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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90「新世界」《3508年来信》
文:绿鲤
关键词:新世界
背景:私家后人类时代
文体:小说
BGM:《A Love Song to the Earth》
尊敬的,在这片大地上生活着的先人们:
你们好。这是一封从3508年发回的信,记录着有关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的事情,希望能对你们的生活有所启示。
首先,我想对你们所创造出的文明和文化致以最高的赞美。当我们发现那些遗迹和你们所留下的记录时,都为世界上曾经有这样美丽的古代世界而深深震撼。但是,如你们所见,我们与你们并不是同样的物种。在我们所生活的时代,你们生活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大片的废墟,无论多么珍贵的文化瑰宝,都在历史消泯时全部沉入了水中。
我们的创世神话便从你们的水下遗迹开始。
传说创造我们的神明采集世间各种物质黏合在一起,赋予水与光所制的灵,变成最初的卵,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便消失了。
在后来卵孵化了,便是我们的祖先。在清净的培养池中长大,离开那里之后,祖先们开枝散叶、探索充满危险和污染的世界、学习改变现状的知识,生生不息发展至今。
我们有了文明,以你们所留下的遗迹为基础,碧蓝澄净的大海上树立起洁白的钟形高亭,水生树翠绿的枝叶伸向天空的群星,浮空城市也已经成熟,向着深深宇宙发出了呼唤的歌声。经过一千年七十二期的净化工程,这个星球已经从祖先们诞生时那乌烟瘴气、浑浊不堪、荒芜一片的模样,回归了记录中它最最洁净而壮丽的样子。
从被你们叫做生命之库的海底遗迹里(感谢那位用身体封住了大阀门的人类,她用生命保护了整个时代的物种之火),我们找到了你们精心保存下来的资料,用生物技术还原并按照适应环境的方向进行了合理化重塑,从第一朵水母开始,慢慢还原并创造了一个新的生物圈。如今在这浩瀚的蓝色星球上,生命再一次开花结果了。现在我们在冰鸟的啼鸣中醒来,与昙鲸共泳海中。以光藻为食,披霞贝为衣。我们与万灵一同生活,不去剥夺必需之外的生命,只要太阳不沉没,我们就不陨落。
我们采用了你们的历法,并采取了与你们的时代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组成方式,像你们历史上一位思想家所设想的“communism society”一样。由于我们能够光合作用,不需要很多资源维持生存,除了少量资源用于艺术的享受,大部分的资源被投入到研究探索当中。大家有各自的爱好和分工,各司其职推进着探索。我们同属于一个物种,虽然为了适应不同地区的环境而产生了分化进化,但依然亲如兄弟,没有隔阂。产生分歧时,我们基于尊重对方的原则来探讨,无法达成一致时允许保留意见,追加现况客观条件来选择道路。
一千年前你们的文明留下的地图集和史册出土时,我们震惊于那近乎无休止的战争,以及战争带来的恐怖破坏。所以我们决定并约定,在我们的文明和种族延续的时光里,永远不以国家、民族、主义、流派等人为人造的标签来把我们的人民分隔开来(由于创造的时候就没有性别,所以性别的问题从一开始就解决了)。至少在我们一千二百年的可考历史中,我们始终是一个整体,尊重每一个个体,凝聚在一起面对一切危险困苦,分散开来自由地生活。即使有分歧,也不让它进化成激烈的冲突,这是我们生存遵守的第一原则。
两百年前我们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和方向还是解析并应用你们留下的记录和知识,现在我们已经完全解析了这个星球上的遗产,进入了一个关键的时代。我们的种族在摸索新的道路,也知道我们的文明也终会有消逝的一天,所以我们也希望能把重要的东西留给新的文明,让他们在发现我们的痕迹的时候,也能像我们发现你们时那样,发出惊叹。
我代表我的种族,向你们献上真诚的、虔诚的感谢。谢谢你们在文明的末日里创造了我们,给我们能够抵御地球上一切自然灾害和污染的身体。谢谢你们为我们保存了知识与艺术,让我们能够改变病入膏肓的自然,让我们拥有美德、变得坚强不屈并热爱美丽,世代努力直到新世界建成。谢谢你们把所有的经验和教训都留给了我们,让今日的我们不会重蹈覆辙,从而能够开拓新的道路。
谢谢你们让我们继承了这样一颗伟大的星球。
除去它本身的无上美妙之外,它也因为孕育出了你们而伟大。
对你们将要经历的破灭和灾难,我们深表同情和惋惜。我们的研究者分析,你们的文明走上破灭的道路,是起始于一个十分微妙的契机。但某种程度上,这是你们选择的道路注定导向的结局。世界改变之后,星球变得完全不适合你们生存,你们的社会也一片混乱,近乎解体,人性也在极端的条件下逐步地溃烂。但是你们的末裔当中不乏崇高之人,人类的坚韧和善德即使在那样恐怖的时代里也依然闪耀着,化作火种,传递向未来。
我们祝福你们的文明能够走得更远,愿你们在活着的时间里都不必经历纷争和灾难,幸福快乐直到离开世界,每一个人的人生都灿烂到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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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3508年
评论建议:笑语
文/米琪雅
评论:随意
创作时间比预期长了两倍,反反复复改的部分比一口气写的时间还要长,总之请吃(期待搓手手)
是和以前不太一样的风格!
来归
【岗哨】
老张上班兢兢业业,即使被人开玩笑说:就那荒废的火车站根本没必要每天去看,他也会把脸一板,非常较真地摆手:“那怎么行,国家让我看着,就得每天去看!”
他每日提着钥匙检查根本没人的车站,已经持续一年多。冻得能呵出白气的冬天,响早号的时候天都没亮,靠近火车站的那根旧路灯还发着昏黄的光,挂在路灯杆上的广播音箱断断续续响两声走音的小号。老张偶尔斜着眼睛瞪它,倒也不指望因为这一眼就让声音清亮些。
旧牧坪镇在四年前开始搬迁改造工程。
这里曾是军事基地的生活区,大批随军家属拖家带口来此落地生根,饿了渴了要吃喝,头疼脑热要看病,生了娃娃要上户口上学,几十年人来人往几番拉扯,鼎盛时期也有六七万人定居,把一片飞沙走石的荒漠戈壁,硬生生建成五脏俱全的小城。
但,随着原本的历史任务顺利收尾,加上附近最大的河流改道影响了环境,四年前政府决定让牧坪镇搬迁,和旁边的县城合并。第一年还时不时因为分配方案等弄出点动静,第二年第三年,大家逐渐接受了这件事,高高兴兴地搬去新家新镇。一些念旧的老人家,梗着脖子回忆当年付出多少青春汗水,但被人做思想工作“这是配合国家政策”,也会把烟头默默按灭在发乌的搪瓷烟灰缸里。那不再雪白的缸身周围一行字:为人民服务。
老张年纪大了,早上起来会肩颈疼,他抬起右手压着不对劲的那块肉,顺势朝火车站的方向瞅了一眼。
“诶诶诶!你干啥呢!”
他一声暴喝!小碎步地往前赶,心里还抽空琢磨,咋这个时候有人来?
乌黑的铁门牢牢锁住不再使用的火车站,周围一排围栏有两米高。门前那个人听到老张的声音,放开攥着栏杆的手,慢慢转过身。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裹在厚厚的粉红色羽绒服里,她像一个被抓个正着的小偷,慢慢高举起双手。定睛一看她手掌五颜六色的,是坠着绒绒球的毛线手套。
“不知道牧坪镇搬了吗?火车站都关了,有啥好看的?大冬天的冷不冷啊?”老张一看小姑娘年纪比自己孙女只大一点,硬邦邦的语气就软了,连着问了三个不相干的问题,脑袋可算打过弯:“你是谁……谁家的小孩啊?来干嘛?”
小姑娘笑起来甜甜的,眼睛弯弯。“我知道,我就是想来看看,报备的材料我都带啦,但是岗哨要晚点才开始办手续,就想拐过来看一下火车站。不冷的,我穿得可暖和了。”
老张脸色又缓和三分:“是出去上学的孩子吗,趁封锁前再看一眼?”
小姑娘轻轻摇头。
老张送她去岗哨旁边的办事处做登记,看她有条不紊地从包里掏出身份证复印件、驾照和介绍信。办事处的文书已经四个月没遇到外人申请登记,翻登记簿还翻了一会儿,他们一起看着小姑娘把冻得写不出字的圆珠笔对着嘴巴“哈”了一下,然后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贺小女。
老张在心里想了半天,过去三十年他看过多少孩子在牧坪镇长大,离开,再也没有回来,可这名字他没一点儿印象。
等小姑娘带着通行证开车进了牧坪镇的大门。老张又想起,那介绍信上事由写的访友,担保人写的“赵明松”。
赵明松,赵明松……老张感觉自己记忆是不大好了,赵明松九年前退休,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牧坪镇,听说在温州定居了,孩子几年前考上了大学,成绩特别好,但是前几年好像出了个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来着?
老张念叨着回去要打电话问问儿子,说不定会知道,看着小姑娘开的那辆车在笔直的马路上拐了个弯,消失在路口。老张又担心起来,这孩子看着也不是牧坪镇人,她在这住三天,能住好吗?
【日记】
贺小女自己完全没有这种担忧,她拿着通行证去了牧坪镇的招待所。她很熟练地一个大转,完美地停进了停车位。不过这停车场空荡荡,完美也全无必要。
前台是个敦实的大姐,对居然有人来住招待所感到惊讶,但她立刻想起三天前有人打电话交待,说是当年赵部长女儿的朋友,知道现在牧坪镇没外人,大家也快搬空了,孩子想过来看看,麻烦提前清出一个房间。
贺小女伏在前台的高桌上写自己的名字,前台大姐看着连连夸:“这名字好,这名字好,一看就是家里的小宝贝,真可爱。”贺小女笑着晃了晃脑袋——哪个长辈看了都得夸,多水灵一小姑娘。大姐拾掇的房间在二楼,小女提着行李箱往上走,大姐一开始没留意,瞅了几眼又叫住她:“小姑娘,你这腿怎么了?”
贺小女还是笑:“我没事儿!几年前受过伤,但我走路稳着呢。”
谢完热情的非要帮她提行李的大姐,贺小女把箱子四仰八叉地摊在地面上。现在房间里有暖气,她一进来就被热气熏得脸红。贺小女把坠着绒绒球的手套取下来,暖呼呼的毛线帽子也取下来,最后把羽绒服也脱下来了。她在床上侧躺着,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只能看到身体线条的平静起伏,像一只缠满毛线的猫。
她安静地躺了五六分钟,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种死亡般的寂静从她身上突然生发,好像她在人前的言笑晏晏都是另一个人。她盯着自己的斜前方,对着空气发问:“然后去哪里呢?”
贺小女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日记本,习惯地摸了摸封面,打开看了起来。
——冬天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那么冷那么黑就能起床,虽然只是努力把昨晚没做完的作业快速几笔搞定。牧坪镇很大,装下我的整个童年,可我转学之前,徒步从东门走到西门,居然只走了一个半小时。原来身体幼小时,对世界的看法真的不一样。
贺小女在来的路上把这本日记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在飞机上看,在火车上看,在喝多了奶茶而睡不着的夜晚翻开看。日记中描绘的旧牧坪镇,在贺小女的脑中早化作一张细细的地图,比如她现在所在的招待所,有人用青涩的笔触画一个圈,旁边记录:XX年X月X日,回家的时候在这里迷路了,被父亲找到时大哭。
她支着枕头坐起来,直视前方。一个六岁的女孩,梳着温柔乖巧的齐耳短发,不发一言地站在她的床边,伸出双手。她犹豫着将那本日记递到女童的手上,对方理所当然地消散在空气中,就像她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房间里。日记本在空气中停滞了一秒,然后轻轻地跌落在有些古旧的红色地毯上。
贺小女想起刚刚在火车站,她好奇地看过去,是因为她看到了一名梳着马尾的少女,少女戴着夏日的太阳帽,蓝色的长裙随风飘起。少女不合时宜地站在寒冷的台阶上,微笑朝她挥舞手中的火车票。如果老张再晚来一分钟,贺小女就会对着那个方向挥手。
她的手指拂过日记本上被摸到有些褪色的名字:赵青芃。
“贺小姐。”赵明松把日记拿给她的时候,脸上表情冷肃得有些吓人,“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们两家永远不会认识,不会有交集。”
他不想叫我贺小女。因为这个名字太亲昵了,带着点喜气洋洋的怜爱,更何况这个名字和他女儿的死亡永远绑在了一起。小女微微低着头,执拗地一再表示:“赵叔叔,我想去看看牧坪镇。”她没有特意去看向自己的右侧前方,因为她早已学会如何不表现得异常。在那个方向,身上尽是淋漓血液的赵青芃坐在椅子上看她,眼神无措,好像在为给她添了麻烦而不好意思。
赵明松喉咙动了两下,艰难地同意了。“她如果早点说想回去看看,我早就可以带她回去……”赵明松十分不舍地把日记本交给了小女,忍不住又叮嘱,“请一定要带它回来。”
贺小女点头,脸上是讨人喜爱的笑容:“我带她去看看,再带它回来。”
她不介意对方怎么理解这句话,是代还是带,是她还是它,很重要吗?关于只有她能看到的赵青芃,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显得无辜到可恶。即使不谈幸存者身上背负了亡者“为什么是你活下来”的诅咒,她也付出了自己的代价。
她连自己是贺小女这件事,都花了很长时间拼凑。
【学校】
牧坪镇靠近东门的位置有一个小区,赵青芃十岁之前都住在这里,因为在牧坪镇的最东侧,还安排了校车每日往返去学校。牧坪镇的学校是打通在一起的,小学的教学楼顺着一道回廊就可以走到初中,初中的教学楼再沿着一条螺旋上升的石阶就可以来到高中,牧坪镇的孩子就在这里上学,可以一直从小学上到高三,再用高考作为跳板离开沙漠的深处。
——我本以为我会在这里高考,我一直期待像学长学姐那样帅气地穿过幽暗的螺旋石阶,好像只是走过那个转角,就会来到成为叛逆大人的世界。离开是这么猝不及防的事情,等我意识到我没有做好准备,牧坪镇已离我如此遥远。
三座打通的教学楼全部锁着门,贺小女沿着围栏看向这些存在了很多年的建筑,周围的设施陆陆续续更新,原本的砖墙变成了欧式围栏,后来又更换为更简洁的款式。小学教学楼的门口曾经有一座笨重的喷泉,青芃的日记里写每次到冬天就坏,四年级的时候终于拆掉变成自由活动小广场。
贺小女走到路边,往来的风都是安静的,没有一辆车经过。已经褪色的校车时间牌耷拉着悬挂在那里,昏迷不醒。赵青芃在日记里写了一件事,小学一年级,校门口出了重大事故,放学的小孩子被经过的轿车卷到了轮胎下,接他回家的妈妈亲眼看到自己孩子的血液和脑浆喷洒了一地。这件事之后,牧坪镇学校门前的街道在上下学时间段禁止其他机动车通行。
贺小女将目光投向这条曾经带走性命的街道。她往前踏了一步,感觉不存在的粉雪在她脚下松软的彼此摩擦。她看到两名少女躺在地面,在牧坪镇发灰的马路上,血液鲜红,散发夏日才有的腥臭。她耳朵里填塞了来回震荡的轰鸣,那是刹车片仓促的尖叫和锁死在胸口的求救混合的臆响。右腿打过钢钉的位置开始幻痛,她吸了一口气,食指对着虚空转圈,模拟螺丝拧动的轨迹,一圈两圈三圈,叮,一根不存在的钉子被她起了出来。她熟练地安抚着自己的大脑,没事没事,早就不痛了。惯性地扯动笑容,抬起头,街道上只剩下赵青芃的尸体,对方眼球缓慢转动,和贺小女视线相交,然后她翕动嘴唇。
——下雪了。
贺小女抬头,真的,鹅毛一样的雪,纷纷扬扬。贺小女成长在南方,根据父母的说法,她从未见过落雪,作为贺小女应该感到惊奇而快乐吧,可她这么平静,就像已经在生命里看过千千万万次。她像查验代码bug一样分析自己的想法,那些因没有见过而产生的憧憬,是否是文化中被附加的预期,真正一无所知的人,只会对未知不分真伪地全盘接纳。
贺小女每次看到日记里那段事故的描述都会感到疼痛,这种疼痛是因为赵青芃在书写时也因生命的脆弱而疼痛,还是贺小女被触发了记忆的开关而共鸣,她无从得知。
那场事故同她过往21年的记忆一起从身体里清除了。她醒来的时候,疼痛如潮水周而复始在体内循环,她想要忍耐,却不知道为何忍耐,她对着雪白的天花板小声啜泣,直到有人冲进来检查,然后很多张她根本不记得的面孔交替来到她面前,他们自称是她的父母,她的挚友,她的医生。
然后她问:那么,我是谁?
【游乐园A】
雪越下越大了,贺小女一直没弄明白下雪要不要打伞,但她摸了摸帽子,发现晶莹的雪花没有融化,于是任由自己被大雪落满一身。
从学校走到游乐场要走一段时间,她把围在脖颈的柔软围巾往脸颊拉高,侧过头,赵青芃无声地走在她的右前方。赵青芃看起来是高中生,穿着灰青色的校服,袖子灌满了风,她的脚步有十二分期待,仿佛随时可以跑起来。
我永远想不起来自己高中时候是什么样子了。贺小女平静地接受被记忆流放的事实。确认她因脑挫裂伤失忆后,父母虽然担忧,这种担忧又被女儿苏醒的喜悦穿插打散——所有医生都会告诉家属,昏迷四个月以上的植物人清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与变成活死人相比,只是失忆已经是天大的运气。
不能说“只是”,毕竟她身上有极为可怕的骨折、撕裂、挫伤、失血,但她活下来了。
在另一个女孩当场死亡的映衬下。
贺小女忍不住再次看向赵青芃。她遗忘了所有的事情,可是她如此强烈,如此清晰地记住了赵青芃的脸。因为这是她苏醒之后唯一记住的面容,她一度以为自己才是赵青芃。
这件事很快变成了父母心头的一朵阴云。
一开始谁也没发现,毕竟关于那场事故的任何信息,大家都小心谨慎地不提及,直到有一天来陪护的母亲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她们两人的证件照,也许是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母亲保存下来的,贺小女很随意地指向其中一张,问母亲:“和我一起受伤的这个女孩,她怎么样了?”
母亲的表情变得奇异,她仔细地看着贺小女手指所指的位置,再看着她,对她说:“乖小女,这张照片,是你啊。”
贺小女不能清晰地回想当时的心境,因为每一次事后反刍只不过是在自行演绎她想要的结果。彼时她被虚无的幻痛和耳鸣折磨,可母亲的这句话让她在心的深处推开了一道门,一种大梦初醒的恍然,喧嚣和疼痛也要为恍然退却片刻。原来这才是我啊,那么在我脑中唯一记住的那张脸,她是谁呢?
就从那一刻起,赵青芃开始出现在她的身旁。各个不同年龄时期的赵青芃,在无人知晓的空气里,沉默、羞涩,像一个幽灵。或者,她就是幽灵。
贺小女短促地笑出了声,“哈”的呵出了大量白气。赵青芃转过身对她指指已经荒芜的游乐园,而后手撑着围栏,轻巧地翻了进去。
这座游乐园在赵青芃的笔下,是她儿时的无上乐土,她写第一次在游乐园坐到旋转木马时有多惊艳快乐,“只想在木马上坐满一百圈,但爸爸妈妈不会允许我这么任性,因为还有别的小朋友眼巴巴等着”。游乐园起初半边都是梨树,另外半边搬来两座滑滑梯和小隧道,对没有娱乐的小镇孩子们也够用。后来,也许是领导的小孩到了向往游乐园的年纪,他们沿着游乐园周围建了一圈铁轨,购买了一台会呜呜鸣叫的红皮小火车,每次开放的时候鸣钟三下,小火车就慢腾腾又气势汹汹地绕着游乐园开一圈,轨道上留下一长串小朋友莫名其妙的惊声尖叫。
有了小火车,旋转木马、跷跷板、蹦床、海洋球乐园、八爪鱼旋转机等等小朋友的幻梦制造装备,陆陆续续都搬进了这里。梨树沉默着一步步忍让,又一棵棵被移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妄想出来的千树梨花落晚风,轻易被快乐的记忆覆盖”。但器械会坏,孩子会长大,最早在游乐园欢笑玩乐的小孩子们上完小学、初中、高中,离开了,而更晚的那一批小孩又不再被这些设备吸引,于是蹦床破了大洞也没有人修理,旋转木马的启动亭常年关闭,海洋球乐园大门紧锁,小火车再也没有启动。
赵青芃确认要跟随父亲转学去温州的那年,她开始频繁地来这里。她不再看那些儿时曾钟情无比的设施,好像多看一眼就会生出哀伤的不忍。她最喜欢来到一个以前不怎么踏足的角落,那里陈列着牧坪镇军事基地淘汰下来的废弃装甲车。
——我到这时才发现,这架装甲车居然不是模型,因为它的驾驶舱可以打开。我小心翼翼地从顶盖跳下去,里面的空间非常狭窄,充满尘土呛人的味道,还能看到一些积年陈腐的落叶和碎裂的蛛网。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空间,在这片黑暗里很安心。
贺小女本以为这里的设施会原样转移去新牧坪镇,当她看到和日记记述一模一样的装甲车,有些吃惊。她很努力地踩在履带上爬到车顶,用力抬起更加难以打开的顶盖,看到了时间停滞的落叶和蛛网,现在还有簌簌的雪花,不为所动地下坠。她一样小心翼翼地下到驾驶舱,看到无法使用的操纵杆和踏板,还有可以让整个人靠躺着的座椅。她放松了身体靠过去,没有关上的顶盖正对着她的头,让她能看到一小块圆圆的阴云,浓郁得像是在发脾气。
雪花吹起,雪花飘落,雪花点点在她眉心。
【游乐园B】
这座游乐园所有陈旧的古老的半坏不坏的设备,都留在了原地,它们被牧坪镇抛弃了。贺小女想起她努力复健的这一年半,她去看了“贺小女”以前很喜爱的玩具总动员系列动画,每一个玩具在主人搬家的时候都渴望一起跟过去,但只有最被重视的那个丢失了,才有被多问一句进而寻找的资格。
新牧坪镇会有自己崭新的红皮小火车,他们会和合并县的小孩一起自由自在的嬉闹,那是属于他们的故事。贺小女来到旧牧坪镇俯瞰赵青芃的童年,但她付出了数倍的精力,试图重塑贺小女的人生。
赵青芃有写日记的习惯,贺小女没有。父母找出从小到大珍藏的宝物,给她絮絮地念叨小女是个多么乖巧可爱的孩子,很会撒娇,又甜又软,家里有多少三好学生的奖状,曾穿着什么衣服在晚会上表演,初中被小男生写情书,害羞地带回家立刻被发现,备战高考的时候赶上叛逆期,和父母吵架,短暂地离家出走又飞快被找回,喜欢吃的饭店关门了还偷偷在被子里哭……她一件件听完看完,翻看自己高中初中小学的笔记本,陌生的笔迹,陌生的故事,又询问了很多应是自己朋友的人,摸索着找到贺小女在用的社交平台账号,每一条动态每一条记录她都看了。
她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她唯独对赵青芃的脸记得极熟。她见过形形色色的赵青芃,在她身边,或坐或站,有时候默默流泪,有时露出笑容,她一旦尝试接触她,对方就如朝露,在恍神的瞬间消失不见,只剩她掌心一点凉意,让她坚定一切不过是幻觉。
会不会贺小女和赵青芃是好朋友呢?贺小女曾这样思考,但双方的家庭都予以否认。两个人在同一所大学,但不是同一个班级,也不是同一个院系,在此之前各自的家人朋友都从未听说另一个人的名字。贺小女去查了三年的排课表,只有一次的礼堂大课是重叠的。
那个不幸的夜晚,赵青芃和贺小女一起等待在那个酒驾者冲向的站台,千真万确,只是偶然。
与她面谈的医生分析,或许是因为贺小女在车祸这件极具冲击力的事故发生时,看到的最后一眼的景象是赵青芃的脸。他确认过贺小女的精神状态后,给她看了当时的事故监控录像。在车失控冲过来的瞬间,赵青芃用力地试图推开贺小女,贺小女仓促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刺耳的刹车声。有人闭上了眼睛。
贺小女与赵青芃素不相识。这件事奇妙地梗在贺小女的心里,让她像吃了巨大鹅卵石的饥饿蟒蛇。这样和她命运交融的人,怎么会是陌路。她发疯一样地收集赵青芃的一切,寻找赵青芃的社交账号,寻找赵青芃的生活痕迹,询问她的过往,她的回忆。贺小女觉得赵青芃活在她的呼吸里,如果还有人能更真切地感知赵青芃,那只能是贺小女。
赵青芃的脸挡住顶盖那片圆圆的阴云,她好奇地看着躺在下方的贺小女,像雪花一样轻盈地飘进驾驶舱,她和贺小女额头顶着额头,互相在彼此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贺小女对着赵青芃轻轻呵气,白色的雾不受阻隔地飘到上空消失。
从游乐园离开前,贺小女顺着小火车的轨道绕着整个游乐园走了一圈,积雪、落叶、偶尔还有薄薄的一层冰。她踩在细小的枕木上,脚底传来空洞的触感。在一棵油松下,她们捡到了一本小学生的习题册,看页码旁边的日期,它无知无觉地在这荒芜乐园里呆了五年。贺小女看向赵青芃:“要带走吗?”
