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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招】阿千
中靶:0/13 全勝
“不急不急,兽语者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让医生好好地给我们宝贝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痛不痛,我给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梧桐一边抚摸着拉特的头,一边轻声安抚。她忍不住看看太阳,弦月日,晨时三刻,约好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但是兽语者那边丝毫没有动静,她发出去的消息也毫无回应。
一定要给这个兽语者差评,兽语者兽语者全是噱头,不过就是兽医,梧桐又急又恼,忍不住心里埋怨。她的手一停下,拉特又露出了明显的痛苦的神情,她赶忙又安抚了起来。
兽语者就是古时候的兽医,兽语者并不是真的能与宠物沟通,这个名称一开始特指研究麻兽的医生,麻兽普遍很友善,而且研究者们往往能分清麻兽叫声的含义,看起来就像能和麻兽说话一样,就传出了兽语者这个称呼。随着麻兽的普及,兽医们都标榜自己是能听懂宠物说话的兽语者,这个称呼也逐渐传开,渐渐的兽语者这一词就代替了兽医。
终于,梧桐听到了门铃的声音,她手边躺着的麻兽一下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门口。拉特没生病的时候还会帮梧桐看门,虽然他那么小一只,还有肉肉的爪子,肯定没有办法对任何人造成攻击,但是有他的陪伴,给了独居的梧桐很大的安全感。如今,拉特那摇摇晃晃病入膏肓的样子,让梧桐忍不住伤感起来,她想着不管花多少钱,也一定要给拉特治好,便忙不迭地去开门。
来的正是她约的兽语者。
那个兽语者,戴着口罩和白大褂和帽子,只露出一双亮着的眼睛,看上去颇为专业,他还带着一只蜂鸟,通常只有水平高超的医生才会因为设备需要过多,都会带一只蜂鸟辅助机。这让梧桐心生好感,她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埋怨。
“医生,拉特他前两天开始就没有胃口,一直在难受地‘啊啊’叫,后来我发现摸摸他的脚,他好像就好受一点了。我搜索了一下可能是关节病变,我就买了药,但是我又不敢给他乱吃,没有没有,我还没吃。你看看这个对不对。他小时候得过焦虑症,我根本不敢给他乱吃药。”医生还没换鞋,梧桐已经一股脑地开始讲述拉特的情况,还手忙脚乱地拿出药品展示。
兽语者并不搭腔,只是说:“知道了,让我看看麻。”梧桐忍不住又给这个兽语者减分,身为兽语者却对生病的小动物丝没有表达任何关怀,更别说还迟到,简直是缺乏职业道德。
不过兽语者动作倒是很熟练专业,她——梧桐通过声音分辨出了兽语者的性别——迅速地就在门口架起了便携诊台,熟练地抱起拉特,称量体重,检查毛发骨骼,开始询问拉特的日常饮食生活习惯。拉特在兽语者的手下拼命挣扎,梧桐也只能帮着兽语者控制住拉特。但是拉特一直在叫唤没有停过。一声声都叫进了梧桐的心底,她恨不得受苦的是自己。
“吃了什么?”
“最近都没怎么吃。”
隔了好一会儿,兽语者才回应:“嗯,那运动了吗?”
“拉特他不太喜欢动弹。”
“超重了。”
梧桐连连称是:“我觉得胖胖的比较可爱,所以不太限制他吃喝。我之后要限制一下吗?”
兽语者又很失礼地沉默了起来,也不回应。梧桐心底的不信任感油然而生,但她只能安慰自己,毕竟医术的高明与否与性格教养也没有什么关系。
兽语者测量过了体温体重等常规检查,一边设置起了新的检查设备,一边又开口:“能不能带一些它的的粪便和平时吃的食物过来,我要看一眼。”
梧桐连连称是,赶忙跑去麻兽的厕所那边收拾粪便。麻兽是很爱干净的动物,它们排泄完之后会把粪便都盖起来,它们不怕水,甚至还会用水清洗自己。但是由于梧桐不太喜欢湿漉漉的环境,所以家里没有设置麻兽的清洗装置。梧桐用保鲜袋封好了粪便,又去厨房倒了一些麻食,噔噔噔地跑到门口。
然而门口已经空无一人,拉特和兽语者都消失不见。
“吱、吱吱。”蜂鸟在格雷特的头顶吱吱乱叫,但是直升机的声音一下子就盖过了蜂鸟的鸣叫。
“下面的逃犯听着,如果你现在束手就擒,我们还能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格雷特抱着拉特在山中奔跑,浓密的树林遮挡住了直升机的视线,警方不可能发现她的位置,他们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然而,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既然被警方追踪到了这里,那么山里的麻兽聚集地会发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格雷特伸出手指,与蜂鸟连接,下达指令:“告诉贝尔马上进行转移,把现场的情况与他同步,然后切断网络。”机械鸟的眼睛闪烁起来。
格雷特因为自身要搭载兽语者的工具,把通讯导航等功能都设置到了蜂鸟上,切断网络之后的“蜂鸟”不能再为格雷特导航,但是为了防止警方入侵AI获取自己的位置,格雷特只能这样做。格雷特凭着记忆在山林里打转,花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他们设置的野生麻兽聚集地。
然而聚集地里一片狼藉,一只白色的麻兽腐烂的尸体躺在外面,正是格雷特上次送来的麻兽。新来的麻兽似乎受到了排挤。
格雷特往山洞里瞧去,洞中的麻兽们突然拿起石头有组织地开始向外砸,再也不见家养宠物时候友善的模样。这是格雷特可以预见的事情,回归野生的麻兽们逐渐了有了新的社会结构和野性,这正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然而,已经形成了固定社会结构的麻兽们也许不会接受新成员了。
格雷特手里的这一只麻兽肯定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她决定找一个洞窟休息一晚上,躲过警察再说。
贝尔在山下的宾馆住了几天,但是没能听到任何关于“拐带麻兽的逃犯”的消息。
他和格雷特原本都是兽医专业的学生,然而对于动物的研究越是深入,越是感受到动物们的痛苦,尤其是宠物们,被圈禁在房子中、被限制行为,他们见过的80%的宠物都有心理问题。由于心理问题不容易被发现,宠物们所承受的痛苦永远不会被发现。最终他们慢慢开展了这个计划,目的在于将宠物麻兽放归自然。这座山里的实验已经渐入佳境,然而不幸的是兽语者格雷特送新偷来的麻兽过来的时候,终于还是被人发现了踪迹。
格雷特已经好几日音讯全无,警察也还没离开。但是贝尔也不是单纯地等待,他也有了新的目标,宾馆的住客中也有一个带着麻兽的女人,那个女人正在出售麻兽。她的麻兽是一只黄色的麻兽,戴着粉色的项圈,身上脏兮兮的满是污渍和腥味——这对麻兽来说很少见。那只麻兽总是颤颤巍巍地站在她的脚边,用双手想要抱住那位女士的腿,但是那个女人却总是躲开。
贝尔试着去套近乎,但是那个女人很颓然,很少说什么。他们聊到麻兽的时候那个女人露出了厌恶又恐惧的表情,说:麻兽就是动物而已。
贝尔想,确实如此,麻兽就该是动物,而不是宠物。
最终那个女人离开的时候,麻兽被扔在了垃圾站,贝尔将它捡了回来,准备放到另一个试验地去。格雷特一直没有消息,估计是凶多吉少,他找的警察也只是告诉他别等了,还告诉他山上的麻兽群也已经被官方处理了。贝尔只能收拾起东西,他还有很多实验场要照看,只好等事态平息之后再回来看看。
贝尔帮那只麻兽洗干净,麻兽被贝尔冰凉的身体吓了一跳,但是又很快适应了。麻兽的身上全是血污淤青,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清洗项圈的时候,贝尔发现项圈和麻兽头发缠绕的地方,缠上了一些芯片碎片。他伸出手指与那芯片碎片连接起来,那似乎是格雷特的蜂鸟。
贝尔意识到,这只麻兽正是格雷特带来的新麻兽。
他忍不住落下泪来,格雷特必然是已经牺牲了,而他一定会将这只麻兽带到新的实验基地,完成格雷特留下的事业,让它回归自然。
经历了那件事之后,梧桐再也不养宠物了,她内心对兽语者充满了恨,原本拉特可以安享晚年,但是拉特永远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文/鹤野
评论:随意
背景和设定是胡扯的
鄩音同寻
【1】
顾瑜入“无名”的第三年,才第一次拜见了鄩越。
传闻中的小剑神住在临安城南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城南地形复杂,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挨挨挤挤地混在一起,塞满了天南海北各路牛鬼蛇神。
顾瑜拿着小师叔给的地图一路七绕八绕,被街边打着赤膊无所事事的大汉盯得后背发凉。也不知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鄩师叔放着好好的城北大院不住,挤到这一片腌臜地里是哪门子的闲情逸致。
小剑神为人脾性古怪、散漫不羁。身形削瘦修长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衣,躺在院子里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上假寐,让顾瑜在下面小心翼翼喊了三声才屈尊降贵睁开了眼,歪着头看了眼拘谨不安的后辈,悠悠开口道:“看到你左手边的屋子没?”
顾瑜:“是,师叔有何吩咐?”
鄩越:“把门口桌上的酒囊扔上来。”
顾瑜看了眼那歪歪斜斜的小木桌,和那因为常年使用已经有了不少磨损的酒囊,却是站在原地没动,恭恭敬敬道:“沈师叔在晚辈来拜访之前特意提点,说鄩师叔好酒,让晚辈给您捎了点见面礼。”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崭新的酒囊,“城北香乐坊新酿的酒,不知合不合师叔的口味?”
鄩越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沈念青那老妈子还教了你什么?”
顾瑜一板一眼道:“沈师叔还说,鄩师叔不喜蒲黄酒,喜露酒,嘱咐晚辈一定不能买错。”
树上传来一声笑:“他倒是一如既往——找我何事?”
顾瑜将酒囊抛给那只伸下来的手,放缓了声音道:“师叔让我带话给您,请小剑神入京勤王。”
树上的人听完没有一点迟疑:“不去。”
顾瑜:“……”
顾瑜酝酿了一会:“师叔……您别为难晚辈……”
顾瑜:“师祖说,三日后他会入京拜见柳丞相。”
树上半晌没有声音,顾瑜等了片刻,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近年来大凉龙气虚弱,先帝的后宫里惹出一堆真假太子的戏码,在他猝然病逝后,写着真太子名字的遗诏在皇城内斗中“不知所踪”,蓄谋已久的佞臣外戚趁机而入,近乎哄抢一般瓜分了先帝留下的四个皇子,各自拥护着自己手里的皇子,明里暗里骂政敌要拥护水坑里的泥鳅篡夺李氏江山,吵得国将不国。
大凉上空仿佛盘踞着一团灰凝之气,将百姓压得战战兢兢。但这股乌烟瘴气像是塞不进城南那七扭八绕的小路,挤在这里的人们依旧是一副懒散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们头上。
鄩越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顾瑜立在檐下,看着鄩越背着一个用布裹着的长棍子从屋子里不慌不忙走出来,拎着一个布袋,把新的酒囊塞进去,就算收拾好了。这位刚刚出山领了一个九死一生任务的无名,站在檐下伸了个懒腰,神色困倦,好像对自己的前路无知无觉。
顾瑜一个字也不敢多问,方才他说的那番话也不是谁都听得懂的,但鄩越却在瞬息之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足以证明这位脾性古怪的师叔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至少对“无名”中的秘辛了如指掌。
顾瑜心里七上八下,跟在鄩越身后亦步亦趋,已经擅自在心底将这位师叔包装成了世外高人。
然后那姓鄩的世外高人就领着小后辈,在街边的小摊上为了几枚铜板和摊主展开了一场令人侧目的辩论,最后在妇人的怒视中拿着两个烧饼得意离去,还不忘塞一个给旁边目瞪口呆的顾瑜。顾瑜还没来得及把前辈碎了满地的世外高人形象捡回来,就听见对方猝然提问:“你入无名几年了?三年?”
顾瑜匆忙咽下一口烧饼:“是,今年恰好第三年。”
鄩越:“拜的哪个师父?”
顾瑜:“晚辈学的是医。”
鄩越:“噢,里瑭啊。”他咬了一口烧饼,慢悠悠地嚼碎了吞下去,又说,“我替他考考你,我派无名,为何无名?”
隐藏在市井之中的“无名”,自大凉建立时就已成立,百年以来一直蛰伏在天子脚下的阴影中,替龙椅上的人做不可说的事。
顾瑜挺了挺脊背:“为苍生社稷而无名。”
鄩越悠悠道:“错。”他抬头望去,好像能遥遥望见京城金碧辉煌的楼阁,“为李氏江山而无名。”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瑜好像从那轻飘飘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尖锐的讽意。
无名在城北买了一座宅院,坐落在一条相对清净的地界,前来应门的是一个窈窕高挑的女子,身着一身白衣,不施粉黛,也不戴头饰,只简简单单地在发髻上扎了一支木钗,顾瑜见了这女子,脚下步子微妙地卡了一下,倒是鄩越先对来人打了招呼,“小陆师侄,好久不见。”
陆萧牙眉目端正清秀,气质出尘,仿若一枝清清冷冷的雪中白梅,“师叔。”她行了一个格外赏心悦目的晚辈礼,“师祖请您移步后院,有要事商谈。”
无名的师祖也是个神出鬼没的人,顾瑜入门三年,见到这位师祖的次数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只记得师祖已趋天命之年,眼角生的细纹里满满当当地塞着慈祥。
顾瑜和师祖初次见面是在他的入门仪式上,师祖笑眯眯地看了他好久,最后只伸手揉了揉晚辈的头发,就算他正式入门了。后面的几次不是在年夜宴上,就是在廊下碰巧撞见师祖去后厨拿点心——小无名对师祖的印象长久地停留在“慈祥老顽童”上,从未体验过这般冰冷威严的气场,在门外被穆肃氛围压得大气不敢喘,心底忽地升起一阵茫然恍惚。
沈念青和顾瑜一同候在廊下,天气无常,不久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已经聚起了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掠过庭院的风里多了几分刺骨冷意,沈念青甩了甩袖子,望着庭中小树上挂着的风铃说:“你鄩师叔还好相处吗?”
顾瑜斟酌着说:“……鄩师叔……很有个性。”
沈念青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天生一副温润的好嗓子,含着笑娓娓道来时能让一条街的姑娘都红了脸,此刻这一声轻笑也是分外悦耳,如同一阵清新山风将满院的灰暗都吹散了不少。
“你是不是好奇为何称他‘小剑神’?”
无名隐于闹市,罕为世人知,内部的规矩总结起来就是一句“低调行事”,这小剑神的称号是同谁相比?既有小剑神,那大剑神又是谁?顾瑜确实疑心已久,于是摆出洗耳恭听姿态等着师叔指教。
沈念青说:“你师父有没有教你四年前那场‘乱雪’的事?”
顾瑜眼皮一跳:“……晚辈略知一二。”
沈念青:“乱雪之前,无名的规矩还不像如今森严,当时我们几个都是最小一辈的弟子,偶尔去城里玩一玩也无可厚非,你鄩师叔有一次在武馆围观,正巧碰上大将军守擂,他那时年少气盛,非要上去试一试,最后打了个平手,险些一战成名,事后还麻烦师父用了点手段去压民间的风声,没让那‘小剑神’的称号传出去——和大将军‘剑神’可有一比的‘小剑神’,若真让人听去,我派无名也别叫无名了。”沈念青叹了口气,仿佛多年之后那场闹剧的风波还搅得他太阳穴发疼。
他看着顾瑜:“大将军记住了他,两人私下里成了至交,然后就是‘乱雪’,我派无名秉承护卫李氏的祖训,入城勤王。”
“鄩越重伤醒来之后,收到了将军的死讯。那正值壮年、风光无限的大将军被卷进了乱雪之灾,悄无声息地死了。”
顾瑜呼吸一顿。
四年前大雪封城,皇城之中爆发动乱,老迈的先帝想在离世之前放手一搏,肃清朝野之中的结党佞臣,不曾想自己身边已然没有几个可用之人,消息泄露,守城军直逼皇宫,朝中重臣各自逃散。
一番血腥交锋之后,先帝病逝于榻上,闭眼之后枯骨一样的手还死死抓着托孤命臣的袖子不放。那场暴乱发生得太快、太混乱,不知多少文臣武将、平民百姓都不明不白地丧命在前一天还纸醉金迷的京城,贵人和平民的血不分你我地染红了十里长街,和厚厚的白雪混在一起,融化了又被搅成肮脏的黑水。
在那之后,朝廷中的明争暗斗一直延续到如今。乱雪后一年,顾瑜入无名,三年后,他和亲身经历了那场动乱的沈念青站在同一个屋檐下,身后的房间里坐着两个与“乱雪”牵扯极深的人,顾瑜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误入战场的白兔,喉间都堵着一团血气,在这黑沉沉的漩涡之前几乎无法呼吸。
沈念青:“小剑神的称号原本是我们同门之间的笑料谈资,将军死后,也没人再提了。”
顾瑜:“……”
沈念青在让他去找鄩越之前特地提了这个称号,嘱咐他要在见面时对鄩越提起。
沈念青:“他陷在那场灾难里走不出来。”
沈念青:“他连友人的尸骨都找不到。”
阴沉天幕之下,他们身后的屋子里猛地传来一声杯盏摔碎的脆响,然后又重归死寂。
顾瑜:“……师祖要请师叔再次入局?”
沈念青抬头望着乌黑的云:“要下雨了。”
身后的门被拉开,鄩越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回身轻轻关上门,一片昏黑的内室什么也看不清。
鄩越关上门,双手却好像凝固了一般放在门框上,许久才说:“柳丞相手上有先帝遗诏。”
沈念青:“……师父要请它出世?”
鄩越没再说什么,在他身后,瓢泼大雨轰然落下。
师祖入京那日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微风和煦,他和陆萧牙早早梳洗完毕,在院子里等候,师祖推开屋子的门,挨个拍拍弟子们的肩膀,说几句话,轮到他的时候,师祖如同初见那般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说:“成璧啊,师祖送给你一句话。”
顾瑜:“请师祖教诲。”
年近半百的师祖笑眯眯的:“人生苦短,莫留遗憾。”
晚辈们已经备好了车马,顾瑜送师祖出门,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站在马下行了个礼,扶着师祖上车后,对着他挥了挥手。
顾瑜眯了眯眼,正午的太阳晃得他眼前一阵模糊,连带着眼前的师父也陌生起来。
“师父您这是……?”
里瑭:“柳丞相常年卧病在床,我和师父一同入京拜会丞相。”这位学医的年轻师父长得很是张扬漂亮,一张白皙的脸嫩得像是顾瑜的兄长,“小鱼儿,记住师父的话,多背医书,多看人,脚踏实地地学。”他最后不太正经地捧起小徒弟的脸一阵乱揉,然后挥挥手上了马。
“师父走了,别想我。”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2】
三日后,京城下了一场小雨,临近的临安城也沾了湿气,纸张受潮发皱,顾瑜和陆萧牙在书房里一箱一箱地整理古籍,祛湿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闻得人舌根发苦。
顾瑜眼观鼻鼻观心,坐得无比端正,一举一动稳重又精准,木门被拉开,鄩越啃着果子走进来,抬手把两个人要喊的“师叔”堵了回去,兀自挑了个地方坐下来继续啃,他怀里兜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满满当当堆着各色新鲜果子。顾瑜婉拒了师叔递来的李子,听他在一边卡擦卡擦咬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师叔,有何贵干?”
