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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尘灯
“我才是你亲哥哥啊,你不应该让我先吃第一口吗?”墨辞一把抢过我递给李清贤的鱿鱼串,一面吃的满嘴流油一面谴责我见色忘义。
“我让你个大头鬼,刚刚问你要不要,你啰里八嗦嫌这嫌那,买回来了你又要吃,你怎么这么贱。清贤哥哥,给你,你吃我的。”我有时候觉得李清贤有我哥这样的朋友,简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李清贤在我们那小区里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好学生,温柔体贴懂事可靠,喜欢他的姑娘能从北大街排到南大街去。而我哥墨辞,有名的混世魔头,三岁打遍幼儿园大中小班,小学坑死语数英任课老师,好不容易现在是个高中生了,依旧不改本性,一惹一箩筐的麻烦。
我一直认为他们能成为死党,纯粹是因为我哥死缠烂打而李清贤心软好骗。
“没事你吃吧,下次我会把墨辞的份也买上。”
你看吧,李清贤就是这么个烂好人。
只是那时候我们三个怎么也没想到,从小贯彻死道友不死贫道,全世界下地狱我都不下地狱的墨辞,偏偏就是地震时没跑出来的那个。
如果要我说这一切发生的预兆,我觉得可以从救猫那件事开始说。
————
“好,墨辞他死定了。”
试问有谁能在亲妹妹的生日上迟到两个小时?
就我们这个小破城市,从最南边飙车到最北边也就两个小时,从我家以老太太踱步的速度走过来也才一小时。除非墨辞腿断了,不然我必定让他今天死无葬身之地。
李清贤皱皱眉头,一向温和地劝我:“也许是路上出了点事,我给他打个电话。”
也许是我的怨念太大,墨辞在这句话刚落定就推开包间门进来了,怀里鼓鼓囊囊的,脸上全是细小地划痕。
“你抢劫去啦!”我唰地站起身来,脑袋里疯狂响警报,然而只见墨辞小心翼翼把拉链拉开一些,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
这下连李清贤都呆住,愣愣的问他:“你捡的?”
“救的,它掉江边那个堤边上了,爬不上来。”墨辞没轻没重的撸了两把猫头,然后冲我咧嘴一笑,贱不漏搜的说,“宜宝儿,你不是喜欢猫吗,别计较了呗,你哥哥我这也是爱护小动物,事出有因嘛。”
“要养它,你自己跟妈说。”我懒得跟他嬉皮笑脸,凑上去看了看,猫咪怯生生的望着我,橘白的小爪子攀在拉链上,小小喵了一声。再可爱也不行,我妈是母老虎,能一爪子拍死这只小猫咪,再把我和我哥打包扔在小区外的垃圾桶里。
最后这只猫还是没能留下,李清贤给它找了个新主人。墨辞葬礼的时候,它的新主人抱着它来过,但猫那里能知道这小盒子里装着的就是当年在河堤救它的少年。
猫暂时放到一边睡觉,墨辞坐在桌前,灯关上,蜡烛点起来,墨辞跑调的歌声荼毒我和李清贤的耳朵。
“好了好了,唱一遍就够了。”我赶紧捂住墨辞的嘴,合掌许愿。
吹灭蜡烛后,我两手一摊:“礼物礼物!”
李清贤送的中规中矩,是我一直很想要的套组茶具。
至于墨辞么……
这劣质的手感,这小学生审美般的配色,这令人费解的语音提示。模仿名侦探柯南变声领结的造型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唱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
“墨辞,你是在哪个小卖部才能淘出这么傻缺的礼物的?”我嘴角抽了抽。
“录音领结,多酷啊!你看,你可以用它潜入敌人内部窃取——啊痛!说了多少次别打头!打成智障你负责啊!”
我忍着把这个弱智的录音领结摔他脸上的冲动,看了看上头几个按钮问:“怎么弄?”
“按这里录音,这里回放。”墨辞笑嘻嘻说。
于是我当场录了一句话“傻逼墨辞”并开始无限回放。
“喂喂,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清贤你还笑,别笑了!”墨辞嚷嚷起来。
“哈哈哈,好了好了别吵了,切蛋糕吧。”
————
“这个最长能录多久?”
我躺在墨辞的床上,他正玩儿植物大战僵尸,收金币的空闲敷衍我道:“不知道,你试试呗,也就几十块的东西,不要抱有太大期待。”
我登时拎起枕头朝他脑袋上扔,“你生日我送你几百块的羽毛球拍,我生日你就送我几十块的破玩具,你还是人嘛!”
“诶诶诶!”墨辞一个不小心,植物放错了位置,叹着气回头教训我:“礼轻情意重,不要太拘泥价格啦。”
“滚滚滚。”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于是我趴在床上,找了本书对着领结念,结果还没念完一段话它就开始闪灯宣告没电,而且这破玩意居然还是插电池的,我在家翻了一圈都没找到同样型号电池,便只好作罢。
“就是个玩具,你还这么认真,改天给你买个录音笔报名做间谍吧。”
墨辞拈着领结,看了会后,又突然发癫,把领结凑到嘴边,沉声说:“新挤字哇一次莫喝多次(真相只有一个)。”
“你有病啊,还给我,那是我的。”
我扑上去跟墨辞扭打在一块儿。
————
地震发生的哪天,我并不在这座城市。对于一切,我也仅仅是听人转述。
墨辞被挖出来的时候,怀里有个小孩儿,有人认出是我楼下家里的。只是可惜,两个都没活下来。
转交到我手上的东西,只有墨辞的衣服和那个录音领结。我很费解,那么多东西他不拿,他拿个录音领结。直到小孩儿的父母告诉我,有可能是为了哄小孩儿开门。
送我的东西,最后倒是给他用的多。
录音领结没坏,打开回放的时候,墨辞笑嘻嘻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传出来。
“宜宝儿,幸好你不在……不知道爸妈怎么样,要是你哥我命大,你以后可得好好对我。说什么呢…哦!你藏在枕头套里的钱,我暂时征用了,本来还担心你回来跟我拼死拼活,现在看倒是好,毕竟家都塌了……”
一段很长的沉默。
“宜宝儿…我不想死……我想你,想爸妈,我想出去…我害怕,宜宝儿,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格调,明明是自己要救人,临死了还后悔,要是清贤,肯定就不会像我这么怕死了。我知道你喜欢清贤,以前我想要是你跟清贤结婚,咱们还可以一起玩儿,一辈子一起玩儿,老了…老了以后就住一个院子里……呼…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宜宝儿我要活下去,我还没玩儿够,我还没谈过恋爱,我——”
语音骤然截断,滴滴两声提示录音已经放完。
这是什么垃圾玩具,居然只能录五分钟。我还有好多话没听到,墨辞这家伙话贼啦多,他肯定絮絮叨叨能说几个小时,为什么这破玩具只能录五分钟呢?
他们告诉我,墨辞在没有水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坚持了五十六个小时。
在我二十三岁那年,那个廉价玩具终于坏了,我算了算。
一个几十块的录音玩具极限是录音五分钟,能用七年。
一个被压在钢筋混凝土下的少年极限是五十六个小时。
这些都是墨辞告诉我的。
那么淡忘一个至亲的死亡需要多久呢?
我至今还在等墨辞的回答。
END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第一章/拜师
作者:尘灯
“师父。”我推了推身边睡得四仰八叉的老头子。
贴在我脖颈上的剑冰凉如雪,拿着剑的女人冷若冰霜,她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同样拿着剑严阵以待的黑衣人,看着阵仗就很大,把这破庙都映衬得熠熠生辉了呢。
于是我更加用力的推了推师父,以手掌后半部分为支点猛力摇晃师父的大臂,然而这老头翻了个身砸吧着嘴睡得更香了。
“你捉弄我?”女人剑锋一凛,刺痛感登时传来,我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手冲着师父的脸就是两巴掌。
“死老头给我起来啊!你徒弟都要被人杀了,你还睡睡睡!你是造了什么孽害得美女半夜不睡觉追杀你啊,赶紧给我滚起来解决一下,靠,别睡了!”
在我的无敌霹雳掌下,死老头终于清醒了过来。
要说拜师相处几天,这老头那点令我最佩服,那就是泰山崩于眼前依旧面不改色的忽悠。偏偏老头长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白毛飘飘,神思悠远,能唬住不少人。
且见师父悠哉悠哉坐起来,面上顶着两个巴掌印,双目微眯,张口便是神叨叨的一句:“是贵府又出别的事了?当日我予莫夫人一枚玉蝉让其日日佩戴,是否不知所踪了?”
女人的手颤了颤,“玉蝉的确不见了。但那日你说邪魔已除,可是玉蝉不见之前就又发生怪事,娘亲更是因此遭难小产。你根本就是个骗子!”
还有这回事呢?我拜师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我眼神示意了一下,师父也给了我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站起身来。
“玉蝉是莫夫人小产后消失的对吗?”师父道,“莫老爷前半生积煞甚多,本不该有子嗣,若不是莫夫人多年仁心善举化消一二,就连莫小姐与莫公子都无幸降世。如今一儿一女已是极限,再有第三子便是逆天,我之玉蝉能保住莫夫人小产却性命无虞。骗子二字,何来啊?”
“再说府中怪事,先前是邪祟作乱,贫道已经镇压。之后的事却不一定是邪祟再犯,莫小姐何不回去调查调查莫夫人的身边人呢?”
我真是叹为观止,师父这一番话连消带打,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全部踢皮球归还给这位莫小姐自己去琢磨了。
简而言之,邪祟我除了,后面的事就不归我管自己回去查,流产我补救了,不然就是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果然莫小姐斟酌着收了剑,但眼神还是相当警惕。莫小姐高冷且凶的说:“若我查不出问题,下次你们的人头就会祭在我未出世的弟弟坟前!”
“为什么是我们,就他一个就行了,别拉上我。”我赶紧补了一句。
莫小姐冷笑一声:“一丘之貉。”
莫小姐带着黑衣人刚刚远去,师父便一头栽回茅草床里,舒服地摆了个姿势,以迅雷不急掩耳盗铃之响叮当之势睡着了,甚至还在三秒内打起了呼噜,可见如此情形他已习惯。
我脖子疼,手一抹借着我头顶的光看了看,薄薄的血浸在掌心纹路里,一瞬间我有些想哭。
世界上最惨的糖粉就是我,坐飞机赶去唐饮刀的演唱会竟然遇上坠机穿越。
穿越就算了,竟然还有任务要做。
如果任务是和表面凶残实则弱小需要疼爱的反派谈恋爱,或者是拯救即将堕落的帅哥,我都欣然接受。
但为什么我的任务是活着?
难道其实我是个王八?
我头顶那串发光的数字便是我需要苟活的年月,我认真数过八回,确定了那代表着六千七百三十八年。中国上下才五千年,这任务居然要我活六千七百三十八年,这是养成游戏之绝世大王八吗?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人类是没法活这么久的。好在这个世界并非完全正常,这是个修真界,虽然得道登仙者寥寥无几,但是只要踏上修仙的道路,寿岁就能延长。目前来看,这也是我唯一能走的路。
只不过——
我回头看了一眼梦乡中的师父,悲从中来。
就算是修仙小说,别人穿越了都是表面废柴实则奇遇满满,为什么我去登仙道拜师,却连连被拒一百零八回,最后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拜了这个看起来靠谱其实完全不靠谱的空山仙人为师。
这老头在我拜师的第二天就原形毕露,一把捏碎了拜师玉牌,笑盈盈的说:“玉牌废去,往后你我师徒二人永受师徒契,往后你需时时把为师放在心上,不可动欺师背祖念头,否则天打五雷轰啊。”
我当时就觉得受了一击五雷轰顶。这哪里是拜师,是分明是卖身啊!
这还不算完,死老头话头一转又说:“你名宋瓷,瓷者易碎也,不若改名宋金刚。”
见鬼的宋金刚,我坚决且以死相逼的让师父打消这个念头,然师父跟我说修仙者总会有些外号,他让我趁早起一个。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叫宋瓷,毕竟这名字时刻提醒着我,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再说回来,如果不是玉牌已毁,我才不会在经历利剑逼喉之后还留在这里。太惨了,我是世界上最惨的人。
一切都是飞机惹的祸,人类就不应该发明飞机,大家都御剑飞行多好。
次日清晨,破庙外一阵悠扬钟声吵醒了我,我刚睁眼就看见师父伫立门前,灰色道袍随风翻飞,一头白发在阳光下仿佛绸缎银丝,眼神慈爱又悲悯,像九天神佛垂眸凝视众生。
“徒儿,启程了。”
“别神叨叨。”我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
“天钟响,第一仙门的收徒已结束,今日便是拜师大典。”师父说,“拜师大典结束后,新弟子将会随着师座前去曦月仙境洗髓锻体,如若不能赶在他们前面,那效果便差了不止一倍。”
“这种仙境一般不都被垄断了吗?”我将包袱背上,跟在师父身后下山。
林间枫叶飒飒,秋意浓厚,蝉鸣渐弱。我一身轻薄夏裙,山风吹拂便添凉意,我搓搓胳膊只期待所谓的修仙入门后寒暑不侵。
“确实,不过仙境入口并非只有一个,只要避过第一仙门的结界便可。”师父说的毫无负担,一点都不像是偷摸进别人后院。
“那师父之前避过了吗?”我问道。
师父回头捋了捋胡子,眯眼笑道:“哈。”
并没有正面回答,看来估计是很悬了。我对自己解读画外音的能力越加佩服起来,这就是磕cp的附带技能吗?
“对了,昨天晚上那是怎么一回事?”我脖子还在疼,结的痂仅是薄薄一层,不能大动作。
“为师去登仙道之前正巧遇上的,便顺手帮忙解决了,只是未曾料到人心比邪祟更恶。”师父叹了口气。
“你真的知道是谁干的?”我有些讶异,莫非这老头真有点能耐?
“邪祟已除,不是人做的还能是什么呢?”师父说。
“那玉蝉是真的有用?”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师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凡人求佛,如遇幸事,皆言佛祖显灵。”
我瞠目结舌,真不愧是大忽悠啊,这是得了赵本山真传吧,您修什么仙啊,改行卖拐绝对富甲一方。
师父慢悠悠说道:“我心求道,不做他想。”
“我可什么都没说!”这神棍居然还能读人心,我缩了缩脑袋。
曦月仙境听起来云雾缭绕美轮美奂,实则就是个原始大森林。
我在现代时候都是城市群居,旅游景点也都选择设施完备的人为景点,根本没来过这种像是能把人吞没的原始森林,还有点小期待呢。
这森林绵延千里,巨木遮天,在林中行走,哪怕是白天也看不见一丝日光。不过树林中有一种名为曦月的古木,能长百余尺高,结出的果子个个都有脑袋大,在漆黑的密林中散发银光,犹如星月悬挂。
密林之中不能燃火,否则会引来野兽,只能倚靠着曦月果实的微光照亮前路。
“那这不就可以摘了做灯笼?”我问道。
“曦月果剧毒无比。”师父回道。
“当我没说。”我立马闭嘴了。
“再一炷香就能到第一仙门结界边缘,届时为师会将结界撕开一个小口,你进入后直行,见到一处水域,那里就是曦月湖。曦月湖日沸夜寒,只有昼夜交替的那半个时辰能够入水浸泡洗髓,你尽可能多的待在湖里,三日后趁着第一仙门的人来之前离开,为师会在原处等你。”师父停住脚步。
“好……等等你为什么要提前说?”我也跟着停住脚步。
“因为再往前就没有时间说这些了。”师父立定,翻花手一样捏了个诀,金色光粒从他掌心逸散而出,渐渐形成一张八卦图,待八卦图彻底形成,师父两指从图中一捏,竟缓缓抽出一把光华璀璨的长剑。
我虽然心里接受了修仙的设定,但是理智还在疯狂地唯物主义,骤然见到这么反人类的画面,有点缓不过来。
师父道袍无风自动,削瘦的脸上头一次出现这么肃杀的神情,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判断。这老头原是深藏不露?
“徒儿,注意了,千万莫跟丢我。”
话音刚落,师父便似离弦箭冲了出来。
“师父,慢点啊!”我赶紧追上去,也顾不上脚下踩着了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
在跑了一百米后,我眼中的场景忽的花了一下,随即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长得奇形怪状像黑泥捏成的怪物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刺耳的嘶吼声响彻天际,脚下不断摆动的藤蔓也像走了生命,一根根竖起来如同毒蛇缠绕过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我控制不住尖叫。这简直像是经费全部燃烧在学了三年建模的大学生手里的一星鬼片!
好在打头阵的师父利索挥剑,一路杀伐果决,怪物们还没近身就死了。
我两百分的注意力都放在跑路上,死死跟在师父身后。肾上腺素飙升,压根没注意过别处。
然而人毕竟是人,跑了十几分钟后,再大的恐惧也催不动灌了铅的腿。我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求救般喊起来:“师父……要死了……跑不动啊……”
喉头腥甜,让我觉得下一秒我就能吐出一口鲜血。
师父终究没见死不救,他分了一点点神出来,从乾坤袖里不知道掏出了一团烂泥,回手扔在我脸上,我正张着嘴,那烂泥就顺着流进了我喉咙里。然而意料之中的恶臭没有出现,相反一股草木清香萦绕在我鼻间,喉咙也莫名不痛的,腿也有了气力。
修仙牛逼啊!
跑了不知多久,前面的师父突然停下,我一个急刹车没刹住,撞得鼻子酸痛。
“进去,记得我跟你说的!”师父在虚空用剑划了一道口子,单这么看,好像是剪破口袋一样容易,但从他不停颤抖的手腕,我察觉出这绝不容易。
片刻不耽误,我一窜进入了结界。
结界内部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并没有突然变得明亮开朗,而是更黑更深的密林。
我不怎么怕黑,但是任谁刚刚经历了一番非人怪物的追击也会吃不消,于是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突然我头顶亮了,我赶紧摸摸,哦头发还在,不是脑壳在发光。
抬头看去,原来是那串六千七百三十八在发光,淡淡的白光像是最微弱的烛火,虽然没屁用,但带来了一丝温暖。
“看来我还是有点特殊的。”自我安慰完,我就爬起来冲着北方走去。
作者:粉毛枭
一些打卡文
一些宝可梦二创,oc是宝可梦拟人仅借用种族,世界观为原创宝可梦世界观。
摸鱼的,可以随便评但是不要打我晶咣咣(抱头)
(是主线——)(一些疯狂科学晶光花姐姐和黑道乌鸦头头大叔互相黑吃黑)
记忆回流的时间完全在意料之内。
根据残缺的自己曾经不知道从哪捡到然后被当做玩具和幼稚收藏品塞在角落的名牌和信息卡,很快就会有新的荒野探险小队赶过来……或者说是上杆子来给她做新的实验材料了。
海德拉特随意地瞟了一眼岩洞地面上被拆得支离破碎的报废机械。那些被拆解成块状的塑料,铁片和断开的毛刺刺的电线都散落一地,丝毫看不出它曾经躺在研究所废墟里时还是个姑且可以形容为“高科技工具”的设备。这是一台小型的宝可食物合成机,个头小巧又散发着淡淡的树果香味,只可惜由于故障无法再使用了。抱着把一切资源利用到极致的个花准则,趁着上一次记忆还没有开始模糊,海德拉特紧赶着把它从两公里以外的废弃建筑里捞回了洞穴,作为让她再一次找回自我的道具。显然,在算计自己的方面她成功了,就连何时因情绪过载而苏醒都推敲得一清二楚,精确到时。
但是海德拉特暂时还没有时间自豪,也没有时间去打扫那被扑咬得一地而且黏着湿漉漉的毒液和花粉的机器残渣,她必须快点找到那些家伙,然后用他们的脑袋瓜为自己的真理笔记再填一笔——没准还能够捡来些有用的战利品,好比说这次的小队大概会带来的传说中的超级太阳能板,对于这种到处都没有电只能自己另想办法的野生林地来说,那可真是太有用了。在心中暗自拟定了作战方案之后,海德拉特十分麻利地捞上笔记本飘离了岩洞,然而……
在洞穴深处几乎感觉不到,而现在却尤其明显的是……铺天盖地的湿土气。这种青草和泥浆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被风裹挟着,在海德拉特刚一露头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袭击了她的面门。好在晶光花不用呼吸也不怕凉,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地在她坚硬的发块上砸,海德拉特也没有多不舒服,倒是被这突发状况激得清醒了。只是感觉到一阵回味无穷的头大感涌上心头,有种想往天上狠狠砸一光束的冲动。
暂且不说这种暗无天日的鬼天气太阳能小组会不会出来,大雨和流向混乱的林风早就把附近的气味蒙蔽得难以识别,雨声在此刻变成了嘈杂的背景音,平时脚踏落叶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的地面,现在反而什么也辨不出了。对于林中的生物,这无非是一个预示着草长莺飞,很快就可以迎来树果和菌类盛宴的好天气,而对于海德拉特……不但久违的狩猎要泡汤了,也许现在还要考虑自己的笔记本和藏书会不会受潮发霉这档事,还有计划内的催化自己下次苏醒的方法,推动中心城里新事件的诡计,以及……嗯,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海德拉特感觉自己的太晶核心快要烧了。燃起来了兄弟。
然后在某个瞬间——一个黑色的影子尖啸着迅速地朝着海德拉特的脸扑来,打断了她长时间的沉默的思维风暴。
啊,她怎么忘了这码事。
乌鸦——一种在市区与林区早出晚归地徘徊,以叫声扰民和智力很高著称,要命的是,最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的……脾气倔强而狡猾的鸟。对于它们来说,海德拉特金灿灿的,总是发着幽幽微光,又含着一圈闪烁不定的浅青光环的眼睛,无疑是相当漂亮和金贵的宝石……装饰在巢里刚刚好。
人类总是说乌鸦现在已经不代表什么祸患了,就像他们已经不再畏惧和讨厌阿勃梭鲁了一样。但是对于海德拉特本花,那就是妥妥的,百分百的一场浩劫……当然,是在时间上的,也许说是骚扰会更贴切。海德拉特一点也不害怕这些大胆又执着的小东西,在她的宝石攻击面前,天上飞的鸟类往往都处于弱势,但是,拉帮结派地一起来找她麻烦的除外。虽然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对付一群阴魂不散的乌鸦也确实浪费她宝贵的清醒时间,还要冒着本子被啄,物资被洗劫一番的风险,这让海德拉特不禁狠狠地握紧了拳头……直向真理之眼可以对鸟使吗?如果可以让它们不再对自己的两个眼珠子虎视眈眈的话……
海德拉特神情复杂地环顾了一下绕在自己四周藏匿着,呈现出包围态势的鸦群。如此有组织有纪律的军团,很难说不是某位城市里的乌鸦头头派来的……如果单纯是想要她身上的宝石的野鸦群倒还好一点,只要赶走就能够解决问题,但如果是不远万里飞来针对她来特地刺探情报,是想要她的底细和那本神秘的笔记的专职探子,那就留不得了。
在下一只乌鸦得到信号飞冲而来袭击时,海德拉特的眼色一凛。她迅速腾空跃起,在半空灵巧地打了个圈,让那只大鸟扑了个空。于此同时,海德拉特的身周浮现起数块拳头大小的半透明宝石,无声地散发着规律的波动悬在空中,仿佛是蓄势待发的弓箭。乌鸦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的攻击被闪过,翅膀一斜就又朝着她俯冲而下。而它也是聪明的,它当然感觉得到那些宝石里蕴藏着蠢蠢欲动的能量。在第一块宝石逐渐溶解聚合成小型光束炮径直朝着它的胸腔刺来的时候,它一拍翅膀就钻进了树的枝杈,融入了漆黑的树影。显然,其他乌鸦都只是静静地监视着……而这一只则是过来专门试探敌人的攻击方式和消耗体力的。
“……”
这玩意还懂埋伏?那还真是训练有方啊。海德拉特一时无话吐槽,只是仰头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好在她也彻底想明白它们的主人到底是谁了……很好很好,计划内本来就有那家伙的份,作为一名理想远大而且超级理性超级自律的研究员她保证对这个棋子一丁点怨念的私货都不会加的。
在长达两分钟的沉默后,鸦群终于开始出动了。
随着头目的一声聒噪的鸣叫,无数黑色羽毛组成的旋风迅速地朝着海德拉特袭来。乌鸦们组成了密集的列队,显然是被谁指导过一样炉火纯青地——乘着顺风试图将她卷入其中。有一瞬间海德拉特想要抽出自己的石质藤鞭像搅拌机一样把这群难缠的敌人毫不留情地绞打成血肉和羽毛的碎屑,但这并不明智,毕竟这是在家门口。她并没有迅速收拾一地动物残骸的能力,即使要吃数量也太多了点。而倘若如此,在雨后那些垃圾必然会引来更大的麻烦,比如更加凶猛的野兽,甚至是多管闲事的侦探……。
于是海德拉特选择转移阵地。
晶光花的漂浮速度不算快,相比乌鸦,她的体型也确实太大了。仅是用逃的,她想自己全速也跑不了多远,顶多……几百米。秉承就近原则,海德拉特盯上了附近的小河。刚刚好的距离,和岩洞不算太近,而且是活水,如果要空战,水里的食肉鱼会解决一切。何况,河面上一干二净没有遮挡,如此一来,鸦群的林间游击战术就不再奏效了。
雨还在下,生长着零零散散水草的河面被雨珠打出层层叠叠的涟漪,只勉强能够倒映出上空的景象。海德拉特并不准备飞太高,而是只停在距离水面一两米处。这种距离潜水也做得到,即使她实际上并不怎么这样做,水属性是克制她的——然而好处在于水流不急,而且她并不会窒息,可以作为一种回避措施。鸦群很快就追上了她,在她的上方聚成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迅速地朝她涌动起来,要把她裹在其中。
海德拉特并没有躲,甚至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容。她的石质发块微微翕动,捕捉着每一丝周身擦过的气流。她的手臂上带锯齿的石瓣臂甲也开始微微发光,肉眼可见地,顺着棱角分明的石质脉络,有什么流动着的物质正在淌过,然后从浅青色的花瓣与指甲尖端渗出,和雨水一起滴落在脚下的水面上。随着紧紧包围的鸦群开始向内俯冲,海德拉特用力张开双臂和每一片花瓣,陀螺一般地高速旋转起来。
旋转的攻击并不能造成太大的伤害,顶多可以刮破皮肤,形成一道道体表的擦伤。而在这之下的,真正的主菜是她猛烈的毒液。她主动散出的毒粉极易被风雨刮走,而在包围圈中则截然相反。乌鸦们就像攥住了一块具有强辐射的矿石,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头目当机立断地啸叫一声,将部队散开,这才让浓郁的花粉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散了。此刻,由于吸入了太多毒粉,又被淬毒的花瓣割伤,鸟群的速度已经开始变缓,也有几只已经开始贴着水面飞行,看起来昏昏欲睡。海德拉特抖开背后的六条石鞭,莲叶般的圆锯在尖端嗡嗡作响,她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被毒素缓缓削减着体力的敌人,似是在考虑要不要再扑上去挨个咬一口然后观赏它们从河心开始向树丛逃离却在半路不敌毒性跌入水中的模样。可惜纵然她十分恶趣味,倒也还没有闲到这种地步。收尾这种事还是越快越好,毕竟……由于做了太多冷静的思考,她已经开始有点发晕了:是记忆的阀门开始关闭的征兆。
圆锯运作,瞄准,明亮的光束也开始在手中聚合,发出能量波动的嗡鸣。水中游荡的食肉鱼似有所感,纷纷游到下方等待着什么……也许在它们眼里,这就是一场来自面相不善但出手阔绰的莲花仙子的大自然的馈赠吧。随着矫健的蓝色身影在空中悠哉而迅捷的游动,在光束翻飞中,河面传来了扑通扑通的落水声,然后……随着最后一丝血腥味在风中散尽,陷入一片仅剩雨声的沉寂。
当黑色的羽毛都尽数飘入河流,海德拉特才收起了张牙舞爪的六条武器。她如自己所想的没有去啃咬任何一只乌鸦,脸上却是一副难掩的放松而餍足的神色。她并没有立即返回,而是飘向了一旁盛开白色睡莲的深水区。她伸出手往花瓣丛中一捞,便掏出了躲藏在其中的毛绒绒的小家伙。
一只白色的乌鸦,个子瘦小,一看就像抢不到饭饿瘦了的样子……不,拿起来细看的话,分明是一只鸽子。海德拉特挑眉,轻轻拨弄着瑟瑟发抖的小东西的羽毛,它身上的染色剂还未被雨淋得彻底掉光,在那尖端还沾着一抹浅浅的黑。它翅膀的羽毛底下,有两个小小的装置——海德拉特仔细扳开鸽子的翅膀瞧了瞧又嗅了嗅,那似乎是用来伪装成乌鸦气味的道具。或许这是为了让鸦群在极长途跋涉后能够精准找回基地报信的措施!她想,手指下意识地搓了搓鸽子软软的小脑袋。有点惊魂未定的鸽子被突如其来的温柔动作安抚了,又也许是因为中毒而精神恍惚失去了危机感,也轻轻磨蹭着海德拉特的掌心,发出了一声似鸽似鸦的撒娇般的轻鸣。海德拉特的眼睛微微暗了暗,又很快将那抹不知名的神色掩去了。
“嘻嘻嘻……。瞧瞧你,连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勾起嘴唇,轻轻瞥着手心里蜷缩着的鸽子尖酸地嘲笑到。她把手抬到自己的眼前,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快要和这个小家伙一样恍惚了,漂浮的脚步也有些不稳,清醒的时间显然不多了。海德拉特与那双小红豆一般的,晶莹剔透的眼睛静静地对视着,浅青色的光环闪动,把视线轻车熟路地锁在一起。鸽子的脑容量并没有十分大,海德拉特很快就翻找到了相关自己的记忆。
“注视着你梦寐以求的宝石,然后忘记吧。”海德拉特催眠般地低吟,黄澄澄的水晶眼珠散发出柔和的水色波动,喉咙里持续不断地发出水晶碰撞的空灵轻响:“只是路途猛兽凶险,暴雨滂沱,能够找到归途的……”
“只有鸽子。”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手中的鸽子也在一瞬间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昏睡。海德拉特捏着鸽子,用最后的清醒漂浮到岸边的树下,慵懒地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也静静地陷入了一场睡眠……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够真正苏醒的睡眠。
作者:诸子百
评论:笑语
看前提示:本文为偏架空古代,剧情逻辑有不合理之处敬请谅解。剧情奇葩有些癫尽请谅解。
甲辰二月初二,余同亲友游随山,随山有汤,听闻能治愈全身延年益寿,遂进山林探往。
“都说这温泉延年益寿,我看只是噱头罢了,倒是这里的温泉蛋跟野山鸡特别好吃,用的就是这随塘茶水,一口下去简直是回味无穷,这里的汤水面据说也不错。。”今日天气晴朗,适合踏青,随山内竹林郁郁葱葱高大挺直,无不吸引着大批文人雅士前来游赏。所以,为了完成我的游记也来到了这里,顺便吃一口当地的美食,顺便。
上山的石阶由山下石料砌成,布满青苔的石面上仍存留少数前人修缮的影子,并且越是靠近客栈越能看见不少珍木。这样的景色也没有停止面前人停止脚步,身前的秦将军还是走的飞快,这个架势就算是有段极险的路也挡不住人。我勉强跟紧后试图叫住他“我特地选了花朝节后,难得的好天气难得的安静,那群赏竹拜佛泡温泉吟诗对唱睡一窝的雅士早就下山了。”
“真的,已经,下山了吗?”