赵青芃摇摇头,于是两个人把它放回原处,继续踩着空洞的枕木离开。也许她真正希望留下的是她自己的日记,贺小女想,但是这不行,因为她答应了赵叔叔,要把带来的一切还回去。
【电话】
中午在牧坪镇的食堂吃饭,食堂里还有二十多个人,众人小声地交谈着,有种安心快乐的气氛。今天提供的简餐是宫保鸡丁、蒜蓉菠菜和孜然羊肉,一份盛惠15元,旁边的大锅里还有免费的紫菜汤。贺小女端起餐盘在靠近落地窗的桌子上吃得很香,她的手机适时响起铃声,她看到来电名称,脸上熟练地露出笑容。
“乖小女,到了吗?还好吗?吃的喝的都适应吗?我好担心啊一定很冷吧……”一接通手机,妈妈的絮絮叨叨就快速流进耳朵里,小女笑嘻嘻地一一给她回应,熟练地安抚她的心,说着都好都好,就呆几天,很快就回。她能察觉到母亲对她执意来此抱有不安,但对方不想尝试解开心里的疑惑,因为那不但对现实毫无帮助,也许还会让曾经存在的裂痕更加险恶。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在触及更深层面的对话前转换方向,她还是那个很会撒娇的小女孩,而妈妈还是那个儿行千里始终担忧的母亲,三四分钟后,对话似乎陷入了尴尬的空白,贺小女意料之中地听到对面说,“妈妈就不打扰你了”,她轻轻笑着摇头,然后回答她:“这怎么是打扰呢,跟妈妈讲话我最开心了。”
贺小女不知自己过去和母亲的相处模式,她感觉到彼此的地位与通常家庭不同,母亲变成了那个紧抓着一切不放需要被安抚的对象,而她拥有了至高的权柄,因为她的父母比她更害怕重新建立的关系毁灭。
她看向落地窗反射的倒影,看赵青芃坐在她对面小口地喝紫菜汤。贺小女刚醒的时候,她长期发呆,经常睡觉,偶尔思考一下自己是谁,她也会这样看着窗外,不知道在看风景,还是在看别的什么。母亲最喜欢坐在她床边给她讲,取这个名字曾经让他们家吃了多少苦,好多人说万一你们再生一个,大女儿的名字不是很奇怪吗?爸爸妈妈就要一方面感谢对方的好意一方面坚定地说,不会再生啦,小女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贺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姓,贺小女这个名字,是父母的爱。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秋月梨削成一块块在盘子里码好,如果小女想吃,就会殷勤地喂到她嘴边。
“可是妈妈,你真的确定活下来的是贺小女吗?”面色苍白的少女很少反驳大人讲述给她的事情,她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但那天不知道是什么冲动让她讲出口。“说不定其实我才是赵青芃,而死去的是贺小女呢……”母亲愣住了,秋月梨裹挟着可爱的银色水果叉翻滚到了病床下。母亲的脸色涨红了,像是想挥手给她一耳光的同时羞恼痛苦于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病房门口有推门离开的声音,贺小女后来知道,那是赵青芃的妈妈,那天特意来医院探望她。
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赵青芃的妈妈,即使她出院后百折不挠地尝试拜访,最终松口同意见她的也只有赵明松。那位女儿死去的母亲因为无意间听到的这句话,心瓦解成拼不回的碎片,这使她再也,再也,再也不能忍受看到贺小女。
对不起。贺小女的手指触到落地窗的玻璃上,指尖凉凉。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她只是想在一片白色的空茫里,寻找一点自己可以抓住的东西。
在她对面,赵青芃静静地看着她。
贺小女让自己深深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至少这段记忆她会一直记下去,直到自己记不住的那天。这看起来是废话,但她真心诚意,即使是伤痛,也真的存在过,那是她被拦腰砍断之后长出的新的年轮,是她的身体,她的血肉。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决定等雪小一点,开车去雅努它湖的旧址。
【雅努它湖】
她提出学开车的时候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固执地认为贺小女对机动车产生了PTSD,不知何时会发生的车祸成为心里永久的恐惧。
贺小女再三重申自己对开车毫无阴影,终于还是说服了父母,因为她出院之后表现得如此积极,如此正常,除了在赵青芃的事情上纠缠不休(说来讽刺,她之所以想要学开车,正是为了来牧坪镇),她似乎已经成为了过去的自己,可惜她没办法和记忆一一对照打钩,看今天的日常表演能不能满分。
和甜美宜人的贺小女相比,赵青芃是人群中会被忽视的那一个,她不喜欢社交,没有保存毕业时大家哭着互相交换的纪念册,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找她写——与之相反贺小女的书架上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三大本,即使高考那年这件事已经变得无聊——赵青芃的微博粉丝数不满10人,四年的原创内容不超过30条,她所有的表达热情都用在写日记上。透过她的文字,贺小女能看到那个把自己藏起来的女孩,会为不需要社交松一口气,又偶尔感到有些寂寞,觉得是不是人都应该有非常贴心的亲密朋友,又觉得总应该有人像自己一样,“那也没什么不好。”
贺小女看到笔直的柏油路前方出现曾经的大广告牌,上面嚣张地写着“沙漠绝景美丽湖泊神女之眼雅努它湖”,然后下方的小字写“住宿接待就餐请联系139XXXXXXXX”,她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赵青芃,赵青芃老老实实系好了安全带,把头抵在窗户上闭着眼睛,好像有点晕车。
雅努它湖是突然消失的,它曾经是牧坪镇旁边最吸引外人的旅游景点,这个湖泊有着细软的白色沙滩,大片美丽的芦苇和清澈广阔的湖水。在它被开发起来之前,赵青芃就被父母妥帖地放在儿童推车里带到这里游玩,她用一只陶瓷汤勺尝到鱼汤,鲜掉舌头。父亲洋洋得意地说,啥也没放,就放了点盐,是这里的水好鱼也鲜。
湖水消失后,专家开了两三次会讨论雅努它湖的消失和河流改道的关系,或者跟越演越烈的极端气候也有关联,又或者因为此地地质情况复杂,又或者受到附近的工厂区扩张的影响,最后也没有得出更有价值的结论。总之它消失了,白色的沙滩依旧细软,夏日的阳光依然明媚,湖水不见了,于是游客也不见了。
牧坪镇的搬迁与这件事或许有关,如今无从证实。赵青芃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遗憾,她在日记里写:好想回去看看雅努它湖,即使它已经消失了,但我知道它存在过。她也许曾经和父母隐晦地提到想要回去,也许是她太过于习惯不去要求,这份小小的想念始终被延后,手头总有更需要去做的事,直到她无法回来。
贺小女把车停在一棵孤独的白杨旁边。她畏寒地把耳朵往帽子里掖了掖,又看了看天空。雪在下午已经停了,此处的云层像被梳子犁了一遍,打散成一绺一绺的曲线,露出的天空是灰度很高的蓝。此时接近黄昏,太阳像沉重的蛋黄,躲在碎散的云后逸出一点冷冷的辉光。
湖水消失之后,这里长出了无边无际的白色芦苇,寒风吹过,它们发出窸窣的声响,在窃窃私语“有人回来了”“是谁是谁”“是赵青芃”。贺小女为自己匮乏的想象力感到惭愧,心想若是赵青芃,可能对芦苇的八卦有更生动细致的描绘。
她看过很多雅努它湖是5A景区时期的照片,虽然知道有摄影技巧的加成,她也必须承认那确实是沙漠中的一处盛景:倒卧在湖水中的古老树木,在浅滩里自由嬉戏的寸许小鱼,如同海潮一样规律起伏的波浪,却不会带来海水的腥气,宽厚地接纳投入她怀抱的所有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活了下来,而赵青芃死去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雅努它湖消失了。她原以为有很多东西永世不变,但一座城可以转移,一片湖可以消失,她无法不将此视为某种命运的隐喻,她甚至说不出自己来到此地究竟想要追求何物。自己来这里只是因为赵青芃想要回来,现在她来了,她看到了,她要如何回到过去,如何回到贺小女的日日夜夜。
“赵青芃。”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嗓子有些发紧,“赵青芃!”
她抬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我带你回来了。”
贺小女站在无际的芦苇边缘,身前是苍茫的白,身后是阴郁的灰,而她是一颗粉色的逗点,生机无限,却与此地格格不入。她犹豫着往前,赵青芃突然抬起头,用力将她推开。
就像那个不在她记忆里出现的夜晚。
那个混乱的夏夜,贺小女为了赶另一个校区的活动,在偏僻的站台等车,而赵青芃比她先来五分钟,坐在长椅上,借着广告牌的灯光看书。两个人并没有站得很近。贺小女在打电话,她在站台轻快地走来走去,然后好像发现了什么,挂了电话之后向赵青芃搭话。也许坐着让她感觉到压力,赵青芃将书本收起站了起来。那本后来泡在血泊里的书包了书皮,所以无从得知到底是哪本书,赵明松也始终没有同意拿给贺小女看,这将是她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从命运的这一刻才初次相遇的两人,也许都露出相似的笑容。下一个瞬间,那辆因酒精而癫狂的跑车将死亡送到了。
不,不要。贺小女哀求地看着赵青芃。这怎么可能呢?赵青芃已经死去了,赵青芃只是存在于贺小女大脑的幻觉,人类的大脑是多么神秘,可以凭空制造这么栩栩如生的细节,让她自己都臣服于自己的想象。可她的身体向后方摔倒,是一种明白无误的拒绝。
“别走……”贺小女喃喃自语,她的眼睛刺痛,汹涌的眼泪让她溺水,只能不知所措地喊那个名字,“赵青芃!求求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我已经没有来处,我之所以为贺小女的一切全部崩解离去,只剩下你的姓名是我昔日的锚点,你却要在你最爱的故乡,兀自踏上归途吗!
如果贺小女是对的,如果科学不能解释雅努它湖为什么消失,也许她真的已经死去,而被抽出了灵魂送到她身体里一百次复活的,是再也无法回到牧坪镇的赵青芃,如果她们那天没有在站台对话,如果她们没有相遇,如果她们没有死。
如果命运给她们一个全新的起点,在21岁那年闷热潮湿的夏夜。她们或许会成为朋友,会相约一起来到牧坪镇,在即将永远关闭的六个月前,一起看三座连锁的教学楼,看被抛弃的游乐园,看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白色芦苇。
那样很好,可真实是不会被篡改的绝对。
此刻,她只能失去她。
赵青芃不发一言地露出满足的笑容。她转身向芦苇深处走去,越走越快,无边无际的芦苇,霎那间化作千百万只白鸟,汇聚成不可抗拒的汹涌羽潮,让贺小女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在白色的光带,它们鸣叫着围住贺小女,一圈又一圈,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贺小女的幻痛从右腿扩散到全身,耳朵里是嘈杂的鸟鸣,还有无数声音叠在一起吟诵:“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赵青芃是唯一逆行的光,她自由自在地穿过风的潮汐,在没有人能看到的晚霞的尽头,在依然清澈广阔的雅努它湖水里,平静地沉了下去。
预警:本篇包含轻微恐怖(偏恶心)元素,观看请谨慎!
作者:魇
关键词:午睡
评论:笑语
马半仙
直到现在,我也能轻易在脑海中描绘出马半仙那张脸——尾部下坠的三角眼,偏大的鼻子,薄得有点过分的嘴唇,面庞是北方人常见的扁平类,肤色有点黄,也有点灰。这样一张普通的脸上,神情更是平常,大体是麻木,不经意间露出点狡黠,偶尔会有点激动,接着又回到麻木中去。
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里,大概都会看过一眼就忘却,我却记得极牢。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曾经让我重获新生。
我曾经是让父母头痛的“问题孩子”,彼时,我刚刚从本科学院毕业,怀揣着改变行业的梦想,希望家里能够支持我去大城市工作,全然不顾家里为了供我读书已经负债累累。母亲则认为我应该回老家工作赚钱,不用负担房租的同时也能帮忙照顾一下偏瘫的父亲。我们在电话里吵了好多次,最终,在我毕业之前,母亲告诉我父亲病情突然恶化,我来不及领毕业证学位证,马上买了回家的车票。
到家之后,母亲才告诉我,父亲的病情很稳定,她叫我回来是因为已经给父亲的老同事刘叔打好了招呼,我明天就可以去他那边工作。从仓库看管做起,肯定有升迁机会,最终还可能自己管理一家分公司。不懂事的我气得七窍生烟,对着母亲大喊大叫,合上行李箱就想回学校。母亲死死拽住我,父亲在床上努力地蠕动,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终于摔下行李箱,走到阳台去,把烟盒里仅剩的三支烟一口气抽完了。
第二天,我母亲带着我去刘叔的公司报道。我浑浑噩噩被带着走完了报道过程,他们的说话声像和我隔着几条街。当时的我自然是想不通,为什么家里辛辛苦苦供我读书,最终竟然安排我回来做一个仓库管理员。当夜我开始失眠,这样的状态持续三天后,我开始尝试用各种手段解决问题,从跑步到吃药,从阅读到社交,甚至自慰都试过了,但一切都是徒劳。
这种状态持续了半个月,母亲看到我一天比一天憔悴,也开始为我担心了。她自然舍不得让我去医院,于是在我下班后,她拉我去马半仙家里“看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马半仙,也是唯一一次,在这之前,我对马半仙只是略有耳闻,知道他和刘叔是老乡,会“看事儿”,大约在路上面对面撞到也不会认出来。那天我母亲领着我敲开他家房门,走进去时,我还在长期失眠带来的浑噩中,脸上的神情和马半仙的倒也差不太多。
马半仙看着我们母女,说,“来啦?坐。”说完自顾自走到卧室里去了。我母亲走到马半仙家十五平米大的客厅里的双人布面沙发边坐下,示意我也跟着坐过去,我刚刚坐下,屁股上就一痛,便又站起来,再看沙发上,一根弹簧头钻了出来。此时马半仙正好从屋里走出来,把手上拿着的垫子递给我,说,“沙发坏了,给你垫垫。”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接过来垫好,又坐回去,也不敢坐实,只是别扭地半坐半支着。
马半仙见我们都坐定,便问母亲要看什么。母亲则回答他我睡不着觉。马半仙又来问我,我也答睡不着觉。母亲又说,之前找马半仙算了,说孩子回家来才能发展好,这怎么回来半个月,没见好,反而越来越糟了。
其实当时我看到马半仙的样子,也不抱着什么他能医好我的希望了,或者说,长期的失眠已经让我不知道“希望”是怎样一种美好。我只是机械地回答马半仙提出的所有问题,尽可能详细的同时,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不能因为坐着太痛苦而跳起来摔门而去。我不太记得马半仙当时具体问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母亲渐渐开始抹眼泪,我也开始抽泣,之后,我们母女在那张破旧肮脏的沙发上互相抱着,一边嚎啕一边试图擦去对方的眼泪。等我们都哭累了,马半仙便让母亲先出去,单独又交待了我好多话,大多是要接受现状、孝顺父母之类。虽然是些大道理,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非常受用。最后,马半仙拿出一颗小药丸,让我吃了,说这是他从仙家那里求来的。我接过来,吞下去,之后跟母亲回家了。
当夜,我睡了一个好觉,只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马半仙让母亲出门后,面对着我张开嘴,他的舌头渐渐从嘴中伸展而出,像球马陆一样伸展开身体,像蛇一样蜿蜒前行,我呆滞地看着,看着那条舌头张开它那多毛的口器,咬在了我的舌头上。醒来后我只觉得好笑——我怎么能看到自己嘴里发生了什么事呢!这混乱的梦境大概是连日失眠加上被马半仙家的沙发扎了屁股共同造成的。第二天午睡时,便都一切正常了,而到了晚上,更是一夜无梦。
我对所有认识的人讲述马半仙的故事和本事,也推荐给所有失眠的人吃那种从仙家处求来的神药。现在的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丈夫踏实肯干,虽然赚得不多,但和我这样的仓库管理员正好相配。父亲去年过世了,母亲还很健康。我,非常幸福,也非常感谢马半仙给了我这样平淡的幸福生活。等我的孩子们长大了,我也要让他们回到我身边,继续这样活下去。
作者:【十二招】飛龍
铲子插进泥土中,掀起土块,带出,倒入身旁的筐子。两三次就填满了筐子,肌肉结实的胳膊提着筐子走出长长的甬道,把土倒在了外面。正在外面闲聊的两个人听到这个身体结实的工匠从里面钻出来,其中一个人转头递过水袋,“喝口?今天就歇了吧。”
那个人结果水袋大口喝着,而后擦擦嘴,哑着嗓子,“不了,早点挖通,我们可以早点回去镇子。”
“怎么?想你老婆啦?”
“你不想吗?”钻出来的男人向旁边一撇,向旁边的伙伴翻着白眼。
“哈哈哈,当然想了。”刚刚递过水袋的男人站起身,他的脑子中浮现出了自己女人的身材,当然他不会告诉其他人,她的美妙之处。来这里挖了几个月,都没有时间回到镇里去看看。
“走了,走了,接着去做事。”闲谈的两个人拍拍手上的土,跟着那名一直挖土的男人钻进甬道,继续挖掘这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挖通的洞道。
他们三个都是附近镇子的人,被镇长派到这个遗迹工作。他们并不清楚这个遗迹是什么时候建造好的,镇长告诉他们遗迹的内部需要维护,年头太久,砌在通道中的石砖已经老化,需要更换成新的石砖。
同时,镇长也交给他们另外一个任务,挖通一条地下甬道,一路到镇子上。
“拿着这个。”镇长放在罗恰克,也就是这次任务的头,他的体格在这次的队伍中最壮,就成了这个队伍的领头者,“在你们开始挖那条新甬道之时,按下它的按钮,它可以给你们指引方向和宽度。”
罗恰克看着手掌中的这个小盒子,他认出了是什么作用。这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上面有个按钮,可以帮助人更好的进行甬道挖掘工作。“好的。”他回答到。
那个遗迹虽然就在镇子的西北方,但却几乎没什么人会去那个地方。
在人们的口中,那是个可怕的地方,经常被描述成阴风阵阵,怪物横行。曾经的经历者说看到过没有血肉的骷髅,手上拿着锈迹斑斑的武器,破碎的盔甲晃悠悠挂在骨头上。
还有的人看到说曾经遇到过一种灰色的,软乎乎的胶质怪物,遭遇它的时候,他们是两个人。这个怪物伸出触手卷住其中一个人,拉进那个有些透明的身体里。那个人没过多久就吐出一个个细小的泡泡,溺毙其中。再过一段时间,包裹在这个胶质怪物身体里的尸体就会被消解殆尽,成为养料,而那些不会被腐蚀的物品以及衣物则留在了怪物的体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排出去了。
看到了这一切的那个人趁着同伴被卷进去之时,逃出了遗迹,只是因惊骇过度,不久之后就归于天际,与他那名死在怪物体内的好友汇合了。
等等,一类的传说还有很多。但是,并没有人实际看到这些事,全都是道听途说,很多年了,也就有人并不怎么在意,这几个在遗迹中挖掘通道的工匠就是其中几个。
镇长跟这三名工匠一起来到遗迹之中,一路带他们下到最底层的房间,告诉他们需要挖掘的位置。同时还告诉他们,通道两旁的门要严格按照他所设计的图纸来制作。
房间内放着一座看上去像是金子打造的雕像,大胡子偷偷看了几眼,却发现镇长也在盯着他,赶紧转头看向别处。
“一丝一毫都不能有修改,知道吗?”镇长讲解图纸过后,很是严肃的确认。
“是,镇长先生。”几个人点点头,其中一人问到,“那我们的工钱……”
承接这项活计之前,镇长承诺他们每个人五十金币,虽然要挖几个月,但已经足够他们支撑家里生活好一阵子了。
“一分都不会少。”
通道一英尺一英尺的向前延伸,一块又一块石头被镶嵌在墙上,距离完工的日子越来越近,工匠们的心情也越来越好。
咔嚓。
罗恰克的铲子穿过土层,险些因用力过猛飞出去。“到终点了。”他啐了一口口水,又用铲子戳了几下土层,略有些昏暗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
“真的吗?”跟在罗恰克身后的大胡子挤到前面,用手扒住出口的边沿,撑出半个身子向外看着。外面是一间窗户被封死的屋子,有几堆箱子码在角落。他钻出通道,走到门那里拽了拽,门外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动,听上去像是挂了锁。
“出不去。”他转身走回通道,摇摇头,又重新跳了下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嗨,管他呢,把两边的门装好,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跟在最后面的那名年轻工匠蛮不在乎地接话,“这趟活总算搞完了,我可得回家歇几个月。”
“你小子,我看回家腰要酸几天了吧。”
“你别胡扯。”
两个人在下面吵吵闹闹,罗恰克并没有参与其中,他钻出通道,在房间内仔细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办法看到房子外面的情况,只能听到外面偶尔有脚步声经过。他紧紧趴在地上,透过那一点点门缝隐隐看向外面, 石板砖的地面,看上去很熟悉的鞋子式样,感觉像是镇子上的人会穿的那种。
他试着向外喊了两声,却没有引起任何回音。
返回通道之内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已经坐在地上,彼此不说话。
“我们走吧,先回睡觉小屋去。”罗恰克拎起一些工具,沿着来路返回通道的中段,那里有一个他们为了能好好休息而费力挖出来的小屋,同时,这也是镇长所要求的一项。
小屋内有一张床,两个凌乱的铺盖卷,还有一些补给品和工具。罗恰克打牌赢了,今晚可以睡床,其他两个人只能睡地板铺盖。
“我去看看通道的情况。”这是大胡子工作的习惯,在睡觉前检查,确保无事,也是罗恰克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小心点,这鬼地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油灯的光芒照在大胡子的脸上,也照在崭新的木门表面,上面的清漆刚刚变干,“不会太久的。”他拉开了木门,又再次从外面关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当罗恰克写完当天的记录,准备上床好好大睡一觉的时候,才发觉大胡子并没有按时回来。
“胡德还没回来吗?”
“不知道,别是出了什么事吧?”年轻的工匠早已钻进睡袋,不知在想什么,听到罗恰克的问话也坐了起来,“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人稍做准备,提着油灯到了通道之内,他们慢慢向通向遗迹的那一侧走着。通道内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有,静悄悄,却让人感觉无法呼吸。年轻工匠不时回头看看罗恰克的位置,确认他还跟着自己才敢继续向前前进。
似乎幸运还光顾着他们,一路到通道的尽头,看到了那个安置着样子可怕的金质雕像的房间,“胡德?”年轻工匠将半个身子探出,看着那个房间,用很小的声音喊着。没有得到回答,他转身看向罗恰克,“怎么办?要出去吗?”