鄩越:“无事,找乐子。”
顾瑜:“书房有什么乐子?”
鄩越:“你就是个大乐子。”
顾瑜:“……”
鄩越扔给他两个果子:“吃吧,小陆也吃一个,很快就要连吃果子的时间都没有了。”
陆萧牙若有所悟:“师叔在等什么?”
鄩越:“等密信。”
午时,一只信鸽栽进了院子。鄩越将那只翅膀快要折断的信鸽抱在怀里,小心地解下绑在鸟爪上的信筒。
顾瑜和陆萧牙看着他的背影,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鄩越撕碎了信,将碎片放在火炉上烧成了灰。窗外冷风骤起,鄩越头也不回地说: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收拾,随我进京。”
大凉元德三年秋,群臣问责两朝丞相柳怀贞是否将先帝遗诏据为己有,柳丞相于下朝途中被杀,朝野震动,太后封锁后宫,守城军再次入京。
子时,受二皇子衡王调遣的禁军包围了柳府,截杀柳氏满门。
次日卯时,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自柳府逃出,被押入禁军牢中严刑拷打致死,先帝遗诏不知所踪,与此同时,守城军包围皇宫。
乌云盘踞在皇城之上,一切似乎就要重蹈覆辙。
辰时,黑衣剑客独身杀进皇宫,带走了处在风口浪尖的三皇子,剑尖的血划开了晨曦。
顾瑜勒晕了望楼上的士兵,将其放到一边,远远看见鄩越抽出了裹在布条里的剑,那剑身漆黑如墨,隐约有金色的纹路游走其上,蒙着脸的黑衣青年轻松写意地一横臂,划开一片乌沉沉的剑光,滚烫的血洒在他怀中小皇子的背上,将那金线绣制的华服染上浓腥的红色。
陆萧牙:“那是千隳。”
顾瑜:“……什么?”
陆萧牙:“那把剑叫千隳。”她望着和禁军战成一团的身影,“鄩师叔的字和剑同名,这套剑法是他独创。”
鄩越杀出了皇宫,顾瑜还有些浑浑噩噩,陆萧牙回头,毫不客气地在他腿上踹了一脚,顾瑜双眼通红,在对上陆萧牙清明而冷的眼神后慌乱地一抹脸,两人飞速跑下望楼,扎进一片混乱的街道。
沾了血的遗诏在他怀里仿佛有千斤重,又像是炭火一般滚烫。
他拼命地向前跑,好像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能把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抛在身后。
他们在旧茶楼后接应到了浑身浴血的鄩越和三皇子,陆萧牙拿出两套粗布衣让他们换上,而沈念青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路口。
巳时,无名携三皇子出逃,将陷入混乱的京城抛在身后。
“柳门之变”发生的这一年,三皇子十二岁。
三皇子是已故的陈贵妃所出,单名一个奕字,长在水深火热的后宫,加上先天不足,身子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无名众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小皇子照顾到夭折了。
万幸沈念青的老妈子心肠不是白长的,照顾起小皇子也是极尽所能,细碎到了极致。但李奕似乎并没有多少不耐,或许是因为宫中的规矩更加森严繁琐,而沈念青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比嬷嬷们悦耳不少。
李奕跟着这群把自己从皇城里抢出来的人东躲西藏,行为举止里没有半分惊慌不安。小皇子面颊消瘦,没有多少孩童该长的肉,过分早熟地露出一副尖锐的悲苦相,一双乌黑的眼睛嵌在眼眶里,默不作声盯着人的模样像是要将对方剥皮抽骨,一眼看干净对方的尘世恶念。
鄩越靠在椅子里,看着李奕坐在桌边,就着昏黄灯光慢慢读一本史书,城外的客栈里并不安宁,来来往往的客人从他们头顶的木板上踩过,官兵的呵斥和询问声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地窖里,李奕不为所动,被脚步震下来的灰尘落在书上,被他轻描淡写地拂去。
鄩越歪了歪头,忽然出声道:“三殿下,有没有人提醒过您,殿下的眼睛太露骨了。”
李奕转过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映着一点烛光。鄩越笑了声:“对,就是这个眼神,太尖锐了。您想读懂别人,但首先别人会先读懂您。”
李奕开了口,声音嘶哑:“吾该如何?”
鄩越垂下目光:“殿下是帝王身,杀人须得无声无形。”
鄩越杀进层层封锁的深宫里,在一间窄小的书房里找到了李奕。
小皇子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他端坐在香案后,衣衫整齐,好像已经恭候多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浑身浴血的剑客,目光平静而冷。
鄩越知道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鄩千隳。”李奕看着他的剑,“我认得你。”
“一介草民,荣幸至极。”鄩越一抖长剑上的血,眯起眼睛,“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听说?”
“你是游大将军的朋友。”李奕冷眼看着他面颊抽动了一下,“三年前,游将军拼死护卫吾到最后一刻。”
年幼皇子坐在腥风血雨的中央,面不改色地和他侃侃而谈。
“游将军说能护吾周全,他死了。”李奕声音稚嫩但嘶哑,“你呢,你能给吾什么?”
鄩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身后的喊杀声逐渐迫近,掠过衣衫的凉意和师父离开前一天撞进内室的穿堂风如出一辙。
他扯出一个凉薄的笑:
“臣鄩越,传授殿下帝王之道。”
经过一夜商讨,众人决定由鄩越负责,一路护送小皇子南下,带着师祖的绝笔信和先帝遗诏去找退隐的老将军。
离开临安城前,鄩越还带着李奕去见了一个人。
“关……关什么?”顾瑜抬头看着沈念青一脸难以置信,“关鹤?关玉修先生?他也是无名中人?”
“玉修十岁成名,惊才绝艳,先帝都曾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他个性孤高,一向不屑与朝廷贪腐官员同流合污,但在乱雪那一年,他执意入城勤王……”
沈念青的话语顿住了,鄩越从他们面前走过,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顾瑜自动补齐了师叔的后半句话。
曾经名动京城的玉修先生,在动乱中被打断了腿,小谪仙滚入了凡尘。
关鹤在城外有一间僻静别院,庭中池塘里翻动着不安的鱼群,雨水落在荷叶上,聚成一团摇摇欲坠地滚了几圈,又扑通一声砸进池中。
他坐在特制的铁轮椅上,见了李奕无法起身行礼,只能欠身低头,李奕却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深深地作了一揖。
“不必多礼,久仰玉修先生大名。”
鄩越站在李奕身后,目光越过小皇子的肩膀,落在关鹤的脸上。关玉修长得极好,一张白皙的脸美极近妖,漂亮得甚至令人生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鄩越身上一掠而过,又移到李奕脸上。
“三殿下言重,臣惭愧。”他语气淡淡:“不知殿下与臣师弟一同前来,所为何事?”
李奕看向鄩越,后者把小皇子请到了偏房,然后推着关鹤的轮椅走进房间,和他隔着一张茶桌沉默相对。
李奕看着眼前满目的古籍,随手拿起一本翻阅,入眼皆是读不懂的古语、典故。、
先帝在时,常以玉修先生为例,鞭策他加以学习。先帝对乌烟瘴气的朝廷有心无力,但总在他面前掩盖着那股愁绪,要他学玉修先生的文章辞藻,学先生的高洁品行,好像给年幼的儿子搬出一个榜样,就能让他也成长得那般完美。
沈念青:“他们二人曾是知己。”
顾瑜:“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早借先生之力?”
沈念青沉默半晌:“因为玉修恨他。”
关鹤一抖手腕,将整杯冷透的茶泼在鄩越脸上。
鄩越不躲不闪,平静地受了。
关鹤:“三年前你在乱雪中没救下师母,如今你也不救师父。”
关鹤:“师父师母待我与你如同己出——我入京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残废之后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关鹤轻声说:“鄩越,你有什么颜面来见我?”
茶水刺进他的眼角,涩得发疼,余下的水滴落下来打湿了衣襟,鄩越不为所动,将自己的那杯茶也推过去。
“解气吗?不够的话再来一杯。”
三年以来他们没有给彼此写过一封信,曾经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如今疏离得如同陌生人。
跨越了三年光阴的质问如今血淋淋地横陈在两人之间,痛楚之中却也有一番扭曲的淋漓和畅快。
“不必。”关鹤面无表情:“我们扯平了。”
“滚吧。”
同门师兄弟在冷寂的庭院里只谈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鄩越打开门,李奕抬头看他。
“你们谈了什么?”
“臣护殿下一路向南,携遗诏寻找退隐的戚老将军。”鄩越说:“在此期间,玉修重入朝堂。”
关玉修入京,拖着残缺的躯体,熬干自己的心血,独身一人在尔虞我诈、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中,替远走的小皇子撬开一条重见天日的缝。
他总还是愿意为师弟做最后一件事的。
冷雨还在下,脚步声逐渐远去,关鹤静坐片刻,吹灭了烛台。
【3】
鄩越和李奕南下,途经的第一个城市叫常川,城门处有人拿着画像检查,鄩越把李奕塞进了一箱发臭的鱼,戴了张满是皱纹的人皮面具,穿着一身破布衣,拉着车进了城。
在远处跟着的顾瑜看得脸颊抽疼,堂堂三殿下如今竟在木箱里和死鱼“同流合污”——乔装过后的鄩越演得一副出神入化的乡野痞子相,剔着牙咂着嘴大剌剌地一掀盖子,臭味熏得守卫面露嫌恶连连后退,赶忙挥手让其麻溜滚蛋。
当晚陆萧牙从药铺里抓了整整一筐的香料才堪堪洗掉小皇子身上的鱼腥味。顾瑜忙得额上滴汗,李奕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他们忙活的时候鄩越就倚在窗边看着,李奕和他四目相对,鄩越就浅笑一声低下头。
“殿下大才,将来必能造福天下百姓。”
有时候顾瑜觉得李奕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什么精怪夺舍了这副金贵的躯体,借着他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尘世,而鄩越似乎很热衷于榨出他最后一点人味,搜查的官兵骑着马浩浩荡荡地从街上跑过,鄩越就带着被四处追捕的三皇子坐在路边的简陋小摊下,旁若无人地吃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刀枪剑戟的冷光在李奕脸上一闪而过,他面不改色,但捏着筷子的手泛起了青白,鄩越好像对此毫无察觉,埋头吃得认真,吸溜面条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李奕看着他,后者却连一个眼神也没给。
“愣着干什么。”鄩越头也不抬,伸手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
“吃。”
李奕收回目光,缓慢而凶狠地吃下一大口面条。
鄩越慢悠悠地说:“殿下,好吃吗?”
李奕被烫出眼泪,沉默地点头。小皇子把头埋得很低,捏着筷子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鄩越冷眼看着,将桌上一盘花生米推给他。
“殿下,记住这滋味。”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李奕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被尘世的大喜大悲、民生悲苦塞了满怀。他们一路南下,越往南流民就越多。两人穿着布衣混在难民潮中,李奕满目所及皆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农民,而昔日皇子如今也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但那眼睛却是越发沉静明亮。
“老师。”李奕啃着硬邦邦的馒头问:“这些流民该往哪里去?”
“往北去,往有粮食、土地的地方去。”鄩越说,“去做苦力、去乞讨、去做天子脚下喊冤的平民百姓,直到走投无路了——”他顿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馒头又掰出来一半塞给李奕。
“揭竿而起。”
鄩越和李奕途经江南的时候,赶上富庶的水乡闹了灾。城中粮食短缺,时疫横行,还常有土匪游荡,守城军的帐子里堆着伤员,进进出出的医师又染上新的疫病,如此往复,恶性循环没完没了。一片混乱的朝堂忙着内斗,忠臣字字泣血写的江南灾情折子被埋没,百姓的哭声传不到朝野之上。
浸泡在民生多艰里的皇子被悲惨的哭嚎绊住了脚步,陆萧牙和顾瑜入城救灾,李奕也不听劝阻,守在施粥点前,双手被长长的木勺磨出厚茧。
顾瑜起初不愿意让陆萧牙进难民营,想让她在药房里守着药炉就够了,两人相持不下,引得李奕和鄩越两个人在一边围观,李奕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和这群人熟悉了之后也偶尔开个玩笑,此刻看着乐子,数次差点忍不住要插言起哄。
顾瑜哪里争得过陆萧牙,那点微妙的情愫被陆萧牙有理有据的无情言语堵成了一团疙瘩,鄩越在一边看得直叹气,“顾成璧啊顾成璧,你就这点出息了。”
陆萧牙和顾瑜整天扎在难民营里,熬了一锅又一锅的药,擦血的布染脏了一块又一块,陆萧牙一个正值花季的姑娘,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半点不适应,剜烂肉的架势比男人利落几倍不止,黑血溅在衣服上也面不改色,一天下来浑身恶臭,但一双眼睛永远清明透彻。
一天结束后,四人会挤在一小间木屋里休息,一路上都是鄩越带着李奕,陆萧牙和顾瑜不远不近地跟着,随时支援,沈念青则不见踪影。屋内烧着碳,李奕将热粥递给陆萧牙,被百姓感激地称呼小医仙的姑娘面色沉静,接过粥碗时也不忘行礼。
仿佛是能读出他心中所想,陆萧牙说:“臣女幼时丧母,父亲是南方小城里的守备军,臣女从小就跟着父亲混在军伍里,在学会说话之前先学会了包扎伤口和抬尸体。”她搅了搅米粥,“殿下所见,皆是民生。”
李奕静静地看着她。
“陆姑娘,你也身不由己么?”
陆萧牙的手停了下来。
“殿下何出此言?”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能选,我未必想当皇帝。”李奕说,“我能看出身不由己的人的眼神。”
陆萧牙不语。
“陆姑娘,”李奕说,“你想要往哪去?”
一阵死寂之后,少女的声音平静。
“臣女学过武,曾想拜鄩师叔门下。”
李奕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点了点,“他为何不收你?”
“因为师叔说,只愿‘千隳’就此断绝。”
顾瑜烧着药,看向门口站着的鄩越,少女和小皇子的话音从门里传来。
“陆姑娘,你可愿入游将军麾下残编?”
顾瑜摇扇的动作顿住了。
“游将军早亡,他的弟弟接管了残余的军队,常年驻守边疆。”
“你可以慢慢考虑。”
夜风起,模糊了房中人的声音,鄩越走过来,一把揽住了顾瑜的肩膀。
师祖留下的八个字在他心里轻飘飘地一晃,无处可依地消散了。
几人在小城里迎来了新年。
条件有限,城里的疫病虽然有所缓解,但病患依旧躺在难民营里,平时离不开人。顾瑜和陆萧牙依旧忙得脚不沾地,李奕在施粥的时候忍不住神游,从逃出宫到现在的一切都无比虚幻又无比真实,他漫无目的地想,明年又会如何呢?
夜幕降临后百姓各自回家,消失了一天的鄩越拎着两大袋热腾腾的食物走进屋子,迎着屋里几人震惊又欣喜的神情得意一笑。“师叔,现在城里没有多少物资了,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食物?”顾瑜问,随即表情一变:“……你没偷没抢吧?”
“怎么说话的,你师叔是这样的人吗?”鄩越放下布袋,空出的手敲了敲顾瑜的脑门,“百姓好不容易熬过这些日子,过年了就都把家里的存货拿出来,庆祝庆祝。”
“我借着施粥点的名义去的,小陆一会也去给其他人送一点吧。”
沈念青也挤出时间,提着一壶酒来和四个人小聚,五个机缘巧合凑在一起的人,在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中共同举杯,送走了旧年。沈念青没忍住又开始絮叨,借着酒意挨个嘱咐了陆萧牙、顾瑜和鄩越,连李奕也不能幸免,三殿下被他拍着肩膀,语重心长地灌了一耳朵的天地君亲师,茫然四顾却看见剩下几人因为憋着笑而略显怪异的脸。
酒劲上头,在这奇异的环境里,平日不愿说的、不敢说的话都悄无声息地漏出些许。沈念青靠在鄩越肩膀上低声说:“鄩越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你有没有一点怨恨?”
鄩越就笑:“我怨恨什么?怨恨有用吗?师长亲友、知己至交,死的死散的散,我怨恨有什么用?”
鄩越:“我该怨什么?我怨他李氏,还是怨无名祖训?”
鄩越:“到头来只能怨我自己。”
鄩越:“你呢?你有没有想忆柳?”
沈念青哈哈一笑:“想啊,当然想。她丈夫去年做工的时候被砸断了腿,没撑过冬天,我竟也没有多少时间陪着她,世上哪有我这样混账的哥哥。”
沈念青絮絮叨叨地说着家中妹妹,然后陆萧牙也不甚清醒地出声:“师叔,您当年说只愿千隳断绝,是为何意?”
她看上去不胜酒力,脸颊上烧着一点红,露出了平日里绝不会显露半分的恍惚模样,顾瑜看得心脏狂跳,低头默不作声地闷酒。
鄩越:“……那是我的私心,我不想在我之后,还有下一个千隳。”
另一边的顾瑜终于被酒劲蒸干了理智,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萧牙……你……”
陆萧牙:“……嗯?”
顾瑜:“……”
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就悄无声息地倒了,留下陆萧牙皱着眉不明所以,于是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趴在他旁边闭了眼。
李奕冷眼旁观。沈念青也不胜酒力,在鄩越肩膀上睡着了,鄩越毫不怜惜地把他甩到桌子上,揉着自己的肩膀看了眼李奕。
“殿下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们都昏过去了,只有我听着。”
李奕觉得自己仿佛戏台下的观众,旁观了一场悲苦又真实的人间戏剧,每一幕都近在眼前,又好像遥不可及。他自己匆忙度过的十几年光阴也说不上精彩快活,此刻那些眼泪和血痕郁结在心口,堵得胸膛发闷。而即便如此,他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遥远的爆竹声中,李奕举杯,生涩地说:
“……只愿天佑大凉,天下太平。”
半月后,疫病有所缓解,一名传信兵入城,带来了游家军的军旗。
游家幸存的末子秘密拜见三皇子,带来了一批物资,可解江南燃眉之急。
三日后,陆萧牙拜别。
顾瑜站在城门目送一袭白衣远去,李奕问:“你怨恨吾吗?”
顾瑜:“为何?”
李奕:“怨恨吾将陆姑娘送走。”
顾瑜:“……”
顾瑜:“这是她的选择。”
李奕:“你不后悔?”
顾瑜沉默半晌。
顾瑜:“我不知道若是挽留她,她会不会留下。”
顾瑜:“我只担心自己成为她的软肋,或是延续一生的遗憾。”
那晚他并非是真的不胜酒力,只是剖白的话在喉间滚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倒出来。
他怎么能自私到用一段朦胧的感情去牵绊她呢?