他停在客栈门口,向上看客栈的牌匾是新的,大门却是旧的。
来的人全都心知肚明,什么看竹什么拜佛,若不是这是前朝豪绅刘瑞的隐居旧宅,这座竹山的名气就削弱几分。
我刚想跨步进入客栈,却被眼前的人物收敛几分。就这样,我们两个大活人挡住门外仅剩的夕阳余晖,坐在桌前的三个书生模样的人纷纷将目光投来。
这种审视目光,我常在皇都文人流觞会内见过,一种打量对方肚内装着几两墨水的审视,像是站在万丈高台之上,居高临下的睥睨所有来路不明的人物。
秦将眼神落到别处,他不喜与这样的文人交谈,他索性走向柜台。这样如此,面前的注视化为利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将我扎的比刺猬的毛还要多。秦的厌恶不无道理。在许久的对视中,桌前的其中一人站起上前意要讲话,将才的他直勾勾的盯着我腰间的佩环不挪目,“阁下可是京城人士?”这句话打破了这本不该宁静的氛围。
这种材质的只有西域才有的品玉,我自然不像是西域人士,这般玉只有在京城内流通,就只能是城内有钱有官的人士才会拥有。
“在下正是。”仲孙平,仲孙柳长你真是杀千刀的该死。
晨早出行秦就告诉我这块玉招来祸端,当时的我不信,如今看真的很不吉利。本想休假远离高堂学着古人来一场超脱世外说走就走的旅行,没成想开口一锤子直接打回京城。
那人瞬时收敛所谓的眼神,做出一副低头的样子,后面的二人收到了信息跟着向前,只剩一小僧留于桌前淡然不动。
“先生贵安。”二人一同作揖笑容勾起,他们的手却没放下,原来他们要开始了。
“先生可知清风书院,鄙人的老师如今在京城教学。”这是京城最好的学院,朝中名臣杨大人曾被邀去讲习,他没有去真是明智的选择。
另一个也没打算放过我:“家父曾在十年前百寿宴去往京城,不知先生..”
他有他们首县最有名望的富绅爹。
离我最近的那位,目光毒辣且沉静低调的雅士再次打量我许久,左看右看方才开了金口:“在下与仲孙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见先生面容熟识,莫非是仲孙大人的长兄?”
得,跟家弟攀过关系。那二位听此话一出,眼睛瞬间亮了好几度,好端端的春游赫然变成大型交友会的现场。
“施主可是柳长先生?”他们身后的僧人说起了话,这张小桌大部分的人已经上前,倒显得那边冷清了不少。他们没有招手示意僧人上前,躁动的他们识趣的闭上了嘴巴,三人嘴角的弧度不易察觉的瘪了下去。
“先生的《长记》,小僧十分钟爱。”他笑眯眯的,语气平淡却没有刻意讨笑。
“多谢...”这里竟然还有正常人,瞬间如沐春风。我想着讨教,心想询问这位师傅的名字,没成想旁边的学院小哥硬生生挡断我的话语,按耐不住挤上前来。
“《长记》在下也看过,书中精妙的论点与哲理就连我的老师也是赞不绝口。” 拜托姑爷爷,这是一本志怪小说。
“我爹也说!”拼爹少爷一听抓紧逮着机会涌了过来,奈何身后僧人不紧不慢,没有乱了节奏,依旧回复:“今天下午小僧要与三位好友上山拜佛,今晚可否与先生一叙?其中有些奇景异事讨教先生。”
三人似是不悦,在僧人跟我还没说更多话时,攀弟小哥提前作揖,神情中俨然一副即将要走的遗憾模样,“先生,我们要与妙禅登上山拜佛求愿,等到晚上我们再跟先生一叙。”他是回音壁吗,一模一样的话完整重复第二遍。
我目送他们离去,秦这时靠近过来,他的脸露出反感的神情。“这些人令我不舒服,他们的做派比京城里的人还要虚。”
我没有回答,同秦望向僧人离开的方向,秦想到了什么,他道:“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在这种小团体里相处下去的。”说罢我们离开大堂,朝客房方向走去。
“我曾去往一个国家,叫释迦国。那里的人民相信一切皆有因果,无论他人善意无论他人恶意,一切皆是上天安排,皆是上天考验。”
我们上楼到达客房门口,秦推开房门回道“这种说法而活的人很容易让人蒙骗。”
我点着头,“起初进这个国度也是发现,他们和善到没有警惕之分。国王为国中悟道上乘人士,据他们讲,他们的国王已经到了不问世事到达天人合一的境界。”
“也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管国家不管子民一心只悟道咯?”秦似乎对这个故事比较感兴趣,不着急放下包袱安静听我来讲。
“一伙受伤的强盗被好心的国民收留,痊愈后见财起意,肆意抢夺国内财宝却无人阻拦,因为这是国家的因果,无论是偷盗还是烧毁整个宫殿都是上天的安排,混乱之际我也是九死一生才从释迦国逃出。”
“然后呢?”
“等我逃往附近绘制好地图时再回故地。发现早已亡国一切烧为灰烬,只剩几张书本残页证明这个国家的存在。”
我讲完后发觉突然沉重的话题让气氛整个冷了下来,秦的思绪似乎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如果这个国家在仙葩蓬莱之类的地方,或许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或许也是一个很好的去处。”我看向房内,试图寻找什么能够转移情绪的东西。我慢步的巡着,四处的装潢墙上的挂画脚下的地毯,无不透露着富贵人家的影子,以及只有一张中等的床。
他似乎有什么话憋着没说,莫名其妙气氛的驱使下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那个,这家店只剩下这么一间单人客房了。”
“啊?”
“刚刚的气氛没好意思说,这样吧做为赔罪你睡床我打地铺。”秦在这个方面异常的爽快,手比嘴还要快,说这就将被子铺在地上。
“无妨,在下也能打地铺。”我抓住枕头正要放在地上,他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不,我打地铺。”
“不,我打!”
“我打!”
“我打!”
在我与秦争论不休时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一阵无形的力量撕裂窗户挤进屋内,有了老天爷的鼎力相助,终于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下雨了 。”我抬头看天,狂风呼啸有点灰蒙的天肉眼可见的变暗,灰霾在不断压低不断下沉,无数竹枝凭风摆动,翠绿外衣埋在水雾之中没了傲气,只剩拍打后的吹拂摆动。
雨似筛中麦粉,细密又浓稠,本在楼上作赋吟诗,如此天气今日踏春全盘尽毁,无奈之下余同将军商议下楼,共赏雨中竹林美景。
“温泉泡不成,不还有温泉蛋汤面能吃吗?”
“抱歉两位客官,现在下雨野山鸡鸡蛋来不及运上来,做不成温泉蛋。”
厨房内,厨子大哥的一句话化为棒槌狠狠的敲在了我的头上,
“生的也可以。”秦紧接着问。
“生的也没有。”厨子大哥回道,除了外面多变的天气,秦的神情顿时也忧郁了几分。
后厨外,清晰的几串脚印匆匆进来,,服装竹叶暗纹下藏的缎锦熠熠生辉,纹样低调布料高调,看服装便知道是刚才的几位书生。来者二人淋成落汤鸡,争先恐后向客房跑去。听脚步人数不多,其中吹嘘学院的少爷步数慢些,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提着衣服正要离开,
“怎没见另外二位呢?”此刻我觉得奇怪,怪异的感觉萦绕脑袋旁不愿散开。学院公子不愿停下脚步,“张兄与妙禅兴许是去了书阁避雨休息。”他撇下一句话简单的作揖后,快步离开。
我依旧感到奇怪,将才的短暂接触察觉,以攀弟公子为首的四人小组中攀弟公子对妙婵小僧的恶意更甚,如今却兵分二路去了书阁躲雨?或许他们的关系跟想象中有所不同 ,或许有人心中有了苦果。
不过无论是谁吃了苦果,此刻的我比他们更快尝到了现实的苦果,面前这碗奇特的汤面硬生生难吃到了一个境界。甜中带酸,酸中带辣的汤汁配合半生不熟的面疙瘩。。我抬头看见秦吃的正香,趁大哥没有将第二碗端到我的面前,迟我将心中疑惑告于厨子大哥,“他们为何要去书阁躲雨?”
“书阁内有不少刘家留下的佛经书,妙禅小师父奉命到书阁誊抄带回本寺,按时间算起他比这群公子要早来一段时日。”大哥的嘴跟手没有一个不停,指头粗的面条在锅里打了滚,乐呵呵的将大半碗盛给将军。或许战场的残酷环境下锻炼出的铜身铁胃,小半锅哗哗下肚吃的格外的开心。
我扒拉着碗中所剩无几的面坨子,这种奇异味道夹杂着窗外泥土味简直是地府级的灾难,浓稠的汤汁下我仿佛看见一黑一白向我招手,或许是汤面的毒效发作,瞥眼间书阁的光亮逐渐影影绰绰,我吞下一口汤汁,书阁灯光彻底熄灭。整座不算高的阁楼刹那间淹没雨雾之中。
这时,秦却放下碗筷,他靠近窗的位置仔细嗅了一会,脸色骤变铁青,瞬间撂下那锅面条与我简单对视,“书阁那边有血的味道,是人血的味道。”
我相信他这句没有由头的话语,倘若及时过去兴许能救人一命,想到这我抄起两把油纸伞,秦抓住雨伞满眼没有从书阁中间挪过一点,书阁附近两把雨伞突兀入幅,淡白的颜色尤其显眼,秦眉头一皱,我深觉大事不妙。
他也顾不上打伞,直接跨窗跳下,轻巧落地快速赶往书阁,我撑起雨伞随后跟在秦屁股后面同样腾地,秦跑得奇快眨眼工夫便进了书阁门口,挡住二人去路。二人一惊欲要撤返。他们可没想到我在他们身后等着。
待他们转过身来,不必借着光源也能看清他们的完整模样。彼时,书阁的大门被秦打开,他感受到轻微的风涌随指缝溜走,他进入那片漆黑腹地里面安静异常,他将身上备用火折打开,点燃屋内烛灯,雨势渐小,重新通明的书阁在沾水的地面下显得敞亮几分,借着灯火我能清晰看到其中小生眼中闪过的慌乱。
“你们两个为何在这里?”
“我,我们。”回复的是乡绅家少爷,他吞吞吐吐不停拉紧学院公子的衣袖,许是看不下去他这般举动你看我我看你,学院公子率先回复:“我们看这边烛光灭了,寻思张兄二人是不是出了意外有了危急,所以从后门进来看看情况。”
“既然如此,那就一同进来吧。”他们俩小子一定有鬼。
二人进入书阁,我紧跟其后关了大门,大门的手感厚实窗纸用了特殊材质制作,北方书阁窗门同南方相比不同,避光的同时遮阴密闭才不会将书本腐蚀,能长时间的放置。可走进来的一刻,除却令人不悦的腥气味没有闻到通常书阁中的闷气香味,着实古怪。
复行几步,眼前的一张窄桌上简单放置煤灯,不少书本整齐排列其中,半本敞开的经书随着风的灌入不经意翻动一页。寂静的环境下,无论多么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书页声脚步声以及轻弱的呼吸声。书影下是分辨不清何物的一团黑物,秦的脚步停在他的面前,即便是久经沙场的秦将军面对这样的场景还是深深皱紧眉头,眼中透出无限的悲悯。
我不愿过多还原讲述现场这一处的模样,面对《长记》的读者我不该在这里下过多笔墨。
那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此处,他们透过秦的身下能辨出被雪泊淹没的僧袍,见到这般景象乡绅公子捂住嘴巴,两眼一翻差点倒在这里。学院公子扶住身旁未能站稳的小哥,他审视了四周,仿佛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秦蹲下观察地上人的异样,“他没有挣扎的痕迹,却有射击的伤口。”
“腹部是军用剑弩伤口,并且不是致命伤,”我在一旁跟同秦的视线调查。他的眼睛像是会说话,透着有些不可思议还带着大大的疑惑。
“我的学生现在于大理寺就职,他曾告诉我像这种私人定制的建筑内常有机关,为了错误引导通常会仿制弓箭嫁祸他人。”大理寺学生是真,告诉机关是假,我总不能说自己误入这种机关差点没命这种丢人的事情吧?
我向四周墙壁看去,“况且箭凭空消失,应是犯人将其带走销毁证据,这是许久没开的机关一定留有新的痕迹。”
然而,四周的墙壁并没有我预想的那样有所痕迹,依旧布满灰尘不见一丝异常。秦还在原处,他盯上了学院公子,眼睛迸发着犬类才有的锐利。
“你们口中的张兄没有在这里。”令人生怖的眼神死死钳住二人,乡绅公子的情绪状态并不乐观,提到这个人后,他愈加的激动;“这位身手矫健的兄台率先进入书阁,像这样的武力任凭怎么动手都是轻而易举吧?”
窗边雨转小却没有要停的意思,大颗的雨点拍打着仅有的门窗,声音响又狰狞,吹的更加嘶吼。
秦被这空穴来风的话语震的睁大双眼。“他第一时间进入书阁确实不假,可这并不是。。”
我刚辩解两句话,三人组的优秀传统又一次打断他人的对话,学院公子也被现在的情形折腾的神经兮兮“难道妙禅是被这里的山鬼杀害的?我可听说自从刘大死后常有山鬼出没雨后掳人!”他又看向我,寻找我的认同 “柳长先生遇见的志怪多如鸿毛,先生应该更懂吧!”
我也被这言论震的放大双眼,第一次理解到什么叫做无语凝噎。
我与秦还没问清张的下落,还被这两位公子拐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看来事情的一切起因只有找到张这个人才会尘埃落定。
“咚!咚!”门外冷不丁传来巨大的敲门声。
“一定是山鬼来索命了, 这是报应这是我们的报应。”学院公子随着不间断的巨响躲在柱子后面 ,门外雷声大作辨不清什么 模样的身影矗立书阁之外,看不清来着的身份,声音越来越激烈像极了擀面杖的声响。
“报,,报应,是报应。”最后敲击声起,许是少爷没见过这种场面,学院公子头一歪眼睛翻白直愣愣的倒在地上,竟然是昏了过去。
秦与另一公子过去扶住,我拉开大门厨师大哥撑着伞杵在外头,大哥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慌乱,他瞧见屋内有人尚在,仔细一数人数后倒是松了半口气。
乡绅公子见客栈的厨子过来,摆出一副客人姿态率先开口,口气中满是不满,“今晚我们不住了,我们要下山。”他的言外之意我能听出一点,他想要逃跑。奈何大雨无情,下山路必定艰难险阻,没有好的身手下山简直不可能。
“雨太大了,下山的路被刮着的竹木挡住,方才清点了客栈内的人数,就只差剩下的几位公子了。”
只剩二字很有意思,他们口中的张兄尚且下落不明,厨子大哥这般笃定,张兄这人可能已经返回客栈。可在厨子大哥的语气中,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消息,他吞了口口水,探进半个脑袋像是找什么人似的。
那么,就只剩几种可能,但愿不是最坏的那个。
我对上他的视线,轻声试探“莫非。。” 他在不经人注意的角度轻点着头,“温泉那边出事了。”
“请带在下前往。”我跨出大门,回头与秦嘱咐,“秦兄暂且照顾二位公子,我同大哥去温泉看看情况。”秦点头,我临走时他向书柜方向走去。
外面天气已经不像想象中那般恶劣,大哥稳健的步伐上手轻微颤着,温泉池与书阁距离并不远,顺着小道便能来到温泉池的后门,温泉做为客栈的招牌其池子大小可不是一般的大,又因是私宅温泉,泉中的装潢也没有半点落下。师傅打开后门,他把我也当成公子那群读书人,一再强调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
这里有温泉池一大一小相互辉映,形状似日月,日形池旁有小型瀑布倾斜而下,月牙池上有假山矗立,日月山河近在眼前难怪不少雅士前来游赏。
大哥带着上前在小型瀑布处停下,小型瀑布下的物体让人难以忽略,一具成年男性半截尸体任凭瀑水浇灌,他死死睁大双眼,脸上满是惊恐表情。这个人的脸我是见过的,这便是他们口中的张兄。
奇异的姿势引起了我的注意,厨师大哥看到如此惨状不忍心多看两眼,他道:“我寻思有人会来温泉,没成想会看到这般惨状。”他止不住的叹息:“山上师父也下不来,恐怕要让妙禅小师父来超度了,可刚刚书阁内也没见到小师傅的身影,这。。”
我走上前,张肚子以上的上半截无明显外伤伤口,他的眼睛流有血迹,四窍出血是很明显的中毒现象,他的双手死死卡在其中,有所挣扎痕迹恐怕也是徒劳无功,便如此羞愤而死。他怀中藏有的几支箭杆也在挣扎之中裸露出来,真是着实讽刺。
“刚才书阁灭灯之时,妙禅小师傅遭遇了不测,恐怕就是他杀的。”我抓紧张的领子试图从瀑布下的不知洞口拽出来,洞口着实怪异不大不小偏偏能正好钻出一个成年人,可又只能钻出半截,大哥顾不上悲伤放下伞同我一起拽。
两个成年人的绝对力量下尸体没半分挪移,牢牢卡在口中纹丝不动。一番折腾下来大哥还么搞清楚怎么回事体力就被耗费的差不多,瘫坐在月牙池亭子内。妙禅的意外令他愤愤不平,思来想去他道;“如果是他杀害了妙禅小师傅的话,我有些头绪。花朝节当日,后花园内我无意听到有人争吵,并发现妙禅的俗家姓氏为刘。”
轰隆——
大哥的后半句被再次的巨响遮盖,这次不是天边闪雷,而是面前瀑布的洞口大开,张的尸体彻底落入池中浮在水上,手中还死死攥着几沓白花花的银票。瀑布内的血盆大口持续穿出声音,末了听见洞内有了人的声音。
“仲平在不在?”
“仲平??”
是秦的声音,洞口的方向指向书阁,我朝洞中大喊“张的尸体找到了。”
“什么,张兄的尸体?”乡绅公子震惊,似是喃喃自语通过洞口的扩音却又无比的清晰,“这皆是因果。”
洞口又是一阵声响,此刻雨已经停下,原来今晚的响雷也半真半假。
我同大哥回到书阁,乡绅小哥急忙拥了过来问着:“如今妙禅的死依旧没哟头绪,现在张兄也驾鹤西归,这可如何是好。”说罢逼着自己摆出忧愁的神情,想哭却哭不出。
我掏出扇子,习惯性向四处观望围绕一眼,书架下方的书已经风化,看来机关就在此处,难怪抬头看不见任何的装置,如此看来只有这样一个结果。
“实不相瞒,在下略懂一些通灵之术。”其实我并不懂什么通灵之术,只是需要一个身份镇住罢了。
“现在我要召唤山鬼,让他告诉我冤魂的真相。”要是真有山鬼,我可真想见识见识。我眼神示意秦后,双手合十扇子假装向四方扇动。嘴里快速念着自己现编的咒语,一指门口秦在身后打开机关,轰隆声三度响起,众人震惊。
“山鬼告诉我,害死妙禅师父的是你。”我用扇子轻点乡绅公子,他刚要反驳,“你的张兄。”接着我将尸体中的箭杆摆在地上,“他借躲雨时机启动阁内暗箭机关伺机杀人,假设他得知机关开启的同时有通道逃走,进入暗道后触发道中防盗措施中毒身亡。”
这番在常人看来的谬论也让本人感到汗颜,若推理不错,像这种宅子必有两套机关防止贼人入内。
“或许你要证据,证据在这。”秦拿起窄桌上吹起半页的书,赫然画着机关的图纸。乡绅公子终于挤出了泪水,吞吞吐吐的“妙禅师父是刘的后人,张兄起了歹意。他说这种险恶贪财的后人自然不能放过,”他欲言又止,“是张兄指使我们分成两队让他有得手时机。”他说着抹了眼泪。
“不必做戏给山鬼看,你们也有参与。”
我把张手中银票拿走,一张一张向乡绅公子展示,“一张5万两,这里足足12张银票,一人就是20万两。”
秦拿过银票辨认,真钱可错不了。厨房大哥也凑近观赏,想来什么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花朝节当天他们一口气要了一百个温泉蛋,野山鸡见到他们都得躲着跑。”
“山鬼说,让你们明日去报官自首,要是今晚你们逃跑我不确定他们会做些什么。”
乡绅公子点头,他泪如雨下不知是在伤心事情败露还是在伤心自己的二十万两直接泡汤。
深夜雨停云散,一切仿佛归于往常,只剩拦腰折断的几根翠竹挡了道路。
随后的弯绕我与秦皆不想参与,他们的情仇我们也不想了解。烂摊子也不会收拾,屁股我们也不会擦。
接着第二日,面对再次湛蓝的天空,真的恍如隔世。
“他们吃了一百个温泉蛋,我们一个都没吃到。”
“不过面条还可以。”秦试图安慰。我们绕过下山倾倒的几根竹枝后,我看向随山深处不禁笑道, “跟这汤面相比,我更信山鬼存在。”
此时我不知的是,秦在背后乱抓空气扔进山林,并摆出嘘声,一群小孩模样的怪物蹦蹦跳跳直至不见。
书阁内学院小哥苏醒,他见四下无人轻声问“20万两如何?”
“没了。”
“没了?”
乡绅公子看向手中的欠条,已经是哭不出的淡然,“对,全没了。”
没了。
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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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命
我是个算命的。听到这句话,你是不是想说,我是个骗子?或者,我算尽了别人,却算不清自己?
有时候,我自己也这样怀疑。我从小就饱经生老病死之苦,母亲因难产而死,父亲续娶,继母性情凶恶,我饥一顿饱一顿,缺衣少食,就这样长成了少年。我继母也生了一个弟弟,他眼里就跟没有我这么个哥哥似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我继母要送我弟弟上学去,却叫我去放牛。我躺在柳树下,肚子里直叫,又没有东西可吃,只好倒头去睡,醒来时却发现牛不见了。我找遍了左邻右舍,前村后村,连条牛尾巴都没看见。我知道,回到家里肯定要挨上父亲和继母的一顿毒打。想到父亲柳条鞭子的厉害,和继母的洗衣棒槌敲在孤拐上的滋味,我就打战。可是又不能不回去呀!要是我耽搁了,只怕会挨得更狠。于是我只好就这样,拖着两条腿,战战兢兢地走回家去。
可是继母和父亲都不在家。我只看见床上放着件崭新的褂子,大概是给弟弟做的吧。我忽然觉得悲伤起来,人家这么对我是应该的呀,我不是人家的儿子呀!或许我注定就要被这些人折磨死。都是命,是命要让我穿着这样破旧的衣服,光着一双脚,脚底满是扣子大的老茧,一直走到死路去。
可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一转念。大概命就是要这样驱使着我,但假如我偏不那么走呢?它要看我穿着小到吊上膝盖的裤子去死,可要是我……要是……
于是我脱下了自己的破衣烂衫,换上弟弟的新衣服,偷偷拿了家里的一些钱,就从那里逃出去了。我想到镇上去,却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算命的瞎子,我想何妨一试,后来他就成了我的师傅。
我师傅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你会注目瞎子吗,因为觉得他们不会看见?那他也不是真瞎,所谓的两只翻白的眼睛也不过是放进了我给他摘的花瓣。他对我还算过得去,没有理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话,很尽职责地教了我算命的窍门。后来,一家客栈的寡妇老板娘戳穿了他扮瞎子的鬼话,他就留在了那儿,叫我吃了他俩的喜酒。我不爱当小二,就辞别了他,只身云游四方。
我不再是那个打着赤脚逃走的孩子了,我算了许多人的命。但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却还是感到困惑。我从命的窥视中逃走了吗?还是它暂时把目光从我身上转开了呢?我算到的那些东西是真的吗,我花了大力气刻在脑子里的那些金科玉律,口诀歌谣,就是命运的守则吗——还是它随口呸出的一口唾沫呢?
我想往东方去。去年的冬天我就有此打算,现在,我还是在路边走。一条不大不小的黄土路,有疏疏几条车辙,从路边的林子看出去,可以瞅见湿润的田地和柔蓝色的长河。
有个和尚在路的那边诵经。我这才看见,这边的林子还掩藏着一座不大的寺,寺名“菩提”。我觉得有几分口渴,便上前问道:“师傅,我走了长路,不知道能讨口凉水喝么?”
和尚睁开双眼,道:“可以,请这边来。”
我进了菩提寺,喝了他一杯茶,他又请我歇一歇。他虽是个和尚,倒不拘束。寺虽然不大,但是看佛前香灰与蒲团,知道也不算香火冷清。和尚法号灵犀,知道我是个算命的后,忽然来了兴致。
“施主,你给多少人算过命?”
“大约总有几千个吧。”
“都是些什么人?”
“有男,有女,有县令,商人,衙役,婊子,小姐,丫头,老头儿,老太太。”
“那施主,你一次算命,要多少钱?”
“四十钱一次。”
“那,今天小僧就请施主你算一次命吧。”
我颇觉得诧异。“灵犀师傅,是你要找我算命吗?”
“不。”他笑了,“我们佛家,不信宿命,只信因果。施主,这边请。”
我跟他到了后院。一带粉墙低矮,翠竹潇洒,沿墙开了几块地。顺着他的手,我才看见在墙角,有一个兔子洞。他伸手进去,捧出了一只极小的灰色兔子,举给我看。
“施主,你给人算命,那也能给兔子算吗?”
“可以。”我连忙说。倒不是我夸口,我师傅教给我的窍门儿很多,不止有八卦阴阳,观气色,排八字,求签打卦,测字占星,我都懂得一些。“但灵犀师傅,你不信宿命,却让我给这只兔子算命,是有什么讲究吗?”
“这兔子原先是一窝,住在后院的长草中。只是我师父见后园久荒,就吩咐我把它开辟出来——也就是如今这副样子了。兔子失去了遮挡视线、庇护它们的草,便一只一只地,渐渐被苍鹰捕捉殆尽,如今只剩这么一只孤雏。”
“我不信宿命,只信因果,但因是我等僧人开荒,果是兔子被鹰攫取。我虽然于心不忍,可是苍鹰与兔子同为生灵,不能有所干涉。所以才请施主你来看看,它的命到底如何?”
