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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重编程
mod:求知
备注:说是同人其实原创成分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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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所有这些时刻都将流失在时光里,一如泪消失在雨中……
银翼杀手
(1982.17.2049)
后记
我读高三的时候,语文老师是一位很有见地的中年男人,他为我们这些高中生介绍汪曾祺,介绍鲁迅,介绍川端康成、黑塞、科塔萨尔、帕乌斯托夫斯基、加缪、卡夫卡等等我们闻所未闻的神奇的作家,就像对待一群成年人那样。对我们来说他是个不可思议的大人,也正因为他的嘉奖,我总梦想着成为一名作家。谁知道,长大后,我却成为了一名新闻工作者。
入行之初我是跑民生新闻的,后来抓住机会,“混”上了军宣条口。时光荏苒,报道军队已有4年之多。从小记者到大编辑,从外场到后方,这一路上,整个暖浦甚至整个南方都留下了我匆忙的身影。有时一天赶好几场,老有这个长那个长,军师旅团营的,开玩笑说能不能教教他分身术,我总是苦笑着说,我可不会那个,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才踩着点来的。
由于“服务到位”,好多单位,从普通一兵到中高层骨干领导,都与我成为了朋友,变成名副其实的“好战友”。尤其是近年调整组建的新单位,军队里、社会上的人对他们还有许多偏见,通过我们媒体的正面引导和宣传,其中积蓄的军兵种文化力量,也日趋凝练,渐渐破壳而出。白居易以菜市场的老奶奶堪懂为标准去打磨产品,诗文才臻至悦耳易懂且富有感染力的境界,我认为我们新闻工作者就是要秉持白居易这种精神,为大众服务。《回答》一书仅仅是一个缩影。由于版面原因,许多报道不能尽数展现,特此向广大读者致歉。
本书得到爱妻乔木女士的大力支持,她是一名杰出的摄影师,本书封面正是她的“手笔”。为成此书,半年间或直接或间接给她造成诸多麻烦,而她欣然“提笔”,这令我很感动,我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
也感谢暖浦市人武部于一叩先生,他分管双拥工作,平日繁忙非常,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个人时间,为本书选题论证、审核把关、具体出版奔走再三,我对他不胜感激。同时也感谢责任编辑,他也是我的老领导,感谢他的辛苦付出。
总之,需要感谢的人很多,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感谢你们,“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遇见你们,何等荣幸!我将继续用寸心寸笔去书写,去记录,去讴歌,回答我们所处的时代。
1.
在幻想乡长住就是另一码事了。据说,安置我的房子起建之初就是为了被遗忘,它坐落在“人间之里”这片适宜发展网红经济却不列入挂牌保护名录的古村落最外围,户朝路开,方便农忙落脚,遗弃老人,方便妖兽进食。
我们这些新来的外界人清晨从田地下工回来,踩着比影子更幽暗的蓝色田畻,身边人汗涔涔的面孔在微光中如青瓷释釉。这个季节,等到耕具还回农庄的时刻,天正好茫茫白了一片。老人们并不从街道两侧泼出粪尿水,他们把它收集起来,日积月累堆成隐喻着收获的粪肥。我行走在带来不好联想的另外一种秽物,以及败落的桐叶和细碎秸秆的湿气里,没入壮年男人们余光所织成的网,这种网是戒备和窥伺的隐喻。后来我知道这是由于“人间之里”妖魔混迹早已成为心照不宣的秘密,而生面孔隐喻死别。
人间之里的本质是一个庞大的隐喻,但住在其中的人们只感到理所当然的事每天发生。我们这些外地人不是每天都有活做,但只要全盘遵守那个漂亮得过分的金发女人提出的一切禁令(她警告过会时时刻刻看着我们!),就能领到额外的补贴。轻易活着。比外界强多了。但也正因外界。如果活着就意味着必须在老大哥、手机运营商携手有关部门、金发女人间三选一,最后一个无疑更具竞争力。
金发女人的禁令只有三条。第一,装成一个本地人。第二,不允许从事,乃至接触任何同文字有关的营生,哪怕试图。第三,不允许同任何人谈论“禁令”,包括其他外来者。金发女人别有深意地看着我,眼神让我回想起一位老领导。多年以前,我们几个“小笔杆子”厮混在文编办踌躇满志,而他站在门口,用我们那时不理解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
对于幻想乡,我知之甚少,但总体而言这个隐喻所包含的前景令我满意:幻想入之前,我巴不得谁看了我写的东西,恨恨地想着,这个道貌岸然的草包、流氓、傻逼臭老九,然后当街一枪把我毙了——甚至是一种奢侈,因为我在这个故事里显得重要非凡,咖位等同肯尼迪、安倍晋三等人,而且这样一来我在文艺圈的地位便很可能直追江列侬。事实却恰好相反——我必须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喽啰,才有可能流落到这儿,流落到幻想乡来。话说回来,现在我不乐意这样死掉了:我走上了一条新道路,一所房子,面朝收秋的田野,门闸很沉而且窗户用新纸糊着;我还有几样沉甸甸的农具,安放在农庄里,从不带回屋子;在田间我还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断茬还新鲜的田野,草垛也还湿润,我安顿下来的第一天,拾稻者多于乌鸦……而我正值壮年,可以依靠上述条件、依靠身边的人慢慢成为一个很好的农人,在漫长的季节里想象丰年或灾年,用汗水在土地上写下问心无愧的回答。金发女人的担忧是多余的,我根本不打算再写任何东西了。我感谢遗忘掉我的人们,感谢他们很快就忘记了我曾写下的一切,流放我,剥夺所有值得我焦虑的事情。就好像一株活得过于久远的乔木,终于在某场过于残酷的秋风中脱去前尘种种如脱去皴皮片片,嫩皮在幽蓝色火焰般的日出之前吸吮秋露,用整一个的冬天期待新芽。
2.
六天以后,历法的嬗变结束了这段朝露一样的日子,它的讯使乘着不可思议的、灰色的风吹过人里的街巷,落下印着“文文。新闻(人间版)”字样的羽毛。于是,我找到了自己所处幻想乡这一时空中的位置:139季 月与木与金之年 上弦交于三途之周 周一。它清清楚楚地印在版头,令我困惑万分。
《文文。新闻》的一切都令我厌恶(除却历法,还有标题正中间那个意义不明的点号)。它印刷在白度很差的稻草纸上,比我们外界人熟悉的报纸厚一倍,拿在手上不如说是本杂志。印刷虽然清晰,但吃墨很深,哪怕厚纸也无法阻隔斑斑点点的墨迹从奇数页洇到偶数页。也正因吃墨深,整份报纸散发出比外界更甚的油墨臭味,用洋葱原理达成了不忍卒读的效果,令人忍俊不禁。头版模糊的抓拍照配大字标题:“震惊!小心身边鬼祟的狸猫!转第四版”。小标题,一段;小标题,一段;满纸臆测和废话——这里连谣言都懒得编圆。这样的通讯一连好几版,随后终于翻到一整版广告,这份报纸的衣食父母?一间叫寺子屋的私塾,现在正在招生。再翻,一栏冷笑话(这个还行),一栏填字游戏,最后几则丧葬消息挤满空隙,连征婚启事都没有。答案见下期。我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通讯员全都署的一个叫“射命丸文”的人。
我对这个格调甚低的家伙生出兴趣,一方面是难以想象他究竟以什么样的热情炮制出这么多稿件,另一方面也好奇他是怎么通过的审稿(难道在幻想乡当通讯员不用被审稿吗——怎么可能不用呢!)。我想留着这份报纸,却也怀着触犯禁令的隐忧。金发女人深谙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道理,从未说过触犯禁令会招致什么样的惩罚。但从她的阴司作风也不难想象,无非就是被关到与世隔绝的地方,或干脆一个死字了得,更何况,她还特意告知我,幻想乡是被遗忘者的归宿,我就是由于被所有人忘记,才来到幻想乡的……
我把报纸卷成一个细卷,用宽大的袖子罩着,再置于手臂内侧紧贴着身体夹着,若无其事地往家里走。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事实上,《文文。新闻》适合拿来做任何事,它的需求量远大于发行量。人里的居民有些迷信印着字的纸片能驱魔,就充分发挥它的材料学性能,用它裱窗户、糊榻榻米的樟子门,用它填花瓶、垫桌角。小孩子用它糊纸球踢来踢去。中午的时候,我看见有人拿《文文。新闻》炊火。因为不忍心上公厕以免验证某个过于残酷却理所当然的猜想,我在野外解决了生理问题,随后发现,街道四处弥漫着稀释过的、油墨和纸页的香气几乎要把那股亘古不变的腥臊掩盖掉。不过第二天,也就是上弦交于三途之周二,粪尿与土重新占领村落,而《文文。新闻》消失一空,仿佛从未存在过般隐去了痕迹。我在这里生活了一周,却没注意到《文文。新闻》,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此时此刻,139季 上弦交于三途之周 周一,情况急转直下。
一周以来我一厢情愿地把幻想乡当作边陲之地的小农村,某种桃花源的同义替换,但《文文。新闻》的出现说明,幻想乡同样存在新闻出版行业,也就是说,一群靠撒谎和唱赞歌吃饭的人和无论如何也要养活他们的人同样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别处。生活在别处,我揉着鼻子笑了笑,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总是应验如谶,就好像现在,关于这个捷克人的联想居然成了不能承受之轻,促使我下定决心,已行之事不必再行,我要同幻想入之前的自己划清界限,就绝不能再和他们搭上关系。
3.
139季 林梢伴露白之周 周一,我再次收到报纸,却不是从风中,而是从一位报童那里。
她很过分,把我新糊的窗户纸捅了个洞(正儿八经的樟纸,洁白光亮,很贵的),从窗棂中间递报纸进来,生怕别人看见她似的。我呢,正好在家,不等她撒手就接过了报纸,我顺着报纸卷抽送刹那的空洞瞄了底下一眼,对上一只枫叶颜色的眼睛,这只眼睛瞬间放射出的神采立马被樟纸隔断、分解,只在我心底留下一个琥珀一般的印象。
不等我转身,那只眼睛居然贴了上来,我拉开窗户,和报童相对无言。她身后原野金黄,我身后私人的居室。预料之外的窥视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说,不好意思啊。她说,你有兴趣加入《文文。新闻》的编辑部吗,生硬得就如同从窗户朝我啐了口痰,随后我意识到,这个报童就是射命丸文。
正如我之前所述,从新闻这座粪坑里爬出来是我走了狗屎运,有人说干一行恨一行,我绝对称得上其中翘楚。射命丸文的语气堪称请求却不失轻快,而我的拒绝可谓诚挚而不失坚定。这个报童打扮的姑娘上前两步,我还以为她要掏把枪出来,指着我,说,那好吧,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然后一枪毙了我。谁知道她又递过来一本B5开本的小册子,我愣了一下,脑中不可遏制的浮现出难以置信的可能——我恰好出版过一批小册子。确切地说,这批小册子是以前出版社为了捧我而印的,格调甚低,基本没人买,连送朋友我都不乐意,全被我借着开讲座的机会送给大学生了。我苦思冥想,直到接过这本小册子,才终于想起来它的名字,《回答》,连我自己都早就忘了它,也难怪流落到幻想乡这地界。
樟子纸被白蒙蒙的天光照透,幻化成羊脂玉那般糯质的纱,盖在窗外的人头上。射命丸文小胳膊搭在窗户外缘,很费力地,维持下巴搁在手腕上的姿势。
这是你吧?她瞅着封面上的肖像照。
我不置可否。
你很厉害,来试试呗?她滚动着下巴,慢慢地说。
我只好继续推脱,就说有个金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前一阵子抓住我把我的笔撅了。我向她不厌其烦地解释,这不光是一个兴趣问题,更是一个态度问题,一旦我再次从事文艺工作,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我在心中补充道,若非溺毙于粪坑之中,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射命丸文依然是那副盈盈笑脸,丝毫不见气馁的神情,也并不失望。事实上,我感到她的视线并不聚焦于我,而似乎落在遥远的、我的生命的背面,落在我永远无法觉知或早已错过的那些故事中。一种骤然来袭的预感令我浑身一颤,也许,我将永远无法搞懂射命丸文,无法搞懂她为什么向我发出邀请,为什么这个样子眨巴着她琥珀颜色的眼睛,她将永远作为一个谜语、一个我无法解读的隐喻,存在于我生活的世界。
我猜测,这间为了遗忘而筑的房子从未接待过访客,因此射命丸文进入的时候并不遵循两个陌生人相遇时应当遵循的程序,而是展现出一种有意无意的厮熟。她又一次邀请我,并且提到,只要“到她这边来”,就不必遵守金发女人的禁令。我在特权阶级和反叛者间来回遐想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拿准了主意,重活一世,要对得起自己。
为了贯彻这种决心,我无奈地对射命丸文坦白,事实上,我失忆了,我连从前的事都记不太清了。这句话什么时候说对任何人说都不能算欺骗。我滑倒于及膝的水中,再也没能站起来,这就是进入幻想乡前我记得的一切,而更远的记忆已缩成我脑后的一个小点,就像魔法少女小圆里的灵魂宝石,谁都知道只要伸手去握住,就能变为更强力的姿态来面对生活,但同样众所周知,灵魂宝石等同于悲叹之种,从没有说法是一个人有义务拥抱他过去的一切如拥抱爱情,更何况一个死过的人。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的开篇说:“我什么也不是。”后来王小波把它写作“我的过去一片朦胧……”,我之所以这么叙述,是因为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王小波那个译本,就当王小波自己译的好了。他当然有权力这么做,而且这样显然顺溜很多,很便于展开故事,不得不说是记精明的任意球。我倒宁愿同原文一致,现在,我想,我什么也不是。
没有桌椅可以坐,我盘腿在平时睡觉的不能称之为榻榻米的简易草席上,起床以后,被褥都规整得很好,因此场面算不上太尴尬。射命丸文略显犹豫,坐在了窗框上,思路自然姿态娴熟得令我目瞪口呆。
文并没有回应我的推说,似乎笃定她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我烦燥着,但不是因为她胜券在握的态度。恰恰相反,她的神态毫无胜券在握的凌人之意,只是我这辈子头一次见到红枫颜色的眼睛——我没法对一双这样的眼睛下逐客令,特别还是初次见面的场合。《回答》被一遍一遍翻动着,四年前占据封面中央的一个年轻人的肖像,四年后同他自己不期而遇,一个相见无日后会无期之人从取景器里射出的目光,如何能成为桥接两个世界的桥梁呢?人生不过一行波德莱尔,我递还她书问道,你觉得这个人是我吗?而她终于似咽下话头般蠕动两下喉头。
我猜她还想说什么话,但最终没有,她如一个影子般径直滑落下去,从窗的视野中消失不见,风把樟纸抚平如抚平狂热的、毫无结果的骚动。我拎着《回答》,用指肚子把射命丸文写在扉页上的铅笔字擦掉,现在,这本书不属于她,当然也不属于我,这本书早就被遗忘了,谁也不属于。
天快黑的时候我从窗户中再次见到她。我不愿描写幻想乡的日落,那些光线和色彩,我只说,我可能的确看不清,她蹙着细长的略带褐色的眉,眼眶红红像是流过眼泪,如此这般(似乎)毫无心机地看着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只提建议,不想题,不出外勤,也不动笔,你只管说我,我也不一定听,如果这样可以吗?
末了,她又说,和我一起办新闻是她一辈子的梦想,所以拜托了。
我最终答应了她,并非因为心软,而是因为,短暂的诧异和荒谬感之后我突然想起来,她也是个漂亮得过分的女人。而在幻想乡这个地方,一个这样的女人对你说的任何话,你最好尽量必须听从。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文今天纯属老女人装小姑娘,实际上她是个寡廉鲜耻得多的可爱的老姑娘。
我不太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也许是“好吧”,也许更温情些,“好的”,也许只是单个“好”,果敢而直白,简直不太像我。我只记得自己怀着类似男人吃下鲜甜红色果实/粉毛小女孩对白色长耳兔许下心愿/王二将《暗店街》放弃在抽水马桶上的心情,而这时她的双翼怒放如黑色的巨伞。
人生不过一行波德莱尔。
4.
“这就是美丽善良的鸦天狗射命丸文大人赚良民上山,摧毁他的新生活的故事。”我用尽量诚恳的语气说。
“再之前呢?”文不太满意,“还能想起来吗?”
射命丸文对我失忆的事艴然不悦。为了找回我的记忆,她提出进行一次专访,用问题来刺激我的脑子。现在,我坐在《文文。新闻》编辑部云杉木写字台的一侧,坐在手捧素材本的射命丸文正对面。
我对她说这就好像用漏勺去舀水般徒劳,如果一个人失忆了,他应该立马去看医生,而不是参加什么专访。
况且,我并没有真的丢失记忆。
我非常能理解,假如我是领导,有一天,我寄予厚望的某位下属突然告诉我,他失忆了,我想我也会勃然大怒。至少,他应该先把工作跟别人交接清楚……然而以目前的情况,这个下属心中也委屈异常,他惴栗于违反禁令而无法入眠,脑海里回映着《教父》里不听话的导演的下场。一觉醒来,马就没了,而他躺在粘稠冰冷、洇湿被褥的血泊里,如同堕入另一场噩梦。有时我想,文艺工作者们是不是就活该让人用枪指着?如果那个导演是个如黄四郎般的大流氓大泼皮,会不会奋力一掀被子——敢杀我的马?然后令剧情直接快进到《教父2》。他想说的太多,力量却太软弱,以至于连一个觉都睡不好。
不过,软弱意味着总能找到出路。很快他就掌握了半瞌半醒的窍门:总做好醒来的准备,就如一只食草动物那样监听任何风吹草动。如果换做从前,他当然不会这样,他只会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这全都是因为,一周以前他流落到这个地方,有了一所新房子,认识了一个金发的阴曹,而现在,他又认识了一个办报纸的黑翼少女,她叫射命丸文,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他的书还非常看得起他,他还从她那里收到厚厚一沓往期《文文。新闻》,它们比外界报纸更黄、更厚、吃墨更多,而且标题后头不标注“人间版”。他冒着被阴曹折磨的风险审阅它们,精神抖擞,神清气爽,不愿意再死一次……
看来,我与他之前隔着一堵“再”的迷河,而这完全是因为我失去了一点点记忆。我记得“之前”是怎么回事,记得“死一次”是怎么回事,然而一旦冠之以“再”字,事情就止步于及膝的水深。
我只依稀记得,自己在一个叫“梦泽”的景点游荡。空气热得冒烟,日光被澄碧的水波织在水底晶莹的卵石上。这些河滩上的卵石大多细小,也有大如人头的,都被水打磨得圆滑如同珠宝。我还记得自己穿了一双大网眼的阿迪王,白色运动袜,披着墨蓝色的皮肤衣。我把这些都脱下来了,赤脚踩入那条清亮的河。
石子比河水更凉,我的脚起初汗涔涔的,很快就变得清爽,接着竟然幻觉般地温热起来。我想趟过河滩,去到一座小拱桥下方,却滑倒在某块苔色的卵石上。水那么浅,只没过膝盖,我想站起来,却做不到,就如同做不到更多我以为很容易的事情一样……我在痛苦中失去意识,当我醒来的时刻,一个女声说,欢迎来到被遗忘者的乐园,这里叫幻想乡。
我真的不曾死过一次吗?我的肺部真的不曾灌满铁般沉重冰冷的液体,口鼻流出锈迹吗?我的后脑真的不曾随波绽放于礁石,开出白里透红的脑花吗?那条河若真的不是黄泉弱水,又怎会带我来到被遗忘者的世界呢?