行军的队伍已经模糊成一个小小的点,他不知道那衣袂翩飞的白影是否回头看过一眼。
【4】
三皇子流落民间的第二年,遥远的京城传来一支密信,关鹤和拥护三皇子的余党初步控制了朝堂,此时正是重回京城的最好时机。
元德四年春,南阳戚老将军交出兵符,李奕率南阳军北上,直逼京城。
鄩越、沈念青、顾瑜跟随李奕,在京城城门外等待时机,按照计划,他们会等到城内密信,里应外合一举攻破,但那道信迟迟不来,艳阳高照之下,顾瑜被甲胄冷光逼出一身冷汗,他望向城门,看见传令兵逆着太阳的渺小身影。
密信未到,来的是关鹤被衡王擒获的消息。
关鹤在朝期间,对政敌的挖苦侮辱一概视若无睹,每天驱着轮椅来回奔波。他培养直臣、修改民法、围剿贪官,让身陷泥沼的百姓终于摸到了一点通往未来的路。他数次在路上遭遇刺杀,三天两头就要和阎王下棋,但这个半身不遂的忠臣全都咬牙挺了过来,好像要将残破的躯体烧成一把照亮大凉的火。
衡王垂死挣扎,名声脸面也不要了,拿着忠臣当挡箭牌,把“丧尽天良”四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翰林院学士齐齐跪在殿前声讨,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希望的百姓苦苦哀求,换来的只有禁军失心疯一般的屠杀。
衡王以玉修先生为质,要求南阳军退后十里。
烈阳高照,全然不似一年前鄩越和关鹤对坐的那天,但鄩越喝着茶,总觉得品出了与那日如出一辙的冷冽茶香。
李奕看着他,稚嫩的君王第一次露出了无措和软弱。
他看着鄩越站起来,接过了城防分布图。
鄩千隳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民间仅剩的寥寥几个无名全部开始行动,渗进京城的街道缝隙里,一把无形的刀利落地切开战局,裸露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路。
鄩越站在帐中,简单几句吩咐下去,整个军队又像精密的机器一般运转起来,高耸的城门裂开了一条缝,撬出这条裂缝的是一柄漆黑薄削的剑。
但这条路上铺着累累的白骨。
鄩越挥挥手,帐中军士鱼贯而出,沈念青与他错身而过,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忍。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消失在帐外。
李奕的脊背爬上一阵恶寒,他逐渐看清了眼前普通的皮囊下蛰伏的野兽,看清了与自己日夜相伴的人究竟长着怎样的獠牙。
他意识到了什么,坚冰一样的面具碎裂,不食烟火的小皇子在俗世里滚了几遭,看上去终于像个人了。但鄩越却与过去的举动背道而驰,他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一点点抹掉了小皇子的人味。
“殿下,臣教您识五谷、认农时,教您民生艰难、身不由己,教您慈悲为怀、体恤民情,现在臣斗胆,教您最后一课。”
鄩越想起那个冷意刺骨的雨天,关鹤的脸半隐在昏暗里。
“你要走这条又险又绝的路,好。”
“既如此,不必救我。”
李奕的表情逐渐凝固。
“臣教您杀伐果决、当断则断。”
南阳军破城。
沈念青在喊杀声中爬上城楼,一身青衣被血染了个透,他解下吊在城门上的人头,望向陷入混战的京城。
他怀中的头颅还未瞑目,形状优美的眼睛半睁着,俯视着战火连天的人世。南阳军冲进皇宫,沈念青缓缓阖上了他的眼睛。
再漂亮的皮囊,死后也只是白骨一捧。
三皇子入城,南阳军屠尽禁军,鄩越只身入衡王府,取下衡王项上人头。
一场动乱镇压京城,李奕踏着血迈入阔别已久的皇宫。
立夏,先帝遗诏面世,李奕称帝,改年号永贞。
新立的景帝以雷霆手段肃清朝野,随后太后病逝,大皇子襄王自戕于东宫,四皇子封漠北王,远赴北境,非诏不得入京。
景帝一改李氏柔懦作风,提拔了一大批关玉修在时培养的直臣,大刀阔斧修改朝纲,颁布民法,十七道新法接连发布,摇摇欲坠的李氏江山被强行提了一口气,京城上空凝滞多年的阴云终于散了。
转眼之间,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鄩越跟随在景帝身侧,做他影子里最尖锐的刀,沈念青暗中辅佐,陆萧牙远赴边疆,只有顾瑜在京城里租了个宅院,受新帝之命,研制适合在民间流通的祛病药。
一切好像都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美好的结局走去。
次年初冬,顾瑜才再次见到了李奕。
顾瑜受密诏入宫,带着药箱,穿过层层把守的关卡,见到了病榻上的李奕。
沈念青已经侍候在侧,正拿着香炉,将里面的香灰倒出,放上新的香粉。他还是不改碎嘴的习惯,对着景帝依旧像是对待从前的瘦小皇子,从饮食到穿衣到起居都叮嘱了一遍,看到顾瑜才堪堪收住。
顾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景帝,登基不久的新帝将全部精力都投进政事,熬得身体越发差劲。景帝确实是一位明君,听得了直言进谏,也愿意悉心请教老臣并及时改正错误。只是此时,顾瑜却觉得室内凝固着一股诡异的森然之气,他低着头给景帝把脉,听李奕对沈念青说,“平秋,令妹近来身体可好?”
“承蒙陛下关照,家中小妹近来一切都好。”
“平秋跟随朕也有数年,除了去年除夕夜,朕不常听你提起家人。”
沈念青像是从大梦里惊醒,温润平静的声音里悄然裂开了一条缝,尾音带着颤,“家中小事罢了,不敢叨扰陛下。”
李奕:“是不愿说吗?怕朕?”
气氛猛地一沉。
顾瑜:“陛下。”
顾瑜:“陛下脉象虚浮,想必是近来思虑过重,应当静养。微臣写了几张宁神的方子交予太医,请陛下保重龙体。”
李奕却说:“成璧,你可曾听平秋说过他为何入无名么?”
顾瑜:“……”
李奕:“朕听说,平秋早年因惹怒了京中权贵,被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扔进了牢狱,无名的师祖瞒天过海将他赎出来,加以培养,成就了如今的新帝近臣沈平秋。”
李奕:“朕还听说,那权贵是当时的三皇子麾下重臣,为人好赌贪腐,一年后病重身亡。”
李奕:“无名,好手段啊。”
沈念青和顾瑜无声地跪下来。
李奕:“你怕什么,平秋,朕没有要责怪你。”景帝虚虚一抬手,臣子却依旧跪伏在地,李奕皱了皱眉,叹了口气。
“也罢。念在你多年功劳,朕许你携家眷离京,安度余生。”
沈念青:“……谢陛下恩典。”
待到两人离开,李奕才看向屏风后的阴影。
李奕:“老师。”
李奕:“老师,你不想和朕说些什么吗?”
鄩越从影子里走出,平淡地一掀袍,“陛下自有决断。”
李奕深深地看着他,年轻的皇帝走过了胆战心惊的年纪,初尝权力滋味,再加上心气高傲、不甘于人后,总觉得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能得到。
但是他看着一手把他提上龙椅的、年轻的帝师,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一如当年不变,宠辱不惊、游刃有余,他带着自己上树摘果子的时候明明是一副轻松惬意的神情,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时又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深水,进退有度、风度翩翩,将君臣两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李奕近来睡得不踏实,一闭上眼就能想起流落民间时伏在檐上的阴影,那阴影现在也附着在他的龙椅后,替他吞下所有图谋不轨的明枪暗箭。
但他不知道这阴影什么时候会吞掉自己。
鄩越教他看人的欲念,人只要有想要的东西,就有破绽,就能化为己用,有所求的人往往是最单纯的人。
但他全无所求,他无懈可击。
李奕讨厌掌控之外的东西。
李奕:“朕时常会想,朕无才无德,在四个皇子中最是无用,偏偏沾了真龙的血,在手足相残中活到了最后。”
李奕:“是朕时运好吗?是天不亡我李家吗?”
李奕:“不是。”
李奕垂下眼睛看着他。
李奕:“无名,自高祖在时就与皇家立下誓言,誓死护卫李家血脉。”
李奕:“李家养了一只超出掌控的野兽。”
鄩越缓声:“我等唯陛下马首是瞻。”
李奕笑了一声。
李奕:“朕能坐这把龙椅,是因为无名选了朕。”
室内一片死寂,许久之后,他才听见鄩越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
鄩越:“臣惶恐。”
李奕凝视着他,剑术高绝、以一挡百的剑客跪在自己床前,谦卑得好像随时可以被他夺去性命。
他好像伸手就能得到一切。
李奕:“朕许沈平秋归家,但从皇城去到城郊,要路过火药厂。”
李奕:“希望平秋行路小心啊。”
鄩越的眼神无声地涣散了。
李奕欣赏着他的神色:“老师,怎么跪着不动,起来喝口茶吧。”
内侍的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进来,禀报城外的火药厂出了事故,炸了。
李奕:“让守城军去救灾,快去。”
景帝的话语中没什么起伏,连急促的语气都敷衍得很,好像他随手捏死的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士兵,而不是那个数年来一直细致入微地照顾着自己的近臣。
小太监应了声匆匆跑了。窗外天光晦暗,酝酿着一场无声的大雪,屋内烛光摇曳,被一阵冷风吹得晃晃悠悠,熄灭了。
李奕:“朕从前听顾爱卿说,老师喜欢临安城的露酒。”
鄩越一动不动,只扯了扯唇角:“粗鄙爱好,不足殿下挂念。”
李奕:“时过境迁,老师不妨回香乐坊看看,尝尝如今的酒与当日有何不同。”
鄩越闭上了眼睛。
鄩越:“……臣有一事相求。”
李奕:“请说。”
鄩越:“沈家小妹已有身孕,她夫君已经不在,恳请陛下恩准沈忆柳带着腹中孩子归乡。”
李奕看了他许久:“准顾成璧同去。”
鄩越深深地跪伏下去。
“谢陛下。”
又是一年寒冬将近,空气渐冷,只是今年的年夜宴不再有人围炉闲坐,饮酒畅谈。
李奕最后说:“朕看灵堂之上列祖列宗,每一块名牌都满满当当地写着生前身后名,功德、品性、一生所求,到头来不过寥寥几字。”
李奕:“老师,你呢?”
李奕:“你姓甚名谁?”
鄩越抬起头,说不上出众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漂亮灵动,他最后看了年轻的皇帝一眼,留给了李奕一个让他铭记终生的眼神。
鄩越:“臣,无名。”
【5】
临安城下雪了。
顾瑜驾着车,后边的车厢里坐着沈忆柳和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顾瑜停下车,在路边买了一碗米粥,趁热端给车厢里的女人,“师姑,”他说着,“趁热吃点东西,我们今夜就出城。”
“小顾,多谢你了。”沈忆柳接过粥碗,“只是……念青他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顾瑜笑着说:“师叔他在京城还有事要做,叮嘱我一定要把师姑和小宛儿好好送回娘家。”他伸手戳了戳婴儿的脸,“小宛儿也想见外婆,是不是呀?”
回应他的是婴孩懵懂的眼神,小小的孩子丝毫不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险恶的人世,只是本能地啼哭,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抓顾瑜生着细茧的手指。
顾瑜出了车厢,脸上的笑容还没收回去,好像一张冻僵了的面具。他驾车向前走,看见不远处一家客栈外围了许多人,来往路人纷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或是以手掩鼻匆匆路过,生怕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据说客栈主人今早在客房外闻到一阵恶臭,踹开门发现房间里趴着一具溃烂的尸体。那尸体坐在桌边,寒冬腊月里居然腐烂得看不清面目。街坊们都在私底下说,此人必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之事,才遭如此报应。
屋子里没有被侵入的痕迹,也没有血,这人就这样无端地横死了,死在了新帝登基后逐渐开始恢复生机的永贞二年。店家不敢托大,生怕是什么诡异的大案,连忙找了守城军和仵作,尸体简单地盖着一层白布放在门口,盼着早点被带走。
仵作简单地看了看,摇摇头,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从尸体旁边捡起一个空的酒囊闻了闻,蒙着白布的脸上神色几变,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手让人把尸体抬走了。
顾瑜赶着车从路边经过,听了一耳朵议论,只囫囵记住了几个“造孽”、“老天保佑”、“可怜”的词,他看着那匹被染成黑红的布消失在街角,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雪越下越大,他胡乱地摸了把脸,强行挂起一个浅淡的微笑,驾车向城外去了。
作者:月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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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年坐在公园长椅上,下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热意似乎传进了心底。
慕年静静坐着,一动不动,眼睛却一直注视着不远处。
那里有一排树。
现在是春天,万物开始萌发,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开始冒出点点青绿色的小芽,柔柔软软,看起来虽然弱不禁风,却饱含生机。
树的后方是一片沙滩,沙滩上有一群孩子们开心地玩耍着。
那些孩子年龄最小的只有一两岁,最大的有十岁左右,他们兴高采烈拿着塑料小铲子和小桶在沙滩上挖来挖去,一会挖出一个坑并往里面倒水,一会双脚踩进坑中,用沙子把自己的脚埋起来,玩得不亦乐乎。
沙滩上又来了一个小孩,他带了一架大约两个篮球大的玩具挖土机,操纵这挖土机行驶在坑坑洼洼又崎岖不平的沙地,嘴里发出轰隆隆的配音,显得气势十足。小孩时不时转动着挖土机上自带的铲斗,这里铲一下,那里铲一下,虽然挖沙子的效率并不高,但是跟其他小孩手中的塑料铲子相比,显得更高级一些。
别的小孩看着眼热,纷纷围在玩具挖土机周围,想要过一把玩挖土机的瘾,那小孩犹豫着,不太愿意分享帅气的挖土机,其他小孩便七嘴八舌说可以把自己当玩具借他玩,还可以帮他建造他想要的东西,于是那小孩点头答应了。
这群原本互不认识的小孩迅速打成了一片,准备齐心协力在沙滩上打造一片城堡群,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欢笑的声音回荡在公园上空。
慕年一直坐在长椅上,看着小孩们从无到有在沙滩上堆砌简陋的城堡群,还挖出连接一座座城堡的沟槽,把从人工湖里舀来的水倒入其中,形成连通的河道。
小孩们摩拳擦掌,准备再接再厉地在城堡群外围挖一条护城河,但工程刚刚开始,他们的父母便招呼他们准备回家了。于是他们依依惜别,约定第二天继续一起挖沙子。
该回去了,慕年想着,不然等会天色变暗,眼睛看不清,会更容易摔跤。
他拿过放在一旁的拐杖,吃力地依靠它撑起自己的身体站立,然后慢慢地往公园出口走。
公园外面也有很多人,他们大概十二三岁,穿着相同的衣服,沿着相同的方向走着。慕年知道,他们是公园附近那所初中的学生,现在是他们放学的时间。
学生们叽叽喳喳,分享着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讨论着同学和老师的八卦,商量着回家后一起开黑。他们行走在路上,就像在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流淌间发出激昂的声响,生气勃勃地前进前进在前进,在道路的尽头分道扬镳,奔向各自的远方。
但这只是暂时的分别,因为再过两天,等到周一,不,等到周日晚上,他们又会再见。
慕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环绕周身的电影荧幕中间,看着周围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充满着人间烟火气,可这一切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他就像一个透明人。
慕年站在一旁,等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才继续向前走。
慕年走得很慢。他准备离开公园的时候,天空非常明亮,阳光也很温暖,但当他走到离公园不远的小区门口时,太阳已经西下到了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黄昏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给他带来热量。
慕年感觉有点冷。
现在是初春,气温才刚刚开始回升,但并没有脱离寒冬的冷意。
慕年正准备走进楼道口,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身边一溜烟窜了过去,差点将他撞倒,幸好慕年习惯性靠着墙走路,这才避免倒地不起的结局。
“彤彤,你跑那么快干嘛,差点撞到这位爷爷了,快点过来道歉!”
随着一声大吼,身后走来一对夫妇,他们露出歉意的表情,带着跑回来的孩子给慕年道歉。
慕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那对夫妇才放下心。
慕年目送他们进入电梯,隔着电梯门,听到他们训斥孩子的声音。随着电梯显示楼层的变化,声音也渐渐消失。
慕年原地站了会,再次抬脚,慢慢走到自己位于一楼的家门前,摸索着掏出钥匙开了门。
门内一片黑暗,他在墙上摸索了一阵,找到开关,啪的一声,客厅灯光亮起,映入眼帘的是他的老伴带着笑容的脸,只是,是在墙上,是黑白色的。
“我回来了。”慕年轻声说。房间很安静,他的声音非常清晰。
他回身关门,黑色的木门缓缓靠近门框,砰的一声关上,暖黄色的光线被门阻隔在房间内,只剩下漆黑,就像盖上棺盖的棺材。
(想写出随着年龄的增大,社会关系逐渐死亡的感觉,但是好像失败了┭┮﹏┭┮)
作者:海稼轩
要求:笑语/求知
他突然睁开了眼,意识也瞬间回笼,完全不像一个上一刻还失去意识的人。这一刻天刚好亮起来,他靠在什么硬物上,面前是刚跃出水面的大日。他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湿润的水气流淌过他的身体,过去被忽视的一切感官都新生,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突然,一片阴影落在他脸上,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望向影子的主人,只是惊鸿一瞥,但他却觉得那一瞬间连初阳的光辉都被盖过。下一刻,他听到柔媚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师父,你终于醒过来了,稍待片刻,我们快要靠岸了。”
他才发现自己在江上,朝日尚不刺眼,落在水面上,砸出一片碎金,他纵目望去望不到边,只有薄薄雾霭轻巧地散去,退得慢些的就落入水中,水珠滴落下去融汇成河流本身,又被游鱼衔住吞入腹中。不只是所见,就连所闻也全然不同,浪花溅起又落下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他惊奇地想要探听更多,是行船驶过又合拢的划痕,是风吹动高草的喧嚷——噢!原来是要靠岸了,他睁开眼看到。
他站起来,觉得腹内空空,手脚也发软,但却觉得自己从未这样舒适过,那个女子侧着身子问他:“小师父,你身子可还好?不如再躺会,待我兄长过来吧。”
他看向女子,发现她竟然同他差不多高,头发挽起,大抵是个年轻的小妇人。他有些失礼地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弯腰以手作瓢,舀起水饮,江水寒凉,他也不在意地连喝好几大口,终于再直起腰来:“多谢这位夫人,不过我尚无大碍,不好白承恩情,您且吩咐,我别的没有,身体倒比旁人健壮,力气也有一大把。”
他见不到妇人的脸,但还是觉得她笑了,她没再说话,只将目光投向岸上。他也跟着看过去,渡口边的岸上,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男子正在手脚麻利地准备着绳索,男子轻而易举地将靠近的小船拴在木桩上,叫他什么也没帮上忙。
男子的官话似乎说得不太好,同妇人说话的时候几乎没说过几句官话,那女子看了他一眼,轻缓地提醒兄长:“阿兄,这位法师听不懂我们说话。”
男人也反应过来,同他友好地笑了笑,开口说话还有些磕磕巴巴:“这位……(“法师”,女子在旁边提醒)法师,你需要……休息吗?我的家前面就在。”
他想了想,也友好地对男人躬身行礼,刻意放缓了语速:“多谢您的好意,那么我擅自打扰了。”
兄妹俩的家就在岸边,离渡口很近,他看出来这座屋子已经有一定年头没有人住过了,最近又有了修缮的痕迹,但做得不太好。屋内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只有一张手艺拙劣的木桌和两把勉强凑好的木椅,屋角还立了一个柜子,看起来有些破旧。
他被邀请坐下,男人也跟着坐下,他才发现桌子还有着淡淡的柳木香,但似乎没晒干,于是多了湿淋淋的不适感。他看向女子,却见女子绕过他们闪进了屋内,他也不好再看,把心神收回来,同男人沟通起来。
男人和其妹并不是本地人,甚至是海外来客,据男人所说,他们来自比蓬莱更远的东瀛之地的日出之国,听闻中原多珍宝,又有圣人教化,一直对此地心向往之。他和妹妹都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他取的名字叫贺诚。他在船上学习过一些汉话了,但却没有妹妹精通,运气不好,遭了海难,他们和船上的人就此失散。他和妹妹死里逃生已经是大幸,也不敢再奢求钱财。运气好的是,现在正是夏季,失了财物行李的两人倒也不至于饿死在富庶的江南,他们甚至找到了这座久无人居的草庐,有了一处真正的容身之地。
男人说得磕磕巴巴的,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明了了他的全部意思,但大抵不差。他想了想,又问道:“贺兄是在何处发现我的?”
