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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蔚
mode:随意
备注:两个人巧遇,于是各自讲了个故事。
大雨顺着残庙粗瓦滚落而下,树海在夜色中泛起波涛,沙沙地和着雷鸣。
“好急的雨,一时怕是回不去了。”雨滴从悟持光光的脑瓜上滑落下来,他将背篓卸下,抬手擦了擦光头上的雨滴,又拧了拧溅湿的裤腿。
悟持叹了口气,“可惜柴火淋湿了大半,回去又要被责难了。”他把背篓上层的柴火倒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挑了起来。一根,两根,这一把,那一把……只是拣选过后,从雨中幸存的已少之又少。咕噜噜,他一把搂起地面剩下的干柴,放回到柴篓里,枯枝嘎吱嘎吱地堆叠在一起。
忽然,殿外也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重重地踏在地上,却迈得很急。悟持不敢动弹,轻轻往下一蹲,缩在背篓旁。小沙弥从竹筐后探出半个脑袋,屏住呼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第一次独自上山,就碰见什么豺狼虎豹的……”
脚步声越靠越近,半破的木门被推得吱吱作响,然后是一只白净的手从门隙间探出来。“是人啊。”悟持叹了口气。
须臾又侧身闪进一个穿着黑衣的身影,雨帽遮住大半张脸,雨水从雨帽上斜斜滚落,掉在积满灰尘的地砖上。悟持仰头看向来人,屋外电闪雷鸣,光亮恰巧忽明忽暗地透入室内,一道利落的身形,他看不清面容。
“小师父,叨扰了。”来人似乎一眼就看见了躲在竹筐后的悟持,站定后有礼地拱手。声音低沉,却听得出是个女子。
竟是一位女子,悟持连忙起身,回礼道:“无妨无妨,突降大雨,也唯有此处可以避一避。”
“只是施主冒雨而来,定要修整一番。小僧在殿内恐多有不便,暂且先到檐下一避。”说罢,悟持微微欠身,正要向殿外走去。
“且慢。”来人示意性地举起左手,“我本与爱犬一同出游,正要归家时遭逢大雨。爱犬性子胆小,见不得生人。”
“是小狗吗?”悟持不禁问了一句。
似乎是听见二人的对话,它猛地抖了抖毛发上的水,扒拉着木门。尚未合上的木门处露出大半个被淋湿的身体。毛发被雨水打湿,变成一簇簇的,像刺猬。
只是一对兽眼微微泛着绿光,嘴里低低地咆哮着。好凶,悟持暗自抽了口气。
“别怕,它就是对外好虚张声势,所以不得不管着。”
“小僧削发前也曾养过一只狗,很能理解施主的心意。”
悟持点点头,“这雨一时半会可能也停不了,施主不如寻个地方坐坐,歇一歇……”,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这残庙早已是空空荡荡,除了案上置有一樽宝相庄严的佛像,也就只余地上不知累了多少灰的拜垫。
女子噗呲笑了起来,把身后的门合上,“既然如此,那我听你的。只是倒也没处坐,我也坐地上就好。”
“这样怎好…施主怎好……”貌似“老成”的小沙弥终究破了功,红了脸。怎么好叫别家小姐大喇喇地坐地上,悟持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也养过狗吗?”女子打断了悟持尴尬的思绪。
“嗯嗯,不过这已经是剃度前的事了。”悟持盘起腿,用手撑住下巴,仰头看向偶尔有雨滴掉落的房梁。水珠从破瓦上滚过,顺着木头的纹理汇成一点大水珠,然后啪嗒掉在地上。
“小黄是我从小养大的,后来收成不好,大家实在没有东西吃,就吃掉了。”悟持用手指绞着裤腿的衣边,“唉,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我都差点被吃掉呢,爹娘舍不得,就把我送到住持这里了。”
他讲的很简单,似乎豁达却话里有冷冷的成熟。可能这也算“成熟”吧,女子接着问,“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现在能吃上饭了!”悟持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
“施主出游怎么会选在此处,也没个仆从伴着。”悟持挠了挠头,笨嘴拙舌地把话题回复到最初,“小僧平日也是跟着师兄来过几次,今日倒是第一次自己来。”
悟持叹了口气,“深山老林,最是怕碰到什么豺狼虎豹的,大家说师兄就是来拾柴被豺狼吃掉的。”
“这么说来,你怎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怕是怕啦,不过我觉得这山里应该没有豺狼吧。”悟持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师兄是自己跑掉的。”
“哦?怎么说?”女子来了兴致,好奇地问。
“因为我之前跟着师兄来,好多次了都没有遇见过,而且我觉得师兄早就想跑了……”悟持语气有点激动,“先前寺里丢过几次香油,住持曾来问过我几次,我都不敢说。”
“其实,我觉得是师兄偷的。那段时间上山时,他都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些好吃的。”悟持说,“他对我是真好,常分我一点,只是大多沾了荤腥,我不能吃。”
“那他怎么吃了?”
“他沾了荤腥,又偷摸了寺里供奉用的香油,他心里早就没有佛了。”悟持顿了顿,继续说,“后来某天早上他就消失不见了,连带着平日里他用的背篓,所以大家说他可能是拾柴被野兽吃掉了。”
“可能是吧,不过他的佛心可能更早一步,已经被啃食掉了。”这个少年似乎又老成了起来,长期浸润在经义里的大脑复苏了,“唉,不过我还是希望他活着,人活着就好。”
荒庙又陷入了沉静,雨滴轻敲着屋檐,淅淅沥沥,雨好像小了。女子幽幽地开口道,“倒不见得深山里才有豺狼虎豹,我曾听过一件奇事。”
“是什么?”好奇又从那颗年轻的心流淌出来。
“据说蓟县县令家有一女,颇有才学。某年科考,崔生行经蓟县,暂住在仁义馆。此女因着雨大而在仁义馆歇脚,恰碰见了吃饭仍在苦读的崔生。”女子淡淡地描述着这一场“邂逅”,“她见崔生正口中喃喃念到什么'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便上前去搭话。”
“然后便是情投意合,私定终身?”悟持猜测地接续着说。
女子轻笑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一个寻郎婿,一个盼伯乐,自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相谈甚欢,然后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了。”
“听起来是个很美好的故事呀,那豺狼虎豹在哪呢?”
“话是这么说,只是待崔生中举,中举后又是历考不得意,最终在吏部大选里熬出头新官上任,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二人相互扶持,历经困难,终于时来运转,也是很好。”悟持点点头。
“可能是吧,此女心知丈夫不易,便生儿育女,打理家宅,丈夫也不负所望,一心科考,终于柳暗花明。”女子逐渐压低了声音,“只是,当二人携子上任,途中又经过那仁义馆。”
“仁义馆早已改换了门庭,成了私宅小院。崔生和女子就站在小院外的矮墙旁,追忆起往昔。”女子缓缓道来,模仿着故事中男女对话的语调。
“那崔生见小院探出一枝红梅,便顺手折下,对妻子笑着说:'这就是你我初遇的地方啊。'此女也笑着说:'也不知此处现在是何许人家,我们途径此地,也可拜会一二。'”
“恰巧主人正在宅内,听闻此等故事便招呼一家子暂住一晚。”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叹气道,“只是次日便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怎么回事?”悟持身子前倾,紧张地睁大了眼睛。
“不知怎的,第二天主人遣奴仆去叫一家子用膳,推门只见遍地鲜血,崔生和小儿的衣物被撕扯地支离破碎,那女子则是不知所踪。崔生的到任文书被展开置于案上,上面有着带血的爪印。”
“大家说,那大小得是只老虎。”
悟持倒吸了口凉气,“真是骇人,市井之中竟然有只老虎入室伤人。唉只是可叹,不知那女子结局。”
殿内亮了几分,许是雨停了,女子站起身推开了门,“常言道,宁睡荒坟,不住破庙。虽说到哪都可能有豺狼虎豹,不过这种荒僻之地,倒是极有可能有的,小师傅以后可要当心啊。”
“走了。”女子利落地迈出了门,那只毛色灰白的大狗嗖地一下冲了出去,一人一狗就这样往山林里去了。
外面的阳光射了进来,悟持揉了揉眼睛,“唉?是我看错了吗,她是狠狠踢了那狗几脚吗?”
作者:阿萦
国庆节后,新安市蝉鸣销声积云匿迹,卷云丝丝缕缕铺上了天。正午的阳光依然毒辣,夜风却一天天凉了起来。
这天午后三点,严老师按掉手机闹钟,披上薄外套,捧起桌上的一大摞机械原理作业,走出办公室去二教楼上七八两节课。
穿着短袖衬衫的纵云谲是在严老师下楼时遇见他的。
机电系楼西南侧的楼梯间窗口朝西,阳光毫不吝啬地把楼梯间照得一片暖黄。办公楼的楼梯不如教学楼宽敞,两个成年男人交错通过需要相互避让,免不了打照面。
纵云谲上楼,迎着光,皮肤被晒得金黄,笔直的浓眉下双眸熠熠生辉,嘴唇丰润饱满,面目有三四分肖似年轻时的蓝翔代言人。
纵云谲逆着光没看清严冬青的脸,但分辨得出这个青年Omega已经完全脱去了少年的青涩,大概率是个老师。他想:“大学老师很难找对象吗?这个O居然没被标记。”
纵云谲是建康康佳华电子有限公司的HR,来新安学院找机电系党委书记查志刚谈应届生集中实习的合作。
康佳华电子正值转型期,想培养一批下得车间上得办公楼的人才,前两年自主招聘的几个新安学院毕业生还挺符合公司期望值,便有了与新安学院合作的意向。
毕业生向母校反馈康佳华电子不仅想要流水线工人,也是真心培养人才,这才促成了这次校企合作。
现下双方合作意向明确,纵云谲与查书记的第一次面谈进行得很顺利——双方就校企合作协议书上的条款充分交换了意见,预备立马开始各自走流程,尽快落实合作。
协议书内容敲定,纵云谲便告辞了。合作还要一步步进行。
过几日就是新安学院的秋招,纵云谲准备在双选会上先散一波集中实习报名表,也需要等查书记那边敲定最终实习名单,所有他还得在新安待两天。
从学校出来,纵云谲明显感觉到温度在下降,于是先回宾馆换了身休闲的秋装。他投宿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宾馆,楼下是一片依托学生开发的商业区,吃喝玩乐都很方便。
纵云谲换上秋装出门,天空已被夕阳染成了橘色。
由于新安是座旅游城市,纵云谲觉得第一顿可以尝尝土菜。不过他对新安学院不熟,所以只随便捡了家土菜馆进去。
校门口的小饭馆格局相近,玻璃大门里几张细长的四人餐桌,用餐区和厨房之间是收银台,收银台旁边是楼梯和点菜柜。
纵云谲进门时正是饭点,一楼的五张桌子都有人了,服务员忙着传菜,没人注意他。他本想换家土菜馆看看,若还是客满就去吃烧烤或者快餐,蓦地发现左手第二张桌边面对大门独坐的人是下午在楼梯间偶遇的那个Omega。
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个Omega面前摆了一屉酱色的半透明圆子,餐具已经拆了,举著要吃,不像在等人。独自下馆子,应该是单身。
有了这个判断,纵云谲走到那个Omega桌边停下,微笑道:“打搅了,可以拼桌吗?”
虽说学校里遇上个把陌生A不稀奇,但一天之内遇到同一个A两次,严冬青不至于认不出来。拼桌不是过分要求,严冬青作为这家土菜馆的熟客没必要挡老板财路,点了点头。他甚至放下筷子,扭头向收银台方向招呼老板加一套餐具。
老板姓陈,是个灵活壮硕的青年,能炒几个地道菜,客情好时会去后厨搭把手。严冬青招呼时,陈老板正在后厨配菜,闻声嗓子一亮:“来啦。”
陈老板钻出厨房便瞧见了坐在严冬青斜对面的生面孔。他翻了一下严冬青的菜单,猜这桌要加菜,立马麻利地拿了一套餐具,又浇了壶热茶拎在手里,迎了上去。
陈老板上来前,纵云谲和严冬青都未开口向对方攀谈。
与陌生人拼桌完全可以各吃各的,但土菜馆毕竟不是面馆也不是快餐店,严冬青觉得自己先动筷子怪怪的,准备等纵云谲去点菜了再动手。严冬青把自己先前放到一边的瓜子推到了纵云谲面前,然后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装作四处看风景。
纵云谲没有拒绝,一边拈起瓜子开嗑,一边悄悄打量起严冬青——他先前没来得及看清严老师的模样。
严冬青短发微卷,皮肤细嫩白皙,鼻梁笔直,鼻头却肉乎乎。若不是嘴唇太薄,这本该是一张娇憨的脸。
陈老板很快拿着餐具和茶壶上来,向着严冬青热络道:“严老师今天照顾我生意啊,还带朋友来。请朋友吃饭一道干豆角烧肉不够吧?”
纵云谲一愣,发现陈老板把自己当成了严冬青的朋友。他没有解释,反而和陈老板一起看向严老师,等着看严老师的反应。
严冬青哑然。
陈老板立马觉出自己大约是猜错了两人的关系,好在严冬青答话了:“陈老板客气了,这位只是来拼桌的。”
陈老板连忙告了声罪,转向纵云谲,请他去点菜柜点菜。纵云谲从善如流,跟着去了。
纵云谲有心勾搭严冬青,站在点菜柜前对陈老板那句“老板喜欢什么口味”置若罔闻,问:“严老师一般来点什么菜?”
陈老板努起下唇,抬起拿菜单的左手蹭了一下下巴,思索着客户口味算不算隐私。
纵云谲专心研究着点菜柜里的食材,没有盯着陈老板也没催促他,似乎只是无心一问。
陈老板想,严冬青自己都跟这个人同桌吃饭了,他推荐一下菜品能有什么问题,便自然地接过纵云谲的提问,介绍起来。
最终,纵云谲点了一客茶笋排骨汤,一道菌菇煲和一份铁板毛豆腐。
- TBC -
作者:舞舞纸
蒸汽车头发出呜呜的汽鸣声,金属关节带动一只只车轮,拉着数十节笨重的车厢缓缓驶离车站。
一扇窗里生出一只鸟头:“将头和手伸出车窗很危险,你们千万不要模仿我——”鸟头一边喊着,一边向车站上人群挥手告别,车站上的人也纷纷挥手,送别这位鸟大人。
“我下一站把你们放下来,还是你们顺路多坐几站?”站台被远远甩到身后,鸟头收回身子,靠上背椅,翘起一条腿,用最舒服的姿势充分享受皮革垫的柔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位女士。
一位是散着栗色卷发的少女,身披一件厚实大衣,她双手紧握着的大衣衣襟,遮着衣下不太严实的薄裙,不时抬头,心神不宁地望向列车驶离的方向。
另一位女性稍显年长,她生得一张俊俏的脸,正坐在栗发少女的身边,头戴宽檐旅人帽,束着一头及腰的红发,她身着淡色衬衣,深色马甲,领口是一朵丝带打成的蝴蝶领结。相比另一位少女的战战兢兢,这位一直拧眉打量着人前人后两副模样的鸟头人。
“咳,鸟头人也是人嘛,不能因为没有人脸就不把我当成人啊。你们也可以放松放松哦,这可是头等车厢,座椅可是软的哦!对了你们想喝什么,茶还是咖啡?”注意到红发女性的眼色越来越嫌弃,鸟头人挠了挠头,放下了翘着的腿,咳了两声后将两手放到桌面,乖乖坐好。
“我不打算抓你们,你们又没在我眼前害人,倒不如说,我看到无端迫害,看到英雄救美,也看到你们需要人帮忙解围。所以呢,我稍微用了下‘鸟大人’的威信,把你们带离风暴中心。”
“鸟大人”越说越起劲,红发女性一言不发地举起一只手摇了摇,那是一只与鸟头人手腕相连的黑铁手铐,红发女性和栗发少女各有一。丁铃当啷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飘到飞起的声音,让坐姿越来越随便的鸟头人再次回归了正坐的姿势。
“咳,手铐到站了再帮你们解开,就算是头等车厢,列车员也是要来查票的,如果让他们发现你们没和我拷在一起,会有一些麻烦。你们接下去怎么走,如果想要回去,最好去下一个城镇换一身衣服,换一个妆,你们都长这么漂亮,回到刚才的城市很容易就会被认出来,没有钱的话我有,为你们买一套衣服,就当擅自把你们带出城的赔罪。”
鸟头人说得诚恳,红发女性没有回答,倒是栗发少女抽泣着开了口:“我……我现在就想回去……我……我不是……我不是那种……我……我……我要回去……现在就要回去……不然我……我会……我会……”
“你会被指使你的人抓住,毒打?侵犯?还是当奴隶卖到妓院?”
“我……我没有人指使……我是一个……卖艺的舞女……靠跳舞……靠跳舞养活……”
“养活一个卖破烂的男人。”
“我没有!”
被鸟头人轻佻地连呛两次,少女一急,喊了出来,她“砰砰”地敲着桌子,然后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红发女性瞪了鸟头人一眼,从腰间的口袋抽出一条手巾递给少女,她拍着少女的背,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气息逐渐平缓。
“你知道她背后?”红发女性问鸟头人。
“这是一种很容易看穿的骗局——也不能叫骗局,这不是魔法也不是骗术,只能说是旅行商人的一点小手段。小姐您也听一下,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我更希望您从头到尾都听一下。”
栗发少女叫破了嗓子,索性趴在桌上,用大衣将自己整个蒙住。仔细一看,她厚实大衣的款式与红发女性的上衣配套,而红发女性的穿着虽然一丝不苟,但若要长途旅行,的确缺了一件外套。
“这是一种旅行商人的把戏,他们途径人口便宜的地区时,会物色美丽的女子,如果会跳舞杂技最好,如果不会,就教她们一些简单的动作,因为长得漂亮,加上惹眼的衣装,哪怕舞姿不够优美也没关系,她们只需要做好一个动作就足够了。”
鸟头人扭动身体,左手搭上自己的右肩下滑,做了一个让肩膀从衣领中露出的手势。
红发女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栗发少女,栗发少女已经用大衣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她的确在跳舞的时候“无意地”露出了自己的肩膀,然后被围观的人们逮了个正着。
“她的肩膀上有‘印’,大概是自己——嗯,自己在自己肩膀画画会很别扭,应该是指使她的人画的。而且画画的人不识字,不然也不会画那么个鬼画符的玩意。
“我能看出她肩上的印记和真正的罪印不同。我们‘鸟大人’抓住了坏人就会送去刺印。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罪印的线条其实是一种文字,以为它只是一种黑色的刺在身上的象征有罪的图案——伪造的印上不会有任何文字,就是乱画,而且哪怕不懂这些文字,也能从这位小姐的行为中看出倪端。
“罪印这种东西是给人看的,一般都刺在脸上,如果刺在身上、肩膀这些可以用衣服遮住的地方,那多半也不是什么多严重的罪。而且不管是轻罪重罪,有这种印迹都会想方设法用衣物盖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可能穿这种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露出来的衣服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舞。”
“你知道她的印是假的?”红发女性白了鸟头人一眼,“你既然知道她的印是假的,为什么不和那些人说?凭你鸟大人的威信,人们肯定会相信你的说辞,现在人们仍然把她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嗯,那样的话,这位小姐就会变成骗子的帮凶。我可以阻止人们把她当成罪犯迫害,但却不能阻止人们把她当成骗子鄙夷,只要她留在那,终归都是恶意的祭品。所以我,自作主张打乱了你们的行程——对了,如果不介意人生也被我打乱一点点的话,我可以帮这位小姐找一家济贫院——我认识不少愿意收留伶仃少女的济贫院。”
红发女性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询问地看着大衣里抽泣的少女,但少女没有看到她的眼神,只是抽泣,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用了什么手段让你这么听话,但我知道那个男人用什么方法赚钱。”见少女一直哭,鸟大人也放下了架子,声音不再那么刺耳,“他是个旅行商人是不是,平时用些石头木头刻一些破烂,每到一个城镇,就让你在闹市跳舞,暴露印记。所有人都知道罪印代表了罪大恶极之人,如果人们不知道,他就自称见多识广的旅人,让他们知道。
“你受到迫害,他不在乎。你被人吐口水、扔石头、扯衣服,他不但不在乎,还怂恿人群的聚集,让更多人加入。只有你仓皇而逃,他才会稳住那些想要追你的人,说这种婊子沦落到卖艺,肯定是老虎被拔了牙,不可能再做坏事,然后向围观的人们推销他的破烂——当然,他不会直截了当地说他卖的是破烂,他会把这些破烂形容成转运的护符,转运,洗眼睛,毕竟人们都以为自己看了脏东西,只要能洗眼睛,什么离谱价格的破烂都会爽快掏钱。你可以重复利用,护符不过是一些垃圾,剩下的开支就是你被扯坏的衣服,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小开支,因为他真的能赚很多钱。”
鸟头人说完,按响服务铃,叫了一杯红茶,车厢里只有少女的啜泣声和鸟头人吸溜红茶的声音。
“证据。”红发女性冷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她的前辈受不了迫害逃了出来,找到我们鸟大人,把她和他的事都供了出来。你不用担心你收了他的钱,你收的那点钱只能说明你是他的工具,不能说明你是他的同伙。你不用担心受到惩罚,你的前辈就在这班车终点的济贫院里,把你肩上的印记给她看,他们就会收留你。”
又一阵沉默,这次谁都没有开口,只有少女的抽泣越来越轻。
“他夸我跳舞好。他是唯一一个夸我跳舞好的人。”
鸟头人为栗发少女买了回程的车牌。
“现在只能希望她背后的人顺利逃过我们的追捕了。”鸟头人目送列车远去,“替她挨石头,觉得亏吗?”
“觉得亏就不会给她买衣服了。”红发女性已经穿回了她的大衣,她刚才为栗发少女挑了一套适合上街的衣服,并在衣服的口袋里留下了一张车票的钱。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罪印的,你能读懂印上的字?”鸟头人问。
“就像你说的,真正的逃亡者不会在大庭广众下穿那种衣服跳那种舞。”红发女性说。
“不,你认得。你在阻止人们扔石头的时候说了:‘那不是罪印。’没有深入解释是因为那样会暴露你懂得那种文字的事实,而且,那些人根本不识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认识那些字,就会选择旁观,或者加入那些人吗?”
“我不会,我讨厌这种人类。”
“那我也一样。”
列车哐哐地驶入站台,车门在两人身边打开,列车员下车将闲杂人等赶到一边,引导乘客先下后上。
“看来我们合得来,接下去你去哪?我没有目的地,长途旅行,有个伴会快乐很多。”
红发女性一言不发,举起右手,黑铁手铐丁零当啷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鸟头人飘到飞起的声音。
“我可以晚点再解开吗?”鸟头人可怜巴巴地问。
“为什么?”红发女性眯起眼睛。
“我爱上你了。”鸟头人认真起来的样子反而更像胡说八道。
“什么时候?”红发女性不为所动。
“从你站出来保护那位少女开始喜欢你,从你问出那声‘证据’开始爱上你。”
黑铁手铐丁零当啷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鸟头人厚颜无耻的告白。
- END -
文:伊西多
关键词:索多玛
体裁:小说
标题:金箔平原
正文:
我只身一人,立在高地上,一动不动。我眺望挂在对面的山头上的夕阳,我来以前,我未来以前,这夕阳就已挂在这里,今日也是一样。空气中布满了金色的雾,偶尔卷来的晚风流过,像金树林里流过一条河。
我眨动眼皮。我只是在眨动眼皮,同时远眺。也许这就是永远,也许并非如此。我知道我并未老去,我只是知道。我的思绪锈死在脑海里。我许久未曾思考过了。感觉是虚幻的。我失去了感觉的权利,拥有的只是幻象。我手里还握有思索的力量,但是这份力量无法唤来黑夜,或者伴侣。我不惋惜。我无法惋惜。
曾有两次,我锈掉的思绪在铁块般凝固的脑海中腾挪起来。我想: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我又想:也许这就是永远。但是永远这个词汇永远是夸大,是不自量。我的身边没有其他人,我没有深想。
我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有一个黑影突然地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它十分之小,雀鸟一般地消失了。接着,这个黑影向我走来。日光带起的风比日光更炽热,他的身上飘上了过多的金箔。我无法描述他的长相,编织歌与诗的词藻埋在我内心深处。
我许久未曾听过别人说话,抑或听我自己说话。他问道:“姐姐,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天上还是地下?你是人是鬼?孟婆还是天使?这里要怎么走出去?”
我的声音依然那么流畅,却又那么陌生。“你走出去,要去干什么?”