灵犀师傅仍在地下蹲着,我就也蹲下来,瞧瞧这只兔子。它是毛绒绒软绵绵的一团,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地发着抖。两颗灰色的圆眼睛仿佛是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如此幼小又可怜的一团血肉。
我心头一动,答道:“灵犀师傅放心,这兔子……会好好长大的。”
他摸了它两下,小心地把它放回去,笑道:“那就借施主的吉言了。”
我们站起身,我向墙外望去:“灵犀师傅,外面种的是什么树?”
“是杨树。”
“假如全种上樱桃,那倒是很好。”
灵犀一笑。“樱桃树能结果子,当然很好。不过,这也是施主算出来的吗?”
我但笑不语。
谢过灵犀师傅的茶水后,我拿了钱,他送我到路边。我走了几步,又转过头去看他,他仍合掌站在路边,闭目喃喃地诵经,怎么也看不出来他有那种怜惜弱小的慈心,更会叫人忘记,他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而且英俊端秀的青年男人。
这不是什么好事。我没有掷钱,也没有掷珓。我是完完全全地看到,感受到了。兔子会活下去,那里有片樱桃林,而他的身边会有一个女婴,名字就叫芳樱,她的力量太大——她难道会把他毁灭吗,就像鹰天性就是杀戮一样?
我相信我感觉到了命。总算轮到我窥视它一次了吧?可是我怕得很,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我只想赶紧逃到东方去,却不敢断言自己走在什么路上。
二、人
上灵下犀,这法号不好,因为灵犀一点通,未免聪敏太过,反而会使人易受蒙蔽,慧根浅薄。
这话是师傅评我的,我却看得很开,今生蹉跎过,那再修来世,也就是了。师傅听了我这样说,倒也不生气,只是摇摇头,一个人往禅房打坐去了,他不愧是个得道高僧。
我有时会想,我今生做了僧人,那也说不定是前世打了多少坐,念了多少经,乃至于捐了多少功德才换来的,若是我今生不修缘,不矢志成佛,那倘若来世再入了那滚滚红尘中可怎么好?多少贪嗔痴怨,五蕴六尘?可也得清心寡欲,善自修持。
但我不想念经的时候,就觉得我着实已犯了许多戒,再犯一条,也就好像柳叶落到已被落叶铺满的水面上,是九牛一毛的添头。说不定我下一世会投胎成一个女人,即使落发剃度做了比丘尼,比我如今还要勤奋地持戒,也是永世成不了佛。
女人不能成佛。男人有七宝,女人有五漏。话虽如此,其实我并未看出己身宝贵之处,至于女人,我见过的数目比未南飞的大雁都少。
又是一天早上。我照惯例做完早课,就去后园那里。一到了那,灰色的兔子妙妙就朝我跳过来。它有四岁,养得肥肥的,聪明又听话。我给它取名妙妙,意为“妙哉妙哉”,因为我觉得天女散花还是不足,再加以赞叹,手舞足蹈,那就无瑕可指了。
我把它抱在怀里,抚摸着它。
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它叫什么名字?”
是个女人。我虽然没见过几个女人,但总还见过男人。这其中的差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我说:“名字是自称,兔子不会说话,又怎么会有名字呢。”
女人嗤地一笑。“你不是个老实和尚。”
“坐在树上的女施主,怕也不是什么正经施主。”
“你们和尚专爱打机锋,牙尖嘴利的,我是说不过!但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不要骗我。”
“小僧怎么敢,小僧倒是要谢女施主,没有坐在那些樱桃树上。它们才迁来没几年,小僧还指望它们开花结果。”
“它们会开花啊?”她显得有几分怀疑。
“女施主不是说过么?出家人不打诳语。”
她用那双眼睛瞧着我。妙妙如果真能口吐人言,那一定要对着这两丸美玉大喊妙哉妙哉。
她轻轻巧巧地从树梢一跃,就稳稳站到了墙头。
“对,但如果你是个在家人,那你嘴里的谎话,只怕数都数不清。”
我不必当个在家人就能做到这一点。不过,这点不必解释。她一来,我嘴里的话就变多了,这才是大事。我想,下辈子我大概真要去做个女人了。
“女施主,”我问道,“你会轻功?”
“一点点。”
“那要小心,不要摔下来。”
“要是摔下来了呢?你这地方,可是偏僻得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个郎中大夫,到时候只怕要劳烦小师傅了。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小师傅的名字。”
“要是摔下来了,那小僧又要询问一番女施主,譬如女施主究竟为什么要坐在树上,窥探本寺——小僧法号灵犀。”
她嘻嘻一笑,纵身便跳。我看清她穿的是双淡淡鹅黄的绣鞋,缝了米粒大小的珍珠做出花样。
“小师傅,我问的是你俗家的名字。你总不会忘记了吧?”
“施主,一入佛门,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不知道施主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看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不知是谁?”
“我未嫁的丈夫。”
“女施主,”我大惊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僧自幼出家,什么未婚妻子是决计不可能有的!”
“哼。”她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把我弄得心头发毛,这才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抬脚便走。不过走了三五步,忽然又转身凑了过来。这次,她的鼻尖实打实碰到了我的脸颊。冰凉的一点,像随时会化似的。“我的俗名叫袁呈。”这一句却又伴着暖热的气,云一般飘在人的耳畔,熏得发痒。
我不寒而栗,悚然地抬头去看她,彻底打灭了那些似有若无的心思机巧。她却勾着嘴角,投来一眼,这回真的走了。
自这一次后,袁呈常常来访。我并没有什么办法避开她。闭门谢客是不可能的,因为她身手矫健,要翻墙,开门,开窗,毫无难处。我的师傅年纪渐长,花在我身上的心思并不是很多。于是她就这样,登堂入室,不拜佛,不烧香,结鬟插戴,站在我面前,不屈不挠地打探。
她当然已经知道,灰兔子的名字叫妙妙。顺带也知道了我当年请人算的那一卦。“这人既没用金钱,也没叫你抽签,一只兔子有什么气色,别是他说了句吉祥话哄你吧?”
“他说的是真话。你看,妙妙都这么大了。”
“即使是真话,也保不齐不是信口胡说、凑巧蒙对的真话。倒是你,你们佛法禅宗把算命占卜看作邪戒,你却是为什么要信这些呢?还是说,你不信佛?”
“女施主……”
“叫我袁呈。”
“袁呈。”我只好说,“你说笑了。我自幼修佛,焉有不信之理。”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连所见都不能勘破真实,何况佛法经书。”
“那是自然。”我心平气和地说,“倘若这个年纪就已经能勘破真实,小僧便会明白,红粉骷髅,又怎么会和你攀谈呢。”
袁呈被噎住,反而回嗔作喜,露出一个媚笑:“所以,你还看不破。”
“女……袁呈,小僧并非你的未婚丈夫,这话小僧说了已有数次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并不是因为觉得你像我的未婚夫才屡屡来找你的,而是因为你让我喜欢。”
“慎言!”我脸一阵发热,却被她抢白道:“你是觉得你做了别人的替代品吗?可是,你又怎么能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呢?”
说毕,她就吻了上来。我推拒不得。
事情完结后,她还要和我相约,就定在三天后。
晚上我想了很久。她是个如风如影、捉摸不定的女人,而我是个破了戒的和尚。或许我此生注定无法成佛了。不过世上做和尚的人很多,其中,曾经有妻有子者有之,杀人放火者有之,奸淫妇女者有之。我只犯了这一次错。如果为此跌进那十丈软红中,那才是不值。我决定自己不再见她了。三天后,我没有赴约。
她跑来找我。头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对我失约?”
“袁呈,我是个和尚。”我答道。
她的嘴唇动了动,忽然又扑上来亲我。她亲遍了我的嘴唇,鼻梁,眼睛,眉毛,额头,还想再往下,我推开她:“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
“是,你已经错了一次,那再错一次又有多大区别?”说着,她就去解我的衣服。我攥住她的手腕。
“袁呈,你不明白吗?或许是没有区别,可我不愿再错。”
泪水从她的眼中涌出,依然是如此碧清的一双妙目:“世上有多少僧人?恒河中的一粒沙,对你的佛祖而言有多大区别?可是你对我却……”
“袁呈,是我对不起你。”我答道,“但我修佛不为佛祖,我为修来世。”
“修来世……你记得自己的前生吗?那人于你,不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吗?”她愣愣地问。
我不能回答她,我估计了多少我前世的功德。于是我只能这样回答:“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前尘缥缈,然而总归是在,袁呈,我们前缘已尽,如果今生缘未尽,那来世再谈吧。”
她举起衣袖,静静地在烛光下拭泪。
她走后没有再来,我得以继续我的修行生活。每天仍然那样,到后园去看一看妙妙,眺望粉墙外的天空。
一个月过去,又是一个月。由冬入春,初夏时分,樱桃树第一次开花了。它有一股极淡的粉香,朴素无华的样子。
早课后。我喂完妙妙,又去路边诵经,却突然听见一阵哭声。依着声音寻找,竟然在一棵樱桃树下发现了一个女婴。她裹在淡紫色的襁褓里,哇哇地哭着,我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等在那里,希望有个人能来抱她。
但是没有。最后,我把她留了下来。我心里似有所感:她的眉眼,她的笑容,都那么像一个人。我不敢去细想,红尘太深,稍不留意,便会沉溺其中。
或许她身上流着我的血,可我仍让她姓了袁。因为是在樱桃花下捡到了她,所以,她的名字就叫芳樱。
三、天
不得不说我遗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假如你是神,那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我们活得太长了,失去了记住一些事的心情。你不是神吗?那么,倘若你修得我们这些心境,说不定你也可以修炼成神——虽说我之所以是神,并不是因为修炼,而是生来如此。
我有一切。如果一切都任我处置,那么,即使他们没有写着我的名字,我想那也就是我的。
这样看来,我也一定拥有灵犀。或者岑适。或者林景龄。或者张寅。或者随便我爱怎么称呼他,因为一切都是我的,我有权利命名。
有一次他年纪很轻就死了。只有二十几岁,还未娶妻。我去看了很多次他的坟,立的碑渐渐歪斜,终于有一天,我去看的时候,发现它倒塌了。我想到土中他骨殖的虚影。
那也是我的。但我却不能有所为。
我也有我的责任。因为一切都是我的,所以我要保护它们。我小心翼翼地制作,修补,防护,这些过程是孤独非常的。
我遇到过很多人,把他们都忘记了。但我却还记得他,也许是因为他那座倒塌的墓碑,和在夕阳、疾风下,我渐渐明白我无法挽回的那些灰暗。我看到他,一次又一次地,挤出产道,被不同样貌、同样疲惫的汗涔涔的妇人接在手里,把他按上她们鼓起的乳房。我看到他鱼一般张开了嘴,哇哇大哭。我看到他慢慢地长高长大,有一天抬起眼睛来看看我,看看飞鸟之上,云层之上。然后他把眼光放了下去,他娶妻,生子,融进攒动的人群里,像水滴进大海那样杳无踪迹。然后在某一天,他死了,他的血液停止流动,在他的身体里干涸。所有这些旧的灵魂,所有的如藤般密密纠缠的缘分,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剪不断,理还乱,于是我又明白,他是我的,但不只是我的。
于是我终于心血来潮,服从了我一时的冲动。
男人们的身体,感觉总是相差不太大的。但至少在那一天,他给我的感觉无比清晰。我几乎忘记了我有一天也会忘记他。我想:袁呈,灵犀,缘承灵犀,这段缘分是我写就的,他属于我了。
但他却对我说:“我不能再错。”
我哭了。我求他。我不知道要怎样向他说明。谁见过佛?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虚妄的谵语而拿“来世”来搪塞我?他有几千几万,没有尽头的来世,世界生灭,死者再临——而我呢,我有什么?易逝的水与火,和茫茫的灰色的广漠?
他用静默把我赶走了。
而我在一天之后又回去,闯进他的房间。大声道:“灵犀……”
接着就愣住。是那个老和尚,他的师傅。
他朝我手掌合十,俯首行礼:“女施主。灵犀不在,他去后园看兔子了。”
我转身就想走,他叫住我:“女施主。”
“那些事情,老衲都知道。只希望女施主能高抬贵手,放过老衲这个唯一的弟子。”
我垂首片刻,道:“大和尚,你不要把我说得像什么邪魔外道。什么高抬贵手,什么放过?你知道些什么?”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灵犀愿意许下他的来世,女施主难道还不满足吗?”
满足?我呵呵笑了两声,脱口说道:“来世?大和尚你不要得寸进尺!有今世必有来世,既然今世已在那前世有何不可,他要抵押来世给我,你又怎么知道他前世没有抵押过!不只前世,”我喘一口气,“他抵押得太多,早就是我囊中之物了!”
老和尚猛然抬眼,眼里满是恍然。我心生不祥的预感,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听到他缓缓道:“女施主,你怎么能够确定,前世的他就是今世的他呢?”他抬手止住想插话的我,续道:“女施主,刚刚是老衲估计错了,但你所说却令我大有所得……他前世已把今生许给了你,可是他并没有前世的记忆,前世今生有何相关,女施主,你又怎么能说,他们两个是同一人?”
“胡言乱语!”我厉声喝道,“没有记忆就不是同一个人吗——”
“当然!”他断言,“女施主,人因记忆得铸造——”
“人因行动得铸造!”我厉声道,“倘若是你,倘若我叫你忘掉你所有记住的东西,难道它们不曾发生吗,难道你这老和尚就不是这等可憎模样了吗——给我忘!”
他立时闭上眼睛,嘴角抽动,脸像被火烧似的抽搐起来。我硬生生控制住自己把他那个光头敲个稀碎的冲动,转身便走。他却在我身后,发出痛苦的、越来越低的声音:
“他什么都不记得……他已经改变……他是另一个人……”
最后,火哔哔剥剥的响,他的声音熄灭了。
我心里满是愤恨,直奔后园。灵犀就蹲在那里,耐心地抚摸着兔子,它是一大团灰扑扑毛绒绒的毛球,三瓣嘴一动一动的,在仔细吃着青草。
或许会有那么一世,它是人而他是兔子。
我想,人太多了,我丈量不尽。但我可以把他们标记为一个不断不断再来的人吗?记忆,这些别人灌输进他脑中的东西,也足以作为判断他是否改变的证据吗?记忆不断在变动,如果我有了新的记忆就不再是我,那我活得太久,遗忘得太多,难道有人会认为我不断地更新,不断地成为另外一个人?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也是不同的,婴儿和成人也是不同的,失忆的人和记忆完整的人也是不同的,一块泥巴待在河底或者被挖掘起来,烧制成佛像,难道这就不是同一块泥巴?记忆不过是印象。不过是经过大量歪曲捏造的镜子里的虚影。不过是没有真实性的、海滩上的指印。
我后退一步,在原地坐下。灵犀已经不见了,他走了。
我摊开手掌,看着我的掌心,慢慢地缩小,慢慢由光滑无痕生出掌纹。
那也无妨。我活得太久了,太孤独了。我几乎感到厌倦,不再想要无限期地等待他从虚空中游到现实,然后在我的眼睛里再次消失。
或许这次真的会有所不同。他已经抵押了那么多,那么多前世,来世,只差一个今生。
我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那片樱桃林走去。我感到我的身体在一点点改变,在减少,变化,回归。
但如果我也是一个全新的、在一瞬间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一切会有什么变化呢?如果我也是那个老和尚老眼中的一个不会再来的人,如果我也做了他手里的兔子,如果这一切都颠倒了。
树还年轻。我的身上还残留一点未隐藏的力量,借助它,我预感到我的新名字会叫芳樱。
notes:摆烂后的发泄性写作,总体写得还挺顺的,灵感来源是紫萱和徐长卿,b站评论总是重复“他们三个(指徐长卿的前世)不是一个人”,使我联想起某篇重生文里的男主1认为重生前的男主2遇见的自己和自己不是一个人,认为自己只是个替身并且吃醋抑郁,我不解,我大为困惑,我想到某些人,他们认为某些有处情的人或者说处情本身就是对sex经验匮乏的自己感到的不安焦虑缺乏自信,我十分迷惑,不理解人们何以如此割裂,如此双标,如此热爱臆测。但我又联想到人们对于be美学的盲目追捧及自我感动。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人类的缺点真是层出不穷,使人无语,如入鲍鱼之肆,竟然有着不一样的臭味。
vol.235【销毁过去】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
(我铲完啦哈哈哈)
冷饭新炒,删减增补一下就变成新文了。
是家oc的中世纪海盗if,纯男同。
存在血腥暴力,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性向歧视,擦边,地狱笑话,屎尿屁形容,生殖器脏话等等可能令人不适的元素。请谨慎观看。
文中人物三观不代表本人三观。
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混杂的半口述体。
并不是真正的审讯,只是船长在讲恋爱小故事。船长是非典型有文化的海盗。
如果可以接受,那么。
——正文——
那是个幸运的早晨,我们遇到了一艘捕鲸船。老兄,那种体量的巨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见的,他们的踪迹比海军可难预测多了,况且,可以搏杀抹香鲸的一群真正的硬汉和扛得住那些鲸鱼冲击的大船,寻常的小海盗甚至只能绕着它们走。再说时机也很巧妙,新出发的捕鲸船里面没有一滴油只有摩拳擦掌的一群疯子船员,而漂了两年的船也有可能颗粒无收不值一抢甚至可怜到需要倒贴……我得说有些船是真的倒霉啊,被撞出个窟窿来,连海盗都不敢上去——生怕那一两人的重量就把那破船压沉咯,所以我们这行也不好干吧?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在大海中,身边全是水,却……
“你这该死的猪猡有完没完!”审讯官一拍桌子,震得边上的水杯一个跳动,摔在了地上,“重点呢?欧内斯特·伍德你不会还觉得自己仍是个嚣张的海盗船长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少扯这些没用的废话。”
“我不信上帝。”海盗船长穿着破烂的囚衣,手上脚上锁满了镣铐,之前几次受审的伤痕还没愈合。狭小的审讯室里,连铁窗缝隙中投下的阳光都显得苍白无力,一个放刑具的铁柜,一张破桌子,一盏煤油灯和三张椅子,就是这里全部的配置,也许唯一亮色的事物就是海盗那枫色的红发了。但是他并没有任何身为阶下囚的畏惧,只是遗憾地瞟了眼水杯,“喂,不是你们要我事无巨细的吗?讲那么多话,我的嗓子也要冒烟了,没水怎……嗯唔……”
审讯官站起来朝他腹部来了一拳,揪着他的头发迫使欧内斯特和自己对视,“继续编呀,你还想再体会一遍昨天的那些对吗?”
海盗吞下呻吟,他这点莫名其妙的自尊在审讯官看来只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但是一名海军怎么会放过教训海盗的机会呢?这么想着,他又举起拳头。
海盗原本还瞪着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朝着另一位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男人怪声哀叫起来,“老爷!阁下!你看看他是怎么对待投降的俘虏的。”
“肖恩上校。”审讯官咬牙道,“这该死的海盗根本就是在胡编乱造。您也是经历过的,他们根本就……”
“停。”被叫做肖恩上校的黑发男子抬起左手,他的右手被夹板固定着,脸上贴着不少纱布,胸颈上缠着绷带,左耳上还有一个刚结痂的豁口。据审讯官所知,上校被这位海盗折磨了近三个月才配合着皇家海军的围剿死里逃生,毋庸置疑他应该最恨海盗了。
“请称呼我为上校。”他的英语有些口音,倒是和这张贴着纱布的异域脸庞对应上了,“至于你,伍德,把腿放下,如果你不想它断在这的话。”
“我都要死了还在乎一双腿不成。”海盗笑嘻嘻地回答。
“你想要在上刑场的时候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过去?也行。”上校不紧不慢地说。
海盗抿嘴,愤愤不平地放下腿,板正地坐着,“听您的,您最大,上——校——”
“你他妈的把态度放端正点。”审讯官立刻训斥道。
上校姗姗来迟地制止他,“士兵?回来坐好。”
“是,上校。”审讯官回到座位上。
“说你想说的,全部。”上校继续用他那异国腔调说,“想讲多久就多久,但是假如你这灵巧的舌头再吐不出一个字,而我还没有听见我想知道的——伍德船长,那可不是小事咯?”
“遵命,上校。”欧内斯特露出一个阴沉的假笑。
我说到哪啦?哦对,幸运早晨。总之,那是一艘破损严重,一看就是被鲸鱼摧残过的泥足巨人。本着捡漏的心态,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了所有船员——然后,开始搜刮战利品了我才为什么这么容易。该死的这船就是我前面说的那种倒霉蛋!捕鲸船没有油?一滴都没有!该死的亏本生意。但我还是认为这是个幸运早晨,因为我未来的大副——你们不就是想找他嘛——那时还是个半大的男孩呢,就在这艘船上。唉,他当时还没有一条鱼叉高——十多年啊,时间过的真快。
审讯官又想打断他,但海盗十分擅长察言观色,立刻闭嘴挺腰坐好,无辜地望着上校。直到黑发长官对着审讯官摇了摇头,才不无得意地继续讲述。
我是被属下的惊叫唤进船舱的,那场面可恐怖了。杰克——水手,后来醉酒落海死了——捂着流血的手臂在惨叫,而大副——老的那个——正死死按着一个瘦削的黑发男孩。一柄沾着血的标枪被扔在一旁,尾端还缠着半截绳索,想必这作案工具是他刚从小艇上割来的。显然他不是欧洲血统,更像是东方人,黑发黄肤,听得懂英语却说不出两个词,一开始他在用不知道哪的母语叫骂,后面则换成了磕磕绊绊的西班牙脏话。即使我们只是一知半解,也因他那一连串恶毒的谩骂而皱眉。
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想要那把标枪,杰克的伤是个意外。但在当时,我只觉得这他妈是从哪个地狱爬出来的黄皮小恶魔。真不愧是那群捕鲸的疯子养大的,两个海盗都险些压不住他的反抗。你说,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是怎么敢拿起比自己身子还长的标枪攻击一个亡命海盗的?我只看了看他的眼睛,那火焰,我太熟悉了,当即我就意识到,这小子将来一定大有前途。结果你猜他长大后是怎么回答的?
“伍德船长,您难道不知道我光明的前途早就被你堵死了吗?”
你听听!这该死的小没良心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谁教他的。
海盗向两人夸张地摊手,铁链被扯的叮当作响。
审讯官只是翻白眼,而上校倒是冷冷地回答,“你吧,我猜。毕竟有这么个坏榜样,很难不有样学样。”
“说得好,上校。”海盗嗤笑一声。
正相反,上校,我可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家伙。那船上的人和物资,我可是一动没动——哈,即使我不拿,他们活着漂回港口的概率都是未知数。我只带走了他——那个孩子。
我告诉船员们,这孩子以后就是我们的一员了。然后不顾他的抓挠蹬踢(因为他骂的太脏,所以我把他嘴封上了),把他拎了回去,还没忘了他的宝贝标枪。老实说那标枪至今也十几个年头了吧?他可还没丢呢,谁说要他换都会挨揍。你看我对他多好!结果?这不领情的臭小子,第二天晚上——是的!只过了他妈的一天不到!他就差点偷了我们的救生艇逃跑了(那晚夜巡的蠢猪后来被我丢去喂鱼了)。我的老大副一手提着五花大绑的他,一手拎着他的标枪,表情仿佛在说:你这大疯子真是捡了个小疯子回来。
我让老大副给他松绑,立刻就爬起来站得笔挺。我把玩着他的标枪,对他说,“你,这么想上路?”
“对。”他梗着脖子回答。
“那好啊——”我的火气上来了,这狗崽子,不教他谁是老大的话,只怕是会在半夜被他割开喉咙,“我送你一程。”
说着我站起来,一脚把他踹倒,又单手掐住他的喉咙,轻松地把他举起来抵在墙面上。完全无视了那对我来说轻飘飘的反抗。他那么小一个——现在也不重,若非我能感觉到那脆弱却不停鼓动的脉搏,我真会认为手下不过是个布娃娃。他双脚离地,无所依靠,窒息接踵而来,他甚至挤不出一丝声音,如果我再用力,甚至可以拧断这男孩的颈椎。他肯定没有体会过这个——挨打对一个孩子来说也许是家常便饭,但是濒死,这痛苦和绝望却不是他这个年纪该体会的。他怕了,挣扎慢慢减弱,脸也涨的通红,翻起了白眼。我估算着时间,卡在他昏厥的前一秒松开手。他一下儿摔倒在地,嘶哑地喘息,半天爬不起来。
“现在呢?”我平静地问——这是真的,我向来擅长调节情绪,而且我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这已经足够了。要知道他还能活着还得归功于我松手及时呢。
当然看在他差点昏迷的份上,我给了他一点缓冲时间——那比我想象的短,他恢复的速度不可思议。很快他就开始咕哝着一些声音了。
“大点声?”
终于他用受伤的喉咙朝我嘶吼,“你!该死!恶魔!来啊,杀了我!”
“拒绝。”我回答,“小鬼,我可没想要你去死。你明知道我可以很轻松地做到这件事。你是我的战利品,你是死是活都得由我决定——所以现在,如果我说'回到你该待的位置,别再妄图逃跑。'你应该怎么回答?”
“……是,船长。”他低头了。
我假装自己没看见他掉眼泪了,噢这可算不上什么,以后有的他哭呢。即使现在他私底下也是个哭鼻虫。眼泪说明不了什么,他暂时屈服了,却没有臣服,我只不过吓住了他一时,但是没关系,我有大把的时间给他树立一个全新的态度。
“很好。”我说,“鉴于这次逃跑行为,你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用,从今天你睡在我边上那个隔间,至于这把鱼叉(“是标枪,船长。”),少废话,由我保管。明白了吗?”
他只能答应,而由我来盯着,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偷溜的机会。
“虐打一个儿童,你的恶心和残忍居然还能再进一步。”审讯官忍不住谴责道。
“你居然还同情起海盗了?”欧内斯特乐不可支地笑起来,“老弟,那已经是整十四年前了!”
审讯官还想说话,却被上校抬手制止,“士兵,不要掺杂私情。那小孩早就成了通缉名单上的罪犯,不要同情罪有应得之人。”
“真是理智啊,长官,我还以为你也要义责我一下呢。”海盗恬不知耻道。
“你的意思是说完了?”上校的微笑无懈可击。
“没有!没呢……急什么。”
小孩这种东西,长的很快我是知道的,但是当他真的开始窜个子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几乎每一周他得拔高那么几厘米,相应地,他的脾气也不断膨胀,时不时和就别人起争执。这孩子又倔,总免不了一顿好打。可除了我,别人用这招只是收效甚微——他是个学习天才,每次被打倒之后站起来他都会变得更加难缠。除了我还能凭借年岁和经验碾压,在对上一些瘦弱的成年人时他已经不落下风,甚至面对强敌也能改变策略,灵活地躲闪。
就是这个时候,在清洗甲板之余,他开始学习那些水手的知识——之前的我不让他去接触那些关键,免得这小恶魔哪天想不开把我们的桅绳割半截让大家一起在风暴潮中玩完,但是这些谁都该会的玩意,我没有制止的必要。随着这小小的宽限,他像填鸭一样不知疲倦地往肚里塞着知识。也是从那时候起,他不再像对要大卸八块的仇人一样瞪着我,也不再动不动就喷出一连串诅咒——我一直在教他拼读识字。别不信啊,我当然识字,我又不是一般海盗。那时他已经可以和别人勉强交流了。他学外语学的很快,我第一个教给他的是我的名字,5分钟后他就开始没大没小地对我喊“欧内斯特!欧内斯特·伍德!”,真是没礼貌……扯远了。总之他开始接触那些水手的活计:收帆升帆,辨别航向,测定航速,如何在荡索上保持平衡等等……这小鬼待了几年捕鲸船只学会了怎么做饭和端盘子?真他妈浪费。不过好消息,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他看向我时的敬重让我意识到在不知名的时刻他已经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尽管这还不够,不反对并不代表忠心,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似乎理解不了那么深,他深谙顺杆爬的技巧,几乎是我决定好好对他的第二天,他就和我提出要分房间睡,那意思就是,要脱离我的监控。
我思考了片刻便同意了他,正好和这个年纪的男孩住在一块也不是什么明智选择。就这样,他搬进了一个因上一任主人死亡而空出的狭小房间,设施极其简陋,但总好过甲板下的大通铺和抬不起头的隔间。他最珍惜的就是那张破烂的桌子,所以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脱离了监视,并不代表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我走到哪他跟到哪,观察我的一言一行和其他船上骨干的工作,时不时向我询问他能否尝试某个装置。我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奇心。
但是我没想把他送入战场,起码也得等他比自己的标枪高了再谈这事。难道我会让他去送死吗?