“出去看看吧。”罗恰克用油灯向外面晃了晃,看到不远处雕像的附近似乎趴着一个人,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指了指那个方向,然后带头走了过去。
“罗恰克!等等我。”年轻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脚步也稍微慢了一些,走过那段并不长的距离也用了很久。
年轻人接近罗恰克与那个趴着的人之时,罗恰克已经完成了检查的工作。他将那个人翻过来,很轻易就认出了是大胡子胡德。胡德的眼睛圆睁,脸上五官扭曲,左手紧紧抓着心脏的位置。
“他怎么了?”年轻人颤抖的声音从罗恰克背后传来。
“死了。”简单而干脆的回答。
“我们要把他拖回去吗?”显然,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年轻工匠有些慌了手脚,他反复确认大胡子胡德的皮肤温度,冰凉冰凉,仿佛一座冰块雕像。
“先放在这吧,明天我们完成工作,就把他放到另一侧的那间仓库去。现在,我们先回去。”
“也……也好。”听到可以返回小屋,年轻工匠显然松一口气。
小屋内的空气此时也变得静悄悄的,虽然油灯早已吹熄,但罗恰克仍然可以听到年轻工匠翻身的声音,每过几秒钟就会响起一次。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安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是从小屋门口那边来的。
“什么声音……”几乎就是瞬间,年轻工匠的睡袋猛地弹起。
“不知道。”罗恰克回答,他还醒着。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门口的声音仍在继续,咔嚓咔嚓,那是骨头与木头摩擦的响声。咔嚓,咔嚓……声音响了很久,突然停下了。年轻工匠一直盯着那扇木门,好在木门很是结实,没有任何晃动。
年轻工匠想起了自己的老娘,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想起了家中那头有些上了年级的驴子。他用手猛的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手掌沾满额角的汗珠。他的眼睛重新盯着那扇木门,一直盯着,一直盯着,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
“我……我要出……出去看看。”他的声音略带颤抖,似乎在强压心中的那些恐惧。
“你别去,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况。”罗恰克也坐起来,被点亮的油灯让他的眼睛有些一时无法适应。
油灯被提在年轻工匠的手中,微微有些晃动,他没有回答罗恰克的话,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拉开门走了出去。
罗恰克等了很久,很久,没有等到什么人回来。他睡不着,却又不想出去,就这么僵持着,最终终于没有抵抗住不断袭来的困倦,睡了过去。
砰,木门终于被从外面打破,木头的碎片飞的到处都是。
镇子上从此又多了一则传说,三个无法归家的工匠,游荡在那个本就诡异的遗迹之中。而镇子上的人再也没有敢去那个遗迹的了,他们都说那个遗迹受到了诅咒,再后来他们发现自己无法找到那个遗迹的入口,也都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过了几百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从已经被命名为奥林镇的镇子中来到了遗迹,并且带回去了一些消息。她穿过遗迹的密门,在那个位于通道拐角处的小屋里找到一具饿死的尸体,还有一本日记——
一个叫乔森·简森的建筑维护工死在了那个小屋里面,他被一群骷髅困死在那个小屋这种,没有了食物,也没有了水。
mode:笑语/求知
作者:蓁煌
mode:笑语/求知 其实比较想知道观感
声明:为了行文便利,所有出场的生物都会被称作“人”即使他们可能不属于智人这个物种,下为正文。
案语:凯尔特的故事中,曾拥有一个预言:看到过那天流流星的孩子会如同英雄般度过绚丽的一生,但同样,也会过早的故去。听到这个预言后,所有的孩子都被保护起来,闭门不出。只有库丘林,离开了房间去目睹那颗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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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不会关心任何人的想法,祂正在坠落。只要大脑在正常运作,就能想见那惊天动地的疼痛和毁灭。那时的人类早未造出飞机,尚未能够体会这种灼烧的恐惧。不过若是实在好奇的话,各位看官可以有幸去找一个切面平整的山崖,然后体验一下这种感觉。此方法适用于任何一个时代,只要站的地方足够高就行。不过本人不推荐各位看官去擅自去体验别人的生命。
漂亮的彗星尾巴扫过每一个人的视网膜,天外的气息随之涌入鼻尖。人们躯体中流淌的血脉仿佛久等于这一刻,沸腾了起来。不用任何的觋人与天地沟通,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知道:那是遗落的天神。就在任何一个人行动起来去夺得将天神迎回家的荣誉之前,一群女人接住了祂。人们却不甘于这样的结果,他们坚信,见着有份。于是一场追逐女人的争夺开始了。在这场意外中,那女人怀中玉璧一样的祂成为了唯一的一种罪过。于是神向接住祂的女人们许下了一个承诺。
虽然我们并不能直接地讲述超越我们本身的语言,但仍可以尽量尝试着去转述。祂说,如你所愿。汝等将得到这与之相配的生命力量,但要在祂消逝前要将祂送往能够回家的地方。
然后那些女人们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那些追逐流星的人的视野。
就这样,没有任何的预兆和内情地,故事开始了。
若干的时间之后,她们的行踪终于再次被发现,在这片土地上再次展开了一场没有任何可比性的竞逐。狼如何追鹿,他们就如何追逐那心目中的彗星,也就是天神。
如今的他们已经知道了这华彩的星辰的好处:只要靠近祂,那逸散的力量就能够充斥于他们的肉体和精神中,让他们不用狩猎也能精力充沛。或许可能,他们在未来会为了独占这好处于他人互相伤害。但现在,他们全都是追逐祂的盟友。他们轮流地追逐着那群带走神的女人,累了就在队尾休息。即使那群女人离那令人垂涎的力量更近也没有关系,他们总是人数更多的那一方。
这项任务终究是辛苦的。不属于世界的神双脚不能落于凡间的地面,祂会在那里生更发芽。女人们轮流看护着祂。可怜的人,没人知道她们在路上损失了多少,大概是不乐观的。
终于,女人们根据祂的指引,到达了目的地的边缘。那是一片广袤的幽深森林。她们冒着被尾随来的人发现的风险在森林中进行了几次探索,然后发现这里的植物会掩盖一切。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大部分光线,盘根错节的植物让她们难以平稳的行走。在这里,呼吸之间全是绿植的气味,嗅闻那植物芬芳的呼吸之间,有一种仿佛这片幽深的林子要把人的灵魂带走的感觉。
那森林实在是凶恶,她们需要找到别的方式继续前进。因而女人们决定从长计议。在那些饿狼一样的人追来之前,她们这片森林的外围重新依靠神的力量重新建起了躲避他人视线的屏障,然后长久地停滞不前。
实在不好说她们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也许只是在森林中摔得很疼,也许只是面临的危险激起了她们的情绪:她们本不该遭遇这一场旋涡一样摧毁一切的灾难。又或者只是女人们不舍得那短暂的缘分,即使知道注定不可能也依旧要选择挽留。
也许在这场行动中,她们应当对神的庇佑更加自信一些,相信祂能够带领她们穿过迷雾,趁着力量还没有彻底衰减之前尽早地送离祂。但历史没有第二种可能,她们最终还是不得不停留在这建立的庇护中,与围来的人对峙。
在前方幽深黑暗的森林与后方那些像饿狼一样野人像两块钢板一样夹着她们。那些屏障外的年轻人们还在自由的狩猎。他们从女人们的屏障之前经过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们走路蹦跑时掀起一阵风,扰动这屏障将新的空气吹进女人们的世界。
看着外面的世界,她们终于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情绪:要是加入他们就好了。谁不想要这漂亮神奇的流星呢,她们也应当长久的拥有这种生活,不用狩猎,不用担心老去。
然而不论如何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如她们一样应招女神的承诺。
作者:蜂銀
评论:随意
踮起脚尖,脚后跟快速地远离地面,又随着肌肉的放松带着鞋底锤在水泥的粗糙颗粒上。
“光,还没开始——”身后的朋友拖着上扬的语调问。
“没呢。”
简短地回答完,光又踮脚透过高处的窄窗瞧了眼,里面还是一片漆黑。“一点动静没有,推迟了吧。”
“等吗?”朋友又问。
光把左手小臂支撑在窗边试了试,“跟以前一样翻进去得了,灿宇。”
灿宇含混地应两声,走上前来两步,抬住光的左脚送上去一些。上半身进去的男孩两手并用撑在窗的两边,悬空的右脚胡乱蹬在墙上,留下半个拖尾的淡灰印记后终于整个人翻进窄窗那边的黑暗中,只传来一声沉闷的落地。
灿宇慢悠悠绕到转角的小门处,等到光从里面解锁将门拉开,“你来开电?”他问。
光点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U盘抛给他,又消失在黑暗里,灿宇跟着一起进到屋内,摸黑走上几步,踩上两级台阶,被某条绳子绊了个趔趄。
“没事吧?”另一角里的光听到声响,半笑着问,灿宇则随意骂两句当作回答。
这时,屋里的射灯终于亮起来,灿宇回头看刚才走过的地方,横躺着的是音响的电源线。他啧了一下,走到先锋的碟机台旁开机,把U盘插上,选好set。
光从角落里的控制室门里探出手来挥挥,灿宇把监听拿到左耳边,深呼吸两次,按下了第一首的播放键。
于是电流开始在血管里奔涌。
128BPM的渐强鼓点在演出台的木板上复苏,鞋底开始震颤。灿宇眯着双眼,光打开的镭射灯的斑痕从他的眼睑上掠过,采自电子游戏原声的贝斯律动被换成酸音色正在啸叫,被失真滤波器打碎成尖利的片段刺入耳中。
运动,灿宇跟着重拍小幅度地点头,把延迟扭高,然后是回声。
音墙突然坍缩了,这是灿宇正在等待的时刻,他把低频一扭到底,戴好监听。音响的力量顺着地面传达到他体内的空腔,内脏也被鼓点搏动,灿宇开始原地跳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掉充沛的能量。这是他的表演,他的位置。
开场曲就快结束,灿宇左手开始操作渐进渐出,右手按下下一首的播放,关掉所有效果,屋里伴着交通信号灯的音响迎来短暂的沉默,接着是一阵口哨的响起,灿宇拿着麦克风,延迟半拍吹起同样的旋律。
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台前,两人皆吹着口哨,互相使着眼色,这段口哨是光的独创,被灿宇单独加到每次准备的set里当作自己的水印。口哨的后半程混入了两人的人声,简单哼着旋律渐弱下去,变成一段riff。失真再一次拉高,这首是灿宇独自选中的法国那边最新的深浩室,四拍的踩镲在拉高的高频下如尖锐的金属片缀在编制好的提琴和弦流苏上。
流动,一切都是流动的,他们的口哨和人声,走音的钢琴背景,提琴的循环。涡流在空荡的屋内回环碰撞,只需闭上眼,就能随着律动回归集体的原始海洋,灿宇感知着效果器在混沌的镭射之间飞旋,他听见光在随着洋流肆意叫喊,年少的音色像褴褛风帆,两人一同航行。
Livehouse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位穿白背心的寸头大叔 ,他先半是评判地听了一会儿,走到灿宇的身旁,瞧了瞧准备好的set,灿宇对他点点头,被敲了下额头。
寸头大叔冲他喊了几句,但灿宇戴着监听,只从嘴型读出断断续续的字眼,大叔把他的监听摘掉,又重复:“警察这两天在抓我们的集会。”
灿宇撇撇嘴,又看到门外陆陆续续进来平时的朋友们,各自跟随旋律点着头,冲他打招呼。他往大叔那边凑过去,说:“警察又在管什么?”大叔用成年人的三角肌把灿宇挤开,接手了碟台,右手把中频调低下去,对他讲:“警察在抓左翼。”
左,右、中…灿宇向来分不清这些乱七八糟的,只好又撇撇嘴,翻身下台去,加入光和朋友们的队伍。大叔的水准显然高许多,几下就混出灿宇没设想过的回响效果来,洋流逐渐升温,变得像喷发的岩浆,灿宇揽着光的肩,在滚烫的地板上跳跃。
演到set的后半时,警察果然来了,两个帽檐低到挡住一半的脸的男人穿着警服挤进集会中,高举单手叫喊着警察的那些套话,鲜有人回应,大家正跟着大叔演的经典曲目围在一起合唱,警察挤过光面前时,被几人挤来挤去,光笑着喊:“一起唱啊大叔。”招来大家的一阵哄笑。
警察最后挤上台去,两人像护卫拱在大叔的身旁讲话,大叔这时正演得尽兴,摆着头,白色旧背心随意脱掉搭在台上,一边朝警察露出两排肋骨一边把低频再度扭大。两个警察无奈的对视一下,稍矮一些的又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过,去到屋外,想必是呼叫增援,大叔这时开始调起切换,曲子又回到第二首,光的口哨从音响里响起,大家半是起哄地把光挤来挤去,一起吹着口哨,又跟着拿起麦克风的大叔合唱人声的哼唱。
结束,大叔这样高调地宣布完,人群喧嚣着叫喊起来,接着间落杂乱地鼓起掌,大叔把背心攥在手里揽着高个警察的肩膀走下台去,路过两人时把U盘抛到光手里。
走出Livehouse时,警察的数量已经增加到六个,正在让大家一个个扫脸登记,轮到光时,正是矮个警察负责,他看了下仪器结果,把光的名字念出来。
“三浦光,还是高中生,不能来这地方的吧,快回你家去。”光懒散地应两声,走到一边等灿宇。
警察让灿宇站好,拿着仪器扫完脸,又上下打量两眼,“郑灿宇,在日韩国人。”他啧了一下,“这种集会果然外国人多。”
“我家从爷爷辈就在日本了。”灿宇这样回答。
“居留证呢?”
“我没有携带的义务。”
“这样,那你跟着回局里去吧。”警察冷笑两下,说。
光赔着笑举手说,“他是跟我一起的。”
警察回头看了光一眼,“居留证。”
“都说了我没有义务携带,你也不能强行留我。”灿宇回答,他越过警察向光点了点头,又说:“没这种规定。”
警察没再理会,叫同事把灿宇扭着带去外国人的队列里,跑去登记后面的人。灿宇象征性地反抗两下,看着光晃悠着消失在墙角。他走到队伍里,和认识的非裔朋友碰了碰拳,靠着墙蹲下。
手机震了震,灿宇打着节拍默数。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灯突然灭了。
本就是废旧工业区里的建筑,屋外的光照只有间落的几盏路灯支撑,灯一灭,众人便一齐陷入平等的黑暗之中,有急促地脚步响起,灿宇自然而然地跟上,有警察叫喊着让众人不许动作,但脚步越来越多,朝着各个方向出发,追赶的警察则莫名奇妙地或摔个跟头,或撞到墙上。
这是他们的地盘。
灿宇跑着,凭记忆绕过一个墙角,就听到身前的那个脚步声放缓一些,接着传来光憋得及其辛苦的笑声,灿宇加快脚步从朋友的身旁超过,用力拍了他的背一下。
“喂,我关的电救你,谢谢都没有!”光在他身后叫到,灿宇放肆地大笑,两人跑出旧工业区的街道,闯入间断昏黄路灯的马路上。
奔跑,不停地迈步,左脚接右脚,向前。
年轻的心脏支撑着他们一齐跑过粗糙的水泥,鞋底踩过公园的石砖,踩过天桥的大理石,向前。
“到底要跑去哪里?”灿宇问。
“你在前面带路你还问我?”光锤了他一下。
灿宇回头,警察、大叔、听众、livehouse都被他和光远远抛在身后,只剩远边的天空略微泛起的白。
少年奔跑着回想,左翼,右翼,多荒唐新奇的名头。也许一只翼就够了,甚至不需要,他的年轻足够他飞到任何他的地方。
【琥珀眼中】
第一百八十二次作业【挫骨扬灰】原创《琥珀眼中》
文:绿鲤
关键词:挫骨扬灰
背景:架空偏西幻
属性:BL
文体:小说
BGM:《悲しみ雪に眠る(instrumental)》
01
风停了,山庄的屋顶压满了雪。
山庄的主人身下是汗透的床单,背靠着高高的枕头,嘴唇干裂,身体发烫,金色的眼睛却不减锐利,在床前的医生拆开绷带检查伤口时,尤其像壁炉里的木炭上吹来了风。一位少年守在床边,双手握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屏息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医生给虚弱的男人换过药后,直起身摇了摇头:“阁下,恕我直言,如果您坚持一直佩戴琥珀眼戒指,这伤不但好不了,还可能恶化。您也知道,只有健康的身体才能承受得了这东西。请您听我一句吧,摘下琥珀眼,这样您才能……撑过这个冬天。”
“我会考虑的。”他的声音依然威严,收下建议后反过来给医生以叮嘱:“关于我的病情,一个字也不要透露出去。”说话时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点着莹莹的光,被注视的医生微微打了个冷战,点头以医神之名答应了,接着便留下了内服用的药,向山庄的主人告辞。
“安比亚,送格雷曼医生回去。”
被叫做安比亚的少年起身结了出诊的费用,送医生下楼,到庄园大门口时向对方抱歉地一欠身:“这样的大雪天还请您专程过来,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医生也向少年一欠身:“罗蒙子爵一直不肯摘下琥珀眼,也难为你一直在身边照顾了。”只要与那双眼睛对上目光,就好像有什么极为危险的东西透过那层冰冷的金色在看着自己,没有挣扎和反对的余地。传说琥珀眼的佩戴者能让注视的对象下意识地服从,第一次来看诊时他就见识到了,但至今也没能习惯。
“他对我特别好。”少年垂下眼腼腆地笑了笑,再抬眼时笑容里便带了些酸楚:“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这一点不错,折磨罗蒙子爵两个多月的伤口,正是为了营救他才留下的。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去猎一只琥珀蛛跟对方凑一对的琥珀眼戒指,又在命悬一线时被那位无比宠爱他的子爵赶来救下的。
淡金色卷发,碧绿的眼睛,少年立在那儿就像春天的化身。如果说那个像网中央的蜘蛛一样掌控着这一带的男人心里,还有哪里留存着人类的柔软的话,恐怕就是安比亚所在的地方了。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告别了少年,登上了送他回去的马车。
“希望那孩子能劝他摘了那戒指。”
“他的话一定比我管用。”
02
安比亚刚一关上门,罗蒙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放任整个身体瘫在了靠枕上——维持刚才的气势对现在的他来说消耗太大了。他摩挲着手上的琥珀眼戒指,即使闭上眼睛,他的眼前也会浮现出那颗近乎血色的,蜘蛛的眼睛。里面凝着一个青年健美的身影。
“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琥珀眼——辛西娅琥珀蛛的眼珠,浸入冰酒灭活之后佩戴在身上,能够让佩戴者变得更加有力且敏捷。而其中映入了猎人身影的琥珀眼,还能让持有者获得那仿佛魔法的注视。
几年前,刚刚继承爵位的他势单力薄。为了摆脱掌控和打压,他雇佣了年轻勇敢的猎人,组成队伍去猎杀琥珀蛛,获得了这颗成色极好的琥珀眼。于是年轻的罗蒙子爵就戴着那枚琥珀眼制成的戒指,将获得的眼珠分批灭活制造出的昂贵琥珀眼,分配、交易给他想要发展的盟友、想要控制的势力,在几年时间里成为了这里实至名归的领主,并圏下了这座栖息着琥珀蛛的山不让人进入。
与他见过面的人都记得那双金色的眼睛,明亮、锐利、不容拒绝。当他心意已决,即使持反对意见,也很难向他说出反驳的话。盘踞在死亡中的蜘蛛从他的眼中窥视着生者的世界,替他驯服他的属民们。
而受到雇佣去猎杀琥珀蛛的年轻人们拿到了大笔报酬,过上了好日子,却接连在三年之内死去了。人们说那是被金钱诱惑的恶报。
只有罗蒙知道他们死亡的确切原因。
某位老猎人告诉他:杀死辛西娅琥珀蛛的时候,一定要蒙住蜘蛛的眼睛,否则猎人的影子会留在蜘蛛的眼中。到冰酒灭活的时候,伴着生命力被解散那“嘶”的一响——影子的主人也会死去。
很可惜,这位老猎人在那场狩猎之前就离世了。
只有他,只有他,把这个狡猾而危险的秘密揣在左胸的口袋里。智谋、力量、加上一点点琥珀眼的魔法……他披着年轻猎人的影子,周旋于各个势力之间,一步一个血红色的脚印,才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这件血淋淋的好宝贝唯一的副作用是会让持有者像那些凶暴而对猎物格外挑剔的蜘蛛一样,对雄性产生额外的兴趣。夺去蜘蛛性命的,蜘蛛也将断绝其生命延伸的道路。无论直接还是间接。
但他不在意。
从他口中说出的一切都可以是假的,唯有对安比亚的爱,他深信不疑。在安比亚之前他也有过许多可爱的宠物。他们也很美丽,美丽得他很快就会腻烦,然后他们就会被丢弃或处理。
唯有那个孩子是不同的。
当他在开着花的苹果树下看见那个男孩的时候,他几乎以为是春天的化身站在了眼前。
少年抬头轻嗅洁白的苹果花,小小的花瓣洒在他阳光般的卷发,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时,碧绿的眼中闪过小鹿那样的惊惶。最后他对他报以有点心虚而腼腆的一笑,背在身后的手向他交出了在那个花园里折下的花。
罗蒙曾自认在情场上纵横潇洒,直到遇见安比亚。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并不知道何为爱情。
是爱情让他对那只小鹿念念不忘,也是爱情让他动用了琥珀眼的暗示去蛊惑他的天使,同样是爱情,让他无法承受摘下琥珀眼的焦虑——哪怕只是想一想,忽然涌上来的慌乱都会让他拼命摇头驱散这个念头。
这座庄园,这些财富,这群盟友,这一众追随者,这心爱的天使,这一切都是琥珀眼带来的。在他受伤休养的这段日子里,他一点点像蜘蛛一样用丝网联结起来的一切,都随着中央的自己迟迟没能痊愈而发酵出了摇摇欲坠的危机感。其他的东西他都不在意失去,他有在伤愈之后一样样寻回并再次拴牢的自信。唯独安比亚,唯独安比亚,如果摘下了戒指,无法延续那魔法的暗示……不行只有安比亚不可以一丝一毫感情消退的危险一个冷淡的眼神他都不能承受!!
仅仅是动了一下那样的念头,关天闭地的窒息便涌上来。失去了大半力气的手紧紧抠住那枚琥珀眼戒指,罗蒙将头仰过去,让身体向着柔软枕被沉没,努力去呼吸。
“罗蒙?罗蒙你还好吗?”
当缺氧的感觉逐渐退潮,他睁开眼睛看见他的天使回来了,正张开双翼俯身于他。于是呼吸也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伸出双手相迎,深深拥抱这份随时都像是要崩溃的安全感。
安比亚过去最喜欢把脸颊靠在他的胸膛上,但现在他不敢。他知道,隔着一层衣料,男人的身上开着一座玫瑰园。小鹿把下巴搭在他肩上,湿漉漉的呼吸像是哭过一样卷过他的耳轮:
“罗蒙,把这戒指摘了好吗?”
“安比亚,我不能……”身体的脆弱已经渗透到了他的精神里,即使是他的天使提及那个举动都让他微微抱紧了对方。而他天真的小鹿用柔软面颊蹭着他的鬓角,不解的语气听上去那么委屈:
“为什么?戴着它你的伤就好不了,两个月了,一点儿要愈合的迹象都没有。它在消耗你的生命力,罗蒙……医生说你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
安比亚的重量小心翼翼地压上来,他感觉到鬓发里滴进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正滑进他发丝深处。耳边的呢喃打着颤,那气音像是叹在他心头上:
“罗蒙……我感觉我就要失去你了。”
“不会的,安比亚……”罗蒙侧过脸去吻小家伙的脸颊,却无法继续说下去了。他说不出那些他无法兑现的承诺。诸如“即使戴着它我也会好起来”、“一定会没事的”,他深知自己早就应该摘掉琥珀眼,可现在他已经在恐惧的恶性循环中朝着破灭的方向走了太远了。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拜它——那颗盘踞在他手上他灵魂里的琥珀眼所赐。
在罗蒙子爵用死去的蜘蛛驯服他的属民时,死去的蜘蛛也在驯化他。
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身体健康而意志强大的时候,年轻的子爵觉得自己能够掌控一切。蜘蛛已经是亡魂,不能撼他毫分。在这样盲目的自信之下他落入了蜘蛛的网中,想要挣脱时却害怕起“挣脱”本身。
在长久的沉默后,他悄悄向这能致他死地也能拉他复生的小情人吐露了心声:
“安比亚……我怕,摘下这戒指,我就要失去你了。”
然后他听见他近乎绝望地笑着一叹:“你是不是发烧了在说傻话?”安比亚撑起身,红着眼圈问他:
“还记得你告诉我琥珀眼有什么用的那天,你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03
那是一个焦糖色的秋日,庄园外的山林洒下金屑,在林间铺出一面蜜湖,然后宁静就被一阵蹄声打破了。
庄园的主人拼命蹬着马刺,领着一队卫兵骑马踏碎那面蜜湖闯进林中,一路冲向山路尽头密林的深处。马匹无法继续前进,他便呼喊着“安比亚!”,下马向树林里冲去。即使有着普通琥珀眼的加持,卫兵们也跟不上心急如焚的主人。
安比亚的名字从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回响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罗蒙穿行在巨树丛中,不断环视着周围,寻找着他的小鹿的踪迹。慌乱的呼吸中他在心里无数次痛骂自己,为什么要对安比亚隐瞒琥珀眼的能力?为什么绝口不提琥珀蛛的危险性?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一个人带着武器从庄园溜了出去,只说要去猎一只琥珀蛛。
“他什么都不知道!”
在那怪物面前他才是猎物!
罗蒙一直顺着有人走过的痕迹搜寻,直到一声惊叫给他确定了方位。当他扬起一路落叶赶到,他的天使正在腐败的植物中匍匐着,努力爬出那庞然大物的攻击范围。
树冠的阴影里琥珀蛛屈起的腿在蓄势,刃状肢高高扬起,血红的六眼紧盯猎物。那八足的怪物猛地伸出了利刃飙向小小的人类,安比亚甚至还没看清赶来的是谁,就在一阵飙风和一阵闷痛中被吹了满身的落叶,
琥珀蛛就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透明的螯牙在刺进他脊背之前的一霎被一杆投枪生生拦下。
“跑!!回庄园去!”
那一枪罗蒙回想起来都感到后怕,只要有一点偏差,他的小情人就会被他亲手钉在地上,变成蜘蛛的晚餐。
而那时安比亚看见那个男人的轮廓镀着清清的光出现在不远处,勇气和力量好像都回到了这小小的身体里,他拼命蹬掉缠在腿上的蛛丝,从地上挣扎起来朝罗蒙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却不防被劈下的刃状肢再次砍倒在地。
幽暗林间忽然开出了玫瑰色,密林的上空忽然惊起群鸟,没能追上的卫兵们也听见了那声响彻山林的怒吼。
“那是人类的声音吗?”