“上学。不行的话,就去外地打工。”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十七岁。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挪动手指,筛过金箔。好陌生啊。好熟稔啊。我张开两臂,环住他的脖颈,抬头轻轻地献上一吻。
他圆圆的内眼角和尖尖的外眼角中间,眼珠像冰雪中滴了黑血。吻里挟想象中的烈酒气味,比金更精纯。我抱他抱得好紧,心却并不离他很近。我还有心?他的搂抱更紧、更热,不是讨厌的热。从两腿中间起,他像划一根火柴,轻轻松松,把我擦得燃烧起来。
那痛楚与欢爱都如雪夜的玻璃窗,既传导,又阻隔。他抵着我,默默吻舐我的双唇与乳头,我在缄默里轻喘若惊。他苦涩的汁液与我湿黏的汁液混杂,深埋在我体内。我把男孩射精后疲软的阴茎握在手心,轻轻揉弄。他抵着我的额头,低声说道:“你听没听说过斯芬克斯?”
“没有。”我摇头,热气哈到他的口中。
“它是个希腊神话里的……妖精,拦住行人问问题,答不上就把这个人给吃掉。”他又低下头,噙住我的乳肉,“你会不会把我给吃掉呢?”
“我已经吃过你了,干嘛还要再吃一顿?”我好笑,腿勾上他的屁股,圆圆的,弹弹的。
“你吃得可满意?”
我不能说我不满意。偷窥者的满意,悄立在窗外,帘子搭起一角,瞅着自己与别人嬉戏。什么又叫“自己”?
“那当然了。你挺可爱的。”
“你也很美。不过,既然你满意了,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这里是哪里?给我指条路吧。”
他身上有风与海浪的气质。也许我会放他走,也许不会。我并不知道怎么搭救我,又如何向他许诺?
“你先得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来的?”
“说得越明白越好。”
男孩子定定地望着我,手指撩起我的长发。他从我身上翻下去,一边穿衣服一边开口。
“你很熟练,是个有经验的女人。我吗,虽然也有经验,但肯定没有你多。
“并不是说我和女人睡过,是说我睡过男人。他也比我大,我十七岁,他二十四岁。我们认识在商场里,他东西掉了,我送还给他,那时候记得他挽着个女伴。但到后来,他又主动来找我,给我买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不过,他本质是又傲慢,又不爱说话的人,即使主动,也像在恩赐我。
“但我还是和他在一起了。他既漂亮,又有好出身,我觉得何妨一试?在一起后,我和他睡了觉。他对我仍然很好。
“大概过了三个月,我爸又来我这里要钱。他每天就是喝酒,打牌,学费一毛钱都不给我出,我是养在我舅舅的家里。不给他钱,他就在楼底下骂人。当时我舅舅一家人出去走亲戚了,我正在楼上和那个人睡觉,听到声音,和他一起下去,叫我爸滚。他要打我,我还了手。他整天喝酒,喝得身子都坏了,被我踹得在地上爬。那个人也下去了,在那里看。我爸本来还在那里要哭要笑的,一眼看见了他,突然不笑也不哭了,想坐起来打他。
“我拦住了他,他开始骂我,说我克死了我妈,说我是个吃里扒外的杂种,我让他闭嘴,他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问‘你和他在一块干什么’。我扇了他一耳光,让他赶紧滚,转身回去的时候看到那个人在笑。一种很奇怪的笑,我没法形容。
“这之后不久,我的学校里有人张贴了我的床照。我们的班级群里有人上传了我的做爱视频。不只是我的学校里,还有黄片网站、网上。那个人的码打得很严实,我心里面一下子明白了。我舅舅接受不了这件事情,气得病了。我爸又来要钱的时候,我正在家里:我被学校劝退了。我又和他吵起架来,他嘲笑我说:和自己哥哥搞同性恋的下流种。变态。我一听就觉得不对,问他是什么意思。我给了他二百,他告诉我说,我是我妈出轨生的儿子。
“我去问了我舅舅。我最后把这件事打听得清楚:我是谁的孩子压根就不清楚,连我妈也未必清楚。她结婚了,但是又和另外一个有钱人勾搭上了。怀了我,把我生下来,那个有钱人就和他老婆商量,把我带到他们家养。他老婆说:你敢把孩子带回来,我就去杀了那个女人。他真的把我带了回去,他以为她是说着玩玩的。她抱着我到我爸家,用刀子扎死了我妈。她坐了牢,但她儿子还在外面。后来,我们就都长大了,遇见了。
“我想,这些和我都没什么关系。我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们都说,他很过分。然而过分的是他么?孤立我、嘲笑我、侮辱我的是别人。他放出了我们的视频,视频是我允许他拍的。他手里有这个,我没有让他不准发布。是的,大家都知道,有些事情是默认不能做的。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我无话可说,删了他的微信,这是别人都会做的。这个学校我是肯定上不下去了,我打算转学。可是我舅舅正病着,所以我想,不如去外地打工。我收拾了收拾,预备立马就走。
“然而,他立马就跟上来了。那天晚上,我舅舅在医院,我舅妈在照顾病人。他又敲开了我的门。这以下发生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
他的身体还这么年青,一刹那间我像接受他的热与力一般,全数感受到了。他的手臂绕着我的腰臀,胸脯贴着我的胸脯,嘴唇贴着我的嘴唇。我几乎以为我要留下他。可是我令我自己微微地吃惊了,那陌生的、微哑的声音颤抖地说:
“你知道你像谁吗?俄狄浦斯—王。”
他好像也微微地惊讶了,坚硬美好的牙齿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又是一下亲吻,手指在乳房上不轻不重地揉捏,隐晦地表达隐晦的快乐。
极西何等的遥远,风的脚力却如此之快。
我望见我的长发在空中飘旋,我俩都坐起身来。最后的一下亲吻献给他的额头,大理石般的修洁。我在他耳边说:
“一直向着太阳走吧!你来时的背后就是悬崖。从那里跳下去,从一个未知去到另一个未知,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段旅程是没有回头路的。”
犹豫了一下,我又轻声细语:
“再见了。”
斯芬克斯与伊俄卡丝塔。
鸟儿飞走,比飞来更快。
我用手摸了摸,他少年的精液还残留在我的阴道里。他留给我的记忆在漆黑的记忆之海里不断下沉,像有着强烈吸引力的噩梦。我抵抗,转而尽力放松,自高空坠落。
我希望,却不知道我的希望为何。
我躺倒在无垠的平原上,她又向我走来。她坐在我身边,长发披肩,屈膝而坐,一张雪白的脸。她的身体湿淋淋的,好像阿芙罗狄忒,诞生于黑黑的海。
“他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以为你死了。”
她悄声地笑了。“他以为你死了。你以为我死了。至于我呢,我明白一切。你要忘记他的,你也要忘记我的,这就是你的使命。”
“谁把这使命赋予给我?”
在沉默中我咂摸着他留给我的记忆,我的男孩,我的儿子。他仍旧属于我吗?人类出生于茫然,死于未知,身体与灵魂是暧昧的词汇。他是我身体的儿子,和我的灵魂却毫不相关。这就是事实吗?语言永远暧昧,表达永远不可能,譬喻是浪费,身外之物也包括生命。
“我要走了。”
我又想到俄狄浦斯,不像神,凡人不拥有乱伦的权利。陌生人杀了陌生人,娶了他的妻子,那是被允许的。然而他的父亲和陌生人有何区别?他的父亲想要杀死他,那也是被允许的。这些都是奇怪的事情,我想得这么多,这本身也十分奇怪。我想到丢弃孩子的母亲,争抢男子的姐妹,相爱的兄妹,在生下孩子后被关进监狱。我想到我被迫做的事情,我自愿做的事情,我的感情,我的观念,我的罪恶,我的逃避。
我想到神明,这一无所有、空给人许诺安慰的东西。
或许神认为自己是人。或许我们也是神。或许神太宏大了,我们太渺小了,面对过分的宏大,神也有他们的神。
她不见了。她跳回那黑黑的海中。我感到我思绪的齿轮又慢慢停滞,一切身体与内心的情感都像海浪般回涌去。我倒在原野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
夕阳已逝。无数破败的金色的落叶静静地飞舞。我意识到我在流泪。灰蒙蒙的长空下,平原上下起了雨。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备注:在课上码完的,停了一段又重拾,感觉丢掉了很多当时的想法……又是一篇没剧情的东西(瘫倒)
文:(黑亦)小矮
关键词:磷
文体:小说
标题:《自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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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假笑着说你这易感体质,可千万别走入深夜墓地,会染上永恒燃烧的病。
可我在那里晃荡了整夜,蛇一般没有脚步地游抚过无数碑文。自然,我久久站在你的墓碑前,忘了身躯僵硬了多长时间,忘了任何酸痛与夜风寒冷。我爱着的,深爱的,愚忠于的世上唯一的存在啊,却已不复存在了。
怎么说呢,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是我记忆中你最好的模样,也最清晰,其它的脸都模糊不清了,但你占据我心二十九立方中的一点一分之一。你对我露出的笑颜,太过完美发光,便更像是我臆想。但无论如何,我对你有七洋般广阔深邃不可计量的爱,新大陆却在你死后才被发掘。太晚了,这来得太晚了。
不。只要我还存在,就不晚。你会染上燃烧的病,当你听见墓中有人声传来。听得清而不实际存在声波,仿佛其实来自于自心最深处。火像是他人点燃的,像是将他人丢弃的枯树枝捡成一堆,从中聚发的。人们的态度像墓旁生长的杂草,覆于石砖上的落叶。他们不爱你,谁都不爱你,自然对你变成怎样都认为无所谓,就算显露惋惜,也假得令人作呕。只有我为你没一滴眼泪地彻夜哭泣,嘶哑的声丝结茧,从中羽化出新的你的我。
我会为你奉上我的全部,请用你的指尖轻触来点燃我。来吧、一点点、就一点点、那极度细微的触感、是否是我将自己逼到最高峰的幻觉呢、也已无所谓了。
将你害死的正是成排成列整齐成群的冷漠的恶毒,我都知道,因为我也曾站在其中冷漠地看着、所以我也是我将报复的之一。就以将我献于你作为我的请罪、我的报酬,成为你那至死也未展开的、矛尖向外的意志的执行者。我成为你的意志的延伸实体化,我成为你的火。
啊啊,这燃烧的感觉。你害怕燃烧,我知道,为了不被自己一口呼吸点燃,咬紧牙关、咬破了嘴唇,擦下一手背的血。你那么隐忍那么痛苦煎熬,但你越忍耐,他人越不察觉、越肆意妄然,眼里只有自己周身圈中的利好欢愉,生命皆是如此!不必要,你不必要这样蜷成一团,我早该说出口的,那么为了偿还,姗姗来迟的我要为你掀起举世的狂浪。
翻涌火焰边缘的浪花。燃烧,你无比害怕着它,这也是不必要的,生命本身就是燃烧,何必多争一朝夕的苟存?你已不存于此,我便更钉死了这般认知。在与你一同最后见证的夜空之下,我没有身躯、只由焰光组成,这令你毫无力量反抗、一举掐灭你的漆黑夜幕,也被我一燎边角、便消噬至尽。
人们见到灼烫的有形恶魔张牙舞爪的模样,会恐惧便反抗;但无碍,无论深夜白日,他们看不见我。不受任何限制轻步游走,我是无声无情无面容的鬼,散播的瘟疫贪求将一切化为灰。让他们感染莫名痛楚,让他们再分享给他们深爱的、去拥抱去亲吻的亲朋,让他们感受不到、看不见彼此的笑容扭曲。让一切从长针刺入的内侧开始崩坏,将劣化因子灌满他们的血管,让他们的脑被远古深林包围,给他们展示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景象。那不会让他们瞪大双眼恐惧得想转身逃,那只会让他们失去一切行动能力,仅剩一种高效处死自己的方式。但是,不行,我不允许他们那么轻易从中逃脱。用他们认为早已驯服的野兽撕咬他们吧,一点点地慢慢地,直至消化掉最后一片角质,优雅端庄地小口品尝,将它们拉长至无限,这美艳味觉这临终哀嚎。
对他们我不会有一丁点怜悯,但仍夜夜增长对你的哀伤。我反复咀嚼我记忆中你的一切,将模糊的影像重绘涂色。我记得你的一切,包括婴孩的你在野路上第一次直立行走,抬起头看不存在的我。我记得从那时起我就最爱最爱着你了,朝你张开不存在的拥抱。可我从来没有抱住你,从未给你你应得的温暖,让你短暂的生命一直跋涉于冰川。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无尽地哀悼你、懊悔我自己,这是我永动的燃料。
走在雨里我想,我是什么呢。雨水让一地活该死尸更不成样子,但不会浇暗我一分。我是怎样坚持着注视着深爱着,从未看过我一眼的你,至死你也没有回过头。
你迈着虚浮脚步走入墓群之夜。各位有名的、多名的、无名的神与灵啊,你哼唱不被任何文字记述过的歌谣,请听我一根虫一粒尘的一声祈求。你的眼光、在虚空沙漠里,挖向最深去寻一颗残星。于是夜风燃起向你扑来,将发丝切断吹散,将皮肤破碎为飞扬纸片,刮断散开如蛛网的神经血管。将这一切消化为虚无,仅剩放射物般沉重的骨骸原地屹立。
不必问我从哪里、由谁授意而来,只需知我降临于此、从无成为有。我是可燃物、助燃剂、残留物,我是燃点、火焰、光与热。我是你的欲望,我成为你的欲望,我听从了你,最终我是践行者。
“点燃我。”
若你能见到这一切,你一定会第一次露出真诚明媚的笑容。然后,我希望你牵起我这副手骨。
·
备注:
免责mode:笑语
作者:多财
原作:《咒术回战》
C P:夏油杰 x 五条悟
正文
炎夏的某个清晨,夏油杰在枕边发现一个信封,雪白崭新,封面上用油墨印着四个字:
夏油杰收
在打开信件之前,他先探查宿舍是否有潜入的痕迹。连马桶盖子也掀起查看,甚至打开房门东张西望,可惜依旧毫无头绪。
宿舍对门是五条悟的房间。此时门扉禁闭,想必他正呼呼大睡吧。
因为独立任务繁多,他们已经多久没碰面了?四天,还是一周?
夏油杰返回房中,那封信依旧躺在枕边。那上面没有诅咒和咒力的形迹,只是普通的纸信封,甚至连封口也没有。
该不会是悟的恶作剧吧?
也不是没有先例。虽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在此之前,拥有他房间钥匙的悟不也总将残秽抹消得一干二净,然后等他走出浴室,恶作剧般地夜袭么?这回恐怕是个新把戏吧。
这样想着,夏油杰稍稍放心,转而饶有兴致地打开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对折的a4纸,翻开薄纸,简短的语句跃入眼帘。
“夏油杰,不要欺骗自己,日复一日地维持咒术师和普通人身份之间的平衡,想必很辛苦吧?”
除此之外,纸张上没有其他任何信息。夏油杰立刻意识到这绝非五条悟的手笔。如果是他,信封上怎么会规规矩矩地写着“夏油杰 收”?最不济也该是“给杰”,或者可以断定,无论悟给谁写信,上面根本只会写上“五条悟”的大名。
很辛苦吧。
夏油杰咀嚼凭空出现的言语。来源不明的东西,即使对此作出反应,其结果也是一拳打在空气中,徒增忧郁心情。他看了眼垃圾桶,觉得就这样丢掉未免有些不吉利,毕竟那上面有自己的名字,而且还着印着读心结果般的话语。
自己很辛苦,唯独这件事他不想承认。
他可以指使手下的咒灵处理信件。有杀人为乐的咒灵,也有吞噬为乐的咒灵,它们曾为祸人间,成为自己手中的器具后受到约束,接受调遣。不过这么做稍显夸张,自他掌握咒灵操术以来,也只在打斗时才操使咒灵替他办事。
夏油杰弹了下信封,然后在抽屉里摸了摸,从烟盒旁抄起打火机点燃。
火苗舔舐纸张,很快将无主的信件吞噬。
那之后大概过了两日,枕头旁再无可疑信封出现。夏油杰试着用监控录像,可惜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余下的生活一如既往,他独自处理任务,结束后去找硝子治疗,然后沉默地返回宿舍。酷夏时节,即使在夜幕降临的傍晚,校服下的身体也笼罩着热气,给人中暑的错觉。
头发是不是变长了?他感到脸侧刘海迎风飘荡。解下发绳,长发随重力落于肩颈,犹如一簇温暖的披肩,既舒适又轻便。
夏油杰的心情稍稍好转。打开房门,迎接他的却是一片明亮的灯光,还有鸠占鹊巢、躺倒在床边的五条悟。
白发的悟很是高挑,五官标志,无论是怎样乱七八糟的表情,在那张脸上都不会显得奇怪。
“杰,好慢啊!”
他不满地看向夏油杰,歪着头,雏鸟绒毛般蓬松杂乱的睫毛轻轻翕动。鼻梁上架着的墨镜滑稽地下滑,堪堪停在鼻尖。
“啊,悟。”夏油杰换了双拖鞋进门,顺手把另一双丢到五条悟脚边。“穿鞋或者换衣服上床,地板两天没拖了,好脏。”
五条悟发动术式击飞拖鞋。拖鞋划出两道抛物线后掉落玄关,其中一只砸在夏油杰的皮鞋上。
夏油杰轻微地吓了一跳,不知道悟发什么神经。很快,他看到悟腾空而起,仗着术式特性在空中摘下墨镜。
“不穿鞋。”五条悟把墨镜戴脑门上。“也不上床。”
夏油杰被他那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逗笑。他走过去,伸手揪住五条悟的裤脚,牵着一颗气球似地把人拽到阳台。五条悟先是小小地吃了一惊,很快投入到气球的角色里,配合夏油杰被拽到阳台。
“干嘛?”
“既然你飘着,就顺便收下衣服啦。”
五条悟不满地飘得更高,用没穿鞋的脚踩了踩夏油杰的肩膀。夏油杰抓住脚踝把他拉下来,两人在阳台上一小寸的落日余晖中笑骂着打成一团,不知道谁先开始用嘴唇攻击,两人暂且忘了收衣服的事情,滚进浴室继续纠缠。许久没做的悟格外兴奋,快到顶点的时候抖得像筛子,夏油杰轻轻碰了下他的腿内侧就去了。
胡闹了两个钟点,夏油杰被饥饿的感觉打败,这才扎好头发从床爬起。宿舍冰箱里有些菜叶和鸡蛋,加点面和火腿煮煮,足够他和五条悟吃饱。
“吃什么?”
五条悟在被窝里懒洋洋地发问。
“鸡蛋面条。”
“想吃鸡蛋羹。”
“微波炉送去修理了,隔水炖又要弄很久,我好饿啊。”
“我来做嘛!用术式模拟微波加热,很快就好。”
“不好,我还不想炸掉宿舍。”夏油杰有些心动,因为悟做的鸡蛋羹确实美味。最终他还是拒绝了:“你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吗?”
“快了快了,多炸两个宿舍房就能完全做到了吧。”
“我们总共就两个房间,被硝子收留过夜可不是个好主意。”
五条悟蒙着被子里发出没有意义的嘟囔,显然他也明白越精细的术式反应越难控制。过了好一会水沸腾,夏油杰开始下面条。
“悟今天没有任务吗?”
“有啊,我完成得早。辅助监督太慢了,我去了一趟池袋,吃马卡龙新品,在宿舍等你的时候他还堵在回程路上。”
五条悟穿着夏油杰的睡衣在床上打滚,枕头被他撞掉一个,在据说两天没拖洗的地板上滑行。五条悟有些心虚,趁夏油杰的注意力还在锅中时迅速下床捡起。
“你的速度又提高了。”夏油杰忙着切菜。“辅助监督会哭的。”
”其实我一人就够了,辅助监督在反而会束手束脚。“五条悟把枕头丢上床。”说到底,因为实力不足才当不成咒术师,辅助监督是为了这种程度的人折中设置的职位吧。”
一个人就够了吗?明明护送浆星体的时候,一起出任务的时候,悟总说我们是最强的。
夏油杰搅拌蛋液的动作停住了。他们之间开启了一段短暂的沉默。
悟越来越强,许多事情不需要和他搭档就能够独自解决。而他日复一日忍受着吸收并降伏咒灵的辛苦,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尽头呢?
“虽说之前你说不需要辅助监督帮忙然而直到结束都没想起放帐,”夏油杰缓过神来,若无其事地接话。“这么说对辅助监督不太好,但我觉得你是对的。”
但是闲聊到此为止。五条悟没有回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巨大动静自卧室传来。
“悟?发生什么了?”
他等了一会,五条悟皱着脸向他走来,手里捏着两个雪白的信封,封面以油墨印刷着四个字。
夏油杰收。
和前两日曾出现的信件如出一辙,新的信封。
“这是……”
“在你床上发现的。”五条悟指了指自己。“凭我的六眼,也看不清它到底怎么变出来的,床单上原本什么也没有才对。”
“我待会看看。”夏油杰示意他交出信件,因为悟看上去大有越俎代庖读信的意思。出于一种自己也不清楚的心情,他隐瞒了自己曾收过类似信件的事实。他不希望悟知道信的内容。
“我也要看。”
“不可以。”
“看看嘛!“五条悟把信封往高处举。”这要是情书的话,我的境地岂不是很不妙?”
夏油杰先是一愣,而后对他意外的担忧感到好笑。两人都知道这只是个玩笑,但是仔细想想,悟亲眼看着信封凭空出现,对此或许同他一样警惕和疑心。他不该对此避而不谈。
打定主意,夏油杰无奈地摊手,五条悟因此笑得很开心。他拆开信件,在夏油杰转身去拿碗筷的时候浏览一遍。
第一封信的内容是一段没头没尾的观点:
“排除异己,繁衍种群,即便在杀光普通人只剩咒术师的世界里,人类的劣根性依旧会由咒术师的灵魂延续。”
五条悟目瞪口呆。这是异世界夏油杰的来信吗?正论和真理,还不如哪个阿猫阿狗写的情书有趣。何况写信人的口吻跟说教时的杰相类, 让他隐隐有些不耐。
五条悟看了眼乘面条的杰,随后拆开第二封信。
这封信的语气有些不同。既是诱引,又像是宽慰,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恶心的温柔:
“夏油杰,快些从那个必须爱护他人的诅咒中解脱吧,只要承认你不爱人类;承认你对人类的存在失望透顶,你就能接受一切,接受自己的无情无义,接受这不被人类社会接受的非人感。
然后你终将明白,如果无法停止对世界持有爱意,那么同等质量的恨意也将破土而出。”
五条悟勉强弄懂了这些胡言乱语的意思。为什么要给杰寄这种信啊?他看着乘面条的杰,心中第一次拿不准对方的反应。
对着杰朗读信件的时候,杰面色如常,一边听一边表示这两封信屁话不通,并且决心查出恶趣味的寄信人。端上来的面条香气扑鼻,五条悟立刻感到自己饿得惊天动地命悬一线。他抛开信件,跟在端碗的夏油杰身后前去解决迟来的晚饭。
或许是疲劳和饥饿所致,夏油杰拿碗的手微微颤抖,导致些许热汤溢出碗口,把手指烫伤了。
记不清那之后又过了几个夏天,总之是一个适合百鬼肆虐的日子,他和濒临死亡的夏油杰做了简单的交谈,然后回收了杰的遗体。
在杰死前悟向他索要一个吻。悟一边抱怨“我不想亲死人”,一边轻轻把唇贴在杰唇上。杰的唇角带着笑意。因为过于熟悉这个人的嘴唇,所以即使没有看到扬起的嘴角,五条悟也能确认对方的心意。
那之后五条悟前往杰的房间收拾遗物。在那张熟悉的床上,一封雪白的信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依旧是油墨印刷的字体。
夏油杰收
他顿了顿,拿起信封,像是想从上面找一个答案似地迅速展开信纸,上面的内容与以前大不相同:
“夏油杰,我给过你劝告,现在看来你并未领情。你的愤怒可曾激起一点水花?因为该死的自尊心,你甚至不能恨自己,而到死也没有疯掉的原因大概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尚能改变世界吧。你不能活下来真叫我难过,永别了,我最喜欢、最喜欢、最最喜欢的,书中之人……
……
…
end
备注:
想写的内容:300字
为了这三百字做的铺垫:3000字
评论要求:笑语
作者:小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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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完晚餐,盘碟全掀翻。走下草坡,河畔是一条步行道,石护栏。
听见茂生,闻嗅衰败。他靠坐在护栏下,蜷起双腿。抹把脸。城市与夜空的光辉在河面上浮烁,面前道路上,不可及之处有微弱影子微小晃曳。
有人走来。这很少见。他没动。仅仅呼吸着。
突然一道强光打来,让他差点成烟。
光。神啊!夜行生物。光。他瞬间窜起身,踉跄逃离最亮处,但已无法避免被看清楚。
那个人一手举着手机,和杀他的光一同看他。原地眨眨眼,打量打量。
他认出那是谁。在一间教室里一同呼吸,整个白天的刺耳嗓音与浑浊空气。不过他脑子里没有一个名字。此时他不觉得这真太好了,或这下糟糕了。
不过他还是交叠起手,将袖口往下拉,还知道要掩盖。他不去看光,光映到他转走一半的侧脸上。你受伤了?那个人说。不好意思,他摸查自己脸颊,撩起头发,额角有道口子。
现在他忽然就变了,万分急切地要除掉所有痕迹,溢出一丝新血都赶紧抹去,慌乱陡升时擦绽的拳关节也暴露出来。
那个人收起光源。让他呼吸终于顺畅,但不再能隐藏回无事之初。那人蹲下,摸索一阵搁地上的购物袋。递来三枚相连的创口贴。
他看它,愣站着。
清洗了伤口再用。我记得附近有个水龙头。一片朦胧黑暗里,那个人指往斜前方,草坡上边正经道路旁,有管理员小屋。
怎么会买这种东西?