射命丸文坐直身子,把手写的提纲翻到背面,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小声:“果然行不通,还是去看医生吧?恰好幻想乡有位脑科专家,擅长像CD机那样读取记忆,只是方法不太伦理呢……”
我赶紧张口阻止:“不要这样。”
她笑起来,用手盖住提纲:“好吧,如果什么也想不起来,要不先以假设的口吻回答吧?”
“假设?”
“对,假设。就当一篇通讯稿只有寥寥几句被上级明确过,而剩余内容都有待发挥,这时不妨假设要报道的事情真的发生过,然后写下去,直到填满规定的版面吧。”
这确实是我们所擅长的领域,如果只是假设,回答就成了一个无法推脱的请求,况且,形势也不允许我继续拖下去:幻想心里真有人能够医治失忆,而且手段,据文所说,不太伦理。
文是位非常老练且难缠的记者。我只好说,再之前——我尽量叙述得冗长且乏味,希望能打消射命丸文的兴趣,再者,既然在假设中,就没有人能强求我同过去的自己扯上关系,我可以是一位农人,也可以是一位(或者只,我不确定)鸦天狗,或单纯只是乌鸦之类的鸟类,我甚至可以是报纸标题正中间那个点号。既然如此,就应该给从前的我取一个新名字——比如乔木。那个比喻有一股独特的魅力,并且,不知为何总令我联想到金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
“再之前呢?”
5.
再之前,我居住在被人称作“暖浦”的城市,负责编纂一部名叫《平安暖浦》的福音。暖浦正如它的名字终日温暖昏沉,笼罩在铅灰色的茫茫天光里。这里没有落叶乔木,只有榕树和香樟一类的长青乔木年复一年在原有的枝叶上生老层叠。城市上空总泛着斑马身子似的遥远的波纹,模糊地印在挡风玻璃上,像是降雨,又像是降霜。
毫无层次感的阴沉有时甚至阻碍了日夜的更替,我醒来的时候,白昼如同傍晚般惨淡,低空橙黄色的霞晕总是与暮色无异。我想这一切就如同一个早已失去魅力的隐喻——暖浦是一座湿地中的城市。
从前暖浦如同湿地子宫中的婴孩,而今,湿地却只跻身暖浦行政区划的一隅,一座称不上景点的市民公园,一扇浸透锈水的肺叶。它从前的名字已伴随大拆大建遗失在公众的记忆里,现在,我们叫它“梦泽”。只有在这个地方,暖浦才展露出富有故事意味的天象,诸如干净得透明的大气、云层后面大得出奇的月晕和黑得吓人的夜空,以及流火一般荧红色的日出和日落。这种荧红色就是暖浦的灵魂。
长久以来,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对着一张遮满落地窗的暖浦地图,记录和归类暖浦诸般象事。这张地图类似旅游地图,但标绘事无巨细,印刷字细小如同最不起眼的针脚,不仅包含等高线和高程点,甚至连同楼群、独立房和广场的轮廓,郊野里植被的种类、坟包的位置,以及桥梁的材质与承重……这张地图就是暖浦的解剖,而我的手指沿主干道抚过如切开爱人的肌肤,顺着楼宇的走向剥离肌肉,审视、归类一切组织和器官,敲下真诚的祷告。
诸行政设施平安:
暖浦市政大院平安,暖浦市民中心平安,暖浦市中级法院平安,暖浦市检察院平安,财政局平安、人资社保局平安、教育局平安、自然资源局平安……
诸经济设施平安:
市人民银行平安,市工商银行平安,市交通银行平安,市农业银行平安,市建设银行平安,诸合作社银行平安……
诸文化设施平安:
暖浦市博物馆平安,暖浦市图书馆平安,暖浦市科技馆平安,暖浦市海洋馆平安,暖浦市诸区城市书房平安……
诸村委会平安:
……
(篇幅考虑以诸代众,实际上各条目展开以后都长得像短篇小说,主要是区划名,也有个别建筑名)
工程浩大而繁琐,无疑是件烦人的活计,但我别无选择。我人武部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大学同学),从北方的一个副政委那里介绍给我这项任务。据说,这位政委是本地人,自他的部队开拔之后,就再没有归来的一天。我的老领导希望单位就此搭上副政委的门路,让报社的触角伸出南方,向全国纵深发展。换言之,《平安暖浦》是一道非同儿戏的谕令,一件必须操办漂亮的人情。领导说,做难事必有所得啊,好好干,待到这本书进入出版流程,他存了一个“顺便的私心”——给我也安排一本并不算难。
《平安暖浦》是一部词典般的福音,如果用圣经纸印刷,大约三指厚,勉强能塞入副政委的大衣口袋随身,借以隐喻乡愁和发票的流向,以及暖浦湿骚的空气,在最坏的情况里,也将印着我的名字。而那本真正应该印着我的名字的书,我却不那么在乎。
地图上无从感知灰色与荧红色,只留下详细到极度陌生的地名,遵循冷漠的标绘规则印刷在纸面上。区块越大,我熟悉的字符串就越多,而贴近街道和村庄以后,地名的陌生程度越发触目惊心。我发觉自己似乎在暖浦以外的地方漂泊了很久,或者说,如果地图上所记述的才是暖浦的现实,那么我记忆中的暖浦其实从未存在过。我不曾生活在暖浦,而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我生活在记忆里,却误以为自己与世界相拥。我会成为一颗松开的纽扣吗?我会把一个绳结长久地握下去吗?我是否已经成为一颗上膛的脏弹,守候在晨昏一线上……我只知道,除非从地图表面遁入暖浦,否则我将一直被困在福音之中,别无选择。
6.
承前所述,从办公室离开是我唯一的选择,为了让这一举动显得不那么像逃跑,我选择搭乘下山的缆车,而这显然是由于对射命丸文会飞缺乏直观的认识,其结果就是文轻易入“室”绑架了我。
从半空中钻入车厢以后,文并不隐藏羽翼。她侧躺在软帆布包裹的缆车座垫上,躯干缩在撑满了暗红色座椅的两只黑色巨翅里,宛如黑色蚌壳里的粉白色蚌肉,或者被拔掉肠子以后团成球状的,裹上生粉和面糠的虾球天妇罗。
这对大翅膀的外缘飞羽比我的手臂更长,被文的体重挤压出微弱而弹韧的弧度,羽片油滑而整齐,排列细密如扇骨。由外向里,羽毛的尺寸从孔雀经白鹭、天鹅、鸿雁、泽鹬、夜鹭、斑鸫的次第缩减,却始终保持阴影的黑色。靠近文的翅膀根部,此刻,团在她腋下的黑色绒毛如幼鸭绒般细腻,被她的小动作挲磨的羽毛一如我的叙述那样缭乱如麻。
“所以说,《回答》是一次利益交换的产物?”文老练地总结,保持慵懒的状态。
“其实,在那时我并没有出版《回答》的意愿。”我说,“至少,不是一次你情我愿的交易。”
“既然不愿意,不做就好了?”
“不,”我斟酌了一下,“如果我拒绝的话,可能会更麻烦。而且,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想做了。”
文挑了挑眉毛:“为了《平安暖浦》?”
“当然是写《回答》,”我顿了下,“……也许两者兼有?”
“好俗啊。”文抱怨道,“不过你能想起来,那就好办了,以后准备做什么?”
我说种地。
文本来快要从翅膀上软软地滑下来了,现在突然坐直了,热切地望着我:“种地,种地好啊!”
我被她的目光照得莫名心虚,然后我说,可能的话,写小说吧。
她市侩地贴上来:“主要是这么个事,刚好我也要编我的作品集,你来帮我吧?”
“为什么?”
她正色道:“你写得好,而且,你经验丰富。”
“像《回答》那样?你喜欢那样?”
“有什么不好?”
文的宛如红枫的瞳孔第一次同我贴地那么近,我堪堪撇过脸。透过缆车玻璃,妖怪们的山脉笼罩在枫涛轻浮摇荡的歌声中,缆车总是不由分说地沉下去,颤抖,然后浮得高高的,我看着红浪一点一点逼近,一点一点地,越来越近。
文一把抄起我,抱在前面。飓风把车舱吹得像风铃那样摇晃。风大得睁不开眼睛,我的侧脸贴在文翅膀根部细嫩、剧烈跳动的绒毛上。我又被她捉回到编辑部。
她把我放在地上,等我自己站起来,然后领我往里走。
“天上飞的感觉怎么样?”她问。
“……没琢磨出味儿来。”我坦诚相告。
我只注意到那些黑色绒毛其实介于灰色与黑色之间,而且,在光线直射下透明得有些发赭。
“就当你答应了啊?”她咕哝了一句。
嗯,我说。
她笑了,一直领我进到侧边一个小房间,里面两墙架子,都塞着《文文。新闻》,从创刊号到最新一期,原来是个档案室。
“就像我们说好的,你不用想题目,不用出外勤,也不用动笔,不用……”
我也绷不住了,我说:“这好办呀,选不就完事了。”
我们一起笑完文就转过身去,说,今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从明天开始上班,然后开始脱下报童帽,带上缀着白色绒毛小球的天狗头饰,换上高得吓人的红色木屐,从墙上摘下大团扇来。
随后她取出一件羽织来,瞅了一眼我:“还不快走?”
我一阵羞赧,真的像逃跑了一样,又重新登上缆车。
事实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已经搞明白一些事,比如文的动机;但蹊跷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人间之里,比如金发女人,比如脑科医生,比如我的死亡与否……直到目前,金发女人自始至终没有出面阻止我,更不要说惩罚我,这和我进入伊甸园时立的约不符。我想着其中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奥妙——说到底,我对幻想乡知之甚少,非但不能领会文那些垃圾狗仔新闻里微妙的销量痛点,反而催使我产生更多困惑,就好像阅读那张博尔赫斯式的地图,如果不肯好奇,便只好恐慌。但现在我觉得这些东西离我无比遥远,好像被留在地上一样,或是被抛到身后一样,我不想去搞懂他们,我只是觉得,在金发女人逮捕我之前,大概要每天坐缆车上下班了。
缆车终于停泊在人间之里广场,我拉开车门,囊舱中的秋高气爽最终泻入一身腥臊。
7.
随后车门被关上。这里是暖浦中学的侧门,只有今天还开着油车的出租司机才知道曾经有过这个门。沿着这里靠西的外墙一直走,就能从某条水边的小径溜入梦泽。小径外,水泥船七零八落,暖浦中学高三学生的教学楼就伫立在梦泽湿地东缘,公园以外的地域。
入夜时分,许多不愿虚掷光阴的学生把头挤在向南的走廊最西侧的尽头,等待落日像一滴热得荧红的铁汁落入远山,等待暖橙色的街灯绕着梦泽迅速地亮起来,从市中心方向朝着远郊发展。这些学生们看不腻似的,总挑这个时刻三两庆祝着,好像门徒们又讶异又止不住地庆祝耶稣基督第三天的复活,不同之处在于学生们每天都允许奇迹发生一次,而门徒们却绝不允许耶稣重又活在世上。等晚读铃声响,学生们散回自己的班级。他们不知道的是,日复一日对于奇迹的企盼引起的聚会,将导致高三楼的重心微妙地偏移,而由于高三楼的地基埋在梦泽软软的滩涂里,这种偏移在若干年后(至少这一届毕业前不会)将引起楼体向西边微微倾斜,从而令高三楼废弃。他们更加不知道,倘若再等一会儿,待太阳彻底沉下,漆黑一片的梦泽公园里便会蓦然点亮大片冷白色的灯火,以及道道喻示着桥梁的鹅黄色灯带,像在黑天鹅绒布上撒下了一把碎钻,又像湿地之水正倒映着的月明星稀的暗夜。
在我看来,这种构造揭示了一桩更了不起的奇迹,即从某镜中诞生的影像,反而是镜外之物的成因,镜中人在被映照的瞬间创造了他自己。而这个奇迹所道破的秘密,除了心智的二律悖反同样实存于自然界以外,还说明,在暖浦中心的高三楼,曾经确实有人见证过这个奇迹,确实有人晚读时分仍然独自倚靠在走廊尽头。那个人就是我。
见证过奇迹的男孩理所当然地被指派编写福音的任务,而想要成为作家的男孩后来却成为了一名新闻工作者,他们俩的人生总是这样盘旋着,像一个轮盘赌,谁越想赢就越输,坏事却总出乎意料地应验。在他们已异于孩提的感官中,星月夜不再如梵高画布上卷曲盘旋,因为他们已经在时间进向上游移了太远,早已揭穿暖浦平淡且匮乏的一面,在那里夜空不再变幻无穷、深不可测,而是黏巴巴的一坨单调的底色,暗调子一样,上面稀疏的亮星凝固如同眼镜片上的白渍。正如荒原属于艾略特,都柏林属于乔伊斯,大观园属于曹雪芹,长安城属于王小波……正如虎哥属于沈阳大街,丁真属于世界最高城理塘,侯国玉属于吉吉国动物园。暖浦属于他们,他们也属于暖浦,所有的记忆其实来自一样的地方。
再后来,其中一个男孩满腔怀疑地越陌度迁,寻找着地名背后的实体,另一个男孩则从流飘荡,告别所有人的记忆;高三楼微微倾斜如同正在沉没的船舶,暖浦中学郊眠于梦泽夜间柔和的、带着水腥味的沼风里。
而射命丸文呢?她在这个故事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假设有一件事将彻底改变他对《回答》的看法,它会如何发生呢?我被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假设逗乐,事实上,射命丸文由于掳掠缆车上的人类而被禁足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独自待在档案室中回忆着他的往事,他从未对任何人宣之于口的这些事,因为追忆往昔令我感到真切,而开口说话却总是言不由衷。
将这种言不由衷推向顶点,终产物即我们称之为“作品集”的东西,形象工程,展橱。越是精挑细选作品就越是意味着大刀阔斧自残,留下市场渴望看到我们也愿意展示的器官,陈列在《回答》中。作品变成了产品,就是这么一回事。“吃吧,这是我的肉,喝吧,这是我的血。”现在,文委托我对她做一样的事,但全部交给别人做和自己来做,真的是一回事吗?
如果文在身边,我就能轻易获知她所希望展现的形象。但身处档案室里,我只好漫游在文所记叙的幻想乡中,去透过文的取景器截取那些用意深长、引人遐想的抓拍场景,去遐想文的思绪是如何给吵吵嚷嚷的动词、形容词和莫名其妙衍化着的历法建立联系。我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吉光片羽拼成翅膀的形状,拼凑出我记忆里的、那个完整的射命丸文。
这个形象热烈而真诚,可爱程度远甚那些照片上惊惶失态的漂亮脸蛋。我想如果一个人并非出于责任和义务去写作,无需揣测着读者的好恶去写作,自然不用接受我所受的写作培训和锻炼,最后写出文字就会像文这个样子。我想起数天以前的傍晚,文就是用类似的形象请求或者说要求着我,这两个轮廓都模模糊糊的,在我脑海中渐渐重合起来,我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受,文是这么直白的人吗,还是说,我根本不曾认识过真正的她?
在两个轮廓暧昧的不重合处,隐隐许诺着令人期待的可能性,也许真正文就藏在这些隙间中,而我的任务就是找出她们,砍伐,献祭。
假设我写小说的话,是不是能变得诚实一些?
8.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金发女人就在那个晚上,她顶着粉白相间的千鸟格贝雷帽,脸上戴着大大的黑色粗框眼镜。她个子很高,但现在平伸着,半截身子挂在水边的栏杆上面,半截很努力地探出去,端着一台单反相机不知道在拍什么。
她专注地盯着显示屏,有时摁两下面板,身子颤颤地而且还在不停地往栏杆外探出,脚尖也踮起来了。我心里生出一种恐慌的预感,三步变两步地冲上去扯着她的外套,把她拽回观景台里。
她发出我听不懂的尖叫,过了一会儿,很愤怒地用生涩的中文说,你干什么呀?疯啦?。
我松开她,我操,姐们,你人都快掉下去了。
她别着头顺了下眼镜,把鬓角捋到耳朵后面去,那你喊我?大晚上的,吓死了。
我说,你也知道是大晚上的,这要是掉下去了救也救不回来。她终于把单反挂在脖子上,背起手拧着,那个,不好意思,谢谢啊?然后我就知道了她是一名旅行摄影师,因为144小时免签的雅政来到暖浦拍视频,要剪成老外摄影师系列发到比比丽丽、油土鳖等网站上,还要剪短视频发在抖抖和TKTK上。
这也就是说,她是个外国人,外国网红。
我一边扣着手机找她的账号,一边和她慢慢地对话,不好意思呀,打扰你拍夜景了。她说,还好,现在她没在工作,所以没关系。
她告诉我,她来暖浦主要出于两个考虑,一是目前同赛道“老外游”系列大城市街拍多,拍自然风景的少,而暖浦周边就有国家首批5A级生态景区雁山,暖浦市里本身也有许多历史文化景观可以拍。二是梦泽,也就是我们所处之地,在观鸟圈子里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景点。特别是这个季节,冬天,候鸟经由迢遥的航行来到南方的湿地过冬,本地的水鸟从凌晨一直活动至傍晚,11月有人乘舟深入梦泽腹地,城市噪音不可触之处,目击被快门声惊扰的白鹭如匹练飞出榕树林冠,变成天空中发亮的影子,不再回来。
此时我已刷到她的账号,比比丽丽上14.2万关注,签名写着“与世间所有美好相遇(商v:18874151577)”,上次更新4天前。
视频中她没带大眼镜也没带帽子。金色头发在自然光照下明艳动人,妆容处在“看得出来画过”与“很精致”之间,简直漂亮得过分。她总以一种不自然的妩媚姿势拍摄着,与初见时那种入迷的样子相去甚远。我忍不住小幅度抬头看了她一下,发现她也在看着我。我猜荧光直射下我的脸应该挺难看的,就把手机熄了。
梦泽昏暗,灯光冷清,她大大落落地解释说这个是他们团队的营销策略,没办法,靠流量吃饭的。不过呢,现在是下班时间,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来打打风景打打鸟,拍一些自己喜欢的。
你呢?你怎么晚上也还在梦泽里头?