可惜计划远不如变化来的快,我也没想到他被我真正承认的契机来的如此之迅速。
那是一次和同行的竞争,随后演变成拼杀。我当时心无旁骛——三四个人不要脸地围攻我。好吧,当时是挺危急的,我想死神都已经驻足观望了。我没看管他,甚至没想到他,也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偷摸着溜出来的。那时我在和两个人刀抵着刀角力,而另一个家伙则抓住机会举刀向我袭来——我以为我只能硬抗。但我却听见了噗呲的一声,枪尖从偷袭者的胸膛里戳出来,倒钩上有血滑落。是他来了,我的男孩。
他还不够熟练,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因为倒钩,他没法立刻拔出标枪。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手抖得不成样子,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为了救我。有他加入,我总算能从双拳难敌四手的窘境中脱离,从这场斗争中活下来。
别急着发表高见,审讯官大人,我还没说完。
战斗结束,我们赢得很惨烈。一刻都不能停地,我们收集物资,处理伤口,以及统计死者。他背着那柄还在滴血的标枪四处帮忙,又在论功行赏的时候消失不见缩回了房间。我也是才反应过来:他是怎么闯进船长室撬开锁拿走他的标枪的?
那已经不重要了,打那以后他的标枪再没离过手。
怎么样,我就说我从没看错过人吧?他从一个恨不得宰了我的小恶魔,最终变成了我的救星。
那次激战中史蒂芬,就是老大副,受伤严重,不多时就因为伤口感染而魂归天外。于是大副的职位就这么空了出来,我不记得我当时指派了谁做代理,反正不是他,小家伙还不够经验呢。
但这下,他的位置就有点尴尬了:不是打杂小工,做这种事太委屈他;也不是普通水手,他能干多了;更不是随便哪个二副三副什么干部,因为他们没死。他游离于所有人之外,只属于我,而且,即使他救了我,我们俩那在旁人眼里属于不清不楚的关系也没有变得清白。
这种微妙的地位对他并不利,并非所有人都服他,也有人干脆就是讨厌臭小鬼。当然他们都听我的,船长威严不可侵犯,但我毕竟有整条船要管。在我没空的时候,他总会遇上挑衅者。这些我只知道个大概,有些事我不方便插手,他总得自己面对,自己立威。
就这样,他时不时就会从我视线里消失,不多时又一脸骄傲地出现——往往还带着些磕碰的擦伤和淤青,但无一例外他都赢了。几年后我心血来潮问他当时有多少人找过他麻烦。他掰了下手指,回答说如果不算平时偷懒被教训的那些,全船三分之二的人都被他打趴下过。
妈的,我原先还觉得他内向?!
一切都在正常发展,这是他上贼船的第五年,第六年开始前,一切都正常。
在这之后……命运却往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展。
“我还以为你试图以讲一辈子的废话来拖延死刑呢。”审讯官不耐烦道。
“对你而言我说什么都是废话。”海盗反唇相讥,“你打算和一个背弃信仰的混账讲道理?希望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不会让你像个没出过修道院的老修女那样一惊一乍。”
“操你的,伍德。有点自觉吧,你还能傻笑的时间可不多了。”审讯官轻蔑道。
——欧内斯特·伍德早就被列入刽子手的名单了,对付海盗,无需复杂繁琐的审判,下周他将被公开处刑。
“说下去吧。”上校还是那副惹人生厌的假笑,“我嘛,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亵渎神圣的,伍德,你得明白你的话会决定你死的是否体面。是被链锁绞死挂在港口和条肉一样风干,又或者是干脆掉了脑袋……还有别的,不过我认为你不会想要知道。”
他左手撑着脸,冷漠而残忍地笑着,“别在意,反正你已经惹怒了足够多的人了。”
海盗扯了下嘴角,并没有继续他的喋喋不休,而是少有地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您这么爱听我的自我剖析吗?上校,这是什么见鬼的癖好。”
“我只听我需要的。继续吧。”上校回答。
好吧,继续,你说的。那天天气不错,我恰好有些空闲,他消失的时间临近午饭。他肯定又被困了,我一边逮着船员询问他在哪一边想,碰巧的话还可以解救他一把。
他们在船尾,我过去的时候事态似乎还没有升级,我便打算观望一下他会如何应对。
围困他的那群人——容我措辞一下——是那种让我由衷庆幸我们没遇到过美人计的人,不然他们保准不吱一声就投敌。所以我也就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地如此离奇,直到其中一人被激怒。
“该死的黄皮小婊子,你怎么敢?别以为你对着我们船长张开腿了就可以压我们一头。”为首的那个揪起他的衣领恼羞成怒地叫着。
我的男孩不慌不忙地拍开他的手,啐了一口,假笑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这群狗屎比较,我他妈好上百倍。”
啊,我喜欢他这骄傲的劲儿。
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就该动手了,算那群蠢猪的脑子没被酒色啃干净,还知道要合作围攻我的男孩,卸掉他的标枪,把他逼入死角。我没动,是因为我不觉得他会陷入困境,要知道他一直擅长一打多。
但是我和他都没想到那群家伙的目的并不是揍他一顿泄愤。
他被压住肩膀,领头那人一把扯开了他的衬衫,扣子崩落在甲板上,又强硬地分开了他的腿。
操,事情大条了,我一瞬间动弹不得。
同样动弹不得的还有审讯官,他呆滞地张开嘴,指着海盗半天没说出话来。上校看似没什么变化,但是消失的笑容和被抓皱了的衣袖却显出他的不平静。
海盗打量着他们,“你们也都知道这代表什么,他们想要…侵犯他。”
欧内斯特甚至换了个相对温和的词,那该是“强奸”才对。
“对,对一个男人?不…对一个男孩干这种事!”审讯官拍案而起,“你们这帮败类!渣滓!淫棍!真是恶心!恶心至极!”
“我是!我是败类行了吧。”欧内斯特随口应付着,眼睛却紧盯上校不放,“怎么,你们还想听下去?”
上校吸气,吐气,片刻之后那毫无真诚可言的假笑面具又恢复如初,“继续。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不瞒你说,我也被恶心到了,即使是海盗,这种事也不多见。但是重点并不是那群精虫上脑的蠢货,重点在于——那是我的男孩,我一手养大的孩子,谁给他们的这个胆子,敢如此肖想我的人。我是想要冲出去的,但没来的及。
真不是我找借口,而是他自己挣脱了束缚,怒吼着往那人面门上挥出一拳,我好像听见了鼻梁骨折断的声音。
他很擅长反击,很擅长,不开玩笑。他第一时间夺回自己的标枪,还不忘给那人一记正踹。接着转身横过标枪挡住另一人的拳头,又借力把两人摔在一块。
不多时那三只蠢猪就被他揍翻在地,这还没完。他走向那个还在捂着脸哀嚎的领头,鞋跟在甲板上踏出死神来了的气势。
他瞧了眼那人,然后抬脚,往他命根子那猛地一踩。噢——时至今日记忆尤深,那惨叫现在我想起来还有点感同身受。
审讯官差点呛出刚喝进去的水。而上校的笑容里面多了一丝玩味和讥讽。海盗耸耸肩继续说下去。
“长的这玩意让你用来搞别人屁股?”他使劲碾了下,不间断地骂道,“妈的,狗杂种,以后都别想用了。”又是一脚,“操,真恶心,你们这群脑子扔进马桶都嫌脏的混账,少来揣测我和船长。”
直到他提起我,我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尽管有些迟到,我还是走出来,正好他也发泄得差不多了。
“午饭时间到咯。”我说,“这群崽子干了什么才绊住了你的脚步?”
“他们发癔症了。”他回答,又抛回来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来这的?”
“刚来,就看见这一地人了。”我下意识地隐瞒了一部分,其实说实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不知道为何我不想说。也许是顾忌了年轻人的自尊心吧,我这么想。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走吧。”他背起标枪。
地上那三个?没人管他们,反正也不重要。
往回走时,我能感觉到他情绪不高。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外加他的衬衣被扯坏了,敞开着露出大块皮肤。常暴露在日光下的头颈和被遮掩的胸膛肤色差距极其明显,却十分和谐。
可能是我盯得太明显了,他抬眼看看我,不自在地扯了下衣服遮住一些,“你在看哪呢。”
“没什么…你不去换件衣服吗?”我下意识回答。
他奇怪地把手搭上门把,又回头奇怪地盯着我。我抬头看去——那是他的房门。我刚刚的问题简直像是废话,不然他要回房间干嘛?
他推开门,脱下报废的衣服随手一扔,打开自己的箱子翻出一件差不多的旧衣。我靠在门框上,大脑放空,他小时候的模样和眼前这个已经有了些许成熟线条的青少年交替着晃来晃去,原来这小家伙已经长这么大了。
“嗯哼,六年了我总不可能一点没长进啊。”他一边摆弄扣子一边回答,“您现在才这么觉得吗?”
看来我说出声了。
“船长我能问您吗?”他自顾自说道,“您当时为什么想要把我带上船?我差点杀了你的手下。”
“这个嘛,确实,我也反复想过当时我怎么就非要把一个小恶魔带上船。后来我确定了,因为你的天赋,还有你的眼神,让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活下来,而且大有作为。”我回答。
他轻声咳了下,又露出羞涩的微笑,耳朵都红了,“就为了这个?就因为这……天哪,船长……您不会觉得海盗是什么有作为的正经行当吧?”
“不可以吗?”我站直了,“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站在谁的船上。”
“我知道——当然知道。无论如何,船长,我现在的选择都是自愿的。”他止住下笑,整理了一下标枪的位置。他的眼神空了一瞬,接着里面映出我的影子,似是下定决心,他轻吐一口气,捏着拳朝我快步走来。他走到我面前时,我才意识到他已经不比我矮多少了。太近了,那一刻我有些慌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终于他张开手钻进我的怀里,给了我一个拥抱。
他开始说话,我不知道我感觉到的心跳属于我还是他抑或两人都有。
“而且我依然很感谢你。”他闭着眼说。我没回应,我完全吓僵了好嘛!
最后,他稍微抬起头,他说话时那双黑色的眼睛像有魔法似的让我移不开视线,但一切都比不过他轻声的一个词——“……父亲。”
他撒开手,脸红的像大虾。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所以很是尴尬地背着手溜出了房间。
没过几秒他又打开门,“午饭,船长,还有……你脸红了。”
我让他赶紧滚。他妈的,这种时候被点出来也太丢人了。
“这不算什么呢。”上校轻柔地说道,“你现在也是,我指,脸红了。”
海盗下意识地摸了把脸,随机反应过来,痛骂他真是丝毫不让。
审讯官嘲弄地瞧着他,“不继续啦,伍德?”
欧内斯特哼了一声,盯着上校不放,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讲起来。
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不是他,而是我。他走了好几分钟,我还呆立在原地,灵魂飞在不知道哪。我不明白,为什么除了欣慰和感动,还有什么情绪像梁木横亘在心头,为什么当他靠近时我会紧张?为什么我会想要逃跑?他对我说话时划过我脑海的灼烧似的感觉是什么?
——当他唤我,“父亲”的时候,为什么我想要拒绝,就像是不甘心一样……我在渴求,渴求他把我看做什么?
审讯官拿起笔又放下,实在不知道从何下笔。
“这可和你痛斥对那些强奸犯时的愤慨大相径庭啊。”上校淡淡评价道。
“没错。”海盗大方地点头,后仰靠在并不舒适的椅子上,“所以当时我觉得——哈,我疯了吧。”
一旦确认这种奇怪的感觉是脑子突发犯浑的产物,那古怪的别扭就顷刻消散了。到了饭桌上,不管我还是他都已经恢复了正常。除了那三个家伙,我再也没有在船上看见他们出现。
但是当我躺上吊床,熟悉的,喘不过气般的灼烧感又划过脑海。我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去思考,终于在一周后,这种午夜梦回也消失了,一切恢复正常——至少那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呢?没有。正如我所说,服众是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实际上已经接近尾声了。下半年的时候,他已经渐渐地获得了认可。这意味着他不再会时不时无缘无故地失踪又带着淤青回来。可这也同样代表着,他主动走入人群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如曾经他跟在我身边学习,现在的他向每个人学习。
这是好事,我怎么会阻止呢?看他终于融入了我的船由衷地令我高兴。可是他不再时时刻刻站在我余光可以看见的位置,越来越多地和年轻海盗们谈天说地,有了自己的空间——我感到很不习惯。小崽子跟了我6年多,现在却和我生疏了?我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就是当他不在我眼里的时候,我会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位置,他在做什么。如果无法得知,焦虑就会滋长,直到他又回到我的视线,那些蚁噬的刺痒才会暂时缓解。在曾经我毫无动摇,相信他会在解决那些麻烦后义无反顾地回到我身边。可是现在他学会了主动离开,而我却被困在原地,不清楚他需要多久才会回来,又或者……他已经不需要回来了。
真可笑啊,七年前我的手下疑神疑鬼,总觉得他会溜走,我却毫不在意。现在所有人诚心诚意地将他当做一员,我却开始恐慌有一天我会不会失去他。
我猜我表现地有些太凝重了,敏感如他不久便注意到了异常。不久后的一天我在上层甲板盯着他在下边和别人交流,他注意到视线,结束了聊天,走到我身边。
“船长?”他问,“您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没有啊。嗯……可能是有点烦躁吧。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合适的船……”转眼间我抛出搪塞的理由。这当然是假的,我一贯有耐心,再久的时间我也不是没有等过。
“好吧,确实……这也急不来。”他迟疑地相信了,“不过,船长,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没有吧……”我想了想,突然一点灵光闪过我的脑海,“不,等等,有!非常有。”
他疑惑地看向我。
“我的好小子,你——想不想做我的大副?”我叫道。
“啥?”他回答,“您疯啦?发烧啦?怎么回事?做梦呢?”
我当然没疯。这个主意难道不妙吗?(审讯官和上校一起摇头。)好吧,理想和现实确实有些出入。但是当时我想,年轻人嘛,让他做什么都能很快上手。假如他成了我的大副,他就是我最重要最亲近的副手了。我们会经常见面,交谈,而且说实话我真的缺人。你懂一个与我心有灵犀、默契十足、共事多年、无论如何都以执行我的命令为首位的最佳执行者,有多难找吗?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那个会被堵在角落的孩子了,他能做得到,我从不怀疑。
“吃屎去吧伍德,我不干。”他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蠢注意,不就是顺理成章给我加活儿嘛。说呀,向往做皇帝多久了?小心我他妈造反。”
“你不会的。”我权当没听见他的冒犯,自信道,“我决定了!以后没人可以在你面前喊小鬼了,他们得改称'先生'!”
“操你大爷,欧内斯特·伍德!我说到做到!”他崩溃地喊着。
“回见,我的大副。”我说,然后向船长室飘然而去,“我的意思是:晚饭见。”
在我身后传来他虚弱又无可奈何的回答。
“靠……得令,船长。”
得到那个难缠的神秘大副的信息,是海军审讯欧内斯特的主要目的,但是审讯官觉得听海盗养小孩和这荒谬的任命理由,像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他求助地看向上校,而黑发的长官只是瞥了他一眼,点点他面前没写完的记录。
审讯官无奈地转过头。海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走神,仍在不知疲倦地讲述。
我以为抬他到仅次于我的位置,事情就能解决了,但是显而易见我蠢透了。原来我对前几任大副印象不深是有原因的——他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人分成两半用。所以,好吧,我——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尤其是他臭着一张脸带着黑眼圈向我汇报的时候。
真他妈的厉害啊欧内斯特·伍德,算你狠,你把关系彻底搞僵了!
而且更难办的是,我还绝对不能把他撤掉,要是我真的这么干了,他花了整整两年建立的威严就会彻底垮掉。
我真是擅长给自己下套,不是吗。
事件就只能这么走一步算一步了,好在他确实很有能力,习惯了大副的工作之后,他的效率渐渐高了起来。空余时间,他会在我身边找个位置坐下保养标枪,时不时对着空气比划练习,或者把自己关进房间写航海日志。然后——不知怎的他开始学那些老头子管财务了。海盗?管财务?真是见鬼了,在他说出这话之前我都不知道管账需要专人,再说海盗有什么账可管的!谁他妈会留余钱啊,下了港口不到三天就散在酒肉性上了。但是他不同意,而且偏要管,就这样我们的所得被他一分为二藏在无数不知名的鬼地方,我一直觉得那些藏宝图全是骗子,一来这也太蠢了简直有病而来我不信海盗会存钱。啊,但是现在我不能这么说因为他真的这么干了……可怕啊。你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锲而不舍地想要从我嘴里撬出他的信息的吗?
只可惜他的绘图技术和他的引航能力完全相反,奇差无比,而且丝毫没有改进的想法。我当时盯着他的藏宝图看了半天,险些被他绕进沟里
“你他妈连东南西北都画歪了!这狗屁东西能看得懂就有鬼了。”我说。
他耸耸肩,“我们的秘密宝藏还需要别人看懂吗?”他点点自己脑袋,“这些图只是用来给这里头的路线加深记忆的,你不相信我的认路能力吗?要知道给我一周,我就能摸透一座城的路线。再说,船长,你怎么就转不过弯呢?这种错误的海图会把人引到哪里去?”
“还能是哪里,汪洋,荒岛,随便什么地方,反正不会是宝藏。”我原先还在不屑,接着渐渐反应过来,“等等……这样的话即使这些地图遗失了,蠢货会扑空,自作聪明的人会觉得这地图是假货!对啊!你简直是天才,我的大副。”
他赞许地点点头。
审讯官脸红的和自己头发一个色号——气的,“你妈这群卑鄙无耻的混账!原来是耍的这种把戏。”
“你们海军可是专业人士,能被这种鬼把戏骗,难道还怪我不成?”欧内斯特说,“天哪我是真心觉得只有蠢货才会真的去找呢。”
“只可惜你这个鬼把戏有个致命的缺陷,伍德。”上校止住愤愤不平的审讯官,“一旦知情者在场,恰好他的嘴巴又和倒豆似的止不住,那就完啦——比如你,不好意思,无意冒犯。”
审讯官冷静下来,配合地一笑,“没错,伍德,你的命也就剩这点价值了。”
欧内斯特挑眉,“没关系,长官,反正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藏的藏到哪了。这是我给他的特权,我可不算知情者,只有他是!急用钱的地方总是少不了的,所有船员都知道他们大副先生的脑子金贵的很。”
“还说不说了?”上校提醒道。
当然说!真是的。进入第八年,他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我几乎看不见那个孩子的影子了。我以前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劫掠生涯会如此长寿,这大部分得归功于他。但是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不够——不知满足。真的不太对劲了,这种躁动的不知足甚至无法用劫掠来填补。而唯一感觉不到这贪欲之火燃烧的时间,就是我的男孩……不,他已经是个男人了,我的大副他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时,那是曾经每一天他闲暇时的放松。还记得我那个坏习惯吗?它更加严重了,现在换我忍不住跟在他身后了,哪怕他只是走到了船的另一头,我都会在五分钟内赶到,什么事都抛之脑后,只剩下靠近他的渴望。再近些,还不够,直到他问,“船长?您有事吗?”
我清醒过来,然后狼狈地逃开。
这怎么可能?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否认什么,但是我的心脏跳得那么慌张,不管那是什么,假如承认了,它会让我生不如死。
可是每个晚上,我走过他的房门,就想到他也许疲惫地趴伏在桌上写日志,我的思维不受控制,回忆起他偶尔俯身时脊背的曲线,我想起他骨架较常人偏小,穿上衣服后更显得瘦弱,尽管他能在单手抱着一箱洋葱的同时一拳揍断你的鼻子。
每次我路过他的房门,都会在这种幻想的驱使下把手放在门把上,却连拧动的勇气都没有,假如我当时足够不清醒,也许我会进去。
但是那天,他没锁门,甚至压根没有合上,我刚压上门把手,就差点摔进去。
怎么连门都不关了,我心想,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迈入他的房间。
也许第一步是为了稳住不摔倒,但第二步开始,就是因为那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的巨大渴望……好吧,我就看他一眼。
就如我想象的那样,他趴在枕着自己的手臂桌上睡着了,羽毛笔的墨汁渗出了一两滴,染在他刚写好的航海日志上。也许是太累了吧,也幸亏那天风平浪静,没有让他被甩下椅子。
我那时其实想不到这些有的没的,既然他睡了,我也不想冒险弄醒他,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想要越过他看看日志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呢?我完全没有看进去,毕竟那只是一个借口,我就这么自欺欺人,视线从墨水字慢慢移到他的脸,他的睫毛,和他散乱而过长的头发。他上次剪发是多久之前了?想不起来。我单手撑着桌子,昏暗的油灯跳跃着,我的影子几乎把他圈入怀中。我空着的手勾起他的头发,任凭它从指缝间滑落,不甘心地,立刻再捏起一络,在手指上绕了几圈,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想不到了。
……我俯身亲了我手中的发丝,在顺势吻上他的耳朵和他的唇之前,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等到能正常思考时,我早已逃到船尾去了,面前是夜幕下没有一丝反光的黛黑洋面。
操,我干了什么。
审讯官的神色凝重,介于想打人和想吐之间,想必听这种东西对他是种折磨。上校紧锁眉头,再次抓紧了衣袖,留下不规整的褶皱痕迹。
海盗的脸上带着浮于表面的歉意,“我理解你们的震惊,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人回他,于是海盗只等了几秒就继续陈述。
那晚我失眠了,第二天很晚才上甲板,他神色如常,一如既往地向我问好,询问我怎么这么晚才来,几分钟没等到回答便自己忙去了。好吧,看来昨晚他就是睡得很沉。
那么困扰的对象就只剩我了,真是自作孽。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躲也躲不开,我是船长,他是大副,我们要是不见面这艘船会完蛋。而且实际上我也不愿意躲开,我想见他想的快疯了,那晚的场景一遍遍在我脑中重演,反复提醒着,胆怯让我错失了一个吻,可也是胆怯使我心灵的死刑得以延缓。
情况更加严重了,即使他在我身边,那种紧张和焦虑也如影随形,每每幻想着他发现了,手心也被冷汗浸透。
而且就在第二晚,我却一边在心里哀嚎一边站在了他门外。这次我混沌的大脑总算想起来要敲门。
他打开门,衣着整齐,丝毫不像要上床睡觉的人,“怎么了?”
怎么了?鬼知道怎么了。我不知道!这话叫我如何能出口?
“我来看一眼日志。”大脑空白时我呆呆地冒出一句话。
“您不是看过了吗?”他问。
“没有啊,什么时候的事?”我迷茫道——我昨天的注意力根本没不在他写了什么上。
“是吗,那应该是我记错了。”他移开视线,而我——一直盯着他的唇,仍旧一片空白。
他低声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又伸手在我眼前晃晃,“您最近怎么老发呆?”
“啊?”我回过神来。
“不进来吗?”他指了指桌上摊开的航海日志。
“不了明天我再看。”我转身就跑,现在的我只想着亲上去,什么还敢站在他面前?
所幸混乱总是一时的,至少我在经历了几天的混乱后终于得以喘息,并且正常地思考,而不是任由思绪黏在大副的腰身上。
事实结论如此——已经避无可避,之前要我承认这个好像是要了我的命,可实际上承认它并没有使我痛苦,反而带来了一丝释然。就像是锲而不舍跟在船后的海鸥,无视,它就用喧闹一刻不停地搅乱你的心;驱赶——它又避人耳目地悄悄回来,直到你再次发现。
终于我正视了那只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海鸥。
我想,我爱上了那个我亲手养大的孩子,如今的大副,一个和我一样的男子。
千真万确。
这惊世骇俗的狂言几乎惊呆了其余两人,审讯官脸绿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又想揍人,又不愿和这该死的同性恋肢体接触,那表情比吃到了发霉罐头还扭曲。整个人是一副信念正在经受考验的模样。他哆哆嗦嗦地看向上校,却发现原本游刃有余的黑发男子表情已经放空,眼神不知道在看哪——懂了,也许有时候装耳聋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审讯官抖着手扶正被自己踢倒的椅子,又坐了回去。
海盗没分给他半点视线,死盯着上校空白的表情,企图从中找寻一丝破绽以窥探他真正的情绪。然而他的努力算是白费了,上校的眼珠转了转回过神,绷着脸没有发表任何评价。
没看到想要的反应,欧内斯特只得气馁地继续。
但是,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挫败。我甚至愿意重拾一下信仰并对上帝起誓——如果他愿意听的话——我发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他当做儿子般对待,他刚来船上的时候还没有我一半高呢。就算我作恶多端,也不至于恋上一个小我十五岁的孩子!曾经他是我的男孩我的小跟班,如今他是我的副手,我的搭档,甚至于我的继承者。但当这后面跟上一个“爱人”?老天啊,我怎么想都觉得惊悚。在人生的前三十二年,我一直坚信我喜欢的是女性,最好还有着柔顺的褐色长发和白皙的皮肤。而他……我的意思是,尽管他不如别人那么壮硕,又喜欢翻旧账,经常会被取笑成大姑娘,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把他看做女人啊。我列出这些理所应当的阻碍,企图浇灭这错误的欲火,却没有一丝效果。
性别?年龄?种族?在海盗的世界里面都算不上什么。我确实也知道有些海盗会和好兄弟结成超越情侣的关系。是的,即使这一切都被改变,我还是会爱上那个我一手栽培的灵魂。当他用眼睛宣誓着无言的忠诚时,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不会被触动真情呢?
我知道他不是堕入罪恶之城的天使,他自有一套不为他人所动的行事作风,血腥但高效。他自幼颠沛流离,却从未向天祈求过救赎——我们都出生在一个不公的世界,罪恶大行其道,顺势而为又有何不可?作为海盗,就连劫道杀人都只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至于鸡奸?可能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附加项而已。
想想吧,难道我惧怕众人的言语?难道我惧怕从未显灵的上帝?难道我的灵魂会因此受烈火焚烧?哈,待到我死去之时,我的灵魂也只会永沉无人打扰的海底!
海盗将举起的手放回桌上,规规矩矩地坐直了,方才那激昂的宣言就像是幻觉一般。只是当审讯官看向他的眼睛,好像看见了一簇火光,转眼间又被死灰覆盖,等待一个火种使其复燃。他感到油然而生的后怕,幸好,幸好欧内斯特·伍德已经落网,幸好许德拉已经被砍去了八只头,最后的生机也将在下周断送。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绝无逆转的机会。
不然,他不敢想象,心中有着如此离经叛道的火焰的海盗,未来会搅动起何等的风云。
“于是,我开始想另一件事。”海盗冷静地看着他,继续叙述自己的故事。
我要现在就找到他,告诉他,说出我的心情,我要他明白我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想和他建立更紧密的关系……我想要的太多,这些幻想快要挤爆我的头脑。
在情绪的驱使下,我冒失地闯入了他的房间,结果险些被他捅穿。
这不是比喻,是真的刀。他当时正在割头发,我走得太近把他吓了一跳,刀刃只差一厘米就能划开我的脖子。
“操!”他赶紧收回手,“你搞什么屌毛呢伍德!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大力神的第十三项任务难道是'进门之前记得敲门'吗?伤到哪里了?伍德船长?回话呀。对不起我应该反应再快点的……船长?您怎么了……”
“我没事。”生理上,这是实话,他并没有伤到我,但是心里我明白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有事,而且是大事。
但是他那一刀像是给我头上浇了桶水,使我过热的大脑终于开始冷却并思考。
“你在做什么?”我没话找话道,心里却越想越冷。为什么我会假定他一定能接受?我不怕任何人的厌恶——只除了他,我爱的人。
我们之间曾存在很大的分歧,也经常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互唱反调。所以,假如我说出来了,他觉得恶心,然后拒绝,我该怎么办。噢……我可能会死,不开玩笑。
他——不仅和我不一样,和别的海盗也不一样,他喜欢算账,爱干净,喜欢窝在房间写航海日志大过参加庆功宴。而且,受到之前那些挑衅者的影响,他非常讨厌男人之间的那档子事,哪怕是开玩笑的腻歪也会被他躲过,还附带一个杀人般的瞪视。
他讨厌这个,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吗?如果我贸然告诉他,我爱你,我渴望你——假如我是他,有个混账老男人意淫我多年还想要和我谈感情谈到床上去,我只会想要拧掉他的头。也许他的忠诚会让他忍着恶心留下来,但他会失望,我将彻底失去他的心。他的尊敬和信任,他对我的真诚,一旦收回这些,我将万劫不复。
和你们说了那么多,实际上这些只不过是我转瞬即逝的想法。我听见他回答,“您没事就好。我在剪头发呢,它太长了。”
我本来就是在拖延时间,也想不出漂亮的回复,只能点点头,但回忆又涌上来,我想起来那个让我惊慌失措的夜晚,想起我亲吻过的那缕发丝。也许此时他削去头发正是一个隐喻,一个征兆:与当时相似的事物越来越少,欧内斯特·伍德仅有的勇气也随之消失。
这场对话草草收尾,我回到船长室审视自己。为什么我会一次次感到害怕?不论强权、战斗还是死亡,都不使我畏惧,可我怎么偏偏倒在了这细腻的感情上。
迷迷糊糊地,我意识到,我完了——没有一丝退路,我彻底陷入了冠名为爱的泥沼。只有他牵动着我的每一丝情绪。他若偏爱他人,我便妒火噬心;他若行踪飘忽,我便患得患失;他若身陷囹圄,我惶惶不可终日,向一切鬼神祈祷。所以我害怕了,因为爱的本质就是恐惧——恐惧他会受到伤害,也恐惧我会失去他,这让我思考我的所有行动对于他的意义。如果我的爱会使他困于忠诚和情谊之间备受煎熬,那还是不说为妙。
老天啊,如果是换成其他随便一个下属要离开我,我只会无所谓地点头,但是他不一样,而那是因为我在乎他。
一个从不在乎他人的家伙才不会因为有人和他断绝关系就感到困扰呢。
听一个海盗大谈特谈爱的真谛是件难得的新鲜事。审讯官也一时忘了提醒海盗“说正事”——当然这位新手一直都不太稳重。上校的表情有些僵硬,审讯官猜测,他也是被这海盗的多愁善感给吓到了。毕竟那曾经折磨他的噩梦所害怕的居然是酸掉牙的爱情?真是荒谬。
他关切地询问上校,“您还好吗?请不要在意海盗这些话,他们说的比唱的好听多了。难道他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爱送命吗。”
上校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是呀,谁会为了区区爱情来送命。”
他示意审讯官继续记,“伍德,情话还是少说点吧。现在你把它全浪费在这儿,等到下了地狱,与他重逢时就要无话可说了。现在讲点有用的吧。”
海盗双手交叠,半张脸藏在后边看不清表情,“劳您费心了上校,但是我乐意。”
我已经说完了为什么我要隐瞒的理由,但是想的再好,实施起来却是难如登天。当我意识到我对他怀有别样的心思之后,我才我发现我对他的态度处处都是破绽。
可是,啊,我当然想过慢慢地分开。但是这是我能控制的吗?他不见时我找他,他有空时就在我身边,我无法忍受看不见他,又怕我的迫近让敏锐的他发现不对劲。那段时间我辗转难眠,如此优柔寡断!这真的是我吗?