我前两天买了一套刀具。在熟练使用前得做些准备。
正常人是不是应该说:我在学做饭?算了,他并不了解正常人怎么想。
这里没路灯,下次别走坡上,到处是坑洞。
很深,等不来树种,什么都可能踩歪掉进去,摔伤至亡。这些他清楚。他点头接下,人大概应该这么做。
也本应有道谢。那你为什么走这边?他问,发觉自己居然在延续好奇,感觉说话吐词时呼吸节奏的变化,怀念地十分新颖。
草地一片萎黄烧枯,冒出新叶。只有水的表面施舍的点片掠光,让他能看清此人一些部分。购物袋一定很沉,包装盒或某物显眼突起,略有刺穿塑料膜。
对方没在人之间交互对话应有的回应时段里做出任何回答。那之后指尖一般轻声说,明天见。沿着路走掉了,不再回头,袋子最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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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有个应在的人不在。教师出去打电话。回来后问整座教室,有没有谁曾见过。他不知道的名字,他不知道所有名字。问了一遍,确认一遍,没有回答。赶紧开始小测验,时间滴水宝贵。
有一个空位,时间变长,就变成周围住客宝贵杂物间。过了不知几天,他有运瞥见布告栏一角的寻人启事纸,才对上脸与名字。不那么对上,纸模糊、破损、被雨淋、受涂鸦、与警示一同被大张艳色今日喜讯遮盖。
未实现约定,他不觉得失去了,或做错了。现在还不饿。
波光映在那个人上半身躯上,像河流里浑浊朽臭无望清澈的水。映在眼中,在漆暗无人的小道上,一定在筹划一件有朝一日能自发光亮的事吧。
他不觉得被抛弃了,或无处泄愤。也没拥有过,什么都没有过。撕下效用结束的创口贴,扔进背后河里。
他听见两个人在谈论某件事,在他自己行路的一侧。
此刻夜晚已有一半按时降临。
·
四六分处,他坐在洗手池上,
厨房台面上,
桥的护栏上,
石制护栏上。
一个人都不在,
人们在身后形色匆匆,
几个人像方便搬运不得不折断的木头,倚靠填满墙角落。
菜板与切好蔬果被掀出去了,水停不下地流。他抛起手里的东西,一张证件,几颗断牙,一串钥匙。
三枚钥匙,在那个人腰带上背影中簌簌响。家门、自行车、一处完全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他不做评价。他想往后坐一点,靠住什么。千万别做。
他跳下地,往外走,被一只手扯住裤脚。他低头看。若能看见他露出了温柔,那是最可怕的。毕竟对动物而言,咧嘴是展露尖牙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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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让铁铲的木柄变得湿滑,难以结实受力。脚下泥土也同样,世界的一切构成捕兽夹。于是他完整一滑,摔在新土里,手臂被工具的锋利金属划开新一道长口,所有出血都沾满污泥。
被舍弃之处,由被舍弃之物纷纷填满,他的手抓住了,再边爬起边奋力刨开,饱腹后不缺力气。
一片衣角的颜色是对的。
他对一切不产生感觉。好似有一盆倾头到脚的脏水,曾将他洗涤干净。不过跪在脏湿夜里,呼吸疲惫,闻雨水、树叶与泥土混合繁衍的腐朽气味。
此乃自然之道。远处的人造灯火永恒明亮,光色再暖也无生命意义,威权漠然窥视夜中。
光。神啊。光。
在暴雨的恸哭间与洗刷后,那些再也无法被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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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要求:笑语/无声
作者:乐亦
我的生活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当我戴上这副前不久在朋友圈拼团买来的隐形眼镜时,我总是能看到一个小小的Q版形象的小怪兽坐在我面前的报告上,两只短短的腿丫子大叉着,用那只肉呼呼的小手随手抓起句末的那个“小圆圈”句号,嗷呜一口就把它吞下去!
我揉了揉眼睛,文章中的句号少了一个!
小怪兽向着下一个句号爬去,我连忙用手去拦住它,发现它可以穿透我的手掌继续向前爬去,很快,它吞下了下一个句号!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试着去提它后颈肉,发现自己怎样都碰不到它,这是个二维生物还是四维生物?故此,我带着好奇心将报告举平于眼前,凑近了看它,发现它还挺可爱的,是个圆乎乎的三维视觉生物,像个Q版小恐龙,但因为身大脚短无法站立起来,它在纸张上爬来爬去!
现在,它已经吃掉了一大半的句号了,报告上每句话的末尾都空荡荡的,仿佛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般,我连忙那笔给它添一个句号上去,可发现怎么画圈都无法显形,就像在失灵的触屏板上试笔一样!我没有耐心了,添了个问号上去,于是,问号被写出来!
“小诗,老板喊你交报告!”正待我举笔不定时,同事扒拉在玻璃门上对我喊着,我一个激灵,全部填上了问号!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老板,他紧锁着眉头陷入对我的报告不太满意,半响,他放下了手中的报告,抿了口水,沉声地对我说着,“小诗啊,我知道你平时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员工,但你今天这个报告怎么回事?”我背在身上的手互相掐了掐虎口,不太好意思向老板道错,“实在是对不起老板,我一时间被鬼怪迷住了眼!”
“什么鬼怪迷住了眼,全部写成问号,这种报告怎么交得上来?”
“对对对老板说得对!”
“拿回去,重新写!”我连忙双手接过,走之前又一次询问老板,“老板,你能接受文末除了句号外的什么标点?”
老板瞥眼看我,我点头哈腰快速出去!
甫一出来,路过办公室的同事连忙凑上前来问我怎么了,老板发那么多脾气,我兴致缺缺地把报告递给她看,她也被吓到了,“你的句号呢?”
“被吃了……”
“什么?”她不可置信!
“你看不见这报告上的东西吗?”我端平报告,给她指了指那个还在吃句号的小怪兽,它已经快要吃完了!同事迷茫地摇摇头,“你睡迷糊了吗?”
我难以置信,这种玩意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吗?还是说,戴了这个隐形眼镜的人才看得到?我回到办公位上,掏出手机急忙联系那个和我拼团买隐形眼镜的女孩子,就在我满怀期待地等着她回复我:我也看得到!
结果,她的回复瞬间把我打进了地狱:什么?有这种东西吗?!
于是我问她能不能找到卖隐形眼镜的微商?她说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给删了!原来这是黑心商家吗!
我面如菜色地看着那个满纸爬的小怪兽,因为吃了全篇文的句号,它已经长大一点了,现在它正在寻找着下一个目标,于是我看见它爬去吃省略号,将六个点吃成了三个点,吃完后它还打了一个饱嗝!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它扭过头望着我,而后开心的裂开嘴角朝我挥挥小断手!
我拿起笔给它写了好几个句号,它爬到这张纸上来一口一个快速吃完了!
因为自己无法写出句号,故此我让同事帮我把全文的完整句号打上去,这才得以过了这个难关!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种东西,养它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介于它会吃我的句号,让我这个正确写书面的人会难以忍受!就比如我现在把句号换成感叹号就已经足够让我无比的痛苦!
我取下隐形眼镜戴上普通眼镜时,我就会看不到小怪兽;可当我对着电脑敲完一篇文时,隔天再次戴上隐形眼镜去上班,我的文章句号又会被小怪兽吃掉,应该是说,小怪兽一直都在,只有我戴上这幅隐形眼镜我才看得到它!
我试图寻找着自己看到这个小怪兽的原因,于是我去询问了同事,询问她看网络小说时,如果没有句号你会不会难受?
她说不会,反正看小说只是乐呵事嘛,磕同人也一样啦,看过就忘了,又不是名著文学!
我又去问了另外一个人,问他你写小说的话,会在意标点符号的正确用法吗?
他说,不就那几个符号吗?有些就只有逗号和句号呢!
看来只有我这个非常在意标点符号的人,才会看到这个神奇的小怪兽!不对,现在写下这篇文的我,已经对标点符号不在意了,因为我无法使用句号,就像那些文章末尾不添加句号的人一样,我在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去写句号,否则这篇文就会有一段没有“完结”!
我只能以感叹号做结尾,我希望这个小怪兽快快长大,然后离开我,去吃别的句号!
别再来吃我的了,我是个没有句号会死星人!
备注:大概是看同人文,看到一堆文章没有句号,省略号变成三个点的文的怨念吧……
求知/笑语
作者:舞舞纸(胜)
投票统计:1狙(落水)
傍晚的京畿,春色的灯笼好似枝上桃花在长街上盏盏盛开,街上传来白天没有的吆喝声,请吃酒的,请听曲的,将三月末的暖春市巷烘得火热。
街上最亮堂的无疑是京华楼,今夜无月,是百盏灯烛映着这红漆绿瓦的琼楼。它飞檐上坐着奇兽,花窗上舞着珍禽,朱门阶下铺着水磨青砖,门楣梁上挂着五色彩布,板上雕着玉兔银盘,香插上焚着檀木线香。这是全国最华贵的酒楼,整个京畿,比它瑰丽楼宇恐怕只有圣上的皇宫。
一辆官车在楼前停下,车上下来了一名青衣窄袖的小生。这名小生小心翼翼,从车上扶下一位十六七岁的少爷,这少爷画红妆,着紫缎,衣襟和袖上镶满金花,一看便知身份不低。楼里出来一名满脸堆笑的驼子小二,尖声尖气地将两名客人招呼进了楼内。
“客官,您是直接上楼歇息,还是先打个尖呢?”
“我难得来一趟京畿,怎能不试试第一酒楼的手艺?”
“那,您是要包房还是……”
“把我们安排在大堂就可以了。”
听到少爷想要落座大堂,小二脸上露出一丝难色,但他很快又变回一张殷勤的笑脸,将二人领进了店内。
小二带两人绕过一列花好月圆的金底屏风,度过云雾缭绕的小桥流水,将他们带到酒店大堂,堂中整整齐齐地布着十来张圆桌,几名仙女似的伶人在台上抚着清幽弦乐,但客人却寥寥无几。
堂内另外三位客人并不像少爷那样非富即贵,他们稀稀拉拉地坐着。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名黑面横眉的粗汉,他穿着坦胸的布衣,一条腿大咧咧地搁在红木桌上,实在与这富丽的大堂格格不入。两桌外坐着一个竹竿似的瘦子,他正专心致志地吸溜着一碗面条,右手边的桌上还叠着五六个一模一样的面碗。唯一和这场子搭调的是最远处的一名穿长衫客人,那名客人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桌上只有一壶茶和一叠果,他一手摇着折扇,一手举着本册子,看得入神,听到门口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小二带二位入座,从袖中取出一本红底金字的折子,恭恭敬敬地交给少爷:“二位,这是本店菜单,我们厨子什么都会做,想用些什么,直接和小的说就行。”
少爷接过折子,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他点了一道八宝鸭,又点了一道水晶糯米圆,再叫上了一壶杭州龙井茶。
“富贵人,富贵人!里好容易来了个富贵人啊!”
小二已经刻意将少爷带到了离那粗汉最远的桌子,但那粗汉还是找上了麻烦。店里的其他人都好说话,被滋扰两句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但这少爷怎么看都是贵客,要是得罪了他,有失京畿第一酒楼的颜面。
“客官,大堂有些吵闹,要不您还是去包房歇息,小店的隔间隔音很好,您喜欢听曲我们也可以让伶人去您房里。”
“怎么,富贵人住包房,俺们就只能坐大堂?俺们都是皇上的贵客,没人和你说过吗?”
也不知那粗汉是怎么听到小二的耳语的,他翘着脚靠在最远的那桌,但却把小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知道,知道。”小二可没有粗汉那样的大嗓门,他向少爷作了个揖,然后卑躬屈膝地跑到粗汉的桌前,好声好气地哄着,“客官们都是皇上的贵客,明天要作为贵宾参加皇上的寿辰,小的必须把老爷们伺候得舒舒服服,不然就是损了皇上的颜面。”
“那既然俺们是贵客,为什么把俺们关在这里?”
“这,因为你们都是贵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的实在不好和上头交代,所以才将诸位留在店里,保护你们的安全。”
“放屁,老子出门买个馒头,有个屁的安全!”
“诶,客官,您要吃馒头,我们店里有啊,我们有雪粉面蒸的大白馒头,是京畿仅次御膳房的手艺,保准啊,让客官满意。”
“大白馒头?哼!俺们粗人可吃不惯你们富贵人的大白馒头!老子就要路边卖的那种窝窝头,那才好吃!”
“诶?客官,您这口音,是东北人不是?”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嘿嘿不瞒您说,我们有位厨子,就是东北来的,长得和您一样壮。他平日里就会用玉米高粱蒸些家乡的粗粮馒头,也许能和您的口味。”
粗汉铁了心要和这小二杠,可不是几个馒头可以打发的,但是他又打心里好奇这第一酒楼能做什么粗粮。肯定是什么用磨得和雪粉似的玉米面做的精细玩意,说到底还是个精面馒头。粗汉心生疑惑,但很快又起一计,要是他做的窝头不是窝头,那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砸了这店?
“那你让你们厨子给我做一盘,要地地道道的粗面窝头!不准有一点精面在里头!”
粗汉心里盘算着砸店的主意,坏笑着点了一盘馒头,而那小二却浑然不知,反而为这客人愿意坐下点单,大大地送了一口气。
“好好,小的这就去吩咐,还有那位少爷的八宝鸭,还有水晶糯米圆,小的立马就去吩咐!”
小二飞也似地向奔向后厨,一时间,大堂里几剩下了个客人,还有奏乐的伶人。
“嘿,京畿第一酒楼只有一个跑堂的,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粗汉指着小二奔去的方向嘲道,但却没人应和。大堂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幽幽的弦乐有条不紊地奏着。
“你们装什么好人,依俺看,来这里的人,都想反,反先皇!但是嘛,现在的皇上是个好人,他也想反先皇,所以俺们就被当成贵客请来了!”
粗汉用食指一个个点着客人们,但他们都当那粗汉是个傻子,埋头嗤笑。
“欸呀客官,您这样就不对了!”小二传菜回来,听了粗汉的话,顿时大惊失色,“我们京华楼是先皇封的国宴宾馆,曾经奉先皇圣旨筹办当今圣上的周岁酒,得赏了那门口的花好月圆金雕屏,当今圣上怎么可能反先皇,再说了,是当今圣上把你们安排在小店,您的意思是我们小店也想反先皇?这是要杀头的呀,你可不能乱说,可不能污了我们小店,还有在座各位客官的清白啊!”
“哼!反正先皇已经死了,现在反先皇杀不杀头,还不是皇上一句话?要是皇帝不反先皇,那请俺们来干嘛?我们是来给皇帝提意见的,明儿四月初一,是皇帝生日,大喜的日子,皇帝高兴,就准俺们说先皇的不是,还赏俺们这富贵地方,就为了明天,能好好听俺们发先皇的牢骚!”
小二拦不住粗汉的杀头话,额上不断落下豆大的汗珠,就在这时,一声尖声尖气的传菜,仿佛一道惊世的春雷,劈开了这闷湿的空气。
“八宝鸭——水晶糯米圆——杭州龙井——粗面窝头——”
跑堂小伙像伺候祖宗一样,给粗汉上供上了一个粗瓷大盘,上面叠着七八个热乎的玉米窝头。这窝头糙的不行,黑乎乎的黄面上疙疙瘩瘩的,还能看到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小黑点,它有一股木工房里的玉米味,一闻就知道,这窝头面里肯定掺了不算粮食的东西。
“客官,老爷,这是您点的窝头,算我请你的,您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要是想开荤,大鱼大肉也少不了您,只是请您饶了小的,小的可还想在这京城做点正经生意呢。”
粗汉不耐烦地瞟了小二一眼,拿起一个窝头啃了一口,嚼了两下,又嚼了两下。
小二讪笑着,看着粗汉那目空一切的表情僵在脸上,变成震惊。
“客官,这窝头可和口味?要不要再来壶酒,再来盘卤牛肉?”
这盘窝头成功堵上了粗汉的嘴。他原想挑这窝头的不是,毕竟大酒店不可能做出路边挑担的味道,只要说它不够糙就行。“不够糙”“不地道”“没有那味”“娘们吃的东西”,粗汉已经想好了嘲厨子的话,但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因为这窝头实在太地道了,简直就是作坊里做出来的,连发面的酸臭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窝头肯定配不上山珍海味这四个字,但这粗汉也不能骂这窝头给难吃,毕竟当初是他说要地地道道,地地道道的窝头呢,就不可能是山珍海味!
“窝头不错,够地道,就是你这盘子,为什么那小白脸的盘子那么好看,俺的就是个破盆子?”
“这个嘛,我们装菜特有的讲究,您要的是家乡味,我们家里装窝头的就是粗瓷大碗,而且要是您这窝头装在那精细的青花瓷碗里,不是显得嘿,不是显得不伦不类嘛。”
粗汉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一口一个地将那酸窝头塞进嘴里。小二识趣地让厨房切上两斤牛肉,让酒窖拿来两坛好酒,给粗汉供上。
“客官,这是我们这的玉盘酒,这名啊,是先皇赐的,当年给当今圣上办周岁酒时,那月亮啊,就像个玉盘似的倒在杯里,先皇就是借着这酒里月亮赐的名,这酒可是能当御酒进贡的,客官别客气,吃好喝好。”
“呸,谁跟你客气!”
语毕,那粗汉便拎起坛子,毫不客气地往喉里灌去。“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然后“咣”地一声,粗汉将喝干的酒坛重重一甩,青花酒坛甩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欸欸欸客官呀!这可是上好的景德瓷器,你怎么,哎呀!”小二心疼得直跳脚,但人家比他壮上几倍,他也不敢发作,只敢在一旁哭着跺脚。
“谁管你紧的松的?这样的破坛子,那些贪官家里要多少有多少!”粗汉酒劲上来,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其他客人走去。
“欸欸客官,您醉了,我扶您上房去歇息。”小二战战兢兢地扶住粗汉,想带他回房,但粗汉毫不留情地一把把小二摔出三丈远。
“嘿!老子啊,最爱结交天下好汉!你们能来发先皇的牢骚,一定讲义气!还是那句话,大伙都说说为什么来这儿,别说什么明天,俺现在就想听!”
说着,粗汉提起另一坛酒,豪饮后又“咣”一声砸了一个。
“小二!小二!”粗汉呼起小二,小二不得再顾被摔得生疼的罗锅,只得一瘸一拐地跑来听从发落,“再拿几坛酒来,就要这种好酒!就要这种坛子!这有多少人,你就拿多少!这些啊,你请!”
小二断不敢违抗提了酒劲的醉汉,只得按照吩咐又搬来几坛酒来。
壮汉提着坛子,在每人桌上都放了一坛。
“你们都不说啊,那俺先说!”粗汉摸了摸嘴边的酒渍,清了清嗓子,“俺啊,是最穷的地方出来的,俺们的人啊,每天只能吃土块,稍微好点的能吃树皮!都是先帝那狗杂种,要在俺们这里修他马子的宫!俺们那的狗官,先是搜刮俺们的家当,然后又抓俺们的壮丁,俺爹爹活活累死在地上,连个尸首都没有,然后俺啊,一气之下就杀了那狗官!把他给剁得连亲娘都不认得!”
“后来啊!俺成了逃犯,但乡亲们不舍得啊!他们帮俺隐姓埋名,把俺剃成光头,让两个小和尚带着俺下山化缘,然后俺经过河北,河南,江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白天都用斗笠遮着脸,不敢在街上晃荡太久,买个烧饼都战战兢兢,但只有一件事,我要干得正大光明的!”
“俺到一个地方,就要看看那地方有什么狗官,如果有贪官恶霸欺压老百姓,俺就替天行道,冲到他们家里杀他们全家!不但杀!还要把他们的人头丢在大路上!抄他们的家!把他们抢俺们的统统吐出来!让他们欺负俺们老百姓!就让他们尝尝他爷爷的厉害!”
说完粗汉一拳锤在桌上,在红木桌板中砸出了一个大洞。几个客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其中一个还拍起了手。
“好!”“好!”“好……”
大厅里人不多,实际上出声应和的也就三个人,一个是带头拍手的眼镜文人,一个是跟着拍手的瘦子,还有一个是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的小二。
“那些老爷,的确该死!”
跟着拍手的瘦子被粗汉的发言撼动,站起身来,舞起了拳头。他学着粗汉的样子,也拎起酒坛,但只灌了一口,胳膊就吃不了力开始发软,他颤巍巍地把坛子放回桌上,结果手一抖,坛肚搁在桌上打了个圈,“咣”一声滚到了地上去。
小二听着酒坛粉碎的声音心疼不已,粗汉见有人跟自己一起砸酒坛子,开心地跳了起来,他端起没吃完的窝头牛肉,拍在那人的桌上,“兄弟!你说!你明天,是不是也找皇上告狗官的状?”
“狗官的状?狗官?那不是狗官,是狗屁不如的糊涂蛋!”那瘦子一抹嘴边的残酒,一屁股栽回椅子上,“我大哥就是一个摆摊卖的,平时脾气爆了点,和首富的大少吵了一架,结果那富少,嘿,好死不死就在那天死了!他人死了,他家被人放了火烧了个精光,狗官听说我哥和那大少吵过架,硬是从他摆摊的地方搜了件赃物出来!嘿!他家都被烧光了!哪来的珠宝!后来那狗官又抓了些和大少吵过的人,嘿,你知道他抓了多少?那的街坊都被抓了!还都从他们那搜到了赃物!嘿,这狗官!还说没满门抄斩是他的仁慈?这要是满门抄斩,他这县里不没人了?”
“这狗官,我要为我哥报仇!明儿啊,我就要去请皇上,让他给我哥讨个公道,然后用狗头铡铡了那狗官!不然啊,我大哥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说完那瘦子从粗汉盘里捡了片牛肉吃,吃了一片,又吃了一片。抽了下鼻子,又抽了下鼻子,然后一手捂住脸,埋头哭了起来。
伶人的乐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可能在粗汉砸酒坛时就停了但没人发现。大堂气氛过于悲伤,陷入一片沉寂,连粗汉都不知说什么,想安慰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把盛牛肉的盘子又往瘦子那又推了推。
小二眼尖地发现那点了水晶糯米圆的少爷正招他过去,他不敢太声张,垫着脚绕过空桌,从大堂边上绕到了少爷桌边。
“他们今天的酒菜我都买了。”少爷轻声说,“一锭金子够不够?”