也许那一刻罗蒙已经不是人类了,透过金色的眼睛,那里已经没有理性存在。
只一瞬,人形的野兽掣出佩剑向着那狰狞的怪兽迎了上去,一手举起剑鞘挑开另一侧斩下来的刃状肢,一手提剑直刺向蜘蛛的头颅。
伏在地上的安比亚的视野因为背部伤口的剧痛而一阵阵发暗,当他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的东西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罗蒙的背上像是扬起了一只昆虫翅膀,华贵长衣变成了散乱的布条,伤口在他的身体上结成了彼此粘连的网,血腥味浓郁得仿佛这里的空气都是红色。
少年捂住了嘴——那从他后背高高支起的是琥珀蛛被斩断的刃状肢,深深扎在他的血肉里。他的剑不知什么时候脱手了,十字墓碑一样斜刺在蜘蛛的背上,却没能把它送下地狱,剩下的那一边刃状肢和透明的螯牙亮在空气中如明晃晃的刀子,随时准备收割了人类的性命。那个男人却完全没有退意。
身后是安比亚,他不会退。
眼中的世界忽然被折射得四分五裂。
安比亚站起来,咬着唇圆睁着眼睛,不让泪水淹没视野。他用还能使上力气的那只手把地上的投枪拔起来,缓缓举起,举过头顶时身形微微一滞:
“罗蒙!接着!”
少年用尽全力投出去的那杆枪被握进男人手里的瞬间,那双金色眼睛后面的人类的意志又回来了。而后枪身翻转抵住了刃状肢的关节,一拨一挑再向要害处拼死一刺,紫血喷了男人满身。琥珀蛛抽搐着抬起了半个身子,被捅烂了基部的两条腿掉在地上,失去平衡而转了大半圈。罗蒙趁机握住刺在蜘蛛背上的佩剑,就着那怪物转身的动势给那庞然身躯开了一个狭长的口,紫色的血和黑色的内脏随他收剑而从伤口里汩汩地淌出来,蜘蛛发出凄厉的尖啸,在地上沸腾般翻滚,让整片密林都颤抖。
罗蒙拉起安比亚的手,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快点跟卫兵汇合,就能逃出生天。
眼看着黄昏的光辉已经穿透树隙,洒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但尖啸声突然贴着后颈响起,攥紧他们的呼吸。
“趴下!”
安比亚只听到罗蒙那么说,然后就被护在了那破碎战旗一样的身体下。蜘蛛的螯肢从那个身体的边缘露出来,在眼前抽搐了一会儿之后终于不动了。佩剑从下往上贯穿了琥珀蛛的头颅,代价是用不执剑的手臂抵挡刺下的螯牙。
安比亚抱住浸透在血里的罗蒙,声音都像被身体里的旋涡卷了下去,说不出话。罗蒙只是放开了剑,撩开挡住他眼睛的头发,说:“不用怕,它已经死了。”
它死了,每一只眼睛里都映着他的影子。
“对不起,安比亚。我会把一切告诉你的……我早该告诉你了。”
无比抱歉地,力竭的罗蒙让安比亚把蜘蛛的眼睛都挖出来,嘱咐他好好收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在看着言听计从的小家伙颤抖着手把这些血淋淋的圆球装进包里之后,才安心地靠在了他怀里,等着卫兵赶到,将他们带回庄园医治。
在病榻上,罗蒙把关于琥珀蛛的一切告诉了安比亚。比如一定要把蜘蛛的眼睛带回来藏好的原因,比如若不是有着琥珀眼的加持他们可能都会死在那里,包括曾经害怕他胡思乱想而隐瞒的那个副作用。
这才是他的小情人最在意的一点。安比亚听完后垂下了眼,背上和心上都隐隐作痛,让他的声音带着叫人心疼的颤:
“也就是说,你选择了我,可能是因为……”
罗蒙躺在安比亚身边,血痕未净的手握着他的手,在别人眼里关着蜘蛛亡魂的金色眼睛,在他眼下融成一片温柔的蜜湖。
“我是凭着自己的意志选择了你的。”
“对。”在这覆着深雪的隆冬,面对久久没能痊愈的虚弱的男人,安比亚红着眼圈儿露出笑容:“我也是凭着自己的意志选择了你。”
“所以我们才会做那么多傻事。就像我想要一枚跟你成对的戒指,就像你冲进森林里来救我。”
“所以罗蒙,你一定要好起来。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还有很多事情想跟你一起做。”
“我们还要在春天回到相遇的那个花园,那棵苹果树下;我们要在夏天玫瑰盛开的时候举行婚礼,不需要任何人或神来祝福,我们要在一起;我们要在秋天的林场里打猎,还要一起在结冻的湖面上滑冰……”
“我还有一生想跟你一起度过……”
少年的手握着男人的手,十指相扣。掌纹重合的时候,高傲的子爵也红了眼圈。
“罗蒙。”他说。“摘下这颗琥珀眼戒指,活下来,让我给你戴上一颗新的,在无名指……好吗?”
他也想在春天和他一起回到那棵开花的苹果树下,想在玫瑰盛开的夏天与他交换戒指,想一起去打猎滑冰,想这余生都与他一同度过。
他点了头。
而后他的天使向他俯下身来,额头轻靠着他的额头。就像每次亲吻之前那样,他们闭上眼睛,安比亚拉着他的手,轻轻捏住了那颗琥珀眼戒指。
“我们倒数3个数,然后就好了。”
少年说:“3——”
戒指离开了他的指根,留下的浅浅勒痕感觉到空气凉凉的。
男人说:“2……”
戒指划过了他的指节,身体好像卸下了负重,变得轻盈起来。
少年说:“1——”
戒指离开了他的指尖,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什么东西消失了。琥珀眼真正离开了他的身体,先前的恐惧和担忧有了正式成立的前提。而在他的慌张形成燎原之势前,少年的声音轻轻呢喃着:
“我爱你。”
然后一个吻安抚了整个世界。
04
那个夜晚罗蒙子爵睡得格外香甜。
当他从酣眠中醒来,他的天使穿着睡衣蜷在他身边,睁开惺忪睡眼,笑着向他道早安。
“感觉好些了吗?罗蒙。”
“好多了。”
“还怕吗?”
“怕什么?”
“昨天你还怕得连命都不要。”
少年调皮一笑,翻身起床,钻进了衣帽间。罗蒙也笑着看他离开视线。
年轻的子爵感到自己好多了,也许再一周,不,三四天,他就能下床,跟他小鹿一样顽皮的小情人在庄园里散步了。
这么想着,他看见他的小情人戴上了昨晚刚为他摘下的那枚戒指,抱着一个漂亮盒子走出衣帽间,放在窗边的桌子上。那是存放着那只蜘蛛的眼睛的盒子——是他亲手杀死的,眼中映着他影子的那只琥珀蛛。
“安比亚?”
安比亚只是不紧不慢地打开窗,从窗台的积雪里抱进来一只银壶。春天一样的少年来回偏转着手腕,看着戴在了自己手上的琥珀眼戒指问他:“这颗琥珀眼是哪儿来的?”
“安比亚,你在做什么?”罗蒙感到有点无力。
“回答我,罗蒙。”少年碧绿如春芽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他,透过那双绿眼睛,有什么更加危险的东西注视着他,不可反抗,无法拒绝。
“几年前……我雇佣了一批猎人,让他们去猎杀琥珀蛛。”
“没有告诉他们平安回了家也会送命,对吗?”
罗蒙无法回答。他怔在那里,全身的血液都仿佛结了冰。
“那你知道这一颗映着谁的影子吗?”天真的面孔配上仿佛能够致人死地的眼神,强烈的违和感让他不寒而栗。
罗蒙推开被子,挣扎着想要下床。他不知道他的小鹿这是怎么了,但他又好像知道为什么。
他的小鹿,他的天使,他的小情人,春天的化身,好像突然离他远去了。
他的脚踏在了地面。他走向他心爱的人,但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在向着他坍塌下来。他头晕目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倒在了地上,或者跪着爬向对方。他像是隔着水声听见,他的天使问:“现在你还认为你是爱我的吗?”
被爱情救活的男人脱口而出:“爱……”
在那个音节飘出舌尖的时候,他好像全都明白了。
他看见他的挚爱打开那只装着琥珀蛛眼睛的盒子,将那些映着他影子的眼珠,一颗一颗地,倒进了在雪中冰镇过的银壶里:
“我不会忘记你的,不会忘记我是如何失去挚爱的。”
随着那一串此起彼伏的“嘶”,罗蒙子爵,庄园的主人,这一带的领主,那令人脊背发寒却只为一个叫安比亚的少年而温暖的金色眼睛,熄灭了。
春天一样的少年看着那个男人倒毙在自己脚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停了许久才呼出来。他垂下眼,将那枚戒指举到唇边。
柯瑞尔,现在可以安息了。
那一年他爱慕的猎人从山林中回来了,带着累累伤痕和丰厚的报酬。在他们最喜欢的那棵苹果树下,他说要在玫瑰花开的盛夏带着他离开这里,用诗人们喜欢的那个词,叫“私奔”。他们要在山中的湖边建一座小房子,在那里养一群羊。在秋天去林子里打猎,还要在冻结的湖面上滑冰,在二人的家里,一起度过余生。
美丽而不切实际,只有少年才被允许那样放肆地幻想。
但是年轻猎人的死讯很快传来。人们说那是恶报。他不信。
后来,在子爵游览花园的时候,安比亚站在了那棵苹果树下。
罗蒙戒指里的影子,他绝不会认错。
罗蒙,尊贵的子爵大人。
睡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可以亲手割断你的脖子,但我没有。
这种死法比他经历的更痛苦。但这样不够。
把你引到琥珀蛛面前的时候我可以转身逃走,但我没有。
你所受的伤比他重三倍有余。但这样不够。
你的伤口久不愈合我可以纵容着你衰弱而死,但我没有。
你的精神承受了漫长的煎熬。但这样不够。
既然柯瑞尔的爱也随着琥珀眼的魔法渗透到了你的身体里,就让你为别人的爱而失去理智、为爱人的背叛而享受那深情和绝望的风暴吧。
这是你罪有应得,对吗?亲爱的罗蒙。
安比亚走近了子爵的尸体,纤细的脚从睡衣下摆里探出来,如小鹿试探河冰,小小的脚掌踩向那饱受折磨而消瘦了的脸颊。
然后停在空中,又收了回来。
安比亚深深呼吸,忽而再次红了眼圈,这一刻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挣扎般的心跳。
“我爱他。”
-END-
作者:杨生煎
要求:随意
历史上有很多个长安城。生活在第一个长安城里的人将这里称为镐京,在这座长安城里,一个哲人提出了一个问题:假如镐京的房屋、砖石和城墙在将来无尽的修缮中被逐渐替换,直到每一块砖和每一块木头都不再是最初的砖木,镐京还是镐京吗?哲人的学生通过朴素的常识,回答他:既然镐京还叫镐京,那么就还是镐京吧。哲人又问:如果它的名字也被更改了呢?后来正如他所说的,四百年后,这座城市改叫了咸阳,再一百年后,这里就成了长安城;再后来,这里又有了更多名字。因为接下来的故事发生在这里叫做长安城的时候,所以就将这里称作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长安城。
崔生所生活的长安城是历史上的第五个长安城。这座长安城是用石头高墙构成的,上一个长安城里用泥砖和木头建成的房屋道路,已经全部被替换成了北方运来的坚硬花岗岩石砖,城里的人也完全换成了新的。住在这座长安城里的人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砌墙。这并不是说这里的居民都是泥瓦匠,而是指砌墙之于这座长安城的居民,就和买跑车、买名表一样是生活的一部分。大约从第二个长安城的时代开始,长安城里就开始有了一类不种地也不做生意,整日在街上游荡,动不动就闹出人命案的年轻人。如果他们看不惯哪个官吏的作为,或受人恩惠,或被人教了一些类似“侠义”之类说不清的东西,就会冲进官府或贵人的宅邸将里面的主人杀掉。是以自古以来的长安城里的王公贵人都不得不修建院墙来挡住这些年轻人。而院墙越高,这些年轻人就越勇武,越有热情冲进去杀人,以至于诞生了一种叫做“游侠儿”的新职业;游侠儿们的本事越高,贵人修的院墙就越高。于是到了第五个长安城的时候,整个长安城里的房子外都密密麻麻围满了高墙,小门小户建两道围墙,高门大户建十层高墙,皇宫的宫墙数量则是个秘密。如果一只鸟从空中瞥了这座城市一眼,会以为自己飞到了非常遥远的西方海岛上那座著名的迷宫。也有很多人不喜欢这样的高墙,在崔生的故事发生的同时,就有一个黄姓的年轻人往高墙上啐了口水,愤愤地离开了这座长安城。
崔生就生活在五道高墙内的家中。“崔生”的意思是崔姓的年轻人,并不是崔生的名字。但崔生本人的名字并没有太大价值,重要的是“崔”这部分:崔生姓崔,他的父亲自然也姓崔,他的爷爷,曾爷爷,上溯至他在清河郡的祖先都姓崔。崔生家的第五道围墙是由他的父亲建造的,用来庆祝他父亲的官阶超过了他爷爷。这一天崔生去拜访的宅邸则有十道院墙,到了这个级别,宅邸主人的名字就是不方便透露的秘密了,只能知道他可能姓卢。这位贵人在三日前在朝堂上不慎被笏板磕裂了左手小指的指甲,因此崔生受父亲的命令前往探病。崔生就是在这座十层高墙内的宅邸中遇见红绡的。
历史上的红绡活到了非常高的年龄,远超过她后来的丈夫崔生。红绡年轻时非常漂亮,在那位贵人宅邸里当家伎时正是红绡最漂亮的时候。并不是说被昆仑奴磨勒从贵人宅中盗走后的红绡就不漂亮了,只不过是那之后“美丽”就不是她的工作内容了。尽管一件事不再是工作之后,再做它就会变得非常快乐,但是人也不会再为它竭尽全力了。但尽管红绡是当时长安城里最漂亮的伎人之一,崔生第一次见到红绡时牢牢记住的却不是她的面容,而是她染成红色的指甲。
和话本故事所说的不同的是,崔生在去贵人宅邸探病的那天根本没能记住红绡的容貌。如果崔生的父亲再努力一些,晋升到六层围墙的等级,崔生家里就能养几个有红绡一半漂亮的歌伎了。这是因为崔生的外祖父家有六层围墙,只有和外祖父家平级了,崔生的父亲才能坦荡地在崔生母亲面前豢养家伎。是以那一天崔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家伎,当然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女人。因此当时崔生坐在红绡身边,并不像通常的宾客那样欣喜,反而浑身虚汗,不敢抬头,只好盯着红绡端金碗调制甘酪的手,最终只记得红绡漂亮的手和染成红色的指甲,和那双漂亮的手所做出的暗语手势:她伸出三根手指,又翻了三次手掌,最后指了自己胸口挂着的小镜子。这是一个简明易懂的暗语,三指是指她在贵人府中十院歌伎中的第三院,反掌三次和胸口小镜指十五月圆夜。
需要说明的是,崔生年轻时也是一个漂亮的少年,根据历史上的记载,崔生年轻时面白如玉,眉目清雅,同时性格娴静。后来他与红绡的风流事败露被贵人追讨时,正是因为两人站在一起的观赏性极高,才获得了贵人的宽大处理。当红绡作为贵人家中的观赏品坐到崔生身边时,崔生实际上也是他父亲派到贵人家中的观赏品。道理上来说,崔生的观赏价值是提供给贵人的,但红绡是个不太客气的女人,一般历史上用“红”做艺名的伎女,都是不太客气的类型,女人如果太客气,处处礼让,就没法像她们那样留下话本故事。红绡虽然是贵人家里的观赏品,却毫不客气地和贵人一起享用了崔生的观赏性。
很多年以后红绡回忆起在贵人府邸遇见崔生的那天,能够提供很多崔生没记住的细节,比如那天贵人府中提供的茶水是武夷大红袍,配以将鲜桃挖成一个个小球,糖水浸渍后浇上甘酪的甜品,崔生手足无措,脸红得像红绡新染的红指甲。这些细节构成的崔生形象和过去来到贵人府上的宾客形象是截然不同的,他年轻、俊秀,并且有少年特有的天真和茫然。这种形象,从生物学上来说,是非常狡猾的:他不仅在攻击女人作为女人的部分,还向女人作为母亲的部分发起了隐秘的偷袭。红绡作为一个不太客气,同时厌倦了十层高墙的女人,决定将这种观赏价值据为己有,于是果断大胆地向崔生传递了暗语。
昆仑奴磨勒就是在这个时候登场的。收获了红绡暗语的崔生回到家中后,陷入了非常传统而经典的少年的哀恋。尽管慌乱的几眼让红绡的面容在他印象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这种模糊反而将红绡的美貌抬高至了无穷的高度,因为模糊不明,她便具有了一切可能性,进而成为崔生心目中完美女性的理想模型。而又因为红绡与崔生之间所隔着的十五道高墙,这种完美对崔生来说遥不可及:崔生猜出那暗语是在透露红绡的所在,但即使他猜出了,又如何翻越十五道高墙,去到红绡身边呢?向父母提起红绡是万万不行的,自然也不存在去向贵人讨取的可能性;他纤弱的身材更不可能夜闯贵人府邸,即使他去到了红绡身边,也无法与红绡长相厮守。很多迹象表明,在第一次见到红绡的那一天,崔生就将自己的人生一直设想到了七十岁,到那时垂垂老矣的他子孙满堂,但仍会想起十七岁在贵人府上看见的美貌家伎。遗憾的是,他远没能活到七十岁,但红绡最后至少活到了九十岁。因为这爱恋无望,崔生反而毫不吝啬地将这些爱恋的愁苦告诉了身边的仆役。昆仑奴磨勒便在仆役之中听说了小主人的忧愁。
在崔生和红绡所生活的长安城,有很多事物和过去的长安城不一样了,昆仑奴也是其中之一。上一个长安城,也就是第四个长安城,曾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有着古往今来最大的集市,从中亚牵着驼队过来的商人和从东南坐船而来的商人,就顺路从大陆边陲掳掠一些矮小黑肤的人,在路上替他们搬运货物,到了市集就和货物一起卖掉。这些矮小黑肤的人就是昆仑奴。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长安城消失后,新的长安城里就买不到昆仑奴了。是以显贵如故事里的那位贵人,家中也只有美貌家伎,而没有昆仑奴。
崔生的家仆中为何会有昆仑奴,现今已经无法考据。在这个高墙构成的长安城里,有很多事物是无法解释的,因为层层叠叠的高墙下不可避免地会有层层叠叠的阴影,阴影中就会有无法解释的东西,比如昆仑奴这样旧日的幻影,比如因为游侠儿很难再闯进高墙而诞生的,能够躲藏在阴影里,名为刺客的新职业。
在这个发生在长安城的故事里,名字是最不重要的东西,而名字的不重要,和名字所有者的重要程度恰恰是反比。贵人是故事中最尊贵的人物,他的名字就完全不可考;崔生的名字中重要的部分是“崔”,代表他清河郡崔姓的祖先;红绡尽管有名字,却是一个艺名,用以表明她的职业。昆仑奴磨勒是整个故事中唯一有着真实完整的名字的人,但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内在意义和价值,在他盗走红绡又潜逃之后,如果贵人用“磨勒”这个名字通缉他,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也正是因此,当磨勒向崔生保证他可以帮崔生实现愿望时,崔生丝毫没有当真。正是因为这些奴仆是最不重要、最没有权势的人,崔生才会放心向他们诉说心事。但崔生又隐约觉得昆仑奴磨勒似乎和其他仆役不一样。他黝黑的皮肤和矮小健壮的身体隐匿在高墙的阴影下,仿佛一个不知来处,深不可测的幽然魅影。到了十五的夜晚,磨勒出去了两次,第一次带回来一包用昂贵香料熏过的女子衣物,第二次带回来了一个沉重的妆奁。直到此时,崔生才意识到磨勒所说的都是真的。当磨勒第三次出去时,崔生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既期待磨勒真的带回红绡,又希望他不要真的带回她。
实际上在过去的十七年中,崔生的愿望总是能够实现的。这座长安城以外的世界里,愿望不得实现才是人生活的常态,但十七年来崔生都生活在这座高墙砌起的长安城里,并不知道那些更普遍的道理。崔生四十岁的时候,这座长安城的所有高墙都被长安城外来的、他从来没有见过乃至几乎不知道他们存在的人们推倒了,他家的五层院墙和贵人家的十层围墙都没能幸免。到那个时候崔生才会怀念起这些总是默默实现他愿望的高墙。十七岁的崔生在等待昆仑奴磨勒第三次回来时,正忧愁地想,如果红绡真正来到他身边,他终于敢于看清红绡的脸,会不会让红绡那模糊不明的至高美丽消失。在那个时刻,他对愿望总是能够实现厌倦起来。
关于“夜盗”,红绡的记忆反倒不如崔生的那样细腻。昆仑奴磨勒出现时,她几乎没有听完磨勒的话就立刻让磨勒带走她的衣物和妆奁,没产生一点应有的怀疑。她只记得自己被磨勒背着,在长安城如迷宫般的高墙上空跳过,跳起时像鸟一样停在空中。很多年后,当这座长安城的所有高墙都倒塌时,红绡站在废墟上,所想起的就是这一天夜晚她在半空中俯瞰的长安城。历史上红绡活到了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她看着人们兴建新的长安城。在新的长安城里,没有她已经厌倦了的十层高墙和快要厌倦的五层高墙。
由于故事发生在这座长安城,这个故事又被定性为“夜盗”,所以第二天天亮,贵人就立刻发现了自己府上失窃,并开始全城搜查丢失的财物。在这座长安城里,每一次失窃都是非常珍贵的,因为每户人家都砌了至少两层围墙,并附属了大量防范措施,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让这些高墙环绕的宅邸主动打开大门供人搜查。红绡被盗后的白天至少有二十户人家在搜查中被抄没,但这是另外的故事了。
到了下午,躲藏在崔生家中的红绡就被贵人的卫队找到了。但出乎崔生意料的是,贵人并没有惩罚崔生和崔生的父亲,甚至就这样将红绡赠给了他,只是命令逮捕昆仑奴磨勒。而昆仑奴磨勒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像昨晚一样高高跃起,在围墙之上飞鸟般跳跃,然后便消失在那些高墙层层叠叠的阴影中。崔生对此惶恐不安,贵人便发自好心地解释:这个昆仑奴是抓不到的,他是围墙的精怪。这个解释崔生似乎懂了一些,又没能想明白。
昆仑奴磨勒消失后又过去了很多年,在这些年中,这座高墙构成的长安城变得更加密密匝匝,围墙外的道路狭窄到只能一人通过,所有的牛马车都只能停在长安城外。崔生不再是少年,但他的愿望仍然大多都能实现。红绡在离开了十层院墙的宅邸后,逐渐也厌倦起五层院墙的宅邸。再后来的一年,也许所有人都忘记了,在崔生与红绡相遇的那天向高墙啐了口水愤愤离开的黄姓年轻人再次回到了长安城,这座由高墙建成的密匝如迷宫的长安城便轰然倒塌了。
人们在这废墟上兴建新的长安城。
——END——
作者:暮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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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关茗。
我已经死了。
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就花了我三天时间,而后我又用了半个月才大概有了些零碎的回忆。
最开始我总是茫然地坐在阳台望着楼下一整天发呆
我做鬼时才发现世上原来哪都有鬼,但鬼与鬼之间并不打招呼,一天坐下来,只有这家的小橘猫总是朝我喵喵叫,最开始我没有搭理她,后来她常常在我身边睡懒觉,我终于忍不住摸摸她。
我小心地碰碰她的耳朵,尽管我的手指并无法真正触碰到她,却还是有种温暖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名字,我叫关茗,但我还是没有能想起猫咪的名字,所以我喊她“咪咪”,她似乎能知道我在叫自己,总是能慢悠悠地晃着尾巴过来。
我知道,咪咪是我的宠物,这地方是我的家。
于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家,这时我才感觉奇怪,为什么我之前一直都没有到家里看看呢?
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轻飘飘地飞过,自从变成了鬼我的注意力总是很涣散,我很快就被家里的场景吸引,桌上有桌布,地上有地毯,阳台上也都是大把大把的枯枝,家里有很多相框,但都倒在桌上,我没能回忆起这个家以前的样子,只能将眼前破败的景象深深刻入脑海,唯有地板上凌乱的猫脚印给这个家增添了一些活力,但咪咪为什么独自徘徊在家里呢?
其实咪咪并不总是待在家里,她也会跑到外面去,但自从我有意识以来,她就没那么爱出去,我总觉得她是为了我,心里难过之余不知是否该庆幸我回来了。
我只好摸摸她,叫叫她的名字,咪咪总是很配合地把脑袋凑上来,发现好像没有真的蹭到后又会看着我,看起来好像有些不满,但她总是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想要蹭蹭我,最后发现怎么都蹭不到就会干脆地离开。
咪咪还会在走的时候回头看我,希望我摸摸她,我心里隐约记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很经常出现,生前我总心软要去摸摸她,现在我反倒希望咪咪能够找个新主人。
2.
或许是我的心愿实现了,后来咪咪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家又只剩下我。
这时我才回忆起,我原来待在这里是要等一个人。
3.