就在这怀疑之下,我几乎要失去理智——事实上我觉得做出那种事的我和疯了没有区别。
什么事?哈,就是我在凌晨六点把他的房门拍的震天响,等到他一脸怒气地开门,在他的脏话喷出的前一刻冷静,镇定,且愚蠢地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和谁做过吗?自慰过吗?几天一次?”
“啊?”他的怒气和迷茫混在一起的表情真是可爱。于是我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没有叫你重复!我没有聋。”他扶着额头崩溃地低吼,“你问这个干嘛。”
“关爱船员。”我其实早就在后悔了,只可惜如今只能强装镇定。
“关心内容包括我干手活的频率?操,伍德,你他妈的是变态吗?”他骂道。
“咳……不是。”我尴尬地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只老鼠钻进甲板,“所以,所以前面两个问题?”
“没有!没有!和有!行了吧。”他抓着头发尖叫,“我真不敢想象一大早你他妈就来问这些鬼东西。我平时下船都没几次你问我有没有和别人做过爱?有那功夫我不如去搞两箱洋葱!”
哦,我说过吗?他喜欢吃洋葱,非常喜欢。但是我讨厌洋葱——没关系,从那天起我就决定为了他喜欢洋葱。
“没有就好。”我但是这不能改变我脑子空白只能胡言乱语的现状,“呃,担心你被那些成熟老道的女人骗身骗心被迷走?”
“你的脖子上边是什么?水袋吗?上帝啊,没想到我有朝一日还要解释这种东西……”他捂着脸喃喃道,“什么时候您才能给我一点信任呢?”
我被他神色中的无奈与疲惫刺得瑟缩。
“别再问我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了,别再试探我。”他恹恹地说,“我没有这些情情爱爱的打算,我也不会因为女人就堕落,哪怕给我的条件再多,我也不会离开这艘船。船长,如果你能够看见哪怕一点儿我的忠心,就不会问出这种可笑的试探了。我可以接受这一次玩笑,也仅有这一次,请您深思。”
他一直都很相信我,所以当我发现他感到受伤时,就立刻把那些旖旎的念头扫地出门。当时我只想着告诉他,我没有不信任他。
我怎么忘了,我的船也是他的归属,甚至因为早年的经历,他更加在意自己仅有的关系,我是他建立与其他人联系的桥梁,谁都可以怀疑他,唯独我不行——因为他只有我。
“这不是试探。对不起……”
“随你便。”他已经恢复了冷静,“我就当你是在关心我的性生活好了,所以我可以关门了吗?你打扰到我自慰了。”
然后门就在我面前摔上了,落锁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让人悲痛欲绝过。
彻头彻尾的失败,对吧。我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们,他不是个随便就能打动和改变的人,他对我足够忠诚,却不会因此就丧失了自我——您瞧即使是我也免不得被他顶撞。
“我认为你是在自讨苦吃。”上校对此评价道。
“精辟,上校。”海盗挥了挥手,“我认错,和他讲那些鬼话,挨骂也是理所当然的。”
上校没有接话,只是说,“你可以继续你的忏悔录了。”
哈,忏悔?这也太抬举我了,不过好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后来的事就很平淡了,我不敢找他对话,他也不是话多的人。一切那么地相安无事,我们默契地忽略了涌动的暗流,直到意外再度降临。
我开始我觉得这是意外之喜。一场来之不易的大胜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坚冰。仗着他心情好,我硬是粘着他说好话,终于他忍不住了,笑着对我说,“行了,多少天了还纠结这个。”
我那是已经半醉不醒了,属下还在喊我去喝,但是作为船长要是醉得雷打不动,那可不妙。我正要拒绝,他却推了我一把。
“放心吧,我替你看着他们。”他不嗜酒,此刻除了甲板底下的俘虏就只剩他最清醒了。
实际上酒精已经消解了我的意志力,他这么一提正和了我意。我郑重地向他脱帽行礼,“我的大副,你可真是我的救星。”
后来的事我没有印象了,实际上,就连上面这段也是他第二天告诉我的。
然后还有什么,抱着他鬼哭狼嚎,语言混乱,不肯撒手一路跟进了他的房间还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床……
有关这些,在我头痛欲裂地醒过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时,还一无所知。
“操,发生了什么。”我感叹道。
我的“好”大副忽然从床边探出头——他睡在了地板上——兴师问罪地打招呼,“早,船长,还记得昨晚你干了什么吗?”
“你说什么?”我的脑子里像有一万只海鸥在尖叫。
“你问我?该死的你居然一点都不记得了?”他难以置信地说,“你的头顶什么时候开了个洞,记忆仅用了一个晚上就蒸发干净了?”
然后他讲了上面那些事,等待我询问。
我想问的很多,但是努力许久却只问了一句,“……为什么我光着?”
“因为你吐了自己一身。”他回答,“还有我,和我的地毯。我不可能放呕吐物在我眼前的,放心好了,我又不是没见过。”
真丢脸啊。我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又等了会儿,似乎是等不及了,犹豫着主动开口,语气中藏着故作轻松,“所以,船长,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操,他怎么知道的。我思维的小船被一条鲸尾巴掀翻了。
“嘶……为什么,这么问……”我企图用宿醉蒙混过关。
“嗯……”他看上去更无措了,“你不记得了,在你醉了之后——你亲了我,不止一次。原谅我没听清你当时说了什么,当然我明白你当时不清醒,我只是好奇一下你把我认作了谁。”
他顿了顿勉强笑道,“您放心,我不会因此对你有意见的,被亲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似乎不觉得那个人会是自己,但不管怎么样,现在不能暴露就是我唯一的想法。但要我说认错了人,这有如何能出口呢?不能说出真话已经令我愧疚万分了,遑论欺骗他。
最终我只是扶着头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回答道,“没有,没有别的人——”只有你,这我没说。
“如你所见……可能就是因为我实在不清醒吧。”
他搅在一块的手终于松开了,我听见他叹气,无法揣测是放松还是其他的情绪。“那好吧。”他依然没有看我,“我明白了,船长,你快换衣服吧。”
头疼已经让我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了,他没等到我的回答,便朝我宽慰地一笑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没事的,船长,大不了你这事没发生过,不清醒的那个是我得了。”
我真是醉糊涂了,居然连这都没有读出来。
审讯官这次学会了不立即发作,只是小声询问上校,“需要我让他回归正题吗。”
“不需要。”上校同样细声回答,“他总有说完的时候。”
海盗并没有放过这小声音,“哈,红毛小鬼终于不做没礼貌的打断了?”
“态度放尊重点!”审讯官刚要发怒,上校轻咳了一声,这才让士兵住了嘴坐下。
“别被最低级的激将法骗到。”上校指点道,“还有你,伍德,是没话继续了吗?”
“哈,所以您在演示怎么用激将法对付我吗?”海盗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
“不。”上校微笑道,“我在认真地询问你,是结束了吗?如果结束了,我们就进下一个环节。这不难理解吧。”
海盗的笑容敛去,压下怒意面无表情地回答,“还没,但是快了。”
他走出去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恍惚。太尴尬了,等我反应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我们俩已经互相躲了快一周了,果然他并不如当时表现的那般平静。但是这事不能就这样下去,因为这船并不是我们俩的小世界。你以为海盗都是些自我中心的没脑子蠢货吗?可能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吧,但这并不代表大多数海盗是笨蛋。恰恰相反,海盗们对船长的态度变动敏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我是船长,我的风向就是他们的风向,假如我要疏远某人,那就没有人敢去主动和那人攀谈,所有人都会对他阳奉阴违,形成一个牢固的排斥力量——即使那个人是我亲自选择的大副。
他花了许多年才让船员们信服他,而我这幼稚的疏远和躲藏无疑是动摇他的威信,把他重新架上火坑。我多蠢啊,好像每次我想要做什么对他好的事,最终都会搞砸。
假如当时能再有一场胜利就好了,我甚至不由得幻想一个外敌遭遇,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就像之前那样。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又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碰上的,我又忍不住感到绝望。
最终,我想,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起码我不能再逃避他——结果就在我立下决心后的五分钟,一个船员闯进船长室,“船长!船长你快去看看!大副他,他和别人打起来了!”
等我赶到现场,穿过重重叠叠的人群的时候,打斗已经暂歇了。
但凡有点脑子,或是在船上待的久一些,都知道他的背后是我,即使找麻烦也不会轻易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但架不住就是有蠢货,只是看见了个苗头就迫不及待地冲上去。
他的脾气也没有好过,如同刺鲀一样一戳就竖起尖刺,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我看见他的嘴角擦破了,衣衫凌乱,姿势僵硬,大概是被打出了淤青;对方则更是惨烈,不仅头破血流,一只手臂不正常的垂着,疑似脱臼了。
就这样他还没有放过呢,继续揪着那家伙的领子准备挥拳。
“在干什么!都停下!大副,戴维!你们想掀了我的船吗?”我站到他们中间,周围的人也一拥而上将他俩分开。
他揉了揉发红的指关节,甩开身边劝架的人就准备回去。
“你站住!”戴维捂着手臂,叫得我心烦意乱,“船长准你走了吗!”
他停下脚步,但我明白那家伙要完蛋了。
果然他走回来照着戴维面门就是一拳,一边打一边骂着,“你还敢和我提船长!操你的,你有什么资格代表船长和我说话!”
戴维狼狈地躲避他的拳头,嘴里却不肯放过,“我可能没资格,但是你又算谁!一个早就玩腻了的男伎?”
我真后悔没一开始割了他这条舌头。我以为在他当上大副快两年了之后这些谣言应该不攻自破了,但恶意岂会如此轻易地消失?在这九年里面我们从未有过逾矩的行为,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现在的场面太混乱了,我眼尖地瞧见他已经气得发抖。
于是我扶起他,低声安抚道,“大副,冷静点儿。我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吧,等下我来找你。”
他终于松手,沉默地看了我一眼,拿起自己的标枪推开众人回去了。
接下来,我转头看向围观的海盗,随便点了某个人,“你,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一个简单的争执,戴维在偷懒,正巧被我的大副撞见,被训了几句之后却不服气,反而说他已经被船长抛弃了,少像个怨妇一样迁怒他人。原文还要再粗鲁些,想必你们不愿意听。但我忍住暴怒听完了他的全部话语,最后气得笑出声来。
“所以,你们都认为他在船上可有可无,对吗?”我微笑着问他们——到底是谁说在生气时候保持笑容可以缓解怒气的,明明一点用都没有。
戴维转身,才发现所有人都在摇头否认。他一定明白自己干了蠢事,但是来不及了。
“所以我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你在质疑我的决定?”我放弃了假装和蔼,“还是你认为我被他骗了整整九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耽于男人的蠢货,或者你认为自己聪明绝顶?”
他脸色煞白,急切地想要祈求我的宽恕,但我已经懒得听了。
“质疑船长,公然反叛,拖龙骨。”我下了命令便离开这里。
处理张这家伙是很简单的事。但我并没有感到多少轻松,一想到他离开前的怒气,我就只能苦笑着站在他门前犹豫不决。
那才是重头戏啊……我犹豫着敲门。
没有回应——哈,我也完啦!我想。
好在,我准备离开的前一秒,他打开了门,“进来。”
他正在处理自己身上的淤青,只披了一件外衣,房间内散发着一股药膏味。
“还好吗?”我关心道,“我指那些话……该死的,那个蠢货,我就该缝上他的嘴。别在乎他的胡话,你可是我亲自选择的大副——如果没有你,我甚至不能站在这。”
他笑了一下,给我让开路,“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你不也饶过我不知道几条命了吗?”
“上天作证,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我恳切地说。
“行了行了,我懂。”他摆手道,“谢谢,不客气,就这样。别和个老头子一样絮絮叨叨过去啦。您还没到那个年纪呢。”
“喂!”我抗议道,“你就这么想把我赶走吗?”
“我吗?”他笑骂了一句,“我赶你?我要是真想赶你走,你觉得你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
“我们这算是和好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到底是谁先开始闹脾气的啊……”他嘀咕着,“是的,没错,和好了。”
尽管他说话不客气,但我还是很高兴,“你的伤还好吗?”
“还行。”他转了转肩膀,“可能有点扭到了,用不了两天就能好。”
我稍微靠近,就看见了一大片带着血点的乌青,“这可不像马上就好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让我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有些……困难。
他脸红了——被晒成这样还能看出红色,大概他已经在后悔为什么没把我赶出去了。
“好啦。”我拍了拍他,“别瞒着我,这有什么好处吗。把你的药膏拿出来?”
“你要做什么?”他问道。
“给你背上涂药啊?你自己怎么涂?”
他睁大眼,好一会才尖叫着,“你又发什么疯呢伍德!”
我指着他的桌屉,“在这吗?”
他皱眉,纠结了半晌才叹气道,“我自己拿。”
我当时的想法可能没有那么单纯——也许在心里,我只是希望可以碰一碰他,没有任何阻碍地用我的指尖感受他的温度。
他有些不太自然,我能理解。他把外套挂到一边,转身坐下。
乌青比我想的范围还要大,还有些擦伤,“我应该再多算他一笔,真是便宜他了。”我把药膏倒在手心里搓开,小心地按上去。
他下意识地一缩,我认为他是不习惯,说到底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做。当真的触碰到伤口时,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消失了,我只觉得心里泛起一阵酸疼。
药膏在揉搓下渐渐升温,我也感觉到手下的身躯也终于放松下来。我恍惚了一下想起曾经幻想过的画面,现在正出现在我眼前,他并不高大,但也不瘦弱,我的视线随着起伏的深浅,从久晒的铜色到不见光的白皙。
“侧过来吧,连手臂那我也一起处理了。”我不自觉地说。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片刻后顺从地靠过来。我看见他闭着眼,几乎是耗费了所有的精力才忍住没有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
我不是个注重外表的人,可他那独一无二的美感对我来说犹如迷药,在这一刻,这种无法抑制的念头显得尤为深刻。我早就知道,他总拒绝不了我。从第一个指令开始,我意识到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攥着他的手臂,此时我们之间已经非常,非常近了。近到我能轻易地看见他颤动的睫毛。
理智早已经潜逃,对于越过接触的界限,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恐慌。
我还托着他的手臂,我也明白他醒着——就像我忘记的那个醉夜,他很清醒,我却做不到。
是的,我吻了他,又一次。
审讯官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到地上,上校无奈地皱眉,俯身捡起笔敲了敲桌面,“镇定些,中士,这是第几次了?”
审讯官瞪着欧内斯特好一会,满眼是恨不得当场逃开的嫌弃,但他忍了又忍,还是在上校的注视下委屈地开口,“上校,但是他……”
“每个人的命都有到头的日子。他也不过是现在还没到,再等等,我需要再确认一些东西。”上校把笔塞回他的手里,不甚在意的态度细看似乎带着一丝得胜的倨傲,“不如你来猜猜,我已经知道了多少你试图用这些废话来遮掩的秘密呢?”
他的后半句是对着一副满不在乎态度的海盗说的。闻言欧内斯特轻佻的笑容似乎僵硬了片刻。
“我说我的。”他挑衅般回答,“你继续找你的,上校。”
我说到哪了?啊对,又一次冲动行事。可那感觉太好了,以至于我忘了时间,忘了后果,忘了我们之间横亘的一切,就像每一个与爱人热吻之人,我只想要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刻。
我记得他的呼吸,他的顺从,他的回应,我们纠缠着,我摸到他的手,十指相扣,他手上的茧子触感粗粝,却让我舍不得松开。
老天啊,我想这样做想了太久了。
直到他卸力顺势躺倒在床上,劣质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吱嘎尖响。这仿佛停滞的美梦如浪击礁石一样破碎。
他睁开眼,似是没有反应过来,迷茫地看着停下动作的我。
完了。这是我唯一的想法,恐慌摄住我的心脏,它从未跳得如此混乱而令我痛苦。我完了,我这么想着,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想要出去。
逃啊,如此不体面又懦弱的想法居然是我的第一反应,真是太可怕了。
我完了,我对我亲手养大的孩子起了邪念,我利用他的信任趁虚而入,我…我越过了那条平衡线,打碎我们的联系。我无法面对这种后果,逃跑绝对是最下策,可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的思路被打断了,事实上,我是没能继续想下去。
这是一个经验之谈啊,永远不要背对一个反应奇快的战士。我的手还没有摸上门把,他就已经赶上了。
“你他妈的!想走?!”我感觉呼吸困难,他的手机整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气流被阻断,甚至他只要再加些力就能生生掐断我的脖子。
(海盗说到这时,一副着迷的表情,低笑着抚过自己的脖颈,引得审讯官忍不住拖动椅子后退。)
九年前,我曾经这么对过他,而这一切如今竟以反转的姿态上演。
“我…嗬……我……”我挣扎着发出一点声音,他当然没有要我命的想法,在感官上极慢长,实际上的几秒钟过去后,他松了一点劲,我赶紧艰难地喘息,并挣扎着哀求,“求,求你了……先,放…放开我。我有,有话要说……”
“你说的全是废话。”他吼道,声音却比我更颤抖,“哪怕有一次你说了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呢?为什么要逼我到这种地步。”
我没想过,实话就是如此,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他会对我出手,那可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还是感到了缺氧的眩晕,在思维逐渐模糊的时候,我居然感觉仿佛和他的脉搏同频了。
“你又想走了?”他威胁似地使劲,“想逃跑?想他妈的继续缩回你的那个破烂壳子里面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这个蠢货!白痴!操你的,我受够了!”
他终于松手,迅速和我拉开距离,我还背对着他不敢放松,可他却不管不顾地用那颤抖的,仿佛下一秒要哭出来的声音嘶吼着,“混账!瞎子!狗屎!难道你觉得我和你一样,没有眼睛,也没有心吗?”
他嘲讽地尖笑一声停下来,在寂静中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比火炮更加震耳欲聋。
“可笑的是。你,伍德,你可真会演——操你的难道你真的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吗?每一次你偷看我的时候那视线恨不得要把我钉住,而我还要一遍遍说服自己,假装你不爱我。”他在我身后,细微的抽噎使他的声音显得柔软而模糊,“操,我真他妈的蠢透了。去你的,欧内斯特·伍德,我居然就因为你这个垃圾,而一直认为我是在自作多情。我花了那么多时间来接受你不爱我——至少是没那么爱我的事实。可这全部都是因为你这该死的自尊心和胆小如鼠!”
震惊已经不够形容我的心情了。
我转过身,已经做好了迎接他怒火的准备,但他只是委屈地坐在床沿,一只手狠狠抹去眼泪,他那通红的眼角夺去了我的全部视线。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咬牙问道。
“很早,反正比你想的肯定早多了。”他放下手仰头试图止住眼泪,“你又不擅长演戏,好几次我都看你时,你都在偷看我,只是你从来没注意过我的视线。”
“那你为什么……从没……”我艰涩地继续问。
“和你说?问你?”他打断我,“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你是养育我长大的长辈,还是我的船长,我相信你做什么都是有原因的。你不想让我知道,那只能是你不够爱我,或者爱上我令你感到厌恶和耻辱。操,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所以你想让一切保持正常,好啊,那我就陪你正常,就是这样。”
他的怒意一点点回来,破开那层氤氲的水光,几乎将我焚尽。“我原以为你有这个决心和勇气面对一切,不管是困难还是感情——即使它如此有悖于那些虚伪的世俗教义,因为你是如此果决无畏的人。结果呢?”
他根本笑不出来,却逼着自己以嘲弄地语气开口,“你害怕了,退缩了,于是我告诉自己——好了,少做白日梦了。哪怕曾经有过,他也选择了放弃,我什么都不是,也不配得到这一切。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不会不信我了,如果你真的——真的那么爱我,欧内斯特。”
他疲惫地低下头,“你就不应该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你该问你自己为什么不肯对我袒露心声。”
我猜你们还记得我之前关于爱是畏惧的论调,显然他又一次与我意见相左。
没想到是这样的误会,害的我们原地踏步了许久。
“天哪……你一直都知道……”我忍不住感叹,因为这事实在是太荒谬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认为我能被你瞒住。”他低声埋怨道,“你他妈的根本不会说谎。”
“我以为你不会接受的。”我蹲在他面前抬起头,“我是指,我以为你讨厌这个,我不想你觉得恶心。”
他翻了个白眼,“那我九年前就应该跳海。”
哦……确实,毕竟小男孩代表的意味更加不那么正确。
这就是了,我们主观臆断,误判了对方的能力。他高看了我的勇气,而我低估了他的感情,现在是时候让一切回到正轨了。
(“正轨?这是什么鬼话。”审讯官不敢置信地喃喃。)
既然当误会解开,之前那些使我束手束脚的矛盾就成了庸人自扰。拨开云雾之后我才发现,我竟一直忽视了眼前的真相。这还挺有教育意义的不是吗?有时候人们就是会对近在咫尺的事视而不见。
他已经说的够多了,如此直白且不间断地倾诉内心并不是他的作风,我实在是把他逼得太紧了,现在是弥补一切的时候了。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很爱你。”我捉住他的手,“是我太渴望拥有了,才会如此害怕失去,以至于不能忍受风险。是的,我爱你,永远都会比任何人都更爱你。”
我们会在一起的,对吧?你知道的,这是个通知。伸手捧着他的脸,说出只够我们两人听见的低语,如果有必要,可以暂缓通知,但我不会改的,我保证。
“自恋的混账,谁要你改了。”只是一句话的功夫,泪水便又从他的眼角滚落,终于我可以不再犹豫,而是吻去他的泪珠。
我贴着他耳边说话,他反应极大地把我推开,但我知道他一定听见了,“求你吻我,我亲爱的,我想得快疯了。”
他长叹一声,偏头吻上我的唇。
再也不会有人半途退出了。
等待了几秒之后,上校开口道,“你讲完童话故事了?”
“不,其实没有。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不能说。”欧内斯特比了个色情意味的手势,“比较,私密。”
“真不敢相信我们就听到了这些。”审讯官恨恨道,“你一直在……”
“难道你还想听下去?行呀。”欧内斯特打断他,“好吧如果你们还想听我和他后来的恋爱故事我确实可以一直讲下去就比如说我们……”
“闭嘴!”审讯官崩溃地大叫,这一次上校没有出言制止,于是他只是停了一下就立刻继续说,“你絮叨这些罗曼小说情节已经够多了!谁在乎你怎么和男人去乱搞的,我们要他的基本信息!姓名!身高!长相特征!”
海盗没理他,眼神追着一边的上校,后者只是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活动四肢——右手的夹板和绷带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流畅度。
“你已经说完了。”他这么宣布道,“我说过的,当你讲完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下一个环节。”
他单手拉开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的铁柜。
海盗扯出一抹冷笑,“我还以为在过去一个月里面你们已经把这里头的玩意用了个遍,怎么,还有新家伙?”
“上校,需要我帮你介绍吗。”审讯官兴致勃勃地凑上去,却又想到了什么,气馁地开口,“但…那个海盗实在嘴硬,我们也尝试过很多次,都没有什么效果。”
“没事。”上校低声回答,“我提前准备好的,这个保证管用。”
他略过那些带着血迹的狰狞道具,径直拎出了一个细长的,一端系着一小截绳索的长型物件,那是一支捕鲸手用的渔枪,而且似乎是有些年头了,一些地方缀着补丁,还有些新出现的锈迹。
“我想你不至于不认得这个。”上校灵巧地转动手臂,精铁打制的枪头依然寒光闪闪,倒映在欧内斯特的眼里。
海盗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低沉,“它怎么会在这。”
“我总要拿到些傍身的东西才能从海盗那逃出来。不过那个标枪小子居然就是你的大副,这倒是令我十分意外。”上校避开他的问题,继而回敬给他另一个问题,“你一直在和我们强调他的忠诚,他对于而言多重要,他是怎么获得了你这么多信任……让我们溯源本质吧,一个忠诚的大副,同时还是你的爱人,在听见你要被公开处决之后,冒险赶来救援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是一个以身犯险的蠢货,欧内斯特·伍德,爱上你的也必然是另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他在乎你,非常在乎。”上校愉悦地自答,那种古怪的异国腔调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柔软,“所以他一定会来的,这就足够了。”
审讯官终于从海盗那一成不变地镇定中看见了他的惊诧,他已经在这交锋里彻底落败。
“你觉得他能藏多久呢?如你所见,现在整个城里应该只有我是异国人。”黑发黑眼的上校看向他。
海盗和他对视,“我不会出卖他的。”
审讯官心里一沉,转头去看上校,后者却只是在海盗放下豪言之后讥讽地笑着。
“伍德,你的证言不是必需品。”他背过身在审讯室里面缓缓走动,“这只是给你的宽容而已。当你已经可以看见未来,深知结局已经不可逆转,这时候你说出来,怎么能算是出卖呢?”
但手握藏宝地点的大副怎么可能不重要,审讯官有些惊异地回头看向上校——得到了一个暗示的口型“诈他。”
原来如此,审讯官了然,又继续欣赏海盗恼怒的表情。
“如你所见,我们来做个交易。”
“交易?”海盗嘲讽道,“是通知还是请求?”
“请求。”上校回答,“但你真的要拒绝吗。”
“说。”红发囚犯靠上椅背。
“把他想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上校把手放到审讯官肩上,“然后我把这个。”他示意手上的标枪,“交还给你,而且我保证他能活下来。”
“不干。”海盗看着自己的手铐回答,“你们不敢杀他的,这是功亏一篑。”
“只要他愿意用所有的这些地点换取你的命,那就不算亏啦——谁都知道海军最'讲信用'了。”上校很友好地回答,“你觉得他会吗?届时他的命就没那么重要了,反正对海盗做出什么事都是正义的。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俩应该是葬不到一起了。不过要是能和他最爱的武器一起其实也没差吧?”
“我还有选择吗?”海盗尖刻道。
“用你本就应得的死亡换取他活下来的机会。这选择还不够吗。”
欧内斯特坐直了,眼神在标枪和上校之间来回,沉默挤满了审讯室的每一寸空间,审讯官也像是感受到了这氛围,在上校的手下一动也不敢动。
终于,海盗叹气,像是船锚落水般,给人一切已经注定的预感,“问吧。”
审讯官不免喜形于色,上校依然站在他身后。
“基本信息?”
