。只要有行动,就会留下痕迹。但是真的能够自然吗?
微笑的时候时刻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处理不到位的地方,还有血迹残留吗?在指甲缝、衣服袖还是裤子的外侧……如果是把人从高处推下从而伪造意外,那么回来的路上任何一点正常的视线都被无限放大、放大、再放大,变成两堵高山迎头压下。
栀子看到一滴红色的液体从她头发丝上缓缓下滑,再一晃神,只是映着后面红色货架的雨水罢了,应该是匆匆走进便利店时淋到的雨。
五、
这是正常的吗?
她是故意的吗?
她会像这样对待其他人吗?
台下笑成一团,你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脑子里所有的念头一起爆炸,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你在慌乱中下意识搜寻她的位置。
你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在跟其他人一起笑,笑起来露出两个梨窝,头发摇啊摇,很是好看。
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可是刚刚的画面不断在你脑海里闪回,让你无法逃避。
这是很平常的元旦晚会,为了节日氛围和节目表演,大家把桌椅摆成凹字形,空出讲台和中间的一大片地方。你原本坐在后门角落,安静地吃着零食,眼睛拂过每一个上台表演的人,她们的头发翘起的弧度,校服上衣卷起打结,在跳舞的时候隐约露出一小段腰……你的目光起起伏伏,有人挤在一团起哄,有人偷偷带了手机在录像,有人带着耳机刷题,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最后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着讲台,笑得牙齿都露出来,笑到歪倒在旁边人身上,她看上去是那么高兴。你对此感到嫉妒。
你没想到会对上她的视线,那么多人,那么哄闹的教室,她突然把眼睛望向你,那一瞬间就好像地铁突然到站,你的心脏发出滴滴的警报声。你看到她笑了,像慢动作一样,你看到她的嘴角上扬,上下唇从中间慢慢分开露出牙齿——好像蓄势待发的箭。
你完全没意识到现在流程上的节目已经表演完了,大家正在起哄,拉那些毫无准备的人上台,说是增进感情,实则是看着人丢丑。台下的一双双眼睛都是闪烁红光的摄像机与野兽,以那些人的手忙脚乱为养料。这些将会成为他们枯燥学习生涯的唯一娱乐。
她举起手,而你此刻还没意识到,那只衔在嘴角的箭即将以最快的速度正中红心。
大扫除时,你负责教室的边角。你发现窗帘后面的角落不知什么时候结了小小的蜘蛛网,上面有一只死去的飞蛾。如此柔软的蛛网居然能缠住一只飞蛾,你感到诧异,你感到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慌,干脆利落地用扫把把蛛网拍散。
你和她照常结伴去食堂,她坐在位置上半开玩笑地让你去帮忙打饭。这不是第一次了,但你习以为常。偶尔你也会提出让她帮忙打饭,她撇撇嘴“好吧好吧,别撒娇了,你不适合”,并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睨着你。她永远记不住你喜欢吃的土豆丝,讨厌水煮肉片,而你记得她喜欢和讨厌的每一样东西,甚至会嘱咐阿姨什么多一点什么少一点。盘子里的菜都不合你的口味,但你吃得很开心。她毫无知觉地说:“也只有我会这么惯着你。”你更开心了。
她坐在你对面,大声抱怨为什么不给她打想吃的烧茄子。你面不改色地说没看到。她用筷子把鸡块捣得稀烂,你知道她现在很不高兴。往常你总会很在意她的情绪,她细微的表情就是柔软的蛛网,牵动你的反映。
微妙的情绪像蚂蚁啃食着你。她不经意间对你的漠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言语,当她和其他同学在一起看到你后那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和窃窃的笑声。你朝她们走过去,大家试图憋住,但总有人忍不住笑出声,这时候她会无奈地推搡那个人——“诶,你笑什么啊!”然后自己乐不可支。她们在笑什么,你永远不得而知。你像行走在迷雾中,四面八方都是眼睛,都是笑。你独自摸索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试图问她,假装不在意地开口——“有什么好笑的吗?”“没什么啦,你太敏感了。”你太敏感了。
你不停地反问自己,是你太敏感了吗?