我和她说,按照你们那边的话,我是一名城市探索者,所以和你相反,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问。
她说你看起来不像流浪汉呀!
我说你先别管这个,重点在于,我对暖浦挺熟的,我知道一些很出片的地方,要不你的团队来雇我当向导?
证明一下?
我沉默片刻,告诉金发女人我知道最好的梦泽日出应该在哪儿拍摄。就是有点远,而且要爬楼梯。
走呀,金发女人说,我是旅游博主。
西边仍沉重地幽蓝着的时候,东边雁山山峦背后红澄澄地亮起来了,太阳躲在远山背面,置暖浦于空旷的幽暗中。我和金发女人伫立在倾斜高三楼五楼东侧走廊尽头,翘起的斜坡顶端,潜心谛听着万千鸟啭,望着山背后一点一点发白,等待日出刹那。我小声地说,你身后就是我读高中时的教室,我每天早上五点起来背书,就站在这里。她似乎少有蹲景的经验,此刻捏得单反紧紧的,压根没在听我说话。
日出和日落的区别在于,日出是一个刹那,而日落是一个过程。这就好比相逢只是压勾六零年四月十六号哈久三点之前的一分钟,而告别却不啻漫长,如同告别追缉你的警察。所以在这个刹那我捏紧了金发女人的手,注意,要开始了。水泥船柴油发动机“突突突”的噪声自远而至,树上的鸟儿、丛中的、滩涂的、水上的鸟儿惊乱纷飞,瞬间爆发出千百倍强烈的啼鸣,然后霞光吹开朝雾打亮梦泽,荧红的一点颜色抹上浪尖,被拉成水面上长长的一条弧光。水鸟们很快择处而栖,候鸟群却仍如不停翻动的巨大沙漏盘旋于水上,金发女人没有拍照,她兴奋地指认着,不停对我说,那是白鹭,那是豆雁,那些水上的是各种鸭子,那是夜鹭,你瞧,那是夜鹭,那个也是夜鹭,夜鹭……
10.
远山的影子起初笼罩着我和金发女人,但马上就变得很短,落在梦泽之外了。她终于端起相机想留下些什么,但我打断她,问她,怎么样,要不要考虑雇我呀?她哑然失笑,说我和团队商量一下。
以后你们想拍什么东西,我给你们带路,保证不都是网红景点,都是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好地方,包猎奇的。
嗯?她凑得近了一点,那我问你,那我问你,这个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带路党呀?
这可不兴瞎说!我赶紧。
然后我们就谈妥了,她每天给我两百块钱,我则担任他们团队的导游。
我之所以想起这些事,是因为文写新闻稿的风格令我想起那144个小时。在那144个小时里,看着地图,我不会联想起北方的政委、我的老领导和福音,而是想象着那些逐渐变得熟悉的地名在一切时间中的景色,想象金发女人和她的团队在一切位置上拍摄暖浦如阅读一本书。一天的工作快结束了,团队收拾设备的时候,她就神神秘秘地摸到我跟前,带着口音,问我,今天去哪儿呀?我则更加神秘地故作沉默着,像是深思熟虑般吐出一连串早已散落坊间的地名:猪头寺、墨池、被称作籀的庭院,以及来自那张地图的种种……
她出于兴趣拍的照片反而更用心,构图自然,景物错落,如同一位空间感敏锐的书法家布局他的作品。有时她也拍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晃荡着相机然后开着连拍一顿扫,弄得光影模糊,或者把长焦镜头拉到底趴好几十分钟去拍夜鹭(我问她啥她都说是夜鹭)的一个局部,也许这正是她独有的观察世界的方式,被称为才情的东西,我确信她具备这种东西,所以当她邀请我为她的照片写文案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答应了。而她承诺给我拍一些,就在梦泽里,作为报酬。
所以第六天上午我带她回到梦泽,去拍任何她想拍的东西。上午的视频素材录制结束后,我问金发女人,你觉得暖浦怎么样?
她心不在焉的,嗯……还挺喜欢梦泽的,因为有很多鸟,而且生态景观很自然。别的地方就算了。
市区呢?
挺同质化的,不过老是下雨,要不就阴天。
雁山也?
嗯,雁山也,都开发得不成样子了。普通的山。和徐霞客当年游的不是同一种感觉。
可玩得尽兴?我问。
一朵滴水观音叶子模样的云遮住太阳,四下天阴,她整理了一下思绪似的,才告诉我,嗯,拍得很开心,你是个很棒的导游。而且,你绝对不是什么流浪汉是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给我写的评语,那些文字,即使翻译过来也还是很漂亮。
水风习习吹得蒲草摇曳,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初遇那天她就在这附近拍照,但晚上太黑,我什么也没看见。于是我问她,那天晚上,你在这里拍什么呢,至于差点掉下去?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带我移了几步,面向着那处栏杆。栏杆对面是梦泽中常见的拱桥,汉白玉质地,于日光下熠熠生辉。
哝,自己蹲下去就能看到,我不指了。
为什么?
不尊重。她神秘地笑着。
我往石桥那边眺望,石桥雪白的护栏外围悬挂着一块红底黄字的宣传标语。从栏杆缝隙里看得更清楚,可拍照却不方便。阳光强烈字却太小,我把眼睛眯着,可仍然分辨不出。只能从长短上看出,是前头七个字,后头七个字。
我笨拙的样子使金发女人得意洋洋,我不无气愤地央求她,把你的照片给我看看吧。
这怎么行呢?对我们摄影行业来说,原版照片就像摄影师的……呃?她尴尬地不吭气了。
我绷不住了,我说,其实这个句式是偷的人家写小说的。初稿就像一个作家的屁股,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
包括他的编辑?
尤其是他的编辑!我没好气地说。
我们笑成一团,缓过劲儿来,她端起严肃的表情,那我问你,你说实话。
我说实话你会给我看照片吗?
她瞪着我,好吧,不过你要说实话。
嗯。
她慢慢地说,其实她一直觉得在摄影视频里搞擦边很糟糕,但以前认真做的内容,全平台播放只有几百多,一期视频只能涨三位数粉丝,但用上这种手段就大不相同了。现在她全平台粉丝七十多万,靠这个生活,但心里总感觉不太舒服。
她问我,我是怎么看她的。
我宽解地扶着她的肩膀,跟她说,反正我感觉没什么。把自己当成宣传作品的手段,这不恰好是文艺工作者的做派?咱们做人还是实际一点,守好底线就行。
她吐吐舌头,好虚伪,听上去。
我说,好吧,不过确实是我的真心话。(实际上我想说,我都写《平安暖浦》了,你就饶了我吧……)
她接着问,那你觉得,视屏里的和现实的我哪个比较好看?
那还是现在的你。我老实地回答。
为什么?她隆起眉头。难道你觉得他们把我P丑了?
倒不是。我说。视频里的你确实非常美艳,但你在视频外面更可爱些。可爱、活力四射,而且很有趣,就是有点唐。
她汉语很好,但显然不玩简中互联网,只好挑着眉毛问我,什么叫有点唐?
我说,唐啊,嗯,就是吃的糖呀,甜的嘛。
她狐疑,但最终选择相信我。谢谢!我也觉得!
她最终还是非常明媚地笑起来了。我下定决心,问金发女人,下午就走了?
她嗯。
还有什么遗憾吗?
她点点头,确实有,不过没什么。
是什么?我追问
她说,我没有在梦泽拍到过乌鸦,暖浦好像就没有乌鸦。她还挺想拍乌鸦的。
因为乌鸦不是候鸟吧?我告诉她,乌鸦只是呆在本地。
她不说话了,只是靠在栏杆上,那片滴水观音叶子模样的云不知什么时候飘走了,光洒在水面上,我对她说,我喜欢你,要不我们处一段吧?
于是她笑了,如同她身后光芒里的湿地被水风吹皱。她拥抱我,说,还要考虑一下,不过现在必须要走了,因为免签快到了。
那给我看照片,刚刚答应我的。我硬撑着说。
金发女人开机单反,又关机,从相机包里翻出另一张SD卡换上,翻了好久相册,然后递给我。
昏夜里的标语牌被灯带照得清清楚楚,上面印着两行十四个大字。
第一行:干部领导沉下去
第二行:街道社区活起来
我哭笑不得的把单反塞回她怀里。
好吧,我说,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
11.
想起这些事情就好像睁眼做了很长的梦,梦醒时,我已经挑出了足够的篇目,我很喜欢它们,但很难想象它们被收录到作品集里交给任何一名编辑。然而一连过去好几天,射命丸文仍未归来,定稿的事一拖再拖,更糟糕的事情在于新一期《文文。新闻》(两个版本)只字未动,而距离下周一(我甚至不知道下周该是什么什么周)已时日无多了。
不无侥幸地考虑,金发女人之所以还未逮捕我,也许是因为我的行为尚可以用“打擦边球”搪塞过去。但倘若真的开始办报纸——你我都知道这是意识形态领域的工作——那违反禁令就确凿无疑了。但我又怀疑,金发女人对我一无所知或许才是我如今安然的原因。
我潜心谛听着巨翅女孩扑翼的声响,就像很多年前我陪着我的那个金发女人谛听群鸟鸣啭那样,这种声响,在我的想象中应当广阔而谧静,像是情侣无奈脱手的心形氢气球飞入平流层绽裂的声响,或者深夜里连片的楼群上航空障碍灯次第明灭的呼吸声。
遗憾的是我至今没能听见这种声音。只有我心中的声音警告着自己,倘若沉陷在记忆中的场景,我便没有办法走上新的道路。况且,金发女人也已经忘掉了我,不然我也不会来到幻想乡。我把太阳穴靠在缆车玻璃上,看枫林一如既往地美丽,文告诉过我,这片树海的每片叶子,全都是一位神明用笔一片片涂成红色的,而在那之后她还要负责用脚狠狠踹树干,让叶子全都飘落下来。她还有一个妹妹,身上香喷喷的红薯味儿,这是因为她能够让庄稼一颗颗地成熟。就好像罗慕路斯与雷穆斯是罗马的起源,这对姐妹则是秋日的起源,在幻想乡,秋天起源于两位女性,而终结于端到端式工作流程。
等待文释放令我感到别样的煎熬,现在我已完成了文的作品集,却无法交给她,无法从鸦天狗的叙事中脱身,走上我预期的人生道路,过上新生活。那种极其迫切的完成什么、分享什么的欲望从凉下来的肢体末梢升腾而起,前所未有的强烈。说到底,我对幻想乡知之甚少,而连同金发女人在内的一切却早已将我弃置。我同时感到异样的坦然和雀跃,也许对我来说,安宁来自被无限延搁的快乐,就好像《平安暖浦》,好像等待金色头发的女人们如候鸟般来去翩跹抑或不知何时将我惩处囚禁,或者如同当下,等待缆车的单向街疲惫地、漫无尽头地将我送往下一个瞬间……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在人里没有灯火的街道上看见报童帽子的射命丸文时,感到又恼怒又欣喜。我从后边快步接近她,但并不知道该做什么,像个小男孩一样幼稚地吓她一跳?即使如此文也没有给我机会,她的耳朵尖向后耸了一下,然后转过来,大大方方地笑着。
“好久不见?也没有很久就是了。”
我的喉头涌动两下,我有那么多想宣泄的,关于惩罚,关于幻想乡,关于我的专访,关于她的形象,但最后只来得及说出:“你的书我搞的差不多了。”
“看看?”她似乎若无其事那样,满心欣喜。
天太黑了,我带她回到家里,就把那本剪报递给她,她借着鼻息边上的灯芯草跃动的光亮像小孩子读画报一样翻着。文的头起先高高垂着,随后慢慢趴下了,读完以后干脆像葛优那样靠在椅子上,扫视着书页。
“《文花帖》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吗……”她幽幽地总结。
我就很不好意思地跟她说,《文花帖》好像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一句实话,但排除不了存心气她的成分。
文鲤鱼打挺一样翻起来,在我屋内踱步,恨恨愤愤地说了一长串叽里咕噜的话,大意是祖宗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却搞成了这副样子,咱们这儿烂一点,幻想乡就烂一片,老皇帝八云紫吊死在西行妖上才几年呐,全烂了!然后把书推给我。
“算了,不出了,反正也不是非得出。”
“不喜欢?”
“没有力——量!”她嚎叫,“这不是我设想的《文花帖》。”
我说,也许我们可以好好沟通一下,明确一个收录标准,再编一次,反正都已经努力到这里了。她却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那么好吧,我想,也许我们就到这里了。文沉默地盯着灯焰出神,好像越飘越远那样,这副样子令我又害怕又失望,尴尬、犹疑、不甘心、精疲力竭、不知所措,我突然止不住地想扯出她的翅膀,撕掉她身上所有的羽毛。
于是我对文说,实际上,你的报纸上一些抓拍很有灵性,视觉优先,强调隐语境,如同某种社会学的影像分支。说不定你的摄影水平更高一些,要不你改出摄影集吧?
文果然立刻仰起头盯着我,从她的视线中我依然什么也读不出,我的不安并未消退,好一会儿,她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个笨蛋!”然后像一束烟一样飞走了。
好一会儿,我独自躺在草席上,终于变得安宁,文骂我“笨蛋”,考虑到鸦天狗是卵生的(此事在《文文。新闻》冷笑话栏亦有记载),也许这句话的分量超乎想象的重,一颗天生注定孵不出来的蛋,就好比我们说的“天杀的孽种”,是一句动真格的骂街话。而除了从报纸上得来的一切,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连自己的生死大事都稀里糊涂。文说得确实在理,不容反驳。
关于《文文。新闻》的一切终于结束了,我在孤单的、狭小的黑暗中渐渐入眠,而在梦中,黑暗渐渐变得宽广,长出许多狭长的、恶毒的眼睛,我梦见金发女人窈窕地向我招手,她说,好久不见,现在是关底结算时间。
承前所述,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我被奇怪的软绳绑着,被剥夺了看与说的权利,只能听金发女人细数我的罪恶:
“你脱离人里去妖怪之山工作,这是其一。你加入到文的编辑部里,帮她出书,这是其二。你还把禁令告诉了射命丸文,这是其三。”
那些软绳把我提起来。她的声音继续:
“我没想到还有你这种愣头青。你是真不怕还是什么都不在乎?”
我的嘴被松开了,但我没有说话。因为从我的罪名中我听出来,这场审判当然来自禁令的违反,但审判的执行却恰恰由于我气跑了射命丸文,这里的关键在于,射命丸文与金发女人一样,漂亮得过分……
“按惯例,犯一条我就用地铁从他身上碾过去,犯两条我就给他洗脑,套上头套去当罪袋,就是肉便器……”
犯三条呢?我忍不住问。
那种细细的软绳逐渐缠上我的全身,我感觉整个面部都被绑紧了,闷得很,意识渐渐变得昏暗,昏迷前最后的最后,犯三条,我听见她说,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幻想乡的一部分。
12.
每次写清晨,我都从某种幽蓝的气氛写起,这种幽蓝散发着隐隐的微光,让我觉得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幻想乡没有路灯,室外并不比室内更亮,清晨蓝黢黢的,而且空气冷清,叫人寂寞异常。我依稀记得,这种幽蓝来自第十张大阿卡那“命运之轮”中间那头斯芬克斯,它拨弄那车轮,如拨弄一个轮盘赌,带来亘古不变的宿命。
昏暗中凸起小小的金色,那是两个暗淡的烫金字,“回答”,印在一本书的封面上。这本书就放在我的床头,我贴着脸端详封面,找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以及一张面颊模糊的肖像照。照片里的人神采奕奕,眉宇间饱藏着如日中天留下的痕迹,而且眼角带着脉脉温情。我对这本书的来历一无所知。当樟子纸慢慢变白的时候,我陡然发现这张脸同我很像,或者说天哪这简直就是我。陌生名字、莫名神态和我的脸三件事同时印刷在一张纸上,令我摸不着头脑,这难道不是个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的话又能是什么?
我想,有三种情况会导致现在的局面:要么我是一名模特,而该书作者觉得我适合充当这本书的门面;要么作者是我的孪生兄弟;要么,我是作者很亲密的什么人,比如说爱人,或者亲人,总之是他的骄傲,以至于他有一个不得不将我印在封面上炫耀的理由。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了。我的形象条件并没有好到能当模特,也没有什么现存的亲人或兄弟,根据排除法,我很有可能是作者的爱人。也就是说,我是个同性恋。活到我这个年纪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令我惊讶非常,但仔细想来,也并非没有征兆,我在记忆力寻找着自己可能是同性恋的证据,却没有任何收获,遂感到一种别样的不安。
我忍不住在淡白的光线里浏览起这本书。《回答》的内容很少,而且很无聊,我很快就对前面的内容失去了兴趣,只有这篇后记稍显诚实——虽然依然虚伪到油腻,但较之前文就如同吃完大盘酱肘子以后上了一根小黄瓜。后记证实了我的猜想,因为作者写到他的妻子名为乔木——这恰好是我的名字——可我却是一名生理男性,难道我在这段关系中扮演女性角色,抑或我有性别认知障碍?还是说,我连乔木也不是?《回答》非但没能“回答”我关心的问题,反而使我更加迷茫且错乱,也许,这正是新闻工作者的看家本领……
从后记上看,作者是一名杰出的新闻工作者(这一点在前文体现得不明显),而且他还说,从前想成为一名作家。不巧的是,我也想成为一名作家(虽然上面写着从前我是摄影师),我想,也许我能从我的爱人身上学到一些东西。但我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好学的。我安慰自己,也许他的才情不在写新闻稿上呢。而且,我也不至于因为这个才喜欢他不是?我悻悻地翻了几遍,终于找到一个新的线索:扉页上有个糊巴巴的铅笔印子,原先被我当成污渍,射命丸文。
射命丸文,这个名字让我的脑筋深处狠狠抽动了一下。仿佛拔出萝卜带起泥一样,一些场景的碎片、丰富的细节从当下这口蓝色的染缸底部翻涌上来。我当然记得文,就在昨晚,我们莫名其妙地大吵了一架,究其原因,是我编的《文花帖》不能使她满意,而编文花帖这件事是她数天前请求我帮助,我才负责下来的,我花了好几天乘坐缆车往返于人间之里与妖怪之山,在文的办公室里选篇。这样想来,《回答》也许是文给我作参考的样稿。
而再之前……
再之前的事,原本似乎稀松平常,并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想起文以后,却仿佛一池水全都要流进那个萝卜坑一般,仿佛那不是个坑,而是个大窟窿,让我的记忆一股脑地流出去了。我想我的脑子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刚好文最近才提过她认识一位脑科专家,是治疗失忆的一把好手,而且我与文已经挺熟了,她不至于不乐意将医生介绍给我,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刚刚吵过架,我不确定,现在究竟适不适合找她……
这时我注意到屋里还有一本书搭在窗沿上,这就是那本《文花帖》的初稿。我的记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失,我顾不得太多,抄起两本书朝缆车赶去……
13.