我又回归了大部分时间坐在阳台上发呆的生活。
我知道我要等人,可我不知道是谁,家里的房间上了锁的房间进不去,没上锁的房间我徘徊过很多次,却还是一点记忆也没有,因为实在太闲了,我开始哼着歌在家里跳舞,变成鬼之后可以跳着跳着飞起来,还可以把自己的头扭下来,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有一回跳得太猛烈把头都弄断了,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总算是看到了自己的样子,穿着碎花裙子,高高瘦瘦又白白净净,好像并不是临死前的样子。
我看自己的身材猜想我肯定是个美女,想到这又觉得开心起来。
在漫长的等待期间我开始试着把相框拿起来,起初毫无动静,后来竟然真的立了起来了,只是我太激动,它一下子又倒了下去。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我看到了照片上是结婚照,虽然我没有看清上面的脸,但我知道那是自己,这时我又有了一些隐约的回忆。
我想起有个男人脸红红的,叫我关小姐,然后我笑着说老古板,你怎么要结了婚还这么叫呀,然后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握着我的手好半天,才喊了一声老婆,我捂着嘴笑了好久。
我还是没能回忆起他的样貌,他的名字,却回忆起他的手包裹住我的手时的温度,回忆起那时我的脸上也泛起热气,我的心因为那句称呼而小鹿乱撞,我现在好想再看看他,再叫他红脸,而后我要亲亲他的脸叫他更不好意思起来,我还想再多问问他,工作怎样,睡得好吗,有好好吃饭吗……
我好想再见见他。
虽然我还是不明白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回到这里,但我知道,我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他。
那一天我坐在阳台,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我想起我生前也会这样期待着他工作回来,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他还会回来吗?
我又想起咪咪,突然觉得或许我被遗忘也很好。
4.
我蜷缩成一团睡在阳台上,直到被开门的声音吵醒,鬼魂其实不需要睡觉,但打发时间也很无聊,最近我越来越喜欢闭上眼睛放空,也常常放空着放空着就真的睡着了。
我就坐在地上,咪咪扑进我的怀里,理所应当地扑了个空,但咪咪还是躺在满是灰尘的地上露出自己的肚子撒娇,我摸了摸她肚子,感觉她看起来又瘦了。
“咳咳”
像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胡斯文咳嗽了几声,记忆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我本来什么都没想起,却在听到这个声音时回忆起了大部分记忆,我停下撸猫抬头看胡斯文,他充满血丝的双眼下是黑青色的眼圈,胡渣倒是记得刮了,手里还揣着一束玫瑰,只是头发有些长了,人也瘦了一大圈,颓废得像老了十多岁。
我想起他向来在意自己形象,还有些小洁癖,又有鼻炎,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想着想着我就开始掉眼泪,但胡斯文看不到我,我只好自己抹眼泪,又轻轻地摸摸他的脸。
我知道我碰不到他,我只是尽可能地贴近他,隔着一层难以跨越的障碍,慢慢地摸摸他。
真是瘦了呀,咪咪瘦了你怎么也瘦了呢?
还好胡斯文没有动,他呆呆地像个木头,过了很久才蹲下身喊猫咪。
“……咪咪”胡斯文用沙哑的声音喊着猫咪的名字,咪咪看了一眼没有搭理他。
我想,原来它真的叫咪咪呀。
“想妈妈也不要老背着我来,我可以以后多带你来逛逛,别老弄得一身灰回家,你奶奶要念叨的。”我印象里的胡斯文话并没有这么多,他蹲下身但又不被猫搭理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可爱又落寞,我忍不住笑起来。
咪咪看我笑又朝我走来,胡斯文会错了意想摸摸她,咪咪昂着头躲开了手,我拍拍胡斯文安慰他,虽然我也知道他并不能感受到一个女鬼的安慰。
但胡斯文大概想起了什么,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意,这又与我印象里的他一样了。
5.
胡斯文花了很长时间打扫这个家,也换上了新的花,桌布地毯之类的没有办法一下子洗净,我看他愁眉苦脸过后一下子将其全部扔入洗衣机时险些想打他,但最后家里好歹能见人多了,咪咪也被他抓住洗了个澡,还好他回车里拿了猫包毛巾和吹风机,不然这家里也不知道积了这么久的灰还有什么能用。
我叹了口气,这男人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后来胡斯文打开了那扇紧缩的房门,我也跟了进去。
原来那里是我和他的房间,和外面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更温馨些,房间摆上了不会枯萎的干花,有很多精致又可爱的小挂件在床头,都是因为我喜欢才摆上去的。
我还蹲下身摸摸桌上的小熊猫,想起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我缠着他买的东西,还想再回忆更多,胡斯文却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回头看他,发现他本来还算平静的脸上布满了阴霾。
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很多回忆,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我已经等到了我要等的人,胡斯文却要保留着满满的回忆等永远等不到的我。
我看着他开了门却又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他像是在门口生了根,脸色苍白得跟石雕似的,只是脸上的眼泪不住地流下。
我走过去想帮他擦眼泪,但我擦不掉。生与死的距离是那样绝对,我只能也跟着他掉眼泪。
我们俩像个小孩子一样一哭就是一下午。
6.
晚上平复了心情的胡斯文收拾了房间,咪咪睡在客厅里,她岁数也大了,没那么爱活动了,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她前阵子回家时撞东西脚折了,胡斯文带着她去医院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好,但精神头也不如以前了。
胡斯文躺在床上,对着床头我的照片絮絮叨叨地说这些最近发生的事情,他说咪咪最近总算又能跑啦,爸妈身体也很好,不需要我太担心,家里都很好,一切都井井有条,却偏偏不提自己。
我坐在床边听他说话,时不时点点头接话,他好像个小孩子,讲着讲着又红了眼眶,但疲惫沉沉地压在他的眼皮上,他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低起来。
“………老婆,我现在没有你,也能过得很好”
[说谎。]
“只是…我总感觉能听到你的声音……”
[嗯,因为我在说话呀。]
“或许是我太累了吧,你这样容易寂寞的人,想必是会怨我的,怨我半年了才回这里。”
[笨,我怎么舍得怪你。]
“……唉,你总爱说我笨。”胡斯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斯文,你就是老这样,说你笨又不改,遇到事情就憋着,我才会担心你到又回到这里来。]
唉,我也叹了口气。
[怎么就瘦了呢,我费了好大劲才让你胖点,咪咪也从小猪咪瘦成小竹竿了,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这么皮呀?]
胡斯文没有回应我,他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但只是这样我也觉得有些满足。
[斯文,我最近常想我为什么要回来,你也看不见我,这值得吗?]
我慢慢地躺在了他的身边,摸摸他的脸,听说灵魂有8克的重量,他能够因为感受到我的重量而安心吗?
我不知道。
我只能继续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
[但现在我想,还好我回来了,听说人在睡着时反而更容易听到鬼怪的声音,我知道你一定能听见的,你要好好听我说呀。]
[斯文,我已经死了,但你还活着,咪咪和爸妈也还活着,所以不要太挂念我,我心胸很开阔的,就算是你找别的女孩子我也不会难过的哦。]
[我只是很担心,我现在也才回忆起来,那天我被车撞了之后,我就在想,你要怎么办呢?你又爱逞强又不爱说话,会不会照顾不好自己呢?]
[可斯文,你其实做得很好呀,今天也没有忘记要刮胡子了才过来,衣服也很衬你哦,我记得你以前不太会给咪咪洗澡的,但现在不也能上手了吗?]
[斯文。]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睡眠中的胡斯文并不安稳,他的眉头依然紧皱,于是我伸出手,抚平了他的眉头,他表情也舒展了一些。
我现在才想起,我一直待在阳台是因为这是第一时间能够看见他回来时的地方,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是因为那一天是我初次见面的周年纪念日,我等不及地下楼准备去附近快递点拿礼物,却没想到……
他知道我爱漂亮,死前还让人帮我化了妆,穿的也是我最喜欢的裙子,我也知道他舍不得我,我就想我一定要回来看他。
[斯文。]
我又念了一遍他的姓名。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我想我该走了,斯文并不是那样脆弱的人,他以后也会有新的人生,即便没有我,他也能过得很好。
[我知道的哦,你肯定是怕回来家里想起我,所以才和爸妈住一起的,对吧?]
回答我的是胡斯文平缓的呼吸声。
[斯文,要好好照顾咪咪,她也很爱你的,爸妈家里要记得封窗,别老让她出来晃,太危险。]
[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老熬夜,应酬少喝点酒,家里不爱摆花就别弄了,周末多出去晃晃……]
沉睡的胡斯文好像真的听到我在说什么,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我轻轻吻上他的额头。
[晚安,亲爱的。]
再见。
7.
胡斯文睁开了双眼,或许是因为这间屋子有关茗的气息,他意外地睡得很好,这几乎算是是自从关茗走后他睡的第一个好觉。
胡斯文正想起床,却发现咪咪不知何时窜了进来睡在他枕头旁边,房门明明昨晚已经关好了,现在却敞开着,就像是有人走了忘了关门一样。
胡斯文若有所思地摸摸咪咪,小橘猫难得地乖巧任他顺毛,胡斯文好似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
“咪咪,你知道吗,我昨晚梦见你妈妈了……”
作者:轻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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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炙烤着一条毫无生气的小路,小路上走着一名年轻的僧人。僧人脸上满是汗珠,一顶大草帽盖在粗短的发茬上,衣衫陈旧多处破损——他一定在外奔波了很久。
但说在外奔波并不准确。僧人不打算回寺院,也不清楚如今自己身在何地,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成佛。可成佛又是什么意思呢?他的看法是,人的痛苦来源于欲望,欲求不满则生痛苦,他若斩尽自己的欲望,便能立地成佛。
住持评价过自己,“有慧根,浮躁心切,需见大风浪”。当时僧人有些不服,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他独自游行两年,恰逢大旱,各地收获不好,惨状频现。域外异族袭扰加剧,境内妖兽日渐猖獗,几支朝廷派出的机械除妖旅不但寸功未建,反倒听说其中一支溃败逃散。僧人刻意往穷山恶水走,想多见些世间苦难,好成全自己的不动佛性。虽还没见过大风浪,但小风小浪,像是偷盗抢劫、仗势欺人的事情见了不少,已经不再能把他触动。好在有一身寺里练的武艺,勉强得以保全自身。
小路的尽头出现一座村落。遥遥望去,村落就像一个土堆,与路边的土堆一致,除去了无生气的黄色,再没有半点其他颜色。没有炊烟,这是理所应当的,这种地方没有人敢光明正大煮饭。僧人猛然发觉如今已不必刻意寻找苦难,举手念了一句佛号。
机械人阿明站在佛像前,佛像立在一间破庙里。佛像缺乏修缮,彩漆脱落,阴森可怖。阿明并不是在念佛,也没有在许愿,机械人不应当有愿望。
但阿明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像一个真正的活人一样,获得拥有“欲望”的能力。
“你的欲望是什么?”阿明操着一口流利正宗的官话,询问面前的少年。
“……杀,杀了我……”细不可闻的声音从少年的唇缝间飘出来,一同流出来的还有混着血的涎水。他每次开口,都会有股臭味从嘴巴里飘出来。汗水和血污浸透他的面孔,寸许长的头发吸满了液体,塑成一个个沾满墨汁的笔尖般的尖顶。少年是被倒吊着的。
“为什么是杀你?按照预先植入和后天收集的人类反应逻辑模式,你的欲望应该是杀了我,为你和你的母亲复仇。”阿明没有听错的可能,几乎是在少年音落的同时回答。除非他的控制主板判断有等待的必要,他永远可以在人类眼中的一瞬间作出回应。
“……因为我……杀不了你……”少年始终闭着眼,但此刻他的面孔抽动了几下,眼角淌出两滴泪来。这两滴眼泪对少年而言足够珍贵,毕竟他已经被吊在这里半天,流了太多的泪和血。他体内的液体尚未完全流干,但他的母亲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求你了,我好疼,好难受,杀了我吧……”少年含混不清地说着,唇间涌出更多红色的泡沫。
不够强烈。他的欲望还不够强烈。阿明想。半天前他还能吼出猴子一般的咒骂,可现在他的声音那么小,一定是因为这不是他最深的欲望。阿明检索了六个时辰以内的日志,发现这个少年在肉体受到伤害时,发出的声音最大。于是他花费半分钟扫描了眼前的生物,决定依次剪掉少年的指头,从右手的尾指开始。
庙门口的阳光忽然被挡住一块,这立刻被阿明背后的传感器捕捉到了。他转过身,好让更多的传感器获取信息。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举起一只手,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僧人闻见血腥味,这味道在干燥的沙土味中很容易分辨。他跟随这股气味,悄悄来到破庙外,伸头就看见这样一副画面,命运在漆黑的底色上以暗红作画。这画面令他心惊不已。他的视力在两秒后适应了缺乏光照的环境,同时他确信机械人已经发现了他,干脆走进庙门,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阿明转身面对他,双眼红光稳定。AM059-9527,这串编号在机械人胸前未被衣物遮掩的部位显露。庙外骄阳似火,但庙里的气息足够冷,令僧人的汗毛竖过一轮。虽正处在极度惊愕与恐慌中,他仍认出这是朝廷某支机械除妖旅的编号,AM代表武装,059的第三位9代表高度智能型,以应对与妖兽作战时瞬息万变的战场环境。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名少年与妖兽有关吗?”僧人注视着阿明,努力把自己的声音与心神一同抚平。据各方记载,妖兽控制乃至变幻人形的案例并不少见。
“我在尝试拥有欲望,少年与妖兽无关。”阿明双目的红光极罕见地闪烁了一下,代表他完成了某些复杂的运算。可那是什么呢?是在解释他的目的吗?
“那么我看到你在折磨一个无辜的人,”僧人厉声喝问,“你是哪支部队的,你们的人类统领在哪里?”他确实见过数不清的小奸小恶,但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残忍。邪恶的轻重并不能经由不同事件累加,自然也不代表他有承受当下遭遇的这种邪恶的条件。
“我只是为了倾听他的欲望。一路上我尝试过许多方法,这种伤害肉体的方法最有效,”阿明说,“何况现在我已经不再是除妖旅的一员了。”
僧人从未见过如此超脱机械人运行规律的机械人,那支部队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敏锐地发现,对方似乎并未完全丧失理性和逻辑,目前还在进行的语言沟通证明了这一点。
“你为什么要倾听他的欲望?”僧人问,他打算从对方的回答中找出缘由。
“因为我想拥有属于我的欲望,”阿明反问,“你的欲望又是什么?”
僧人一愣。他的目光投向仍被倒吊着生死不知的少年,意识到自己的欲望正是救下这名少年。多年修行,欲望依旧能在自己察觉前孕育、生长、成形,如此,自己何时才能成佛?他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念道:“阿弥陀佛。”
缺乏条件。阿明的逻辑运算器弹出警告,他没能理解声音传感器捕捉到的这枚震动信号,这令他感到像是某条液压线路堵塞,或是电子引线短路般的不快。“建议重复说明你的原意,”阿明的合成器发出声音。
僧人从对方缺乏感情的话中感受到一种威胁,于是他的心一瞬间收紧了。可没等他做出反应,一阵呜咽突然从倒吊着的少年喉咙传出。少年残破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两下,随后就像离了人的秋千,在无风的空气中逐渐止息。
少年死了。僧人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获得了某种安心。少年受了这么多苦,不知能否去往极乐?“阿弥陀佛,”僧人闭目又念了一声。
“建议重复说明你的原意,”阿明说。
“阿弥陀佛,是一位无量大佛 [1]。若能像他一样,抛弃欲望除尽烦恼,死后便能前往极乐。” 僧人嘴上回应,心里突兀地萌发出一个念头。
“你想要抛弃欲望吗?”阿明没有停顿,在僧人话音落的一瞬间便抛出新的问题。
“正是。求而不得为苦,无所求则无苦。” 僧人听闻过一些不入殿堂、却在民间流传甚广的轶事,讲的是佛陀震慑外魔、收服信徒。
“可你有欲望,我看到了你的欲望,”阿明不假思索地说。僧人哑口无言,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替你想到了办法,但你也要替我想办法,”阿明说,“我也想有欲望,跟你们一样的欲望。”
“你已经有了。”僧人没指望机械人口中的办法。他感到自己胸腔一阵悸动,若是自己替佛祖除掉这样一个妖魔,世间能多出几人菩提涅槃?僧人打定了主意,可他预料不到这个主意的结果。
“与你们不一样,我的欲望,我的念想,我想获得欲望的欲望,都不过是一段随机组合的数据和代码,一种电信号的错觉。我想要你们炽热的、根植于肉体的、发丝般条缕分明的欲望。”阿明向僧人靠近了一步,僧人察觉到一个难逢的机会,那是一句足以驳倒对方的话。
一句话无法杀人,可足以令人分心。分心,就会有破绽。
“人类的欲望,或许也只是人脑中微电流带来的幻觉。我们并没有分别,”僧人盯着阿明的双眼。
阿明没有回话,眼中红光火星般闪烁不停。
机会!僧人冲向阿明怀里。他们先前距离不过三米,一转眼便已贴身。僧人举起双拳向阿明面门砸去,这拳毫无疑问可以将对方的铁脑袋打个对穿。
可在僧人的拳头撞进阿明脑袋的前半秒钟,阿明双眼的红光忽地停止闪动,重又变得平稳,“你说得不错,我同你们并无分别”。阿明猛然抬起一对机械臂,打偏了僧人的拳头,“作为感谢,我可以告诉你我先前替你想到的办法。”
阿明化掌为拳,攻向僧人前胸,僧人连忙向后撤步。
“替佛祖除魔不过是打着佛祖的旗号,行自己的欲望,”阿明说。先前主意的后果开始显现,僧人后撤的动作慢了一拍。这个瞬间,僧人潜藏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念头被揭破了,于是这句话成了他所闻的最后一条箴言。
“只有消灭自己才能消灭欲望,”阿明的钢铁拳头切切实实地命中,僧人喷出一大口血,倒在地上。
自己终究败下阵来,这个念头在年轻僧人脑中一闪而过,不但在武艺,也在佛法。但机械人的回答确实令他在这瞬间有了新的觉悟,将他在找到的路上向前推了一步。或许,如果他的生命再长些,他会发现这条路是一条不通的死路,又或许,他会沿着这条路披荆斩棘,最终在某一天抵达更加璀璨的真理。但这些都成了或许。
阿明在破庙里站了很久,站到太阳落山,星空浮现。他在星空下看着满地狼藉,走出庙门,开始用铁铸的双手挖坑。挖一尺,还是两尺?他的动作渐渐变得不那么顺畅,开始偶尔出错,左手撞到右手,右手又打到左手。坑挖好后,他从庙里扛出两具尸体,此时他的身体不再保持出厂后便一直拥有的完美平衡,手脚也失去了协调,像个横冲直撞的孩子。他将尸体扔进坑里,用土掩埋。终于,这一切都做好后,机械人颤抖着站直身体。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真的人了。
[1]有不同释义,此处选无量佛之意。
作者:旬夜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序
那是圣诞节的前夜。
屋子里弥漫着食物的气味。老北京过着这样富有西方味道的节日,分明得不搭调。
有些温柔的东西在空气里散开,似乎之前藏在角落里喋喋不休的违和,在一瞬间就散去了。
画面像老旧电影般闪着雪花……
他坐在亮着灯的大厅上。
桌上摆着亲朋好友串门带来的礼物。糖果食物被放在食盘上,五颜六色堆成一堆。“我想吃红色的糖。”耳边传来小孩软答答的声音。
“换奶糖好不好?”他看着眼前的人宠溺得笑了笑。
“不要,我喜欢那个红红的。”
“一会给你买。”他伸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软软得毛发,温柔而让人眷恋的触感,一如一件无价的宝物。
信号中断。
1、
我不知道这样得日子还要持续多久,然而这样微妙情况让我一定程度上有些抓狂。
现在是下午3点40分。
我的母亲在书房的阳台上喝下午茶。这是她每日必备的活动。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但在这段时间,我绝不会去打扰她。我曾经在她喝下午茶的时候推开书房的门进去找她。下一秒,她声色俱厉地将我推了出来。
那双眼里带着压抑的恨意和愤怒,让我这辈子不想再看第二遍。
从那之后,她便每次都讲书房上了锁,我也不再提及打扰。
然后她又变回那个爱我的母亲,而我也将继续当她的好儿子。
然而近来事情的问题却不在这里。
欧阳子昇,我的名字,带着旭日初升、蓬勃而上的意思,是我父亲当初文艺病发作在笔记本上排列组合出来的名字。
我一直觉得在我有生之年,世界上都不可能出现第二个和我名字一样的人。
同样姓欧阳,同样取了这两个别扭的字。
这多奇怪。
然而,在见到那个人的那一刻。
我右脚踢在了洗漱台上,撞倒了身后所有得东西。顺便伴着碎裂的瓶瓶罐罐,我的惨叫和铁质手环划过玻璃砖的尖锐声响,刺得我耳膜发麻。
这是千分之一还是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不知道。那时候得我只是僵硬得倒在地上,看着镜子里的【东西】面无表情得靠了过来……我看着他嘴角勾起两个和我一样的梨涡,然后……对我SAYHI。
一样得外貌,一样得声音。一样的欧阳子昇。
世界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我觉得我疯了。
-
“欧阳,你今天精神不太好啊。”店长把今天新进的材料放下,拍拍我的肩膀。“你照照镜子看看,黑眼圈真明显哦!”
他半调侃得关心着我,我闻言感激得点点头,应了句。“恩,我今晚会早点睡的。”
说罢,咧出一个大一些的笑。
因为天生脸上有两个梨涡,只要笑的开些就会露出来,似乎就会显得意外让人亲近,这是一个很便利的特征。
从去年开始,我就辍学回了家。
父亲在去年年初和母亲办齐了离婚手续,自此彻底两不相干。
我不知道我父亲对近来情况如何,但这件事对母亲的打击来的很大。她时而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每个人都会有不安全感,而她更纤细敏感了许多。
于是,我在家附近找了一家面包店工作当做是陪她。
镜中人出现的第一天,我去找了我的半吊子心理医生。
他叫王旻之,是我的学长,大学主攻应用心理学方向。
他把我的情况定位成了臆症。
癔症的表现形式很多,包括痴呆,双重甚至多重人格。我觉得这和我估计没有多大的关系。至少,我觉得我并没有如他所说的,异常狂躁,缺失记忆,或者是听觉和嗅觉。
而我却没有,唯一不同的,只是多了一个人。
——哎哎,你能不能把电视转过来一点,我这角度看不见。
——你玩手机的时候能不能戴个眼镜,要不我只能看到你的脸看不到手机屏幕。
——你脸上长了俩痘,挺大的你不挤挤?
“你能不能闭嘴!”
“……对……对不起,我说错什么了吗?”
回过神来,同事正一脸惊恐的看着我。反光玻璃杯里,始作俑者对我伸了伸舌头假装四处看风景。
“对不起,我刚刚走神了。”我深吸一口气,找了块布把眼前的玻璃杯盖上。
世界上存在疯子,一部分人是被别人逼疯的,另一部分是被自己逼疯的。
我想,我是后者。
-
镜中人出现之后的一周,我开始试着把家里所有关于玻璃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然而收效甚微。
世界上能映出你样貌的东西不止镜子。而是所有的反光物。这个道理放在这小王八蛋身上同样适用。只要有反光的地方,就会有他的影子。而且有一个规律,如果是远远的玻璃,他的声音就会很小。如果是很近的镜子,他的声音就几乎在耳际一样。而且根据反光物成像的效果,似乎动作迟缓度也会改变。
于是,你可以在全世界看到一张和你有七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脸。
——我想要那个玉桂狗。【声音来自反光玻璃
——它很可爱,买它!【声音来自玻璃摄像头
——买它啊——!不行你走过去让我再看一眼啊啊啊啊!!【声音来自路边小水洼……
“老板,我要那个。对的,白的,耳朵贼大的那个,给我包起来。”被同样毫无波澜却不带喘气,复读机式攻击折磨了将近五分钟之后,我走进店里,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玩偶。
我的家连接着附近商业区,再后面有一条夜市,入夜依旧人迹不绝。
每日我都会习惯来这里逛逛,也并不买东西,只是总希望能在人多的地方走一走,哪怕被挤着,推搡着,衣服上沾满烧烤摊的油烟味也无所谓,这样总让我觉得有种还活着的真实感。
——哦,好可爱!你靠近玻璃给我看看。
软乎乎的玩偶被抓在手上,我低下头,那东西大大的耳朵上还有一个标签。
下一刻,我面无表情抓着公仔耳朵作出要扔的动作。
果不其然听到一声惨叫。“哇——!你干嘛!买了怎么还要丢哇——!”
我目光瞥向玻璃窗,心情莫名得好了一点。
身后人潮往来,镜子中的一切一如往常。而唯一的异常,是本该映出的我的身影被一个不同的“自己”给取代——他趴在玻璃那头,几乎把脸压扁在玻璃上,企图看清我手上的玩偶。
说起来,镜中我和我有些不同,模样似乎小我两岁。说话的腔调不像是本市,倒有些往南的强调,叫我名字的时候尾音还会微微上翘,听着软糯,却不让人讨厌。
他和我折腾了三天,成功得把我烦到同意他才是世上唯一的欧阳子昇。
然后我在他的面前彻底失去了本名,只剩下两个字——阿昇。
——阿昇,你怎么了?