“够,够……”其实这锭金子根本买不起三个酒坛三坛酒,但小二也不敢节外生枝,只能点头如捣蒜。
“你们在那边窸窸窣窣地干什么?!没见俺兄弟难过着吗!”粗汉发现小二和少爷不顾气氛地交头接耳,气得抽出了盛窝头的大盘,“嗖”地一声向那少爷飞去。
在场的人连出声提醒都来不及,小二只能本能地往边上一退,也没有保全少爷安全的法子。
就在那大盘把少爷的脸面旋成两截前的一瞬,小生的青影“嗖”地刮到少爷身前,他手指一掂,顺着大盘的旋化解了粗汉的力气,然后一抛,将盘稳稳地旋在指上,他再一旋,盘子加快了旋转向那粗汉飞去,不过这次这盘子没有对着面门过去,而是稳稳当当地从窝头和桌面的缝隙插了进去。
众人目瞪口呆之时,那刚刚差点遭受灭顶之灾的少爷不声不响地站起,走到粗汉和瘦子的桌前。他两手平举致胸前,微微屈膝,居然对差点杀了他的凶手行了个礼。
“对权贵心生厌恶不只是你们。”少爷起身后,顺势坐在了小生拿来的椅子上,“我虽然是名门望族出身,但和你们一样,对现在的世道不满。这位刚才说过,这里的人‘反先皇’,不,我不是‘反先皇’,我反对的是整个社会。”
“我生在大户人家,我爹娶了我娘,另外还有八个姨太太。我娘很早就病死了,我是姨太太养大的。她们看起来是和我娘争宠的人,但其实对我娘敬重得不得了。她们养我就像养亲儿子,她们之间从来都不争风吃醋,最多因为我受了什么委屈互相埋怨。”
“她们一点都不爱我爹。她们其实,爱我娘更甚于爱我爹,她们互相之间的感情很深,反而是见到我爹的时候,才会露出忧愁的神色。”
“我爹就是你们说的权贵,你们说的有钱人。他将原本可以幸福生活的女人一个个抓到自己的家里,像养鸟一样养她们,让她们不停地为自己生孩子。他破坏了很多人的幸福,我就非常厌恶他。”
“当今圣上是留洋回来的人,受过开放的思想教育,知道以先帝为代表的社会制度已经腐朽,所以他才会集思广益,在明天寿辰的日子听取百姓的意见,实行变法。我们能遇到这样开明的圣上,是我们的福分,我们今天能聚在一起,就是有缘,何不一起把酒言欢呢?”
粗汉好像还有什么不满,但那小生一瞪,就让他把想说的话活活吞了回去。
小生让小二领来四只杯子摆在桌上,清澈的酒液就像明净的湖水,映着吊灯的烛影。可惜他们坐在大堂,要是坐在楼上包房的露台里,就能在这玉盘酒的杯中看到满天星斗了。
“来,交个朋友。”少爷捧起酒杯,一饮而尽,粗汉和瘦子忌惮青衣小生,铁青着脸把酒吞了下去。
“我要向皇帝提议,首先要许女人读书习武,许女人参加科举,婚姻大事不能由父母和银子来做决定,要让女人自己决定,女人不但可以嫁给男人,还可以和女人结婚过一辈子,如果怕老了无人照顾,可以领养父母双亡的流浪儿,总而言之,不能和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绑一辈子!”
说完,少爷面红若桃绯,看向随从的小生。小生正铁青着脸,盯着那一头雾水的粗汉。
“我明天啊,还有件私事要求皇上成全,我打小就有一位青梅竹马,他文武双全,但碍于身份不能正大光明地考状元,只能屈尊于我家做一个下人。我啊,明天要让圣上指婚,这样我们就能平起平坐,他也就不用一辈子都做下人了。”
“来,再喝一杯,就当给我贺喜。”
那粗汉和瘦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少爷,但小生送酒到他们面前,他们还是一骨碌地吞了下去。
“今天结交两位是我的荣幸,两位还想吃些什么,今天我来请客。酒钱饭钱住店钱都我来出,二位必不可客气。”
说完,少爷便叫小二拿来菜单,把所有卷着红圈的菜都点了一遍,又叫了两壶酒。
瘦子受宠若惊,粗汉不堪其辱,忙说:“兄弟兄弟,俺看俺们今天也喝了不少了。要不我们先回去睡了?”瘦子想要吃菜,扭扭捏捏犹豫不决,粗汉拖起那竹竿似的手臂,把他从椅上拖起:“这少爷的脑子有毛病,但他那手下厉害,俺们两个打也打不过他,俺们先会房去,让小二端菜上来,俺们兄弟两个在房里喝酒吃肉,还不快活?”
瘦子一听,豁然开朗,在桌下比了个拇指,随即做出一副醉了的样子。
“欸兄弟,你怎么了?”粗汉故作惊异地摇晃瘦子,瘦子原本只是演戏,但这一摇,摇得他头昏脑涨,一股酒气混着面味从胃里涌上,这瘦子真的吐了一地。
“唉,俺这兄弟,酒量真差,小二,你把这少爷点的酒菜都送俺房里来吧,俺扶他去我那,早早上床!”
说着,粗汉几乎拖着瘦子,飞也似地跑了。那少爷呢,看着一层层蹬上楼梯的壮汉,倒也没有生气。
少爷和小生吃了菜喝了酒,也回房歇息了,唯那金边眼镜的书生坐在大堂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
又过了一个时辰,小二毕恭毕敬地偎到那书生跟前,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皇上”。
眼镜书生抬起头,满意地打了个呵欠,柱起那小二的罗锅就往楼上踱去。
“徐公公,你对明天的贵客,都有什么主意啊?”
“欸,主意可不敢说,怎么发落他们都听皇上您的。”
“朕留洋三年,深感朝廷腐朽,就像那少爷说的,整个社稷都有问题。贪官、恶霸、冤案,如果今天不听这些草民情愿,朕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皇上所言极是,这些贪官恶霸仗着天高皇帝远,就祸害一方,鱼肉百姓,实在可恶!”
“明儿早朝的时候,朕要派钦差御史,明查暗访全国的地县,把社会的败类一个个揪出来,满门抄斩!”
“皇上体恤百姓,功德无量!”
“这些贵客可安顿好?”
“安顿好,安顿好,他们的房里都点了沉梦香,这一觉下去,五雷轰顶都叫不起来。赶明儿,就把他们五花大绑押送午门。”
“哼,他们记错了朕的生日,还妄议朝政,按律当斩。”
“是,是,皇上周岁酒的时候啊,那十六的月亮圆得哟,奴才这辈子想望都忘不掉啊!”
这名叫徐公公的小二扶着皇上来到了京华楼最顶上的包房,房里早已点好了灯,几名宫女守在门口,整齐地唤着“皇上吉祥”。
“今儿不早了,朕要早点歇息,你们先退下吧。”
下人们整齐地应了一声“是”,灭了灯,依序退出包房。
皇帝躺在卧榻上,“唧唧唧”地笑出了声。这是他在留洋时学会的,决不能在人前发出,只有干了坏事的顽童在等人踩上他那无聊陷阱时才会发出的幼稚奸邪的笑声。
这些人都不知道,明儿四月初一是外国的“愚人节”,这一天人们可以尽情愚弄他人,互相嘲笑。皇帝在国留洋第一年的时候,遭过洋人的暗算,第二年想暗算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洋人们个个有戒心。就这样憋屈了三年,皇帝等到先帝驾崩的消息,回到故土,继承皇位。
这是一个没人知道“愚人节”的国家,要耍到人简直易如反掌。
明儿先让徐公公给那些“贵客”按上个“妄议朝政”的帽子绑到午门,然后在斩首之前,让重臣举着圣旨赶赴法场,不但封他们谏官,免他们死罪,还要重赏。这样这些谏官就会对皇上的英明感恩戴德,世人也会知道皇上是真心想要除先皇的遗毒。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今年的愚人节,皇上终于能骗到人了。
“唧唧唧。”“唧唧唧。”
“唧唧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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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实》
作者:遠夜
“你好,请给我一个单人房,预付五天订金。”
大半容貌都隐藏在兜帽和围巾之下的青年抱着一盆半臂高的盆栽,艰难地从腰侧的布钱袋里拿出十几枚货币摆在桌面。店员揽过其中大部分,把剩余的推至年轻人面前。虽然旅店也是个生意,但兼任店员和老板两职的中年人并不想靠多收客人钱来盈利。
他低头在帐本上写下信息:“名字?”
“科鲁兹和依娜。”
握笔的手一顿,旅店老板伸头往兜帽青年身后望了一眼,空空荡荡。敞开的大门外也未见有其他人等候,冷清的旅店仍旧十分冷清,上门的顾客只有神秘青年一位。
老板无端地感到自家店内温度骤降。
背后一寒,刷刷地将两个名字填进去,又把钥匙丢在柜台上。他凭借兜帽青年颇为磁性的嗓音判断这人是男性,向来悠闲缓慢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几分:“科鲁兹先生……?三楼左拐,走廊尽头。签退记得还钥匙,钥匙丢失不退订金,临时签退未住满五日可以退差额。”
兜帽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没有否定老板的称呼,因为后者的判断是正确的。
神秘客人——科鲁兹单手托住分量看着就不轻的盆栽,又艰难地将多付的钱币塞回钱袋,才拿起附带皮革制圆牌的钥匙串上楼。
走廊尽头的房间同时也是整个楼层里采光最好的房间,他关上房门后的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把手上的盆栽放在一边,将唯一的木桌移到窗台旁,再抱起盆栽放在桌上。
窗户外散射进室内的充沛阳光以及被微风送来的新鲜空气,桌上的盆栽第一个享受到了。小树苗的嫩绿叶片随着风儿轻轻摆动,仿佛正在为这舒适的感受无声叹息——但仔细一看,这株植栽的律动又好像并未完全因风而起,细风停止的时候,它依然在晃着自己小小的叶片和纤细脆弱的枝条。
而科鲁兹,怀里抱着盆栽一路旅行至此的男人安置完珍视之物后还没有休息。他搬来椅子,于桌边落座。
“兜帽?我不觉得热,气温对我的影响不如正常人类来得大。你想看?好。”
男人在只有他一人的房间里和‘某个人’有来有回地聊天,听到‘他’想让自己脱下遮掩容貌的兜帽围巾,科鲁兹没多犹豫便同意了。
首先扯下围巾,然后掀开帽子。隐藏在灰扑扑的粗糙布料下方的,是一张任何人见了都要感叹一声俊秀的面容。其中最为特殊的是那双初见平平无奇,但越注视却越叫人惊心动魄,宛如黑幕之后的璀璨银河般引人坠入的眼睛。初春的风儿也像是受到了这副相貌的蛊惑,羞涩地撩起他几缕耳后的发丝。
而他神经质一般的对话仍在继续。
“虽然马车里不算憋闷,但对你来说还是新鲜的空气和未经阻隔的日光更好。现在积累得越多,对以后的帮助也越大。哦,对,你渴了么?还是等夜里再喝?”
空气静悄悄。
“好,我知道了。”科鲁兹回答,“今天好好休息,长时间的车程你也觉得累了吧?明天再给你寻找合适的住所。”
“别道歉,这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把她的愿望强加在了你的身上。你还是个孩子,太早地将‘父亲’这一角色的意志赤裸裸地表露出来,是我的过失。即使你因她而生,你的体内有她的一部分,可你和她确实是不同的……”说到此处,俊秀青年的语气带了一丝难言的惆怅,“在养育你的初期,我犯了数不清的错误。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给予你和她一样的名字。抱歉,你值得一个只属于你的姓名。如果你回心转意,我任何时候都愿意为你翻阅所有典籍,去寻找最生意盎然、最沁人心脾的音节。比如说,依耶塔、卡崔娜或者依芙?”
“……”
道出三个候选人名后,科鲁兹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视线从盆栽上移开,数起木桌表面的细缝。
“起名字,原来这么简单的事我也不甚擅长。或许我们这种只为吞噬欲望而生的存在,天生便没有成为养育者的能力。”
“……谢谢。”
他安静下来,口中道谢,神情里却有丝丝愁绪。
第二天一早,科鲁兹穿戴好遮掩全身的衣物,抱上他的盆栽出了旅馆。小镇里的各色店铺和美丽景色没能留住青年的脚步,他笔直地朝镇外走去,孤身闯进茂密的森林之中。
习惯在人群中生活的青年根本没多少于野外行走的经验,崎岖且布满障碍的道路尽管没绊他一跤,走起来的速度也非同一般地缓慢。为了保证盆栽的安全,科鲁兹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个踮起脚尖却忘记舞步的三流舞者。
“也许我应该用最后的钱聘请一个探险队来帮忙,那样做效率一定会比现在高很多。”青年停下不稳的行进稍作喘息,颇为懊恼地责备起思虑不周全的自己。四周除了叫不出名的野草就是高大的树木,昆虫和鸟雀藏在肉眼难以察觉的植被缝隙及树木高层,只有不绝于耳的森林交响乐提醒着青年此地丰富的生物集群。
“我?只进行基础活动的话,用不着花钱。人类的食物和住处对我的意义不大,花在你身上才是钱币最好的去处。”科鲁兹笑道,“以前,我是说在遇到她以前,我曾和一名女性的探险者有过交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名字我都记不太清……好像叫做,莉……?”
青年回忆半晌,遗憾地表示他的确丢失了那位探险者的名字:“那就称她为莉莉吧,反正这也不重要。莉莉和你的……母亲很不一样,但她们俩又在喜欢说话这点上奇异地相似。她很喜欢在结束后或者开始前,讲述自己所属的探险队在任务中遇到的各种事情。这种不存在危险生物的森林,要是莉莉来的话大约和平地没有区别。”
“不,我不想见她们。我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平等地对待她们每一个人,也不想从她们身上获得粮食。现在的我出现在她们面前,只是一种侮辱。她们没有错,不应该承受因我而起的痛苦。更何况我和莉莉四十年未见,假使她活到了现在,也肯定已从探险者职业中抽身而退,选择平安度过晚年。”
“啊,对,是因为你的母亲。她……改变了我。你问过很多次,但我的回答还是那样——关于她的事情,我暂时没有更多的可说了。总有一天你也能体会到,很多东西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太复杂、太浓烈、太陌生的情感,我不知道要如何对你讲述,融进我身体每一部分的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科鲁兹常年在正常人类水平以下一些的体温忽然升高,他罕见地觉得有些燥热。
“以后有机会再和你仔细说说我所了解的,她的故事。现在还是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压制成长进度太久会对你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如果遗憾无法再欣赏没见过的景色,我会代替你去,然后将看到的一切带回来分享给你。我知道这么做完全不能弥补你的遗憾,但我仍旧希望你能够将自己的身体情况放在第一位考虑。”
“是的,我知道你和人类不一样,可你同样是脆弱的。理论上来说,你会比人类活得更久,但那也不过是理论上罢了。我没有照顾植物的经验,你也不完全是一株植物。希望你能明白,‘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这句话不含半点虚伪。”
盆栽中的植株叶片轻颤,好似也能知晓科鲁兹言语中的真诚与呵护之心。
清新的草木香气和露水的湿润气息随着春风擦过盆栽内的植物,也吹进兜帽里,让青年真切地感受森林的呼吸。
“春天。”他闭目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再次睁开眼睛,所见颜色更加明艳鲜活。
绿的叶、棕的枝桠,以及独属于春季才有的缤纷绚烂。她想看见却来不及伸手触碰的世界,现在正映照在他的瞳孔之内。
“森林里的春天,和人类城市的春天到底不同。等你真正落地生根,我想你会喜欢上这个季节。”
青年迈出脚步,穿过高大的树木、茂盛的草丛和簇拥的花儿,并未在这些美丽景色上多停留一眼。
科鲁兹惨不忍睹的森林之行仍在继续。
安顿之处并不好找,他事先查阅了许多森林的资料,多方对比许久才最终选择了这里。与人类城镇的距离恰到好处,森林本身的面积足够大,林子里栖息的魔兽相较而言算是无害,对他们俩都没有太多危险性。
日头渐移,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不知不觉间,科鲁兹抱着怀里的盆栽在森林里断断续续地走了一整个白天。
“你看,夜光花。”昏暗的森林中一簇簇白日里毫不起眼的浅黄小花散发出莹白色的光芒,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般照亮四周。科鲁兹小心地抱着盆栽坐在一处凸起的树根上,弯腰托起其中一朵。
“夜光花也是春天开放的花朵,只有在别的花都睡去的时候,她才会悄悄地释放自身的魅力。如果不是偶然在夜里遇见,它在赏花人的心中将会永远是没有特色的普通野花。只有等到黑夜的人,才能看到它无与伦比的美。”
“……嗯。你的母亲,很像它。”
白天未被哪种花朵吸引住眼球的科鲁兹,此刻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轻柔地拢于手中,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光芒。他的眼神比和煦的春风更温柔,兜帽下的神情比蜿蜒的溪流更柔软。
夜光花的微光也将它与科鲁兹之间的盆栽照亮,和它相比,只有绿叶与枝条的植株仿佛缺失了什么。尽管盆栽中的植株与夜光花根本不是同类植物,莫名的缺失感仍然挥之不去。
“开花?我想……应该是会的。”青年惊讶于谈话对象的问题,稍加思索后回复,“孕育你的时候,我选取的素材似乎是能够开花的树。形成你的基因中,树木占据最多的部分,人类其次。虽然我并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开花,但满足一定条件的话,我想你是可以和普通的树一样开花的。”
“啊,那不是值得多说的花儿,给我留下的印象也仅仅只有‘会开花’而已。你知道,我挑选素材的时候更加注重寿命和韧性,对于花这方面并未关注。不过即使是占据比例最大的素材,你和那种树木也完全不是同类生物,说不定能开出最令人赞叹的花儿呢?这非常有可能,很期待有一天可以看到你的花。”
科鲁兹的解释好像成功说服了提出问题的聊天对象,他松开手,放花儿自由自在地随着晚风摇曳。微微荧光在黑夜里来回晃动,如同飞舞在林间的精灵,那令人怜爱的身姿再次夺走了青年的视线。他的注意力罕见地从怀中盆栽上移开,背后靠着树干,沉浸在星星点点的夜光花之海。
放眼望去,夜光花的微光由远及近,遍布视线所及的每一块区域。阳光下,被其他艳丽花朵掩盖的‘野花’的数量竟有如此之多,不管科鲁兹还是他的聊天对象都没有察觉。
青年有些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就像现在这样,就像今天的夜晚。他陪伴无处可去的依娜坐在旅馆的窗台前观赏夜晚的城镇,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街道。她曾经非常恐惧厌恶黑夜的到来,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依娜获得了自由,尽管仅剩下短暂的时日。
依娜获得了爱,尽管很快它将被另一个、另外的许多人分走。
可是依娜仍然觉得当下的每一秒都幸福到了极点,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孩。回忆她那时只是快乐的笑容,科鲁兹便觉得林中的微光们,这些花儿也在向他微笑——那单纯的快乐,从眉眼到嘴角都是幸福的笑脸。
回忆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你饿了吗?遇见我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如果对象是科鲁兹,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接受。所以不要顾虑那么多,饿的时候就告诉我,想要吃东西的时候,就像对待之前的其他人一样对待我。对于科鲁兹而言,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吧?科鲁兹把我买下来,难道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要是我连这点事都帮不了你……我会更加难过。”
类似的言语依娜重复过很多遍,而科鲁兹将依娜从她的前主人手中买下来,确实并非单纯出于帮助弱小的缘故。
他的确饿了。上一次吃的食物有着华美的口感,所以这一次科鲁兹想换个味道。正巧撞上别人处理无用的奴隶,就顺手解救并将她定为这次的粮食,仅此而已。科鲁兹过去也吃过类似底层女性的情欲,虽然口味稍显厚重,但因其无论如何都会附着的一丝苦涩与被这苦涩衬托得更加甘美的余味,它拥有其独特的美妙之处。
不过他,或者说他这一族并不需要奴隶、仆从,也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科鲁兹让买回来的奴隶恢复自由之身,并看出她对于肢体触碰极度排斥之后,就打算放她离开,寻找其他符合标准的食物。然而当他告诉依娜,说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需要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依娜却像是被丢弃的宠物般不知所措。
“我可以,我可以做到的!请务必让我留下来,我会满足您的需求!”——科鲁兹,他的种族几乎不会拒绝选定目标提出的要求,这是他们一贯的‘捕食方式’。
于是依娜顺利留在了科鲁兹身边。
注目即将凋零的花儿绽放最后的光彩是一件值得去花费时间的事,即使是科鲁兹也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
口中时常说着愿意满足他所有需求,可科鲁兹能够看出来,依娜只不过在强行压抑自身的恐惧和抵触。他一直都没有对依娜类似的言语做出回应,因为这样做得到的根本不是带着苦涩的蜜,而是彻彻底底的虚无和纯粹的痛苦,和‘食物’根本扯不上半点关系。
然而一味的拒绝又只会让毫无安全感的依娜更惶恐,所以在她哭泣着脱下衣服的那个夜晚,科鲁兹成其所愿,与她同被而眠。
划破天空的朝阳唤醒沉睡的大地,夜光花的微弱光芒被这颗巨大的白日彻底掩盖,它们自惭形秽地收起那点根本不够看的微光,变成了谁也不会注意到的野花。但是科鲁兹却轻柔地抚过浅黄色的花瓣,有些不舍得离开。
夜光花是一种十分脆弱的植物,会被很多再普通不过的因素影响生长。这是科鲁兹第一次见到大片的野生夜光花,它们比城镇里被玻璃罩盖住的寥寥几朵萎靡的观赏品好看得多,也幸运得多。
“嗯?啊。”青年抱紧怀中盆栽,稍许抱歉地说道,“是该出发了。耽误了你一个晚上,对不起。”
“……喜欢?如果你觉得这算喜欢的话,我可能确实喜欢夜光花。看着它们的模样,会令我回忆起有关于她的事情……这种感觉大概和人类做梦时的状态有些相似,不知不觉地沉浸进去,就像她还在我的身边……”
话音被启程的脚步踏碎,但科鲁兹知道他的孩子听见了。
“想知道她更多的故事?等你真正安顿下来以后再说吧。”
青年不厌其烦地回答着谈话对象时不时冒出来的同类问题,一点也不愿意通融。他可以为对方讲述任何过去的事情,可只有依娜,科鲁兹不想提前泄露。他和依娜的故事十分短暂,要转换成言语表述出来就更加少了,青年始终认为这样值得纪念的话题,应当在同样值得纪念的日子细细谈论。
等他和依娜的结晶长大,等他们的孩子绿荫如盖。
出发后的第二天傍晚,他们选定了今后扎根的地方。那是这片森林中央圈内少见的空地,稍稍把杂草清理一下就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段。于是科鲁兹转身回城,多订了几天单人房之余,辗转集市购入了一系列园艺用具。
——在森林的最中央艰难地进行除草工作,并将花盆中的树苗小心翼翼地转移进泥土中。做完这一切的科鲁兹不由得认定,自己一定是唯一一个做过这些杂事的魅魔。
根据品种的不同,树苗长成大树最少也得一年时间。尽管科鲁兹种下的苗儿并非纯粹的植物,但要跨过幼儿期,按照他身为家长的推算,大概至少也需要个把月。这期间青年不能离苗儿太远,他必须时刻倾听苗儿的声音,为不能动弹的苗儿排除所有生长期的危险。
对向来不事生产的魅魔来说,这无疑是有生以来的最大难题。所幸人类在这方面颇有建树,科鲁兹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苗儿旁边,偶尔会回到小镇向别人打听种树时需要注意的问题。由于不在城里过夜,旅馆的开支省下,全都用来给苗儿购买高级的营养液和除虫剂。
种下去时才半臂不到的小小苗儿,一个月后竟已有三米的高度。科鲁兹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营养液的作用还是正常的速度,但每回在根部浇上昂贵的营养液时,他都能听到她说好喝。
树苗对金钱没有观念,魅魔也没有。
当科鲁兹还想继续购买营养液时,他发现钱袋里只剩下了两三枚钱币,可能刚够买下专用于装营养液,印着魔法师标识的瓶子——除了骗子以外没人会只买瓶子。
“我现在……应该去赚钱?”
向来衣食无忧的青年茫然地望着人来人往的小镇,每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类均身负不同的职业。有些是游商,有些是小贩,有些在店门口煮汤,有些坐在树荫下缝补布料……而他,科鲁兹摊开掌心。这双手除了抚摸她们的肌肤,又能够用来做什么呢?
他回忆至今为止接触过的所有人,然后一个个地排除,适合他的工作,他能胜任的工作,为零。
“贩卖这具身体?”青年暗自打算。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来买,甚至能通过这方法大赚一笔,可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这么做。
一会儿照看小树的情况,一会儿在小镇四处游荡。科鲁兹到处观察,希望可以找到工作的场所却始终无果。毕竟只长时间不在小镇里头这一点,就足够排除绝大多数的正经活计。
时间一长,小镇居民也都认识了这位经常出现的兜帽青年,茶余饭后还会谈论猜测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像是位专门研究植物的魔法学徒,或许正在镇外的林子里进行某种实验等等。
——这些议论,恰巧被路过的一名美貌少女听在耳内。
少女起初并未把镇民的闲聊放在心上,直到她在街上和话题中的兜帽青年擦身而过。长至腰际的深棕色卷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她停下脚步,转身盯住灰色的背影,淡淡的疑惑涌上心头。
“菲?”