“您就躺在水上从上游漂下来,我兄长见您似乎失去了意识,便将您拉上船来。”贺家小妹端了两碗茶盏上来,给他和贺诚都倒上一杯,“不过我见小师父这模样,我兄长不帮您也定然不会有事的。”
他没有接话,只是微微一笑,拿起茶盏浅浮一口。茶汤和他记忆中的口味完全不同,并无辛辣之感,甚至还带了淡淡的甜味,接下来是青叶的涩味,叫他忍不住平缓了气息。他似乎被多年未见的未知唤醒,分明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一切却叫他觉得本应如此。
“对了,不知法师当如何称呼?”贺诚拍拍脑袋,问道。
“在下俗名李青,幼时被批八字太轻,故而一直养在庙里,受戒时叫慧觉,而今我已经不再在座前侍奉佛祖,故而二位也不必再叫我法师了。”李青捧杯笑答,贺家小妹没有出声,轻轻点头。
“那李兄弟,你现在是作何打算?回家吗?”贺诚屈指敲桌,贺家小妹行了个礼,又进了里屋。
“回家?”李青不由得重复了这个词,他几乎要忘记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了,那个父亲是严厉又慈爱的,母亲是温和又包容的地方,现在已经只属于记忆中一块发黄的角落,看起来竟那么陌生,他摇摇头,“我不会再回去了,父母子女的缘分已尽,我也不应当再回去。我能否借住贵宅一段时间?我会回报您的。”
“如果李兄弟不嫌弃弊宅简陋的话,只是要委屈你同我住一间房了,另一间房是我妹妹的。”
“真是感激不尽。”李青又抿了口茶,“令妹的夫婿是还不曾寻找到吗?”
“是啊。”贺诚面现忧愁之色,“不知道同我们一同来的那些人究竟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其他人活下来。”
“想必都会吉人天相的。”李青安慰道,“不知道贺兄现在最需要什么?你救了我,我就应当回报你。”
“可你一无所有,怎么能回报我?不必如此,我救你只因为我同你一样,请不要太放在心上。”
“我并非一无所有,我拥有一切。”
“那请你给我财富。作为交换,我也将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在对话中突然传来了女性的声音,她的语气很冷静,连半分情绪都没有被李青抓住,他抬起头,女子从房门内走出来,像是夺人心神的罗刹,同他对视的那双眼睛熠熠生辉,他听到自己应,“好。”
虽然已经定下约定,但李青却并没有表现出着急的样子,他头发还是半长的样子,不太方便见人,只是托了贺诚替他寻些抄书的活计。贺诚还不太识字,但也看得出李青应该在此道浸淫颇深。李青偶然发现贺家小妹也翻看过他手抄的书稿,但并没有听到过她对此事的评价,不如说,虽然她同两位男性同住这样简陋的屋舍,但二者却仍然几乎见不到她。
贺诚一开始替李青接到的只是供给贫寒学子的抄书活,得到的银钱少得可怜,但过不了太久,他便收到了新的待遇更好的请托,李青的抄书报酬就这样以叫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飙升上去,甚至在贺诚不知不觉间,他在城中都略有薄名起来。
李青在城外呆了大半年,除了抄抄书稿写写东西外,他还要出门去。他根本像是野人,在山林间采撷他所见的所有,一棵树的树叶从青到黄最终枯萎,枝干从饱满到干枯,树上的藤蔓绽开花朵结出果实又散落他方,他几乎对每一件发生的事情都怀有极大的好奇心,甚至有卧在树下两三天,只为了见雨后菇子吸取甘霖撑开一把小伞的事迹,好在没有旁人见到,不然免不得骂他一句疯癫。
等到来年春暖,他终于不再披头散发,某个集日,他第一次束起发进了城。城中街道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在人群中穿梭停驻,只觉得万事都新鲜,城池和山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同世人分离,同人世分割开来,但在人潮中他却觉得如鱼得水,虽一切都全然未知,却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下棋一般,局势变幻万千,但规则却是一块不变之石。他跟随人群向前,突然明白,只要他愿意,他注定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事实也的确如此,贺诚一直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从那丝薄名起步,很快做了书院的教习,继而是做了哪位大人物的幕僚,还未有五年,他便已经拥有旁人一生都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地位,但这几年来他很少再来见贺家兄妹,只有每年寄来的一大笔银钱证明他没有遗忘当时的约定。
贺诚一开始对这些钱还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的妹妹却一直安之若素,她将这些钱大部分用在贺诚身上,她在城中替贺诚看好了一所宅子,又置办了一些铺子,叫贺诚进城生活了。剩下的一部分钱,她找人在城外筑了座屋,自己住在里头,在庭院中种了些花草,雇了些人伺候着,每日也怡然自得。
李青再见到她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他看着女人想,上天总会给美人一切特权,比如让时间在他们身上都变得缓慢,她就是这样,多年来似乎浑然未变,却又成熟了更多,过往的记忆与现下的真实混淆在一起,叫他一时有些恍惚。
“你回来了。”他看到女子笑起,笑容中见不到没有惊讶或是温情,却又真诚得无可否认。他以为这是他所熟悉的东西,却又觉得陌生,这样的笑在他现在所处的生活中是见不到的,他下意识地这样判定。
“是的,我回来履行约定。”他定了定神,这些年来他同她没有过任何联系,但他却始终知晓自己将要回到此地。
“是吗?你确定已经是时候了吗?”女人收敛了笑容,她审视地凝视了他片刻,叹了口气,“随我来吧,李。”
他跟随着女人出门去,穿过修剪得精致漂亮的庭院,穿过肆意生长的繁茂的丛林,他脱下帽子、靴子,丢掉绣着金线的外袍,就这样多年未见地再次迎接风。夜晚的风带来露水,再次造访他的身躯,穿透过他,吹走他身后多余的衣物,他终于呼吸到熟悉的气息。
那是不绝的江水。
女人站在岸边的小船上,她一丝不挂,雪肤在月色下清晰又朦胧。李青并不应该惊讶的,但还是为美丽所动容,她却毫不变色,她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对岸,轻轻地呼唤着他:“上船来吧。”
李青上船去,本就纤弱的绳再系不住舟,小舟随江水而行。她的声音如初见那样柔媚:“你终于回来了,按照约定,我将教导你最后一课。”
“你能够教导我哪些呢?”他将中衣脱下,伸手去抚弄江水,水和缓地润湿他的手掌,传递到他身体中的每一个角落里,他在江水中新生,而今又注定要在此地褪去陈腐的躯壳。
“教给你自然所告知我的一切,也教给你我所告知我的一切。”女子轻轻地笑,这是属于师长的笑容,引领着他向前行去。
他们交合,起初他生涩,但他学得很快,不多时便学会了她教给他的第一件事,他们随船行而动,随水涌而浮,在数不清的时间中学习着对方。
最后,他们在江水中融合,他终于问她:“你的名字是?”
她笑着念出一段他不明白的音节,然后告诉他,她的名字在汉文中的意义正是此夜此月之时,接着将他拉入水下,他并不反抗,知晓这是一切的终点。
他醒来时已不在江中,而在一棵树下,他方才枕在树根上,只有还在滴水的衣衫证明过什么。
又是一场新生。
补:
虽然主题是菩提,但是全文没有提到菩提,嗯,这是本身的预设。就好像标题所说的“菩提本无树”,这个故事的菩提其实是几次新生和死亡间的所获得的智慧和觉悟,李青的法名慧觉就是智慧和觉悟的意思,我个人认为我应该是押上了这个题的。以及结局中没有直接提到的那棵树是菩提树(没有说主角是释迦牟尼的意思)
总体的话现在回头看感觉风格不太一致,挠头,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应该会改,应该(目移
作者:烤鱼
评论要求:笑语
在我们班上,A是出了名的怪人。
平时她总是绷着一张脸,看人时从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冰冷的目光,似乎从没有人见她笑过,也从没有人见她发过脾气。
大家都私下里说,她其实是未来科技的产物,高度拟人化的AI,只是感情模块有缺陷。她应当也听过这类玩笑,但她从来没对这些话产生过任何反应。
听上去没什么,但当你实际接触过后,就会感觉到哪里有点吓人。
知道我要和A做同桌,我的亲朋好友都纷纷来恭喜我。他们说我即将进行第三类接触,仿佛A不是机器人而是外星人。我没有给他们解释的心情,挥手把他们全赶走了。等我搬着东西坐到A旁边,她正一丝不苟地收拾着桌面,动作精准得像个机械。
我说嗨,我们以后就是同桌了,A用她冰冷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没对我说一句话。
后来朋友问我感觉如何,我说感觉夏天不用开空调,但冬天要加条电热毯。
其实我早就认识A,只不过那时她还没完全“机械化”,至少还能看出点人类的感情。但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毕竟小学的时候我们并不熟悉。
她那时只是个安静的小女孩,扎着马尾辫,是从不给老师添麻烦的优等生,和我这种泥地里打滚树上掏鸟蛋的皮孩子根本不是一路人。我们唯一说过几句话的那次,好像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我并不想跟A搞好关系拉近距离,只是相安无事我就很满足了。而这恰好是A擅长的,她从不无事生非,反倒是我,因为无聊,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聊天。
时间一长,A也开始渐渐地发展出了新的功能,至少对于我说的话,她会用不超过两个字的短句来回复,比如“嗯”,“好”,“对”,“滚”,“闭嘴”,等等。
我有心让她多说几个字。这比平时做的题,读的书,打的游戏都有意思得多。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道新的难题,没有规定解法,没有解题思路,只是一道冷冰冰的题目,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我。而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的回答多于三个字,只有一次除外。
晚自习第二节,语文老师偷偷给我们放电影。这是个关于人和宠物的电影,忠实的狗陪伴了人类一生之后迎接自己的死亡,赚足了大家的眼泪。
吸鼻子的声音在教室里此起彼伏,我也忍不住鼻子发酸,抽了张纸巾,转头却看到A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电影里的情节好像一点儿都没打动到她。
我忍不住问她:“大家都在哭,你不哭吗?”
“我只在想哭的时候哭。”
她如此回答我。
我并没有因为这九个字的回答而欣喜,而是想起了一件往事。
我们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上来了个实习老师。她年轻又漂亮,说话很温柔,还会自掏腰包给我们买奖励,我们都很喜欢她。
可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到一个学期,实习老师的实习期就结束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来给我们上课了。
我们用一节课给实习老师开送别会,大家买了鲜花,还叠了纸鹤送给老师。班上的同学都很伤心,大家稀里哗啦地哭成一团,只有一个人例外。
A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们。她的眼圈没有泛红,脸上也没有泪痕,全班同学都在哭的时候,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时我感受到一种近乎愤怒的情绪,便冲到她的座位前问她:
“你为什么不哭?”
她反问我:“为什么要哭?”
“因为老师要走了啊!你都不伤心,不难过吗?”
“为什么要难过?以后还能见到的。”
我气愤地指责她:“大家都哭了,你却没有哭,你真是个冷血的人!”
我不记得A当时是什么表情,只记得她说:
“我只在想哭的时候哭。”
时隔数年,A又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是单纯的巧合,还是意味着她并没有忘记那件事?
现在想想,我那时对她的指责真是毫无道理,而我直到今天都没什么长进。她是否在隐晦地提醒我,我的疑问就像当年一样毫无道理?
想再多也没用,反正A半个字也不会多说。
我们后来一直相安无事,一直到高中结束。
高考前的最后一节课,连老师也控制不住那些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索性就放任学生们喧哗。
大概是从教室里响起吸鼻涕的声音开始,伤感的氛围在班里扩散开来,空气里眼泪的浓度逐渐升高。
其实想到那些将要天各一方的朋友们,我也有点想哭,但我忍住了眼泪,转头去看A。
正如我想的那样,A就像是个旁观者一样,脸上没有一点儿泪水,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忍不住开口说道:“你好像还是不想哭。”
我本来没想要听到一个回答,但她却回应了我。
“我现在想哭了。”
因为这出乎意料的回答,我愣在原地,半晌才问了一个傻透了的问题:“那我怎么没见你掉眼泪?”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拿起一旁的蓝色中性笔,在自己的眼角画了一滴眼泪。
“这总行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A眼角的蓝色泪水,心想,她还真是个怪人。
评论要求:随意。祝阅读愉快。
“中学生住个校而已,至于这么大反应吗?”莱尔•迪兰迪叉住火腿,手腕微抬,叉子的金属长柄在旁边窗户透出的阳光下反出刺眼的光。他轻巧收回胳膊,嘴里咀嚼着那块火腿肉,端起餐盘转身向厨房走去。
食物在他口中反复被咀嚼,食之无味。不知道父母能否接受这个有点无理的请求。水龙头吐出一股股清水淋过手臂,这是他少数的几次清洗餐盘,平日都被尼尔•狄兰迪一手包办,兄长在处处都看起来比他可靠很多。赌气似的,莱尔拿过水池旁的几双碗筷,将它们仔细清洗干净,和自己的盘子堆放在一起,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这是他的劳动成果。
算了,这样未免太孩子气。莱尔叹口气,将盘子和碗筷按照往常的习惯依次摆放,桥归桥,路归路。末了,他盯着面前界限清晰的餐具发了会儿呆,如果自己真如愿住了校,是否和哥哥也将像如此不再有过多交涉?
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他宽慰自己。提出住校也的确为此,每每与优秀的兄长一同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类似姑妈家的茶话会、父母朋友的婚宴庆典、妹妹同学的生日宴请,不管参加过多少次,人们总围绕着同一个话题展开无休止的讨论:他和他容貌相似的哥哥。姑妈在兄弟俩间指指点点的手、宴席时交头接耳的宾客人头、小孩子们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都让莱尔无法忍受。从前每逢夜深,他总要交叉手指垫在脑后,借着月光观察光秃秃的天花板。
你与其他天花板相比,有什么优越之处呢?他向它发出诘问。
你没有。他下了定论。
但这并不妨碍你成为一个合格的隔离楼上与楼下的使者。你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但我能。经过无数个相同的夜晚后,莱尔终于发出一声轻笑,就让我这块天花板在别处隔音吧,最好能隔去那些人叽叽喳喳的手指。他翻过身,沉沉睡去。
妹妹自然是不同意的,两个哥哥他谁都不想离开,巴不得每天都陪在她身边玩才好。“嗯……辅导功课的话,我更想让大哥教我,你就陪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莱尔打断,“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离开了吗?”他仍然笑眯眯的,可眼里却没有笑意了。但是孩子什么也不懂,妹妹扑闪着眼睛站在一旁思考哥哥的话是什么意思。莱尔终究不忍心,揉揉她的头,准备回房。他一抬头,尼尔轻轻依靠在门框旁,像大人看着问题儿童欺负小孩以后如何收场。两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迈开步子向对方靠近的意思。谁也都没有错,但它就是横亘在那里,如同一条巨大的鸿沟。莱尔嘴角轻扯,在被兄长拦下问话前钻进自己房间。他太清楚哥哥是个怎样的人,仿佛天生就可靠厚实,让人安心。疏导亲弟弟的心理问题,一定会被他看做再正常不过的事,是他这个兄长应尽的责任。但莱尔现在偏要反叛,他想,活在一个人的阴影里那么久,凭什么不可以让我任性一次?于是他尽力躲着尼尔,尽力不让自己内心迸发出的小小黑暗面受到兄长阳光般的照拂——尽管他知道那照拂其实对他有利。
人不可能一直躲着阳光,同样也不能永远躲过决定不做。当自己仍然准时的出现在餐桌上参加家庭会议时,莱尔不自觉轻笑一声,还是要面对啊,仍然无法躲藏。他想起上学期班里一个犯了校纪的同学,说是违反校纪,细究其实也可以放过不算,被班主任喊去受教育后,回到班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等学校究竟将事情界定到哪一程度,给暧昧不明的空气一槌定音。他忽然感同身受。
出人意料的是,父母并没有对他住校多加阻拦,开个家庭会议也只是为了表达对家里第一个即将搬出去住的孩子表示重视和不舍,太轻易的胜利让莱尔感到不可思议,脑袋里准备的台词一句都用不上,反而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父母叮嘱的话语在耳朵旁一条条飞过,莱尔只看见几双眼睛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句句叮嘱一句也听不到,客厅暖黄色的光打在一家人身上,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他能感觉到到尼尔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其中蕴含的担心不言而喻。就呆在家里吧,莱尔心里生出一股挫败,家里什么都有。
“喝水。”尼尔端来一杯白开水,玻璃制成的器皿冰冷没有温度,凉意一直渗到手心里。
住校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散会以后来而不出意料地被尼尔堵住,但莱尔没想到地点是他的房间。天早就漆黑一片,尼尔站在黑暗中也没有半分胁迫感,月光把他衬得过分柔和。他看看自己的弟弟,这个容貌近乎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前几年还稍稍低他一点,现在却有追赶上他的态势。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弟弟的反常应当与他有关,可一直和睦融洽的家庭里能有什么能够影响到他呢?尼尔心细,却仍旧窥不得端倪。交流直接有用,他只得用上这个法子,希望能看到莱尔藏匿在心中的真实想法,减少哪怕一分留下遗憾的可能。
“坐。”尼尔自然的坐到莱尔床旁的地板上,他松弛地靠在床边,双腿交叉前伸呈好看的线条,看上去比在自己房间还要舒适。身体向右往旁边挪了挪,给莱尔留出一些位置。“这是我的房间。”莱尔看他的样子太过悠闲,不由得在“我”字上加重力道,不过他嘴上这么说,倒也没计较什么,走过去就在兄长旁边坐下,抬头看月光,正从面前的窗子里不急不徐地洒落进来,心想,这可真是个适合告别的场合。
莱尔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兄长问起来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学校而不住在家里,他就回答说,不要妨碍他尝试住宿的新生活,又或者,最近正在追一个住宿生姑娘,住在学校能够增加和她接触的机会。反正目的只要达成,过程再追究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尼尔问起了妹妹的功课,想到早上妹妹的回答,莱尔不禁再次有些生气:“她指名道姓要你辅导功课,就别再来问我了吧?以后我住校不常回来,可别忘记了教她作业。”
“这是你执意住校的原因吗?”尼尔突然转过头来,四周的黑暗反而让这对眸子更加深沉。“我早该注意到的,莱尔。旁人的一些言论和看法,似乎让你格外困扰。”
“不,也许有,也许没有——好吧,就是有。”莱尔腰板一软靠在床边,腿也跟着放下,贴近地板。“只要我离你稍稍近一点,就会遭到不计其数的比较,你认为那感觉还不错吗?”莱尔讽刺地笑了笑,“那滋味可不太妙,你想试试吗?”他紧盯着尼尔,眉头紧皱。“哦,我忘记了,你是在比较中那个被大家称赞的家伙呢。你……”
他的话被猛然打断,尼尔抓住他的胳膊。“听我说。我早该注意到的,”尼尔嘴角有些苦涩。“对不起。我能够理解你是怎样的感受,那是一种比在格斗的时候连续被敌人躲过要害更烦的感觉。别人把你和我比较,难过的不只有你,莱尔。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比你优秀多少,甚至在有些地方,我并不如你。但那是别人的看法和感受,你知道吗?每次被其他人称赞的时候,我都很惶恐。”
尼尔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但他并没有沉浸在喜悦中,当务之急是让弟弟放下执念。“那明明是你的强项,你在某些领域比我更强。我常常反思,我是否偷走了属于你的荣耀。这感觉比我自己光明正大赢得奖赏要更难过许多。我尝试过,但我们无法让所有人都闭嘴。你将来也会遇到这些百口莫辩的场合,它会比今天我们所遭遇的场面棘手许多。”
尼尔扭过头,抬头望向天空,它是那么黑暗,但在黑暗中仍然有明亮的月光。
“不要离开我,莱尔。没有比家更好的去处。”莱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得慢慢问道:“爸妈会因为我改变决定而生气吗?”