“30岁的东方人,五英尺高,短发,右臂上有锁链和信天翁的纹身,带着左耳单侧耳钉,锁骨到脖子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疤,大概有四英寸长。具体长相……说了你们也记不清,看他得了。”海盗指了指上校。
审讯官头也没回,只是哼了一声,“他叫什么。”
欧内斯特终于把一直黏在上校身上的眼神收回来,头一次仔细端详这位身形高大却毛躁的小伙子,“怪不得……也是红发…我明白了……”
这声音太轻了,审讯官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海盗抬高声音,露出一个得胜的微笑,“你一直都喊错了他的名字。”
不详的预感只是刚抬头,审讯官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锁住了咽喉,窒息的眩晕感尚未完全袭来,他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惊恐的声音。
“他叫向深,听好了,向,深,不是肖恩——虽然很像。”海盗摊手道,“啊,对不起,我忘了一条,他是左撇子。”
审讯官徒劳地抓着他的手臂,却无法撼动半分,毕竟谁能想到右手骨折,受伤严重,身型纤瘦的上校会有如此可怕的力量——谁能想到他会如此突然地发动袭击呢?
在昏迷之前,他听见上校的声音已经没有了那种刻意的古怪,“你应该带上配枪的,自大的小鬼。”
这并没有很久,只不过几分钟,他的意识就已经模糊。欧内斯特看着审讯官的挣扎变得微弱,视线又滑向上校的右手,尽管只是配合着固定,对一个骨折的人来说也很艰难。要不是只能用左手,他其实可以更快。
“你的手还好吗?”欧内斯特问,不出意外地没有回音。
终于,昏迷的审讯官被随便地放倒在地,他取下钥匙向海盗走来,手铐、链锁、脚镣,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不出片刻,上一秒的囚犯如今已经重获自由。
欧内斯特借着他的力站起来,能使余烬复燃的火绒已经备好。
“你……”上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吻堵住了嘴。
片刻温存迅速被冒险前来的施救者中止,他只放任亲吻持续了几秒就坚决而轻柔地推开船长,“别鬼混了,换上他的衣服,我们去码头。”
欧内斯特点头,危机尚未解除,不过……“深,你是我的救星,第二次。”
上校?哈,从来都只是一个诡计多端,精通演技的海盗大副!他——向深,正在关注门外的动静,闻言纠正道,“是第三次,船长。”
欧内斯特换上审讯官的衣服,又和向深一起把囚服套到这个因为身材和发色而被挑中的倒霉小伙身上。
“以防万一,让我销毁历史。”向深说着从铁柜里拿出一把刀毫不犹豫地插进了他的咽喉,只有很少的一点血珠涌出来,在向深手上留下一点痕迹。
“他知道的太多了。”向深把这一次未完成的审讯记录从簿子上撕下来,转开煤油灯点燃纸张,“你说这要怪谁呢?船长。”
“你让我随便说的。”欧内斯特心虚地辩解。
向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副我之后再和你算账的表情。
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决不能掉以轻心。
“跟紧我,不要跑,只能走。表现得自然些,不要看别人,不能低头,说话別应。”向深抹掉手上的血迹低声叮嘱,随即打开了门,“现在我是个上校。”
通往狱外的长廊道,只有零星几个海军在敷衍地巡视,看见向深的一刹那就立刻站直了问好,接着迅速低头绕开,仿佛见着了恶鬼——不过,倘若一个真的背景深厚且乖张暴戾的上校背着一柄长枪,目不斜视,阴沉着脸快步走过,士兵们这反应就十分合理了。
甚至没人发现上校边上的跟班已经换了个人。
走出牢房,外面是露头的大道,众多士兵从两人身边匆匆而过,向深走在前面,灵巧地左拐右绕,熟悉的好像他来这不是十天而是十年一样。人影少了起来,欧内斯特跟着向深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围墙拐角,这里曾有过一个破洞,现在已经砌上砖块,剩下的工具被装在几个破麻袋里堆在一边。而向深在麻袋里翻找了片刻,取出一条带着钩爪的绳索。
“真会藏。”欧内斯特夸赞道。
向深刚要回话,耳边就响起了刺耳的警铃——“该死,比我想的早多了。快点!”他把绳索扔给欧内斯特。
海盗船长熟练地甩动绳索,瞄准围墙顶上的栏杆抛出,转眼间便固定完毕,灵活地攀上墙头。向深用绳子另一头缠住自己,默契的交还甚至不需要言语,欧内斯特下一秒就发力拉起他,帮右手不便的向深爬上去,两人随即向下一跃,摔进堆满干草的双轮单板马车。已经能隐隐约约听见海军的叫喊,向深割开栓绳爬起来抽出马鞭狠狠一甩——
瞬间的加速让还没有站稳的欧内斯特一下又扑倒回草堆。
“你断了一只手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驾车?!”他朝向深喊道。
“八天?还是七天前吧——坐他们马车的时候看了一下。”向深单手拎着缰绳回答。
欧内斯特抓住前栏杆站起来,“真他妈的见鬼。”
他不是在骂这位“现学现卖”单手操作的疯子,而是他扭头已经看见了海军的白色制服。
“放着换我来!”欧内斯特往前爬。
“你又是什么时候学的!”向深已经松手向后移动。欧内斯特赶紧上前一把抓紧缰绳,控制住慌乱的马匹,“你以为我一生下来就是海盗吗——往哪走!”
“你不是吗?”向深稳住身子,“往东走,前面进主路!我让他们准备好了。”
“当然不是!他们还听你的?”欧内斯特一拐弯闯进满是马车的热闹大道,混入无数疾驰着视旁人为无物的车队中。
“不,他们不听我。但是大家会听你的。还有几个刺头听钱的。”向深回答,“我就说藏钱有用吧!”
“谁?”
“回头再算账,你给我看路!”向深吼道,“右转,绕过去!”
“收到。”欧内斯特灵活地扭转方向,“人形罗盘,不是吗?”
向深无暇回话,海军匆忙集结的样子虽然没什么气势,可他俩只是手无寸铁——哦,不对,向深的标枪还在。瞧这世道,真是丧心病狂的以多欺少。
好在有向深指路,这距离一时半会拉不开,天知道他是哪里找出这么多条能过马车的小路的。这左突右闯的弯弯绕绕连欧内斯特自己都分不清,更别提陆地上笨拙的海军了。
向深说他能一周搞清楚一座城的路,并没有任何大话的成分。
终于,薄雾中的栈桥已经出现在两人视线中,大部队早就被他们绕到不知道哪个窄道里了。只有一小队漏网之鱼还锲而不舍地骑马紧跟在身后。
“驾稳些。”向深说道,提起了他的标枪,尾端已经换上了新的绳索,另一头系在车身上,“看准时机加速。”
作为一个年少就被拐上了海盗船的冒牌标枪手,向深尽管无时无刻对那短短的捕鲸生涯念念不忘,但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杀过哪怕一只海豚,毕竟不会有人让一个孩子上小艇的。
——他的标枪一直是杀人用的。
冷静,果决,善于把握时机,这不仅是标枪手的素质。此刻他站在颠簸的车板上,甚至比在平地上更稳当。
出击的关键不是在动作上费心,而是自然地让身体去感受,在于能看见多少,和需要看见多少。
在他眼里,现在只有目标。只是一瞬,如同暗色的闪电飞出,那带着寒光的影子瞬间没入了最近的追兵的心脏。
几乎是同一时刻,欧内斯特扬鞭加速,尽管是头一次经历陆地上的追逐战,配合却默契地如经历过上千回。
绳索绷紧,继而拖拽着标枪连同尸首一起落马,又因阻力,标枪的倒勾破开皮肉被向深几下收回手中,鲜血滴了一路,只剩下一点红色在枪尖和锈迹混在一起难以辨认。
“我刚就想问了。我们的船不是被炸沉了吗?”欧内斯特一想起那群搞车轮战的混账海军就牙痒痒。
“是沉了。”向深再一次举起血迹未干的标枪,这次没人再敢做出头鸟,“所以到了之后我们上那艘军舰。”
“军舰?真有你的。”欧内斯特回头挑眉。
“那是自然。”向深骄傲地一笑。
他们已经奔上了码头,此刻是没有这闲工夫停车了,欧内斯特干脆直接冲向了栈桥。
“准备!”他松开缰绳抱住向深,“跳!”
两人从马车上跳下,欧内斯特借力翻滚,甚至分心护住了向深受伤的右手。爬起来时正巧看见受不住速度的马随着平板车一起扎进了水里。
“安息。”向深真诚地说到,接着随船长一道握住了桩头上已经紧绷的绳索,另一头军舰上,风帆已经张满,船锚出水的声音预示着新的出发。欧内斯特眯起眼还能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趴着栏杆上挥手。
他回过头,势在必得的神气重新回到身上,“抱紧我。”
向深低下头,攀着欧内斯特的肩,让他抽出自己的标枪。船长一扭手腕,尖锐的倒勾别住已经张到极致的绳索,干脆利落地割断。
风声在耳畔呼啸,积蓄的能量带着两人摆出悠长的弧线,解开最后一丝束缚的军舰也迅速远离了码头,早有准备的船员转动轮盘,两人在摇晃中平稳上升。
这下即使大部队从天而降,也束手无策了。
栈桥和码头在视野里慢慢缩小,欧内斯特不禁大笑起来,向深忍了又忍,终于也不顾形象地放声大笑。只有欧内斯特的手还紧握着绳索,不敢有丝毫放松。
在两人都笑停后,终于可以再无中断地亲吻。
“你简直是天才!”换气的间隙,欧内斯特兴奋地夸道。
“好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向深堪堪平稳呼吸,笑意还没有从脸上褪去,“回去之后我可要翻旧账了,留着到时候再讲吧。”
其中一位的笑容一下儿隐去了,另一位见状却是笑得愈发灿烂。
他们已经快到顶了,欧内斯特小心翼翼地询问,“什么旧账?”
“哦我亲爱的船长,那可多着呢。”向深坏笑着。
终于,有手伸出来,拽着刚刚脱离虎口的两人踩上了甲板,军旗被海盗们放下,随意地丢进杂物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破旧却足够震慑所有船只的黑底骷髅海盗旗。
“传奇再续,各位。”船长自信地挥手,和海盗们问好,想要去看看新船——或者躲某人。
“你要往哪里去?欧内斯特。”
他一下僵住了——啊哦,完蛋咯。
————正文end————
其实还有一些小剧场,有空补在私文里面。
Vol.237【地缚灵】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一
“我不叫林芳霞。”女孩指指写字板上夹着的纸上某处,那里用圆珠笔写了个蓝色的名字,和一般的签名一样,写得龙飞凤舞的,但她却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名字被穿着防护服的物业写错了,“我叫林芳雯,雨字头加一个文章的文。”
物业没说什么,本就闷热的防护服里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水汽,他自然也是懒得开口的,雯就雯吧,反正都一样,他把那个“霞”字划掉,在上边写上了一个“雯”字,又把门给关上了。这栋老小区没有电梯,离开402之后他还得再爬一层到顶楼,楼上有狗在叫,也不知道会不会咬人。咬吧咬吧,他想,反正穿得那么厚那狗也咬不进去,还能让主人赔一笔钱。这样想着,这位拿着四千块工资的物业在楼道里坐下,他很想点根烟抽抽,但也就是想想。楼上两间房只有一户人家,男的是大学教授,女的是家庭主妇,平时就在家里带孩子,狗是路边捡回来的。就听着楼上的狗汪汪叫了一阵后,对面那栋楼远远的也传来狗叫声,像是在互相叫骂。妈的,叫什么叫,他越听越来气,心想要是开门了狗还是叫,他就狠狠给那条狗来上一脚,被大学教授指着鼻子骂也认了,一个大学教授还能跟人动手不成,说出去也不怕笑话。不知是不是他太专注于理解狗叫背后的精髓,物业居然完全没注意到402的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和他一样的人。
说是和他一样,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两个都被包裹在臃肿的防护服里,以至于很难分出什么区别罢了。那个人估计得有一米七,对男人来说太矮,对女人来说太高,刚好卡在一个尴尬的节点。他想没准是遇到同行了,刚想提醒对方说“兄弟,402查过了。”又发现那个人手上没拿写字板,就提着一个黑色的旧箱子,边角磨损得很厉害,也不知道用了多久。只见那个怪人敲了敲门——学着他的样子,但不说话。
怪人没理他,又敲了敲门。这时402的小姑娘在屋里爽快地喊了句:“来啦。”而物业却好像做贼心虚一样在她开门之前偷偷溜上了五楼,不想被看见自己和那个怪人出现在一起。楼上的狗已经不叫了,他也只好对大学教授识相点。这一整天他都在想着那个在防护服里面戴眼镜的怪人,直到脱下这身防护服为止他都在纳闷,怎么会有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的人。
让我们再说回小姑娘林芳雯,她今年刚上高一,是家里的独生女,但很快就不是了。林芳雯刚出生的时候赶上了独生子女的末班车,家里五六本相册里全是她的老照片,从戴着花边婴儿帽,抱着奶瓶傻笑;到穿着开裆裤坐着学步车飞跑;最后一张拍的是她十二岁的生日,林芳雯在镜头里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刚长出来的整齐白牙。林芳雯以前从不看这些,但自从母亲怀了二胎以后,她没事就把那沓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这天林芳雯正把相册摊在茶几上,但并没有仔细去看,而是在电视上放着网课。母亲在阳台改建的小厨房里炒菜的声音盖过了讲课的内容,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却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干。只听着油声劈里啪啦地响,像屋外极细的雨丝打在防盗窗上发出来的。母亲的性情她是知道的——总是在不该沉默的时候太沉默了,她听见锅里的油爆裂的声音,啵的一声,很清脆,有点像肥皂泡。它肯定溅到了母亲的脸上,但林芳雯侧耳听着,只听见母亲又一次不合时宜的沉默。仿佛溅在这个妇女脸上的只是窗外的一滴水。姑娘没有多想,母亲总是这样的,自从怀孕之后便更甚,她从不在真正受苦时有过一丝怨言,却在吃饭睡觉看电视时一股脑说个不停。从生头胎时下体撕裂的疼痛到家务的繁重,再到丈夫激情的消退。说到这里时,她总会压低声音,好不让一墙之隔的丈夫听到。
厨房的烟飘到了客厅里,与空气里的水珠结合,往低处沉去。林芳雯想起清明节公墓里烧纸时的烟也是这样,潮湿且呛人。去年她上坟时刻意多给自己爷爷烧了一把纸钱,以求能考个好高中,但老家伙却不给面子,烧出来的烟直往她脸上扑,呛得她连连咳嗽,逃也似地往山上走去。因为烟总是往下走的,但雾不是,雾总是飘荡着,不下沉也不上浮,有时会附在叶子上,有时会结成冰。当时的山上就萦绕着这样一层雾,她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打湿了,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山上面埋着死在公墓建成之前的那些人,有些连墓碑都没有,只有一个坟包;有些墓前则修缮得很新,还摆上了大理石做的桌子板凳。
她突然感到后背发凉,好像这座山上有一座坟是属于她的,而她不知道是哪一座。山上的人不比公墓里少,多是来祭祖的。其中有一个穿着件长长的大衣,留着笔直乌黑的长发,手里提着一个旧箱子,既不上香,也不烧纸。她想知道这人是男是女,便慢慢跟上去想看看他的脸。只一眼,隔着一层薄雾,她就看见陌生人那双潭水一般绿的眼睛。
而那张脸除了白得吓人外倒也没有什么,林芳雯有些自讨无趣,看了他一眼之后就下山去了。结果下山的路上她走岔了,原先来时的台阶变成一条被踩严实的土路,黏着林芳雯的鞋底,每走一步就嘎吱一声。只见山上的雾越来越浓,而山上的景色也逐渐开始变化,陌生中却带着一点熟悉。她有些慌了,甚至分不清自己正在上坡还是下坡,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便蹲在土路边上抹起了眼泪。
后来被找到时,她正围着山上一座墓碑打转,绕了一圈又一圈,连墓碑周围的草都被她踩进了土里。而那碑上的字她没太看清,早磨损了,只能勉强看见一个周字。
“雯雯,来吃饭了,叫一下你爸——”母亲拖长了的音调将她叫回现实。网课早就结束了,电视上没有信号,是一片刺眼的蓝色。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来的是一个穿着防护服的男人,她见过这个人,是小区的物业,来统计人口的,写名字时还把她的名字写错了。等林芳雯再关上门时母亲已经把饭菜端到了桌上,远远看去碗里的菜叶颜色有些发黄。她把相册摊在桌上,小时候的自己正对着她笑,这是在学校去紫金山组织春游时拍的,她又盯着照片看了一会,才意识到当初鬼打墙时,在弥漫的大雾里,她误入的就是紫金山。父亲没从房间里出来,于是母亲又喊了一遍,她的丈夫在屋里应了一声。但过了一会还没出来。
“吃饭都叫不动......”母亲又在抱怨了,她几十块的蓝牙耳机用了很久,现在戴在耳朵里有些漏音。连着林芳雯也听到些俗气的广播剧内容。她拉过椅子坐下,然后又想起什么,起身去拿了一副碗筷。食材不太新鲜,送到家里时就这样了,母亲也没法把它做得更好一点,只能用很重的调料味掩盖过去。
她没去看母亲的脸色,只顾埋头吃着,自从被关在家里以来她就特别没胃口,半碗饭已经很多了,但每次母亲都执意给她盛满一碗。她盯着碗里剩下的半碗饭发呆,母亲就坐在对面,把臃肿的下半身藏在桌下。门又被敲响了一次,这次敲了四下,声音闷闷的,像隔着电话敲的门。林芳雯心想这次可算是得救了,应了一声后便从椅子上起身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人,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上次他穿着一身黑大衣,这次则换成了白色的防护服。她发现他防护服的面罩上是不起雾的,而透明的塑料下居然戴着一副眼镜,镜片上自然也没有起雾,因而她可以看见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空洞无物,眼珠子该在的地方自然是有一对眼珠子在的,但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一潭不知淹死过多少人的绿水,像死鱼......死人。她脑子里突然没来由地冒出这个词,一时慌了神,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二
大学教授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五楼,这并不算什么好事,因为楼太老了,没有装电梯。这天他是被儿子的哭声吵醒的,奶粉罐见底了,他们只好给他喂点粥喝。这孩子喝完粥以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家里的狗扒在床沿朝他吐舌头。狗粮其实也快吃完了,再过几天就得给它吃剩饭了。但狗对此毫不知情,只是舔了舔孩子伸过来的手,然后跑到阳台上和对面那栋楼的狗汪汪地吵了起来,浑身一抖一抖的。教授走过去轻轻拍了下狗的头,但对面的狗仍然在挑衅它,那是一条黑色的大狼狗。
把这么大一条狗关在商品房里真是活受罪,他想。于是他把狗拦腰抱起来,放在客厅的地板上。狗不再叫了,反而摇起尾巴来,因为妻子正抱着儿子从卧室里出来,那孩子把手指塞在嘴里,口水也因此流满了整个下巴。他拿纸巾把儿子的下巴擦干净,这时可视门铃响了一阵,屏幕上是个穿着臃肿防护服的人。教授顺手把沾了口水的纸巾攥在手里就去开了门。那人敲门也不是什么大事,把屋里的人头点一下就走了。临走前那人问:“隔壁屋里有人吗?
教授想了一下,隔壁那间是老丈人留下来的,老夫妻膝下无子,唯一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便把他这个女婿当成亲儿子看。自从他俩搬去养老院后,那间屋就空了出来。他这样想了一会,于是摇摇头,说没人住在那。等对方走后大学教授把门关上,心里第一次寻思起那间空屋来,502的钥匙好像就在鞋柜里放着。头一次,他感觉那一串快要生锈的钥匙正在黑暗里发出星星般的光。他掏出手机看了眼,他的课被安排在下午两点半,还有几个小时,去隔壁看看也不迟。这时从楼下传来一声闷响,随后狗又叫了起来,这次是冲着屋外,它用两个爪子不断刨着门,想要冲出去。狗一叫,连带着一旁的孩子也哭闹起来,这是他听过最头疼的二重奏。
若是不出意外,四楼的邻居就得上来质问了,但过了一会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连狗和孩子都觉得烦了,渐渐也不再吵闹。他又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除了最开始那一声闷响,楼下就和死了一样寂静。此时狗由愤怒转为了畏缩,呜呜叫着往妻子怀里钻,儿子则异常沉默,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盯着他看。自从关上门以来他一直都站在玄关处没有动过,不是被吓傻了,只是感觉有些迷惘,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回书房备课,还是到楼下去给四楼的邻居赔不是,或是......他下意识转动门把手,把狗关在屋里。
狗徒劳地又刨了几下门后就安静了下来,这下是彻底安静了,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与阴冷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有些别扭,仿佛经历过一场屠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出门时没戴口罩,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就是他所忘记的,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于是又回去把口罩给戴上。
这次他感觉有点冷,按理说春天不应该这么冷,难道是窗户还没关上?他朝客厅看了眼,窗户紧闭着,雨水打在玻璃上又蜿蜒而下,外面的城市笼罩在一层灰色的薄雾之下。太安静了,连雨声都听不到。妻子坐在沙发上哀伤地看着他,她怀里的婴儿像个油漆未干的娃娃。他终于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是衣服,妻子身上穿的是一件从龙门古镇度蜜月时买回来的倒大袖,湖水一样的绿色,店老板自豪地介绍说这是一件真正的老古董。
“我弟弟死了。”他能感觉到她说话时喉咙里堵得慌,但还没有落下泪来,那双眼睛是干涸的,根本就流不出眼泪。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这件事。
门铃又响了,带着嘈杂的电流声,屋里仍是安静得可怕。门外的监控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画面时不时冒出花花绿绿的噪点。那应该是白色的光滑的布料,有个人离摄像头太近了。他从猫眼里望出去,与一只了无生气的眼睛对视上,直觉告诉他不应该开门,所以他走到妻子身边坐下,她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脸上带着某种宽大树叶打下来的阴影。他向后倒去,深深陷进沙发里,闭起眼,好像要把自己活埋起来。
闭上眼后门边嘈杂的声音也渐渐消停下来,那就再闭会吧,他想。随后声音又都回来了,首先是外面的雨声,然后是妻子洗衣服的声音。儿子在沙发上打闹着,狗跳上来,在他的大腿上趴着。
“刚刚有人按门铃,你怎么不去开?”妻子问他,先前的哀伤已经一扫而空了。
“谁啊?”
“我不知道,上门做核酸的吧,穿成那样......”
“不是才来过吗?”
“不一样吧,算了,人家已经走了。”
“你今天怎么把那件衣服穿出来了,又出不了门。”
“什么衣服?”
洗衣机哐哐地响,妻子的声音隐藏在其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就那件,在龙门买的,绿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所以睁开眼从沙发上坐起来,往阳台张望着,却看见妻子只穿着一身睡衣。他揉了揉眼睛,感觉这一切都不太真实,便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书房备课去了。
三
楼道里现在空空荡荡的,只有橙黄色的感应灯还亮着,也不是一直亮着,而是一亮一灭,一亮一灭,每当它自动熄灭时,便会在下一刻又亮起来。仿佛手术室门口的灯牌,只是没那么紧张,更像是一个人舒缓的呼吸。当你睡觉时,胸口一起一伏的,便是这样的频率。402的大门敞开着,三楼的住户刚下完基层回家,在单元门口他就听到了楼上的动静,朝上面张望时就对上了林芳雯的视线,她从地上站起来时已经不像刚开门时那样无措了,留给她的只有些许迷惘,我们可以说她仍在雾中,但不能说她是盲目的,因为她察觉到了来自下方的视线,这让楼下的人有些尴尬。
母亲终于看不下去了,敞开的大门让她隐约有些不安,而越是盯着它后面那座空旷的楼道看,那种聚集在她心头的不安就越是强烈。她的心好似一片阴沉的天空,一旦下雨,那冰冷的雨水就会落到肚子来。她感到小腹一阵隐隐的绞痛,仿佛胎里的孩子也想凑过去看看,便一只手捂着肚子,搁着薄薄的皮肉去安抚他,另一只手撑住椅子,把自己从桌下拖出来,刚想骂女儿两句不懂事,就看见三楼的住户正挨着扶手走上来。于是满腹的哀怨又换成了亲切,友善的笑容。
“书记,您瞧这……让您见笑了,下班您就好好休息吧,我们家的事不用您麻烦。”
林芳雯夹在两个大人之间,她记得那个被叫做书记是还不是书记,只是走漏了点风声,说下一任书记已经内定给了他,至于是什么书记她也不太清楚,只觉得大人间的寒暄太单调,太聒噪了。于是她从门口抽身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抱着手机就钻进了被窝。
也许是因为春雨返潮之下过于潮湿,被子怎么都捂不热,翻来覆去的总带着一股别扭,像盖着一堆泥土而不是棉花。她刷了一会手机,净是些已经点过赞的内容,怎么刷新也还是那样,只好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忍着头晕准备睡一觉。
这时卧室的门被敲了敲,她好不容易等来的困意一扫而空,她的头还是很晕,但这反而让她更加清醒了。林芳雯认得这个敲门声,是母亲正在急切地一下下叩着门板,她本不想理会的,但随即却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及其刺耳,就好像钥匙钻进的是她的脑袋。一阵恍如天塌下来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她飞快地把枕头掀起来,发现原本垫在枕头底下的钥匙没有了,不知是被愚弄还是背叛,又或是领地被侵犯的危机感促使着她开始寻找一切能藏身的地方。等到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她已经钻到了床底下,怀孕的母亲是绝对钻不进来的。但她从床底的缝隙往外看时,除了母亲那双穿着棉拖鞋的脚以外,还有另一双穿着便鞋的脚,看起来像是个男人。
“林芳雯!你这孩子,躲哪去了?”母亲还在抱怨,她听见衣柜门打开又重重关上的声音,而另一个人则始终没走动过。最后那双穿着棉拖鞋的脚停在了床边,林芳雯感觉空气里的水汽凝结了,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母亲意识到了什么,但苦于臃肿的体态没法弯下腰来。
“先别着急,吓着孩子也不好。”一旁的男人说。
说话的正是书记,林芳雯听了出来,尽管他们家和楼下的关系不算太亲密,但书记语调里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她记得很清楚。像从雨夜里穿透而来,混杂着尘土和霉菌的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进来,只是急促地呼吸着,打量着床底有限的长条形视野里两人的步伐。母亲和书记低语了一会,她听不清,或许也听不懂,好像说的是一门刚刚被发明出来的语言,但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听着,期待着突然就能听懂大人们说的话。不一会母亲离开了,而书记仍留在房间里,他在床上坐下,然后对床底下的林芳雯说。
“出来吧,这里没有别人。”
她趴在床底没有动。
“你是不是也见过那人了?”书记又说。这下她才挣扎着从床底挪了出来,途中头顶不小心碰到床沿,被狠狠地磕了一下,感觉不到痛,只是脑子里麻麻的,像是睡了很久。随后她才发现有什么从脸颊的一侧流了下来。书记盯着那一道痕迹看了一会,然后拿手帮她擦了擦,她看见那只手伸过来时还是苍白的,缩回去就染上了红色。
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着书记时她感到有些不真实,因为当一切都笼罩在灰色的阴影下,那一道血迹就显得过于鲜艳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点点头。书记把沾了血的手放在白衬衫上擦了擦,然后问:“他长什么样?”
“没看清。”
“真没看清?”书记不紧不慢地追问道。
“......像死人。”她被书记的问题整得有些发毛,“他到底还会不会再来了?”