玻璃里的人忽然抬起头,有些错愕得看着我。
我摇摇头,脚下忽然有些发软,感觉心跳开始加快。“没事。”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了几步,眼前的一切事物扭曲在了一起。太阳穴在突突得跳跃着。
看来是有事了。
——喂,阿昇!阿昇你怎么了?!
来不及思考究竟是这家伙的出现害得我睡眠不足,还是什么其他不知名的原因。那天夜里,我脑子里最后的画面是头顶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还有一只白色的玉桂狗从天而降,砸了我一个满怀。
2、
我一直以为,我20岁之后的人生会过得平平静静。
却没想到,有些事情在一朝一夕之间就改变了。
比如说,镜中的自己。比如说,恶性案件。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窗外刺目的光照在不远处的镜子上反光一片,还有忽远忽近的鸟鸣声。
屋子的主人正站在逆光里看着我,让他的身子浸泡一片似有若无的纯色中。
那干净的模样和记忆里初次见他的样子很像。
“王旻之?”
“你昨天昏倒了。”语调平稳,不带多余的感情。
“你把我搬回来了。谢谢。”
“大概吧。”
王旻之在里算是个风云人物,当年专业成绩数一数二。
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我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有一天脸色苍白却平静得对我说。
“欧阳,我可能要死了。”
那时,冬日的阳光暖暖得落在这座单元房内。
不算大的屋子里,摆放着满满的书记和散落的笔记。
我撑着还有点疼痛的大脑,坐着起来。王旻之蹲在我的床前,他平日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神情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咧开嘴露出白白的两个虎牙,眼里漆黑一片。
-
王旻之高我两届,我大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市立各大科室实习,我一直以为他之后的事业会平步青云,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一年后,他在完成实习项目后,销声匿迹了小半年,最后出现在我附近的卫生院里。
我一直以为他是得罪了什么人。
然而他嘴里吐出的一个故事,却让一切朝着我难以接受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在精神病院见到她的时候,只是被安排给她做一些心理辅导。”
他端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我,床边坐下。屋子里没开暖气,温度低的渗人。那是一个深度分裂的精神病人。主人格与后继人格已经完全换位。
在一系列的判断之后,医院给出的方案是,为了决定为了主人格的安全,摧毁后继人格。
“第一次实习见到这样的案例太具有吸引力的。我瞒着所有人给她进行了一次深度催眠。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但在最后一次催眠中,出了问题,原来院内一直判断出错,那个所有人打算摧毁后继人格才是真正的主人格。”
“什么?”我抬头诧异地看着他。
“后继人格是主人格的自我保护意识,因此她逻辑清晰,拥有独立思想,并且完全符合一个正常人格的存在。而主人格却不是,她长时间在沉睡,甚至因此出现了大量记忆断层——为的是保护一个秘密。”他看伸手敲了敲自己得脑袋。“一个牵扯极大的恶性案件的决定性证据。就在她的脑子里。”
“不是,王旻之,你确定,那不是那个精神病人随口的胡言乱语。”我觉得有些可笑。“还有什么恶性案件,多恶性,爆炸案,杀人案,还是……”
“命案。”王旻之眼神中透露着强烈的疲倦。
“当初她因为精神问题不得作为人证出庭,但是一直被监视着。所有人都以为那个证据不存在,包括监视她的人。可是,我引导她说了出来。于是一切从这里全部出错。”
他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些。然而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却将他的恐惧暴露无遗。“那个女孩身上有监听器,而治疗的全过程被窃听了。”
“那些人以为你找到了那份证据?”滚烫茶水的高温透过瓷器表面烫的我双手发疼。
“不,是我一直在努力让他们相信这一点。”他似乎想让我平静些,拍了拍我的背。“一个知道秘密的死人永远比活人来的让人安心,然而如果这个人手上握着决定性的证据,他就有资格让自己活着。”
“可是你根本没有找到对吗?”我急着反问道。
果不其然听到一声苦笑。“我只是在治疗过程中听到一些零星的片段。当时主人格的精神很不稳定,我进入治疗的过程主要能获得的只是一些场面和提示。那是几个地点和空间。我甚至不能判断哪个是正确的。”
“可你为什么会选择在现在告诉我这些?”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我下意识做出判断,这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
王旻之缄默了这么就,为什么忽然在这时候把这么危险的事情告诉我。“是他们最近做了什么吗?还是说,他们怀疑你手上藏有证据,所以开始试探你了……”
“因为他们看上你了啊。”
他微微侧开身子看着我,眼里露出一种无奈。“欧阳,并不是我把你救回来的。是你被人放在我家门口,你是他们送给我的一个警告。”
大脑被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逼得我有些短路。所以,我昨晚的昏迷,根本,不是一个意外?
他眼神带着歉意。“我没有父母,毕业后,我大部分人都断了联系。如今,在我的交际圈里和我联系最多的,很不幸,似乎只有你了。”
“大概要表示不老实就会对我身边人不利吧。”王旻之踌躇了几秒,还是开口。“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出事。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让你知道,至少让你获得主动权,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万一他们祸及到你,那时候你还能有谈判的权利。”
“你想让我找到证据?”
“他们目前还觉得你是局外人。我被监视着,有些东西我没办法亲自去找。但你可以。如果找到证据,没准,你还能救我。”他像个长辈一样拍了拍我的头,却又无可奈何得说了一句对不起。声音低沉,像是一只受伤濒死的野兽。
冬日的风吹进窗子,意外凛冽。我低头握住他的手,感受对方皮肤的冰冷和难以抑制的战栗。
这是真的吗?
可明明早在前一秒前,我还觉得死亡似乎离我们很远。
3、
入冬的凉意从空气皮肤渗透进四肢百骸。
打开灯的时候,屋子里空荡荡的,母亲早已经睡下。
手里攥着从王旻之给的的资料,我最终还是跌坐在门边。截止目前,我对一切都没有实感,大脑里全是王旻之的声音。“真是……开什么玩笑。”
然后抬起头的瞬间,玻璃窗上的巨大鬼脸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孩,你要死啊!”
——哈哈哈哈。
一阵肆意的笑声传进耳际。
一路上回来,小孩都没有说话,我一直以为他被刚刚的对话吓到了。结果看着他勾着梨涡笑的正欢的模样,心里竟莫名其妙得安定了下来。
“小孩,别闹了。太晚了。”我把声音放轻,免得吵醒母亲。
——说了要叫我名字的,你怎么耍赖皮啊!
“……”我偏过头没理他,坐在沙发上,看起那叠资料。
档案用简单的棉线钉孔绑在一起,照片上是一个白净漂亮的女孩。柔顺的长发和薄薄的平刘海,嘴角的笑很温暖的模样。姓名苏南。
心因性精神分裂。临床表现属于单纯形抑郁倾向。资料上对于病症的描述并没有太多,看来王旻之也知道,我们专业不对头给再多资料给我也是白搭。
——你真的打算帮忙找证据吗?
“恩。”毕竟关乎王旻之的生死,不是什么值得开玩笑的事。
敲了敲镜面让小孩老实些,我开始翻阅后面的资料。几张简单的病例报告后,附着王旻之的治疗记录。这些记录比起专业记录更像是日记。想来事刚刚实习的王旻之,对这样的实战治疗十分兴奋才写下的。
几乎能想象到对方神采奕奕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接着看下去,自觉跳过了那些专业术语,直到医疗记录出现他们第四次见面,也就是王旻之开始给第二次苏南秘密治疗。
王旻之第一次见到了主人格。
【主人格性格特征阴沉忧郁,在深度昏迷中有几秒钟的情绪失控。】
【有些后悔,我是不是太自负了?】
王旻之在那次治疗中右手受了伤。也确实,很难有人会去相信,这样一个人格会是本体。然而就是那次,主人格在深度催眠下,报出了一串坐标数字。
抓过电脑,我试着输入坐标定位……
最后坐标地址最终显示的位置却让我大吃一惊。“商业中心?”
这坐标的位置竟然离我这么近,我有些惊讶。伸手快速得翻阅后面的资料。
果然,记录里,王旻之开始通过描述坐标地点的相关环境和特征,为女孩进行系统暗示。几乎像连环扣一样,出现了大量坐标指示,我皱着眉翻出城市地图,在电脑上输入所有坐标后,在地面上一一标注。
……全在本市?
我下意识皱眉看着手上的地图——此刻大大小小,各种红点密密麻麻,没有规律得出现在地图上。简直像是伤口撞击后渗出的血斑。
——这小姐的脑子里装的是旅游指南吗?
我愣了愣,看见小孩透过桌面的玻璃在里面指了指。
——喏,连你今天带我去的商业街都有。阿旻是不是把苏南脑子里的旅游攻略给暗示出来了。
“确实,倒像是一个人的日常活动区。最远的也不过是开车几小时的路程。可是她分明不是本地人……”忽然,我眼睛一咕噜转了一圈,意识到了哪里不对。“阿旻……你倒是挺自来熟的啊。”
“那不然呢,本欧阳子昇可是比你这个冒牌欧阳子昇平易近人得多。”镜子里的小孩又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摊摊手。想来是在和我对话的时候知道了王旻之的名字。真好笑,明明和对方都说不上话,还要故意这么叫来拉近距离。
我不去理他,继续研究手里的资料,意外得,上面有大量关于苏南的生活资料,包括兴趣爱好,喜好的食物,书籍。
看来王旻之和病人闲扯淡的时间也是花了不少。
“总之,过几天把这些地方都转一遍吧。”看资料忙到将近凌晨三点。我靠在沙发上,把头深深陷进靠背里。
小孩似乎觉得无聊也已经睡了。
我转头看向那个上锁的书房,想来今天母亲应该也在那呆了一个下午。这件事我不打算同她说,毕竟,她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再接受任何具有波动的事件了。
褪去解谜的兴奋感后,是一阵袭来的疲惫和心慌。
我用力吐了口气,像是把肺里的气压光似得,脑子里渐渐变得空白,慢慢回忆着看到的资料,终于还是抵抗不住睡意闭上了眼睛。
然后,这天夜里,我似乎梦到了一个人。一身白衣在烟山云雾里走着。我努力睁大眼睛,却始终看不清她的模样。
4、
那天之后,我向店里请了一周的假,开始遵循着标记点寻找证据相关的东西。
不过是家小面包店,人手毕竟不够,从店长有些无奈的眼神里我大概也能想到,如果过两天找到合适的人,我就一周假期就会成为用久假期了。我在思考我这倒霉催的是不是都怪王旻之。
后来想了想。
我能容许王旻之从我生命中完全消失,也许是互相背叛,老死不相见;也许是分隔两地,逐渐疏远,但是却对不是以这样的一种形式。
-
清晨,雨后的生态公园泛着一股青草泥土的香气。这个生态公园占地1.2公顷,光是走一半都快走断腿。说起来算是这个城市郊外最大的一个天然公园,也是苏南的标注地点里,最远的一个地方——孤零零得标注在地图的东北角。
物反则妖。
这也正是我选择它的原因。
“救命……这地方真是大的离谱。”走了一个上午,我的脚几乎发麻,小孩在镜子里看风景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想让我绕个远路看看。
正午的太阳出来了,我摘下围巾躺在一张长椅上喘气。小孩叽叽喳喳闹了一会,终究是觉得无聊了,老实了下来。
——你确定要这么找下去吗?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碰碰运气,下午再去其他地方逛逛吧。”我抬起手上的镜子看着他,对方拨了拨有点长的刘海叹了口气。
——这么大一个公园,人家都是一家子来郊游,哪里像你一个人闷声走一天的。
“等等……”我下意识提高了音量。“你再说一遍!”
——这么大的公园,人家,一家几口来郊游?
——我说错了吗?
小孩有些迷茫得看着我。
我却笑了起来,回忆起昨晚王旻之给我的资料,某些奇怪的感觉冒了出来,但我觉得可能是对的。
直接伸手播了王旻之电话,不久对方懒懒而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王旻之,你记不记得苏南资料里曾经提过她的老家。”
“确实提过。”对方似乎很疑惑我的提问,想了一会开口道。“苏南的老家只是个很普通的村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怎么了吗?”
“那个村子里有什么习俗吗?无论是哪个人格,有没有和你提过,她家乡有什么风俗特征。”阴天,隐隐约约透过云层的紫外线让人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打开地图,我找了个树荫处把上面的标注一个个看了过去。“无论什么,都可以随便说。”
“风俗……”王旻之的声线低沉好听,他似乎思考了好久,久到我看完所有的地图。他才慢慢开口。“水井。”
“水井?”
“恩。苏南曾经对我说,家门口有水井在她们那里寓意着阖家安康。所以每家门口几乎都有一个,有些甚至只是做出水井的模样,每年年初会在井前许愿,类似辞旧迎新……这算不算?”
我接着电话看向公园的标志,笑了起来。“当然算。”视线里,地图正中心的广场右边,一个红色的圆点明晃晃得标注这三个字——许愿井。
——一个大理石砌成的水井。
半径大约三米。
是给游客许愿专建的许愿井,并不是很深。
我探头下去。倒霉催的,正逢雨后,井里水位比往常高了许多。
但可以看到一排爬井用的铁质扶手,顺着井沿一节一节没入水中。
咽了咽口水,我脱去外套和围巾爬了下去,扶手冰凉粗糙,转头可以看见井壁生长着青绿成簇的苔藓。脚底下的水面上映出一张被水波扭曲的小孩脸。他喊:欧阳子昇你疯了,不要想不开啊。自杀不犯法,污染水源就没准了啊!!
不过因为不是镜子,声音也是小的可怜,惹得我不由想笑。
双腿没进水里,意料之外的凉。
我在祈祷一会没有公园保安过来怀疑我要跳井自杀,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四周瞬间只剩下咕嘟咕嘟空荡荡的回声。睁眼借着隐约的光线辨认着井里的一切。一排排扶手顺着越累越弱的光线隐没在黑暗的井里。
好冷……
冬日的水温比我想象中来的可怕,不过一会双手已经开始发麻,我凭着触觉顺着扶手的纹路,一个个摸了过去。大部分扶手都有铁锈,如果不是下过雨,这些扶手大都应该暴露在空气里。但我知道,离我要找的地方应该不远了。
顺着扶手继续往下,估量着肺里的空气应该还足够。然后,终于在某一个光滑扶手的末端。触到了一个塑料环扣。这扶手一般应该淹没在水里,触不到空气,这么说来,仔细摸索了一下,果然。
一把钥匙。
开心得几乎要把嘴里的氧气笑出来,然而,在低头的一瞬间,心脏几乎被整个炸开——离我不到几寸的视线里浮现出一张脸。
那张脸在水里泡的发白,纯黑的瞳孔注视着我,如果没有认错,是苏南的脸。
“咕——!”
我的双手脱开扶手,肺里的空气被吓得全部挤了出来。
身体失去依凭,四肢在水里胡乱挣扎,耳边全是被我拨乱的水声。大量的水呛进我的气管里,我几乎整个人在水里痉挛。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得下沉,耳边挣扎传来的水流声渐渐消失。我知道寒冷开始吞噬我得意识,然而却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只能静静看着越来越远得水面……
“欧阳!”
5、
《创世纪》曾记载,人有灵而存,因为灵体的存在记载着意识与记忆,人的一切行为皆发自灵魂。当灵魂附着与一个新生的肉体,人将得到重生。
那被附着的肉体,残旧的灵魂,死否也就意味着死亡。
惊醒般睁开双眼,我听到自己大声吸进了一口气。
脖颈还残留着窒息的感觉。
大脑疯狂运作着。就在清醒前,我清楚记得苏南面目狰狞得掐着我的脖子。
“欧阳,你还好吧。”头顶传来王旻之带着担心的声音,下一秒是小孩的。
——阿昇,你终于醒啦!
我使劲转过头,桌上的铁质钥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松了口气。
王旻之的屋子依旧是一年四季处女座整齐的模样。迷迷糊糊间他伸手蹭过我的眼角,湿哒哒的痕迹,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王旻之,苏南的钥匙。”声音意外沙哑,大概是被冷水冻得不轻。
逆着光,我看不清王旻之的模样,只听到他叹息一样的声音,幽幽说了一声谢谢。我只觉得头疼欲裂,又不敢再睡过去,只好开口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保安发现的你。刚好打了你通讯录里最近的一个联系人,我就被叫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我点了点头。
那我昏迷前听到的那声欧阳……算了……
大概是幻觉。
-
因为溺水的原因。
我在家高烧了几天,寻找证据的计划暂时搁浅。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睡得迷迷糊糊,却老是梦到苏南的脸。这个女孩说不出不漂亮,但是在井里产生了那样的幻觉,总让我有些抗拒。
我没去打扰母亲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后,决定去街上买药,有了药,多多少少一觉到天亮,倒也不会在梦里瘆的慌了。
买完药已经是傍晚,商业街人来人往。天空上晚霞已经染红了半边天,映照着鳞次栉比的建筑,镀上一层橙红色,路上全是学院区放学回家的孩子。
——阿昇。
“怎么了?”我紧了紧围巾看着他。
——我记得王旻之有提过语言引导,你不试试吗?
语言引导,大概就是通过语言再现情景的一种催眠模式。王旻之曾经建议对我进行引导催眠,让我与苏南的思维相融合,更利于找到证据。可惜,他的如今大多数活动暴露在监视下,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你说现在?”我有些疑惑得看着他。
——在阿旻在和苏南的记录中层提到过,她小时候喜欢在傍晚到街区散步。
“你是说?”
我望了一眼四周,引导的环境确实很符合,可是,我看着这比王旻之还要半吊子的小孩,内心是在信不过。而且,不得不说,我对见到苏南是很抗拒的,可证据的事情毕竟不能再拖了。犹豫了一下,我拨了王旻之的电话。
“闭上眼,首先想象你脑海里构建一个空间轮廓,不用太清晰……”王旻之低低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我闭上眼,试着去遵循他的指示调整呼吸。四周开始变得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开始剥离。渐渐的,内心有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像一阵柔柔暖暖流动过的水流,眼前黑暗的画面开始渐渐染上色彩……
视线里,橘红的夕阳下,苏南远远得站在街上。
来来往往的人潮从她身边经过。她攥着书包带四处张望着。那人似乎来迟了,苏南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变得昏暗,好看的眉眼皱了起来。然后,她穿过人潮视线忽然定格住。忽然,眼底像被点亮了一样。
她笑了?蹦蹦跳跳得靠近我,然后……拉住我的手?夕阳的余晖将她眼眸映照得流光溢彩。她的眼眸温暖得注视着我,胸口汹涌流过不知名的情绪。下一秒,几乎下意识抬脚跟了她的脚步,那双小手拉着我穿过一条条小巷,就像脑海里闪过千遍万遍的画面一般。
“欧阳?欧阳??!”
——阿昇,阿昇你听得见吗?!
清醒的瞬间,我已经站在一家小店门前。我抓着门把手,玻璃门里映出小孩慌乱的神色。
“欧阳子昇,你没事吧?”电话里王旻之的声音透着一点着急。
“我?”呆呆得低下头,指尖似乎还带着苏南握着我的温度,柔软纤细的手,曾经紧紧握在上面。“我怎么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吸声,王旻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过了一会,对方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现在在哪里。”
“一家……二手店?大概。”我下意识推开店门走了进去。店里的光线并不好,老旧过时的装饰品有些还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王旻之……我……”双脚径自走到一家玩具钢琴面前,我挂断了电话。
拆开钢琴底座的电池板。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一块没有规则的羊皮纸。
——居然……成功了?
手机那头通话已经挂断,我握着手里的羊皮纸,发现自己整只手竟然在抑制不住的颤抖。
——阿昇?
“小孩……我好难受……”转过头看着镜子里的小孩,我捂住嘴蹲在地上难以抑制得抽搐了起来……
6、
两天后,我搭上前往C市车的时候正好是晚上10点。
车窗外映照出一闪而过的光线,这辆夜间的火车正以它最平稳的速度向前行驶。王旻之在我身边睡着,车厢蔼蔼灯光打在他眼睑上投下一层浅色阴影。两个小时前,这个人逃过了监视,包的严严实实得到了我家楼下,把我生拉硬拽上了最后一班火车。
而列车的终点,是苏南的老家。
这些日子,或多或少从苏南留下的坐标里找到了一些东西。但都是一些破损的羊皮,上面标注着地标。一切又开始变得毫无头绪。王旻之却忽然提议,不如去苏南的老家看看。虽然要了解苏南,更好的是进一步进行催眠对话,但苏南现在完全被隔离开来甚至禁止与外人接触。无论如何,直接去医院的行为都无异于找死。
我打开镜子,小孩竟然意外得睡着了,他身后的场景与我相同,但看动作他似乎躺在床上,毛茸茸的脑袋靠着玻璃。看着他的样子,我脑子隐隐的不安愈演愈烈。
其实从内心底里,我就很抗拒这次旅行,或者根本不算旅行只是自救心动罢了,但是最近甚至在寻找苏南留下的坐标时,我的内心都带着一种强烈的厌恶感。
我甚至没有告诉王旻之,从那次引导催眠后,我开始愈发频繁得梦见苏南。
我看见她近在尺咫的脸。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明明是一张笑脸,内心的恐惧而厌恶感却如泥沼间伸出的一只只触手扼住我的脖子。
那到底算什么。
“我睡了多久?”转过头,对上王旻之悠悠转醒得脸。
“半小时而已,睡吧,到了我叫你。”伸手掖了掖他身上的薄毯,王旻之神色很疲惫,我甚至很难把他和我记忆中的人联系在一起,记得当初见面和他是在一场跨系辩论会上,他作为裁判朝我抛了个赛后奖励的胸花,“刚表现不错啊!”
穿着西装的王旻之,那时候眉目间还带着一种熠熠生辉的神采,那似乎,是我和他成为朋友的契机。
“欧阳,你会怪我吗?”疲惫不堪的人静静看着我。
我以为他问的是不是把我牵扯进来的事,然而他眼底里闪过一些难懂的情绪,像是有些藏匿于深海的秘密渐渐翻滚交织着,让我没来由心头一颤。
“快睡吧,到了终点站,我们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我想笑着安慰他,却发觉心里的不安让我连提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避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入夜的车窗外,寂静一片,只有偶尔村落亮起的一闪而过,又遥远的灯。
-
苏南的老家在一座小山坳里。后山是一片翠绿的竹林。即使是入冬的日子,依旧有大片苍翠劲竹于林中毅立。村里大部分人都出外工作,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孩子,苏南的老家就在这片竹林之中。
还没歇息多久,一下车小孩就醒了。
此刻在镜子里喋喋不休,似乎根本不是来找线索而是真的来旅游的。
——阿昇阿昇,这里和我老家好像啊。
“是吗?”我垂首在苏南抽屉里翻着。两分钟前,我和王旻之成功点满了溜门撬锁的技能点。翻墙之后,成功把小门上的锁给砸了。标准的私闯民宅,好在苏南家与四周隔绝,否则这么大的动静,王旻之费尽心机才躲开那些人的监视,下一秒估计就要被警察叔叔给监视上了。
屋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苏南上学之后,就全家搬迁到了市里,老家这里几乎没有再住,我草草翻了几下并没有太多发现。但可以断言,苏南对家乡的印象极为深刻。
刚刚进屋时,门口就有一口水井,而最初找到的钥匙也在水井之中。
风吹过竹林发出苍老低沉的声响,像是远远的邀请。
——我们去竹林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几乎没犹豫。
山中竹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和王旻之决定分头行动。他留在原处,而我去附近找找有什么特别的建筑。
一片竹林很大,不过远处有一个标示性的哨塔到不至于迷路。
一路无聊,我开口问了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小孩,你说你的老家和这里很像?”
——是啊。过年我会回来这里。对了,转头,不对,退后两步,对,就是那个。
“砍了……一半的竹子?”
——我老家也是这样一片竹林,我14岁的时候,曾经砍了一棵作为纪念,时间久了竹子的会形成一个孔洞,看来苏南家的风俗和我家很像。
“平行世界?”我吐出一句藏了很久的猜想。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是真的。”
——我当然是真的。
看着对方有点炸毛的样子,不由得想笑,我看着四周开口。“毕竟一个人,就算人格分裂对一个人的记忆知识储备没有影响。两个人格即使再不同,也不可能拥有超出本体固有的知识和记忆。
就像刚刚一样,我不可能知道你家乡拥有的习俗,况且砍竹子当纪念这种事我也从没听过。更不可是潜意识的记忆。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你和我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彼此见到了。”
——哦,那既然是平行世界,为什么我会比你小这么多啊。
“平行世界并不是绝对而是相对的。
你听过一个理论吗,所有时间并不是完全平行的两条直线,而是错综复杂得交织在一起,人往往因为一个决定而改变了未来,而在这个决定的时间点就将分出两个平行世界。
即A与B。在A世界的分叉口便是通往B的大门,但扭曲的时间线,使得你可能接通的B世界是A作用后的的任何一个时间点。所以你见到比你大了几岁得我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我甚至可能是决定你未来关键的决定因素哦!
镜中人像是听到什么值得自豪的消息,扬起了下巴。
“也许吧。”我笑了笑,本打算再聊聊关于更多那个世界的事。
然而下一刻,我的双手双脚都开始冰凉。
——不远处的视线里,一个女孩真从竹子后探出头来对我笑,那双眼空洞洞得漆黑一片。
苏南!
7、
——阿昇!你怎么了!忽然跑什么呀!?