少女的同伴发现她突然的驻足,于是也停下询问。年长的男人往少女视线的方向望去,并未见到特别值得关注的事物。
她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忽然向同伴提出奇怪的请求:“可以等我一天么?我想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儿。”
“没有问题。接下去还有不少路程,当作事先休息便可。但是菲得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菲的同伴对她有十足的耐心,即便是这么没头没尾的请求也能不作多想地答应。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与得体的穿着显得这位男性像一位受过正经教育的人士,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看到了我的同类,他好像遇到了麻烦。”
“你的同类?噢……”男人问她,“没想到菲对同族竟然这样热心,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人类也会互相帮助,对我们魅魔而言就更是如此。难得遇到了,稍微关心关心对方的情况很奇怪吗?”菲反而不解地望向她目前的同伴……或者应该说是伴侣。
样貌出众的少女无论何种神态都有不同的可爱之处,在喜欢她的人眼中,这份可爱往往会被放大十几倍。男人摇头,对她没辙,便从衬衣的口袋里拿出钥匙塞到少女手里:“去吧,我晚上在旅店,有需要就来找我。”
“谢谢。”
菲紧紧地拥抱她选择的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味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去寻找镇民口中的兜帽青年。莫名其妙变成孤身一人的男性站在原地,双眼追逐少女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才无奈地继续原本的行程。
另一头,兜帽青年科鲁兹不知第几次在镇里乱逛,他已经逐渐放弃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比起给营养液凑钱,更重要的或许是陪伴在小树的身边,科鲁兹最近越来越这么觉得了。
当然,这或许只是他为自己的无能找来的借口。
“嗨,你叫什么名字?”
一只纤弱的手拍了拍科鲁兹的左臂,他转身见到一名素未谋面的少女,不过他知道她是谁,于是毫无怀疑地回答:“科鲁兹。”
“科鲁兹,你好,我的名字是菲。”说完,少女仔细打量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越是打量越是惊奇,“你竟然……等等,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兜帽青年带着少女菲来到一处无人的僻静角落,这是青年这段时间到处闲逛的‘成果’。不仅人迹罕至,视野也十分开阔。假使有无关人士经过,他们能第一时间发现。
菲——科鲁兹的同族,偶然经过此地的魅魔。魅魔与魅魔之间无需接触便能了解对方的身份,菲一眼认出兜帽青年的身份也是这个理由。尽管人类分不清他们和魅魔外在的区别,但在魅魔眼中,两者可截然不同。
与张望半天也没找到目标的同行者不同,菲一眼望去,人群中的那位同族尤为醒目……然而等她靠近之后,不对劲之处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科鲁兹。”少女踮起脚尖凑近青年兜帽下的脸,满心疑问,“你真的是魅魔?”
科鲁兹,菲起初认为是同族的人物,他身上的‘气息’实在太古怪。怀着好奇,她自然地伸手触碰同族,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菲并非有意要营造暧昧的气氛,只是他们魅魔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独特的气质。通常而言,被选为目标的男男女女不可能讨厌被他们爱抚,而同族更不用说,对于对方举动的含义心知肚明,便更加无所谓——然后菲就看到科鲁兹后撤一步,躲过了她的触碰。
不可思议的神情在少女脸庞上浮现,她漫长的生涯中鲜少会产生这种情绪,菲甚至都要不记得上一次真心实意的惊讶是在哪一年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菲拽住青年的衣服,左瞧右瞧,咄咄逼人地丢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拒绝我的触碰?身上的违和感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遮住你的脸和眼睛,莫非惹了事被人追杀?不,这些都不重要……说到底,你究竟是不是魅魔?”
想必菲肯定是第一次追问别人是不是同族,在遇到科鲁兹以前,少女估计没预料到辨认同族这件如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事居然还会出现差错。但是这名叫做科鲁兹的兜帽青年身上的气息就是这么奇怪,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驴,一会儿又像骡子,令人摸不着头脑。
本打算过来满足好奇心顺便帮助疑似落难的同族,结果现在倒成了一对一审讯。
面对娇俏可爱的审讯官,青年老实说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想起那天自己所做的事,科鲁兹不由得陷入迷茫。他当然觉得自己是魅魔,可是自从那一天开始,他的身上又确实发生了某些难以逆转的变化,让他的行为逐渐不再像一个魅魔。
“这是你的身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你选了哪个魔法师作为目标,作为交换接受了她的研究或改造?”思及此类可能性,菲琥珀色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如果能吃到魔法师的情欲,这点交换可太划算啦。介意不介意透露一下魔法师的味道?或者直接告诉我是哪位魔法师,等这段关系结束,我就去找她推销自己。”
魔法师这群和某种冲动仿佛完全绝缘的家伙一直是魅魔们难以下手的目标,虽然也有想研究魅魔的魔法师会接受邀请,但这可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反正菲是没有碰见过这种‘大善人’。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同族的奇怪之处是和魔法师的交易,并且除了魔法师,她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够改魅魔的气息。正想着今天的她真幸运的时候,菲却听到她这位同族说:“不是魔法师。”
科鲁兹把围巾向上提了提,他看见菲的眼神中流露出比刚才更多的不解。菲的疑问他能明白,毕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时候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惊讶不已。除了亲手养育的后代,科鲁兹还未对其他人坦白过自身的情况。他抿了抿颜色极浅的嘴唇,决定将负在肩上无法言说的担子稍稍取下一些,相信同族到底。
“我把我的恋人,融进了我的身体……不,不,应该这么说,是她变成了我和我们后代的一部分。”
——匪夷所思。
菲顿时愣住,好半晌才回神:“她提出的?”
“是。”
“你竟然答应了?”
“嗯。”
“你……”
魅魔少女纠结地挑选着词汇,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思考了半天仍无结果,菲只好干巴巴地说道:“我该恭喜你,终于懂得深爱一个人的感觉?好吧,我开始对你那位恋人感兴趣了,她是如何打动了魅魔那颗并不存在的心,让你为了一滴水而放弃整片大海的?你该明白,科鲁兹,很少有魅魔会饿到你现在的程度。就像拒绝我的触碰一样,你不愿意让其他女人占有你的身体?我不知道魅魔会不会饿死,或许你的结局能让大家开个眼界。”
极度震惊之下,菲感到自己的嘴不受自己的控制,笃笃笃地胡言乱语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而科鲁兹无言以对。
自从答应依娜的请求将人类融进身体之后,他所感受到一切都和过往十分不同。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没再吃过别人的情欲……喔,也许时间应该推至更早,应当是和依娜相遇之后就一直没有进食才对。科鲁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饿死,他只知道身为魅魔的自己,竟然对与依娜以外的女性交往产生了浓烈的抵触之心。
这确实荒诞离奇,菲的反应实属人之常情。科鲁兹不觉被冒犯,但他的确觉得或许该结束关于他的话题了。
“还有事吗?我该走了。”
他得承认将秘密告诉别人之后心情确实会轻松一些,不过也就仅此而已。照顾后代的任务和贫困的窘境并不会因此消失,而萍水相逢的同族在这方面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毕竟身为魅魔的少女也不可能有贩卖身体之外的特长,他十分懂得。
接下去青年还要前往集市逛到天黑,看看有没有他能接手的来钱活儿或者从镇民的买卖里找到自己可以操持起来的营生。其实像平民女性用的首饰,科鲁兹是知道能从哪里进货的——但考虑到他所谓的人脉全是在每一次约会中构筑起来的粉色网络,摆摊的念头瞬间打消。
“走?你要走到哪儿去。我听说了,你在这座小镇里四处游荡,镇民都在谈论神秘的兜帽青年。我可是放了目标鸽子来找你的,关于你和你的恋人,还有你们的……后代?我想听一听所有的故事。作为交换,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可以来搭把手。”
菲伸手拦住科鲁兹的去路,仰头露出招牌笑容。客观来说,确实可爱。科鲁兹不觉得心动,但他得承认菲将可爱这词演绎得十分到位。少女般的活泼天真是她无往不胜的魅力,尽管这对同是魅魔的科鲁兹不管用,他并不会因此通融:“我需要一个能挣钱的工作,适合魅魔的、不用出卖身体的工作。你能帮我?”
“工作?你要工作干什么,像人类一样赚生活费?”
“后代用的营养液不便宜,之前的积蓄都花完了。”
“简单来说,就只是缺钱而已吧。竟然会为这种事情困扰,你可真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菲胜券在握地勾起嘴角,无意识地挺起胸膛,“感激今日降临的幸运吧,我的同族。站在你面前的可是百万富翁——要知道,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容易从异性那儿得到价值不菲的‘礼物’。如果你为我讲述你的故事,我就取出其中的冰山一角资助于你,怎么样?”
眉间一皱,科鲁兹非但没高兴地同意,反而移开视线拒绝了菲的投资,苍白的面色仿佛又灰暗了一丝。他说:“……我并不想将我们的故事当成商品贩卖。”
以为百分百能听到肯定答复的少女差点没吸上下一口气,她恨恨地挥舞没多少威慑力的拳头。她不暴力,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解气。
“你这人可真麻烦!”菲极为不满地再次堵住科鲁兹离去的步伐,“你就不能为了好奇心旺盛的同族贡献出你的故事吗!我发现你的第一时间就抛下现在的对象过来找你,反观你呢?你的同胞爱也被你的人类部分吞噬殆尽了吗?”
“这和依娜没关系。”
“分明有!如果没有融合进那个叫做依娜的人类,你根本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况且你确定那位依娜会希望你将你们的故事藏着掖着么,年轻又贫穷的人类女性不都有个完美恋人的梦,说不定依娜非常想要你把她的故事告诉给其他人呢?毕竟这也是一种宣告,让大家知道你是仅属于她一个人的魅魔有哪里不好?我觉得没有哪位对象会拒绝如此优待。”
魅魔少女对人类女性的刻板印象竟得出一个听上去还挺有道理的结论,这一箭准确无误地射中了科鲁兹的内心。他想起依娜某一期间的患得患失,思考不出半句反驳。可是结论再正确,这行为的本质仍是用故事换取钱财。妥协的青年最终做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决定:“你说得有道理,我可以把我们的故事说给你听,但我不收你的钱。”
“哈?好吧,如果你非要拒绝的话。”
菲无法理解科鲁兹将急需的钱财拒之于外的种种决定,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未去计较其余琐碎。
两人没有更换场所,科鲁兹把菲想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浓烈的感情化为语言后异常平淡,即便如此少女也津津有味地从头听到尾,丝毫不觉枯燥。
故事会结束后天色已晚,他们的偶遇本来应该到此结束。然而魅魔菲外形是少女,好奇心也很像一名少女,听完故事的她不但不打算就此分道扬镳,还想要跟科鲁兹去瞧一瞧他的后代。不管科鲁兹劝说多少遍那只是普普通通的,由魅魔之手糅合而成的一代种,菲都坚持要去,甚至为此取了许多钱交给青年——美其名曰,给朋友孩子的零花钱。
最终,自然是缺钱的魅魔败下阵来。
“我认输。你可能比我更不像魅魔,我不记得我的种族具备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拿人手短的青年不好意思再拒绝同族的要求,仔细想想,让那孩子多和可以相信的人接触也许是件好事,于是便答应了带她一块儿进林子。
菲嘻嘻地笑了,这副笑容绝对真诚:“因为我可是少女呀。就算只是为了我的目标们,也要每时每刻都扮演好‘少女’才行。况且像科鲁兹这样特别的存在太罕见,难得碰上,怎么能不多关注呢?”
“如果你真的打算去见我的后代,往返大约需要四天,这期间你的目标怎么办?我可以信任你,但我不能信任你的目标。”这算是科鲁兹用以拒绝菲的最后一个的易于达成的规矩了,果不其然立刻就被后者轻松化解。
“哈,好吧。那只能让他再等等我,或者干脆今晚吃得饱一点,明天直接分手?不错不错,两全其美,就这么决定了。”少女拊掌大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些许得意。她对目标更换的不在意程度令青年侧目,并暗中惊讶。
同是魅魔,科鲁兹居然瞧不出菲即使置身族群也格外异常的性格是精湛的扮演,还是独属于她的本能。不得不承认,尽管说的话略显残忍,但是菲的魅力不减反增。青年猜测,也许这就是将少年身体的特点发挥到极致的一种方法——舍弃魅魔的部分本能,毫不顾忌地表达任性。
劝她好好对待同伴的话语被咽下,这是菲的风格,而被她所选择的目标大约就是对这样的菲情有独钟。
菲的行动力极强,次日一早在城门口见面时,精神饱满、活力四射的少女远远地就开始朝青年挥手。不难看出,她确实如昨日所言饱餐了一顿,且顺利地脱身了。
少女还是昨天的轻装打扮,一身不适合在崎岖路面走动的衣物。科鲁兹没说什么,毕竟他自己来来回回那么多次,也没换上更专业的装备。两名毫无行走荒野经验的非人类角色笨拙地穿梭于枝叶繁茂的森林中,速度着实快不起来。但魅魔严格来说并不需要用睡眠来补充精力,再加上晚上有夜光花照明,尽管速度慢得和蜗牛没区别,科鲁兹和菲不停歇地赶路,竟只花了一天一夜就到了那棵树面前。
到达目的地后,科鲁兹担起责任地为她们介绍彼此:“我不在的时候没有遇到危险吧?对了,我带了我的同族来看你,她叫做菲。菲,这就是你想见的孩子。”
菲仰头,定定地观察了好一阵。对植物毫无研究的少女即使心里知道那是魅魔创造的一代种,也看不出这棵树和森林里其他树的区别——当然,品种似乎不太一样这点还是很明显的。
“这是你的后代?我是说,它和我想象中的……差别很大。”她试探地摸了摸树干,触感坚硬且粗糙,就像一棵真正的树……也许它就是真正的树?少女现在的思绪十分混乱,她觉得这位魅魔同族也太过不按常理出牌。
要知道魅魔孕育后代的方法和调配酱料非常相似,挑选喜欢的物种基因融在一块儿,少的几种,多的甚至可以接近百种。理论上只要有耐心,用于融合的素材没有上限。而众所周知,不同的人调制出来的酱料味道都不太相同,些微的配方变动就会带来完全不同的风味。由魅魔随心所欲各凭喜好调配出来的‘后代’们也理所当然地风格迥异,但这些被称为一代种的奇特生物们却又都具备一个共通点——所用素材中,人类的占比是最高的。这直接导致几乎所有一代种至少都保有绝大部分的人类特征,于是在菲的想象里,科鲁兹的后代或许是半树半人、半草半人之类的样貌。
依据人类常常美化恋人所有一切的习惯,菲还认为这位直接使用依娜作为素材的一代种,除了人形部分酷似‘母亲’之外,非人形的部分也应当极尽美丽。譬如发丝是开满了花儿的枝条,四肢是缠绕在树上的藤蔓等等。
她想象了很多,却万万没想到会迎来这样的一代种,某种意义上倒也让少女再次体会到出乎意料的感觉。
“因为她的植物基因比人类基因更多,所以形态比起人类更贴近于植物。”
科鲁兹也仿照少女的姿势将手贴在树皮表面,但他的触碰更近似于父母对于孩子亲爱的抚摸,饱含感情。青年的举动和外露的情绪无疑让菲更加确定,这位同族融合了人类之后性格表现也愈发向人类贴近。
魅魔是一代种的孕育者,但一代种对魅魔而言,往往只是心血来潮的一个小实验。就像小孩子随手把泥巴捏成人的模样,不可否认捏人的过程很有趣,然而捏泥巴的游戏结束后,他们中的大部分对自己亲手所作的成品泥巴人基本不存在多深沉的感情,魅魔也是如此。
“哈,我想我需要合理的解释。”菲抽抽小巧的鼻子,“我必须承认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关于你为什么要让珍贵后代的其他族类基因占比最大——思考这种问题简直比被目标求婚还让人头疼。”
“你被求过婚?”这回惊讶的变成了科鲁兹。
少女撇嘴:“是啊,就在昨天晚……噢,不对,应该是今天早上。可这有什么好惊讶的,难道你没被求过?”
青年摇头,菲睁大眼睛瞧了他几秒,忍不住怀疑道:“你那位依娜也没有表示过愿意嫁给你之类的态度?”
“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没有。”
“所以——她提出让自己成为你的一部分,却没提过任何有关于婚姻的字眼?这不正常。脱离奴隶身之后,婚姻对她而言不应该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么。难道是因为不可治愈的疾病?不,既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就更应该抓紧剩下的时间,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你知道的,独占一个魅魔,人类都想这么做。”
“可她从未提过,也从未想过要独占我。”
科鲁兹的喃喃低语让菲不知第几次感到不可思议。她十分想将人类与魅魔之间的爱恋故事中的种种细节追问到底,但少女也算是看出来了,当事人自己都还稀里糊涂,再问下去也不过是将疑惑变多。
依娜死去的如今,已无人能知晓她的想法……至少这两名魅魔并不知晓。
一阵风吹来,附近的草木摇动。
这棵刚过三米的小树摇晃起它的枝条,翠绿的叶片舞出沙沙的声响。
“嗯?好。”
“什么?”菲不明所以地望向忽然应声的科鲁兹。
青年解释:“她说想听听你的故事。”
“谁,你的后代?它刚才说话了?”
“她不能说话,但是我可以理解她想传达的意思。或许和我是她的孕育者有关,至今没有其他人可以像我一样听到她的心声。”
越听越觉得离谱。和科鲁兹在一起的短短时间,菲身为魅魔的常识被一次次挑战。她无言地捂住额头,尽力将罕见急躁起来的情绪平复下去。权衡半天,菲深深地叹了口气,把‘你为恋人孕育的后代不仅没个人形,竟然连话都说不了’的伤人质疑换成一句妥协:“想听故事,我有很多。需要哪种类型?”
大约出来混都是得还的,才从科鲁兹那儿获得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她就得用自己的交换。虽然魅魔不介意把她和对象的二三事公之于众,但……“总觉得亏了。”她咕哝。
询问过树的意见,菲挑选了大约四十年前有过交集的一名对象,把她所了解的他的事情一一讲述出来。少女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过去也罕有人希望她能讲故事,这项要求一般是她对目标提出的。
但她倒是不觉得累,毕竟和科鲁兹的几番对话已经让她心力交瘁,讲故事反倒轻松些。
故事总有结束,见过独具特色的一代种,菲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将少女送回城镇后,科鲁兹又原路返回。
“喜欢她么?多一个人知道你的存在,就多一份危险,但我始终认为同族不会出卖我,菲答应了我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而且,你也需要和更多的人接触,不管外表和植物多么相似,你的内心仍旧是人类的模样。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会孤单。尽管菲无法和你交流,但至少这世上还有人知道你的存在。”他坐在树下自言自语的样子像是个疯子,又或许早在接受依娜最后的请求时,他就已经不再是正常的魅魔。
身为同族的菲极难理解他为后代选择的基因组合,是的,她不可能理解。若非经历过世界在怀中崩塌却无能为力的痛苦,科鲁兹也不会理解将他与依娜的结晶变成这般模样的自己。
听到他的后代准确地抓住了刚才那段话中的重点,青年失笑,转而说起其他事情:“之前约好要把你母亲的故事告诉你,没忘吧?现在你不需要我的看顾也能顺利长成健康的大树,也许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天色昏黄,照耀大地的最后一丝光即将伴随天空尽头的红弧一同消失。
关于科鲁兹和依娜的故事刚开始不久,静谧的夜被唤醒,抬头便可见璀璨银河。但科鲁兹只随意地望了一眼就将视线定格在与之相对的大地上,这里同样有小小的星海,远比遥远天际的那些更加明亮且充满生机。
它们仿佛也是这场短暂回忆的听众,伸长了耳朵跟着讲述人的语调摇头晃脑。
科鲁兹本打算将前不久才刚刚对菲讲过的内容大致复述一遍,但他置身于幽幽绽放的夜光花丛中,无端被牵起许多情思。每一朵浅黄的微光都像一段有关于依娜的记忆,他见着一朵便记起一点,记起一点便又将所述内容增加几句。
原先半小时不到就能说完的简单故事,科鲁兹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去描绘。在整个故事中,他全部用‘你的母亲’来指代依娜,从未直接提起过她的名字。
“你的母亲生了病,它有传染性,所以才被主家发卖,不然她可能直到病死都还是那家的奴隶。她的主家为了多赚一笔,在贩卖的时候隐瞒了真实情况,连你的母亲都还是之后才知道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么惊恐害怕的神情,像是把‘对不起’当作口头禅,又仿佛只记得这个词,一边急急忙忙地从我身边跑开,一边要崩溃了似的重复这几个字。分明早就告诉过她我不是人类,但她好像忘了……
“后来我隔着墙一遍又一遍和她说,魅魔不会得人类的疾病,魅魔的身体构成和人类不同,一整晚都在教她魅魔与人类的天差地别。即便做到这种程度,第二天她也仅仅只勉强接受这件事,仍旧不愿意和我靠得太近。”
魅魔对于选定目标的耐心常常超乎常人想象,当依娜后退时,科鲁兹并未着急地前进,其中大概也有他选择温和作为诱饵置于表面的因素。过去从未受到过善待的奴隶,在如海水般涌来的温柔中终于丢下了她无谓的忧虑,安心地随波逐流,将自身全部交给他。
只需做好分内工作的前奴隶,人生首次产生了想要去了解某些知识的念头。她请求科鲁兹讲述更多关于他、关于魅魔的事情,却没想到这原本就是科鲁兹会提前告知所有‘伴侣’的内容。魅魔对每一位选定的目标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关心与重视,他们自身并不会陷入爱河,但确实比许多真正的恋人做得更好——仅限于当下。
既是专情伴侣,又是风流浪子。有人觉得他们是上天赐予的短暂甜梦,也有人认为这群东西不过是一整个种族的娼妓。
“怎么……怎么能把你们说成是……!”