你的肉体受到了任何损伤吗?你只是不停地帮忙做一些小事情。
你的精神受到了任何伤害吗?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些窃窃私语,只是路过时不经意的一瞥,只是走近时突然停止的笑声和转移话题,只是不断地无视和索取。你徘徊在迷雾中,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拥而上。你只能不断告诉自己:和其他人相比,我的肉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的精神——我的精神——你不确定了,蚁群瞬间吞噬了你,你消失在迷雾中,只剩下目光茫茫然徘徊着,寻找一个方向。你并没有参加毕业典礼,而是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窗外的阳光照到桌子上,这是一个很好的天气,很适合出去玩,或者看书,或者睡觉。你既没有出去参加毕业典礼,也没有看书,也没有睡觉。你的手机放在一旁,很安静,没有消息提示音。可以想象大家现在应该正在觥筹交错,好不快乐。你静静地等着。
电话响了。你的嘴角撕开一条缝,你笑了。
手机里传来热闹的声音,跟你想象的一样热闹。
“你怎么没来啊?大家都等着你呢。”
你开口对她说——
五、
“去死吧——”栀子半开玩笑地回答。
时隔多年的同学会在酒店包房举行,一共四桌,栀子是最晚到的,来到时菜已经陆续上全了。她巡视了一圈,在靠近空调的地方找到一个空座打算坐下,但偏偏有人非要晚来的栀子喝酒——“迟到的人自罚三杯啊——”那人显然已经开喝了,耳朵通红。“去死吧——”栀子半开玩笑地回应。
话题五花八门,栀子没怎么听,只是用眼睛细细地看着桌子上的每一个人,看他们说话时飞扬的五官、变形的角度……话题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同届死掉的人身上。正值壮年,应该是和大家一样拼搏奋斗的年纪,却意外死亡,这个消息给在座的同龄人都增添了一丝阴影,死亡不是按部就班的列车,人到岁数自然而去,而是突如期来的车祸。谁也不能预料在人生的道路上是否会有一辆车子突然冲撞,车毁人亡。
能平平安安不出事,真是值得庆幸。在座的同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想法——还好死的不是我啊。这是栀子从大家脸上的表情读到的。
为了冲散沉重的话题,马上有人端起酒杯来敬酒。
明明不记得我是谁,却还能这样自如地劝酒,真是该死啊,栀子这样想着,表情却很柔和。
她端着杯子环顾一周,她记得好几个人,但他们似乎对她却没有什么印象。于是栀子很主动地跟她们问好。
“我是栀子,好久不见。”然后满意地看着他们惊讶的表情。
“啊,居然是你啊——”,他们的眼睛上下打量的讨人厌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眼睛里掩饰不住的震惊。“我还以为是她呢……”
“说起来她好像没来?”
“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联系到她了。”
“她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啊——”
“我记得你跟她关系不是很好吗?你也不知道她的近况?”
栀子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喝完杯子里的酒。想起了高中毕业典礼时,你收到了她的电话。
等栀子赶到现场,却发现已经散场了,她发来抱歉的短信:“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这么快散场,都怪有人提议说要唱k……你要来吗?地址发给你。”
栀子回了一句没关系,下次再约吧。
直到你知道她报考了外地的学校,一所北方的大学。你即将再也不能见到她,你无法继续饲养眼里的野兽,而你听见它们在冲撞、在嘶吼。
你们再次约会,已经是上大学后的事情。你再见到她时,她比高中时期更漂亮、更闪耀。
你们一起去出游——当然是你承担旅游费用——去到本地最高的一座山,山上有一座据说很灵验的庙。你虔诚地跪拜,磕头,她在一旁笑你太迷信。你们拜完寺庙后打算下山,这时天已经开始黑了。她说要不就留一晚上,但你的钱不够,需要她出住宿费。她撒着娇说那还是下去吧,但她怕黑。你笑着说没关系,你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就好。
于是就出了意外。
她不小心踩空,从高处摔了下去。
这个景点被关停一段时间,整改后又重新开放。
你还特地再去了一次,那座庙还跟原来一样,只是来去的山路都都围上了防护栏。那次你带了花果来,跪坐在佛像下,想起她掉下去时的尖叫,短促而锐利,就那么一下,接着戛然而止。
你磕了三个头,起身,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