尼尔笑了,“当然不会。我们值得因为这个而开一次庆祝派对。”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有咱们自己家人参加,在你调整好自己之前,我保证不会让你面对任何目光。”
开学时欢迎返校的横幅每年如期而至,尼尔和莱尔一起走进校园,相同的是他们都只背了书包。“你们自己享受住校生活吧,”莱尔看着那群正在把行李搬上楼的住宿生们,心里有些快乐的想道,“而我有我的家人。当然,再花费心力在他人的眼光里没有意义。”他和尼尔对视一笑,默契地同时向路过的老师打了声招呼。
风拂过校门口盛放的雏菊。莱尔经过校园门口拱形的欢迎条幅下时疑心自己是否经历了什么仪式,不是关于开学的。
作者:狐獴
免责声明:随意
The story can resume,I will return,find you,love you,and live without shame.
南陆历0020年,夏 地表
沈青尘挣扎着扑腾了几下,睁开了眼睛,棺材一样低矮的屋板顶提醒她,她已离开了“南陆”,夏贞在狭窄的床上努力离她远些睡,此时眉头也是习惯性地紧锁着。
沈青尘本能地伸手想把她打成死结的眉头揉开,但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这么干——好不容易有人能睡个安稳觉,随她吧。
窗外是灰洞洞的夜,窗棂上不知是谁贴了份南陆要围剿流亡使女的告示,这种骇人听闻的东西自从使女制度成立以来每天都会在各个角落出现,后面附上走私飞船的联系方式——如果哪个流亡使女信了,掏高价上船,以为能被送到还有一丝希望的北方,但最后极大的可能是被卖去其它星球,命运只会更悲惨。
她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脑子里飘过她的梦。
她这是数不清第几次梦见自己从女子义务教育学院出逃的过程了,每次梦到都是相同地肾上腺素飙升,那些刺激的环节她现在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梦里虚构的,但她清楚地记着,自己抱着包从三楼跳下来,带掉了“稳定、光荣、责任”霓虹灯校训里的荣字,电线也被她扯坏了,这玩意没在她高速坠落中带走点她的什么,万幸万幸。
她清楚地记着那个场景,她潜出了“温室”,跑出了led光板做成的湛蓝天空吊顶,她跑入了“温室”外的无尽暴雨里,身后带枪的守卫和拿电击棒的教养嬷嬷带着大狗在后面怒吼着追她,她除了看一眼那个被她破坏后可笑的标语之外,再没回头过,她跑着,尽情地跑着,像是要冲散厚重的铅云,去捧那轮她年幼时曾见过的月亮。枪在她身后响了,一声声地威赫着,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中弹,她觉得那时就算她被打碎了脑袋,她也会像刑天,像夸父,跑出这片南陆。她找到了自己藏在路边排水渠里的动力滑翔翼,搏了命地助跑拉开功率调到最大,她飞了起来,轻巧又惊险地越过了高压电线围绕的二十米高墙,跃起那瞬间她感觉狂风吹袭她就像吹飞一张纸,雨水重重砸在她的脸上,又在高空的低温里快速结出了冰碴子,她抱紧了怀里的包,那个轻飘飘的小玩意好像是个护身符一样,她执拗地没有闭眼,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吹到高压电网里烧成火球和灰碳,她要好好看看这片围墙外有云的天,看向北方,哪怕就是一秒。
但她活下来了,唯一差点要了她命的是跳楼途中被荣字金属板割伤的大腿和相应而来的感染,但她当时没什么痛觉,也没机会包扎,只能任凭伤口大敞着,露出薄薄一层脂肪和割伤的肌肉,血被雨水冲淡了,把白色的学院裙染成了玫红色,她偷了警卫停在外面的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去“南陆”边缘,去撘那班偷偷运行的“电梯”,她知道,夏贞一定在那里等着她。
她激动地嘶吼着,像条小狼——脖颈上的电击颈环被她破坏掉了,她想逃,想笑,想大喊的思维也再也不会招致电流折磨——她更想哭,从她选择从女子义务教育学院楼里跳下来的那一刻,她就彻底从安城,从九大家除名了,没有一个家族会承认一个拥有子宫功能却拒绝履行生育服役义务,拒绝确保家庭繁荣的女人,她将成为安城,成为沈挽倾的耻辱。
那是班空的送货梯,把培育出来的水果蔬菜畜类从中层的“蜂巢”八个小时内沿着高速电梯垂直运到高耸在对流层顶里的“南陆”供九大家及其附庸享用,她要搭乘这个无人的货梯,逃进“蜂巢”再想办法躲过蜂巢的生产监督队,逃到地面,和顾清鸣汇合。
三四米高的电梯口黑洞洞地大敞着,四周回荡着机械待机的滴滴声,这一切还是和她想的不一样,她是安城的嫡女,从没离开过南陆,更本不知道“电梯”长成什么样。她跨着摩托车在门口绕了两圈,压低声音喊夏贞的名字。失血让她眼前有些发黑,要是再找不到夏贞,她可能真的会死在这。
电梯里突然闪出来两道白惨惨的光,沈青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眯眼一看那是台几近淘汰的高达MS,它安静地垂手坐在那里,如同死去的巨人,锈迹像是黄铜色的花,腐蚀了一半它洁白的外甲。
高达前视镜的光很快就熄掉了,转而机体上一些部件亮起了闪光灯,沈青尘跟着闪光的指示灯,艰难的爬上了高达头部,她敢肯定她刚进舱就晕过去了,因为再有意识的时候,明显感受到电梯在下降。
夏贞给她包扎好了,她如往常一样,简单问了问沈青尘感觉,没多余的话。夏贞头发乱了,衣服脏了,却不似她这般去了半条命,不是生活在“温室”里的人,特殊情况下就是比她更灵巧些。黑洞洞的机舱里只有一排排仪表闪着红光或绿光,沈青尘一边眼晕着,一边努力思考这架高达的型号——近十年产的高达都是全息屏操作,这种纯机械的画风恐怕年代很久了。
“功勋高达项王号,参与过第四次星际战争和‘大辐射’救援,本来放在博物馆,南陆历时代开始后就很少被拿出来了,渐渐地,大家都忘了它,”夏贞小声地说着,仿佛怕吵醒沉眠在钢铁中的精灵。
夏贞比沈青尘年长些,她少女时代酷爱这些钢铁机甲,镇日泡在维修厂和资料室,研究它们的构造,她在图书馆仓库里帮工的时候真的找到了古早的“项王号”资料。在《联合家族法案》通过后,在成为使女,遭受恒河沙数地折磨后,她命运般地偶然知晓了“南陆”要偷偷在把项王号送到蜂巢销毁的事,才有了这个狂妄却又漏洞百出的计划。
“包呢?”沈青尘忽然惊觉,“我把包跑掉了吗?”
夏贞赶紧把放在驾驶座上血迹斑斑的雏菊花小包拿给沈青尘,看她长舒一口气,像吐出了自己的灵魂。
“他们强迫我们都要站在绞刑台下看处决过程……她在上刑场前,都还以为嵩山能替她求来特赦……你知道吗?她年龄好小,真的对死没概念,一脸茫然的站上绞刑台了才开始哭,念叨着好些个她认为在她生命里很重要,以为会来救她的人,其中也包括我哥哥,还有尹陆离 。”沈青尘失血太多,手上无力,很艰难地拉开了包链,一盒碎掉的粉饼,一盒只用了淡色的眼影,一只缺了壳子套着纸套的口红……这些个遗物上都刻了朵简单的小花,她看着小花,胃里一阵翻腾,差点没吐出来,可她嘴上仍兀自不休地说着,“我站在下面,听见有人在笑,我旁边的守卫在笑,他在欣赏,在嘲笑她花痴,嘲笑她……下贱……可她做了什么?她什么都没干,她只是说出了她的愿望。”
夏贞断然地收走了小包,罕见地打断了沈青尘的话。她翻出些防水布来给沈青尘盖上,电梯要走四个小时才能到蜂巢,沈青尘需要的不是宣泄,缅怀,而是休息。
夏贞套上防护服,爬出驾驶舱,耐心地一寸一寸检查项王号机体和线路,拆掉所有安在上面的定位仪和爆破器,“项王号”渐渐地从一个被绑满炸弹,即将被分尸的废铁,变成了她,她们的最大财产,变成了一位倾盖如故的朋友。
她回到机舱,沈青尘已经睡熟了,她缩在驾驶座上,尽量离沈青尘远一点,怕熏到她。
使女的义务准则之一,就是27岁之前,为所服务的家族生出三个孩子来,未能完成任务的,则变为30岁前四个孩子,33岁之前五个孩子……生育是社会公认的女性价值和惩罚手段,年龄则像丧钟,敲打着年华易逝,子宫易老的使女们。
夏贞不是适合生育的体质,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第二个孩子给她留下了永久的伤害——盆底肌松弛,她会漏尿,这个毛病让她的“服务”对象兴致全无,而夏贞自己也很清楚,遵守使女的规则,她迟早有一天会脸上盖着白布从产房里推出来。
她并不是全然缺乏母性,她也觉得自己的一儿一女足月后怪可爱的,可这背后又是要命的机制在震慑她,她的求生欲压过了母性,便不再惦念他们了,她成了众人口中没人性的妈妈,缺乏道德的女人,直到今天,她选择从安城逃了出来,跟着她的座驾,和地上躺着的“大小姐”,一起流亡天涯。
顾清鸣则是另一个不甘的故事,她在夜城原本打算安安稳稳接师父的班,结果被查出来仍能生育——真的很有可能是医院故意拿错了单子,她自己又去检测了无数遍,都是染色体异常无法怀孕,可这个结果九大家不认——她等于在政治斗争里败北,被李玄燹送去了一所女子义务教育学院,只不过她是名利场里走出来的人,手腕多些,逃的也更早些,已在地面落了脚。
项王号在夏贞的精准操作下躲开了红外装置,从蜂巢的货运接口逃了出来,无声地飞掠过铁灰色的山川和盆地,远方哑铃状直通云霄的建筑渐渐远了,她们在寻找藏在山谷,丘陵中的地表城镇,顾清鸣会在606号城等她们。
地表辐射太重,夏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沈青尘留在项王号里,她把项王号藏进山谷,穿上伦琴隔离服,潜入606城,在最大的赌场门口找到了顾清鸣,她穿着一身艳丽的旗袍,在用尖头高跟鞋闲极无聊地踢石子,顾清鸣刚打过伦琴针,体内高速的新陈代谢能驱散辐射影响,但相应地,长期使用伦琴针的地表人,一般活不过40岁。
顾清鸣带来了一大盒青霉素,又假托客人的名义买了一大扎纱布和酒精,地表城市管理松散,她们逃出去并不困难,青霉素及时救了沈青尘,虽然她不得不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忍受缝针。
她们在地表藏身了半个月,沈青尘负责养伤,夏贞照顾她,顾清鸣则因为伦琴针的效力还在,负责起了外出搜罗食物。
期间尹陆离独自前来过一次,带来了北方起义军的满满两车炮弹和微型核反应堆,他几乎是哀求沈青尘加入起义军——他接手了星际海盗刀把子的舰队后和刀把子的儿子起了冲突,带着一些个不愿长久漂泊在宇宙里的海盗往返于星际与地球之间,积蓄力量,在北方和很多人一起筹措,秘密打算推翻九大家——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尹陆离跟九大家半数以上家主有交集,再加上起义军力量不值一提,南陆上层也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沈青尘点头,她们困境可解,尹陆离甚至还能偷偷送沈青尘去见沈挽倾。沈青尘微笑着拒绝了,尹陆离送来的装备虽然都被磨掉了标号,但她仍能认出来这是安城的东西——沈挽倾默许尹陆离“拿”了这么多东西来,还让他来见自己,就是给了她“选择”,偷偷被送回安城躲风头,还是彻底离开。
她已无法信任庇护了,哥哥再爱她,在九大家的铁律面前,也只能在离谱又荒唐的差中选一个好来,把她送去个文明一点的教育院,可这哪里是好呢?南陆与北方,看似是禁锢与自由,可无论南陆北方,都拴不住她,她看过更好更圆的月亮,使女准则并不能洗掉那些关于自由的印记,她是军舰鸟,南陆北方,只是她展翅一隙,她终将飞向更远的地方。
沈青尘伤快好时就镇日拄着拐杖在装备区跳来跳去地改装武器,她小时候偷偷和沈挽倾一起学机械制造,在各种热兵器领域,她甚至比沈挽倾还要出色的多——当然,这一切也就停止在被送去使女学校之前。
尹陆离匆匆离开了,他也有自己的“great good”,他犹豫再三,给了沈青尘一个绝望的拥抱——他们在抵抗同一个东西,打同一场战役,却各自面对死亡,他们也许相爱,但在瞬息的生死破碎面前,情爱渺小地不值一提。
沈青尘从遗物里挑了支口红,做成了个吊坠送给尹陆离,她没有告诉尹陆离这物件主人的死讯,只是让他收好,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式既能不让尹陆离自责,也能寄托死者一片纯真美好。
南陆历0015年,夏
她们在一个沉静的夜晚起飞,无人相送,项王号屹立在枯槁的地平线上,像是将要追逐太阳的人,前视镜红白光交替闪烁着,清空航道的飞鸟,核反应舱粒子碰撞,巨大的能量驱动重达十二吨的脱离地心引力高速升空。机舱内三个女人背靠背面对各自仪表盘,顾清鸣领航,夏贞掌舵,沈青尘监视,正式开始鲁莽又恢弘的冒险。飞出去,她们脱离女人的身份,卸下使女的责任,成为宇宙黑暗丛林里的野兽,她们很可能会死,死于某次宇宙粒子冲击,死于某次海盗帮派火拼,死于九大家舰队通缉……但她们能活着,相互陪伴,聆听欢笑地活在太空里。
那个雏菊小包后来被她们三个做成了个微型卫星,依靠太阳能和微型反应堆能绕着地球飞上八十年,填进包里的还有顾清鸣的一块“长命百岁”玉佩以及很多年前沈青尘与之同游嵩山派夜市时无意间拍下的合照,照片上还有沈挽倾,尹陆离和严家兄弟等人……彼时少年此刻风流云散,而她将会成为夜空中一颗看不见的星星,默默环绕,见证并守护着她曾经爱过的人,八十年之后,它将准确降落在北方最大的内陆湖里,迎接彻底的长眠。
评论:随意
作者:旬夜
备注:刷剧同人
1、
我叫尹珏。
是珏,王玉的珏。
音同“绝”字,但大家都爱叫我“玉哥儿”。
当年我娘怀我的时候同我爹商量我的名字。他们夫妻二人彼时正如胶似漆,当即决定给我起一个如珍如宝的名字,后又觉得玉是个好字,就给我起名叫尹玉。而后想更珍宝一些,便加了个王字。
毕竟我爹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闲散王爷,本质多也是正统的皇亲贵胄。
奈何他俩的书考,习文方面建树全无。
双双认为这个珏字该同“玉”同音,于是玉儿玉儿得叫我叫到了我满月,直到要入册当日,他俩才恍恍然惊觉,原本他们的宝贝儿子根本不叫尹玉,而是叫尹绝。
但名字起了都起了,入册都入了,也就只能这么用了。
可这十来年过去,所有人都爱叫我玉哥儿,说是叫着好听,只有我明白,是我娘舍不得那“珏”字,而我爹纯粹是懒得改。
记得六岁的时候,宫中先生教我们“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我爹替我温书,教我这“刬”字念“划”。我轻信了我那不靠谱的爹,第二日同夫子据理力争,最后被夫子打了手板,还罚抄了书。
我同我爹泼闹。他无奈叫来我娘,而我娘看了几眼,也凿凿地认为这字就该发“划”。当夜险些拖着她那几尺长枪,杀进先生的府邸。
却堪堪被当时来探访的川主夫人我薇姨给拦住了。
薇姨当时靠在我耳边道。“玉哥儿,你爹娘连你的名字都念不清呢,你怎么也信他俩。”
我当即醍醐灌顶,那时我虽才六岁,也心知,万不可再继续丢人了。
于是伙同我薇姨一人抱着我娘手臂,一人抱着我娘的腿,又假装我扭了脚,哇哇哭了一阵,才避免了一场本就不必发生的悲剧。
-
说来我爹我娘当年是因为九川联姻才成的亲,彼此都看不大对眼。
当然这话也是我薇姨同我说的。
薇姨当年同我娘都是九川送至新川的秀女。她俩关系亲厚,薇姨作为如今的川夫人也为人和善。但过去川夫人几乎不出宫门,而她常闲来无事就到我们府里找我阿娘玩。
有几次关上门打马吊,我在院里练剑,正舞着,就看见苏公公做贼似的进来,哎哟哎哟得喊,我的小少主,见着川夫人了没?
我拿剑指了指那马吊声噼里啪啦响的书房,他登时像终于找着了菩萨,提溜着衣摆就杀进去了。“川夫人诶!您还玩儿呢,川主都快火烧眉毛了!”