“下次别随便给人开门了。”书记轻飘飘地把这个问题带过去,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人我们单位里会处理的,你看,打扰你们家那么久也不好,我就先走了。”
他走的时候轻轻关上了门,林芳雯赶紧跑过去又把门给锁上,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既然钥匙在母亲手上,只是背靠着门坐下,把脸埋进两腿之间,试图在混沌的意识里抓住什么能思考的。她想起小学时曾经在紫金山看见过那个人,仅仅是一眼罢了,还没等她再多想起有关他的一根头发,一片衣摆,回忆就被门外的吵闹声冲散了。似乎是父亲起床了,她继续盯着卧室的地板看,看到地上有一根长头发,就用手指捻了起来。比她的头发要长,泛着乌黑的光泽,和地上的灰尘纠缠在一起。就在她辨认这根头发到底是不是从母亲头上长出来的时候,门外的躁动突然停了下来,就像热水壶里煮开的水在跳闸之后瞬间恢复宁静一样。
几秒钟过后门外的死寂仍然没有消失,她怀疑这个世界出了差错,于是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就看见母亲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桌上,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而父亲则焦急地来回走着,一边打着电话,鞋底不断踩过地上的一滩血迹。她躲在门后看着这一切,不敢推开门走出去,要走也得趁着他们离开再说。她忘记母亲什么时候开始怀孕的了,就像当年母亲把她生下来以后,还在肚子里留了一个一样。她又把门关上,顺势躺在地上,地板是不能躺的,但她总喜欢在没人看见时躺在地上,这对她来说就像是染发和喝酒的替代品,一种隐秘的打破陈规,而在迷茫与淅淅沥沥的另一种春雨声里,她躺在地上慢慢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晚上,她睡得不太好,地板太冷又太硬,于是她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同时感觉自己的脖子好像错位了。房间的窗帘拉着,外面的亮光没法照进来。林芳雯抹黑过去把窗帘拉开,这一拉她才看见这天上挂着一轮明晃晃的白月亮,亮得刺眼,白得让她心里发毛。她被晃得受不了,又猛地把窗帘给拉上,这才平复了下来。窗帘没拉紧,从缝隙里又刺出几道宝剑般的光来,她急忙闪到一边,月光直直地刺入门板,恍惚间她听见了撕裂布帛的破风声,再往后看过去就只看见一滩凝固的血迹洒在地板上,似乎正是她睡着时从头上流下来的。
还是回床上再睡一觉的好,虽然这么想,但她清楚再睡下去只会加剧头疼,她只是留恋被窝里的温暖和柔软。林芳雯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而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手机放在枕头上,屏幕亮着,显示着几条父亲发过来的微信消息,大概是母亲在医院生孩子,要她今晚的饭去楼上邻居家解决,他已经事先打过招呼了。她把手机按灭,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坐在床上开始回忆今天的事,这一天好像发生了很多,却又感觉还在梦里。
现在该做什么?出门去找楼上的邻居蹭一顿饭吃吗?几点了,七点钟?还是八点钟?家里没有课表可供她按部就班地活一天,她把外面的灯按亮,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桌剩饭,说是剩饭但也只能算脏碗碟罢了,中午被她剩下的那半碗白米饭还放在那里,看着硬邦邦的。她往那边看了一会,随后把它放进了冰箱里。冰箱门关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紧接着这一声的就是白天的敲门声,从大门的另一侧传过来,不多不少刚好四下。她顿时后背发凉,手握在冰箱门的把手上许久没有松开,同时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不是说会处理吗?怎么这个东西还要纠缠不放?仿佛有生以来她所有的怨气都浮现上心头,敲门声停了有一会了,可她心里清楚,他还在外面,正等待着,永远等待着。她的手有些发抖,最初是手,后来全身都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可能在哭也在笑,在害怕也在愤怒。而这些交织成一股暗流,她冲进厨房拿了一把刀,厨房的窗户开着,而那宝剑一般的月光正照在闪亮的刀刃上。
把刀握在手里让她有了些底气,她边应着“来了”边一步一步走过去,却感觉刀子在她手里变得沉重起来,她几乎是拖着自己往前走的,大门近在眼前,眼前便是一切。她伸手抚摸着冰凉的门板,从门的这边用力敲了三下,随后拧开把手——
那人依旧把自己包裹在麻袋一样的防护服里,注视着她。她把刀子笨拙地藏在身后,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与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对视。楼道的感应灯完全坏了,她不知道他身后那片黑暗里到底藏着什么,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被他挡住了。
“能让我进去吗?”这是她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应该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说话,而后突然亮出了手里的刀,向面前的人刺过去。那人没有闪躲也没有反抗,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扎一个气球,没有血肉的实感,只听见布料被撕裂时的声音。那人在她的面前泄下气去,只留下一件被撕碎了的衣服,她才意识到原来困扰着她的只是一具空壳,或许今天起她就自由了,但自由了又可以去哪呢?楼道里的灯在她抽出刀子的那一刻重新亮了起来,橙黄色的灯光像夕阳一样洒了一地,就像俗话说的覆水难收。林芳雯把刀丢在地上,而先前的愤怒与勇气也随着被抛下,她感到一阵无名的害怕从四面八方袭来,于是用力甩上门就往楼上跑去。
四
只有一层的楼梯变得无穷无尽,在她的眼前延伸铺开,每一级台阶上都洒满了夕阳般的灯光,铺就一条康庄大道,每一次冲过楼梯拐角,她都能看见那件防护服像垃圾一样躺在地上,于是她每看见一次都用力踩过去,想把它踩进不存在的泥土里,直到雪白的布料变成灰泥的颜色,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楼上邻居家门前。林芳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顾不上腼腆内向,用力砸着门。而门却在她身后打开了。她这才发现自己敲的是五楼那间空屋。
女主人穿着睡衣,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奶瓶,奶瓶里的牛奶正在不规则地晃动,像乳白色的海浪。在看见林芳雯这副模样时她显然错愕了一下,把孩子搂得更近了些,然后才开口。
“雯雯,你终于来了,你的饭菜还在电饭煲里热着,没事,进来吃吧。”
“周阿姨,我想问一下......”她进门时听见空屋里面传来四声回应,“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没什么,应该是我听错了。”她走进房间里,学着白天里书记的样子,轻轻关上了门,把空屋内敲门的声音隔绝在身后。
这间屋里装修得很好,不算富丽堂皇,但很用心,家具不是全新的也有八成新。女主人把她领到餐桌前,从电饭煲里拿出饭菜来。锃亮的桌面反射出她的脸,那一道深色的血迹扒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摸上去,从手上传来粗糙的颗粒感,把手拿到面前,她看见指甲缝里已经夹了一些深红色的碎屑。一条狗摇着尾巴凑过来,把前爪搭在她的腿上,她把手伸过去,于是嗅到血腥味的狗就这样温顺地舔干净她手上的血迹。女主人见状赶紧往狗的头上拍了一下,狗委屈地看了她一眼,退到一边。
“没事吧雯雯,要不要去洗个手?”
“哦,好。叔叔呢?”
“你爸爸没告诉你吗?”女主人把孩子抱在手里摇晃,“梅仙他被叫去帮忙了,因为小区底下有铁丝网拦着,叫物业来也不管用。情急之下你爸爸把铁丝网拆了,差点跟物业打起来。最后还是等到书记出马,好说歹说才解决了这事,把你妈妈送到医院去了。”
林芳雯掏出手机,却没发现父亲和她说了这些,于是她摇头。然后才想起自己应该去洗手,于是她就去了。窗外的月光仍然是那样,白得晃眼,她听见女主人在打电话,说的什么她听不清,已经掩盖在水流声里了。她只记得自己冲掉洗洁精的泡沫后把水龙头拧上,就看见对方把电话放下,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饭桌上她没有问,但对方却像是终于无法保守这个秘密一般,说:“你弟弟出生就死了。”
一旁的婴儿顿时哭了起来,以至于女主人无暇再补充什么,只是抱着他,边哄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给自己的儿子泡奶粉去了。林芳雯往嘴里扒着饭,她只是象征性地嚼两下就咽下去,嘴里却泛起一股咽不下去的苦涩。女主人错估了她的饭量,但她却只是机械地往下咽着寡淡无味的白米饭,直到最后没忍住吐了出来。
作者:轻拍拍
评论要求:笑语
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习惯四处张望。路上的风景虽然没有新意,但路上的人对我来说总是陌生的。我记不住他们的面孔,也记不住他们的发型、衣着和举止,所以哪怕是擦肩而过的重逢也可看作初次见面。
没错,我每一天都会与许多个人初次见面,然后下一天,再下一天。假如每条商业街同时行走着一百个人,上班单程经过三条街,每天往返一次,那么二十四小时我便会有六百次初次见面。
“但这还不够多,”阿欢坐在超市门外的水泥砖上,盯着手里的一枚硬币,“这座城市去年的常住人口是一千二百万。”
我挑了挑眉毛,惊异于她居然知晓这样具体的数字。从这里向东,下一条街区坐落着有名的商务写字楼,使得附近的商铺在工作日生意格外兴旺。进出超市的劳动人民络绎不绝,而阿欢几乎可以与其中一半的人攀谈两句。
阿欢认识许多人,许许多多的人。目送一位与阿欢告别的休闲西装男子离开超市后,我忍不住说,“现在我几乎以为你认识其中的六百万人。”
“哪有那么夸张,”她将视线转回我身上,“不过我正在努力,我想认识每一个人,每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北京、上海、东京、纽约、柏林、莫斯科……”
“为什么?”
“这样无论我在哪里就都会有朋友啦!”阿欢天真地笑起来。
真是令人羡慕的愿望。我把视线放回到马路对面,正前方是一片餐饮广场,五光十色的电子招牌在夜晚格外耀眼。“铁锅烀羊肉,烤全羊,烤羊腿,烤羊排……”我开始念招牌上的汉字,“你有吃过这一家吗?”
“没有诶,这里饭店这么多,怎么可能吃得过来嘛。”阿欢回答。
“这个世界这么多人,可以认识得过来吗?”反问脱口而出,我甚至没来得及察觉到其中的讽刺意味。当我听见这句远算不上高明、攻击性大于原本意义的问题时,后悔与难过的情绪立刻呕吐物般上涌。
阿欢没有立即回答。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她的眼青向下滑了些许,接着弹了回来。
“那我可要尝一尝!明天是周五,晚上来这一家吃吃看吧!”笑容重回她的脸上。我也笑起来,但暗自心惊不已。我面前是一个确凿的、比我更加强大的人格。
“七十三,”阿欢坐在水果店旁的石台阶上,将这个数字手写进智能手机。
“你在数什么?”我掏出纸巾擦了两下地面,才在她旁边坐下。
“我今晚来到这里之后,前面停过的电动车数目,”她将手机息屏,目光再次开始四处搜寻。阿欢口中的前面大概指的是从左边的居民小区入口,到右边的街口拐角。这条街道年初经历了一番高效但缺乏必要性的休整,现在人行道极其宽阔,电动车足足停了两排。
“水果店的味道好香,”我抽了抽鼻子。成熟瓜果的甜味混为一团,自水果店门口蜿蜒出来,使我不由得担忧那些水果的香味是否会很快消散一空。那样水果反而成了没有味道的蜡块,或者快餐店夜晚丢出来的那只炖了一整天汤的鸡。
我将这些话解释给阿欢,阿欢听了咯咯直笑,“炖汤的鸡店家会自己吃掉的,怎么会丢出来嘛!”她首先反驳了我想象中最易发现的矛盾,停了几秒,接着说,“这是人多力量大,水果多甜味浓,在被人们吃掉之前,香味是绝不可能消失的。”
这一次我没有反问,但心里仍止不住怀疑。果真如此吗?我确切地吃过毫无香味的苹果,如何证明它不是由于香气流失殆尽呢?这确实是无法证明的,因为那只苹果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我有些无聊,再次向附近的店铺招牌张望。有一家橘色的灯牌,大半被树冠遮挡,只能看见前面“Bea”三个字母。我正要与阿欢搭话,阿欢却抢先与一位刚从水果店走出的穿着短褂的中年女人讲起话来。
“刘阿姨,我下个月要回山西啦!”阿欢笑眯眯地说。
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听清,也许是听清但随即遗忘了。女人走后,我问阿欢,“你要回山西?”
“对啊,本想晚点跟你说的。”我从她的神情里感受到一丝怯懦。
“还回来吗?”
“这个嘛,天知道哦。”她仰起头。城市的天空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随后的两分钟里我们没有进行任何对话。我想我大概是生气了,为什么这样重要的决定现在才告诉我?一对情侣牵着一条宠物狗经过,那是一条黑白色的边牧。我的视线跟着那条边牧移动了几秒钟,最后停留在一伙儿青年人身上。三男一女,男生中有两个瘦的,一个胖的,不知道讲了什么快乐的事,女生正在哈哈大笑。
对阿欢而言,我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我的身份与这条商业街上的一百个人没有任何区别,我们的相识不过是一天夜里她忽然从马路边跳进非机动车道,差点被我撞到而已。我们每次见面大多凭借天意和运气,遇见了便一起坐会儿。
这座城市有一千二百万人。
“那里你有很多朋友吗?”我问阿欢。
“我有一些朋友,而且我会交更多的朋友。”阿欢笃定地说。
我们并肩坐着,眼前停放的电动车有来有往,可总数依旧越来越少。从两排变作一排,从亲密变作稀落。晚风中带着凉意,不久前的盛夏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我与阿欢距离太远了,感受不到她身体的热量。我们有相似之处,但也有不同点。
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对抗孤独。
阿欢离开后,我的出行习惯发生了一点变化。我会尽量避开行人众多的街区,刻意挑选罕有人迹的路线。我有时选择的路线,会经过一处无人问津的小公园。由于限电政策,本应遥远相望的路灯成了摆设,公园里漆黑一片。这时能看到的唯一光源是公园对面的电子宣传栏,蓝汪汪的,令我想起坐在阿欢身边望见的店铺招牌。
我与所有人保持距离,这样一千二百万人口对我而言只是遥不可及的数字。而阿欢选择以比山峰还要雄伟的决心去了解和接纳每一个人,与他们联合成一簇花团,一只蚁球。但那太松散了,我想,在你离开后,他们会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遗忘你。
我尽情抨击着阿欢的异见,因为她不再能反驳我。她距离我有一千一百五十七千米,哪怕是光,也要在这条路上耗费零点零零三八秒。
一个人距离另外一个人,一颗心距离另外一颗心。并非特指阿欢与我,这样的距离会产生在每一个人身上,这座城市的一千二百万人,这颗星球的七十四亿七千二百三十六万九千二百八十五个人。
作者:【九招】高以讕
中靶:林樹、巫念桃、星雲、凰、伊西多、格子、海稼軒、蜂銀、漢尼
勝負結果:敗
L:除夕快乐。
收到L的微信消息时我在酒店的三十一楼,窗外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缤纷地自杀。顶楼有人在放礼炮,数不清多少响,细微的震感顺着钢筋往下淌,对面的房间传来合唱似的齐声倒数间杂碰杯声。十、九、八……我推开窗,水蒸气凝华而成的洁白尸体在我眼前忽忽悠悠地掉下去。这种毫不掩饰的寒冷勾起我一种生疏的、近乎想象般的怀念。倒计时归零。口袋里的手机闪烁一下,映亮我的脸。
我:你也除夕快乐。
刚刚你又跑到哪去了?猪肝色的爸爸抛出的问题也是猪肝色。道路漆黑、笔直、空旷,离开了三年的家乡,身体在车子里依然默诵着每一个转弯,这不是凭借意识可以阻止的事。翅膀硬了,连家都不知道回了。爸爸将烟吐到窗外,烟头红光在禁燃区的告示牌上一闪而过。我养条狗都好过养你。
行了,大过年的,妈妈打断他。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哼了一声闭上嘴。你爸这人就这样,他还给你打包了你最爱吃的凉拌海蜇。但是我不爱吃凉拌海蜇。只是因为他们在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迟疑了一秒,就永远错失了说讨厌的机会。我笑了笑,没事的,妈。我已经长大了。我就当他喝醉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心脏的背面循环播放着一个小女孩的哭声,我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车里再没人说话,我的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看到L又给我发了消息,这让我有一点意外,因为在今晚之前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联系了。我还看到大学室友在朋友圈发了她的潜水照片,定位显示泰国,阳光碧水金色沙滩,照片里她大笑着露出健康整齐的牙齿。通知栏里未回复消息夹在一堆无营养推送中间。
L:你最近忙吗?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你就不能和一些有出息的人去玩吗?妈妈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大衣递给我。和L在一起会让你感觉自己很好吗?大衣的款式早就过时了,我还是从妈妈手中接过来。妈妈你不也一样吗?三年前我没能如愿考到南方而是滑档到离家最近的大学,你的表情当时看起来也有一种隐秘的快慰,我都记得的,当然这句话没有说出口。然后我的脑海里慢慢浮现L的脸,他墨水笔尖一样黑、一样亮的瞳孔柔和地戳我的心,我忽然就觉得明天就可以再次见到L,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微笑得太难看了,妈妈指着镜子里的我纠正。笑的时候脸颊要对称。
我:当然好啊。我随时可以。
春节档影院乌泱泱挤满人。L比我先到,点了两桶爆米花,他把其中一桶递给我的时候我瞄了一眼他的指尖,和以前一样修剪成干净圆润的椭圆形,他整个人也变化不大,裹着羽绒服依旧显得单薄瘦长,半垂的眼睛没有望向我。于是我放心下来,不时用余光扫他的侧脸,他左眼外眼角处的痣还钉在那里,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影厅灯光次第暗下,黑暗没过我和L的瞬间,我产生一种自己其实是在和三年前的L一起看电影的错觉。这个错觉本身比长达两个半小时却索然无味的电影体验更让我觉得值得。电影结束后我把爆米花桶留在座椅扶手上,L也是。从出口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我问L觉得电影好看吗?如果他回答好看的话我也会因为电影开场前的短暂错觉原谅他,将提问说出口之前我就这样下定了决心。在我们前面有一个小孩蹦蹦跳跳地说妈妈那个英雄好帅呀,他妈妈牵着他的手,刚刚电影播放的时候她的手机屏幕一直保持亮起的状态。
L:嗯——有点后悔。太无聊、太浪费时间了。怎么里面的人,无论主角配角,都是白痴呢。
我笑起来,小孩的妈妈回头看我一眼,拉着儿子加快了脚步。我猛然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了。我永远不会告诉L我如何迷恋他说白痴这个词时有点拖长的尾音,在这绝大多数人骂脏话会直接用傻X的地方他吐出白痴两个字时柔和的嗓音总能将他与周围环境巧妙地间隔。高中一年级时我第一次和L对话,校运会上班级短跑接力选手凯旋,同学们欢呼着朝胜利者们涌去,班级座位席上只剩下我和L。你怎么不去?我问L,L偏偏头,因为感觉很白痴啊,我不想去。你不也没去吗。那天天气晴朗酷热,整个世界有如高温下的金色硬糖一般融化,滴落在L洁白的校服衬衫上,我的舌头在紧闭的口腔里尝到无与伦比的甘甜滋味。那时候L是我斜前桌,望向黑板时如果他稍微偏一下头,我就可以看见L左眼下悬坠的痣。和L最后一次对话是高中的毕业典礼上,为了和他道别我和全班所有人都道了一次别,他眯起眼睛微笑着对我说来日方长、祝你前程似锦,锦的声音拖得有一点久,他说话总是这样,像不舍得把白白最后一个字吐出去送给对方似的。那一天也是万里无云的晴天。那一天我也没告诉他我很喜欢听他这样讲话。后来我听说L高考滑档滑得很厉害,又回去复读了一年。毕业后我一次也没有回过高中,高中同学也都不再联系了。
我:太好了,我也觉得这部电影很无聊。有机会的话,下次再一起看一部有趣的电影吧。
L微笑了一下,帮我推开门帘,冷气将他的指尖咬得通红。你什么时候返校呢?我随口提问,从影院出来的人豆子一样向四处滚走,我跟着L沿着街道慢慢步行,辨认出现在的方向是去往江边的方向。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后来考到哪里、现在在学什么专业、在哪座城市。你原来也说过想要考到南方的吧?L的成绩原本就比我好,很多老师都曾惋惜地说如果他妈妈没有逼他必须选理科的话,他的成绩在文科里一定可以出类拔萃的。高二时他有一篇作文被选为佳作全校印发传阅,具体内容我已经忘记,只记得他的字迹如他本人一般清秀、颀长,像生长在方格里被风吹抚着些微向同一个方向倾斜的苇草。刚刚问题问出口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因为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想听到那个大概率发生的答案。
我现在还在复读啊,L说。黑暗从天空尽头泼下来,路边的灯一瞬间唰地全部亮起。复读一年、休学一年、再复读一年,这样的三年。L轻轻地笑着,你们远走高飞以后,我被卡在这里了,他喊我名字的时候将尾音咬得像柔和发光的、正在慢慢死去的流星。我妈说考不上六百分就不许我上大学,第一年差三分,第二年差六十二分,上一次差了五十八分。我已经不觉得自己能考上大学了,南方应该也不会去了,因为一中不收复读生,我妈把我调到十三中她自己教的班,我现在连学也不怎么去上了。所以,L望着我的脸,只要你想的话,哪天来找我看电影都可以的。给我发消息就好。
我呆在那里。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嗫嚅着道歉,感觉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无限缩小,但我竟然在那份歉疚收敛的极点找到一丝狂喜,这令我自己都感到可耻。L也不幸福、也没有去南方、也不喜欢刚刚的电影。这种擅自将他人的感受偷来与自身共振而生发的恶毒喜悦令我想要跳进不远处波纹如鳞如刀的江水,但是又没有让我惭愧到真的这样做。沉默里我们继续往前走着,影子被灯光碾长又揉短,循环往复。道路好像丢失了尽头一样长。我跟着L的脚步,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没关系。L笑起来,一团白气从他嘴巴里呼出,他仰头望着天空的时候眼角的痣就像一粒尚未蒸发殆尽的黑色的眼泪。说起来你要回家吗?我按亮手机屏幕,已经过了和爸妈约定好的回家时间,未接来电有十几通,都是妈妈打来的,我暗自庆幸自己提前设置了静音。不,让我们继续吧,我说。随便去哪里都可以,走吧。
我们沿着江边一直走,逐渐将主城区抛在身后,走向新开发区。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路边人越来越少,L的脚步很轻快,我得稍微加紧脚步才能跟上他。最开始我以为L又带我去了一家电影院,招牌没有通电,黯淡地隐没在黑暗里,得靠近了才能发现原来是XX影院,走得更近后我看见遍布灰尘的玻璃门上面贴着吉屋出租的告示。新开发区。政府投的钱还是都打了水漂,就算把一中迁过来也没用,根本没有人肯来。L熟练地拽掉门上的铁链,细长的金属哗啦啦地枯死在我们脚下,我注意到整扇门上只有那个门把手铮亮。不止新城,这里能走的人都走了,就像你一样,L回头朝我笑了一下。只剩下没能离开的留在这里。霓虹色的强光混着富有节奏的音乐呼啸着从他身后涌来一霎淹没我眼睛与口鼻,我闭上眼向前又迈一步,进入那扇门。
烟味比塑料灯球乱转的光束和喊麦的音乐都更浓烈,开始的几秒钟我几乎不能呼吸。屋子里的人看起来同我和L差不多大,围着几张台球桌,一张桌子上摆着几打酒瓶,半满半空,有强爽、雪花、哈尔滨,并不是爸爸在酒店里喝的牌子。一个女孩朝L走过来,她的脸上搽着浓妆,极瘦、极苍白、脚步极轻飘,看起来甚至比我还年幼。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都已经开始了。她把手臂勾过L的脖子,L俯身与她接吻。整间屋子沤烂成一颗腐坏的心脏而我站定在原地,光和音乐无休无止地旋转、旋转、旋转。你会打台球吗?有人走过来问我。我不会。从来没打过。我轻声回答,声音刚刚走出嘴唇就被背景喊麦声压死了。那人摇摇头走开。我发现自己认出了那个和L接吻的女孩是谁。
我和L在一中读书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传言,主要内容是关于一个三年级的女生,据说我们读高一时她就已经在一中复读了两年。一中作为市里最好的高中是不收复读生的,但女生的父亲在政府里有某种关系,反正女孩就继续待在一中,但是她并不想读书,也不能离开,随着困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她逐渐变成一个异类,像玻璃试管里应该被剔除却又剔除不掉的杂质。体育课上她在操场上走的时候女生们会当成她不存在一样眼神和脚步都绕开她,男生们会低声窃笑着打量她身体。你女朋友,滚啦傻X、是你女朋友。她上周末和那谁的男友搞了吧?公交车。我的高中班长对着她的背影恨恨冷哼一声,就是谁都能和她睡觉的意思,表子配狗天长地久,我才不伤心。她的朋友在一旁安慰她,我在她们身后偷偷捡着被风吹来的只言片语,没留神和那个女孩撞了下肩膀。她向我道歉的时候声音轻得像鬼魂的呓语,我只来得及记住她那双嵌在苍白脸颊上的黑眼睛,现在它们在L的注视下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欢迎光临。她笑得美丽天真,和我印象里一模一样,我惊异地发现她几乎一点没变,如果从我高一第一次见到她开始算的话,那就是六年时间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了。一霎时我忽地意识到裹覆在我身上的时间是多么地粘腻、厚重,在女孩几乎能被飞转的霓虹光直接打穿的轻盈面前,我自惭形秽于这种笨拙,好像是否任凭时间在我身上前进是我可以决定的事。
女孩伸出手。她的手掌也很小,像小孩子似的,长而弯曲的美甲向掌心的方向翘起,掌心躺着几枚白色的药片。
女孩:你吃吗?
我后退了两步。你别把人家吓到了,L挡下女孩向我伸过来的手。修剪良好的椭圆形像竖着排列的眼睛望着我,一种出于好心的、拒绝的注视。女孩耸耸肩,哎,我拿错了。我想给她啤酒的。她伸出另一只手,摇晃着啤酒罐,我忘了已经喝完了。算了。她偏着头时的姿势像在表演一个熟稔的镜头,霓虹色光从管线密布的天花板汹涌而下,冲刷着她的脸。那你吃吧。
女孩把手掌覆在L的嘴唇上,我看见L的嘴角温驯地裂开,我想象着他的舌头舔着女孩的手心将白色药片一粒一粒卷入喉咙,在对方手心留下一片小小的温热,略潮湿的痒。即使是现在L整个人依旧被一种一以贯之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温柔笼罩着。我终于再也受不了这种烂俗的情节了。我确信不同的电影曾经用一百万种方式捕捉过这一幕,再多一次就太多了。太无聊、太浪费时间了。我想起L的话:怎么里面的人,无论主角配角,都是白痴呢。比影院里毫无营养的两个半小时更糟糕的是这甚至不是一部英雄主义电影,烂俗的文艺片比烂俗的商业片更让人不能原谅。我转身要走,女孩随手将啤酒罐一丢,一跳就飞到我身边,漂染过度的长发拂过我的脸,离我这么近时我才看到藏在她眼底、被天真掩盖得很好的妩媚。她的身体朝我倾斜似要给我一个拥抱,我将她推开,向门外走去。
她是……L从房间里追出来。外面的寒冷空气澄澈又严酷,皮肤下的毛细血管乍然收缩,冻雪凝固融化,黏在人鞋底。我打断L的话,我当然知道她是谁,我也在一中上过学。其实她怀孕了,L说。我停下脚步。所以,嗯,你能不能借我三千块打胎?