那会儿的依娜顿时忘了科鲁兹不久后将会抛弃她寻找新猎物的事实,她无法接受科鲁兹和他的种族被别人用那种词汇形容。忿忿不平的心情将一瞬间的茫然无措盖过,她下意识地不愿继续去想那比绝症更令她绝望百倍的话语。
她不愿想,科鲁兹却要让她想。他几乎满足了依娜的所有请求,可唯有这件事不能草草带过。魅魔以情欲为食,却并不想让食物在不知情、不愿意的状态下被烹煮。“没关系,就像人类的疾病对我们无用,人类的评价也同样如此。能在知道一切的前提下,仍然愿意选择让我拥有你生命中的一小段时光……对我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依娜从科鲁兹这里获得了自由,但她并不懂得如何去使用。好像待在旅馆房间的一角,趴在窗沿悠闲地欣赏外头的街景就成了自由的代名词。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的,也不知道还有哪里可去。离开了科鲁兹,孤身一人的她仿佛不配立于这世界上,向哪里走都是错误。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痛恨的奴隶身份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至少对于已然将奴隶时期的生活刻入骨髓的人来说,从不停歇的劳动中一下子解脱不是件好事。无所事事的空虚折磨着这些有幸脱离奴籍的幸运儿,不管在最开始有多么激动兴奋,他们都必定会经历无家可归、无事可做的痛苦阶段。
依娜是幸运的,非常幸运。科鲁兹说过,他们和选定的目标之间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可依娜却觉得是她在利用科鲁兹的善良。她利用魅魔的高尚让自己从魔窟中逃走,利用魅魔的温柔让无亲无故的自己得以拥有新的安身之所。即使得知科鲁兹不会永远都是她一人的科鲁兹,一时的绝望之后仍是浓浓的庆幸。她怀揣走投无路时那点可怜的、仅剩的希冀,深埋心底的对传染病的忧虑被连根拔起,烧得一干二净。
“在我死去之前,请不要离开我!”——难以想象依娜是以怎样自私的心情道出这句请求,她希望被科鲁兹注视,可真的接触到那比任何人都清澈的双眼时,自身的卑劣丑陋无所遁形的羞耻狠狠地将依娜本该麻木的心灵搓圆揉扁。
“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依娜。”
魅魔将颤抖的姑娘轻轻揽入怀中,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因为这对他而言比举手之劳更加简单。
依娜去世的那一天,是她和科鲁兹相见后的第三个月。
因为时日无多,所以不需要考虑太遥远的未来。生计该如何维持、去哪座城镇定居、和谁一起走下去,这些事情她都不需要考虑。怎样和科鲁兹一同度过接下去的日子,怎样让总在付出的科鲁兹来取走她唯一能给予的事物,这才是依娜需要解决的烦恼。
作为暂时的恋人角色,科鲁兹尽职尽责。不但在明知治不好的情况下依然按照医嘱购入减缓病痛的药物,还主动带领依娜到处游玩。魅魔居无定所,他将记忆中独具特色的城镇排列成一张清单,让从没出过城的依娜去了好几个与她的大半人生所在的城镇截然不同的地方。
沙漠中的绿洲砂脊城,被冰雪环绕的城市霜幕城,繁华鼎盛的中转枢纽费恩科利,四季如春的花之都芙希缇。他们俩踏足的最后一块区域,每条街都有不同的花香,整座城市洋溢着梦幻般的幸福味道。
而这时的依娜,已丧失了行走能力和五感中的嗅觉与味觉。到底各具特色的城镇不会建设在同一块区域,尽管科鲁兹已经十分注意,但舟车劳顿的辛苦仍旧让病情继续恶化了下去。当然,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病情也依然会恶化,只不过长途的旅行对此更起不到任何好作用就是了。
轮椅上的病人已是强弩之末,她深深地吸气,仿佛还能品尝到空气的滋味似的,只看着满目琳琅的花朵便有了甜意。“好美丽的地方……我要在这儿死去吗?那死亡都显得不可怕了。”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就此停留,不再去下一个目的地。”他温柔地说道,像是病入膏肓的依娜还有得选择似的。
她欣然地接受科鲁兹的建议,并撒娇般地请求他多带她逛一逛这座梦幻花都。
芙希缇是一座绿意盎然的城市,先前的砂脊尽管也满是娇嫩欲滴的翠叶,但还是无法与此处比拟。他们不像是走进一座城镇,而是闯入了一片巨大的天然花园——炎热的砂,酷寒的冰,繁华的人世,盛开的鲜花。很难说科鲁兹没有在游览的顺序上做过安排,然而事实上他确实没思考太多。毕竟魅魔无法预计依娜会在什么时候病逝,或许还有一阵可活,或许今夜病情就突然恶化,连医师都说不准。
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将记起的美景都带她去一趟,原本这不过是科鲁兹为了让依娜有点事做的主意,而且魅魔在之前也这样做过许多次。
可是当依娜第一次站在砂脊城的钟塔顶层,亲眼看见无边无际的沙漠,看见在沙漠上空来回盘旋的龙卷和飞舞至天外的沙尘……看见那一条直直将龙卷穿刺,自由穿行于猎猎飓风尘沙中的庞然巨物时,她落下了眼泪。
“害怕了吗?今天恰好碰上赫具沙虫出来活动的日子,害怕的话我们等沙暴过了再来。”
科鲁兹没有读心术,他并不知道身边人当下的心情,只以为依娜被可怖的魔兽吓到。她伸手擦去眼泪,使劲摇头:“不,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魔兽,赫、赫具沙虫?我猜它应该很有名,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它的存在。它一定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谢谢你带我来沙漠,我还想多看一会儿……”
这广阔多彩的世界向她展开怀抱,她奔跑扑向未知,然后倒在距起点不远的位置——她的终点。
“科鲁兹。”与初次见面时判若两人的依娜紧紧拥住她生命中唯一的宝物,“科鲁兹,科鲁兹……”
她不厌其烦地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她要将这个词汇刻在自己的心上,要在剩余的时间里让它只为他而鼓动。
“科鲁兹,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件事,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你为我这样的人白白付出。”日渐浑浊的双眼内全是青年的倒影,她用指尖的纹路仔仔细细描摹着科鲁兹的轮廓,不舍得移开。科鲁兹任由依娜在他脸上动作,他望着因疾病而迅速消瘦苍白的女性,目光依然和初次见面时一样温和。
“什么事?”
他的声音比被微风带起的花瓣更轻柔,无论何时,依娜都不会对此厌倦。她可以听他说话,从早晨听到深夜,从初春听到严冬。他带她看见那么多壮奇的景色,但依娜却知道,最美丽的那一个一直都在她的身边,遵守着他们之间的诺言,从未离开。
这份誓言将在她死去后结束,依娜原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可她在旅程中渐渐发现,自己的本性竟如此贪婪。
“你会记得我么,在很久很久的未来,仍旧记得有一名平凡至极的姑娘在你的怀中逝去?”
“会,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们不会忘记,千百年后,你在我的记忆中仍将是鲜活的模样。”
依娜笑了,笑得不怎么美,病魔将她折磨得很惨。
“但我不想你只是记得我,科鲁兹。”她靠在他的胸口,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抱住此生臻爱,只剩皮与骨的手臂上可见清晰的青色脉络,“把我带走。我的眼睛,我的头发,我的手脚,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的全部——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没关系,请别将我的尸体孤单地埋葬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我要和你一起走,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
“永远。”
直到沙漠被风吹尽,冰雪融化成海,繁华变为废墟,世上的花朵无数次绽放又无数次凋谢,依娜也要跟在科鲁兹的身边。她无法见到的壮美迤逦,科鲁兹会见到,科鲁兹所遇见的一切,她也都能‘见证’。将来还会有许多和她一样被科鲁兹吸引的人,而科鲁兹也会像对待她一样温柔地对待她们。依娜曾经非常介意这件事,但现在,依娜不在意了。
她已经足够贪婪,足够狡猾,她得到的够多了,所以不能再央求科鲁兹为她做出更多违背行为准则的事。
“好。”
伴随着这一个字的回复,依娜彻底放下心。
在离世前的最后一段时日,她甚至没有了坐轮椅出行的精力。窗外如雨点般纷飞的花瓣,依娜总看不厌,她喜欢让科鲁兹背靠窗坐,这样她既能看到科鲁兹,又能看到窗外的春天。其实他那样好看的人不该成天闷在屋子里,可是依娜说不出‘不用管我,你出去透透气’之类的话,只好时不时地询问他:“现在窗外是什么样儿?花落了吗?”
科鲁兹为回答她的问题,走近窗台微微探出身子。春风也喜欢美人,它带来全城最好看最绚丽的花儿,将它们散在青年的发间。可是春风终又会将花儿们带走,因为它明白,没有哪朵花能配得上他。任何装点都是多余的,所以它轻轻拨动垂下的发丝,然后害羞地逃走了。
整日卧床的病患最喜欢这幅画面,她侧头注视,虽然有时候根本看不清,却还是执着地望着那方向。看着看着,她便阖上了仍未满足但已万分疲惫的双眼,不再醒来。
魅魔目送他选定的目标离开人世,确定了她的脉搏已停止跳动。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怀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青年抱着依娜的身体,在芙希缇中央最大的树木下待至日月交替。
过去他也带过其他人来这里,不止一次,可科鲁兹现在的心境却和那些时候截然不同。
按照约定,他要把依娜带走。
对魅魔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们能收集不同的素材融合成新的物种,但鲜有人知,他们自己也可以成为素材。大概连依娜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的请求会以如此美妙的形式被履行——科鲁兹,他像培育一代种一般,把依娜融进了自己的身体。
何等奇妙的感觉。她的呼吸早就断绝,他却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的心脏早就停止跳动,他却似乎听到了强而有力的,噗通、噗通……魅魔胸口的那颗伪造的心,从这一刻开始真正地运作起来。
他再次抬起头,存活千年的老树洒下淡粉色的雨,雨飘落到他的肩膀,在他身上驻足。一副多么浪漫的油画,可科鲁兹却只感受到唯一一种情绪。
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就是全部。”
天刚破晓,故事已到尾声。
在科鲁兹的陈述中,依娜的人生走到了尽头。而接下去还需稍稍提及的,便是他身边的这位‘依娜’。
“接下去的事你也差不多都知道,毕竟都和你有关。”夜光花的光芒随着日出消失,绿荫为科鲁兹遮挡住云层间漏出的几缕阳光,青年待在小树的庇护下继续说道,“在我和你母亲的约定中并没有关于后代的内容,那时的她也无暇去想这些事。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你,养育你是我个人的决定。”
没有繁殖欲望的魅魔为什么会想制造一代种?以前科鲁兹的回答会是偶发的兴趣,而现在的他,大约会说……“因为我很想念她”。
孤独令他窒息,而当他强迫自己去寻找新的目标时,每位女性身上都有她的影子。有时是眼角的弧度,有时是笑起来的模样,有时是相似的背影。其中不乏有热情大胆的有识者猜到了他的身份,主动邀请成为他暂时的目标——可结果却是,他拒绝了送上门的粮食落荒而逃。
用容貌获得初见好感的魅魔戴上了兜帽与厚实的围巾,用亲切平等的态度对待每位目标的魅魔不再和她们接触。觅食之旅变得漫无目的,被丧失感与孤寂包围的科鲁兹在日复一日的游荡中品尝到了魅魔本不应该知晓的苦痛。
当看到怡人的景致,他会遗憾依娜不在身边。当住进旅馆,他会因空荡荡的床铺而失落。闯入视野的所有事物都令他想起依娜,闭上双眼后的黑暗也同样如此。越是回忆,越是无法忍受孤身一人的结局。
所以某一天坐在街角看孩童们玩耍的科鲁兹下定决心,他决定通过魅魔独有的方式培育他和依娜的后代。依娜的血肉,她的全部身体都在科鲁兹体内,这将成为他们后代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那么剩余的呢?
科鲁兹思考过很多种选择,譬如鸟雀,譬如猫狗,譬如游鱼,沿路看见了哪种灵动鲜活的生物,就想将它作为素材融合。一个月过去,那张素材清单上罗列了几乎所有常见动物的名字。
“……”拿着清单的青年微微叹息,片刻后将纸张撕成碎片,“还是再慎重一些吧。”
起初,科鲁兹心中对于后代的想象不怎么特别。以人类为主,让人类的部分占据尽可能多的比例,和其他一代种相差无几。但推翻一个又一个的方案之后,他放弃了这类念头,甚至放弃了将那些可爱生灵用作素材的想法。
他问了自己一个最本质的问题——“我是为了什么要将她带至这世界?”
只因为寂寞,就轻率地将一个独立的生命带至这个世界,真的可以吗?科鲁兹思索起魅魔从不会想的事,且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么做并不合适。他成功说服自己放弃了好几次,可是每次打消念头后形单影只的现实又逼迫着他不得不重新走上这条路,到了真正着手动作的时候,他的理念已经和刚开始千差万别。
“依娜因病而死。再坚强的人,在疾病面前都如同细枝般脆弱易折。即使一生不得病,人类的最高寿命也仅有短暂的百年。我希望她长寿,不再因无法治愈的疾病而绝望。我希望她在长长久久的生命中一直都快乐,无忧无虑地活着……那么,龟?水母?”大致模拟了一会儿,科鲁兹摇头,“不行,得换一换。”
一片枯黄的叶子落到他的面前,坐在树荫下的青年抬起头,大树茂密的绿叶正向浅褐色蜕变。再过不久,数量多至足以将日光全部遮挡住的叶子都要离开树木,留下光秃秃的枝条。
“树……”
是树,科鲁兹的脑海中闪过芙希缇中央那颗参天巨木的模样。拥有漫长的生命,坚韧顽强,符合他对素材的所有要求。豁然开朗的魅魔坐不住了,他立刻着手于培育一代种的所有事宜。准备齐所有素材,计算好每种素材的大致占比,脑中反复想象融合的结果。
万无一失,他想。
科鲁兹觉得没有哪个同族会将一代种的素材融合结果精密排演到堪称异质的程度,同时青年也明白,手中逐渐成型的光团内并不只是普通的一代种,她是科鲁兹对依娜的祈愿,也是他自身的渴求。
最后一步,取出他身体中的依娜,和其他素材放在一块儿。
科鲁兹的计算很优秀。可他列出了各种可能性,却偏偏没算到当他真的走到最后一步时,竟迟迟无法将依娜分割出来……因为科鲁兹不舍得。将融合进身体的东西分裂出来对魅魔而言并非难事,然而他仿佛心疾发作时的痛苦面庞上着实看不出半分容易。
“依、娜。”他呼唤着已不存在的名字,简单的音节如同被施加了魔法似的,要拼尽全力,要夺走胸腔中用于呼吸的全部空气才能道出。
只消最后一个步骤,一代种的培育就能完成。青年咬牙,忍受精神上的疼痛硬生生将自己的一部分撕扯下来——那是依娜,却不是完整的依娜。在最后关头仍然不舍得挖去身体里所有属于人类部分的科鲁兹,临时更改了定好的配方,大幅度削减素材中人类所占的比例。
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科鲁兹是要把完完整整的依娜放进去的,现在他只拿出了极小的一部分……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依娜的心脏。
科鲁兹用菲的资助购入许多高级营养液,当钱袋里再次大幅度缩减下来时,小树顺利地成为了植树者希望她成为的模样。坚实的根基,格外粗壮的树干,郁郁葱葱的繁茂树冠。尽管种类稍有不同,但这位一代种在外观上与林子里的其他树木并无特别明显的差别,高度也恰好停止在稍稍高出周边树林一点点的位置,不会引起过多的注目。
即便退后数十步也看不见顶,魅魔望着这棵由他亲手养育的‘参天大树’,不经意间弯起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里很安全,你会在这片几乎无人踏足的土地上长久地生存下去。普通的虫害、疾病几乎无法伤害到你,普通的劈砍抓挠也根本没法在你的外衣上留下哪怕一丝浅痕。我由衷地感到欣慰,当年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折断的小苗儿,如今成了如此雄伟的树木。你想要长大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希望今后也能一直这样平安顺遂下去。”
“啊,没错。”他回答道,“我要走了。”
明明没有风,大树却沙沙沙地晃动起参差披拂的树枝,树叶激烈地互相拍击,像是在生气。身处如此瘆人的场景,科鲁兹不为所动。
“别担心,我还会回来的。你记得吗?我们的旅程还没结束呢。当初约好要带你去的地方尚未全部踏足,毕竟你的安危比任何事都重要。如今一切步入正轨,我也该继续去履行未完的誓言了。你无法走动,所以我来代替你走动。我会把那里的泥土、那里的风景、那里的所有特别的事物都带回来,让你能以另一种形式走完我们的旅途。
我知道你和你的母亲不一样,或许对那些神奇壮观的景色没有特别的偏好。所以……就当作是成全我的愿望,好吗?”
一片寂静。
树木停止了摆动,她安静得就像一棵真正的树。
魅魔的信念非常坚定,后代的反对不能挽留住一颗早就远走的心,况且科鲁兹也知道,她大约拒绝不了自己罕见的请求。
“从你降世直到如今,我们一直在一起。这是第一次可能会有些久的离别,如果觉得寂寞,就在心中呼唤我的名字……或许我能听到。不,就当作我能听到吧。”他感受到后代仍在持续的无言反抗,些微的失落与悔过的情绪交织成复杂的味道,但即便如此科鲁兹也要选择携带着这股苦涩离开,“我不在的时间里,去结交其他的朋友怎么样?只要你愿意主动去接触,这座森林的树木花草和飞禽走兽都能成为你的朋友。我们之间本就不是通过语言交流,你一定可以将心中所想传达给它们,听懂它们的叫声和一举一动中包含着什么,我知道你能做到。”
像是在印证他所说的话,森林上空掠过一大群鸟儿。虽然它们并不会在这里停留,但如此大的林子又怎么可能没有鸟雀栖息。她的身上没有鸟类驻足筑巢,只是因为她不想让这些生物停在自己身上罢了。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树。
她拦不住她的养育者,就像孩子阻止不了父母的任何决定。
科鲁兹离开之后的森林毫无变化,也不该有变化。他是一名过客,随手在这里种下一棵苗儿便离去,这就是全部。没有人会关心这一大片森林里面是不是多了一棵树,是不是有不同品种的植物扎根住下。也没人猜得到,那棵多出来的树竟是个一代种。
魅魔践行了他在后代面前的诺言,每隔数月便会带着一系列的土特产回到这片森林。离开时两手空空的青年,回来后总背着硕大的包裹,小山似的压在他双肩上。他风尘仆仆,但他的心灵充实,微笑中全是高兴的模样。也不知是因旅行的趣味而高兴,还是因久别重逢而高兴,她不愿深究。
大树,他培育起来的后代,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应该也过得不错。尽管科鲁兹并未询问她是否听了他的建议去结交新朋友,她也从未主动向科鲁兹介绍过任何朋友,但青年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能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瞧见藏在枝干根部的鸟巢,时常也会听见清脆的啼鸣。
无论如何,她都在慢慢适应成为这片森林的一部分,这让科鲁兹无比欣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每一回出现在树前的青年仿佛都要比上一次疲惫一些。考虑到他不停歇的旅程,这似乎是不间断的长途旅行带来的劳顿累积后的结果。
清单上的地名被一个个划去,当没有一行字不被一条直线覆盖的时候,科鲁兹最后一回从城镇穿过茂密的林子,背着沉沉的包裹走到大树的跟前——这一次,他的手中紧握着拐杖。青年的走路方式有所变化,他的重心转移到了这根头一次出现在后代面前的外物上。扯下兜帽和围巾后的面容,是多么灿烂的笑容都无法遮盖的憔悴。其实变化早就在慢慢发生,日积月累造就了现在的状态。
那双最能吸引人的眼睛遍布血丝,淡粉的嘴唇褪色成病态的白,恰到好处的面庞消瘦许多,甚至有些凹陷。科鲁兹依然是俊美的,但这份美丽变得脆弱,变得……残缺。
“你看,这是这一次旅行的成果。”
他先在树根处坐下,再将拐杖放在一边,打开一如既往满满当当的背包。陆续从包里拿出来的物件各式各样,从饮品食物到制作特定装备的专用工具,但凡是他认为独特的东西全都被买下并千里迢迢待回森林。被大树言明想留着的东西会埋在附近的地里,而其他的小玩意则会在下一次的旅途中典当出去换成钱币。
这回的流程也不外乎如此。
科鲁兹把后代喜欢的物件埋好,余下的装回背包,打算带到城里随意处理掉。等到再次回来时,他就像决定去旅行之前一样身无长物……除了手中的拐杖。
“受伤?啊,是这根手杖让你误会了吧。”坐下的青年将拐棍放在身边的草地上,“我们魅魔的身体并不是为了越野而生的,所以去野外还是像人类一般借助工具更省力。”
“对,这是最后一次。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已经再度寻访了那么一长串的地方。虽然很累,但也非常开心。你呢?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过得怎么样?”
树过得怎么样?其实科鲁兹知道答案。
“抱歉。我明白我早该在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就问问你有没有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关心你的近况,但我不能,因为我很害怕。假如你回答我‘过得不好’,我害怕自己会放下行囊,留在森林里不再离开。
你真的很坚强,远比我以为的更坚强,如同你现在展现出来的模样,任凭风吹雨打都动摇不了挺拔的躯干和深厚的根基。说来惭愧,作为养育者,作为父亲,我是失职的。你能变成如今坚不可摧的大树,依靠的大多是你自身的努力。”
被科鲁兹夸奖的大树猛烈地摇晃起来,仿佛在对他的话语表达强烈的不赞同。然而以前也将此作为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的大树,时隔许久地晃起来之后立刻给她的朋友们送了一份极大的惊吓。
在树梢上歇息的鸟群呼啦啦地飞至半空,一时间全是拍击翅膀的响动。
“呵呵……你有了不少朋友,真好。这样我也能……”
话音未落,只剩下平稳且浅浅的呼吸声。青年在树下睡着了。数片绿叶盘旋落下,恰好落在他的身上。被惊飞的鸟群发现没有危险后便又陆陆续续地站到树枝上,藏在浓密的枝叶里躲避天敌。
他没睡很久,醒来之后就和往常一样同他的后代聊天。科鲁兹将旅途中的细节一一道来,而她则讲述一个人生活时的感受和交朋友时遇到的困难与趣事。她很高兴科鲁兹今后会一直留在森林里陪自己,也比过去更享受与科鲁兹随意谈笑的时光。
可是,对魅魔的了解并不算很多的她也逐渐察觉到了科鲁兹的怪异——他睡得越来越久。
一开始还只有小憩的程度,渐渐地延长至通常意义上的睡眠。而最近,青年沉睡的时间长度已经有整整一个白天。对他来说或许正好用太阳升起的时间休息,太阳落下后睁开眼欣赏那群夜光花,再和他的后代聊聊天。科鲁兹很适应这样悠闲的生活,可她不适应。
又过了不知多少日子,科鲁兹每天醒着的时间已经缩减到半个晚上。可他自己对这十分奇怪且不好的变化,表现得十分顺其自然。
“我?我没事。”
科鲁兹简单的回答显然抚不平她日渐焦躁的情绪,因为任谁来都能看出,他根本不是没事的样子。每天睡那么多的时间都不足以将青年的疲惫补回去,旅程结束后科鲁兹憔悴的面容直到现在都还没改善过,甚至有更加恶化的趋势。
“旅程……我真的没有遇到危险,真的。我去的地方大多是人类聚集的城镇,最厉害也不过是被偷了钱袋,怎么会有危险。”
她不信。
安静了一小会儿,青年低声嗟叹。重新开口时,他的语调沉了下去:“我确实没有遇到危险,这点没有骗你。只是……我差不多快要离开了。我是说灵魂,和永远地离开。”
大树静止了。
每一枚叶片,每一根或粗或细的枝条都像是被施加了时间停止的魔法般纹丝不动,即使穿梭而过的风也无法动摇她一丝一毫。她听懂了科鲁兹的话,完完全全地听懂了。也因此,她无法接受。
忽地,在柔柔的夜风离去之后,这片森林才迟钝地、激烈地摇晃起来。若有旁人听见这响彻天际的树叶拍击声,必然会产生有飓风刮过的错觉。可这儿没有风,没有半点风。无风自动的不仅仅是她,她的情绪感染了这一整片的森林,使得它们全部疯狂起来。
群魔乱舞中,科鲁兹是唯一的看客。他不感到恐惧,他只有浓浓的歉疚。即使青年使用了含蓄的词句,也无法改变他要丢下后代先行离去的事实。她本是因他的寂寞而诞生的孩子,如今他却要狠心让她变成孤身一人,品尝她的养育者曾体会过,并且无法承受的虚无。
“对不起。”他说道,“我以为我能陪你到永远,但我发现我做不到。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面对父亲离去的世界。和你的母亲相遇,和你相遇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竟然是个那么任性的魅魔,而任意妄为的后果……无意间,变成了你的痛苦。”
痛苦,混乱。
科鲁兹记忆中懵懂的、可爱的、喜欢撒娇的小树苗,如今正因他的过失而无声嘶鸣——也并不算无声,因为她的不解、她的质问、她的喊叫全都好好地传达给了科鲁兹。青年曾是一名优秀的魅魔,他让少说数十名女性心甘情愿地为他献出宝贵的食物,他也总能让她们获得快乐和甜蜜。
可是科鲁兹对她束手无策,因为他不想欺骗自己的后代,而道出真相又太过残忍。他静静地看着可爱的后代哭泣错乱,心中重复了无数遍‘抱歉’。没有任何能够安慰的言语,他说不出来,但他同时也深刻地明白,他的死绝无回旋余地,她总要接受这件事。
如科鲁兹先前的评价,他养育的后代很坚强。
她的疯狂只持续到月亮落下,即便得不到科鲁兹的任何回应,她也自己平静了下来。
“还有……一个月左右,大概。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说不定哪天就会一睡不起。”回答完她的第一个问题,科鲁兹复又摇头,“原因……就当是我的寿命到了尽头吧。或许你会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答案,或许你永远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我绝不会亲口告诉你。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不要去追寻这份答案,因为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在森林之外的人类世界,发生了一些惊天动地的变化。
新星魔法师朱厄制造出能载千人、日行千里的列车,它以魔法元素为驱动能源,被命名为魔纹车。这条长虫连接起大陆版图上所有人类聚集的地区,甚至将足迹延伸至少有人问津的各个角落。
交通载具的巨幅进步使得人类的脚步得以踏足万里之外的陌生地域,并在短短几日内重返家乡。他们流动了起来,本就能实现快速移动的魔法师暂且不提,魔法学徒们、探险队们,连普通的民众都拥有了随意出行的力量,代价仅仅是一张便宜的车票。
魔纹车的轨道途径森林外的城镇,这座不起眼的城镇在被纳入魔纹车的行驶路线中后也没有就此繁盛起来,但到底还是比过去热闹不少。许多人出去的同时,也有许多人进入。有这样一名带着兜帽的年轻人,在这一路线的魔纹车正式开放不久时便乘坐它从遥远的北方而来。
第一次踏足这块土地,年轻人面对全然陌生的地盘表现得格外冷静。他先是随意寻了处歇脚的旅馆定好房间,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去集市打听一圈,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之后又径直朝城外的森林走去。
魔纹车的开通与否暂时与这片森林没有太大关系,不管人类的城市产生多大改变,这片除了夜光花就基本没有特别之处的森林都会是老样子。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从怀里拿出许多栩栩如生的鸟类探测器,它们有的盘旋在上空俯瞰,有的在林子里穿梭。
森林很大,但对鸟儿的速度来说,不过是一会儿就能横穿的小地方。年轻人很快就找到了此行附带的目标,他坐上飞毯,几个呼吸间就抵达了森林中央。这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似乎没有差别,但年轻人心里明白,目的地到了。
他把飞毯收起来,打量了几眼周围的植物,将视线定格在周边野草尤为茂盛的那棵大树下。一根拐杖似的尖头杆子出现在年轻人手中,他将尖利的一面插入泥土,金属杆顶部不一会儿便冒起浓绿的光。
“看起来就是这里,那么就是这棵树?”