人人都说我薇姨是个厉害的角色,从一个无权无势的六少主侧夫人,成了正夫人,后来协同当年的六少主也就是如今的川主我六叔废除旧制,开放商贸,甚至开创了女子经商的首例。
虽说而今这新川中女子行商已是常事,可在当年甚至算得上“大逆不道”。她却成了女子经商第一人,而当年同她一起大逆不道的同夥里,也包括了我亲娘。
我爹说,他这么些年就是爱惨了我娘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天塌了,有我娘的长枪挡着。
他觉得十分安全。
但我也知道,我爹是绝不容许天塌的。用我薇姨的话说。“你爹散漫是散漫了些,遇到了事儿拼了一身剐,也会将那伤害你娘的东西拉下马。”
当初我第一次听闻,心中却是不信的。
毕竟我看着我爹那东倒西歪弱不禁风的模样,又瞧着我娘策马弯弓,英姿飒爽的样子,觉着我薇姨可能是顾着我年纪小,又不忍我爹在我心中形象受损,说谎话来诓我。
我爹这人,脾气好,脸长得也还成。可平日里让他干活多了他都能哎哟哎哟哼唧半天。
有年川主让他和我三伯一起去墨川考察农耕发展情况,去了俩月,回来和我娘叫苦连天——那么大一脑袋,在我娘怀里蹭——而在那半刻之前,那个位置是我躺着的。
“你怎么还和玉儿抢着撒娇啊。”我娘摸他额头。
“哎哟,我这不想你了吗?小半个月,你可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的苦!那墨川真不是人待的。”
我心想,我娘的膝盖头也不是你这么大的人该待的。
我生气地瞪着我爹,而他却不要脸得“嘘嘘”得朝我摆摆手,那意思我明白——让我立马滚,该哪儿待,哪儿待着去。
我气得回去撕扯他枕头被子。
当夜,我被我娘揍了一顿。
-
想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心中对我娘的敬重是胜于我爹的,毕竟一个人成天杵着一杆长枪督促你练功,练不好就要揍你,你多少是得怕她。
为此我爹劝解我:玉儿,你习惯了就好。你娘如今打你可是都收了八成力了,想当年她揍我啊……
“怎么,用了十成十?”
他瞪我。“怎么小小年纪就咒你爹呢?三成。”他忽然显露出几分娇嗔。“比你多一成,你娘她爱我。”
“……”我是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好炫耀的。
就像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我娘究竟看上了我爹哪一点。
我薇姨曾说我爹与我娘当年相看两厌,而我只觉得我娘早已被情爱,迷失了五感,蒙蔽了心智。
这大约应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
毕竟在这全新川,我爹能排的上号的就是他这成日叭叭的嘴,和他那比城墙还高的脸。
今时的新川讲究的是自由恋爱,男女成婚前总要“相看”一番。这算是我薇姨当年还是六少主夫人的时候想出的法子。说是避免男女之间盲婚哑嫁。
毕竟他们当年就是盲婚哑嫁来的。
我的母亲和薇姨几个姐妹,是我们九川中的最后一批秀女。当年,为了废除这联姻旧俗,如今的川主我六叔可夙兴夜寐费了不少力气。
虽说当年他们联姻的几对,最后都算得上圆满。
但我薇姨曾说过,他们能在一起,却并非得益于九川的联姻旧制。
那不过是运气,老天给的运气。他们只是恰巧遇上了不错的人,于是历经一方蹉跎,也终于爱上彼此。
可哪怕如此好的运气,他们也都曾不甘过,痛哭过,也委屈过。
更遑论那些运气不好的人了。
而我知道谁是那运气不好的人。那是我被幽禁的二伯过去的侧夫人,她叫郝葭,蒹葭苍苍的“葭”。
-
想来,当年同我娘一起进新川城如今生子的生子,经商的经商。
各自境遇皆有不同。多年来,我七叔和思思姨多年来琴瑟和鸣,六叔和薇姨携手相依。哪怕我三伯至今还不大被我海棠姨待见,但我也时常见他来府上接她。
至于当初那位被我爹和薇姨他们拼了命救下来的郝葭姨。
如今成了新川有名的布匹绸缎商。经营的铺面,遍布了都城。
近两年少见了些,只听说打算将生意做回胭川老家去,想要发展新业务,还动起了花卉香料的念头。说是将花果香气用精油封存,着以衣料,让人能冬日留荷香,秋日摘冬梅。
因地制宜发挥胭川花果优势。
她至今未再成婚。用她的话说:“我错了一次,便要仔细。不将就,细挑拣。若是挑拣不成,那便过我自个儿的日子。是我离了男人不成么?我呀,如今靠着自己的手脚过活,站得板正,走得踏实,这可不是神仙般的日子?”
那时候我被我娘牵着,看着在穿廊边抬手接雨、迎风恣意的白衣女子,心想,我爹当年曾倾慕过郝葭姨想来也是有几分眼光的。
哦,说起来我爹喜欢过我郝葭姨这件事儿,当年没少给我娘惹过气。
好在我娘心里不藏事,不痛快就揍我爹,揍着揍着也就痛快了。还连带揍出了点顺遂的夫妻感情。
用我爹的话来说,打从他同我娘如胶似漆以来,我娘是再也没有动过手揍他了,最多是撒娇,就是我娘撒娇力气比较大,容易给他捶得胸口疼。
唯独一次,大过年的,我娘给我爹从房里打出来了。
那时候我还大清早被嬷嬷带着吃甜团,就看见我爹穿着新年朝拜的衣服,咕嘟咕嘟从门里滚了出来。他摔在地上捂着脸,委屈地喊:阿婧,我就是答得慢了点,你也不至于这么打我吧!
我娘长枪一杵,吸了口气。好啊,那我给你机会,你在这儿慢慢想。
我爹:这都要上朝了……
我娘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把门一关。
关门前说了一句:那你这就别回来了!
然后大年初一的,我爹就真的整整三天没敢回来。
最后还是我薇姨和九叔他们想了个办法,让我爹把我娘给哄好了。
至于怎么哄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我娘问了我爹一个问题,我爹答不上来。我好奇地问那问题是什么。
我六叔那时候教我下棋,讳莫如深地说一句:送命题。
我心想,何为送命题。我薇姨在一旁笑着问我六叔:“你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我六叔看看我薇姨,又看看我,将手一请。“此为送命题。”
2、
这么些年,我爹和我娘的感情一向不错。
除了偶尔我爹这嘴没长脑子,把我娘给气得要揍他,府上的日子一般过得很安稳。
春日晒晒太阳,冬日吃吃火锅,偶尔鸡飞狗跳。
有时候我娘出门的时候,我爹还扒拉我,说:去,去看看。
我就瞪他,你干嘛自己不去。
“我去你娘该不高兴了,说我老不让她自己出门。”
“她出门十次,你八次就跟着,就这一次你还扒拉我。”
日复一日。我总以为,他们二人间,只有我爹离不开我娘。
为此我默默向天祷告,谢谢了诸天神佛的良苦用心。
毕竟,我爹能遇上我娘,应是上辈子积德行善了。
后来有次上元夜,新川办了灯节。
那年我大概七岁。
那是新川第一次办灯节。火龙长灯从街头亮到街尾。都城最热闹的夜市里,一座四层高的火树银花灯楼伸出绚丽的枝蔓。
我穿着新衣,跟着爹去郝葭姨那儿。
街头人潮攒动。我爹挤着挤着看中了一个明王面具说要买来给我娘带。
我心想他一会又要被娘数落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不知何处而起的大火早已包笼了新川城的上空。
上元夜,举川欢庆,夜市中心骤然间冲起滔天烈焰。人群从那一刻开始混乱,更有一群身着黑衣的人于街巷穿行。
后来我才知道,川主虽然在九川推行改革,但新政终究是动了一些旧党的利益。新川主和川主夫人想普天同庆,有人便不想这上元夜好过。
四周都是跑动的尖叫声。我在人群中被推搡冲散。
慌乱中想起娘是去了最近的脂粉铺子要给郝葭姨买礼物。想着找到娘我和我爹就安全了。
我踮脚张望。
恍然间,余光瞥见一个明亮的影子像日光从天而降,带着滚烫的热意——那三层楼高的灯架倒了。许多纸灯已经燃烧了起来,宛若一排坠落的星火。
在那灯架砸下来的瞬间。
我被一个人抱在了怀里。
明王面具砸碎在我耳边发出脆响。
周遭是炙热的火焰燃烧声,人群的哭嚎和被火灼烧疼痛的惨叫。我爹一头的汗,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拆碎了他背后燃烧的木架,护我站起来,他将我抱到路边“玉儿你就站这,别乱跑!等爹回来。“转而又去救人。
大火乌泱泱烧着长街,人群仓皇,狂奔一片,我爹站在那片火光里,身形狼狈。他喊。“别挤,顺着街走,护城军马上来了!“
却不知怎么的,此刻又高大的厉害。
我好像忽然明白,我娘爱我爹,是有原因的。
待到护城兵马赶到,他衣角还带着未熄的火星,跑来抓着我手问。“玉儿没事吗,没事吗疼不疼啊!”
我眼前氤氲一片看不清,觉得火烧得那么大,那么烫,将我心口烧了一层又一层。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最后放声大哭。
他以为我吓坏了,将我抱在怀里手足无措。说要给我买糖人,又说要给我变戏法。末了给我扮鬼脸。我想我不疼,可爹你疼不疼啊。
后来我才听说,当年二伯兵变,九川三川支援都城,我六叔带着援军赶来,我爹我娘还有薇姨被困在成立苦苦支撑。
我娘是丹川郡主,我二伯想杀了她让丹川主同新川倒戈。我娘为了护薇姨她们先走受了伤已经动不了了,我爹不知道从哪里扛来了个一个门板,将我娘护在身下。
身后的箭矢声如疾雨,噼啪作响,我爹像是和菩萨神明借来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死死扛着那块板。
轰隆的箭阵像是场大雨。
我娘看着他哭,吼着他快滚。
他撑着一下没动,生生撑到了援兵来了。
等后来想将那门板拆下,他背上已有好几只箭穿透了木板扎进他身子。有一只入后心已有寸许,就差一点,殃及脏腑。
我六叔他们都说,这是他们这辈子见到我爹最英勇的时刻。可他的英勇却维持不了多久。等拆门板时,我爹又嚎得滋哇乱叫,求爷爷告奶奶,说不活了。他疼的不行,但看了眼我娘没声了——我娘掉了眼泪。我娘一哭,他就笑。乐呵地:阿婧,我没事,不疼,哎哟……轻点啊徐太医我哎哟我去……
然后我娘哭着哭着又笑了,忽然抬头亲了我爹的嘴角。
我爹是个“废物”,文不成武不就,但我娘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也要用他那几尺身板,将我娘抱怀里了,挡了伤,他才舍得死。
后来有了我,他要撑到我和我娘都安全了。他才敢舍得去死。
我爹是个废物。
出了事儿,他就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废物。
只要有他在。
天塌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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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许多年,我爹娘依旧恩爱。
而我入了弱冠之年,即将行加冠礼。
经年累月,我娘对我苦心栽培,无论严寒酷暑,总不忘祸祸我,也祸祸她的兵器,怎奈我的武艺上始终也不见多高造诣,最多能用点兵器自保。
好在是在习文方面,因有些天赋,后来由我六叔带着,参加书考也略得了几回头筹。于是我六叔便打算待我正式开府,让我入九川事务司任职。
为此我娘有些气闷,说她这一身武艺叫别人家姑娘教的不错,怎么教自家儿子死活教成了个二流。
我心想,约莫是您和爹当年将我名字叫错,又将我功课教错,我属实怕丢人才成日挑灯夜读,造就了习文上的一点小成就。
如此想着,属实也是不敢说出口。
后来,家中筹划我的婚事,因我娘是丹川人,便打算让我亲姨丹川城主给我物色几个好姑娘。她的第一观点就是武艺要有,至少不能比我差。
我从小看着我娘策马红缨,想着倒也不错。
只不过丹川路远,我大姨又是个强迫症,折腾了小半月足足几斤重的名帖,运了许久也不见来。
我那时上街闲逛。某日路过街头闹市,忽然被一个东西砸中脑袋。
我下意识接住一个棍,回头才发现那是个团扇的扇柄。
“哎呀对不住!”
抬头时,一个微微圆脸的姑娘正瞪大眼盯着我,她生的清秀,袖子捂着嘴瞧着有些惊讶,见着砸了我,忙冲我喊。“你,你……等等我我马上下来。
身后从小和我长大的先云大喊:少爷,您没事吧。
我盯着手里把柄团上,看到上面绣了只猪实在丑得厉害,噗嗤笑出了声。
先云以为我被砸傻了。
我抬头见到朝我冲过来的姑娘,她头上两位发髻微微晃动,像是两只春日的蝴蝶。
那时春日光景真好。
新川街头人来人往,一如往常。
我忽然想起我爹曾告诉我那个“送命题”的答案。
那年他把我娘气回丹川。
丹川主为了给妹妹出气,百般刁难,还要他逗得我娘笑了才可转圜。
我爹绞尽脑汁,屡屡碰壁,最后甚至为了我娘学了变脸,表演地那是一团乱,本以为要完了。
可我娘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说,他对我娘并不算一见钟情。
只是那时,他瞧见我娘笑起来的瞬间。
整个世界都亮了。
-FIN-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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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鸽子呼哨着飞过,向着瓦蓝的天空深处飞去,逐渐缩小成落在视线里的几个小小的点。风筝被鸽子惊扰,陡然失了力气,转着圈儿落下来,挂在树的高处。春捏着线,试图把它扯下来。风筝被架在枝叶中间,很是顽固,春急了,施足了力气一边拉一边踉跄着后退,一不小心踩到小石子,仰摔在地上。“哗啦”一声响。春侧过头,看到的便是地上散了架的风筝,眼泪先于声音从脸颊滚落。
母亲听到动静赶过来,对着这个小土人儿哭笑不得。她提起春,拉起她的手转一圈儿,拍掉身上的土,收拾好散落一地的风筝骨。“妈妈,它坏了!”春跟在后头喊。母亲一面绕着线一面说:“轻轻拉,一边拉一边调整方向,它总会掉下来。你只顾着蛮扯,再好再结实的风筝也得给你扯坏。” 母亲带着春修风筝,母亲修,春在一旁看。“坏了也不要紧,喏,有的是办法。”“再买一个不就好了?”春道。“那天下的风筝都要被你买完咯!”
那时的春是家里得意的小妹妹,吃的喝的玩的一概不缺。家里经商,是当地难得的万元户,最风光的时候宁海街有一半的商铺是她们家的,连带这几个孩子也有许多可供自己支配的零用钱,桌子上专门放了一个盆,里面装着给兄妹几个用的零钱,父母从不过问。那是春最得意、最快乐的时光。
等春十五六岁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就跟猝不及防被扯坏的风筝一样,多的店面被充公,只留下一栋房子。这蛮力源于父母资助的一个孩子。当时父亲看中他聪明机灵,又看他可怜,后爸不让读书,就一直供着他。他也确实聪明,像狗一样能在混乱中嗅出肉骨头,告发春的父亲秦执中是黑心资本家,借此获得了一个机会。这些离春很远,父母尽心维护者家里的和乐,直至出嫁前,春真正需要操心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大姐和二姐分别嫁给了修路工和个体户,没花什么心思和力气,只捡眼前有的嫁了。到了春,一轮一轮相亲,银行柜员她嫌她太油,小学老师又嫌太老实,最后投骰子似的投了一个人,黑而胖,只认识了三周便结了婚,听说唯一的优点是孝顺。少女时代春对于婚姻是否有过梦幻的想象我们不得而知,看样子似乎是没有的,否则难以解释春对于婚后的痛苦所展现的难以言喻的宽容和忍让。丈夫因为冒失丢掉原有的工作,决定去另一个城市打拼,毫无商量地就动身,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有一个妻子。春生产时,还是托邻居的关系,找到了产婆助产。那是千禧年的冬天,春一边照顾婴儿一边洗衣服,双手冻出了疮。马上到新年,老屋里的春联也是春自己贴的,春联是孩子选的,春背着孩子到集市上,对着哦哦叫孩子道:“宝宝选哪个哦?你看看,喜欢哪个我们挑哪个?”孩子随手一指,春就买了下来。这是她婚后的第一个新年,丈夫毫无音讯。在大年初五的那天早晨,春倒完尿壶,正打算拎着去洗,她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手里拎着一袋子不知道什么东西。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她的丈夫。
那是一袋子鸡蛋。听说坐月子要吃鸡蛋,丈夫说。春笑笑,她已经做完月子很久了。但她没说,丈夫也没话说,孩子很识趣地爆发出一阵哭闹。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夫妻俩共同生活之间的唯一声音与话题。丈夫第二天旋风一般地离开了。春想给孩子煮鸡蛋吃,敲开一个又一个鸡蛋,臭了一个又一个。好容易有一个是好的,孩子胡乱飞舞的小手又给它撇到地上,碎了。蛋黄蛋清混着淌了一地。
孩子五岁时,春扭到了腰,这成了春离开老家的契机。她把孩子交给母亲,自己出去打工。又两年,孩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夫妻二人决定把孩子也带出去。还好有孩子,春时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七岁的孩子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还要密,让春一刻不能停歇。这成了她与孩子关系最密切、心灵最贴近的六年。等到孩子上了初中,春意识到这个五官以极其细微的变化宣告成长的孩子正在无可挽回地变成另一个丈夫的模样。春也痛苦地意识到她无法应付两个丈夫一样的人。她逗弄孩子似的问这个从她身体里出来的、却跟她一点儿也不像、张着另一张生疏面孔的孩子:“你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吗?”得到的答案是意料之内的——我会闷死他!春在孩子脸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冷酷与暴力,这让她浑身发颤,孩子紧握的拳头仿佛要落在她身上。孩子不知道的是他曾经的确有两个弟弟或者妹妹——来源于他那个不喜欢带避孕套的父亲,其中有一次还是宫外孕。孩子的好友的母亲罗女士是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医生,当孩子和他的好友在篮球场上嬉笑玩闹时,春不得不去人民医院做人流,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有一瞬间,她希望永远不用睁眼。
回到家,她问孩子今天去哪玩儿了,得到的是假装没听到的安静。春不在意,只是说我知道你跟xx玩得好,下次邀请人来家里玩吧。孩子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春说我有魔法。这是孩子小时候春经常跟他玩的一个游戏,把糖藏在手掌心里,骗孩子说妈妈有魔法,可以变出糖果。孩子对此深信不疑。只有春知道,两次人流都是罗女士安排的,她是一个好人,她的孩子也一定是一个好孩子。
春在孩子的婚礼上受到其他人的恭维,说她有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懂事又成材的孩子,在三甲医院工作,前途无量。这些年,由于年龄渐长的缘故,丈夫的脾气没有原来那么暴躁。春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终于把这个固执的风筝拽下来了一点。她从来不曾问过自己婚姻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她无法给出一个答案,也给不起一个答案。当司仪邀请她讲话,询问她自己对于婚姻的看法和秘诀时,她想到了童年时期被毁掉的风筝,十年如一日的忍耐终于换来风筝的平稳健全,但这是她想要的吗?年幼的自己毁坏风筝时,是全然的痛苦吗?还是有那么一瞬间,为自己毁坏掉风筝而感到快意甚至得意呢?她不知道。她继而想到海,两个陌生人,被投入一片大海,幸运的人能相互扶持,浮到海面上换气,为接下来的考验揪心不已。然而更多的人就这么缓缓下沉,变成尸体后,再次从深海中浮出,对即将到来的种种,无动于衷,从容而镇定。她想到了她的丈夫。在海里挣扎时,她恨他。等淹死了又浮起来,她又开始怜悯他,真奇怪。
她祝愿孩子们能像放风筝一样轻盈地经营家庭,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拥抱,永不分离。
作者:乘零
评论:随意
“……要孩子不要?”