缆车绝对是最糟糕的就医方式,任患者心急如焚也好命悬一线也罢,它总之这样冷酷地朝前移动。
我只好翻看起《文花帖》——《回答》实在起不到转移注意力的作用,它太无聊了,容易走神,但《文花帖》有趣极了,出乎意料。其上记载着猫咪栖息的部落、昆虫们的通知业务、六十年一次的花之异变,等等诸如此类的报道。我一拍大腿,顿时想通了文为何要发火:文给我的编印参考是一本意识形态话语材料,而我交出来的却是一本精怪故事集,这怎么能对呢?不然,何以吵得那么厉害!
缆车终于停靠,文花帖像塞子那样暂时堵住了窟窿。我敲响文编办的门,因知道错在哪里而稍有些底气:“有人吗,我找射命丸文?”
无人应门,天光摇曳着烂漫的红色,这堵黑墙门带着积郁的气质隔断我与文,徒留下小小的猫眼。我陷入忐忑万分的猜想:此刻她正看着我吗?还是没有?我又敲了一次。
“昨天、不好意思啊。”我说。
没有回应。
“我编出来的《文花帖》不像《回答》。”我老实巴巴地继续说。
我聆听着任何能联想起羽毛刮蹭的细微声响,但仍徒劳,也许,文只是不在这里。
我只好加倍诚恳:“文,我失忆了。”
良久,屋子里传来喟然一声。我听见文穿越门板以后变得闷闷的声音,好吧,又来这一套。
文的措辞令我更加迷惑,难道这种失忆来自复发的精神疾病?而且她还“这一套”,或许她帮我对付过许多次相似的情况,以至于 “有一套”了?
门终于敞开一个小缝,我们兀坐在云杉木写字台两侧,文很蛮横地说,好呀,现在要怎么办?
“还是去看看医生吧,我记得你提过一个很厉害的脑科医生,帮我联系一下吧?”我央求她。
“别犯傻了,你真要去啊?”
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当的,如果一个人真的患有精神疾病,就应该去看医生……当我真的这样说的时候,文终于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我只好在文如同犬科动物那样眯起的眉目中讲述自己的诸般推测,比如我的名字、职业和取向的问题。
在我愈发疑惑的目光中,文说,好吧,我原谅你了,但你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的……
“什么什么程度?”我无奈道,我知道有一些误解,只好继续澄清,“坦白说,除了帮你做《文花帖》的事,其他我都想不起来了。”
真是的,她说。
文突然挂上玩味的笑容,不知道从前是不是这样子。
“告诉我。”
文自顾自地站起来背着手,好啦,我们去拍照片吧。
“为什么去拍照片?”
她叹气道,唉,好吧,连这你也要……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其实并不一定必须是新闻稿。所以我决定把文花帖做成摄影集。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我问她:“这么说,我果真是摄影师吗?”
那扇黑墙门敞开着,文已经飞翔在高天之上。她把话音寄托在风里,语气冲冲地告诉我,你才不是摄影师呢,我才是摄影师,我们去拍枫叶,还要去拍夕阳下的天守阁,还有河童们的约会。
“再之前呢?”
文一个俯冲,从我肩膀下面伸出各一只手把着,拎起我飞了起来。她的声音响在我的头顶,而地面模糊如同缭乱的水面。
她说:“你好心急哦……想听什么?”
“我以前的事情,什么都好。”
我们降落在枫林中,文说,她还是头一次,纯粹抱着拍摄照片的目的去观赏这些红叶。她举着相机,不停地透过取景器比划着,上身凸出歪七扭八的弧度。
“我告诉过你吧,应该?我说我以前的事情。”良久以后,我忍不住问。
好啦……文笑嘻嘻地看着我,雀跃地说:“平安暖浦。”
我的脑中又抽动了一下,但并未想起更多:“那是什么?再多说点呀?”
文径自逛着,把镜头对准脚下嘎吱嘎吱的落叶:“看你表现。”
我实在想不出我的表现和和我的记忆之间有什么联系,只好一直跟着文走,不一会儿,她就用好像拿我没办法的语调说:“暖浦你总记得吧?”
这个疑似地名的音步在我心中唤起几组互不相干的韵脚,我只好点点头又摇摇头。
“恢复一点儿了?”
我说,算是吧……而文立马轻轻地鼓起掌,好棒哦,试试梦泽?
我已经猜到了与文的游戏规则,哪怕“梦泽”这个词令我收获丰富,我还是摇了摇头。
文掩着“o”型的嘴说,怎么搞的呀,暖浦不记得,梦泽不记得,难道连乔木你也不记得了吗?
“乔木?”我惊讶极了。
“对呀,在梦泽你认识了黑色短发的女人乔木,你说,你做她的导游,还帮她写摄影集的文案。”我遂有明悟,原来我能想起射命丸文,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黑发女人乔木。
我的记忆如擦掉眼睛上的水雾般渐渐明朗了起来。我当然记得她,还有湿地湖畔的候鸟,我们之间还来不及发生什么,暖浦短暂的冬季就结束了,这些候鸟年年在梦泽歇脚,但它们从不停留。榕树和香樟总是不落叶子,候鸟总是飞走,而梦泽总是重复着富有故事意味的天象。我问文,再后来呢?
后来那个黑发的女人又回到暖浦时已经作为摄影艺术家崭露头角自媒体账号更是红红火火她在梦泽公园找了个空地方筹办露天个人摄影展这件事还是你替她找的门路但你不曾见到她始终不曾见到。
任凭我再问,文都三缄其口,似乎已经取得某种胜利般欣赏着我的迷惑,这就是今天结束前我所知道的一切。
14.
我一味地反刍着文告诉我的故事,失去陷入睡眠的能力,我不敢睡觉,害怕一个分神我所有的过去就都如手中攥紧的沙子那样溜得干干净净。我不记得黑发女人是怎么向我炫耀她拍摄的系列风土摄影获奖,而我在聊天框里一边揽着功劳一边诉说着《平安暖浦》多么操蛋但终于接近了尾声,一边期待着约定但最终落空。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行在她布置的相框的迷宫中,在梦泽小径分岔的园林的一切时间一切位置寻找她的踪迹,我联系上布展团队的熟人,他说昨天布置她还在,今天却根本没来,我全然忘记这种糟糕的可能性了。我只是一味地往复穿行于红色的水杉和黄色的朴树间,寻找着我们曾一起架过三脚架的那些沙洲和折桥,我忘了黑发女人也早已忘了这些地方。
我不记得那些静流的人群,或举着手机或固定了脖子角度走马观花,更有甚者用手去扣照片里的画,我是怎么穿行在他们之间如一张风中的纸屑,寻找着黑色女人的身影?我连芦苇荡、阁楼和居民区,王爵的庭院,以及各种水鸟和候鸟的名字也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自己找遍所有的照片却找不到一只乌鸦。暖浦总不至于没有乌鸦。而黑发女人,我是不是忘了问她喜欢乌鸦的理由呢,抑或我已替她设计好了回答呢?你喜欢梦泽吗,你觉得暖浦怎么样,却不曾记起我们开口说话总是言不由衷。
我不记得黑发女人的家乡,也想不起她的摄影作品是如何吸引我长久地凝视它们,我忘了自己虽然热衷于文本的创造,却早已厌烦了艺术语言的文本化,我厌恶内容如同厌恶解读小说的情节,我只希望获得感受和体验,因为艺术绝对不等同于思想,更不等同于文化,我完全不记得这些基本立场了,以至于完全欣赏不来黑发女人的作品。我忘了我受新闻摄影的荼毒太深,已经习惯于将一张照片的重要性寄托于所谓题材和内容的重要性,是的,再不能感受到语言的断裂和直觉的跳跃,我想不起来那些最熟稔的事物了,我已经对他们丧失了兴趣……
也许,我想,在半梦半醒之际,也许并不是所有人忘了我,我才幻想入的,而是恰恰相反,我必须遗忘掉所有人才能进入幻想乡,就像人要进窄门,骆驼要进针眼,你要登上一座桥,先得从桥上下来,而我要找的那张照片就挂在洁白拱桥护栏的外侧。我跳起来,蹲下来穿过观景台的护栏,但还是看不真切。周围的人都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我只好掏出手机,用最高倍摄像头对着相框拍照,那只是一扇宣传栏,也许标语被撤了,才空白如同一面相框。
这就是我记忆中所有可靠的成分:我走了太久,脚都变得汗涔涔的,而冬天的河水即使堪堪及膝却仍冰凉如铁,我深涉其中走到桥下,取下那面相框。里面并非空白,只是挂反了而已,相片背面的白色害我们搞错了——这样就完全翻转过来——这是一张我的肖像照,背景就在梦泽,就在这座桥上,浅色的天空里滴水观音叶子模样的云朵上用记号笔写着清晰的字迹。Yes I Will Yes.是的,我想,我愿意把《回答》编出来。
15.
我醒来的时候,房梁连同屋顶隐匿在黑暗里,而居室盈满沉静地呼吸着的蓝色。所有的轮廓和线条,都像夜里的乌鸦那样介于陌生和熟悉之间,让我感到兴奋而新奇。
这种蓝色烈而鲜艳,被我起居坐卧的动静搅动得连片浮起,连带着我的身体也前所未有的轻盈,精神抖擞,神清气爽。我身处其中,未知所措,也不知所从。
幸好,光线仍是透明的。光线从窗户纸上一个被捅破的洞里射进来,落在墙上如同巨大的点号,边缘清晰,放散着耀眼夺目的荧红色的光辉。我不知道是谁捅破了窗户纸,但我挺感谢他的,也许我有许多事可以干,也许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始……
在这样的清晨里,推门进来的是一位黑色头发的女人,她揣着一个皮背带的数码相机,表现出一种妻子般的厮熟。她直接拽上我,说,走呀,今天还要继续采风。
我诧异着,不但因为我和她间竟然熟络至此,更惊讶于黑发女人举手投足间纯粹的神气与美丽。见状,她转过来,似是提起一件老生常谈的事情。
你还在失忆啊?
我说,确实。
她问,那你爱我吗?
还没有,我说,但从前是的。
前言
天狗的史官,年代的记录者。我想大部分朋友对射命丸文的印象还停留在这里,停留在天狗们刚刚迁入幻想乡的时候。不过也怪不了谁,毕竟我们天狗就是这样钝感的妖怪。钝感、固执,离不开大家却对他人缺乏体察,我们如此生活了漫长的年代,并不觉得有过之虞,直到遥远悠久的汽笛声传入名川大山,捎来变乱的消息。
对咱们大部分的妖怪而言,新闻或是历史、报纸或是书籍,不过是无所谓的区分,所以很久以来射命丸文也不过做着类似的事情。对我而言,最初也只是天魔大人指派我办报纸,我便记录下历法的轮转和幻想乡细碎的日常,与从前并无二致。直到紫因此把我关了禁闭,我才搞清楚二者的区别。幻想乡的本质是一枚巨大的琥珀,而身处其中的小虫却无感年代的永滞或永恒,我写下、拍下这些东西,希冀至少、至少在依然变换的季节里留下我们的刻痕,《文花帖》的初衷就在于此。
本书的摄影部分从选材到完成历时2年6个月,大部分来自往期《文文。新闻》刊登照片,穿插少部分后期拍摄的幻想乡风物摄影作品。文字说明部分由我和我的搭档共同完成,然而在最终定稿阶段,他说服我删去了所有的文字说明,只留下这些似是而非地握紧着琥珀的图像。因此现在呈现给大家的既可以看作关于幻想乡的真实记录,某种“纪实摄影”,也可以全然当作一个只有喻体的隐喻、一个只有谜面的谜题——我们的用意毕竟不是记录历史,更不在于去承诺还原真相(哪怕有时候看起来很像),而在于归还一种读者所信任的力量和权力——即每个人都构筑独属于他的真相,每个人都真诚地回答他自己。为此,我们删去我们关于幻想乡的全部记忆,由此唤起你,我的读者朋友们你的记忆,我们同样真诚地期待这种回答的可能性。
一个人只拥有诗意的世界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前世和今生。我的搭档至今不赞成这一点,却总是躬身力行着,他有点精神分裂,真令人遗憾。
(全文完)
作者:阿苔
评论:随意
其他:有mslaho2剧透和过激言行,无剧情的纯xp作,不推荐阅读。
我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从何时起,想到他的时候比起眼前出现容貌,身体首先会感到撕裂般的痛苦。这让我不得不原地蹲下,用意志抵抗过身体一阵一阵的痉挛和颤抖。心脏在抽动,“砰砰、砰砰”,每随这遥远又巨大的声音传来,它不顾我的感受越加拼命地蜷缩成一个小小的硬块。
我不得不张着嘴大口喘气。
都说撕裂创是伤口里最为疼痛的。
每当身体出现这种反应时我也只能伸出一只手撑住不断下沉的额头,在排山倒海的疼痛之中挤出一丝苦笑。
我只能接受。
因为我们约定好了。
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爱”呀。
“维安哥哥……”青年撒娇般的声音有些黏腻。
砖石墙面冰凉又凹凸不平的触感令我不适的缩了缩身子,眼前的人进一步逼近,猫咪一样用鼻尖轻轻磨蹭着我的侧脸。
“西蒙,怎么了?”
我并没有躲闪,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接触会令我感到欢欣雀跃。轻轻叹了口气,我将脸微转向他,拍了拍他的背部以做安抚。
不过这样的情况,从那个夜晚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相似的位置,交叠的躯体,极近的距离,我再次被他囚禁于身体和墙面的缝隙之中,就连他看那起来不对劲的状态也有那么几分相似。
我再次打算先发制人。如今既是兄弟又是恋人的我们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于是我遵从内心,给了他一个缠绵的亲吻。吞咽掉交融的唾液,西蒙比我稍高的体温让我有些晕乎乎的。
“还是寂寞了,今天就是想撒娇?”
不知是柔软的语气还是那个吻取悦了他,西蒙眼中的阴霾散去了一些。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从我的身上退下,只是双眼紧盯着我,好像在寻求着什么。
“看着我哥哥,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不明所以的我与他对望,西蒙那一双漂亮的绿松石眼睛里好像有暗流在翻涌。
“我一直都觉得哥哥的眼睛很好看。”他伸手抚上我的侧脸,大拇指描摹过灰色瞳孔的下眼眶,像是在爱抚一件无比珍贵的瓷器,或是为宝石拭下落上的灰尘。
“当初哥哥你的演技过于真实,把大家都骗过去了呢。”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的话语里有些恶作剧孩子的愉悦,“瞳孔的颜色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说的是之前冒名顶替安德烈被接回来时我装可怜掩饰瞳色的事情吧。与安德烈大海般包容的湛蓝色双瞳不同,我的左眼是浅灰色的,这是我们外貌上唯一的差别。
“怎么了?突然提起这件事。”
和上次一样又是与安德烈有关,我不免有些不满。为什么每次激起他激烈情绪的都是那个人呢?
他摇摇头算作回应,附身亲吻着那只眼睛。有点痒,再次睁开双眼时却发现西蒙的表情越发异样起来,在背光的阴影下,他眼中最后那点森林间光斑一样的亮色也消逝不见了。不知为何,我有些害怕。
“我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哥哥。你说过你爱我。”
“我想要你的眼睛。”
他在说什么?
“我想要你的眼睛。”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温柔,热切却只增不减,“两只眼睛我都很喜欢,但代表维安哥哥的果然还是这只灰色的眼睛,我想要拥有它。”
“我想要占有它。”
“我想要占有你,维安哥哥。”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在此时显得尤为清晰,一只手在我的视线中不断放大。我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却使不上力气。
恐惧之中我紧紧闭上了双眼。
……
什么都没发生?
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我直直撞入了他那带着笑意的翠绿双瞳里。
迷醉的目光,像是不知名植物酿成的青翠毒酒。
“维安哥哥,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害怕到发抖的样子很是可爱?”
“其实你也是抱有期待的吧。”
最先察觉到的是异物感,随后是钻心刻骨的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我剧烈的挣扎起来,在剧痛中想要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却因为身上的西蒙而不能如愿。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着,泪水混合着血液滑下,沾湿了我们胸前的衣襟。我牢牢抓住他,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呜……啊………”
视野时而转黑时而赤红,在晃动又模糊的世界里,带着温柔笑容的西蒙位于正中央。
收回了灼热的视线,欣赏了一会儿手中的圆形物体,他面带不舍与满足的将我的眼珠抿入嘴中。如果忽略掉仍在顺着他的手臂流动的血液,那优雅的样子就好像在品尝一颗品质上好的葡萄。
“哥哥。”
他轻声唤到。
“维安哥哥。”
西蒙笑得有些孩子气,混杂着血液唾液和滑腻的碎屑,这是一个充满了掠夺气息又无比珍重的长长的吻。
“我们终于融为一体了,哥哥。”
这便是一切噩梦的开端。
end
文:讷
mode:随意
我唯有隔着水幕才能与他相见。
他黏在我的眼皮后面,一个模糊的影子。水漫下来冰凉地灌顶,于是我挣开湿哒哒的不断被水珠往下拽的眼睫,清如净玉的水素帛般拢在面前,我看见那团影子在潺潺中逐渐清晰聚焦,他对着我笑,无奈又轻快,说:阴天要记得拿伞。我睁开双眼,世界清晰而鲜活,影子归于无。
他黏在我的眼皮后面,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模糊的影子,抓不住也看不见。清晨我洗漱,簇水泼到脸上时不睁开双眼,水意洇进眼皮带起一阵熟悉的气息,走出家门的第六分钟天空开始坠雨,他在涟涟的屋檐后把伞塞进我的手心,踏入办公室把滴水的头发一味往后捋去,干毛巾揉搓下湿润散去很快,休息室饮水机咕噜噜冒出一串水泡,冲热咖啡的间隙里望见他在桶装水边缘反光里拿宝矿力瓶开玩笑敲我额头。一个模糊的影子,淡如一瞥余光,一时眩目,一点错觉。警长和我做宽和的问候,工作,与同事说笑,整理卷宗午餐晚餐,下班。平和的回归日常的生活。晚上洗澡时我用热水深深地洗脸,水滴溅到眼睛里有一点发涩,他在一天结束前最后一次和我说晚安。
最后一次心理评估,我陷在咨询室柔软的沙发里。低头时我没有在手中的水杯里寻找任何东西。咨询师柔和地问问题,笔尖在纸张上擦过的悉悉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像一次次同样柔和的抚摸。你近期感受如何?你能够好好入睡吗?我想着每晚的梦在每个问题上点头。你是否回忆?我眨眼,放下杯子。离开时我在走廊末尾的窗户外看见我和他肩并肩冲过马路。雨还在下,如果撑起伞,我身处的仍是干燥的世界。回到家时收到评估完全通过的短信。我把家里没有关好的窗户关紧。
我唯有隔着水幕才能与他相见。模糊的微漾的水,或流动或平静,他在那后面,我知道我之于他也在那后面。对视,水缓缓泅上鼻尖,呼吸吞进水的凉意震起波澜,我看着他的面容随波澜摇晃,微微扭曲,被惊动,确如镜花水月。水幕垂下来,严丝密合,那不是水幕而是很深很深的水底。绵密的冰凉,一漾一漾造成眩晕感,不清楚又无比清晰,我们是在对视,他的模样一如既往。我看见他的身影,我看见他看着我,我可以伸出手。我差一点在洗手间的地板上滑倒。我放掉洗手池里的水,用毛巾尽力擦着脸和头发。
你近期感受如何?你能够好好入睡吗?你是否回忆?