双手双脚不是自己的,我感觉整个背脊开始密密麻麻得爬上一阵冰凉。
大脑却明显做出了完全不同得反应。
耳边全部是风吹过竹林的声响,悉悉索索响成一片。
我不由自主得朝着那个影子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视线里,少女白色的身影宛如鬼魅一样消失在竹林后,下一刻出现在更远的地方,却依旧回头望着我。
内心那种恶心厌恶的感觉翻涌起来,整个胃都在搅动。
停下来……
停下来,停下!停下!为什么停不下来!?
——阿昇!你回答我啊,不是,危险!
小孩得声音变得很慌乱,然后渐渐得变得模糊不清,连一点声音也没有留下。四周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呼吸。抬头,远处得苏南正朝我伸手,女孩的嘴角微微上翘着,像是一种温柔的邀请。我听到心跳在耳边鼓噪,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站在这里。
前面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前头跑着。
那是苏南的记忆?
手心里的冷汗越来越多,我紧紧攥着镜子。
即使我看到镜子里映出的根本不是小孩的模样,而是一片空空如也。
所有镜像都消失了,这不正常,我努力分离着自己的意识,至少除了身体以外,我的精神不能崩溃。然而,随着身体朝着竹林深处迈进,远处的哨塔的轮廓在眼前越来越清晰。我的五感开始变得迟钝。包括视线,听觉。
我跟着那片白色的影子一路向前,走进了一间漆黑的屋子,无数的台阶一层连着一层。
我的四肢都在机械得往上爬,脚步声,呼吸声,水滴声,楼顶上传爱女孩子玩耍的嬉闹声,像是魔咒一样在脑子里回荡着。像是被鬼魅魇住一样。
我咬着牙让自己保留自我意识,只觉得额头冒出了一排细细的冷汗,随着呼吸声和双脚的攀登,正慢慢流下来。直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视线豁然开朗——
视线里,巨大敞开的窗子前,白衣少女的身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线,在阳光里回过头。
她的眼里褪去了灰暗,像是被身后照进的白色光线点上了色彩。风吹起她柔软的头发。
【过来这里。】
她朝我伸出一个怀抱,像是即将飞起得鸟儿。就像着魔一样我慢慢伸出手,指尖触碰,像是触碰到了某个时光里的记忆,心脏用力骤缩,喜悦、悲伤、还是懊悔,所有情绪在心头呼啸而至,我下意识得拥抱了她!
“子昇!快停下来!”
一阵桌椅倾倒,砸在地面的巨大声响。
惊醒的瞬间,我发现自己倒在一个人的怀里。
意识还没有恢复,我只能依稀辨认声音的来源。“王旻之?”
我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他紧紧圈着我,我试图转头,却在视线恢复的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将近二十米的哨塔,此刻,我正跌坐在一扇下边框离地不过20厘米的窗前,一只脚已然悬在窗外。
只差一步,我就会粉身碎骨……
“你刚刚差点当着我的面跳下去……”他的喘息地厉害,似乎还心有余悸。
双手双脚已经失去了力气,我只能用仅剩的力气紧抓着王旻之的手免得我滑出窗外。
——阿昇……你快吓死我了!我刚刚叫你,我一直叫你为什么都不回答我啊……
小孩带哭腔的声音也从镜子里传了出来。
我张了张嘴,发现喉头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示意王旻之把我拉回去。可他也被吓得没太大力气,最后我们两个人几乎从窗户边上爬了回来。
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大脑里某个声音从刚才就开始喋喋不休,我咬了咬牙,很久,开口道。“学长,天花板。”
“什么?”
“苏南留的东西,在天花板上。”我的声音冷的自己都吓了一跳。视线却仔细盯着他的表情,几乎不敢错过一丝一毫。
内心一个答案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我刚刚,看到苏南了。她藏了一个东西在天花板上。拿下来。”
我看不见自己的神情有多可怕,但我却明白我此刻的想法有多卑鄙。屋檐狭长,正好遮住部分光线。
然而不出意料得,王旻之站在阴影里,慢慢点了点头。几乎毫不犹豫得翻上天花板,薄薄的尘落了下来。落进我的眼里,刺目的疼。
8、
在苏南指示的哨塔顶端找到的是一大块羊皮,上面是蜿蜒的水路和地形,却被挖出了很多小角。而从坐标地点离找到的羊皮,正好标注着地点。
如果没有猜错,凑齐羊皮的那天,我们就能找到那个所谓证据藏匿的地点。
回程的途中,我和王旻之几乎没有对话。
窗外呼啸而过的光影和来的时候别无二致。小孩的模样隐隐约约映在玻璃上,他似乎也被吓坏了,累的又睡了过去。
我知道,王旻之在这趟列车到站的瞬间,就要再次进入那个被监视的屋子,每日受着即将死亡的折磨。
我甚至觉得自己藏着这样的想法很恶毒,然而那个念头在大脑中却盘踞扎根剔也剔不掉。
内心那个藏了许久得声音愈演愈烈。
人总是这样,当他在相信一件事的时候,便会用无数的理由加以搪塞,即使那些理由蹩脚得毫无依据。反之亦然,当人开始怀疑一个人的时候……那些情感就像大雨淋过的濒死藤蔓,在一夜之间密密麻麻得爬上内心所有的角落。
“王旻之。”我侧过头装作不经意般吐出一声疑问。“你是在哪家医院遇见苏南的。”
然而等了很久,回答我的只有王旻之沉睡般,平静有序的呼吸。
-
我记忆里关于王旻之这个人的了解只多不少。
印象里,他对他的专业到了几乎痴迷的地步。
他曾经说笑似得和我谈论过一些著名的心理实验。其中有一个有趣的案例。
曾经有人以15美元雇佣了20个学生。分成两组分别扮演“守卫”和“犯人”的角色。“守卫”对“犯人”有绝对的约束作用。
最开始,两方都没有经验,守卫与犯人之间并没有太大的等级区分。而到了后期,在这样的模拟不断进行的过程中,犯人在反抗过程被守卫粉碎之后,渐渐进入了一种消极的情绪。这种消极的情绪随着日子的推移与日俱增,犯人对守卫开始由最开始的反抗到唯命是从。甚至在实验的后期,面对守卫的虐待,犯人也习以为常。
心理学的主要力量不是控制和修改,而是大量的潜移默化……
他告诉我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着的我极少看到的光彩,两个虎牙露出来,像是在讨论世界上最美的事物。
——阿昇,你休息一下吧。
“我没事。”
——你黑眼圈很严重了。
“托你的服,我看不到啊。”我转头对上小孩担忧的眉眼,笑了笑。“我可先说,你别为了让我看到黑眼圈,给你自己弄两个啊。”
——算了吧,我才不要。
嘴角勾了起来,露出两个梨涡,我看着他,像配合似得,扬起了嘴角。
从苏南回来后,我对坐标地点的寻找并没有停止。相反,我加快了速度,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寻找苏南留下的地标。
母亲似乎有些担心,不过好在她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就不再过多阻止我的私事。
之后的事情来得很顺利,甚至可以说顺利得几乎可怕。
不过三天,我找到了7块碎片。图标剩下的地点只不过最后三个,地图上的标志也越来越清晰……
与此同时,我开始疯狂得梦见苏南。几乎整晚的梦境里,都是苏南的影子。我在梦境里走过所有她曾经去的地方。苏南喜欢红色,喜欢在傍晚在街道上散步,喜欢荡秋千,喜欢吃红色的糖果,喜欢听人弹琴……
苏南就像是一个种子,在我心中落下,满满用我的血液灌溉成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自己就是苏南。或者说,欧阳子昇就像是一个即将被替代的肉体,苏南的灵魂开始慢慢得驻扎了进来……
——阿昇,你不是不爱吃糖吗?
小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低头看着手里那颗红色的糖果。
那是在找地标的时候,被某个店老板强迫买下的,红色的,苏南爱吃的糖。那一秒我觉得我就像个监狱里的囚犯,手里被抛进一块烧红的烙铁。
“是啊。”
我转头看向玻璃窗里的小孩,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是苏南的糖。”
9、
没有人可以阻止一个疯了的人。我的大学导师半开玩笑说王旻之是个学术分子。可惜没人告诉过他,欧阳子昇就是因为和他疯了半斤八两,所以才成为了他的朋友。
我花了三天时间,开始全面调查王旻之这个人。从接触这场“杀人案”以来,我的思维和行动力第一次达成了最高度运作。我查到了他所有的实习资料,包括联系了大学期间的导师。毕业论文,实习期间的所有报告。分析了所有苏南可能出现的医院,最后开始逐一排查。
王旻之料定我不会这么做。
毕竟,如果真的存在所谓的监视者,我着手调查苏南的行为会立刻引起他们的注意。甚至导致王旻之告诉我秘密的事情直接曝光。
没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但是,王旻之算错了一点。
苏南的存在已经迫使我成夜成夜失眠,哪怕偶尔入梦中,我也会见到苏南的脸,一脸微笑的掐着我的脖子,直到我窒息地从梦中惊醒。这样的过程在梦境里循往反复。让我已经开始我分不清幻觉还是现实,高度的精神紧绷,让我渐渐失去了对现实世界死亡的恐惧。
于是我在想,如果因此王旻之死了,那我就陪他一起。是我欠他的。
然而世界似乎不允许我这么做。
从最后一家医院出来的时候,冬日的太阳打在我的身上。
刺目的阳光,照得我天旋地转。医院档案科护士的声音还在我耳边清晰可闻。
【对不起,我们这里并没有叫做苏南的病人。】
你看,王旻之,世界都不让我一起陪你死。
我一直以为当这个猜想被证实的时候,我的内心会崩溃。
然而,我发现自己十分冷静,没有所谓的监视者。没有所谓的证据。更没有所谓得杀人案。王旻之的命正好好得握在他自己手上。
——心理学的主要力量不是控制和修改,而是大量的潜移默化。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做一次这样的实验。
从王旻之告诉我苏南的存在开始,我便觉得有些东西一直说不通。包括他刻意规避的细节,在此刻一瞬间暴露无遗。
如果说王旻之的治疗过程被全程录音。那为什么监视者没有第一时间杀掉他,而是让他拥有了寻找证据的时间。外加苏南根本不是本市人,然而她给王旻之的所有坐标都是本市。
一个精神高度分裂处于崩溃边缘的人,在脑海里藏得不是模糊的地点而是精确的坐标,这本身就让人不可思议。
唯一的可能是王旻之故意在治疗报告里添加了这些坐标。
他甚至捏造了苏南这个人。那么目的又是什么?从我第一次在水里幻想出苏南险些溺水,到后来险些跳楼,王旻之都在第一时间并救我了,他为什么会那么快赶到?
在哨塔上,我特意告诉他,我看见了苏南。用的是看见这个词。他却完全没有表现出诧异,就好像我能看见苏南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一样。
那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他全程都跟在我身后。他了解我的全部状态,了解苏南这个人格对于我精神的侵蚀到了什么地步。
从到到尾,被监视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就像一个实验体一样被王旻之监控着。而目的只有一个,构建出他手上那个名为苏南的人格。
从头开始,我一心想救王旻之,为了争取时间一直在他的暗示下行动。他用人最恐惧的死亡麻痹了我的内心。包括心理暗示、包括回到苏南的家乡。他是一个足够合格的心理师,在他的暗示下,我了解了苏南这个人,在大脑里构建了苏南这个人,却又因为他而不得已继续深入下去。
那么直到我完全找完所有坐标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是不是,就如他所愿,完全变成一个名为苏南的,成为世界上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他果然是一个很棒的心理师,有趣的实验,他几乎成功得杀死了欧阳子昇这个人格。
我应该给他鼓掌吗?
——阿昇……
——阿昇,你别这样,我害怕。
“阿昇。”我看着天空,空洞的蓝,一望无际。“你叫我,阿昇……”
双腿像是失去力气一样跌坐下来,眼前是一片空白,我只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那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染上哭腔。
“对啊……我是阿昇,我不是苏南……我是欧阳子昇……我不想变成苏南……”
——阿昇,你怎么了?
“我很好……我还活着,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我看着镜子里的小孩。几乎绝望得笑了起来。直到泪水呛进我的嗓子,变成撕心裂肺的咳嗽。
10、
入夜的市立医院,来来往往都是人。
消毒水的味道,急症室传来的嘈杂人声。三甲医院的基础设备一向完善。包括中心的大医院离我家和王旻之租的那间小楼都很近。
车程大约只要十分钟,这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艰难的十分钟。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从最后一家医院回来的。
等我意识清醒的时候,我已经站在王旻之家门口。
那扇门半掩着,和往日一样,只是没有开灯。
我那一路上一直想着,要怎么把全部的资料甩在王旻之脸上,要怎么狠狠给他两个拳头。然后风从门缝吹过,我闻道了一股古怪的铁锈味。
那味道引起人下意识的厌恶,直到我进门打开灯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不是铁锈,而是血。
整齐的屋子此刻满地的书页和杂碎的玻璃。王旻之平日充满光泽的眼睛空空得看着天花板,白色衬衣和身后的地面已经被血液染红。
他脖颈处裂开的口子,血液顺着地面蜿蜒成一片大红,染湿了地上的研究资料。我冲上去捂住他伤口的时候,那张染血的脸上眼睛动了动。我才意识到他还活着。
“学长?!学长你别说话,我帮你叫救护车。没事的,你别睡,你看着我!”双手都在颤抖,血液染红了手机屏幕,到处都是红色。
我用左手用力握着右手手腕压抑住自己的颤抖。几乎要咬碎我的后牙槽,然后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滚烫得流了一地,和血液滚烫得混合在一起。
那一刻,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绝望,是真正的绝望。直到那双带着温暖血液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头上。
他气若游戏得说着什么,我只能把耳朵贴近他得嘴唇,王旻之几乎已经没有力气了,我辨认了很久,隐隐约约听明白了一句话。
“……别报警。”
然后,我就这样捂着他脖子上撕裂的伤口,血液从我的指缝间漏出,像是没完没了了一样。在救护车到来的那几分钟,我一直抱着他,感受血液慢慢离开那个我熟悉的人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好像我的心脏也随着他一起慢慢被掏空。
-
王旻之没有父母,他在外省的舅舅在第二天终于赶了回来。
那个男人抓着我冲过来问我究竟发生什么的时候,天花板上的等忽然闪了一下。我转头看向那张带着痛苦和愤怒的脸。一股强烈的恶心从我的胃里升起。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我全身带血得跪在医生面前求他救人的时候,全世界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害死他了。你害死王旻之了。
那天,我回到家胃里翻江倒海,我把自己关在洗手间,将所有吐的不能吐得全部一股脑呕了出来,到吐出胆汁,到最后什么都被请了个干净,只有一阵有一阵的干呕声。
我抬头看见镜子里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狼狈模样,只是从小孩崩溃惊恐的表情里,我读到了一种名叫恐惧的东西。
之后的两天,我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大脑放弃思考,我不知道王旻之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更不敢问。
脑中画面都是最后一眼见到他时,王旻之勾着我的手,用已经睁不开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被快速推进手术室。
而我全身上下都是他的血,鲜红的,滚烫得,几乎要刺穿我的皮肤。
我不想再想了,苏南也好,王旻之也好,欧阳子昇也好,或者也好,死了也好。无所谓了。我成功用最卑鄙的心揣测了王旻之,用最卑鄙的方法证明了苏南不存在。
那又如何呢,王旻之真的死了,鲜血淋漓躺在了我得怀里。
屋子里一片黑暗,侧过头一点点微弱的光从窗子缝隙里漏进来,却丝毫打不到我的身上。
不知道我是不是哭了,还是眼泪被恐惧代替早已经留了个精光,我只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尸体一样,静静看着天花板上的纹路。
我想,要是真的有所谓的监视者要来杀我,就来吧。杀了我,给王旻之偿命多好。
我欠他的。
或者把我的命拿去把他换他回来吧,杀了我吧……
11、
“喏,拿着。”
手上被搭上一条干净的毛巾。
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个舞蹈教室,有着正午的阳光和四面反光玻璃。一个穿着白T的少年笑着看着我。少年翘起嘴角。那是个面容好看的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刚刚运动完,白净的脸上还残留着汗水。
“真是快累死了,一会训练完我们吃火锅怎么样。”白衣少年笑起来,阳光落在他眼里泛着光。看的我有些发愣。
“怎么啦,心里有事儿?别这么盯着我,瘆的慌。”似乎被我盯得不自在。少年忽然张开双手朝我扑了过来,对着腰窝用力挠了两下。
我自认为平日是不怕痒的,一时间竟然整个人笑的缩成一团。
“快停下啦!”我胡乱推着眼前的人。
“喂,你们俩别闹了,改属猴了吗?”
“嚯,我亲爱的儿砸你回来啦!”
一瓶矿泉水被砸了过来。“徐沐洋,真一天天给你欠的!”
阳光里,来人穿着一件运动背心朝我们走过来。湿哒哒的刘海贴在额头上,熟悉的眉眼被阳光打的几乎模糊。
心脏在一瞬间被擭紧,我几乎在一秒不管不顾将那人狠狠抱住。“王旻之!”
“……你还在……”把头埋进他的脖颈,黏糊糊的汗水贴在脸上,胸膛是他清晰的心跳。“太好了!你还活着!王旻之。”
“喂……喂阿昇……阿昇?”他有些无措得推开我。“你怎么了?”然后转过头看向另一个少年。“沐洋,阿昇怎么了,我就出去了一会,你对他做什么了?”
“我冤啊。不是,阿昇,你怎么了?”
阿昇……
我转过头看着他,少年眼里闪着关切的神情。下意识退了两步,眼神扫过王旻之。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线,却隐隐透着违和,他的模样,不对,太年轻了……
——阿昇?
我转头看着身后的镜子。我们三个人站在明亮的屋子里。而我穿着件灰色短袖,却是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暖暖的阳光照在那两人的身上,刺目得让我眯起了眼睛……这里到底是哪?
——阿昇,阿昇?!你是不能听得见我?! 你醒醒!
心电图滴滴答答的声响,双眼被阳光刺入视线渐渐变得清晰。透明的输液管,滴滴答答的吊瓶。我听见耳边头发蹭过枕头的声音。还有玻璃杯里的小孩。
“我,现在在哪儿……”试图抬起手,骨骼却酸麻得使不出力气。
——你胃出血被送来医院了。
对上小孩的脸,他的模样有些模糊,声音却是清晰的。光影在面前旋转了好几分钟,我才迷迷糊糊对上他的视线,小孩似乎也憔悴了不少,此刻见我醒来,眼里盛着泪。一瞬不瞬看着我,让我心里莫名有些难受。
将近一分钟后,他有些缓慢却不大的声音透过玻璃杯传了过来。
——你完全是在自杀你知道吗?
大脑像是生锈的机器开始艰难得运作。我转动眼珠,试图寻找一些关于他所说的事情的记忆。
我记得我只是躲到了王旻之家里……
——连续3天滴水不进,阿姨找到你的时候都快疯了。
我皱起眉头,脑海里隐隐浮现出一些画面。
我只记得似乎躲开了所有人逃到了王旻之家里。然后,看着他得屋子发呆,我只是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动,直到后来……原来,我是在自杀吗?
——欧阳子昇。如果你再做这样的事,我宁可自己先把你掐死。
我听到他几乎从牙里挤出一句话,却逼得我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我下意识吸了口气,红着眼转头看着身边,空荡荡的病房一个人都没有。
——阿姨照顾了你好几天,刚刚只是有事就出去了。
他似乎知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叹了口气,说道。
——王旻之还活着。
“什么?”我听到喉咙发出磨刀石一样的声响,目光却紧紧盯着小孩。
——听说是伤口虽然危险,但所幸没有伤到大动脉,还是抢救回来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大脑里消化了好久,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王旻之还活着,他还活着。
太好了,太好了……
我喉头几乎哽咽,在休息了许久后,脑中有些奇怪的情绪冒了出来,我转头看向杯子了的小孩。“我,我想问问……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徐沐洋的人?”
不出所料。
镜子里的人忽然睁大眼睛,像见鬼一样看着我。
——他是我的朋友,你在哪见到他的?
12、
许多人总会在绝望或失意时幻想着,世界上也许能有一个平行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们铩羽而归的人生将重获希望。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死灰复燃,甚至开花结果。
“你们在跳舞。”我偏过头,看着玻璃杯里的小孩。
“我看见王旻之在那儿好好的,能蹦能跳。徐沐洋一把扑上来拥抱我,他叫我阿昇。”
“真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终究是见到了他们。我伸出无力的手在眼前展开,像是要握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握不住。
只是有些眷恋地垂下眼睛。
“那里太阳好亮。照透了整间屋子。”
-
一天后,我申请把自己的病床挪到王旻之的旁上。
因为,王旻之的舅舅不能长期留在本市,母亲时不时来照顾我,也顺便能照顾到王旻之。
于是,那画面,愈发让我们像一对难兄难弟。
只不过,大部分的画面都是——我吊瓶,王旻之昏迷,我吃药,王旻之昏迷,我和小孩聊天,王旻之继续昏迷。
我想着,如果某天王旻之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空荡荡的病房里,而身边唯一的人正抱着镜子傻乐,内心应当是会很复杂的吧。
只可惜,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我身边睡着。冬日阳光偶尔从窗外漏进来,屋子里尘埃被染上暖黄,在屋子里浮动,慢慢落在他的鼻尖。
安静得,像一只冬眠得动物。
一周后,我被母亲接回了家。
因为胃部损伤,母亲开始限制我出门活动。
我大部分时间都吃着些流质食物,她不允许我出门,甚至阻止我工作。我只能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寻找苏南剩下的几个坐标线索。奇怪的是,我不再能看到苏南。她就像在我身体里死去了一样。
好在这对我的寻找羊皮碎片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她的记忆就像是某种物质融进了我的血液,并不难找。只是,每当想起来的时候,脑子都会难以抑制得疼痛。这使得我花了将近比原来多出三倍得时间,才把最后得碎片拼凑完成。
——那是一张地图,我看着上面的图案,像是走过了一条漫长曲折的道路。无力得倒在地上喘气。
是苏南得老家。
兜兜转转,我又被指引向那个地方。我翻过羊皮地图,后面画着一个刻着鸟兽浮雕的老式立柜。那是当初搜查苏南屋子的时候,后院屋子里立着的东西。只不过,我负责的是另一间,而这间屋子,却是王旻之负责的。
——你一定要去吗,阿昇,你现在的状态不好。再等等吧,等到阿旻醒过来。
“不用,没事的。”
身体陷进柔软的皮革里,过去发生的所有不可思议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间歇不断在眼前闪过。其实住院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即使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再怎么渺小得活在这个世界上,也终究有它要背负的东西。更何况是人。
我终究不是什么强大的人,什么杀人案,什么心理实验,什么找到证据救人于水火,都是离我太遥远的事。我能做的终究也只是去维护眼前能触碰的东西而已。而从王旻之昏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从此之后,关于王旻之的一切,我都摘不出去了。
他一直要我知道的,是什么?
始终费尽心机希望我找到的那个“证据”又是什么?我想,我有义务去弄明白。
不是为了别的——
我只希望,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不必再怀着辛酸愧疚垂头落泪,更不必再带着那样卑鄙的心里去揣测他对我的所作所为。一只蚂蚁有了在乎它的人,也终究能昂起头活下去。
而我,终究也要为我所做过的一切去背负责任了。
窗外,冬日的晴朗的傍晚漏尽了一地斜阳。
我睁开眼睛,对上小孩柔软的目光。
“你会陪我吗?”
我们面容别无二致,透过薄薄的玻璃,就像两个世界在悄然对峙。
时间慢慢从我们身边流过。
直到,夕阳攀上他皱起的眉眼。我看到他缓慢而坚定得点了点头。仿佛两个世界终究交织在一起,连城一条清晰绵长的红线。
13、
C市的天空总是带着一种湛蓝。
纵使在这样寒冷的冬季,依旧有娇嫩柔软的花开在枝头。伴着远山缱绻而来的风,和与这个时节不同的温情脉脉。
两天后,我遵循着王旻之的方法,在深夜乘坐了最后一班火车来到了C市。
阳光穿过花身晕上一层浅色的黄光,手里拿着羊皮卷,远处雾霭森森的竹林间视野可见度不过几米。我估摸着如果顺风顺水,傍晚可以赶上车回到家里。
“……”
——你又头疼了?
“没事。”用力按着太阳穴摇摇头,心脏跳得比往常都快。
我抬起头,茂密的竹林顶端隐没在薄薄的雾气里,阳光从上面漏下来,虚幻的光晕看得人不真实。
“雾气没散,连哨塔的位置都看不清了。”
我一路走着,几乎找不到一点可以辨认方向的建筑物。
——这样即使有地图也没用了。要不我们等两天,这天气来这也不利于找东西?
耳边传来电流一样的兹兹声,我勉强睁开半只眼。“走一步算一步吧。”
穿过雾气缠绕的阡陌纵横,像是被投身至野兽腹内,茫无目的却有种森森的阴沉。吸一口气,让肺部被冰冷的空气充满,大脑也变得清醒了一些。我试着回想着当初被苏南意识控制时候的画面,希望找出一些能辨别方向的方法。
这些日子,我常常呼唤的苏南的名字,希望她能在我脑子里活过来。至少我一直不相信苏南真的在我身体里消失了,就算是死了也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那些无从安置的经历与记忆,曾真真实实存在大脑里。如若不是子虚乌有,那它们一定曾经属于某一个人。不是苏南,那么又会是谁的呢?