沿着村道回家,赵耀远远看见有人拽了个麻袋在叫卖。
跟他爸一般年纪,裹着件脏污的大衣,蓬头垢面。旁边人看上去跟躲着堆垃圾似的,经过时捏着鼻子,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哪怕他逢人就问,站大半天了没卖出去。
赵耀的妈特地坐在树头石凳上剥着花生,偶尔嫌恶地给他瞥一眼过去。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懒汉守在村口,自然是很想把人赶走的。这次一抬头,却是突然笑开了。
收拾着簸箕迎上去,“耀耀哟,回来啦!”
“吃不吃花生?来,书包给我——”
赵耀走过那老头时的确闻到股意料之中的臭味,又被他推销了一波,就顺口问道:“猫孩子狗孩子?”
老头没答,赵耀他妈却好像知道。但一整周都没见自家儿子了,只顾着催促他走快两步。
“别管,咱先回家,累着了没?给你炖了猪蹄。你爸在家杀鸡呢,你想喝个汤?或者直接炒?”
赵耀抓了一把生花生嚼着,“看着来就好……”
不知是风吹还是里头的东西在挣扎,老头提着的那个轻飘飘的麻袋动了一下。又听见他在后头吆喝。
最近赵耀发现自己的饭量变得特别大。
穷追不舍的饥饿感让人心神恍惚,得经常趁着课间啃面包填肚才行。眼下挂着的黑眼圈,稍带点青白的脸色,同桌调侃说他“饿死鬼上身”了。嘴里塞的还没咽下去,赵耀听了只翻个白眼送他。
而每日三餐顿顿不落,配上宵夜、零食、饮料,眨眼间饭卡里的钱居然就所剩无几了。伸手要钱的滋味可不好受。
幸好凭着将近一米七五的身高,纵使体格并没有特别壮硕,也能在食堂腆着脸再三要求:“叔,就打这儿点哪里够吃啊!”
食堂员工还是很好说话的,“嘿,你这大小伙子是该多吃点,来——”排在后头的人摆出一副臭脸,盯着那位叔从善如流地在赵耀的餐盘上多添了两勺。
通常这时候赵耀就已经心满意足地颔首,开始扫视周围的空位子。
身后则是僵持住的两人,年轻的女声饱含不满:“太少了……”
中年男人从窗口里头扫出一眼,“对你来说够够的了,我们这里可不兴浪费!”
“我吃得完。”
食堂员工听着那个娇小的女生辩驳,依旧没有动作:“现在还有那么多人排队呢……”
“我跟前面人花同样的钱!”说话的人咬牙切齿,不愿退让。
赵耀最烦多事的人,端着饭菜绕过她。大差不离的闹剧几乎每天上演,队伍稍有些停滞,好一会儿又恢复了缓慢行进。
空虚的肠胃像是多长了张大嘴,时刻说着:饿,饿啊。这时候饭桌上倒是随便吃。他妈在盘子里捡着鸡腿鸡翅等好肉的放他碗里,“瘦了……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赵耀的爸抿着烧酒,拿筷子去夹放在面前的炒货。问他:“学习怎么样了?”
“还好。”
“嗯。”赵父点头。“这几天,没有哪里……出问题吧?”黑黢黢的眼睛盯过去,像是放不下心。
“什么……噢,钱花没了。”赵耀直接下手扯着骨头吃,不作他想。
“生活费不是上周才给?”赵母差点把筷子掉下来,连忙追问:“你谈朋友了?”
“没有。”
“别跟妈扯谎啊。我跟你说,现在的女孩子娇气得很,要是我们那时候……”
赵父不耐烦这些,玻璃杯在桌面上拍出响来。“行了行了!孩子都说没有了,还唧唧歪歪什么。手里没钱,男人到哪儿都不好混,一会儿再给他拿五百去!”
见他妈讷讷应了,赵耀这才露出抹笑来。
“我就你一个儿子,钱呢,该花就花,但也不要大手大脚的……”赵父给赵耀夹菜,嘴里说着是经验之谈,无非就是来回的车轱辘话。赵耀得偿所愿,也乐得展现父慈子孝。
“哎!爸也吃。”
饭后,赵母洗碗去了,赵耀蹲在门槛上看着他爸在院子里抽烟。平时他背着人尝过两根,这时候看着就忍不住心痒痒。
“爸,给我一根。”
“边儿去!你个学生仔想干什么?”
赵父用鞋底把烟头踩了,过去敲他脑袋。
赵耀摸着头发讪笑,抬眼一看那个叫卖的老头竟然还在他们村里头晃悠,赶紧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他袋子里有多少斤两,要是能做顿‘龙虎凤’给爸下酒就好了,是吧?”
赵耀觉得那是一窝猫崽。所谓“龙虎凤”则是蛇、猫、鸡炖作一锅,他爷爷生前就好这些。
赵父不接他话茬,说没事别挨过去。以前挺正常的人,现在看着脑子也有了毛病,指不定被他的疯老婆传染了,叮嘱赵耀离那老头远着点。
天黑透了,赵母用一千多块买下那东西时心疼得肝都快抽抽了。
“多重?”
“快六斤多。”
赵母眉梢一跳,下意识就要讲价:“就这儿点……”
“我还养了两天呢……”老头却是看出了她作为买家的决心,直接摆明车马:“就说要不要吧!”
赵母趁着别人家窗户漏的光摸出钱来,反复点了两遍,就去拿麻袋,“还活着?”
老头一副良心商人模样,敞开袋口要给她确认。赵母连忙偏过脑袋,瞅着一旁的树影,说:“我要死的,你把她弄死……”
虽然知道她买下手里的玩意儿不可能是为正经事,养小鬼也好结成冥婚也罢,反正他拿到钱就行。但现在要自个儿来下手……
“毕竟是亲生的娃子——”老头搓了搓手指,表示:“你看加多少钱吧?”
赵母实在没胆,便掏出钱。在老头嫌少之前瞪眼过去,“这够买半只鸡了……”,又作势反悔了去抢:“不要就还来!”总算把买卖敲定。老头嘿嘿笑了两声,眼睛左右扫了一圈,便找到了方便动手的地方。
脑袋磕在石凳边角,血立即晕开了大片,麻袋里的女婴声都没发出一声。
“唉呀,你记得给我把地方收拾干净……”
夜半惊醒,赵耀从没觉得自己这样饿过,胃里火烧火燎地叫唤,按捺不下的进食欲望跟锤子似的猛敲他的脑袋。
他迷糊睁眼,却被面前立着的两道黑乎乎人影吓了一大跳。没来得及多想,赵耀刚想问他妈有什么吃的。忽然发现自己的嘴里已经嚼着什么,掌心攥着块血淋淋的肉,接着朝着人影伸出手。
惊愕地听见一道嘶哑的女声从他的嗓子眼里钻出来,她说:“……爸、阿爸,也吃……”
赵母“啊”地叫了一声,连连后退,就差跌坐在地。被点名的赵父更是吓得不轻,急着离开,顺手将心疼儿子的赵母一同拖了出去,口中念叨:“作孽呀作孽……”
鬼、有鬼!救命!爸妈为什么不救他……饿、好饿……
赵耀丝毫不能掌控身体,眼睁睁看着父母走远。
不过他很快就狼吞虎咽起来,那些恐惧,疑问,痛呀恨呀,怎么抵得过源源不绝地从内心深处翻涌而上的饥渴。
其实赵家以前还有一个孩子,叫赵囡。不过小孩子忘性大,赵耀早已不记得自己曾有过姐姐。
而事情正是源于这个女孩儿。
那时赵家爷爷还在世,这人年纪大了,又爱喝酒。有次喝大之后对她做了些不好的事。赵父赵母回到家只听说赵囡受不得气,自己跳井了。
当然,这只是赵家爷爷的一面之词,具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谁知道呢。反正现在井封上了——老东西看着醉醺醺的,动作倒是快——人也死了。
赵母反应过来立时开始哭天抢地,赵父左瞧右看,终于想明白该怎么办了。天平一端是自己的亲爹,正小心地觑着他的眼色,颇有可怜意味;另一端则是院子里的井,砖缝积着些脏污血水,一块大石头堵在井口看不清下面情况。
人死不能复生,他的选择无须言明。总归都是命,赵囡运道不好,天要收她。
这年头到处是拐子,谁家有个老婆就是买来的,丢个孩子也不出奇。反正是个女娃娃,家里不找,其他人闲着没事不会多问。
该说赵囡从小幸运才是。
出生时家里原本是打算扔掉的,或者烧瓢热水烫死算了,亲妈舍不得,跟着她奶奶死命保下了。掉进井里没淹死,痛啊,冷啊,饿啊,黑暗好像连同她的嗓音一起剥夺了。没死,顶着后脑勺上的豁口竟撑了快三天。
井口上层已经用水泥封得严密,无论是叫骂、哭求,还是声嘶力竭直至被彻底遗忘。赵囡的话不会有人听见,也没有人会救她。
大概是快要死了,脑子里的思绪转啊转的,让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弟弟。牵着她的手学走路,豆苗点高就会哄人,说什么“姐姐最好”“最喜欢姐姐”“要永远在一起”。
家里对女孩和男孩是不同的,区别在哪儿赵囡想不明白。她虽然不识字,但懂点道理,分得清好坏。
在井底,她看着自己的弟弟逐渐长大,去上学,交朋友;在他肩头,看着赵耀作为人子,逐渐和他的父亲、他的爷爷变得相像。她把那些偏宠看在眼里,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令她明白自己的话为什么不会被人听见了。
但是没关系,二人出自同一个母亲,二人约定要一直在一起。现在,她也是男孩子了。
作者:巫念桃(全勝)
狙中:無
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破败的神庙,在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放着一盏神灯,神灯里面关着一个精灵。这个精灵被困在神灯里已有百年,它开始祈祷:‘如果有人把我放出来,我将给予对方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可是过了三百年,没有人发现神灯,也没有人解放精灵。精灵再次祈祷:‘如果有人把我放出来,我将赐予对方无穷无尽的寿命与一直健康的身体。’又过了三百年,神庙已然消散,神灯被掩埋在土堆里,无人问津。精灵就这样困在狭窄漆黑的神灯里煎熬着,饱受折磨的精灵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容貌,像野兽一般。此时的精灵开始赌咒:‘如果有人把我放出来,我将杀死对方。’又过了三百年,精灵此时已经与恶鬼无异,它说:’我将把放我出来的人困在这个永无天日的地方,永远经受精神的折磨。’某天,一个小孩在玩寻宝游戏时挖到了埋藏在地下的神灯,漫长的时间腐蚀了它外层漂亮的黄金皮与宝石装饰,只剩下斑驳的内里。小孩摇摇神灯,似乎听到里面又声音,于是打开了那个盖子……”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你放声大哭。你觉得精灵太可怜了,被关在那样狭小而漆黑的地方。妈妈哭笑不得地说:“明明那个小孩才可怜吧!”
到了高中时,你把这个故事讲给你的最重要的朋友听。你们坐在操场的草坪上,灯光前面的主席台打过来,你一边讲一边转过头看她,凝视着她的侧脸,她托着腮望着前方,睫毛微微颤动。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从你们面前跑过,你不确定她有没有在听。她有一点特别好,哪怕不想听、觉得不耐烦,但依旧会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之前好几次你察觉到其中的微妙,有些犹豫地停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换个话题吧”,她会很诧异地望着你,一幅“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明明一直在听”的模样,继而安慰你,说你讲得很好,她很愿意听,然后笑你想太多,理直气壮到让你愧疚,你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敏感。
于是你自顾自继续讲着,讲到结尾小孩被关进神灯里,你注意到她好看的眉毛皱起来,“那个小孩好惨啊。”她说,一直看着远方的眼球终于骨碌碌滚向你,她把脸放进臂弯里,就这么侧着看你,有些埋怨,“干吗讲这样一个故事。”
你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撕开嘴唇,露出森森的牙齿,在被她发现之前又悄然合上了。“是啊,那个小孩真的太可怜了。”你说。
二、
手机通知栏跳出了天气讯息框,点开,黑体加粗字上写着强冷空气来袭,未来将持续有雨,气温也会大幅降低。已经是一月,明明是冬季,但气温还是高达20℃,又偏逢连日雨,地板上返潮,走起来湿哒哒的,窗户也不敢开,怕潮气进来。栀子十分讨厌这样的天气,粘稠、沉闷,好像行走在雾中,没有方向。
从刚刚开始,手机就不停震动,栀子以为是工作上的消息,本不想去管,但持续不断的震动令栀子心烦意乱。
175条未读消息,来自高中的班级群。自毕业后,这个群就沉默了,只有每年的教师节会有复制粘贴的祝福,祝老师教师节快乐,但这几年也渐渐少了。
迅速浏览,跳过表情包,截取关键词,原来是趁着母校一百周年,班长提出想要聚一聚,大家便在群里聊了起来,无非就是什么生活近况之类的话题,班长的话语中隐隐显露出自己过得还挺好,其他人的话语也各有机锋。
原来过得不错啊,怪不得想到要见一面,栀子忍不住吐槽。
“你们听说了吗,八班有一个同学失踪了。”班长突然说了这样一个消息。
“是那个谁吗?我好像有点印象……好多人喜欢他来着,对吧?”
“xxx你是不是跟他去了同一所大学啊?你们有联系吗?”
“早没联系啦!大学那么大!”这条是回复前面的消息。
“班长是怎么知道的啊?”
“前几天八班也搞了同学会,就他没来。跟他偶尔有联络的人也说他的近况不好,换了很多工作,最后还遇到裁员,生活压力太大了吧。反正最后不知怎么的朋友圈就出了寻人启事,但估计凶多吉少了。”
“讲真现在谁的生活压力不大啊?我月光,还要给父母生活费,每次看到余额都想跳楼……”
“我去问了一下,好像说是失踪前陷入了恋爱纠纷和金钱纠纷……”
“有没有可能是劈腿欠债结果被杀什么的,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他的桃花肯定断不了吧,哈哈。”
“你们的小道消息好多哦!”
“这样想想很恐怖啊,不知不觉被人杀害,连尸体也找不到……”
“这么想想能平安无事地活着就值得庆幸了,说起来我有个亲戚也是,好端端的结果突然病发死掉了,成年人挂掉的几率好大……”
“别说得好像定性了一样。万一人只是想清静清静呢?”
“话说以现在的技术手段会找不到吗?”
是啊,会找不到人吗?
栀子想着,但万一,万一,两个人去到某个尚未开发的深山野林,阴天的山林里只有落叶沙沙作响,由于下过雨,脚下的泥土十分湿润,走起来并不便利,两人走了许久,天色越来越暗,树木张牙舞爪,其中一人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准备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时,一直蛰伏在暗处等待猎物的毒蛇悄然接近,它饿了一天,两天,或者一个星期,同样饥肠辘辘……它扭动着身躯前行,皮肤与泥土魔法师发出窸窣的声音……休息的那个人正大口灌水,没听到来自地狱的嘶鸣。又或者去到开发并不完善的溶洞,栀子想起几年前九月份自己去过的一个地方,那里位于广西众多山峰中的一座,里面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穿过漆黑狭窄又湿润的通道,到达一个观景台。椅子上厚厚的灰尘和鸟屎昭示着这里少有人迹,巡视四周也没有监控摄像头。外面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坑,只用简单用一个玻璃护栏围起来。头探出去,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林木,如果从这里摔下去,只是噗簇一声,如同从跳海,溅起绿色的浪花。
悄无声息死掉的方法非常多,栀子想着。
“总之,抱着见一面少一面的想法,才想借着这次校庆办一个同学会。大家都能到吧?”
三、
幼稚园时期你梦想成为国家主席,颁布法令用面包和蛋糕作为国家通行货币。
小学四年级你幻想自己是被选中的天之子,会在众目睽睽下长出美丽的翅膀,这样班级里最帅的那一个会注意到你。
小学六年级你希望成为校长,取消作业,并以讲故事作为升学考核。
初中一年级你幻想自己能凝固时间,这样你就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时间学习。
初中二年级你祈祷自己被车撞或者被猛烈地撞击后脑勺但奇迹般毫发无伤,只有智力突飞猛进,变成一个天才,这样你能不费吹灰之力考到一个好的中学。
到了高中一年级下学期,你迫切地希望文理分科,摆脱物理。但很快你发现历史和地理比你想象中还要困难。
你花了好长时间逐渐接受自己是一个普通的人。
但你有一点和其他人不同,你喜欢窥伺。这个习惯在你意识到自己是普通人之后愈演愈烈,你的眼睛不再受到控制,总是隐秘而肆无忌惮地飞去任何它想要抵达的地方。这令你感到害怕。你不敢与他人对视,生怕对方看到你的瞳孔——那漆黑的仿佛洞穴一般的瞳孔里面蛰伏着猛兽——它们贪婪地张着嘴,妄图吞下它们看到的人,敲骨吸髓,咀嚼他们的一切感受与思想。
你还记得那个傍晚,妈妈叫你去买青头萝卜,炖牛肉汤用。你正看电视看得起劲,很不情愿地出门了。走到一楼时,你看到楼梯口旁边的一扇窗户开了半边,本来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你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你第一次听到了饥肠辘辘的声音,不是来自胃而是你的眼睛——两个洞穴的深处传来的幽微的一声。你被吓到了。你想一定是那里面飘出来的菜香让你产生了幻觉,那是青椒炒蛋的味道。
热油,把搅碎的三颗蛋“噗”地下锅,金黄的蛋液发出美妙的“哗”声,在油里翻滚成漂亮的嫩黄色。翻炒一会儿后放切成丝的青椒,生涩的青椒逐渐与鸡蛋香气融合,形成一道美味佳肴。你站在扶手旁边,却好像站在窗户里面,站在那个做菜的人旁边凝视着对方的每一个步骤。
你收回想象,假装不在意地往里面看,目光像头盔食物蓄势待发的猛兽,透过铁栏杆你能看见白色带斑点的料理台,锅敞开着,盖子随手放在一旁。再往里面蹑手蹑脚地攀爬,你能看到灰色的沙发一角,上面堆满了刚收下来的衣服,你肆无忌惮地舔舐着你能看到的一切并想要看到更多,不停地变换观看的角度、踮脚、来来回回假装路过……这正是吃饭的时间,走廊里没人经过,但你知道你的行为落在其他人眼里一定非常奇怪,恐怕还会被当成小偷对待。
你告诉自己在看一眼就好,但看完一眼的你并不满足,你开始回味细节,沙发上堆叠的衣服有几件?你想要再看一眼,再看清楚一些……你怨恨窗户只开了一半,你想要钻进去、塞进去,你想要把窗户砸掉。
你眼下的肌肉开始抽动。
似乎有人要走过来,你猛然惊醒,那是你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里藏了野兽。
后来有几次你有意无意地路过那一户,有时他们紧闭门窗,有时他们打开门通风,你可以看到入口处的鞋柜,鞋柜后面的鱼缸,里面养了八条小金鱼,地板上散落着幼童玩过的玩具火车、乐高和奥特曼。你任由自己漫步其间,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你投入了过分地时间去汲取、去观察,那一段时间你的言行举止与那一户的孩童无疑,像孩子似的喜欢用夸张的表情与肢体语言,连你妈妈都忍不住开玩笑说家里养了一个八岁孩子。
这种窥伺欲在你高二时达到了顶峰,那时你选择了文科,被分进A类班,但你每天都学地很吃力。答题卡每小题永远写满,但永远踩不到得分点。你拿了高分卷来对照,在你看来明明大家写得是差不多的答案表达差不多的意思,可每一小题你都比别人少两道三分。为什么呢?明明是差不多的思路,为什么你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逐渐对人产生兴趣。但若你是天才拥有非凡的思维,想必你就此走上哲学的道路。又或是你更加踏实勤劳一些,把心思放在缩小差距上,或许也能取得进步。但你是一个普通人,你的思考也仅限于表面——各种意义上的表面。
你的目光有意识地捕捉人群中闪闪发光的人,像青蛙捕食一样扑出舌头一般的目光,从脸开始描摹——流畅的脸部线条,到下颚处微微收紧,呈现出鹅卵石一般的下巴,眉头有些散乱但整体乖顺地躺在眼睛上方。那一双眼圆而挑,眼球在室内是琥珀色,在阳光下眼球则呈现出蜂蜜一般的颜色,清澈透亮,边缘会被晕染出海藻绿。头发扎成马尾,几绺发丝飘出来,落在鼻梁处。恰到好处的鼻梁,像雪原上平白出现的小山。你一直为黑头和粉刺而苦恼,从不细看自己的皮肤,但你想把她拽过来捧住脑袋细看,像挑选肉品一样用手触摸感受,用一把标尺去衡量标记。明明都是眉毛眼睛鼻子,为什么她生长出来的弧度是如此的自然而和谐精致而美丽?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你知道你有点变态,所以你从来不敢跟她对上视线。这又使你不得不看到她纤细的身躯。尽管大家都穿着校服,但大部分同学都会把自己的校服进行剪裁,隐晦地显示出青春的心思。她把校服改短、收腰,白色的校服贴在皮肤上,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有种与肌肤浑然一体的错觉。她似乎是赤裸上身的了。如果是夏天的体育课,你的视线追逐着她的腿部线条,从露出来的部分往内收,到膝关节处转折出新的弧度,线条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往下蜿蜒,滑出微微隆起的小腿肚,又在脚踝处鼓起,钻进鞋袜里。
你真的觉得自己有些变态。
你开始克制自己不去看她,在她的视线无意识与你对视时,你率先撇过头去。
刚刚那样做会不会让她误以为我在瞪她?