我可以整理卷宗。我持枪的手已经不再抖,已经稳得一如以往。我的梦里没有走火的枪与意外的爆炸,我不曾梦到往事。这是一个雨季,我拜访他的墓碑,没想起来带花,雨滴敲在碑顶温亮地反光,我看见他站在某位老前辈的碑前双手合十。于是我合起双手,看到他抬起头笑了笑。
我出外勤,在办公室熬夜,推进案子。雨季过去,天空开始明亮,我在晴朗朗的蓝天里过平常而忙碌的生活。案子的疑点划过来又列过去。第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终于结了案,晚上我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格外安静的室内,我与他相对坐着,浅浅的水拍着我们的脚脖子。我们始终安静地对坐。
我写报告卷宗,对同事略微担心的目光微笑,他隔着饮水机向我眨眼。我在深夜的值班室写线索与笔记,线条与线条拉开像重重叠叠的北斗七星,他转笔的身影在凉掉的茶水里一闪而过。我上门走访,在对方的说话声里分心注意太过晃眼的太阳。我与他对坐在安静的室内,水漫过来,漫过来,凉意往上攀延,我们都不曾开口。
我唯有隔着水幕才能与他相见,而我身处的是过于干燥的人世间。在那天晚上的梦里我们相对而坐,没有说话,我们对视,冰凉的水一漾一漾地拍在胸口,恍然如同心跳。我们长久、长久地对视,空气越来越潮湿,他轻缓地眨掉眼睫上的水珠,我发梢滴下水来,在眼前嗒嗒连成一串银链。你近期感受如何,能否好好入睡,是否回忆。我眼皮后面黏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我总是望向水幕后。你是否回忆?我们对坐在安静的室内,水面心跳般拍击在胸口,我们长久、长久、静默地对视,我张了张口。水漫过口鼻头顶,耳边刹时间一片隆隆的静谧。身体因浮力而感到一阵有些扭曲的轻盈,在水底朦胧不清的视线里,我看见他微笑起来。一串水泡自他唇边一掠而过,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说了一句话。
醒来后我在洗手间掬水洗脸。夜晚静无人声,客厅亦然,一如梦中的室内。水掩过脸部又流去,我闭着双眼,未曾睁开。
我唯有隔着水幕才能与他相见。
作者:夜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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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忒弥斯刚踏入广寒宫,就听到宫殿深处传来了凄婉的哭声。
“怎么了?”
她连手中的长弓都来不及放下,就一边发出疑问,一边朝声源走去。最终,两名女子的身影映入了她的双眼。
其中一名手臂上挂着披帛的女子正在对另一名穿着十二单华服的女子说着什么,后者却用双手掩面,不断发出呜咽,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阿尔忒弥斯绕过不知为何放在路中间的麻袋,走到两名女子跟前,蹲下了身。
“嫦娥,辉夜这是怎么了?”阿尔忒弥斯伸手拍了拍正在哭泣的女子的肩膀,随即将询问的视线投向头发挽起、额头中间点着一枚红梅的女子,悄声问道。
“嗯......”嫦娥撇起柳眉,犹豫了一瞬:“辉夜今天去人间时,稍微遇到了一点事。”
“遇到事儿了?”阿尔忒弥斯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我记得不是有月兔骑士团陪同吗,怎么还能遇上事——”
“呜呜呜......哇——!”
阿尔忒弥斯话还没说完,辉夜哭的声音更大了。嫦娥慌张地拍着辉夜的后背安抚她,嘴里不停念叨着“别哭了别哭了”、“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嘛”之类的话。
看着哭得更加伤心的辉夜,阿尔忒弥斯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开始回忆自己刚才话语的关键词,在脑内捕捉到一丝线索的同时,嫦娥的话语应证了她的想法。
“就是月兔骑士团出事啦。”嫦娥将辉夜抱在怀里,一边摸着对方的头安抚她,一边解答了阿尔忒弥斯的疑问。
阿尔忒弥斯不禁陷入了沉默。确实,在天界的战斗部队中月兔骑士团人气虽然第一但是战力排倒数,阿波罗已经不止一次开玩笑说应该让阿尔忒弥斯给月兔骑士团做保镖了,但不管怎么说也毕竟是个骑士团,基础的战力还是有。
“怎么回事?”
犹豫再三,阿尔忒弥斯还是顶着勾起辉夜伤心事的压力再次发问。
“嗯.....是这样的。”嫦娥轻轻摸着辉夜的头发,解释道,“今天派了三名骑士团成员和辉夜一起下凡,以保护她免受意外伤害。但是你知道现在三界出入境法里规定,外国人需要遵守当地法理,所以辉夜就收敛法力扮作一名普通女子,而三个士兵就......”
“就?”
“......就褪去了盔甲。”
“......”阿尔忒弥斯沉默了一瞬,忍了数秒,还是没忍住:“可褪去盔甲的月兔士兵那就是普通的兔子了啊。”
“就是啊。”嫦娥深深叹了口气。
阿尔忒弥斯伸手揉了揉眉心,示意嫦娥继续说。
“辉夜今天刚好在人类城市落地,她上一次去人间还没去过这么热闹的地方,所以就想要逛逛街。不过三只兔子跟在辉夜身后蹦跶实在是有点显眼,辉夜落地后就买了个竹篮装着它们。”
“很聪明嘛辉夜,这样又不显眼,士兵还能在你身边保护你。”阿尔忒弥斯也伸手揉了揉辉夜的脑袋,但同时表情更加不解,“既然这样,到底是怎么出的事?难道是遇到抢劫的、在混战中出事了?”
嫦娥摇了摇头。
“那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一直冷静的嫦娥忽然露出了一丝尴尬的表情。
“嫦娥?”
“嗯......”嫦娥有些含糊不清地嘟哝,“简而言之就是出了点差错......虽然那个......硬要说的话可能是我的错.....”
“啊?你说什么?”
“不,不是嫦娥的错!””一直在哭的辉夜似乎稍微冷静下来了一些,她抬起头看了看嫦娥,又看了看阿尔忒弥斯,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是我太大意了......”
辉夜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还原了事件经过。
“我路过了一个叫‘广寒宫’的店,里面还挂着嫦娥的肖像。我感到很好奇,就打算进去看看,可是店家说不能带宠物进场,所以我就把士兵们放在门口了。”
“广寒宫?”阿尔忒弥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对,怎么了?”
“不,没什么......”阿尔忒弥斯悄悄摸了摸放在身侧的弓。说起来她有时候会靠打猎在人间换点货币,有一家老主顾的店名就是......
辉夜似乎没发现阿尔忒弥斯愈发微妙的表情,继续开了口。
“里面装潢非常漂亮,有巨大的水晶灯,也有古色古香的蜡烛,屏风旁边有人在演奏竖琴,还有涂着白面的艺伎在跳舞助兴。”辉夜抬手比划,尝试将人间广寒宫的布局画给其他两人看。
“......”阿尔忒弥斯将视线投向了嫦娥。
“......”嫦娥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在我逛内装逛得入迷时,忽然一个穿着白色衣服、戴着白色高帽、留着八字形小胡子的男性冲到了我身边,表情十分惊恐。”辉夜将手指放到了嘴唇旁,努力还原出当时那人的表情。
“那人问我:‘哦!小姐!我听说门口放的那三只兔子是您带来的,是这样吗!’”辉夜模仿着对方的腔调,“然后我说‘对呀,请问怎么了?’结果那人就开始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但是真没办法’、‘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好’之类的,我就问他怎么了......”
辉夜嘴一撇,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阿尔忒弥斯吞了一口口水,还是把那句话问了出来。
“怎么了?”
辉夜又大又亮的眼睛里再次泛起了泪光。
“他说......‘我把它们做成麻辣兔头了’!”
“......”
“......”
“呜呜......对方好像以为士兵们是逃出厨房的兔子,就把它们抓回去了......脱去盔甲的它们那么弱小、那么无助,都怪我,呜呜......”
抽噎与沉默一时弥漫在空气中。阿尔忒弥斯很想说什么,但感觉自己说什么都很多余。听到人间有名为广寒宫的店、店里还有嫦娥的肖像,她就感到大事不妙.....
阿尔忒弥斯再次看向了满脸尴尬的嫦娥。
“你什么时候去人间开的店?”阿尔忒弥斯问道。
“......上次月球厨艺大赛之后?”嫦娥挠了挠脸颊:“上次吴刚那道‘地狱拉面’赢了,所以我想着去其他地方获取点灵感......”
“所以麻辣兔头是你开发出来的新菜?”
“也不能说是我吧,”嫦娥尴尬地笑了几声,“是大家努力的结果......”
“大家?”
“就那个......观音座下管灯油的那两位......”
“......”
哦,那两位之前偷吃灯油的老鼠精啊。
阿尔忒弥斯叹了口气,放弃追问,转而将注意力再次投到辉夜身上。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阿尔忒弥斯拍了拍辉夜的肩膀,“这也不能说是你的错,毕竟谁也没想到人类居然会擅作主张。不要太自责了,辉夜。”
“呜呜,阿尔忒弥斯......”
“但是,毕竟士兵们也是因公殉职,遗体还是要回收的。”阿尔忒弥斯站起身,“我现在去回收吧,至少让它们回归到月球上——”
然而还不等阿尔忒弥斯移动,她的衣摆就被人抓住。
低头一看,嫦娥正拽着她的衣摆。
“辉夜?”
“那个......”嫦娥扯了扯嘴角,露出勉强的笑容,“其实已经回收回来了。”
“什么?”
“在那里。”嫦娥抬起手,指了指阿尔忒弥斯身后。
阿尔忒弥斯回过头,视线扫了半天,落到了刚才挡在路中间的麻袋上。她再次陷入沉默,蹲到这至少有膝盖高的麻袋前。
“......你说这个是它们的尸骨?”阿尔忒弥斯回头看向嫦娥和辉夜,“三个月兔士兵不至于......”
“这是因为......”嫦娥侧过头,将视线转向了辉夜。
“因为......”辉夜歪了歪头,“它们和其他兔子混在一起了,我分不出谁是谁,只能全都吃了,然后把它们带回来呀。”
“吃了......”
“因为,它们是为了保护我而牺牲的啊。”辉夜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如果不是我大意,也不会让它们留在门外被人抓走。而且它们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与其还要被陌生的人类啃食身体,不如让我们血肉交融,这次让我保护它们。”
“......也有道理。”阿尔忒弥斯认真点了点头,“确实,与其让非自然死亡的猎物在自然中腐朽,不如心怀感恩地收下它们的生命。”
“对吧对吧,我也这么觉得!”辉夜拍了拍手,露出了笑容,“比起视而不见,还是正视对方的牺牲更好!而且,我要将今天的这一切牢牢记在心里,鞭笞自己不要再犯下相同的错误。”
“嗯嗯,辉夜真棒。”阿尔忒弥斯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不过,既然你都想到这步了,又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呢?”
想来辉夜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那怎么也不应该为了士兵的死亡而再次哭泣。
“关于这点,”嫦娥苦笑起来,“辉夜复盘的时候,说想不起来麻辣兔头的味道了。”
“......啊?”
“我能想起当时的每个细节,但就是味道的记忆很模糊。”辉夜双手交握,表情自责,“我当时满脑子就想着要把它们带回来,虽然有‘好美味’的印象,但是细节的口感、香味、形状都记不清楚了。这样的我怎么能说背负了它们的牺牲呢。”
“......既然这样,再去吃一次就好了?”阿尔忒弥斯提议。
“不、不要!”辉夜使劲摇了摇头,“那是个魔性的地方,人一旦进去就会被里面弥漫的香气魅惑。如果我当年是被那个地方的老板夫妇养大的,我可能都不会回月亮上......我不能再踏入那魔性之地!”
“那这可怎么办......”
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阿尔忒弥斯多久。
“说起来,嫦娥,你知道那道菜的做法吧?”
“啊?知道啊,毕竟是我——我们开发的。”
“既然这样,”阿尔忒弥斯弯腰捡起放在地上的弓,“我去狩猎兔子,你来做,让辉夜吃,如何?这样辉夜也不用再次踏足那里,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味道。”
阿尔忒弥斯的提议让另外两人对视了一眼,半晌,两人同时点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阿尔忒弥斯转身朝门外走去,“那嫦娥你们先做准备工作吧,我去去就回来。”
“好——”嫦娥看着阿尔忒弥斯的背影应道。
在阿尔忒弥斯即将迈出广寒宫的时候,她的身后传来嫦娥的追问声。
“阿尔忒弥斯!不是什么兔子都可以的,你知道要哪个品种的吗?”
“我知道,你放心吧。”
阿尔忒弥斯回了一句,朝目的地出发。
END
mode:(是这么拼的吗)随便,下为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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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为了行文便利,所有出场的生物都会被称作“人”即使他们可能不属于智人科
案:以奥丁为名,他叫星期三。他,万物之父,至尊之神,智者,奋斗者,狼语者,受欢迎者,苍白者,巫师之神,煽动者,酋长,读心者,戴帽者,持杖者,闻名之主,吊者之神,喷雾者,被需求者,圣父,至高者,攻城骑士,万物之父,胜利之树,凯旋之父,独眼者,持盾之神,闪烁之眼,震盾者,首领,智者,披斗篷者,奥秘守护者,可怖者,风暴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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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否应当去褒奖这些信守承诺的人。那好像只是一种知晓自己即将获利的愉悦感。平心而论,抛弃信诺的行为是不详的,然而达成诺言的道路却是用血肉堆砌的。
阴霾始终盘旋在女人们的头顶。她们的怀里是流星,前面是幽暗的密林,后方是觊觎这宝贝的疯狂人们。她们冒着风险测量了小路,带足了干粮,又在森林里跌倒了很多次,或许还被周围那些蹲守的人发现了几回。总之,不论先前摔倒了多少次,有多少人永远地离开了,她们都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就像泰坦尼克号时没人想到这样精妙的设计会意外地撞上冰山沉没。女人们也不会想到在她们最周全的一次行进会出师不利。
队中的一个姑娘被飞来的石子砸昏了过去,差点绊倒后面抱着神像的同伴。领队很快判断出了方向,那人就隐没在树冠的高处。视线对上的下一刻,不等姑娘们有所调整,更多在暗处的人飞扑了过来。
寻常的械斗对姑娘们来说是简单的。她们并不柔弱,甚至比普通的人反应还要更快一些。但她们带着神像,她们不能落地。
或许一些看官读到这里会问及原因。而你要问我的回答。也许是因为离开地面她们跑得更快,又或者是这片森林的土地会如同母亲的身躯深深地将她们留在这里,就像那些沙漠里的流沙,破开她们虚幻的魔法。再或者,像一些传说一样,回去探望凡世的年轻人不顾告诫落地后成为了老年人;又或者罗波那将林伽留在了某个河畔无法搬走他的神,云云。
解释都是一样的。也许只是祂不当落入凡尘,又或者母亲不会松开她们的孩子。在血和生命面前这些都不重要。混乱的声音会迅速引来周围那些觊觎彗星的虎狼,然后简单的械斗会升级成围剿。好几个人都倒了,远远地传来脚步,越来越多的东西闻着血味而来。
这大概是这件事里面最幸运的一点了。她们还没有离开很远,最后一个人在同伴的保护下还是拼命回到了出发的据点。祂依旧是女人们侍奉的神,带回神的人却没活多久。她就那样躺着,见她的人却并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群狼环伺的境地只是看似艰难,想破解却分外地容易。只要以那怀里的宝物为筹码,去应付那些被吸引的人,欲望会自然地为她们开辟一条新的路,又何必去执着那个旧的誓言呢。
谁不喜欢琼额头玉面的天神呢,只要见到那漏出布衣的一角就会深深地迷恋上。绿荫里那人他只是在找走出这片森林的办法,却意外地见到了声势浩大的队伍,遂生出了想要一堵那纱布下的真容。什么好东西要如此神秘见不得光。
至少那写在这里等待女人们的领头,奈登,是如此听说的。他想那小孩一定是住的太远错过了那场盛大的流星雨,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们赶到的现场的时候正见这些少年在收拾躺的到处都是的女尸。估计是没发现什么好用的东西,那人正在生闷气。他把这些在森林里逗留的人带回了聚集地。
这些人大约是真的迷路了很久,饿地特别惨。他们一次性吃掉了奈登三天的饭。酒足饭饱之后,奈登问他们:如此小的年纪为何不好好地待在母亲的庇护下,却要跑来这危险的大深林里来。领头的那人回答:他厌倦了与母亲住一起时那日复一日相同的生活,于是就想着与伙伴们一起出走冒险来寻找一种新的可能。
这领头的冒险少年就是星期三了。奈登大概是费了一番口舌去说服这群野性不羁的少年们。可能还拿出了一年三成的收入,和一片区域的管理权。能让那些女人们吃瘪的人可不多见啊,那可是一群成了精的老妖婆。不过对星期三来说,或许还是奈登家里的酒更加吸引人。他在听说了那场盛大的流星雨之后是真的想要一睹那女神的真容了。
大概,或者,也许,创造一个永不忧愁吃喝疾病的世界,也算寻找新生活的一种吧。
《Fall》
作者:蜂銀
“你在想什么?”