年轻人理所当然地把大树当作目标,绕着它仔细观察,摘了几片叶子又摸了摸树干——“……嗯?”
本意只是查看树木年龄和生长情况,结果意外地发现树干居然是中空的。
“中空的树干……虫害?大概不是,我不记得有哪种爱吃树的虫在啃完食物后还记得把表皮好好放回去的。”大树的外表没有任何不对劲,如果没有上手摸,年轻人也察觉不到怪异之处,“那么是人为?用树干部分来藏匿宝藏或者机密?”
这是可能性最高的猜测,但年轻人却莫名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究竟因为什么?直接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动手能力向来不错的年轻人立即掏出工具打算割开树皮窥探内部,他的手中凭空冒出一把砍刀,锋利的刀口正要破开这层伪装时,“咚”的一声,他常年套在身上的防护罩忽然被激活。
攻击年轻人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要下手的这棵树。
伸长的枝条原本打算将他打晕捆起来,结果被一层透明的屏障挡在外部。攻击与被攻击者纷纷选择了按兵不动,前者是暂时想不到突破这层诡异屏障的方法,而后者则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的植物。
年轻人思索半晌,发现自己并不认得这棵树:“有意思,未被发现的新品种?”
身边蓄势待发的枝条被完全无视,他旁若无人地低头在兜里翻翻找找,掏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玻璃罩,圆拱形的罩子里是一个花盆。他一手托着底,一手掌住盖子,正要将其打开时,风中飘来似清晰似模糊的女声:“你是谁?”
年轻人的动作瞬间停下,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这棵树?有智能,还会说话……真稀奇。我想最应该先自我介绍一番不是我,而是你。选择在这时候出声,想来你大概也猜到我手中道具是做什么用的了。如果被我发现你在说谎,可别怪我不客气。机会只有一次,请开始你的垂死挣扎。”
一分钟后,仿佛刚才的女性嗓音只是他的错觉一般,林子里静悄悄。
“不说话?这可不是个好选择。”
年轻人歪头,不太能理解对方的沉默。但既然对方不想要珍贵的机会,直接抓走倒还省事不少。玻璃罩被他拿起,和底座分离出一条极细的缝——忽然之间狂风大作,不对,应当是这一区域的树就像是被狂风吹过般激烈地摇摆起来。那幅度令人不由得担心这些树下一秒会不会被折断,如此鬼祟的场面非但没有使年轻人受到惊吓,他的神情中越发地显露出对这棵未知生物的好奇。
细细的缝随着手上力道的控制又打开了一丝,但就是这一丝,令大树感到无上的威胁。
“……我说、你放过我。”
“噢,这不一定。但如果你不好好回答问题,我是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大树对不知哪儿来的年轻人没有办法,她试过从地底用自己的根系攻击,然而也还是被如厚实蛋壳般没有死角的圆形壁垒挡住。年轻人手中的玻璃罩和陶盆,给她的感觉非常不好。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但第六感告诉她,反正不会是好事。
面对未知的危险,她没有选择,只能如实作答:“我是魅魔的后代。”
“一代种?”年轻人惊讶地合上玻璃罩,“这么一来,倒很合理。不过我从没见过非人形的一代种,你的父亲?还是母亲?可真是有想法的魅魔。这样的话,当初陆续买了大批营养液的就是这位魅魔,而这些营养液显然全进了你的肚子。真有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你是谁。”
“你说呢?”年轻人笑得灿烂无邪,让她更加忌惮,“我调配的营养液很好吃吧,一般植物可没法消化那么多瓶。正巧打算坐一坐传说中的魔纹车,就顺道来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胃口这么大。”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甘地指责,“你给购买者设了陷阱,才发现这里。”
“怎么会,我并没有设置陷阱。只不过作为制作者,我有权利追溯我卖出的商品流转去了哪些地方,这是很基本的统计。持续数月有一定量的营养液流入这种魔法学徒都没几个的小地方,谁看了都觉得可疑吧?我想,卖出营养液的那家魔法产品贩售连锁店恐怕也没想到,随手拿来撑商品数量的东西居然能有这么好的销路——在考虑到周边城镇并没有专门栽培魔植的情况下,真叫人匪夷所思不是么。”
年轻人耸肩:“好了,那位魅魔阁下到底在哪里?虽然魅魔都是些到处流浪的家伙,但我看你好像对你养育者的去向有所了解。建议你快点交代,我又不是去找他麻烦的,没有隐瞒的必要吧。像我这么爱说话还好说话的魔法师可不多,希望你懂得珍惜。”
魔法师。
她听到这词汇,不由得陷入沉思。大树隐约记得,科鲁兹在刚刚买来营养液的时候介绍过,他说这是由魔法师制作的稀罕玩意。而魔法师是极厉害的人物,他们拥有无穷尽的好奇心,胜过图书馆的广博知识……和古怪的脾气。
她记得科鲁兹在为她寻找合适的土地时还说过,最好是平平无奇,不会被魔法师注意到的地方。出于好奇和探索欲,他们会做出许多不近人情的事,有极大几率会不由分说地将在一代种之间也非常特别的她强行带走研究。
科鲁兹对于魔法师的描述带有特定的氛围,所以作为听众的她对他们没有好印象。然而有些事情,或许只有魔法师才能帮到她。原本她已经放弃了,可既然不幸被魔法师发现,那便索性问一问:“你是魔法师,我有一些问题希望得到解答,与我的养育者有关。”
年轻的魔法师果真如他自己所言一般好说话,竟也没计较一代种的不答反问。他随手将玻璃罩和陶盆收进兜里,无所谓地回复:“说说看。”
方才魔法师试图以外力撬开的树干突然间自行豁开一个大口子,数根枝条伸进她自己中空的身体,将藏在里头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运出来,置于柔软的草地上。异形的一代种还未言明这尸身是谁的,聪明的魔法师已然以不可置信的目光审视这具保存完好的身体。
这是科鲁兹,她的养育者,她的爱。
枝条眷恋地从他的身体上抽离,一代种回忆起那个夜晚,那个她想要忘记却又不能忘记的夜晚。
晚风带着死亡的预告,格外圆润的明月似乎在讽刺她今后的处境。
名为科鲁兹的魅魔道出事实后的不久便履行了他生前的所有诺言,他在绿荫如盖的大树下,在星星点点的夜光花之光中睡了下去,并将永远不再醒来。他闭上双眼的样子还像是在睡觉,但已然没有了呼吸。尽管魅魔并不需要呼吸也能活着,但科鲁兹确实是死去了。
大树和状似睡着的他依偎着过了数日,像是终于用这些日子想通了她的养育者不会再睁开双眼,笑眯眯地向她说一声早上好,她生生将自己重要的身体挖出一个成人大小的空洞,并把科鲁兹的尸体完完整整地放到里面。
她自残的时候不觉得疼,用珍视之人的身体填补空洞的时候,也不觉得满足。她没有泪腺,却哭了起来。呜呜地,回荡在森林里,如同一阵不愿离去的风。她恨自己是扎根于泥土的树,而不是自由自在的风。假如她是风,她就能跟随科鲁兹一块儿旅行。假如她是风,她就能飞边世界的每个角落,飞到高高的天空,寻找灵魂所归之处。
可是她是树。
没有魅魔的树林一如既往,平静无波。
鸟儿啼鸣,小动物们到处乱窜。花朵凋谢又绽放,树叶落了又生长。她就像一棵真正的树,当风吹来时摇晃,当雨落下时低垂。不言不语,安静地扎根在泥土里,让松鼠在枝桠间跑跳,让鸟群在身上筑巢。
时间对她而言失去了意义,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一个世纪,都没有区别。只是漫长的苦闷,漫长的孤独,漫长的虚无。他带给她所有的欢笑快乐,也带给她所有的悲痛寂寥。
他将她取名为依娜,却从未亲口用‘依娜’这名字唤过她。
他是她的养育者,她却从未叫过他一声‘父亲’。
没有人希望故事结束,然而故事总会结束。他的故事落下了帷幕,而唯一的观众还不愿起身离去。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他死去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原本想要遵照科鲁兹的请求,不去探寻他死亡的真相。可是难得一见的魔法师都来到了这片森林,亲自来到了她的面前……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无论如何,她不会放过机会,即使这是不被他期望的举动。
“魅魔竟然会死……简直闻所未闻。”魔法师兴致大增,马上蹲下身来对魅魔的尸体展开全方位的检查。她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人类魔法师从只有手掌那么大的兜里掏出各式各样的器材,直接将野外草地变成了临时工坊。他切下一段魅魔的发丝放入颜色诡异的溶液中,他用一代种看不懂的魔法对魅魔留下的身体进行检测……“请不要对他做出太过分的伤害,否则我将收回他的身体。”
她忍耐着忍耐着,还是没能忍到最后。科鲁兹的身躯是她自己都不舍得触碰的珍视之物,即便为了找出他的死因,她也无法容忍科鲁兹的身体被肢解破坏。然而其他人并不知道大树心中的特别感情,就算知道了,大约也不会在意。
“你,应该没怎么正式接触过人类社会是不是?这位魅魔把你保护得不错,但似乎没有告诉你一些常识中的常识——如果你不是魔法师,那么就别和魔法师叫板。”年轻人反手从兜里将之前丢进去的玻璃罩往一代种的方向扔过去,小小的罩子在碰到前来击飞它的枝条时兀然变得极为巨大,稳稳地将这棵大树罩在里头,任凭她如何动弹都纹丝不动。
“别来对我的实验指手画脚,一代种。”
玻璃罩单向隔绝了里面的动静,让她无论做什么,声音都无法传达到外部,但魔法师的话语她却能非常清晰地听见。被迫安定下来的一代种在一番挣扎后放弃了徒劳的反抗,转而紧紧关注起实验中的任何细节。
既然无法阻止,那就将这场面刻在眼里。
没了噪音干扰的魔法师工作起来更干净利落了,他行云流水的操作一看便足够老练。旁边一代种无言的注视对他来说基本可以忽略,因为他对眼前的实验足够认真专注。
年轻人来的时候还是晌午,如今已经深夜。他对魅魔尸首的研究进行了数小时,似乎陷入了某个瓶颈。假如重复几遍都得出了相同的结果,那么可能并非实验数据有问题,而是这结果即为离奇的真相。
“喂。”魔法师咚咚地叩了几下玻璃罩,“你对你的养育者了解多少。”
“……你想知道什么。”
这一次,她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达到罩子外部,显然这是由魔法师自由操控的。
“所有。劝你不要耍心眼,如果你真想知道他的死亡真相的话。”魔法师姑且提醒了她一句,这时他猛地发觉异形的模样也有好处,至少不说话的时候别人没法通过表情来获得更多信息。
事到如今,其实她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简要地将科鲁兹和依娜的故事用几句话说完,又将她自己的由来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完毕。魔法师听完之后思索许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噗嗤。”
魔法师忽然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这画面实在太过诡异,令她一时不敢出声。好几分钟过去,年轻人擦去眼角的泪水,恢复了正常——但也没有完全恢复,她仍旧能听到魔法师时不时的笑声。一代种并不知道哪儿有可乐之处,无论是科鲁兹的故事还是她的故事,都不好笑。
“你在笑什么?”
“哈,这还用问,显然是在笑你那父亲的死因。从没见过把自己饿死的魅魔,这还不够好笑?诙谐程度足以让我一生难忘,你父亲可真是个人物。”
“饿死?他是饿死的?这不可能,魅魔根本不需要吃东西。”
“魅魔当然不需要吃人类食物,他们的食物是情欲。算算你父亲有多久没找过女人,他就饿了多久肚子。原本魅魔是不会被饿死的,但谁让他把人类融进了自己的身体呢?魅魔饿不死,可人类饿得死……就是这么回事。”
接下去那位魔法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不太记得了。科鲁兹竟是因饥饿而死的事实对她造成的冲击太过强烈,而最初的呆愣之后,涌上心头的百般滋味令她的情绪十分不稳定。
她记忆中的科鲁兹,一直都和她在一起。唯一长时间的分别,还是她长大之后科鲁兹的单独出行。扎根在这片森林的她无从得知科鲁兹在各个人类城市里做了些什么事,但很明显,他绝没有去进食。
魅魔当初能够分离出一些部分作为融合成她的素材,就代表着他其实完全能够将体内属于人类的部分完全剔除,可他没有这么做。科鲁兹宁愿在她的面前死去,也不愿意让导致他死去的、属于依娜的那部分与他分离。
她早该知道的,她的养育者如此任性、如此自私,将她一个人抛弃在这里。
可是她却无法升起丁点的恨,留下的仅有颓唐与不甘。
大树落寞的情绪年轻人体会不到,在多次未得到反馈后,他走到自己布下的监牢旁。
“喂?喂?你在听吗?”魔法师用力地拍着玻璃罩,砰砰的声响惊动了周围的所有生物,“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走神……真是心大。”
“啊,抱歉。”她下意识回复。
尽管对破坏了她平静休眠生活的可恶魔法师道歉实在怪异,但作为解答了科鲁兹去世真相的报酬,她努力让自己的态度好一些。不过要是魔法师想要带走科鲁兹,她绝不允许。即使知晓敌不过,她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年轻魔法师竟是来告别的。
他在一代种愣神的时候已经收拾好装备道具,草地上只剩下被稍微剪去一些皮肤组织的尸体。虽然魔法师对一代种的威吓十分不屑,但他出于自身的良好品格,未对科鲁兹的身体做出较大损害,使得魅魔瞧上去仍然就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好了,我要走了。尸体你收回去,别被其他魔法师发现,他们没我这么好打发。对特定人群来说你的收藏可是无价之宝,不择手段也要拿回去研究个底朝天的程度。谁让我的研究方向不是魅魔和一代种呢?唉。”
年轻人惋惜地将兜帽戴上,又整理一番衣物,像是真的打算什么也不做就离开。连玻璃罩都被他轻巧地收了回去,再度接触到新鲜空气的一代种顿时舒服了不少。
她马上卷起科鲁兹把他放回原本的地方,随后迟疑地向不速之客问道:“你要走了?”
倒没有挽留的意思,她只是奇怪出手一点儿也不客气的魔法师怎么突然……什么战利品都不拿,就离开了?她一度以为死寂般的生活将被打破,科鲁兹和她之中至少有一个要被带走。
“是啊。怎么,你还希望我留下给你作伴?”魔法师奇怪地反问,“你是不是对我有误解。你要是纯粹的植物也就算了,一代种可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本来这次就只是顺道考察,如果不是你和你父亲太特殊,我根本没打算待到第二天——魔法师的时间比金子更宝贵。”
临走时,魔法师望着漆黑一片的林子感慨万千:“没有夜光花的夜光森林,真滑稽。”
经他一提,植根于此的一代种才恍然发觉科鲁兹喜爱的‘星星们’都消失不见了。她记忆中如林间银河的场景归于深邃的黑,怪不得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
“夜光花怎么了?”
“被摘了,或是凋谢了。”他带着遗憾说,“这里变热闹虽然是好事,但人类多有踏足的土地不再适合夜光花生长。真可惜,没见到夜光森林的最后一次夜之光。”
年轻人离开了这片森林,就像来时一般突然。
关于科鲁兹的死因,她不觉得魔法师在说谎。毕竟他没有说谎的必要,而科鲁兹,也确实极像是会那么做的人。他在人世留下的最后痕迹就在她的体内,可是她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他,即使在他死去的现在也是如此。
他总说着希望她幸福快乐,但他又亲手将她幸福快乐的能力狠心夺走。讲故事的夜晚,聊天的夜晚,他靠在她的躯干上,与她聊旅途之中的趣事,视线却始被夜晚的光点牢牢吸住。
是的,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他……从来没有。
他不在了,遍地的夜光花也不在了,这片森林只剩下她一个。有时她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真正的树?这样就不会有苦闷伤痛,和那些花鸟树木相处起来也不会更像是主人和她的仆从。
可是假如成了真的树,她对科鲁兹的感情也同样不会和现在一样强烈执着。
“科鲁兹……”
她怀着痛苦,以及更大的孤独。
过去她很不喜欢那些在夜晚发光的花,因为有它们的时候,科鲁兹的注意力就会被吸走。那时她总默默地想,要是这些碍眼的花都不见就好了。如今它们真的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却一点也不觉高兴。
就像是知晓了科鲁兹的离开,它们也跟在后头一块儿走了似的,将她抛下,叫她嫉妒不已。可再怎么愤懑、再怎么妒忌,他们都不会回来。这事实穿过坚硬的皮层扎进她柔软的内在,疼得没有泪腺的她也要流出眼泪。
日日沉浸在与科鲁兹的回忆中,她念着温柔又任性的她的养育者,她念着羡慕至极的他们的故事。失去了依娜的科鲁兹,和失去了科鲁兹的她,或许那个时候的科鲁兹就是她如今的模样。
她知晓自己诞生的缘由,却不曾如现在这般真切地感受到那股渴望——如果他能再一次降临于这世上,该有多好。这股渴望如同黑夜中明亮的火星,它微弱至极,却能够将森林烧成一片荒原。
猛烈的火在她的心中燃烧。当下的她还抵挡得住,未来的她就说不准了。树的寿命很长,长得令她绝望。木头不该和火焰耗时间,因为这是注定被燃烧殆尽的死局。
“结果,即使不愿承认,我也还是你的孩子……父亲。”
望着已不再明亮的森林,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魅魔称为父亲。她要去做一件事,一件科鲁兹曾做过的事。
那一天,魅魔留下的身躯如萤火般消散。
被魔法师断言已不再适合夜光花生长的森林,突然在一夜之间恢复往日的光芒。漆黑的夜晚,比天上繁星更璀璨的是林间无数的白色星光,悠悠地飘浮于半空。以为是夜光花再度盛开的人们前来摘取,然而落到手中的虽然也是种寻常的野花模样,却并非人们以为的夜光花。
他们并不知道,那是她的花儿开了。
大树终于开出花朵,最应怀着期待与高兴欣赏的那个人却已凋谢。当她看到酷似夜光花的自己时,唯有苦笑。
“也许,你没有看见是件好事。如果死去的人有灵魂,那么请把它们当成夜光花吧,我的珍爱。我已分不清它们原本就应该是这样,还是因为太过思念你而成了你最喜爱的模样。原谅拘住你不放的孩子,原谅将要重蹈覆辙的我……一个人的孤独,会杀死所有知晓了爱的生命。”
被挖空的驱干里已没有那一直在安眠的养育者身影,但里头却也不是空无一物。
她的花儿凋谢后,这里便出现了一个果实。尽管小,可他那么生机勃勃,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对降世的渴望。她用心地将他喂养长大,清晨的露水、根系里汲取的养分,贪吃的小家伙在她的身体里待了几十年。她常青的叶片变得枯黄,她繁茂的枝条逐年萎缩。她不再是森林里最高、最茂盛的那棵树。
小鸟带着家眷离开她这棵日渐枯萎的病树,到处也不见松鼠们的身影。本就孤单的日子仿佛因这小家伙又急转直下,但她反倒很高兴。自科鲁兹离开后,这是她难得不觉得寂寞的时日。
她彻底明白了科鲁兹当时的心情,明白了他是怀着怎样的悲苦度过孤身一人的日子,明白了他是怎样将拖拽着他陷入泥沼的情绪化为对后代降生的期盼。
她不是依娜,但她是科鲁兹和依娜的‘结晶’。
他不是科鲁兹,可他却是她和科鲁兹的‘果实’。
几十次的春夏秋冬,几十次的花开花谢,数不清的日升月落。她那与夜光花极为相似的花朵盛开了几十日,她那与人类胚胎相似的果实结了几十年。从几十年前星星光点再次从森林销声匿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在等待,而几十年后的某个春季,吃饱喝足的小家伙总算舍得从母亲的体内溜出来了。
他的母亲是棵树,但他自己是非常正常的人类外表。睁眼之日便是稍显年幼的少年模样,张口就能清晰地道出长串的句子,和她的名字。
“母亲!”
结了漫长岁月的果子终于落地,少年赤裸着身体怀抱住他最亲爱的母亲。那双湿润的眼睛还没被其他事物占据,它们只专注地望着给予他生命的树母,不用言语便能将依恋道尽。
她已疲惫至极,可是为了刚出生的孩子仍坚持将埋在泥土里许久,科鲁兹带回来的物件们挖出来。她教他穿衣服,她教他摆弄玩具。她就像当时的科鲁兹一般,分明能不作声地用心灵交流,却一定会将心中所想转换成声音——为了教会他、让他适应人类的语言。
听到小家伙的清脆笑声,看到他无忧无虑的稚嫩脸庞,便觉得至今经历的一切痛苦都值得……可同时,心中又满怀怜意。那时候科鲁兹瞧她的目光,必定与她现在瞧他的目光十分相似。
“母亲,你看!”
他捉来尾羽最美丽的鸟儿,不大的手掌已能从背后拢住雄鸟的躯体,并熟练地从上至下安抚,将羽毛理得极顺。大树认识这种鸟,所有生活在森林里的生物她都知道。小家伙向她展示的小鸟曾经是她枝头的常客,每逢繁衍季就在她的周围上演一出出求偶小剧场。
并不知晓这些往事的少年只是单纯地把他认为美好的事物也让母亲见一见,而等她欣赏完,他就会松手将无辜被捕的雄鸟放走。少年的眼光极佳,他认定是最美的这只雄鸟离开他手掌,自由穿梭在光秃枯枝间的姿态优美得像一支特别的舞蹈。鲜艳的尾羽随着它的飞翔间歇地接触到柔和的阳光,折射出愈发绚烂的颜色,宛若于天际诞生的珍贵宝石。这颗宝石直直地离去,未在过去最茂盛、栖息了最多禽鸟的大树身边多停留哪怕一个瞬间。
和它、和它们不同,就算见过数千数万棵郁郁葱葱高大挺直的树,少年的双眼注视着的还是那棵将他带至人间的,对他来说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大树。她的身体萎缩了,她变得越来越丑陋,像她还是树苗时见过的生了重病的老妪,甚至更加惨不忍睹。在少年比琉璃更清澈的眼中映出的大树并不美丽,他也从未在想象中为自己的母亲添加过一冠绿叶,修补过任何一处残缺。
但无论她是什么样子,少年都会将脸颊轻轻贴在粗糙的树皮,以始终如一的眷恋与感激诉说他对母亲的爱。他讲述春天盛开的娇艳花朵们,讲述藏在各个角落的有趣小动物,讲述今天又发现了哪处的草木枯萎、哪处的幼苗新生,他会讲述自己在森林里看到的一切,有时还会说起偶然碰见的人类。
“他们总以为我是被遗弃在林子里的孤儿,不管怎么解释都不信。”说起人类时,少年的语气里会难得带上一丝气愤,“我不想再遇到人类了,他们真是不可理喻。没有办法让人类永远不能进入森林吗?”
“森林是你的家,但也是开放给所有生物的地方,你不能因为自身的喜恶拒绝他们走进林子。普通人理解不了我和你的存在,他们从外形判断你是纯正的人类,然后借此推理出你应该有一名同样是纯正人类的母亲,所以才不信你的话。别生气,他们其实也不过是在担心你的安危。”
她耐心地为小家伙解释一切他不理解的现象,一如当年的科鲁兹。
“为什么?可我分明不是人类?他们没办法不以外表来断定别人的种族么?”他对被错认成人类的事很是介怀,半抱怨半撒娇地问他的母亲,“母亲您是树,为什么我却更像人类?如果我也是树就好了,这下就没有人会认为我不是您的孩子了。”
大树因身体的衰弱而有些迷蒙的精神顿时万分清醒,她一下子想到……自己刚出生的时候,也对科鲁兹是人类的外表,而她却是树这一现象十分不解。她没有亲口问过科鲁兹,但后者没有隐瞒他挑选素材时的想法。自满过、犹疑过、挣扎过,走到现在,她倒觉得树的形态最好,也无法想象没有作为树苗出生的自己。
尽管不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形态,科鲁兹确实深深地爱着她,爱着亲手养育的后代。
于是她郑重地告诉她的小家伙:“因为我希望你拥有人类的样子,喜欢你酷似人类的外表,也希望你能喜欢如今模样的自己。”
小家伙小心翼翼地用足力气抱紧母亲伸来的枝条,像是要哭的神情叫她愈发怜爱。后来,她便没再听他提过类似的言语。
大树希望她结出的果实像人类,然而‘希望’改变不了现实。小家伙与科鲁兹长得非常相似,假如魅魔也有童年时期,那么科鲁兹少年时的样貌大概和他别无二致。她无法断言这是纯粹的偶然,但至少不是她刻意为之的结果。
可即使拥有完全相同的外壳,他也不是科鲁兹。比起容貌的相似,更多的是方方面面的不同。小家伙很善良,从不愿折下任何花叶。虽然他有时也喜欢捉弄小动物,可大多是不带恶意的玩耍游戏。最爱吃的食物是她找来的果子,最爱喝的水是她收集来的雨露,尽管这可能只是因为森林里没有别的东西能供他生活。
失去科鲁兹仍旧痛苦,她时常会从小家伙身上看见他的身影,在漆黑的夜晚思念过去的时光。但那些时日已经远去,小家伙教会她珍惜现在拥有的每一天,不再沉湎于旧日的感伤。
她以为接下去的日子都会是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却想不到还有机会遇到以前的熟人。
“……科鲁兹?”