双脚迈进树林深处,耳边是竹叶沙沙声响。雾气中冰凉的水汽开始渗进皮肤,忽然我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种感觉?我下意识抬头,果然远处晦暗不明的光线里。
隐约浮现出一个黑影……
身体最快反应过来。那个人影离我不远,几乎几步就能追到。可它却像个引路人。每当我靠近的时候又消失出现在更远的地方。山林间冰凉的雾气刺进皮肤,脸颊和鼻尖都开始变得冰冷。穿过一条条竹林密布的小路,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一路而下。水汽渗进我的脊梁,耳边只剩下我越发粗重的喘气声。渐渐得,我离它越来越近……
——阿昇小心!
脚下一空,下一秒我五脏六腑都被搅在一起,身体撞上密集的树干,手脚不知道被撞到还是挂到,一阵阵发麻。
等撞击停止之后,我只能感觉眼前一片漆黑,缓了很久我才恢复视觉和听觉。
“哈——!咳咳!”撑起身子大口咳嗽,肺里全是铁锈的味道。
——你没事吧?
寒冷的空气刺激着肺叶,我仰头看着映入眼前的景象,苦笑道。“呵……咳咳咳……她,她怎么来爱折腾我……”
一幢孤零零、古老的屋子在竹林间伫立着,树林间落叶被风吹起的声响席卷而来,枯黄的叶子在空中打卷又晃悠悠落在庭院门前,寂寞而萧条——苏南的屋子。
我又回来了。
-
——一定要进去吗?
“你觉得,都这样了,我还能走么?”笑了笑,我轻车熟路翻墙跳进了院子。
院子里小门上的锁依旧是当初我们破坏后的模样,摸上去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推开门进去,昏暗的大堂,穿过天井,耳边有隐约的水声。大脑里传来的疼痛伴随着兹拉兹拉的电流声,走马灯一般一闪而过的零星片段,伴随着诡异而模糊不清的声响刺激着我所有感官。
——再走五步跨过门槛,是内院,向右转是饭厅,向左走是楼梯,往前十步,是后堂……
内心像有个声音响了起来。在这瞬间,仿佛我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在几年前甚至十年前,正慢悠悠走过石板铺成的地面。
随着身体下意识得前进,直到我睁开眼视线里映入一个落满灰尘的雕花梨木柜子。
——是地图上的那个柜子。
“恩。”我打开羊皮卷,点了点头。
鸟兽虫鱼,和羊皮卷上的图案完全相同,我抬起手慢慢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手微微用力,上面的灰尘扑簌簌落了下来。
拉开把手,伴着一声刺耳的嘎吱声,我看见里面静静躺着的一个白色保险柜。
“我记得王旻之家里也有一个类似的。”
如果不出意外,王旻之最终想让我找到的就是这个。
心脏里忽然用力跳了一下,膨胀恶心的感觉几乎让我吐出来。我咬了咬牙,从朝包里翻了翻,摸出一个冰凉凉的白色钥匙,那把在井里发现的险些要了我的命的钥匙。
——阿昇!
后堂里一个落满灰尘的大镜子,映出小孩的模样。我侧过脸看着他。
——要不……我们先把保险箱带回去,等回去再说。
我和他的距离不过几丈远,隔着镜面上薄薄的尘埃,我竟看不清他的模样。“为什么?”我一瞬不瞬注视着他,嘴角勾出一个略带无奈的笑。
“王旻之教你这么做的吗?”
其实,我并不想带着这样尖锐的口气与他对话。只是我没有力气去猜测为什么了。
为什么从王旻之出事之后小孩总是似有若无在阻止我继续找碎片?为什么在我睡着的时候,他会稔熟得请求王旻之快些醒来?为什么一路下来王旻之对我的引导里小孩也占了大部分?包括最初,建议我听从王旻之的语言催眠。
——阿昇……
“我累啦。”我伸手将保险柜取出来,冰凉的金属表面意外冰凉。“已经不敢再随便猜测了。我的一次错误让王旻之差点丢了命。我没胆量再试第二次。”
——阿昇,我没想过骗你!
——只是,可不可以不要现在。至少,等王旻之清醒之后!
“该结束都快点结束把。”我看着他勾起嘴角。“是死是活,都是我该承担的。”
钥匙塞进锁孔,可以听到钥匙抬起锁芯的圪垯声。就像是一间古老破旧的屋子,在多年的风云飘摇后,终究打开了尘封的大门……
14、
漫天的鹅毛大雪缓缓得落下,明亮的路灯下和往来路人,白色围巾被染成温暖的颜色。白雪覆盖的深夜,透过窗子隐约闪过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晚餐的味道。那是个沿着长长地铁线赶回家的人,打开门,屋内暖气融化了一身风雪。
【阿昇出门吗?记得把围巾带上。】
【好。对了,妈,为什么家里全是奶糖,你明知道他不喜欢这个】
就像在看一场老旧的电影,我看见那个人整理好衣服,关上大门,门外有雪秫秫落下,夹杂着风吹起漫天白色。
……
【你们谁是病人家属!病人需要输血!】
“兹拉——!”
救护车车轮和地面磨出尖锐的声响。来来往往的白色的人,是医院?有个女人跪在急救室前面哭。满地是血液被车轮碾过的痕迹。那个人是……妈妈?!
谁出事了?妈,告诉我谁出事了!妈,你看看我,到底谁出事了!
……
【你看到了什么!】
我?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雪……好大的雪……满地都是红色的……还有医院……都是人……
【还有呢?】
屋子里……有个保险柜,保险柜里有东西……
【里面是什么。】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报告……是死亡报告!
【上面写着什么。】
我不知道……求你……别问了。
【上面写着什么,念出来!】
死……死因,失血过多引发呼吸衰竭。年龄——4岁。姓名——欧阳……
——阿昇,你看着我!你清醒一点!
【死因,失血过多,肾脏衰竭呼吸衰弱。死亡时间,凌晨2:45。年龄四岁。】
“唔……我……我……杀——!”
——阿昇,你说什么……你看着我,你想说什么?我?
【千玺,他已经走了。】
“我……呃——!要——!”
——你冷静点……阿昇,你看着我,你要说什么……
【确认死亡。】
“我要杀了你们!!”
-
那年暑假,再次见到王旻之的时候我已经住院将近一周。
他穿着一身白大褂一副称职医生的模样。
那时候正好是晚上,窗子外的银色月光镀在他精致的侧脸上,他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听护士说,你不肯配合治疗?”
“把我的束缚带解开吧……”喉咙干的像被火烧一样。为了让他放心,末了添了一句。“他们给我注射我镇静剂了,王旻之,我只是手疼……”
然后那张不算太过熟悉的脸靠了过来,头顶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挣扎过多麻木的双手无力垂下。那是我一个月来第一次解开手铐入睡。他守在我的床边。
“你说算不算好笑,我的实习对象,竟然会是我的学弟。”
入秋的风呼呼从窗外吹进来,我听见他的呼吸平稳而缓慢,如同我的心跳一样,渐渐归于平稳。
从一年前开始,我就不再做那个梦。
梦里是纷纷扬扬的大雪,有个人拉着我的手在前面奔跑着。忽然他松开我的手,漫天的红色落了下来,手指感受到了冰冷的温度,鲜红的雪在皮肤化开,身体倒进一个鲜红的水池里。
那个人在我不远处昏迷着。
我挣扎着将他的下巴托出水面,冰冷的血水里,他皮肤惨白,我哭着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血水顺着他紧闭的眼睑留下宛如血泪。我就这样在水里挣扎着,直到失去所有力气,直到我和他双双沉入水底。
我想,我把自己留在那儿了。
-
——阿昇!你给我清醒一点!!
刺目的光线扎进我的眼底,恢复知觉的视线里。那张与我别无二致的脸离我不到半米,大半张脸隐没在碎裂的镜面下,血液渗进缝隙里,像是一张巨大的红色蛛网。我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在玻璃上,正发出一声声闷响。
——你要杀了我吗!
——杀了王旻之之后,你还要杀掉你自己吗!
像是缺氧的鱼狠狠吸了一口气,肺里撕裂一样的疼痛。机械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住……
视线里,小孩双眼通红得注视着我,慢慢得像一只孤立无援的动物一样蜷缩起来。
我咬牙松开拳头,渗血的手掌触上他低着的脑袋,我听到他近乎绝望的啜泣,鲜血顺着镜面蜿蜒成长长的红线。
——阿姨只剩下你了……她只有你了,别这样,求求你……求求你,阿昇,我求你了……
我看着他,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牙尖划过皮肉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我重新握紧拳头,全身开始颤忪。
在多少个年月里,我的世界曾经有那个人的陪伴。
所有喜悦孤单,所有的温柔。我想等着,等到他长大,等他变得有我这么高。等他开始喜欢上女孩子,等他离开学校,等到我们都垂垂老矣,我还能听到他喊我的名字。可我怎么忘了……树木失去了枝干终究要死亡的,即使它多想支撑住他枝干鸟巢里那个柔软纤弱的生命。
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小穆死了……?”
小孩抬头看着我,眼里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衣领。我开口,语调平静,像在问他,又像在问我自己。
“阿昇,我弟弟没了……?”
——阿昇……
“小孩,我弟弟没了。”
古老的植物终于摇晃着倒下,露出破败的根系和苟延残喘的腐烂内里。
我颓然跪下,用鲜血密布的手捂住眼睛……
破碎的镜子混杂着血液碎在我面前,我看见漫天大雪得,雪地上溅落了密密麻麻的血迹和红色糖果,我抱着那个人,感受他满身是血身体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变冷……
【哥哥别怕,穆穆不疼……】
“呐……谁来救救他啊……”
喉头的呜咽声越来越大,我跪在地上,像是耗尽最后一丝希望般一遍一遍问着。
“谁来救救我弟弟啊……小孩,求你告诉我……谁能救救穆穆啊……”
那是我最想忘记的圣诞节。
有永远下不完的大雪,有满地散落的红色糖果,有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热闹非常……
那是一个我近乎忘记的噩梦。终于在此刻,混杂着我深藏多年的愧疚与绝望,爆发成了溃不成声的嚎哭。
15、
一场漫长的告别。
-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间医院。
精神类疾病需要心理辅导和药物镇静。
比起上一次,我这次来的平静了许多。
满身是伤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一把把我抱进怀里痛哭不止。然而失去了王旻之的专属监护,我觉得来医院接受治疗是更好的选择。第一次是王旻之把我保出来的,我求他覆盖我脑子里关于小穆的所有记忆,然后他放弃了难得的留院机会,来我的身边做我的辅导医生,我至今都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坏的决定。
在治疗期间,某些被刻意遗忘的片段慢慢浮现了起来。
我终于记起在那个夜里,我是是如何用椅子砸裂王旻之的后脑,又是怎样用钢笔割破他的喉咙后,面无表情得洗干净了双手,转身离开。我从小穆死后开始有伤人和自残的倾向。甚至在后期,情绪失控时会出现记忆断层。我想,如果不是我在大门前忽然恢复了神智,王旻之为了我葬送的不止有他大好的前程,还包括他的命。
——其实,第一次你在阿旻家醒来的前一个晚上他就发现我了。
——你没见到他的表情,我都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整个表情扭成一团。
——他说你一直处于一个崩溃的精神边缘,如果强行恢复记忆,可能造成人格崩溃。那时候的我可能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吧。和你完全相同,却是一个精神正常可以扮演一个健全人格来引导你的角色。
我靠在病房的落地镜前,脑袋贴着镜面。
小孩靠过来,我们就像靠着一个普通的镜子一般,做着同样的动作。我闭着眼睛,听着他说话,感受着药物镇静带来的一丝丝困倦。
——那时候我还没决定是不是要帮他。
——只是看着他那天晚上一夜没睡,翻箱倒柜找了一堆资料,删改,打印。应该就是为了创造一个叫苏南的人。
“不错的计划。只可惜,他低估了我对正视小穆消失了这件事的抗拒。也没想到我真的会去查苏南这个人。”对于王旻之来说,编造一个故事,其实并不难。
以我的治疗记录为骨架,我遗忘的记忆的皮肉,创造出一个名为苏南的人格。
其实以他的能力,完全能做得天衣无缝。只是小孩出现的太过突然,而我的情况也日渐糟糕(删除记忆后的一年半,又开始出现自残行为)。这才是他露出了破绽,也因此,记忆混乱的我激发了第二人格,险些害了他。
其实,回想起来,一切又是这么得有迹可循C市的老家,我们全家出游的生态公园,他爱吃的红色糖果,我陪他玩过的游乐场,甚至‘苏南’将东西藏在哨塔的天花板上,都我和小穆过去的小秘密。
心理学如何神乎其技,也不能那么完美得塑造出如此完备得记忆。
除非,那些记忆,根本就是属于我的。
“嗳,小孩。我一直觉得王旻之有点傻。可没想到这么傻。”
——阿旻不傻,只是个太过在乎罢了。
是啊,称职,直到危及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考虑我这个病人的安危。让我不要报警?究竟我是疯子,还是他是疯子?
“小孩”看着窗外孤零零的枯树,我吸了口气。
“在你的世界……王旻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阿旻……
一阵很轻的笑声——他是个超级烦人精诶。
“啊?”我扭头看着镜子里的人,小孩嘴角勾了起来,露出两个梨涡。
——阿旻比我和沐洋大一岁嘛,就老想管着我们,跳舞动作不对啊,表演的时候太紧张啊,反正成天絮絮叨叨的。可出了事,他又总是第一个挡在前面。所以我们一边嫌弃他,又一面靠着他。只不过呢,我们那的阿旻可比你们这的爱笑多了,很经常笑的和个叉烧包似得拦都拦不住。
“那倒是,我真没看见王旻之在我面前笑过几次。”
回忆里,那个所谓的时空,充满阳光的屋子里,王旻之嘴角带着笑容走进屋子。胸膛清晰的心跳,眼中自信的光彩,好在在那个世界里,他们都没有受到悲伤的侵害。
我闭上眼睛,眼皮透过一点橙红色的光线,犹豫了很久,像是温吞烧开的水,在脑子里细微翻滚了一阵,终究忍不住,轻声发出一丝声响。“小孩,你的世界里……有小穆吗?”
——有啊。
轻柔的声音,像在讲述一个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
“小穆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呀,已经会叫哥哥了。
——不过,他叫不清,都叫我锅锅……
“真好。”像是错落时光里延伸出的一点温柔触角,轻轻在心头一点。嘴角不由得勾了起来。我感觉整个眼睛在发烫,有些氤氲的水汽冒上来,沾湿了眼角。
——阿昇,我困了……
“睡一觉吧,我也困了。”我轻轻脸颊贴在镜面上,窗外阳光落进来。屋子里流动着温暖的浅金色,似乎来自遥远世界的另一头,却柔柔得落在了心里得每一个角落。
-
之后的几个月,我的情况得到了基本控制。而小孩却开始频繁得入睡。
镜子里,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入梦的时候才有可能见到我。
——最近好几次睡着了也见不到你了。
小孩耷拉着脑袋,像是有两个小触角蔫蔫得碰着地面。
“要好好工作啊小舞蹈家。”我坐在医院花园里抱着个小镜子笑着。“天天睡觉,小心表演出岔子。
”
我笑着打趣他,看着他气恼的模样,两人最终不自主得都笑出声。
其实,我和他都知道,离别的时刻,也许快要来了。
如果说,小孩的世界影响着我的世界。也许,正是我濒死的精神触发了我们之间的联系。
那如今的我,除去最初的药物镇静,现在已经进入治疗尾声。由于逐渐接受了小穆过世的事实,我的一切混乱记忆开始趋于正轨。
如此一来,恢复健康的同时,也意味着我和他之间相互影响的力量也将渐渐消失。
渐渐得大多时间,我又变成了一个人。
小孩在镜子里睡着。有时候他会忽然变了个模样出现。据说是在赶比赛还是什么之类的。特别某次那小孩忽然顶着一个爆炸头,笑的我在病床上打滚。我和他变得越来越像,或者说,我的精神开始不断恢复。
出院回家的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请求母亲让我进书房看看。
在一年之前,为了害怕我崩溃,母亲将所有关于小穆的东西,都放在了这间小小的屋内。这屋里,是所有有关小穆的一切。是他曾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好证明。
我想象着无数个下午,我的母亲抱着小穆的照片,在书房里垂泪的模样。屋外是她疯了的大儿子,在更远的地方,是她已经离婚远走的丈夫。
“妈,我想弟弟了。”
逆光里,母亲用她并不宽厚却十分温暖的双臂,用力抱着我,一股温热顺着我的脖颈染湿了衣襟。我仰着头,感觉在某个遥远的国度,有只暖暖的小手正触碰着我的脸颊,那温度很熟悉,将我的心脏都变得柔软,我笑着看着他,直到一层滚烫的雾气模糊了双眼。
永别了。永别了。
尾声
“您所乘坐的X0622次列车已经进站。请还未上车的旅客抓紧时间。列车将在……”
“诶,妈,我知道了。东西都带了。齐了齐了,放心。”我夹着手机一用力终于把行李放上行李架。揉了揉快要麻掉的腰,找到位置坐下。
“阿昇,记得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找陈导员,他会帮你安排宿舍的。记得不要吃辛辣的东西。你胃不好,要多喝粥。调理的中药也记得定时去药店开知道吗?”
“知道了妈。”我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新生报到,只是复课而已。你儿子这么大了,会照顾好自己了。”
“那一定要记得,不能吃辛辣的,到学校就给我发消息。那你在车上睡一会,妈妈先挂了啊。”
“恩。好的,您快去休息吧。”
呼了口气,我把身体陷进靠背里。
我转过头,将手伸进眼前的阳光里,皮肤已经褪去了病态的白色。这半年时间里,我开始老老实实健身,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好了很多。
身边一个女生推着行李,投来求助的眼神。
我下意识站起身,将行李塞进头顶的行李架。
“谢谢。”女孩在我身边坐下。“回学校吗?”
“是啊。”我点了点头。
“终点站?”
“恩。”
“这么说你是A大的学生?”
我想了想,B市比较知名的大学似乎真的只有A大了。也难怪。“同校?”
“今年大二。”女孩看着我,对我投来友善的笑容。顺长的头发绕过耳际,露出光洁白皙的侧脸。我透过她的脸,似乎看到盛夏校园里充满生机的花草和清新的空气。
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欧阳子昇,今年大二。”
列车终于缓缓得前行,整个车身微微震动后,平缓得加速。窗外的光影景色被拉伸成模糊的浅绿色。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户上模糊的剪影,女孩在我身边已经沉沉睡去。我看着自己模糊的模样,那双眼睛干净温和,和小孩有几分相似。
半年前,我在某个早晨,我洗完脸抬起头。镜子中的人,脸上的水珠顺着侧脸慢慢滑落,我眨了眨眼睛。看着镜子里的人回报我相同的动作。那双眼睛带着生命的神采,那么陌生,却也那么熟悉。直到很久,我终于慢慢开口说了一句。“嗨,好久不见。”
那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在某个我们都触不到的世界里,有个叫欧阳子昇的小孩正好好得生活着。他身边有他信任的朋友,有他亲爱的弟弟。
我还知道那个的小孩,曾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曾与我并肩,同我微笑。那些清晰却不真实的记忆在我的大脑里,被阳光打上了温暖和模糊的颜色。
手机微微颤动。
划开屏幕,一条短信不期而至。阳光反射着液晶屏,将上面的文字映得模糊不清。我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慢慢得一字一字在心口默念,直到有些滚烫的情绪顺着嘴角攀爬成笑意。
【等你回来。】——王旻之。
时间给予里大把光阴。在这些呼啸而过的年岁里,藏匿着太多难以忘却的故事。
也许梦境里斩破黑暗的勇气。也许在无数绝望时凄楚的咆哮。
也许是寒冬里握住你的双手。终将化作时光的的馈赠。
在记忆里打上暖光的时间残像。
我看着窗外的光影,闭上双眼。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心口晃动着。伴着将来的梦沉沉睡去。
——远方之人,感谢你来到我的世界。
——由此相遇,不胜感激。
——若能白首,毕生不渝。
END.
作者:徳蔚
mode:随意
备注:亡夫回忆录,呜呜在想的人物小传,先这样交了吧(捂脸
帘外雨潺潺,水色黯淡。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休息过了,像忘记停止运转的机器,一直步履不停。
高热带来的疲惫把人变成一团面糊,可以拉得很远很远,混沌的意识在沉重的躯体里飘荡,分离的灵肉褪去他背负的枷锁。
当时欲拒还迎地被谢渌带上山,结果着了凉,好像也是这样。
久燃的蜡油在烛台上凝固,一滴新泪方才悠悠转转地从柱面滑落,静静地停在烛柱脚边。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熟悉的脸仿佛近在咫尺。
幽幽的烛火勉强能够到谢渌的脸,然后在清秀的脸上淌下朦胧的光影。疲惫和担忧挂在他的眉间,纵使睡着了也没有完全消散。他就静静地躺卧在那里,胸腹微微地起伏,后颈的肌肤洋溢着朦胧而莹润的光泽。他的口唇在昏暗的光线里吐出热气,鲜活的,好像睁开眼就会同他欢天喜地地把世间风物说尽。
他不由得笑了,因高热而干枯的嘴唇却撕裂出一丝疼痛,宣告此情此景不过是回忆。于是,那帘断梦就这样碎了。
薛旻微微睁开眼,小口小口的呼吸着。空气穿过喉头,像灼烧,像随着檐角坠落的飘雨,由一点燃遍全身。身躯一坠一坠地抽痛,他有些分不清楚,疼痛是不是在心口。
额发被汗水浸湿,丝缕黑发缠绕着贴在颈部,有些发痒。鼻子也因风寒而堵塞,头脑嗡鸣,薛旻感觉自己昏昏沉沉,好像和他一样溺于水底,却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头脑里倏忽地蒙上层雾,看不清自己在哪里,看不清迷雾里充斥利欲的双眼和背后幽冥的火光。
“是不是放下昔日的怨念与渴慕的权势,就不会此恨绵绵?”他撇了撇嘴,疲惫地阖上双眼,汤药汩汩地在小炉里冒着白气,苦涩的药味混着雨夜的腥气袭来。
腥气,他从来都很熟悉。是骤雨初歇时泥土的腥涩,还是寒风与体温缠斗,鼻腔的毛细血管微微破裂?又或者是在板桥上,眼见他和那些世家同侪拾翠暮忘归,快活自在。柳絮纷纷扬扬地撩着心头,咳嗽和感情在胸腔里作痛,无法掩饰,最后化作午夜里雪花膏般的火焰。
不是的,那比一切都要多几分。它多一点沉痛,添几分潮湿,却又像案板上绵软的鱼尸,泛着粼粼的光,双眼晦暗不明。它丝丝入扣地舔舐着脊骨,冷意永随,纵是狐裘锦衾也稍显单薄。那是石阶上血色的身影,青草池畔的梦魂,随着流水而去。
怎明白咫尺伊人,转以睽隔不得相亲?他看着奔涌的水流,目光已经疲倦。
恍惚间,来人咧着嘴笑,不管不顾地举着酒杯碰向他的那只,说:“薛兄,大事将成,同乐。”他依葫画瓢,勉强咧开嘴,却觉得手重得举不起来。这时忽地感觉一只更加冰冷的手拉着他,轻蔑地劝他杯莫停。
酒水从晃动的杯体里荡漾而出,在深色的木桌上画下点点水痕。水里倒映出模糊的面容,苍白无力,没有眉眼,空洞洞的。像遮蔽的纸张被锐器戳破,顺着破洞往里看,黑漆漆的,浮动着痛苦的青筋。血液从空无里流淌出来,混浊污秽,那是死亡。
再没有这样喜欢山水澄明的青年了,会悄悄约着他看春日悬泉,摇醒他见池边高树,拉着他赏月出五山。和风不会再拂过他的脸,亲吻微微翕动的嘴。
身体里的嫉恨随着死亡而死亡了,薛旻把那柄惯用的折扇和他一起埋了。别人问起,只道,好物不坚牢,丢了便是丢了。
所以之后这里只会剩下一个卑鄙之徒,带着一点爱和无力的肉身自欺欺人,然后被翻覆在沧桑的青史里,不会被原谅。后来有人说,叛国贼子,死得其所。他想,这是应得的。
烈火滚滚,发着焦黑的烟气,药炉碎裂开来。炉里的水已经烧尽,长时间炖煮的草药杂着陶片坠进正旺的火炭里。
声音不小,他当然已经醒了,但还是闭上了眼睛。
他正想到很久之前,他们登山观瀑,谢渌笑脸盈盈,同他说什么岩下云方合,结果踩上青苔一下就掉进水里。裤脚都濡湿了,但他还冲他羞赧地笑着。
薛旻想,若是再来一次,他会扑通一下跳进水潭里,同他一起,而不是手足无措地站着。
他会无所顾虑地,朝着水边跑去,跳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