高川睁开眼,撞入她视野的是亮蓝和翠绿、日光和荫影。
有微风,不急不缓地拂过,草叶的尖端轻轻触碰脸颊,连带着发梢的触感变成冲动在神经上轻跳。身体的动作还有些迟滞,高川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她看见花朵——张扬的、低垂的、半开的…被萼托举着互相团成大片的亮蓝色块,随风荡漾起粼粼的波纹。
高川在一片花海中站起身,她的目光追随着风远去,一直到蓝海与蓝天拼接的边缘。
她看见一颗白色的小点从白云之间落下。
身体下意识地动了,先迈左脚,再迈右脚,然后是一个踉跄,接着是调整平衡,呼吸,迈出左脚,迈出右脚,循环往复。
高川向着白点下落的方向奔跑。
白点在视野里逐渐放大,吸气,睁大眼睛,聚焦,呼气,迈步——
在“呼、哈”的喘气中,高川终于看清了白点。
那是一位身着白裙的少女,撑着与身形不成比例的白色大伞。
少女从白云之间跌入花海里。
“世界末日在半年后。”Ito说。
宣言了世界终结的少女坐在站台等候椅上叼着吸管啜饮盒装的花茶饮料。
“原来这个倒计时还在继续吗?”Taka坐在一旁的地上搭话道。
“确实就要停服了啊。”
“停服也不是世界末日吧?”
“…”Ito停顿了两秒,两眼含泪看向Taka。
“手动开菜单调表情的停顿也太明显了,好歹设一个快捷键吧?”
Ito又变回无表情,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双腿。
Taka稍微侧身对着站台的板子拍了一张照:“通向世界尽头…你怎么想起来要拉我坐这个的。”
“开服时候的宣传不是说这是这个游戏唯一的彩蛋吗?”Ito把喝完的饮料盒小心立在手旁Taka的头上,“这不是快关服了就想着来看看。”
“这趟车不是只用开一个月现实时间吗,再晚点也来得及的吧。”
“想那么多干什么,车马上就来了。”Ito从椅子上跳下来,Taka注意着头上饮料盒的平衡慢慢起身。
列车从银河中向着悬浮站台驶来。
“所以…你是外星人吗?”少女坐在一片花草的狼藉之中这样问高川。
“可以这么理解吧,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落潮的花之海。”少女站起身,本来洁白的裙子上染了几点蓝色。
高川看着少女走过几步把打开的大伞收起,问:“落潮?”
“就是还没涨潮的意思啦,花之海涨潮可是很壮观的。”
“你原来是在云上的吗?为什么要跳下来?”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倒要问你呢,你原来是在什么地方的,为什么会到花之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花之海,我只是想找一个人。”高川说。
少女把伞递过来,高川莫名奇妙地接了过去。
“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在这个星球上。”
“那不是只有可能在糖之云上了吗?你要找到人叫什么啊?”
“应该是叫糸…”
少女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高川。
“你不会是来搭讪的吧?”
“啊?”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糸色。”少女行了一个提裙礼。
“列车的车票价格是一个灵魂。”站在门口的接待员NPC这样说。
“以前其他人乘车怎么不用收费的?”Taka问,“我看过他们做这个彩蛋的实况视频。”
“现在你们将要乘坐的列车是最终专线,与早期的列车是不同的。”NPC这样回答。
Ito绕着这个造型颇为朋克的机器人转了一圈,对着莫西干头照了两张照片。
“请尊重列车接待员,随意进行录像拍照将可能面临短时封禁。”
“好可怕。”Ito不带感情的说着,把照片删掉了。
“一个灵魂是怎么收费?”Taka看了看自己的货币界面,“是用死灵币付吗?”
“死灵币是A0029世界的通用货币,不适用于支付灵魂。”
“我给吧。”Ito说。
接待员看向Ito,眼眶的蓝光闪烁了两下:“已确认收到两个灵魂。欢迎来到银河铁道,我们的终点站是世界尽头。”
“我真的不认识你,更没有想搭讪。”高川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你说你是外星人,你的星球是什么样的?”糸色问。
“我的星球…已经毁灭了。”
“什么叫毁灭?”
“就像一个人死去。”
“什么叫死去?”
“睡着了,做一个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听起来和沉没很像。”糸色思考了一下,这样说。
“沉没是什么?”
“如果一个人觉得活着很累了,他就会来到花之海躺下。花之海会让真正很累的人沉没,一直到他休息够了再让他跟着涨潮回到糖之云上。”
“可是对我们来说,毁灭和死去的是不能回来的。”高川回道。
“你们都休息不够的吗?真是贪心啊。”糸色嘟囔着,“我觉得活着可累了,可花之海不让我沉没。”
“你能带我去糖之云上吗?”
“可以,但是我们得等涨潮。”糸色像是随意找了个方向前进,高川跟在她的身后,留下一地花的尸体。
“你在盯着我看什么?”Ito问。
“我在想你刚才支付的两个灵魂是什么意思。”
“就是两个灵魂币啦,特典世界才有的,大概值4000通用点数吧。”Ito掰着指头算了算,又说,“与其看着我想这种问题不如看看窗户外面的风景。”
“我也有在看风景的。”Taka说,她的目光越过Ito的侧脸,看向银河——
繁多的、明暗的群星,首尾相接在宇宙中旋转着,在那星星点点的光亮之外,是沉默的黑夜。
“已经行驶了这么远吗?A0星群都可以在一个视野里全部看到了。”
“我们可是要去世界的尽头,还有29个自然日的路要走呢。”
“这一个月我们都只能在这辆列车上吗?”Taka问。
“没错,到世界尽头为止你都只能和我待在这辆车上了。”Ito有点得意地讲,“你可是被我带上贼船了。”
“也不知道你在得意个什么劲,只能和我聊天会很无聊的吧。”
“无聊才是人生的绝大部分嘛。”
“我们这是在往哪里走?”高川问。
糸色维持着时快时慢的步调走在前面,“我也不知道。”
“那再和我讲讲涨潮和沉没吧。”
“为什么?”糸色问。
“只是走路的话,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啊,我还是第一次跟人在花之海散步呢。”糸色转过身说,“是你会觉得无聊吧?”
“…讲讲涨潮吧。”高川说。
糸色笑了笑,转回去接着一边走一边讲:“潮是花之海与糖之云的联系,落潮时糖变成雨从云上下来,涨潮时花变成蜜从海里上去。”
“雨和蜜?”
“我们在糖之云上把蜜纺成线,用线编织成新的云。旧的云变成雨,带着累的人回到海。”
“云是你们编织出来的?”
“对,我们在自己编织的云上生活,糖与花是我们王国的名字,云与海是我们每个人的归宿,雨与蜜是我们生活的轮转。”
“听起来很简单,比我原来的星球简单。”
“听起来罢了,在我听来你们才更简单呢,只要累了——你们怎么讲的来着?对,毁灭与死去就好,可以永远地沉没下去。”糸色说。
沉默。
Taka看着窗外的群星,Ito没有在线,少女的形象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死亡是很可怕的东西吗?”
突然有人发声,Taka吓得一激灵,转头才发现是接待员。
“这是设定好的提问吗?”Taka问。
“你可以这样理解,附近有星球毁灭了,这触发了我的对话程序。”接待员说。
“死亡和星球毁灭不太一样吧。”
“星球毁灭可意味着不少的死亡。”
Taka来了兴趣:“你要知道,对我们来说,在这里的一切都只是数据。星球的毁灭,生命的逝去,都只是数据的演算与变化。”
“是的,我知道,可一切真的都只是数据吗?或者说,当对你来说死亡不再是数据时,你觉得死亡可怕吗?”接待员一板一眼地提问。
“我不知道,你呢?”
“我害怕死亡,害怕毁灭,怕得不得了。”Ito插话。
“怎么是你在回答…你什么时候上线的?”
“就刚刚,今天可受了不少苦。”
“是吗。”Taka只是干巴巴地回道。
“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累了?”高川问。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连串的小事让我觉得累了,大家不都是这样吗。”糸色看了看天空,“把伞撑起来,雨要来了。”
高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把之前接过的白伞撑开:“有雨就是说会有人下来吗?”
“不一定。”
“一连串的小事都是些什么事?”
糸色转头看着高川:“你原来是这种刨根问底的人啊。”
“倒也没有。”高川说,“只是有点好奇累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沉没。”
“就是大人的那些事…我刚成年,父母就张罗着要为我选爱人,还要举办舞会。”
“你们的爱人都是这样选的吗?”
“爱哪里是选得出来的,说准确点是选婚约者啦。”
糸色走在高川前面一步左右,高川没能看见她的表情。雨从云间落下来,纷纷乱乱地打在伞面上,声响清脆。
“雨是甜的吗?”
“什么?”
“雨,不是旧的糖之云变的吗?总该与糖一样是甜的吧。”
“可糖不是咸的吗?”糸色问。
“我们到了。”接待员说。
“这么快?”Taka说,“明明只过了十五日。”
“不是终点站,我们到慧星墓场了。”
“原来这辆列车中途还会停的吗?”Ito问。
“这是唯一一站。”
“彗星墓场是什么地方?”
“字面意思,彗星的墓场,所有彗星轨迹的终点。”接待员介绍道,“轨迹都是最开始便设计好的,彗星会在寿命耗尽后来到这里。”
“有什么看点吗?”Taka问。
“如果你们决定在这里停留一晚的话,你们可以看到K912彗星的死亡,预计十分钟后开始,持续九十分钟。”
“那就这么办吧。”Ito说完,拉着Taka下了车。
站台并非悬浮,像是铸造在坚实的石质地面上,两人跟着观景的标识走到一个小平台。Ito从背包里取出露营套装来,Taka生了篝火,两人在小折叠上坐好。
“好像要开始了。”Ito正说着,视野里便出现了蔚蓝的光亮。
一开始只是一条彗星尾的轨迹,接着分裂成两条,然后是三条、五条、八条,彗星的最后碎片散作一场蔚蓝的雨,拖着尾巴从两人面前划过,完成随后的燃尽。
伴着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有点让人难过。”Ito这样说。
“雨是咸的,蜜是酸的…”糸色向高川介绍着。
高川不信邪地伸手接了一点雨尝,嘴里现在还残留着过咸的苦涩。
“和我的世界不太一样。”高川只能这样说。
“甜是什么味道?”糸色好奇的问。
“在我们那里,甜是和你尝完雨之后嘴里的味道相反的味道。”
“听你的语气是让人愉快的味道。”糸色说,“真是越来越羡慕你们了。”
“还是说回涨潮和糖之云的事吧。”高川有点不知道这么回应糸色,只好转移话题,“回去之后你还要继续等着婚约者被选出来吗?”
“是啊,除非我先爱上人。”
“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不知道爱上人是什么感觉呀,你知道吗?”
“我…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有到了时候才知道吧。”高川顿了顿,又补充,“我那边世界的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我们两边的爱会是一样的吗?你看,已经有那么多的不一样了。”糸色问。
“爱应该都是一样的,大概。”
“说到头你自己也不能确定啊。”
“这种东西也没法确定吧。”高川说。
即使彗星已经燃尽,蔚蓝的雨的轨迹还是长久地停留在空中。
两人各自躺在睡袋里,Ito说:“还记得刚刚我在列车上说的话吗Taka?”
“哪句?”
“怕得不得了那句。”
“哦。”
“你想——死了不就是要永远睡下去了吗?再也不能和活着的人说话,不能看着她的表情,不能知道她之后的故事,就像这个分裂的轨迹一样。”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害怕了。”Taka说。
“是吧?我不太想和Taka分开啊,要是有什么办法让死去的人再回来就好了。”
“很难有那种办法吧?”
“比如说,复制一个我,像那个接待员NPC一样放在这样的世界里,是不是就可以当作我回来了?”
“总是不一样的吧,比如有一个说话和我很像的TakaNPC,但他不会下线,不会成长,不会变化。你会觉得他是Taka吗?”
“真难啊…”Ito感叹。
“要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生死的问题,人类也不会这么麻烦了。”Taka说完,侧过头去,发现Ito已经睡着了。
“所以,你要找到那个Ito,是个什么样的人?”糸色问道。
“突然要我形容也挺难啊…一定要说的话,像线一样的人吧,能连结起你和世界的那种人。”
“不太能想象。”
“我本来是像天上的云一样的那种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喜欢一个人独处,我和世界一直像是分离的,什么时候消失都说不定。遇到了Ito后,被她一直牵引着,才终于逐渐感觉踏在了世界上。”
“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也是这种人啊,没感觉有什么变化。”糸色说。
“可能是因为这不是我原来的世界,Ito也不在吧。”高川说,“多少还是有点改变的,以前的我可不会和陌生人说这么多话。”
“Ito长什么样啊?外貌感觉要容易一些。”
“…我不知道。”高川说。
“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怎么找人?年龄,性别这些呢?”
“一概不知道。”
“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大概类似在一起做着同一个梦,在梦里认识的吧。”高川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这不是连对方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知道吗?”糸色叹了口气。
“不,一定存在的。”高川说。
“我们距离世界的尽头还有多远?”Taka问接待员。
“还有4光年。”接待员说。
“换成现实时间需要行驶多久呢?”
“两天。”
“两天啊…”Taka重复了一遍,又接着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
Ito已经两天没有上线了,少女的形象与之前一样坐在座位上。Taka还是每天固定时间上线,在列车里度过不短的时间。
“世界尽头是什么样的?”过了一会儿,Taka又向接待员提问。
“你不用一直在列车中等的,即使是离线,列车也会带着你们一直行驶。”接待员提议,“Ito可能就是这样做的。”
“她不会这样的。”Taka说。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我就是知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世界尽头是什么样的?”
“世界尽头就是一切死亡后回归的地方。”接待员说。
“具体一些呢?”
“等你看到就会明白了。”
“要涨潮了。”糸色说。
高川刚收起伞,一边注意着不让雨水滴到身上一边问:“涨潮具体是什么样的?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用做什么准备,躺下等待就好。”
“这不是会把身上弄湿吗?”
“等你躺下就知道了。”
于是两人就地躺下,刚下过雨,土壤还湿润,空气里带着一点类似海风的咸味。
“其实我觉得你爱上Ito了。”糸色说。
“你也觉得吗?”高川说着,注意到胸腔似乎正在和土壤一起共振,“Ito也是这么说的。”
“Ito也是这么说的?”
“可我觉得和她的相处好像没什么变化啊,总不能第一面就爱上了吧,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我有点讨厌那样。”
“你和Ito是怎么分开的?”
“挺突然就分开了,现在想起来好像连告别都没有。”
“爱上了也可能会是这样的吗,感觉好累…”糸色顿了一下,突然说,“我好像要沉没了。”
“怎么这么突然?”高川问道。
“沉没原来是这样…Taka,拿好伞,涨潮会把你带到云上去的。”
“糸色?”高川坐起身来,环顾四周也没有找到白裙少女的身影。
“终点站到了。”接待员说,“乘客请有序下车。”
“Ito还没上线呢。”Taka说。
“银河铁道列车从来都是这样的,只会有一个人下车。”
“什么意思?”
“因为车票的价格是一个灵魂。”接待员眼眶的蓝光闪烁了两下,“支付了车票的灵魂不会下车。”
“你到底在说什么,Ito只是没上线而已。”
“你可以先下车看看。”
Taka走下列车,站立在悬浮站台的平整地面上。
眼前是环绕着光环的巨大漆黑天体,光环由大量的粒子构成,缓慢地旋转着,就像——
“就像银河一样。”接待员这样说。
“这里就是世界尽头?”
“这里是世界尽头,也是世界的中心,是世界一切死亡的归处,大黑洞。”
接待员从怀里掏出两个硬币,硬币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把硬币投向黑洞。
“那是Ito给你的灵魂吗?”
“没错,是Ito的灵魂。”接待员回答。
“能把我的也投进去吗?”
接待员看着Taka。
“不,你还不行。”接待员这样说。
高川拿着伞站在花海之中。
花朵正在以奇妙的频率振动,金黄的蜜一滴滴地渗出来,停滞在空中。
高川感到世界的倒转,她不自觉地打开伞,就像糸色说的那样,涨潮开始了,伞正带着她向云落去,在她身后是蜜构成的潮。
她跌入云里。
等到高川从晕头转向之中恢复过来时,她已经站在街道上,行人从她旁边路过,看着她议论纷纷。
“这里是哪里?”她问经过的人。
“看这伞,您是新选的继承者吧,快去那皇宫里,大家都在等您呢。”
路人刚说完,已经有一队护卫来到高川的面前,要将她带到皇宫去,高川收起伞来,跟在为首的那位护卫的身后。
云上的皇宫与别的世界的皇宫没什么不同,高川走上长长的阶梯,来到一众人的面前。
看起来像是国王的男人看着她手里的伞,点了点头:“你就是糸色的爱人吗?”
高川摇头说:“没有,糸色沉没了,我只是拿着她的伞来这里找人而已。”
“你既然拿着伞,就说明糸色是爱上你了,你自然就是继承人,不用推脱。你说你要找人,你是要找谁呢?”
“Ito,我来这里找Ito。”
“世界马上要毁灭了。”Taka说。
“这件事你已经和我说过一百来次了。”接待员说。
银河铁道列车载着三个人行驶在铁道之上,即将第六次经过世界尽头。
“这次我会下车。”
“这次你只能下车了。”
Taka站在车门前,看着坐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的少女。
“你们都会进到大黑洞里吗?”她问。
“是的,我们的躯体都会进到大黑洞里,在巨大的引力里陷入近乎永远的停滞。”
“那么灵魂呢?”
“我不知道,Taka,我没有灵魂。”
车门打开,高川走出去,站在站台的地面上。
她看见很多的灵魂从列车里走出来,Polo、Miu、loot bot、アナログ、0129、Jo4Rnd6e…带着名字的影子一个个投向漆黑的天体,被吞没,随后消失不见。
她看见粒子的洪流,天体的喷发,潮汐一般的光亮轨迹。
她看见列车驶入光环之中,还有恒星从闪耀强光到被捕获的暗淡。
她看见世界的倒转,宇宙的中心。
“既然你要找糸色,那你就得回到花之海去。”
“Ito就是糸色?可她已经沉没了。”
“沉没的人会回来的,你只管下去找她就好。”
“她从什么时候选到我的?”