穿过树林的少女讶异地道出一个令少年觉得陌生的名字。如果他真是科鲁兹,少年也会讶异地点明少女的名字——“菲。”
可少年不是,所以他只能反问。
“科鲁兹是谁?”
“他不是科鲁兹。”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来自于好奇的少年,一个来自于……那棵树。时隔许久重返森林的魅魔少女本以为她会看见极挺拔的参天大树,然而在她眼前的,只是个模样异常丑陋,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都没长几片叶子的可怜树。
“你,你是科鲁兹的那棵树?真的是你?你会说话了……?”菲走近凄惨的一代种,视线都有些不忍心放在仿佛随时都要倒下的树上,“可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科鲁兹呢?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后代?”
微微地叹息一声,她支开小家伙和许久不见的魅魔独处。
说来话长,她只好把科鲁兹的死讯告诉这位几十年至今不曾变过容颜的魅魔同族,然后尽量简单地解释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菲果然比魔法师更加难以置信,她最是知道魅魔因饥饿而死这件事有多么天方夜谭。
魅魔少女宁愿相信小家伙是科鲁兹抛去所有记忆后的重生,也不愿相信科鲁兹真的因此死了。尽管不管她相信与否,事实都不会改变。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我以为你应该早就忘了我们。”
她会这么认为,是因为她自己早就将这名魅魔忘记了。
“忘记?我当然不会忘记。科鲁兹那种特别的魅魔,想忘也忘不了。不过你……也真不愧是他养育的一代种,做的事情简直和他如出一辙。”少女又偷偷瞧了她几眼,还是没能接受她现在的颓败模样,干脆也不再勉强自己,数起天上的星星,“我不会停留很久,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比如找人给你治病?话说回来,你不是不会说话么?”
魅魔倒记得很清楚,那时的树基本依靠科鲁兹才能和外界交流。但其实科鲁兹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小树苗儿,早就可以真正地开口说话了。她一直能说话,只不过选择了不去说。
而让参天大树虚弱至此的疾病——“病?不用了。”
她对自己的情况非常清楚,没必要再折腾。她的病来源于两点,一是养育小家伙而导致的虚弱,二是在这过程中被外来的虫群把内里给啃了。
科鲁兹选定的森林原本没有这种爱吃树的魔虫栖息,当它们钻进大树的内部,毫不留情地咬下第一口之际,专注于养育后代的她没有发现。真正察觉到自己体内来了群大胃口的食客时,一切已成定局。她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魔法师曾提过的魔纹车这一可能性。连通诸多地区的列车运来许多其他地方的人类,当然也会随之捎来其他地方的生物。
尤其在知晓了菲也是因为魔纹车的开通才想到再来探望的时候,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悲剧因何而起。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么?”她伸出一根枝条,将虫群中的一个递给魅魔看。
菲忍住恶心瞧了瞧,又从一代种口中听说虫子的事迹,仔细思索后说道:“应该是食芯虫,对人类无害,但对树木来说是彻头彻尾的有害魔虫。以前我有个对象就研究这个,被它们盯上的树基本没有能好好活着的。不插手阻止的话,它们可以把整棵树都啃得干干净净。”
说完情报的魅魔一惊,她下意识地捂住嘴,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大树知道菲想问什么,直接告诉她:“已经至少有二十年了,你不用管它们。”
那时拿食芯虫没辙,又担食芯虫对小家伙造成伤害地大树只能以自身为诱饵,让它们绕过还未成熟的小家伙。本来就是中空的树干,再被这群贪婪的玩意年复一年地啃咬,被魔法师制作的高级营养液养得钢铁般坚硬的树都经不住这么糟蹋。
好不容易让小家伙平安降世,之后的安排本应该是消耗过大的她进入休眠,专心吸收养分填补缺漏的时候。但食芯虫不仅吃了她的芯,还把她的根也吃掉大半。直到现在这一刻,这些虫子都还孜孜不倦地在土里继续减少她的根系。
这场拉锯战,打从开始前就注定了是树的败北。
“一个月后,你可以再来这里么?”她说,“麻烦你将他带走,随意带去哪座人类的城市都可以,但是请一定带他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你要做什么。”
“我撑不了多少时日,但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小家伙是更加稳定的二代种,他可以适应人类社会的生活,不能因我的缘故被困在小小的林子里。走得远些,等他再回来,正好我也不剩下什么了。”
说话对现在的她而言或许有些费力,讲到后半句,偏低的女声直接成了沙嗓。她没有喉咙,可精神上的疲倦仍旧忠实地反映在方方面面。这位她仅识得的唯二魅魔之一来得正是时候,有菲的帮助,小家伙就不用承担那时的她所承担的痛苦。
母亲、科鲁兹、她、小家伙……他们之间的因缘纠缠实在难辨。不管是决心培育后代的科鲁兹,还是被食芯虫寄生的她,恐怕都没有想到他们二人的结局竟如此相似。她不惧怕死亡,她害怕的是,他难以应对被抛下的孤独。
菲突发兴致来探望科鲁兹和他的一代种,为的可不是充当后者安排后代的一种途径。况且作为魅魔,她本不想多管非目标人物的闲事。
但想起偏要用兜帽遮住自己容颜的奇怪同族,又想到被他的后代称为小家伙的二代种,深深觉得这两代亲子总在奇妙的地方异常相似。菲是个任性的少女,所以她的一切行为都秉持随心所欲的原则。
随心所欲,代表了她可以做任何事。即使那并不符合族群的特性,也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于是菲向大树承诺:“好,我帮你。”
一个月后,少女如约来到夜光森林。
身体残破不堪的大树伸出为数不多的完好的枝条,抚摸他绿叶颜色的长发,捧起他与那位魅魔极为相似的脸庞。树没有眼睛,可是小家伙能感觉到母亲在仔细地看自己。温暖、慈爱的视线,他最熟悉的感觉。
“我一定要离开吗,母亲。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傻孩子,你不能永远留在这里。”她让小家伙转过身,将一件稍有破洞的不起眼外袍套在他的身上,“这是我的外衣,你穿好它。无论去了哪里,我都在你的身边,还像以前一样帮你挡住所有伤害,让你无惧于前行。”
“可是母亲……”
枝条推搡着小家伙的后背,让他只能往前走。
“走吧,别回头,菲姐姐在等你。代替我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多美好,完成我小时候未能完成的愿望。”
从未离开过森林的少年不由自主地回头,却被母亲的枝条挡住视线。那总是安抚他入睡的枝条,如今正催促着他快些走,再快些走。
所以少年听话地不再回头,拢住过于宽松的衣袍,跟在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女身边往森林的外围前行。他或许知晓,或许不知晓,在他走后不久,这片森林就要失去一棵独特的树,一棵苟延残喘了几十年的树。
她做了和她养育者完全相同的事,几十年前是这样,几十年后也是这样。整个森林都缓慢地摇晃起来,像是在对离去的少年挥手告别。它们共同传达出树母给予孩子的最后一句话,以低沉的、沙哑的嗓音。
“好孩子,好孩子……让我最后为你做一件事。
记住你的名字,世上最美妙的音节——科鲁兹。”
-END-
作者:月明溪
我醒了。
眼前漆黑一片,周围有规律性的嘈杂。这是哪?我不知道。
我隐约记得在记忆的最开始,有一个声音让我印象很深,但是这个声音是什么意思?
冥冥中有种直觉告诉我,应该积蓄力量冲破黑暗。
力量积蓄的过程很艰辛,我需要很久很久才能积蓄一点点。幸运的是,这些嘈杂的声音时不时的出现,让我感受到些许陪伴。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声音出现的时候,我偶尔能积蓄到更多的力量。
声音出现又消失将近一千次后,我感受到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我奋力挣扎,光明绽放在我的眼前。
我看到了周围的环境:,身边黑色的石质突起,坚硬的石质地面许许多多与我不同的异族来来往往,将稀薄的能量注入到什么地方。地面的尽头是灰白的雾气,只有某个方向隐约有些不同。
有异族看到了我,显得十分激动,纷纷围了过来,兴奋的嘈杂声让我意识到了一件事:陪伴我积蓄力量的声音就是异族们制造的。我不禁对异族有了一丝好感。
但这好感很快消散了,因为有一个幼小的异族竟然试图用攻击我,可恶,你怎么敢!
所幸旁边的高大异族制止了幼小异族的进攻,算你们有眼力,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再计较刚才的事。
异族们没过多久又散了开来,恢复成之前的状态,表面上是这样的,实际上,还是会有一些异族时不时偷偷看着我所在的方向。我没有在意这件事,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更值得我花精力思考的问题——在刚刚的嘈杂声音里,我似乎听到了最初的记忆里的那段声音的一部分。看来我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些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我逐渐了解了很多事情,比如异族自称为人类,这里是人类的监狱,监狱里的人类白天要出来完成相应的劳作以及将自己的能量(人类称之为魔力)注入能量中枢,晚上必须回到监狱——也就是那个黑色石质突起——里休息。
我也慢慢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在这个过程中那个人类幼崽提供了不小的助力:若不是其他人类每天都在我身边教导幼崽学习人类语言,我或许无法这么快掌握这样复杂的知识。
我也很快明白了为什么以前每次声音出现、人类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我都能够汲取到更多的力量,因为他们会偷偷摸摸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魔力分给我。即使他们的魔力本就不多,而且还要将更多的魔力维持监狱浮空岛的正常运作,他们也在尽力压榨出一丝丝多余的能魔力给我。
我不理解他们这样做的用意,过度压榨身体来产生魔力,会极大的损害身体机能,缩短自身寿命,而且我甚至与他们甚至不是同一种族,为何他们要这样不顾性命地助我生长?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无意中得知原因,也是多亏了那个人类幼崽的提问。原来,我的诞生起源于这些人类中的一位年纪很大、造诣很深的魔法师,他用毕生心血促使我诞生,并嘱咐其余的人类,要尽力帮助我成长,因为我是他们通往自由的桥梁。
我想起了在我记忆最开始的那个声音,其内容与这个答案一致,想必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位老人。从声音可以听到,这位魔法师确实有种让人信赖的气质,所以即使他的话像是天方夜谭,即使他已经回归神灵麾下,其他人也仍旧执行着他的嘱咐。
我是他们获取自由的希望?我起初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类会如此渴望自由,他们能够在浮空岛上随意走动,这难道不是自由吗?
可后来,我了解到了他们的情况:他们被迫聚集在这座浮空岛上,带着魔力抑制装置,一边需要耗费魔力维持浮空岛的运转,一边需要在贫瘠的浮空岛上靠自己的力量维持生活。他们还需要将一些被偶尔来到这里的人类送来的东西制作成另一种结构和魔力波动更加复杂的产品,如果交不出来,很少来这里的那些人就会杀死一些浮空岛上的人类。真是想不通,杀死了一些人类之后,他们制造的东西不就越来越少了吗?那岂不是更加无法交出足够数量和质量的产品?
为了活下来,他们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要花在各种事项上,对于人类而言,这样的生活就是没有自由,我好像有些理解了。
在获得更多的信息之后,我也明白为什么我会是他们通往自由的桥梁。但当我想明白之后,我感到十分的愤怒。
这座浮空岛是悬浮于陡峭的悬崖边上,下方深不见底,而浮空岛与悬崖边缘也并不是直接相连,而是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那些岛外的人需要借助飞行道具才能来到岛上。岛上的人想要出去更是不可能,除非他们能在岛外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建造出足够数量的飞行道具,或者建造一道桥梁。我毫不怀疑他们有着这样的能力,只是按照人类的话,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就算能力再强,可他们没有材料,也无法做到这点。
他们的突破口在哪?思来想去,我把方向放在了自己身上。从自带的传承记忆里,我知道我们一族最大可以生长到近百米,并且我们的躯体既结实又强壮,结合老魔法师留下的话语,他们是想让我生长到一定的程度后,充当连接浮空岛与悬崖的桥梁。
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这是什么地方?是土壤贫瘠、魔力稀薄的浮空岛,在这里我很难生长到健康族人的体型,强行而为只会让透支我的生命能量。而且如果在这过程中,如果被明显不想让这些人类离开浮空岛的岛外之人发现,说不定会直接扼杀我。他们确实在我生长过程中给予了我助力,不计得失地将自己的魔力输送给我,其实我还是很感动的,可一想到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满足需求的同时擅自搭上我的未来,我的感动就瞬间消失了。想用我的生命来成全你们,不可能!
想清楚了当前的处境,我知道继续生长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于是我把能量全部积蓄起来,想着静观其变。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其实就算我把能量用于生长,也并不会有什么很大的效果,因为这里的能量实在太少,保证生存没有问题,想做到其他的事就捉襟见肘了。与刚破土而出时的样子变化不大的外表就是最直接的证据。相比之下,那个人类幼崽在这期间已经生长到其他人类一半高了。
岛上的生活如往常一般持续着,人类维持着自己的生活,制作着岛外之人要求的物品,还有持续不断输送给我的魔力。
那个人类幼崽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趁其他人不注意跑来跟我说话,我当然不可能跟他交流,只是默默积蓄能量多少有些枯燥了,听一听他的絮絮叨叨也没关系。他似乎也没指望我能回应他,自己一个人说的很起劲。内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基本都是关于想去岛外的世界看看,哪位叔叔身体不好,今天又被哪位伯伯打了,哪位阿姨给他讲了什么故事之类的话题。
他还自顾自地给我起了名字,叫我芽芽。这是什么破名字啊,气得我想打他,可我的攻击范围太小,根本够不着他,反而让他咯咯大笑。笑什么笑,等我长大了,有你好看的。我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点,决心日后有机会了旧仇新账一起算。
岛上的人似乎不想让他总是来找我,偶尔发现他蹲在我面前自话自说,就会走过来强行把他带走,有时候还会打他。对此我还是有些遗憾的,虽然人类幼崽吵了点,但能调剂平淡。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幼崽已经生长到跟其他人类差不多高了,同时岛上的人也越来越少,一方面是因为生命的自然衰老死去,另一方面是因为岛外之人的杀戮。在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比如我差点被岛外之人发现,也比如浮空岛的能量中枢意外故障,导致浮空岛差点坠落,所幸这些事情最终被很好的解决了。
这一天,岛外之人又来到了浮空岛上,我努力缩了缩身体,让自己隐藏在身前那一堆原料中。这次来的人格外的多,而且个个身上都散发着强大的魔力波动,难道是这次运过来的原料特别多?
一声沉闷的肉体倒地声伴随着陌生声音的冷漠话语:“一个不留。”
“爸!”
人类幼崽的声音听起来尖锐而悲痛,但很快就戛然而止,又是一声肉体撞地声。
周围的魔力波动从未如此浓郁和混乱,血腥味弥漫,土壤中的能量开始增加。
这是好事,当浮空岛没人后,岛外之人也不会再来这里,环境中的魔力浓度上升了,这一切都有利于我的生长,可我为何感觉很奇怪很难受?
我的思绪很混乱,直到有人类倒在我身边。我记得他,他两天前还给我灌输魔力,他也是人类幼崽口中经常打他的伯伯。我听见他说,芽芽,对不起,或许我们不该让你发芽,这样说不定你能逃过一劫,小尤加利已经死了,我们也要死了,希望你能活……
他没有说完,生命能量就已经消散了。
我突然感到十分愤怒,我开始调动积蓄的能量,疯狂地生长起来。不够,不够!我快速地汲取着周围的魔力,甚至透支我的生命能量,我的身体飞速变大,撞开了一些岛外之人,延伸向悬崖的方向。
人类们因为我的突然生长都愣住了,我一边维持着延伸的姿态,一边艰难地分化出许多细细的肢体缠绕着浮空岛的人的身体,将他们拖到了我的主体上。
岛外之人反应过来,无数的魔法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放开浮空岛的人类,将那些纤细的肢体围绕主体周围,形成了一层防护,在我疯狂吸收魔力的状态下,魔法攻击反倒是在为我增添助力。
“这是索罗亚藤,是传说中能够吞噬一切魔法的禁忌存在,一株就能让一个小国家大小的地区变成无魔之地!该死,这种东西怎么回出现在监狱岛上?”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得问早就回归神灵麾下的老魔法师。
浮空岛的人也反应了过来,拼命往悬崖的方向跑去,有些想停下来的,被我用挥舞的纤细肢体抽了一下,然后被其他人拉着跑。
对嘛,这样就对了,快跑吧,奔向你们想要的自由吧。我有些欣慰地看着离悬崖越来越近的人类,感受着自己急剧衰落的气息和开始泛黄甚至开始枯萎的身体,却是十分平静。
真没想到,我最后竟然还是成为了他们希望的桥梁,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明明我是打算独善其身的啊。
岛外之人发现了我的虚弱,开始追击浮空岛的人,我努力的想要抬起无力挥舞的肢体,失败了。罢了,我已经尽力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运气了。
看到最后一个人从我的主体上离开,我终于失去了坚持的理由,生命能量急速消失,这就是选择短时间内迅速生长的后果,可我,不后悔。
生命的最后,我听到了岛外之人气急败坏地怒吼着跟失去魔力支持的浮空岛一同坠落的声音,也听到了浮空岛的人悲痛地喊我芽芽的声音。
至少,不白活这一次吧。
作者:贩卖机
备注:阿巴阿巴
评论要求:笑语
船只驶入沙粒构筑成的汪洋,一片单调的黄色的沙之海。
船碾过沙粒,发出沙沙的声响,单调的声音与景色让咩咩哈欠连连。
“咩咩,醒一醒。我们到了哦。”
于是咩咩再睁开眼时,便发现船停在了与沙几乎同色的老旧路基旁,路边有几间半埋在沙里的石砌小屋和几辆人力驱动的宽皮履带的木制车辆。犬山据此推断这是个码头。
不止是空气,炎热的气候甚至透过厚底旅行靴下被细沙覆盖着的坚硬红色岩石准确地传达到脚底。犬山只后悔当时一时冲动接下任务,而咩咩则对目前的热度相当满意,甚至连性格都活泼了几分。
真不错。
委托人给的地址并不是完全正确。而且准确的说,这位委托人实际只是真正委托人的委托人。
***
“大副手上有一个委托,你要不要做。”暗格的老板娘——延魅胳膊撑在吧台上,手托着下巴,把大杯的柠檬水推到犬山面前。
“大副?”
“哎呀哎呀,好久(几天)不见了呀犬山。”还没容犬山询问细节,自称为大副的炸毛的帅气青年就眉开眼笑凑了上来,这人是酒吧的常客,平日里靠着他那张在大多数世界里都应是颇受年轻女性青睐“通行证”的脸,和擅长甜言蜜语和自来熟的性格,总是能接到不少酬劳不错又简单的委托。
据大副自己的说法,他手上正在做的委托出了些差错,计划有变动,实在是分不出手同时做其他事情,而这件委托的时间又临近期限,便只好把这份委托转交出去。关于委托的内容他说的实在过于琐碎,简单的说,就是从某个航线坐标确定的世界中的养殖者手中买下某种特定狐狸的毛——那是一种有着独特光泽的隔热好材料,再由大副将它们转交给另一处的委托人就完成了。除去航行的部分,只是个非常简单的任务。
“那,转手的价格是……”
“没有中介费。”老板娘少有地白了一眼大副。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家伙有多次靠嘴上功夫撩上委托地的女性,之后怂包跑路的前科。
鬼知道他这次又骗走哪颗少女心不敢回去兑现承诺,用金币和小玩意儿求着老板娘帮他收拾残局,而手头缺钱的自己正好就是那个蒙在鼓里的倒霉蛋。
***
“海平面”在下沉。沙粒形成的潮水向海的另一头退去,海岸边显露出更多的深红色路基石。
这大约便是这片海的落潮景象。
“这是六十小涨落一见的大落潮,”这个时候咩咩的“图书馆”开始发挥效用,“一般会持续三五天的样子,从目前的沙位来看,这次落潮才刚刚开始。等沙落下去更多,会有不少人来赶海,捡拾海边原本埋在沙里的东西。那个时候,我们的船恐怕也会搁浅在码头里。啊对了,顺便一提,这地方一般会以涨落来作为时间的单位……”
即使是从未没来过的地方,咩咩也可以经由他们龙族脑内所共有的信息得到此处的情报。只是由于咩咩还是未成年,他所能读到的信息并不完整。
“……这段路也太长了,不如犬山你变回狼去,把我和行李一并运过去怎么样?怎么样?”这是自犬山认识咩咩以来,除了翻译与信息讲解之外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不可能。”提议被果断否决。
“噫~”咩咩随即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看来气温的炎热对咩咩也有相当程度的影响,甚至可能是好的意味。
但只想就地躺下的犬山现在可没空考虑这个。
“啊呀,你们是谁?”走了几乎要了犬山命的一段长路之后,两人终于遇到一个人。从他的身旁的牛群来看。估计是附近的牧人。而当他得知犬山是来买狐狸毛的时候,显得有点紧张和窘迫。
“哎呀狐狸换毛的季节还没到,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好的毛可以给你。”
“唔,那倒是没关系,能买到就行。”狐毛的质量问题当然是让大副去头痛,只负责把手里的购买凭条换成毛的犬山才不管这些。或者说,让明显的隐瞒部分事情的大副吃点瘪正是犬山喜闻乐见的事情。
牧人把凭条凑到眼睛底下仔细看着。“这个……这也太旧了,都是两个大涨落以前的东西了。这个现在可……”他犹豫了一会。“算了,你们跟我来吧。”
犬山之前推断的果然没错,大副为了逃避现实,故意将坐标的时间轴报错了一位。若是落得个白跑一趟的下场,恐怕犬山真得考虑把他装进麻袋打一顿才能消气。
跟着牧人的脚步往村落走去,途径海边。犬山向码头那边望去。船已经完全搁浅在了码头,而原本被沙掩埋,原本以为是道路与小石屋的地方,是一层一层摞在一起沿着海岸建造的的无数石楼。
而据牧人所说,那是几百个大涨落之前的古代遗迹,只有这个时候才会露出一部分。而它们的历史早已随着沙海湮没其中,无人知晓。
石楼之间,活跃着几个赶海的身影。巨大的昆虫甲壳与动物的骨骸半埋在沙中,这便是这些赶海人今天搜寻的目标。
在牧人和赶海人的盛情邀请下,犬山和咩咩不得已做了一整天的搬运工。直到晚上才得以到达村落。
“作为帮他们一同赶海的回报,我可以送你们一些故事。”村落中最年长的老人,一位饱经沧桑,头上带着象征她身份与地位的头饰的长者坐在篝火旁吸着旱烟。
“我们……”直觉告诉犬山,她的故事恐怕要耗费一整个晚上才能听完。他不由心生退意。
“你们也不急吧。”
确实,船搁浅在码头想走也走不了。犬山只得再次坐下来。
“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起码是两个涨落之前。”老人开始讲述故事。“我还记得,那也是这个时候,大涨落刚刚开始。那个收狐毛的商贩就是那个时候来的。他也同你们一样,被落潮困在村子里无法离开。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
“我想知道……”少女认真的想了一会“沙海的对面是什么。”
“是海,是真正的无边无际的水形成的海。比最大的湖还要大几百倍,几千倍。”老人要讲的故事这才真正的开始,那是犬山所熟悉的海上,以大副为主角的故事。
果然还是要想个办法给大副打一拳出出气才好,眼见着夜晚即将过去,老人的讲述还未有停下的意思,犬山不由得开始心思游走物外,而咩咩靠在他的腿上早就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