奇异的是你开始懊悔自己的行为,反刍自己所做的每一个细节,越来越认为自己的行为伤害了对方的心情。尽管自己是出于好意,却依旧让对方感到难受。
这是普通人会有的最善良的想法,此时的你还依旧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自我反思、自我揽责,弄得自己情绪低落,好像自己是一个天大的罪人。此时的你把自己看得无限重要,忽略了对对方而言,你微不足道。在对方收到的一切夸张的赞美与恶毒的诅咒中,你微不足道。
于是你决定向她道歉。
你对这个决定感到后悔吗?你已经无法回答。
你惴惴不安,等到下课时破天荒叫住她——“那个,不好意思啊,上节课课间我不是故意翻白眼的……”
她歪着头打量你。她肯定忘记了(或者说毫不在意)上节课课间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她笑起来嘴角边出现梨涡,有一种特别的魔力。
你会后悔看到她的笑容吗?你已无法回答。
她的笑容像蜘蛛网,而你是不小心落在上面的无法脱离的一粒灰尘。但当时你只是感慨着“她人真好啊”,继而唾弃变态的自己。
四、
24小时便利店通常会在凌晨四点上架新一天的货物,栀子站在收银台等待着货车的到来。
上夜班是一件煎熬的事情,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便利店亮着刺眼的光。距离上货还有47分钟,雨还在下,如同洁白的蜘蛛丝在风中飘摇,形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轻柔地笼罩一切,亮着灯的便利店如同蛛网上一颗亮晶晶的露珠,栀子是露珠上一粒不易察觉的灰尘。
偶尔有汽车载着尸体呼啸而过。如果在处理尸体时太过劳心费神,此时或许会停下来,到附近唯一一家便利店买点吃的。她不会挑很久,也不会选择要加热的食物,因为要减少跟他人接触的时间,避免被记住,但态度也不能过于生硬。夜晚往往是人最为敏感多心的时刻,一丁点僵硬的表情和动作落在收营员眼里都会无限放大。所以她会很自然地推开便利店门,带着耳机,眼睛专注地盯着手机里播放的电视剧,放走到面包区随手拿走一袋面包拎到收银台付款结账。整个过程她的视线不会离开手机屏幕,一幅追剧上瘾的样子,这样有了正当的理由避免跟人对视,也不会引起怀疑。
“您好,搭配咖啡有优惠哦,需要吗?”栀子问道。
女士摇摇头。
“您好,一共收您7块钱谢谢。”栀子笑着收取纸币并递回找的钱。
但真的会不留下任何痕迹吗?如果不久前刚刚杀了人处理完尸体,
栀子靠着这些想象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聊的夜班。只要有行动,就会留下痕迹。但是真的能够自然吗?
微笑的时候时刻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处理不到位的地方,还有血迹残留吗?在指甲缝、衣服袖还是裤子的外侧……如果是把人从高处推下从而伪造意外,那么回来的路上任何一点正常的视线都被无限放大、放大、再放大,变成两堵高山迎头压下。
栀子看到一滴红色的液体从她头发丝上缓缓下滑,再一晃神,只是映着后面红色货架的雨水罢了,应该是匆匆走进便利店时淋到的雨。
五、
这是正常的吗?
她是故意的吗?
她会像这样对待其他人吗?
台下笑成一团,你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脑子里所有的念头一起爆炸,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你在慌乱中下意识搜寻她的位置。
你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在跟其他人一起笑,笑起来露出两个梨窝,头发摇啊摇,很是好看。
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可是刚刚的画面不断在你脑海里闪回,让你无法逃避。
这是很平常的元旦晚会,为了节日氛围和节目表演,大家把桌椅摆成凹字形,空出讲台和中间的一大片地方。你原本坐在后门角落,安静地吃着零食,眼睛拂过每一个上台表演的人,她们的头发翘起的弧度,校服上衣卷起打结,在跳舞的时候隐约露出一小段腰……你的目光起起伏伏,有人挤在一团起哄,有人偷偷带了手机在录像,有人带着耳机刷题,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最后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着讲台,笑得牙齿都露出来,笑到歪倒在旁边人身上,她看上去是那么高兴。你对此感到嫉妒。
你没想到会对上她的视线,那么多人,那么哄闹的教室,她突然把眼睛望向你,那一瞬间就好像地铁突然到站,你的心脏发出滴滴的警报声。你看到她笑了,像慢动作一样,你看到她的嘴角上扬,上下唇从中间慢慢分开露出牙齿——好像蓄势待发的箭。
你完全没意识到现在流程上的节目已经表演完了,大家正在起哄,拉那些毫无准备的人上台,说是增进感情,实则是看着人丢丑。台下的一双双眼睛都是闪烁红光的摄像机与野兽,以那些人的手忙脚乱为养料。这些将会成为他们枯燥学习生涯的唯一娱乐。
她举起手,而你此刻还没意识到,那只衔在嘴角的箭即将以最快的速度正中红心。
大扫除时,你负责教室的边角。你发现窗帘后面的角落不知什么时候结了小小的蜘蛛网,上面有一只死去的飞蛾。如此柔软的蛛网居然能缠住一只飞蛾,你感到诧异,你感到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慌,干脆利落地用扫把把蛛网拍散。
你和她照常结伴去食堂,她坐在位置上半开玩笑地让你去帮忙打饭。这不是第一次了,但你习以为常。偶尔你也会提出让她帮忙打饭,她撇撇嘴“好吧好吧,别撒娇了,你不适合”,并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睨着你。她永远记不住你喜欢吃的土豆丝,讨厌水煮肉片,而你记得她喜欢和讨厌的每一样东西,甚至会嘱咐阿姨什么多一点什么少一点。盘子里的菜都不合你的口味,但你吃得很开心。她毫无知觉地说:“也只有我会这么惯着你。”你更开心了。
她坐在你对面,大声抱怨为什么不给她打想吃的烧茄子。你面不改色地说没看到。她用筷子把鸡块捣得稀烂,你知道她现在很不高兴。往常你总会很在意她的情绪,她细微的表情就是柔软的蛛网,牵动你的反映。
微妙的情绪像蚂蚁啃食着你。她不经意间对你的漠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言语,当她和其他同学在一起看到你后那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和窃窃的笑声。你朝她们走过去,大家试图憋住,但总有人忍不住笑出声,这时候她会无奈地推搡那个人——“诶,你笑什么啊!”然后自己乐不可支。她们在笑什么,你永远不得而知。你像行走在迷雾中,四面八方都是眼睛,都是笑。你独自摸索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试图问她,假装不在意地开口——“有什么好笑的吗?”“没什么啦,你太敏感了。”你太敏感了。
你不停地反问自己,是你太敏感了吗?
你的肉体受到了任何损伤吗?你只是不停地帮忙做一些小事情。
你的精神受到了任何伤害吗?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些窃窃私语,只是路过时不经意的一瞥,只是走近时突然停止的笑声和转移话题,只是不断地无视和索取。你徘徊在迷雾中,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拥而上。你只能不断告诉自己:和其他人相比,我的肉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的精神——我的精神——你不确定了,蚁群瞬间吞噬了你,你消失在迷雾中,只剩下目光茫茫然徘徊着,寻找一个方向。你并没有参加毕业典礼,而是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窗外的阳光照到桌子上,这是一个很好的天气,很适合出去玩,或者看书,或者睡觉。你既没有出去参加毕业典礼,也没有看书,也没有睡觉。你的手机放在一旁,很安静,没有消息提示音。可以想象大家现在应该正在觥筹交错,好不快乐。你静静地等着。
电话响了。你的嘴角撕开一条缝,你笑了。
手机里传来热闹的声音,跟你想象的一样热闹。
“你怎么没来啊?大家都等着你呢。”
你开口对她说——
五、
“去死吧——”栀子半开玩笑地回答。
时隔多年的同学会在酒店包房举行,一共四桌,栀子是最晚到的,来到时菜已经陆续上全了。她巡视了一圈,在靠近空调的地方找到一个空座打算坐下,但偏偏有人非要晚来的栀子喝酒——“迟到的人自罚三杯啊——”那人显然已经开喝了,耳朵通红。“去死吧——”栀子半开玩笑地回应。
话题五花八门,栀子没怎么听,只是用眼睛细细地看着桌子上的每一个人,看他们说话时飞扬的五官、变形的角度……话题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同届死掉的人身上。正值壮年,应该是和大家一样拼搏奋斗的年纪,却意外死亡,这个消息给在座的同龄人都增添了一丝阴影,死亡不是按部就班的列车,人到岁数自然而去,而是突如期来的车祸。谁也不能预料在人生的道路上是否会有一辆车子突然冲撞,车毁人亡。
能平平安安不出事,真是值得庆幸。在座的同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想法——还好死的不是我啊。这是栀子从大家脸上的表情读到的。
为了冲散沉重的话题,马上有人端起酒杯来敬酒。
明明不记得我是谁,却还能这样自如地劝酒,真是该死啊,栀子这样想着,表情却很柔和。
她端着杯子环顾一周,她记得好几个人,但他们似乎对她却没有什么印象。于是栀子很主动地跟她们问好。
“我是栀子,好久不见。”然后满意地看着他们惊讶的表情。
“啊,居然是你啊——”,他们的眼睛上下打量的讨人厌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眼睛里掩饰不住的震惊。“我还以为是她呢……”
“说起来她好像没来?”
“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联系到她了。”
“她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啊——”
“我记得你跟她关系不是很好吗?你也不知道她的近况?”
栀子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喝完杯子里的酒。想起了高中毕业典礼时,你收到了她的电话。
等栀子赶到现场,却发现已经散场了,她发来抱歉的短信:“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这么快散场,都怪有人提议说要唱k……你要来吗?地址发给你。”
栀子回了一句没关系,下次再约吧。
直到你知道她报考了外地的学校,一所北方的大学。你即将再也不能见到她,你无法继续饲养眼里的野兽,而你听见它们在冲撞、在嘶吼。
你们再次约会,已经是上大学后的事情。你再见到她时,她比高中时期更漂亮、更闪耀。
你们一起去出游——当然是你承担旅游费用——去到本地最高的一座山,山上有一座据说很灵验的庙。你虔诚地跪拜,磕头,她在一旁笑你太迷信。你们拜完寺庙后打算下山,这时天已经开始黑了。她说要不就留一晚上,但你的钱不够,需要她出住宿费。她撒着娇说那还是下去吧,但她怕黑。你笑着说没关系,你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就好。
于是就出了意外。
她不小心踩空,从高处摔了下去。
这个景点被关停一段时间,整改后又重新开放。
你还特地再去了一次,那座庙还跟原来一样,只是来去的山路都都围上了防护栏。那次你带了花果来,跪坐在佛像下,想起她掉下去时的尖叫,短促而锐利,就那么一下,接着戛然而止。
你磕了三个头,起身,跨出去。
作者:轻拍拍
评论:笑语/求知
李冰从茫然的雾一般的外界走进办公大楼时,大厅的时钟已经指向九点半。他知道自己迟到了,但仍花了接近平日两倍的时间,才迟缓地挪完办公室前的最后几十米。
李冰,怎么才来?刚才二车间的李主任没找到你,让你回头给他去电话。桌子对面的中年男人说完吸了一口茶水,这间办公室由他们二人共用。李冰没应声,单手把椅子从办公桌下吱吱啦啦拖出来。
哟,怎么啦,精神这么差。中年男人瞧见李冰脸上蒙着一层疲惫的白光,这副颓丧的气质很少从年轻的李冰身上见到。
李冰抬起头,两只眼睛像两口干枯的井,一点水光也没有。他张了张嘴,中年男人好奇又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失眠了,李冰虚微地说。他的神情和动作令人联想到老迈粗糙的木板车,布满无能为力的疲惫的裂痕。
哎哟,中年男人发出意义不明的感叹,脑袋向后仰了几分。他伸手去端自己的茶杯,送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才喝过茶,于是又放下。
怎么回事,你们关系不是一直很稳定么?中年男人眉头皱起,摆出一副很严肃的神情,好像在认真帮对方分析情况。他把失眠错听成了失恋,但这完全不能怪他,毕竟李冰刚才的声音低小又含糊,而感情问题不仅适合李冰这个年纪,同时比起失眠要有讨论价值得多。
李冰低下头,办公桌上有一份昨天没处理完的材料,还有一份今天早上车间送来的报告。他的手指放在上面那份报告纸上,从左边比划到右边,然后翻到背面,他应当现场检查完毕之后在空白栏位签名。李冰缺乏睡眠的大脑没能像往常那样完成它的工作,它被堵塞了,反而将对方的误会向更远处推了一把。
我也不知道,李冰说。这相当于一种认可。
中年男人嘴巴里发出一连串语气沉重但语义模糊的语气词。他似乎打算说点什么,此刻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没等到请进,门就已被推开,三车间的线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小李,上周咱们不是说好这周下证的吗,今天都周五了,不下证怎么开工啊?线长毫无意外地有一副大嗓门,直奔李冰而去。
吵什么吵什么,中年男人冲着线长招手,过来过来,你们那个安全生产证材料不全,周一就让你们补材料,材料呢?材料不全你让小李拿什么给你下证。
什么材料,我没听说啊,怎么会不全呢?线长走到一半的路线转了向,语气依然很急,但多了点委屈。
李冰对此毫无反应。他确实将眼前的争执尽收眼底,但似乎缺乏做出任何身体行动的欲望和动力。事实上,他已经意识到现在中年男人对自己的态度好得过分,由此追溯,很快隐约察觉到数分钟前的那个误会。但出于某些原因,此刻他没有选择澄清,而是放任其自流了。线长被簇拥着离开办公室,门也被带上。窗外看不见太阳,一片白茫茫。李冰掏出手机,一条新消息也没有。他端详着桌上的一只笔。
办公室的门又被打开,中年男人探进半边身子,说,我去趟二车间,要是你精神不好,就请一天假回去歇歇。他始终保持着亲切的微笑,直到确定李冰瞧见自己,才又点了点头,关上门走了。
李冰的大脑并不是完全停转,但不可否认的,比起往常要迟钝不少。他看了看桌上的物件,把水笔插进笔筒,又拿出来,拧下笔帽,又盖上。花了不知多少时间和多少工夫,他终于决定先去处理一份昨天的材料。这份材料需要送预算审批,审批结束后递交复核。他拿着材料走出办公室。要锁门么?他有点拿不定主意,挠了挠头发,这令他的外观更显憔悴。
负责预算审批的两位阿姨坐在玻璃隔板后面闲谈家长里短,这类话题一向是中年妇女们的最爱。看到李冰进门,室内的空气顿时一滞,话题被无声地扼断了,随后两位阿姨完成了最后的眼神交流。李冰迟钝地感受到,有什么似乎跟往常不一样。
小李又来送材料啊,胖阿姨亲切地开口,白胖的手从隔板下面伸出老长一截。
李冰眨了眨眼,但那样子更像是在瞪眼。是啊,他也露出笑容来。同往常相比,他的笑容消失地极不自然,有许多磕碰,像拼图似的被打散了。胖阿姨一手拿着笔,一手轻柔地按动计算器,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房间里开着灯。窗外看不见太阳,一片白茫茫。胖阿姨把材料递给了另一张桌子上的瘦阿姨,一切都静悄悄地进行,看不见的白夜的薄纱轻柔地盖下来。她们往常绝不肯这样安静的,李冰这时才意识到异样的表象,但他没能觉察藏在那表象后面的到底是什么。
胖阿姨紧紧抿着嘴,仿佛在做某种艰难的决定。
小李啊,你也别怪阿姨多打听,有时候男孩子是要多让着点女孩子的,胖阿姨肥硕的嘴唇蠕动起来。她的面部器官向四面八方摊开,露出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
李冰瞪大双眼,也可能只是在眨眼。他的眼前是不知从哪里听说那场误会的胖阿姨,胖阿姨身后是办公室的玻璃窗,窗外有干巴巴的死去一般的老树,更远处是阴沉的云层。而这一切都被无数条电磁波包裹着。在这样巨大的电磁波集合中,其中一条忽然以芒毫般的尖锐姿态俯冲下来,穿透阴沉的云层,掠过老树的灰枝,刺穿办公室的玻璃外窗,无视了滔滔不绝的胖阿姨,最终击中了李冰的右腿。
地板毫无预兆地变成了万丈深渊,失足的错觉骤然吞没了李冰。这种神经系统的幻觉偶尔出现在人们的梦中,但李冰这次的体验多少可以证明人是可以站着做梦的。他甚至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本能地动起来,猛烈调整重心带来的后果令他险些摔倒——当然,这只是一场错觉,在旁人看来他不过古怪地原地踉跄了一下。
轰的一瞬,李冰惊醒过来。他生动地啊了一声,这是今天从他嘴巴里冒出的第一个带有扬抑的音节。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女友发来的信息已经抵达他的手机,就在裤子右边口袋里:
既然你这么想分手,那就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