“谁知道,可能就是从最开始,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我以前也是这样,自己到时候就会知道的。”王后笑着说。
高川站在云端,看着下面连绵的亮蓝花海。
她撑起伞。
Taka站在终点站站台,看着大黑洞的光环明暗闪烁。
她跳出站台。
贵川绫人站在陌生宅邸的门口,看着围栏里面穿着黑衣的人们来来往往。
他捧着一束百合。
ta想,ta将要跌入爱了。
【完】
作者:顾箐
评论:都可以……但同样希望如果吐槽的话轻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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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不小心摔倒了吧?”
撑着半透明的白伞的青年对着少女笑着伸出手,借助他的力量,有些晕乎乎的温昕很轻松地站了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少女的茫然,面前的青年继续补充道:
“怎么了?……忘记了吗?温昕不是想来"虚空"看看吗?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哦?哎……摔得是不是有点痛?”
“这里确实就这点不好,地上总是会有些湿滑,不过风景还不错,所以温昕可以原谅这点吗?”
空喑对着眼前的少女微笑着,他将手中的伞更多地贴近名为温昕的少女。
被大半个伞面笼罩着的温昕迟钝地回想起来了,她对空喑先生口中的【虚空】有些好奇,脑子一热就提出了想来那里看看的要求。
本以为会被认为是任性和无礼的要求而很快拒绝,没想到空喑先生只是愣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
哎呀!!怎么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被自己忘记了!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温昕下意识地向四周看去。
透过半透明的伞的外沿,细微的,绵密的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白色的雨,从天空的无限远处轻柔的落下。
柔和的白噪音滴滴答答地响起,因为是雨声所以总会让人觉得有些渺远。
地面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积水,是很漂亮的黑色。看不清水下有什么,但水面又清澈的足够映出自己的影子。
温昕望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翘起的毛发让她看上去有些傻。她偷偷侧过身子,有些慌乱的整理着自己的刘海。
空喑嘴角勾着浅浅的笑,他装模作样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里的布局简单异常。除了像是永不停息的雨以外,这里就只剩下一把公园常见的铁制长椅,一个同样铁制的公交站牌,一盏有些老旧的路灯。
路灯的光透过圆形的罩子微弱的辐射到空中,紧接着和雨一同落下。几只鸟的影子在水面上啄食着路灯倾泻而下的光。
温昕有些好奇的伸手去接雨和那些细微的光点。冰凉湿润的触感让温昕感觉痒痒的,雨和光都没能在她的手中停留,有些害羞的从指缝间溜走了。
这些雨竟然不会弄湿我的手和衣服呢,好神奇啊!
“啊,所以这里就是……空喑先生所说的虚空,吗?”
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黑白的商人,语气里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求知。
“啊……怎么说呢?”眼前自称商人的青年露出有些苦恼的笑容,“与其说是虚空这样有些高高在上的词,倒不如说这里是世界的间隙……这样的?”
“并非真实也并非虚幻,是一片处在灰色的模糊地带呢!让温昕更能理解的话,像是……明暗交界线那样?”
“嗯……大概有些明白了!”温昕蹙起眉头严肃而认真的回应,作出了一幅原来如此的神情。
不其实我不怎么明白……!!温昕在内心有些羞愤的大喊。
“哈哈,简单的来说,就像是一天中有白天和黑夜那样,”空喑伸出两根手指,笑着将他们交错,“当他们彼此交错的时候,总会有一段时间显得暧昧不清吧?”
“并非白天也并非黑夜,但是又确实是这两者之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差不多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空喑笑着把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此外,这里还能算是半个我的家呢……或许换个定义,像是我家的后花园那样?”
诶!!这里是空喑先生的家吗!虚空是空喑先生的家?!
“诶!是空喑先生的家吗,可是……”这里看上去唯一能休息的只有那个看上去就邦邦硬的椅子啊!温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空喑没有多说话,他笑着领着温昕来到了公交站旁边的铁椅坐了下来。
青年收起了自己的伞,蒙蒙的细雨将他的发丝浸湿,有些乖顺地垂落了下来。他仰起头,将背靠在椅子背上,有些放松地从鼻子里传来呼气的声音。
啊……看空喑先生熟练的动作,这里好像真的是他的家呢!
“哈哈!是不是有些意外?虚空其实是某个人的后花园?”空喑笑着调侃。
“嗯,这个,这个怎么说呢……其实……也没有……”其实还是稍微觉得有些意外的!温昕在心底小小地吐槽。
“啊……果然还是会觉得有些意外呢,虚空应该是某些更厉害的东西吧?看到这些是不是有点失望呢?”
空喑笑着回应,他带着小小的自嘲,而视线平静地落向远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仅仅只是雨,和更远方的雨。
温昕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她盯着那些有些错乱的鸟从自己的脚边蹦蹦跳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与其说意外虚空是某个人的后花园这件事,倒不如说是意外虚空竟然是这么一片祥和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方。
在温昕的想象中,所谓的虚幻,或许是某种更加扭曲,更加荒诞,更加错乱,让人感觉不安的地方……
而这里看上去只是某个更贴近现实的巴士站,而空喑先生像是一个总是在巴士站等待自己班车的乘客。普通到意外的令人安心。
“其实……我觉得这里很厉害啊!虽然……确实跟我想的有些不太一样,不过我觉得这里特别的漂亮。”温昕鼓起勇气打破了僵局,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扣着自己的衣角,“如果这里是空喑先生的家,嗯,或者说后花园的话,那其实我很羡慕空喑先生……”
温昕抬头和空喑一起看向远方的雨。
“因为这样说空喑先生就能经常看到这么厉害的景色了吧!这里真的很美,而且很安静……是一个值得很多人羡慕的后花园呢!”
空喑惊讶而意外地看向温昕,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奇特的笑容——奇异地让温昕觉得他很悲伤。
“啊……是吗!温昕能这样说,我真的非常开心,以后有机会,我也非常希望温昕能够常来玩哦?”
“啊!当然!”温昕连忙点头肯定空喑的话,“但话说回来……空喑先生有说这里像是白昼与黑夜交替的地方吧?如果这样说的话,这里到底是“黎明”还是“黄昏”呢?”
提问的对象皱着眉头,满脸写满了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而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在编了的神情。
最终,像是放弃了思考,空喑伸出一根手指看上去十分严肃地回答道:
“嗯……因为是很多白色吗所以大概是黎明?另一半黑乎乎的看上去更像黄昏一点……”
完全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似乎是听见了温昕心中的吐槽,空喑重新拉起温昕的手,他看上去意外的有些兴奋,开朗地对着温昕提议:
"啊……用文字很难描述吧!我们去看看就明白了!"
这样说着的青年,拉着温昕笑着从椅子直挺挺地往水面摔了下去。
没有反应过来的少女紧闭双眼,意料之中的疼痛感迟迟没有到来,双眼试探着睁开,却惊异地发现自己正在坠落。
从白色空间的漆黑水面坠落而下。
耳边空喑含笑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这里会更符合你对虚空的想象吗?”
没有呼吸不畅的感觉,明明是黑色的水却意外的看的很清楚。没有了跳跃啄食光线的鸟儿,无数大大小小的,白色的鱼的骨架缓慢地游动在这漆黑的水底,空洞的眼窝朝坠落而下的两人看去。
水中悬浮的白色泡泡像是路灯一样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像云一样的絮状物游动在自己的身边。
无法描述……这里,就是和【黎明】相对应的【黄昏】?
温昕无法相信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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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明明说好了这个月绝对会不赶ddl而且认真写的结果还是临时抱佛脚了……我狠狠地痛批自己
总而言之还是oc相关吧……一直没有下手写的原因还有,其实虚空和我一部分oc的设定其实还蛮贴合的,但是这个词实在太大了,并且其实今天写的故事并没有发生过……纯属编纂
但是这个地方确实是存在的……有很多时候我其实也会想:虚空其实不一定非得是某个冷冰冰的地方吧?可以是某个平静的,但是又有些悲伤的地方,一个人等着永远不会来的巴士,某个空无一人的世界的缝隙
所以其实本意是想写一个有些温柔和悲伤基调的小故事,但是因为没有对应的填充的剧情所以写的很单调和痛苦,加上是临时抱佛脚就更痛苦了……好悲伤,下次绝对会更认真写的!!
总而言之,今天的份也努力擦完了……( TVT)/
Vol.241 「守护天使」 毛茸茸的天使
“每个孩子都会有一个守护天使。”妈妈总是在睡觉前,摸着她背上的胎记告诉她,“害怕的时候闭上眼,它会帮你捂住耳朵,跌倒了也不要怕,它会扶住你的。”
所以,当小满被坏人抓住,关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的时候,她其实没有那么害怕。小满把头埋在怀里抱住自己,往墙角缩了缩。她相信,现在她的守护天使一定已经去找妈妈了,在妈妈来之前,她要好好的。
——
林慧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监控画面停在下午五点三十八分,那个穿天蓝色线衫、带着鸭舌帽的女人在校门口的杨树后站了许久,终于蹲下身和小满说话。继续播放的视频里,雨朦朦胧胧的下着,女人牵起小满的手向着路对面走出了监控范围。
“麻烦再看一遍那个便利店门口的录像。”她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豆豆……我是说孩子的狗,它跟着我一起出门之后先跑了,它可能……”
陈警官调出便利店的监控,在画面左下的小小一角,隐约可见半个小巷的出口。所有人紧紧盯着这小小的一角,本就不够清晰的画质在朦胧雨中显得更加模糊。
“暂停!后退!”陈警官突然喊道。屏幕上的时间倒回17:46.23,停住的画面中,一只黑白相间的边牧保持着奔跑的姿势,项圈上的铃铛在雨幕中闪过一丝银色的水痕。
“对!是豆豆!那个铃铛还是小满给它买的……”林慧芳身子前倾,几乎要忍不住扑上屏幕,她紧紧盯着那丝水痕,“它……它在追什么?”
“这个方向……东华街!调东华街的监控,找到那只狗!”
“发现了!它在追一辆白色面包车,车牌XXXXX!”
“车牌号和车型对不上,是假牌照!”
“车从北外环出城了,那个方向有一片车床厂的废旧厂房,附近还有一个村子。”
林慧芳听到警员们通报的最新进展,抓起湿透的外套就要往外冲,被陈警官一把拦住:“出发!联系那片的派出所配合搜救,便装,别惊了嫌犯!林女士你跟我一个车走。”
——
豆豆的后爪在水泥路上打滑,它在雨里面跑了太久,地面上都是胶皮摩擦的气味,空气中草木、雨水和食物的香气混杂,但还有一个特殊的味道,一个十分强烈的恶心刺鼻的味道,之前就是这个难闻的味道把小主人塞进了会动的盒子里带走的。
它在一处岔路口急刹,湿漉漉的鼻头快速耸动,难闻的味道停在了附近。跟着味道从路上跳下来,狭窄的坡道尽头、黑黝黝的树林里,一辆面包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豆豆扒拉着紧闭的车门,又绕着车转了几圈,仔细分辨着遗留的气味。这很难,雨水带走了大多数,地面下是落叶腐烂枯朽的味道,空气中那股难闻的味道还有隐隐残留,然后是,小主人身上甜甜的奶香?
豆豆突然扑到树下,前爪飞快的扒拉着落叶,浅浅的落叶下,粉色的小书包扯坏了,书本散落一地,摔破的牛奶被雨水冲散。
味道从这里分开,难闻的往林子的另一头去了,但豆豆闻到绕回路上的那一边有浅浅的奶香。它在埋着小主人的树下尿了一点,又在回到路上的方向尿了一点,接着去追浅浅的奶香。
——
“找到车了,在这边的林子里!嫌犯从土坡把车开下来弃车了。”对讲机里的声音让林慧芳踉跄了一下。分叉的路口附近,陈警官打着手电,光束停在树下被挖出来的书包上:“小女孩的狗也追这儿了,把嫌犯埋了的书包给翻出来了,想办法找找那条狗!”
身后车边,技术科的王叔突然“咦”了一声,从后轮缝隙里扯出一缕缠绕着金色丝线的毛。“这是……丝线和狗毛?”
“豆豆的毛!”林慧芳的眼泪终于砸下来,“它的项圈是金色丝线编的,小满给它编的……”她颤抖的手抚过轮胎上凌乱的抓痕,想象着那个毛茸茸的小身体怎样拼命阻拦钢铁巨兽。
雨越下越急,陈警官的呼叫声中,警犬黑风也被牵了过来,它反复嗅了嗅书包,之后带着训导员追向豆豆的方向。
——
小满数到第一千三百只羊时,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铁门晃动的声响。
“汪!”
微弱的犬吠在静谧的雨夜中格外清晰,小满触电般跳起来,扒着铁门的缝隙努力往外张望,雨声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叮铃"声。
“豆豆!豆豆!”小满小声的叫着,跟着铃铛的响声走到高高的窗户下,小小的方形窗口嵌在两米高多的墙上。
“豆豆!豆豆!”听着一墙之隔的外面,铃铛声越来越激烈,一道黑白色身影跃过窗户冲了进来。小满被扑倒在地,脸上糊满温热的黏液。豆豆的舌头像沾了雨水的热毛巾,爪子在她外套上勾出细小的线头。她摸到狗狗后腿结痂的伤口,混着泥沙的毛发硬得像钢丝球。
“妈妈说过天使会飞……”她把脸埋进颤抖的狗肚子,“原来是真的呀……”
此起彼伏的犬吠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紧闭的铁门被破开,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顶棚蛛网。当林慧芳带着满身雨水冲进来时,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浑身脏污边牧盘成一圈,小小的女儿被围在中间,月光和警灯的光晕在他们身上流淌成温暖的河流。
后来小满总说那天的星星特别亮,警车顶灯把夜空染成紫罗兰色。妈妈用毛毯裹住她时,豆豆正歪头舔舐警察给的矿泉水,爪印在尘土间开出一串梅花。
——
橙黄台灯下,妈妈往温水里又添了勺蜂蜜。豆豆蜷在床尾打呼噜,爪子不时抽动两下,仿佛还在梦中奔跑。
“每个孩子都有守护天使,”妈妈搂住小满,轻轻摸着她背后的胎记,“它有时候是毛茸茸的,可能不会魔法,但会把你的味道记得比全世界都牢。”
窗外的月光淌进来,照着床头全家福里微笑的母女,和蹲在脚边的黑白色边牧。
——end——
Vol.221「过敏」《雨》
作者:照月游
原作:游戏《三伏》-苏沁真x唐雨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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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的雨有时候总是一阵一阵的。苏沁真想。阵雨过后的太阳将湿漉漉的地面炙烤出一股兼具闷与热的潮气,比起在深川时又是新的不适。
苏沁真在酒店,还是她以前总住的那家,地板像是贴了新瓷砖,床头背景墙仍然是那样,红色丝绒,以前说是高端,现在已经显得有点儿过时了。苏沁真在床上坐,把衬衫袖子挽起来:实际上不挽也一样,夏天衣料薄,被山城的水雾蒸软了贴在皮肤上,就轻易地透出颜色来。她从手腕到锁骨一片又是密密麻麻的红,小臂尤其严重,像是从背景墙上裁了一片贴在手臂上似的,好歹还没有蔓延到衣服遮挡的范围外。
苏沁真叹了口气,她上一次出差来山城还是七八年前的事,在深川的生意做大之后她的出差行程也没少,往外跑的里数加起来也有绕边境三圈那么多,偏偏没有山城的份…也不知道是下属善解人意,还是现在的她和山城的缘分就这么浅。
她自己回来得也不少,但并不太逛,多数只是给父母扫墓,拜访几个人就匆匆走,一般挑在秋天,天气稍凉,多半没有雨,过敏也只是寻常犯,和在深川差不多。
难得出差来一趟,又是夏天,又是雨。苏沁真听见窗外重新开始滴滴答答,摸了摸胳膊,在心里想,又是过敏。
“是赶我走吗?”雨声似乎大了点,手机没响,但她还是举到耳边,语气如常地和空气说,“总得让我出掉这趟差吧,刚见面也太不客气了。”
“你那张签名照,都泛黄了。寄存在我这里也是有期限的,再这样下去,我收租金了啊。”
“你还是不回去吗?你哥等你好久了。”
苏沁真又随口讲了点自己的事,说着说着开始有点发愣,雨声也跟着收敛,她回过神的时候小臂上过敏的斑块已经被闲下来的另一只手挠破了,说鲜血淋漓还不至于,她仍然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也没好到哪去。痒意像钩藤一样顺着她的锁骨又爬到胸前,低头一看前胸已经泛出一点危险的红粉色,她于是也没能像计划那样落地放了行李就把事情办完,先老老实实地去看医生。
等计程车的时候她把那只手伸出屋檐去接雨水,在她从酒店出来的时间里雨又变小,最后落在她手掌上的也只是细细的几线,像是没有重量。上车前她想了想,仍然朝身后迟疑着要开口的下属点头,下属于是带着一腔不解往警察局走,边走边琢磨苏总的意图:行李刚在房子里落地就赶着出门,又不像是要拜访什么人,现在自己先进了医院,也没说业务安排,又让她往山城派出所跑一趟,说问个人的情况。
都快鬼节了,下属腹诽一句,这个时节回家的不得是鬼吗?但她也知道这句话不能带到苏总面前,再者她也不是苏总的什么人,于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派出所里民警交谈。
“问失踪人口…要问谁,叫什么名字?”
“她叫……”
下属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苏总原本打算自己来办,就医前也没来得及写,她就只好大概地学舌:
“唐雨。”
苏沁真说,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您还记得她吗?”
她对面还是以前那个给她诊断过的心理医生,或许是依赖档案的提示,对方也记起来,问她:“你说那次吃甜筒好像没有过敏。”
“嗯,就那次,我还以为自己好了。”苏沁真点了下头,“然后复发得更严重,明明我已经再也不吃甜筒了。”
好了没多久又开始过敏,苏沁真都摸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总说心因,心总是难以捉摸,自己的心更看不懂。在唐雨消失之前,乃至于消失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苏沁真都以为自己是明白的,“挂念朋友”,以为自己能当运筹帷幄的主宰,专心事业也好,结交新朋友也罢,期待过一场新的雨来找她,只有过敏在和她唱反调,无论如何就要折磨她。
她和自己闹了很久的反叛……但时间。时间实在太长、也太磨人了。苏沁真有时候想时间是什么,并不像水,像强硬地把她按进水里的一只手,那水又是什么呢?好像是她还会过敏的病。她一次一次地对着自己的病思索原因,起无名火,每一个医生都说只是心因。那时候过得又烦又乱,她晚上睡觉都皱眉头,梦见三眼神童铁锅下遮挡的脸,梦见那些人,又梦见残破的佛,还梦见电话亭,梦里她总在找,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怎么梦里还找不到唐雨。
不是因为雨。那时候她怔怔地回不过神,后来复盘时感觉像下山的人捡自己断掉的佛珠,把烦躁的碎片都拼回原位,然后不得不承认新的事实。
“不是因为天上的雨。”这时候的苏沁真已经能从容地讲出这些话了,她鼻梁上仍然架着那副眼镜,“只是我自己求不到的雨。”
“我原本想先去派出所再来的,”她叹一口气,“但当时担心太严重,现在也消得差不多了。”
红疹暂时消停下去,现在又只剩下她手臂上挠破的痕迹。苏沁真把袖子又捋下去,再熟练地单手扣上袖口的扣子,除了还有点褶皱外,她又变回了那个大公司里人人讨好的苏总,很有礼貌地朝心理医生鞠了一躬,带着包走了。
生意是要谈的。唐雨今年要是也找不到……回程的计程车里她开始想,那明年再来问问。罪魁祸首杨那些人的骨灰盒都要生锈了,她还猫在哪个角落呢?
她想了想,又把手机架在耳边,开始自娱自乐地和“唐雨”打电话。屏幕也没摁亮,苏沁真继续讲自己刚刚看心理医生提到她,也不知道现在她是个什么熊样,唐雷的火锅店势力都能割据一方了。
下车,又上楼梯。还没上两阶就看下属在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苏沁真没在意,还跟黑屏那边的唐雨讲电话,说:“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山城,还没坐稳就去找医生。唐雨,你要是识相点儿还在楼梯口等我呢,我就不跟你计较医药费了。”
楼梯转角那儿背着身的一个人忽然转过来,带着一点笑说:
“真的啊?”
作者:四戎
得知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今天就带上一把手术刀去杀了他。
你说过不会走的,我说过如果你走了我会做什么。
我默认当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拉开柜子的门,摸出了这把刀,它不大,小巧优雅,可以架在手上。只要我手指足够灵活,我可以为你表演一场非常绚丽的艺术。
为什么我见你非得带上这把刀。你还记得吗,我们是怎么相遇的?对,就是手术刀。我躺在那里,麻醉中幻想着你用这把刀优雅地划破我的皮肤。你就像光明中的王者,鲜血为你涌出,向你诚服。哦你当然不知道,为你涌出的还有我,为你诚服的也还有我。我离不开你,那时我就知道。从那之后,我对你有过于病态的情感,我相信你永远知道,我也相信你有能力永远优雅地装傻。
你是个太过优雅的人,而我是个为你傻里傻气的人。我们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是被你所掌控着。你永远能把所有事情处理好。我不确定,这句话是对你的夸奖还是?
我对你的兴趣怎么来的?你温柔地对待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能处理好和每个人的关系,大家都喜欢你。可也正是这样,你是个表面上太过温暖的人,却从来没有人能走进你的心里。这就像是空调,对就是空调,外表层有多么温暖,中心就有多寒冷。我该庆幸吗?大家都只会经历你的温柔,只有我能体验到你的绝对的冷漠与疏离。可是这不正是说明我们的关系才是最近的吗?但是,我总觉得,我想对你使用手术刀——
割开你,割开你的冷漠,我偏不信。那里一定会有一颗热烈的心。你是个热烈的疯子,不是吗?你明明是一个和我一样热烈的疯子,不是吗?
向我撕咬,求我,和我说,你只会和我在一起。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是同类人啊。
我们是同类人啊,我们就活该在一起。
难道你不能和我一起走吗?和我一起狠狠地操这个世界。
我要拿出我的刀对着你。看着你向我狰狞,向我求饶。
这把刀划在你身上会怎么样?
先从哪里开始?你快告诉啊。
我很暴躁,你快告诉我啊。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使用手术刀的正确姿势,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稳最狠的刀。
就像你第一次对我那样,在手术台那样。
教我。好吗?
你用这种优雅地姿势割开了多少人细腻地的皮肤?告诉我数目,让我嫉妒。
不,不能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你只能挥刀向我,就像我只会挥刀向你。
我们两个魔鬼,我们不应该一起下地狱吗?
我从未迷恋过你。
我只是想杀了你。
因为我嫉妒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你。
所以你不能活着。
你活着,我又要重新嫉妒源源不断的人。
就像我无数次想象的那样。敲他家的门,直到他开门,把包狠狠地摔在地上,
掏出手术刀,抵在他脖子上。先吓吓他。这不是真的动手。
转移手术刀的位置,到手臂吗?哦不,不行,到腹部吧。这是人类最脆弱的地方吗?可是这不是很可爱吗?
你的鲜血多可爱,让我舔一口。
我没有划开那个表面,它会突然先下去然后裂开。你可以看到一层一层的,裂开。
一朵精致的,正在绽开的花。迟疑一会,才有有液体涌出。也可能是流出来。没事的,我会舔干净的。你的一切,我都不会放弃。
我们是应该一起下地狱的人啊。
你为什么要远离我?为什么离我远去?
不能靠近我吗?我好需要你,你也需要我的啊。
你在逃避吗?
我会杀了你,然后杀了我。
我们的鲜血会流到一起,这胜过整整一世纪的紧紧的相拥。
任由世人曲解,任由后人评说。
我没有拿起刀,我没有带上刀。我没有敲他的门,我没有等来他开门。
所有我做的只是,走到他的门前。坐了一天,然后走了。
我是个怂货。
是,我承认了,我不是,也一点都不想让他难受。我只是,只是想再看他一面。
或许想除了看看他,还想看看他的一点点反应。难道你一点都不难受吗。离开我,难道你一点都不难受吗?
我没有,我不想伤害你,我怎么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见见你。
我空手见你,显得那个赖着不走的人是个傻瓜。我想带上这把手术刀,壮壮胆。
即使,那个胆小的我,从不敢把这把刀拿出来。
甚至,那个胆小的我,连你都不敢见。
明天天一亮你就要离去。
你会走,然后永远地离开我。做得好,做的非常好。这是你一生中做过最精彩的决定!
离开我,我支持你。
只不过,停在原地不走的只有我。
这是最后一次我想起你,这是最后一次为你情绪波动。
忘记你,忘记我。是啊,我们从未见过面。
还是朋友的OC,帮TA续写了一段
奥多涅斯合上了这本萦绕着不祥的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代表着结束,她那双玫红色的双眼在眼眶中转动了一下,显得坚硬而透明,奥多涅斯把视线转向我,我感到一阵刺痛,下意识闭上眼睛,随后因不安而再次睁开,她仍然坐在椅子上,抚摸着手里的书,就像它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狗。人的生命逆转成为一块不具形体和特征,小得足以捧在手上的方块,这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奇迹——或是亵渎。等等,她是不是离我近了点?
“它还没有结束,对吗?”我想她在等着我问出这句话,我知道部分的结局。当我越过浓雾般无序的时间乱流,赶到六号哨站时,斯图尔特的尸体已经开始融化了,不是腐烂,而是融化。就像一团奶油,扭曲而苍白,在阴郁的天空下,裹挟着海风的腥臭和铁锈的味道。那双玫红色的眼睛滚了出来,而我在不经意间踩碎了其中一个,里面流淌出清澈透明的液体。我知道,我那时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了,我得与自己的幻觉作斗争,要不然地上的那具尸体会在下一刻摇晃着站起来,把我拖到海里去。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处理完那具尸体的——这是一种简单有效的保护手段,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离开了六号哨站,血红的夕阳笼罩在万物之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孩子。”她无声地笑了笑,我移开视线,以免对上那双记忆中的眼睛。我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随后奥多涅斯说,“我们继续吧。”
夕阳惨烈的血红从窗外渗透进来,它又升起来了,令你头晕目眩,他流出来的血很快就凝结成了粘稠的黑色,从这里开始你的表达被剥夺,受困于无望海里游荡的片段规则,你必须这样做,以至于在脑海中为自己打造了一座囚笼。怀里的尸体最初还是温热的,但在下一秒就又变得冰冷,再下一秒它睁开眼睛看着你,一双死人的眼睛却有如活人般明亮。你闭上眼,斯图尔特的死相仍然残留在眼皮内侧。你深吸了一口气,让血液、海风和死亡的味道充斥着你的肺,即使这并非你的本意——然后重重地呼出来,像是在向死者炫耀你仍然可以呼吸一样。
你又这样重复了几次,然后拿起掉在一旁的匕首,竖着划开了尸体的喉咙。残留的淤血渗了出来,你残缺的手这才开始发抖,询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只听见自己的喘息融入窗外呼啸的风中,至少是你自己感知到的时间,那些......独属于你灵魂的时间,你沉默地把手伸进粘稠的喉咙中,内壁翻开的肉是粉红色的,你的皮肤穿过一层薄薄的外皮,脖子之下没有太多脂肪,但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经脉和管道。喉管里仍然是温热的,一些透明的粘液堆积在你的指甲里,在你把手拔出来的时候扯出闪亮的丝线。
遗憾的是,他的喉咙里没有你那截断掉的手指,按照常理说这不太可能,毕竟他怎么能还有力气把那截断指往下咽呢?你看了看手上鲜红的断面,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这是视野所及里唯一鲜活的颜色,还在往外流血,将你的袖口也染成了红色。这并非你的本意,但你还是无法忽视从手上传来的阵阵刺痛,你扯下了斯图尔特的发带,将其一圈一圈地缠在伤口上,系紧,用牙齿咬着打了一个死结。尸体干燥且毫无光泽的浅色长发散下来,被地上的血成片地染上暗红色。你的手梳过那一头长发,感受着滑腻的触感流过指间,像是把手伸进了海水里。
一道泪痕仍然挂在尸体惨白的脸上,被升起的满月照亮,你垂下脑袋,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温柔、舒适,同时又十分致命。你差点永远睡过去,但手上的又一阵剧痛让你忽然清醒过来,斯图尔特仍然躺在你面前,冰冷僵硬。你再次握紧了刀柄,沿着他的喉咙继续往下划。像个屠夫般切开器官和食道,一寸一寸地摸索着,试图找到你丢失的那截手指。在柔软并且带着点任性的触感中你终于摸到了一处阻塞,它位于胸腔附近,你不得不把手腕带着一截小臂一起伸进去才能取出那截断指。它有着人的指甲,断面渗着血,你不由得想到已死的母鹿腹中仍然新鲜的胎儿。你割下尸体身上的一块布料,把曾经属于自己的这一小部分包裹起来,或许你会再把它接上,或许你只是想留着它,当作对斯图尔特的纪念。
再去看那具被从中间剖开的尸体时,你看见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五官,平滑而苍白,仿佛结了一层壳。你在最后亲吻一次那张脸和挥拳把那层苍白的蜡壳砸碎之间选择了很久,再去看的时候斯图尔特那双暗淡的,显现出腐肉颜色的眼睛正看着你。最终你只是叹了口气,站起身离开了。斯图尔特现在有很多时间来缅怀他自己,于是你把他留在了六号哨站,与漆黑的海水作伴。你意识到此后你的余生都陷入了孤独中。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你知道“巴甫洛夫的狗”这个实验吗?简而言之,就是一位名为巴甫洛夫的科学家每次喂狗前会敲一下铃铛,一段时间过后,一旦铃铛响起,哪怕并不是在饭点,狗也会开始分泌唾液。
人们为这个实验总结了一个更加专业的名词,叫“条件反射”,大意就是说,一旦满足了某些特定的条件,即便不经过大脑的思考,也会做出与条件对应的反应。
比如现在。
当门外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唐绿叶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将零食藏到沙发底下,随之连蹦带跳地翻过沙发背,溜进自己的房间里。
钥匙插入门锁里的声音清晰可闻,留给唐绿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拉开书桌前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随之抓起丢在桌面上的笔,视线落到摊开的习题册上。
钥匙转动,门锁发出咔哒的脆响。随着开门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他母亲的声音。
“绿叶,我回来了。”
母亲的脚步在室内响起,唐绿叶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脚步声的远近,当声音停在他卧室门口时,他转过头。
“——哦,妈妈你回来了啊。”
他摆出一副才发现母亲回来的模样,表情无辜地看向女性。
“嗯嗯。”母亲看起来心情不错,她走入唐绿叶的房间,探头看向摊在桌子上的习题册:“作业做的怎么样了?”
“还在做。”唐绿叶故作平静地回答。
“是吗。”母亲笑眯眯地点点头:“那今天早上做了些什么?”
唐绿叶一时语塞。毕竟今早自母亲出门后,他就没写过一笔作业。
“啊——”唐绿叶扭开视线,看向桌面铺着的书。
目前摊开的是数学习题册,他一笔没写,肯定不能说这个。放在桌角的是英语试卷,也没写,也不能说。不如说所有卷面的东西他都不能说,毕竟这样的谎言实在是太容易看破了。
“绿叶?”
糟了,这个语气——时间拖太长,母亲开始怀疑了!
“啊,我早上在预习。”
情急之下,唐绿叶脱口而出。
“预习啊。”母亲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扫向桌面。
“嗯,下个星期要上新课文了,所以我提前看了看。”唐绿叶忍住惊慌,故意用轻快地语气说道:“有点难,稍微花了些时间。”
“有点难?”
“啊......嗯。”他点了点头:“因为是文言文.......”
“这样啊。”
看着母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唐绿叶在心里松了口气。
幸好他昨天放学的时候提前看了一眼下周要上的课文。
唐绿叶忍不住在心里夸自己是未雨绸缪的天才。想来他的朋友就是因为信口开河结果被父母胖揍了一顿,为了避免这种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唐绿叶还是稍微做了些功课。
不愧是我。唐绿叶忍不住在心里沾沾自喜。我也太有远见了——
然而,让唐绿叶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母亲似乎技高一筹。
“既然这样,”母亲拉过了一个小板凳,坐到他身边,“我来检查一下你的预习情况吧。”
咯噔。唐绿叶的心凉了半截。
然而,母亲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惊恐,随手拿起他摆在桌角的语文书,翻到了目录,开始寻找像文言文的部分。
唐绿叶的视线也不禁随着母亲手指的动作在目录上滑动。
原来预习的文言文刚好在《登高》后面......
......等等。
《登高》?!
“我草——”
“嗯?”
“我、我草——早上才翻过我记得在哪儿!”唐绿叶慌张伸出手,想要抢夺母亲手里的书,“所以妈妈,我给你翻吧!”
然而,母亲一抬手,躲过了他的争夺。
“你直接告诉我哪篇课文不就好了,干嘛那么急急忙忙的?”
当然要急急忙忙了啊!唐绿叶在心里哀嚎。总不能让母亲看到被他涂鸦成高达的杜甫先生吧!!!
“这不是那个,快到中午了嘛。”唐绿叶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合理的借口:“今天中午说好一起出去吃肯O基的,我想早点去。”
“说起来,昨天晚上是这么约定的呢。”母亲短暂思索了一瞬,将语文书递给了唐绿叶:“那么,我们就速战速决吧。”
“好!”
唐绿叶接过语文书,看好页码,开始翻动书页。
好险好险。唐绿叶在心里嘀咕。差点就让妈妈看到开高达的杜甫先生了。自己的母亲一直教导他要爱惜书本,原本他不打算涂鸦的,但是看到其他同学给杜甫画的各种配件,他一时没忍住......
唐绿叶悄悄地瞥了一眼母亲,对方的注意力似乎落在了他摊开的习题册上。趁这机会,唐绿叶迅速将书页翻到课文所在的位置,又悄悄确认了一下杜甫先生所在的页面不会轻易被看到。
但是,毕竟只隔着两页纸,万一他母亲一时兴起往前翻动就糟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母亲不往前翻吗?
唐绿叶一边想,一边将书翻到了课后习题页上。如果让母亲针对习题提问,应该就不会往前翻了吧。
说起来,习题是什么来着?
唐绿叶看向白纸黑字,却不想视线落在了几行浅浅的铅笔字上。
眼珠转动,浅灰色的字句在脑内自动吟诵:
最喜欢你上课时垂首的模样,马尾尖扫过你的脖颈和脸颊,将你认真的表情衬托得更为庄严......
“糟——”
糟了!!!
“绿叶,翻到了吗?”
“啊、啊啊啊我我我翻到了,刚翻到刚翻到!”
唐绿叶迅速将纸张翻回开头,手心不停地抚摸着书页,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几句铅笔字抹掉。
“是吗。那书给我吧。”
母亲将手心摊向唐绿叶,然而后者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绿叶?”
怎么办怎么办。唐绿叶看着手中的书,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是不把课本给母亲,对方一定会产生更深的疑虑,要是被她发现自己撒谎了,她一定会生气,今天的肯O基可能也吃不了了。
但是、但是如果把书给她,不管是前面的高达杜甫先生,还是后面帮朋友写的情书短句,一旦让母亲看到,他都不敢想对方会露出什么表情!
有没有什么办法、有么有什么办法让他从这个困境中脱身?!
“绿叶......”母亲的声音已弥漫起疑虑,唐绿叶抬起头,看到女性的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
糟了。糟了糟了!再不想想办法,他一定会像他朋友一样,变成悲剧人物!
有没有什么能转移他母亲注意力的方法?那种能让他母亲一瞬间做出反应的——
“你不会是——”
“啊!!!”唐绿叶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伸手指着母亲的背后:“有虫子!!!”
“啪嗒”一声,椅子倒地的声音响彻在房间中。他的母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贴到墙边,神色紧张地看向唐绿叶手指的方向。
“虫子?!哪里有虫子!”
“我、我刚才看到它在门口爬!”
“啊啊啊讨厌!快把虫子抓住丢了!”
“我这就去!!!”
唐绿叶“啪”的一声合上语文书,顺手将它塞进了抽屉里,然后撸起袖子冲出了房间。母亲惊恐的碎碎念追在他身后,听着那惊慌失措的声音,唐绿叶的内心涌上浓浓的罪恶感。
对不起,妈妈。他在心里拼命道歉。我一定多帮你做家务,所以这次就原谅我吧!
“可恶的虫子,跑哪里去了——!”
唐绿叶冲进客厅大声嚷嚷,试图掩埋心中的愧疚。他一边喊一边趴到地上,视线扫过沙发底的时候,看到那包被他藏在沙发下的零食。
天啊,早知道把零食藏床底了。但是趁着母亲还在他房间,他应该有机会转移零食——
“绿叶,我来帮你了!”
一道白影闯入余光,在唐绿叶的手探入沙发底之前,他的母亲以气势如虹地将拖把插入沙发底。一插、一扫、一拉,随着她母亲行云流水的动作以及如同巾帼英雄一般的气势,沙发底的零食被扫到了半空中。
薯片自半开的包装袋中飞出,唐绿叶看着那漫天飞舞如同银杏叶似的薄片,内心只剩下三个字。
完蛋了。
他脚一软,瘫坐在沙发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