因为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所以我笑了。我回过头,重新仔细地打量L那张恳切的脸,他左眼角的痣仍然钉在那里,像拆下一副挂画后钉子在白墙上留下的空洞。我看了又看,终于明白眼前的L并不是三年前的L,他只是L而已。失望之情嚎叫着撕咬我的心。怀孕的人可以抽烟喝酒吗?我问。
L愣了一下,反正是要打掉的……求你了,没有三千块的话,两千也好、一千五也好。今天刚过初一,压岁钱应该有的吧?实在不行一千也行,拜托。
我闭上眼睛。他会骗你。刚刚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女孩凑在我耳边这样说。L哀求着喊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条被冻伤的狗。再睁开眼睛时他仍然是那副恳求的表情,我真的很讨厌他这样,因为对我来说他这样的表情太陌生了。在心里,我暗地希望他永远不要改变。现在我只想对他那张漂亮苍白的脸尖叫,为什么你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你要设计这么做作的情节来说一个谎言?我宁可你直白而优越地骗我,谎话说越多就越容易被识破,你怎么会不懂。你不是也很讨厌烂片吗?但是我只是定在原地没有发出声音。L在一旁自顾自可怜巴巴地唠叨着,帮帮忙好不好,被我妈发现的话,她真的会杀了我。
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给所有人发了消息,只有你回复了。L垂下眼睛。三年前,如果讲台上老师把他点起来提问而他回答不上来,他也会这样垂下眼。如果他作业忘记写又抽查到他他也会这样垂下眼。如果他说谎他也会这样垂下眼。我忽然感觉很冷,很饿,在电影院吃完爆米花晚上就再没有吃东西。好吧,我说,我借给你一千五,你要给我打欠条。现在你陪我走回去吧。等我到家就把钱转给你。
你知道,班里的同学一直说你性格很冷淡。我和L并排往回散步,我特意挑没有脚印的雪地走,踏上去的一瞬会有踩碎一层薄壳的感觉。去年班长的葬礼,在北方读书的同学里只有你没有参加,他们说你和她考上的是同一所大学,最不应该不回来。但是,我明白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真的很……好。我没接话,L有点勉强地笑了一下,总之,谢谢你答应帮我。
高中班长。我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张脸,随即而来的是宿舍楼下红蓝光交替闪烁的警灯和救护车的尖啸。我们的确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但专业不同,她考入的是分数线最高的专业,住在我隔壁的宿舍楼,上大学以后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一天我在校园论坛上无意间浏览到她的名字。据说她是连续通宵准备期末考猝死在最后一科期末考试的凌晨,那天她本来应该参加一场九点钟的考试,学校封锁了消息,论坛上的帖子先是被限制传播,接着很快消失了。印象里高中时她就很擅长拼命,坚持每天五点半第一个坐到教室里自习,明明不善于短跑却还是参加了4×100米女子短跑接力赛,获得冠军时全班同学簇拥过去挨个和她拥抱。当然比起这些我对她有一些更鲜明的印象,高中宿舍里她盛气凌人的脸,她对我说傻X时嘴唇的形状,她逆着光的轮廓。体育课上你是不是和那个表子说话了,傻X?你不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吗?你是在瞧不起我吗?因为这件事我被安排负责了三年的宿舍卫生,六点早自习前要将二十几块瓷砖大小的地面打扫干净根本赶不及吃早饭,胃变得越来越坏。后来我假装没看到她家人用她的微信号给我发的葬礼时间。不用谢,我笑了一下,这样回答。
我们又沉默着走了一会。江水靠近岸边的地方泛着一点路灯光的碎末,远处则是一片粼粼的漆黑。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除了我和L外一个人都没有,亮起的公交站牌孤零零地矗立在黑暗里。
L:我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自杀时间。
我:是啊。其实后来我总是想,如果十八岁那年和你一起死掉就好了。
高三一模我考了和高考一样烂的分数。数学最后三道大题都没来得及答,语文阅读的单选错了五个。晚自习时我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胳膊里,听班长和朋友们大笑说这次考试的题目多么简单。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桌子,我抬起头,是L。我们一起跳楼吧,他半个身子转过来,笑眯眯地对我递上一个亲密的、诱人的邀请,日光灯管下浅白色校服散射着柔和的辉光,那颗痣完美得像神明的眼泪。L平时并不会主动找我说话。除了这一次外,整个高中我们的交谈也仅仅局限于运动会和毕业典礼上的两次。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沉浸在后悔的心情里,为什么当时没有立刻答应L呢?反复拉扯影片的进度条循环播放在少女少男牵着手登上楼顶的那几帧,下一个镜头里死变成鲜艳的红油漆泼满一楼的窗子,我在荧幕外昏暗的床帘里安静哭完一包又一包纸巾。当时一中的天台还没有封锁,三模结束后市里一所初中的一群男生违反校规在天台打闹有人不慎坠楼,一中才按照市教育局的指示在天台和每一扇窗户外都焊上了栏杆。后来我总是想如果那个晚上我和L一起死掉就好了。死在最痛苦美丽的十八岁,想必世界也不会怪罪我们,时间只能我们身上无可奈何地停止前进,宣告它的失败。高考考砸的时候,志愿滑档的时候,拒绝将过年在外兼职赚的钱打给家里被骂白眼狼的时候,在酒店三十一楼推开窗子的时候。但是,如果十八岁时没能接受心爱之人递来的死亡邀请,之后再自杀就太迟了,只会显得自己像一个滑稽又可怜的白痴,我才不要那样。可是当时我犹豫了一下。比起其他发生的所有事,我唯独不能原谅在那时犹豫了几秒的十八岁的自己。晚自习开始的铃声打响,L转回身子。
等一下,你说什么?L猛地刹住脚步,一整个漫长的晚上他只有现在惊愕的表情显得最自然。我立刻反应过来反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已经错过了最后的48路夜班。过年期间他们六点半就收车,现在已经快十点钟了。我们只能走回去。或者你要打车的话我就不送你了。我愣住,都走到这里了,就走回去吧……他点点头。可怕的寂寞趁我不备给我的肚子狠狠来了一拳,我的胃更加厉害地抽痛起来。
现在你决定了毕业要做什么了吗?回去的路上L像是没话找话一样和我聊天,尽管我宁可他保持沉默。普通地考上大学,大学毕业,找工作,真是明确又合理的人生……真好。说来也怪,三年前我也觉得自己一定会和大家一起这样走下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了。就连离开这座城市的想法都没有了,明明在一中的时候无比确信就是它困住了自己。他的笑容里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哀伤,你以后也不打算回来的吧?要在读大学的城市继续工作吗?
大概吧,我回答。我没有告诉L的是在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就读专业就被教育部撤销了,能离开的同学们都陆陆续续转出,我的成绩不够,成了留在这个专业的最后一届学生。当年填报志愿时和爸妈大吵一架只一心想着绝不填报他们选的专业,说到底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擅长的只有将自己切割整齐放在早六晚十一的格子里安静地摆好,忍住胃痛不发出声音,假装自己和所有人一样,不会时不时想如果自己在十八岁去死。大三实习面试时,作为hr的同校学姐在面试结束叹一口气,对我们说别来这个行业,其实她们自己也要被裁了。快跑。她没告诉我们跑到哪。其实哪个专业都一样,即使是爸妈当初极力推荐的专业,或者高中班长考上的当年分数最高的专业,也都早不像我们刚刚考上一中时听说的那样风光了,我们没有地方可去。有时候我想,高考毕业应该听爸妈的话的,也许那样我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把我人生的痛苦和失败都推卸成他们的责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过来。但我不想告诉L这些。即使在心里对着三年前的L说了一百万次果然还是应该和你一起死在十八岁,面对眼前的L我只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应该不会回来了。
我们在距离我家小区还有一个路口处分别。祝你前程似锦,还有,别忘了给我转账啊。L挥挥手,瘦削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怎么在最后还要设计这么乱七八糟的台词。他真的没有成为一个好演员的天分,看着L的背影,我在心底偷偷地、苦涩地笑了。
在我身上,有一种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什么、就被夺走并且摧折的东西,因为根本没有机会想清楚,所以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大学室友在一次寝室聚餐后对我说,你太扫兴了,下次我们不想和你一起出去玩了,作为大学所在城市的本地人她连排挤都显得坦率,我只能说好。其实我也搞不清楚她们在看前三十分钟就把结局暗示得明明白白的烂片时到底为什么真心实意地哭作一团,我只能在一边尴尬地咬着吸管吸我的可乐。大学老师在职业教育课上说,你们要找到自己人生的passion,如果热爱自己的工作,那每一天都可以过得幸福。但,幸福对我来说很陌生,就像一个教科书上一笔带过的非考点,如果闭卷考默写,我一定回答不出它的名词解释。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只模糊地知道我不想要什么、想要从哪里逃离,而就算这些要求被世界拒绝我也会沉默着接受,这就是我在整个人生里被悉心教导的全部美德。在内心深处,我真正想要的是连自己也知道绝无可能实现的东西。在十八岁的毕业典礼上、L祝我前程似锦的一瞬我就明白了这一点,与此同时,我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会继续忍耐这些,继续活着。
回到家,爸爸把盛着凉拌海蜇的盘子擦着我的脸摔在墙上,妈妈边哭边扇我耳光像在拍打旧大衣上的霉。你干脆永远别回家,死在外面好了。说得好像不是他们逼我过年一定要回家一样。次日我买好机票,登上飞机前,我把微信余额里的三千块都给L转了过去,他很快给我发来欠条,欠条上他的字迹和我印象里他那篇优秀作文上一样的隽秀、倾斜,我盯着照片里L手写的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看了一会,轻轻地笑了。我拉黑删除了L的微信。飞机起飞。
飞机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时间回溯到很久之前,久到我还是放学后不必去补习班,可以写完作业就看电视,坚信自己长大后一定可以通过努力获得幸福的年纪。年幼的我踩着厚厚的白雪来到江边玩耍,看见年龄相仿的L腰际以下一半身体冻在江水里,另一半身体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校服衬衫,他抬头望着天,我随着他的视线向天上看去,那里除了灰色的云层什么都没有,较薄的云层被躲在其后的太阳镶上黯淡的银边。我将视线收拢在L身上,他苍白的脸颊上那颗痣如此醒目,我的心脏里似乎有什么被撬开,融化,汩汩流淌起来。春天就快来了,我用手围成喇叭状对江心的他喊话,再坚持一下,等冰层化开你就可以得救的!隔着白色冰冻的江面L温柔地笑了。不会的,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就会被淹死。他说话的时候有雪花飘进他嘴里,我藏在牙齿后面的舌尖上,也一闪而过细微的寒意。
在梦里,我就知道那是一个梦。因为家乡的江水在冬天并不会结冻。在我所乘坐离开家乡的航班那洁白而坚硬的机翼下方的空气里,慢慢地、无可辩驳地蔓延开一个注定降临的春天。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因为时间不太够随手写的,依然是熟悉的迷航。
欧内斯特主视角,深潜者状态。可怜的阿深活在背景里。
————正文————
当一连串气泡在耳边炸开,欧内斯特被惊醒。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远远的大片浅滩映入眼里。他在哪?也许遇上了洋流吧
该回去,这是第一反应,他知道重新潜回海底不是什么费劲事,他现在活力充沛,才不像那些因为细小脆弱而滞留的小鱼小虾。但是他还不想回去,尽管浅海的阳光太明亮有些刺目,水压太低让他的脑袋轻飘飘晕乎乎仿佛水母的触须舒展开去,也许可以被称为另类的高原反应。
而且这里离岸太近了,可能有人,这里有一万个理由让他离开。
可欧内斯特就是一甩尾转身朝那生长着柔软翠绿的海草的礁石游去——而不是返回。
一条鲨鱼游在他五十码开外的位置,有着光滑的,阳光下七彩流溢的皮肤。身体修长,尖尖的三角形头部,两个背鳍较小。嗯,那是一条丝鲨,事实上也只有它们拥有这样闪闪发亮的漂亮外表。
丝鲨不算一种特别大的鲨鱼,所以当欧内斯特这个有它一大半的怪家伙冲到面前时,可把它吓了一跳。
这种鲨鱼有着猫似的竖瞳,并且在愣愣地盯着他看。
这种比拼耐力的小游戏没有进行多久,欧内斯特觉得好笑,就扭转躯干肚子朝天笑起来。一小串气泡浮起,他看着这些闪光的小东西往上去,不见踪迹。
太亮了,于是他翻过来,丝鲨充分展示了它那物种的外向与憨厚,好奇地绕着他转了半圈,并试探性地咬了咬他的脚。
有点痒,欧内斯特下意识抖了抖,又保持不动,他知道这只是这些严重近视的大块头确认眼前的到底是食物,另一条鲨鱼还是人类的一种方法。
看来它是对一条深水鱼没什么兴趣。只是转了两圈便慢悠悠往远洋游去了。
欧内斯特也没有继续烦它,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吐出一串泡泡,加速从中穿了过去。一阵眼花缭乱,打散的气泡不论消失还是上浮都更快了,但自娱自乐的欧内斯特没有在意。
这样又漂了许久,他停在一片海草上,这块礁石实在不同寻常。眼熟,欧内斯特盯着他,慢悠悠侧过身。那是个非常大的东西,一端拖着一长条,另一端是一个半圆弧,两边各有一个爪。
这是个锚,船锚。欧内斯特恍然大悟,尽管水草覆盖了金属的表面让它的形状难以辨认。
他想起放锚和收锚时链子碰撞的沉闷声响。如果锚在这里,那么船在哪呢?
往下就是他想不到的了。
欧内斯特剥去了一些水草,在多年的浸泡和植物的风化作用下,即使是钢铁也没有那么坚硬了,他不太清楚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于是他选择游开。
沿着浅海的珊瑚礁游动,欧内斯特发现了一群游得张牙舞爪的鲨鱼。
体型更大,集群行动,浑圆宽大的头,看来是一群加勒比礁鲨。它们正在进食,混乱的游动把海水都搅浑了,入目之处全是细小的不知什么肉的颗粒。
这是群神经敏锐,而且现在兴奋过度的礁鲨,拜访它们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
欧内斯特贴着海底从它们身下慢悠悠地穿过去,半路还颇有兴致地转身观察了一会儿,只有一大片雪白的肚皮。
这个视角真是有些奇怪了,但是挺好玩的。他没发现自己正在微笑。
停留了许久,他还是换了地方。
更加僻静的地方,足够欧内斯特放松手尾沉下去,像人似的趴在礁石上,用指蹼拨弄吹出的泡泡。
这已经是第三种鲨鱼了,也许不久会有第四种。他看着远处一抹极具辨识度淡黄色的鲨鱼游过,如果还不能结合着判断出这是哪,就是小看他了。
这里是鲨鱼伊甸园,在巴哈马群岛附近的一片海域。
哦他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某个人有天一起在这潜水,可惜计划总是踩着变故留下的脚印。
虽然只是他一个人在这,也可以算是成功了吧?
即使是这么想也无法忽视心里那点淡淡的失落。他做了很多走了很多弯路,终于回到了自己该待的地方,深海的重压,黑暗还有耳边他终于得以理解的呢喃,这些才能让他烦躁的大脑安静下来。尽管他还是挥不走那些失落。
他抬头看,水面好像很远,阳光映射下光影模糊,其实不远,他可以飞快地冲上去,跃出水面,再像最灵活的海狮一样钻回来——甚至不溅出水花。他知道这些不算什么。
好吧,也许水花还是会有一点的。
可是欧内斯特只是看着,尾巴在水中缓慢地摇晃。别傻了,他不是爱丽儿,去水面做什么?况且他讨厌没经水过滤的阳光,刺眼。
即使他不会被潜涵症困扰,也没有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也许……该回到深海去,这些现在的他已经没法负担的思考开始让他厌烦了。
可是,欧内斯特疲惫地拨一拨水,摇一摇尾,浮上来一点开始游动。他不想——至少现在,还不想回去。
哦,一只黑鳍鲨,第四种,我就知道。欧内斯特瞄到一抹飞快闪过,迅捷的影子。
如果他愿意,可以再往北去,他可以搭乘洋流的便车,墨西哥湾暖流会像发射子弹一样把他送上去,横渡整个北大西洋,甚至达到北海。
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岛,他还可以在那短暂停泊。然后?也许继续北上去骚扰圆滚滚的海豹。
还是算了吧,指不定谁骚扰谁呢,况且在北极要找热泉喷口给他暖爪子太困难了,肯定在那之前他就冻得受不了了。如果他的思想能够自由游动,那必然是环绕了世界一圈才恋恋不舍地回归。
真是奇怪,明明他怎么小,海这么宽广,他可以乘洋流北上却不知道要游上几个月还是几年,而他在这么广阔的地方,一辈子也游不完,依然感觉不自由。
欧内斯特又想回到深海了。黧黑的背景下柔和的絮语可以让他暂时摆脱这些无用想法的干扰。
在那里他能够平静,而不是在这自寻解不开的苦恼。
那,这样吧,假如他找到了一只双髻鲨,他就回去。给自己找点事做。
看来只有达贡知道他给自己出了个什么难题。欧内斯特漫无目的地划着水。
他是不是在兜圈?通常来说不会,但是他刚刚好像没有记路,回海底的路线是忘不掉的,这儿有没有来过就拿不准了。
在越过一片仿佛长毛地毯的海草之后,眼前的景象骤然一浅。很显然他已经靠近了海岸,认知中的危险地带。
欧内斯特停下来,原地沉思了一会,开始对着沙砾一顿挖刨,来来去去水里一片昏暗。许久他上浮一些避开沙子。观察起两手间的战利品。
一只白色的贝壳,里面空空如也;一小块石头,有些许透明的质感,杂质装点其中形成的花纹挺好看;一枚十美分的硬币,看样子还挺新呢。
在海底,这些和他一样渺小,被埋在沙底的小东西,偶尔给他意想不到的喜悦。还记得很久以前,他还会笨拙地为别致石块系上绳结悬挂起来。
欧内斯特又顺着斜坡下去,再遵循直觉给出的方向搜寻,又是一大片礁鲨,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珊瑚和水草一样,在水下静止不动,但欧内斯特有时候会想象:它们附着在石块上,被一只螃蟹或者别的什么动物搬去。它们会抱怨座驾的颠簸吗?又或者怀着对故乡的恋恋不舍,以及对目的地的不安与期待?
不管怎样,他停止自己的浮想联翩,没有小螃蟹会搬这些石块,所以这事不用考虑。
寻找双髻鲨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和困难,他遇见且能辨认的就有五种了(刚刚发现了一只灰靖鲨,样子可真凶),还有许多呢,只是他不敢妄下定论罢了。
在这里,鲨鱼乐园,这些被捕鱼网,水温变动,捕鲨和污染困扰的“海洋之主”十分惬意怡然。欧内斯特现在没空想这些,他的脑袋里早装不下这些空泛又枯燥还惹得心烦的长篇大论了。说实在的,他以前是什么忍下来的呢?
现在,他只是一会儿跟从某一条鲨鱼,听凭它用友好的轻咬来辨认,过一会儿又独自潜游,远离一切活物。
即使是兜兜转转一无所获,欧内斯特也认定了自己在好好完成任务。
——直到他真的找到了双髻鲨,确切一点,它的骸骨,这种独特的骨架只有双髻鲨有。
并不是所有鲨鱼都非得要不停游动保持呼吸,但那只鲨鱼已经变成底下一堆安静不动的白骨。这就让他不由得联想这美丽独特的矫健造物是因何从优雅迅速变成疲劳迟缓,最后永远沉寂。
即使只是白骨,他也是找到了双髻鲨。欧内斯特停在那堆骨头上方,回环地游着,卷起的沙砾绕着白骨腾起,又因为无可依靠而沉下,接着再被卷起……
他依然看着那堆骸骨,这种独特又害羞的罕见鲨鱼,他也是至今才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它当然仍是一条鲨鱼,不论是不是只剩了骨头。而它的骨头,也许用不着多久就会被啃食殆尽,最终变成他游动时卷起的沙砾。
但是——这还是一只鲨鱼。
它曾经活过,游过他的思想,优雅又迷人,就像是……
——欧内斯特飞快地朝海底游去,尾鳍有力地拨开水流。远处,螺旋桨的轰鸣诉说这一切骤然落幕的原因。
——end——
文/米琪雅
评论:随意
创作时间比预期长了两倍,反反复复改的部分比一口气写的时间还要长,总之请吃(期待搓手手)
是和以前不太一样的风格!
来归
【岗哨】
老张上班兢兢业业,即使被人开玩笑说:就那荒废的火车站根本没必要每天去看,他也会把脸一板,非常较真地摆手:“那怎么行,国家让我看着,就得每天去看!”
他每日提着钥匙检查根本没人的车站,已经持续一年多。冻得能呵出白气的冬天,响早号的时候天都没亮,靠近火车站的那根旧路灯还发着昏黄的光,挂在路灯杆上的广播音箱断断续续响两声走音的小号。老张偶尔斜着眼睛瞪它,倒也不指望因为这一眼就让声音清亮些。
旧牧坪镇在四年前开始搬迁改造工程。
这里曾是军事基地的生活区,大批随军家属拖家带口来此落地生根,饿了渴了要吃喝,头疼脑热要看病,生了娃娃要上户口上学,几十年人来人往几番拉扯,鼎盛时期也有六七万人定居,把一片飞沙走石的荒漠戈壁,硬生生建成五脏俱全的小城。
但,随着原本的历史任务顺利收尾,加上附近最大的河流改道影响了环境,四年前政府决定让牧坪镇搬迁,和旁边的县城合并。第一年还时不时因为分配方案等弄出点动静,第二年第三年,大家逐渐接受了这件事,高高兴兴地搬去新家新镇。一些念旧的老人家,梗着脖子回忆当年付出多少青春汗水,但被人做思想工作“这是配合国家政策”,也会把烟头默默按灭在发乌的搪瓷烟灰缸里。那不再雪白的缸身周围一行字:为人民服务。
老张年纪大了,早上起来会肩颈疼,他抬起右手压着不对劲的那块肉,顺势朝火车站的方向瞅了一眼。
“诶诶诶!你干啥呢!”
他一声暴喝!小碎步地往前赶,心里还抽空琢磨,咋这个时候有人来?
乌黑的铁门牢牢锁住不再使用的火车站,周围一排围栏有两米高。门前那个人听到老张的声音,放开攥着栏杆的手,慢慢转过身。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裹在厚厚的粉红色羽绒服里,她像一个被抓个正着的小偷,慢慢高举起双手。定睛一看她手掌五颜六色的,是坠着绒绒球的毛线手套。
“不知道牧坪镇搬了吗?火车站都关了,有啥好看的?大冬天的冷不冷啊?”老张一看小姑娘年纪比自己孙女只大一点,硬邦邦的语气就软了,连着问了三个不相干的问题,脑袋可算打过弯:“你是谁……谁家的小孩啊?来干嘛?”
小姑娘笑起来甜甜的,眼睛弯弯。“我知道,我就是想来看看,报备的材料我都带啦,但是岗哨要晚点才开始办手续,就想拐过来看一下火车站。不冷的,我穿得可暖和了。”
老张脸色又缓和三分:“是出去上学的孩子吗,趁封锁前再看一眼?”
小姑娘轻轻摇头。
老张送她去岗哨旁边的办事处做登记,看她有条不紊地从包里掏出身份证复印件、驾照和介绍信。办事处的文书已经四个月没遇到外人申请登记,翻登记簿还翻了一会儿,他们一起看着小姑娘把冻得写不出字的圆珠笔对着嘴巴“哈”了一下,然后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贺小女。
老张在心里想了半天,过去三十年他看过多少孩子在牧坪镇长大,离开,再也没有回来,可这名字他没一点儿印象。
等小姑娘带着通行证开车进了牧坪镇的大门。老张又想起,那介绍信上事由写的访友,担保人写的“赵明松”。
赵明松,赵明松……老张感觉自己记忆是不大好了,赵明松九年前退休,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牧坪镇,听说在温州定居了,孩子几年前考上了大学,成绩特别好,但是前几年好像出了个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来着?
老张念叨着回去要打电话问问儿子,说不定会知道,看着小姑娘开的那辆车在笔直的马路上拐了个弯,消失在路口。老张又担心起来,这孩子看着也不是牧坪镇人,她在这住三天,能住好吗?
【日记】
贺小女自己完全没有这种担忧,她拿着通行证去了牧坪镇的招待所。她很熟练地一个大转,完美地停进了停车位。不过这停车场空荡荡,完美也全无必要。
前台是个敦实的大姐,对居然有人来住招待所感到惊讶,但她立刻想起三天前有人打电话交待,说是当年赵部长女儿的朋友,知道现在牧坪镇没外人,大家也快搬空了,孩子想过来看看,麻烦提前清出一个房间。
贺小女伏在前台的高桌上写自己的名字,前台大姐看着连连夸:“这名字好,这名字好,一看就是家里的小宝贝,真可爱。”贺小女笑着晃了晃脑袋——哪个长辈看了都得夸,多水灵一小姑娘。大姐拾掇的房间在二楼,小女提着行李箱往上走,大姐一开始没留意,瞅了几眼又叫住她:“小姑娘,你这腿怎么了?”
贺小女还是笑:“我没事儿!几年前受过伤,但我走路稳着呢。”
谢完热情的非要帮她提行李的大姐,贺小女把箱子四仰八叉地摊在地面上。现在房间里有暖气,她一进来就被热气熏得脸红。贺小女把坠着绒绒球的手套取下来,暖呼呼的毛线帽子也取下来,最后把羽绒服也脱下来了。她在床上侧躺着,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只能看到身体线条的平静起伏,像一只缠满毛线的猫。
她安静地躺了五六分钟,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种死亡般的寂静从她身上突然生发,好像她在人前的言笑晏晏都是另一个人。她盯着自己的斜前方,对着空气发问:“然后去哪里呢?”
贺小女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日记本,习惯地摸了摸封面,打开看了起来。
——冬天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那么冷那么黑就能起床,虽然只是努力把昨晚没做完的作业快速几笔搞定。牧坪镇很大,装下我的整个童年,可我转学之前,徒步从东门走到西门,居然只走了一个半小时。原来身体幼小时,对世界的看法真的不一样。
贺小女在来的路上把这本日记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在飞机上看,在火车上看,在喝多了奶茶而睡不着的夜晚翻开看。日记中描绘的旧牧坪镇,在贺小女的脑中早化作一张细细的地图,比如她现在所在的招待所,有人用青涩的笔触画一个圈,旁边记录:XX年X月X日,回家的时候在这里迷路了,被父亲找到时大哭。
她支着枕头坐起来,直视前方。一个六岁的女孩,梳着温柔乖巧的齐耳短发,不发一言地站在她的床边,伸出双手。她犹豫着将那本日记递到女童的手上,对方理所当然地消散在空气中,就像她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房间里。日记本在空气中停滞了一秒,然后轻轻地跌落在有些古旧的红色地毯上。
贺小女想起刚刚在火车站,她好奇地看过去,是因为她看到了一名梳着马尾的少女,少女戴着夏日的太阳帽,蓝色的长裙随风飘起。少女不合时宜地站在寒冷的台阶上,微笑朝她挥舞手中的火车票。如果老张再晚来一分钟,贺小女就会对着那个方向挥手。
她的手指拂过日记本上被摸到有些褪色的名字:赵青芃。
“贺小姐。”赵明松把日记拿给她的时候,脸上表情冷肃得有些吓人,“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们两家永远不会认识,不会有交集。”
他不想叫我贺小女。因为这个名字太亲昵了,带着点喜气洋洋的怜爱,更何况这个名字和他女儿的死亡永远绑在了一起。小女微微低着头,执拗地一再表示:“赵叔叔,我想去看看牧坪镇。”她没有特意去看向自己的右侧前方,因为她早已学会如何不表现得异常。在那个方向,身上尽是淋漓血液的赵青芃坐在椅子上看她,眼神无措,好像在为给她添了麻烦而不好意思。
赵明松喉咙动了两下,艰难地同意了。“她如果早点说想回去看看,我早就可以带她回去……”赵明松十分不舍地把日记本交给了小女,忍不住又叮嘱,“请一定要带它回来。”
贺小女点头,脸上是讨人喜爱的笑容:“我带她去看看,再带它回来。”
她不介意对方怎么理解这句话,是代还是带,是她还是它,很重要吗?关于只有她能看到的赵青芃,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显得无辜到可恶。即使不谈幸存者身上背负了亡者“为什么是你活下来”的诅咒,她也付出了自己的代价。
她连自己是贺小女这件事,都花了很长时间拼凑。
【学校】
牧坪镇靠近东门的位置有一个小区,赵青芃十岁之前都住在这里,因为在牧坪镇的最东侧,还安排了校车每日往返去学校。牧坪镇的学校是打通在一起的,小学的教学楼顺着一道回廊就可以走到初中,初中的教学楼再沿着一条螺旋上升的石阶就可以来到高中,牧坪镇的孩子就在这里上学,可以一直从小学上到高三,再用高考作为跳板离开沙漠的深处。
——我本以为我会在这里高考,我一直期待像学长学姐那样帅气地穿过幽暗的螺旋石阶,好像只是走过那个转角,就会来到成为叛逆大人的世界。离开是这么猝不及防的事情,等我意识到我没有做好准备,牧坪镇已离我如此遥远。
三座打通的教学楼全部锁着门,贺小女沿着围栏看向这些存在了很多年的建筑,周围的设施陆陆续续更新,原本的砖墙变成了欧式围栏,后来又更换为更简洁的款式。小学教学楼的门口曾经有一座笨重的喷泉,青芃的日记里写每次到冬天就坏,四年级的时候终于拆掉变成自由活动小广场。
贺小女走到路边,往来的风都是安静的,没有一辆车经过。已经褪色的校车时间牌耷拉着悬挂在那里,昏迷不醒。赵青芃在日记里写了一件事,小学一年级,校门口出了重大事故,放学的小孩子被经过的轿车卷到了轮胎下,接他回家的妈妈亲眼看到自己孩子的血液和脑浆喷洒了一地。这件事之后,牧坪镇学校门前的街道在上下学时间段禁止其他机动车通行。
贺小女将目光投向这条曾经带走性命的街道。她往前踏了一步,感觉不存在的粉雪在她脚下松软的彼此摩擦。她看到两名少女躺在地面,在牧坪镇发灰的马路上,血液鲜红,散发夏日才有的腥臭。她耳朵里填塞了来回震荡的轰鸣,那是刹车片仓促的尖叫和锁死在胸口的求救混合的臆响。右腿打过钢钉的位置开始幻痛,她吸了一口气,食指对着虚空转圈,模拟螺丝拧动的轨迹,一圈两圈三圈,叮,一根不存在的钉子被她起了出来。她熟练地安抚着自己的大脑,没事没事,早就不痛了。惯性地扯动笑容,抬起头,街道上只剩下赵青芃的尸体,对方眼球缓慢转动,和贺小女视线相交,然后她翕动嘴唇。
——下雪了。
贺小女抬头,真的,鹅毛一样的雪,纷纷扬扬。贺小女成长在南方,根据父母的说法,她从未见过落雪,作为贺小女应该感到惊奇而快乐吧,可她这么平静,就像已经在生命里看过千千万万次。她像查验代码bug一样分析自己的想法,那些因没有见过而产生的憧憬,是否是文化中被附加的预期,真正一无所知的人,只会对未知不分真伪地全盘接纳。
贺小女每次看到日记里那段事故的描述都会感到疼痛,这种疼痛是因为赵青芃在书写时也因生命的脆弱而疼痛,还是贺小女被触发了记忆的开关而共鸣,她无从得知。
那场事故同她过往21年的记忆一起从身体里清除了。她醒来的时候,疼痛如潮水周而复始在体内循环,她想要忍耐,却不知道为何忍耐,她对着雪白的天花板小声啜泣,直到有人冲进来检查,然后很多张她根本不记得的面孔交替来到她面前,他们自称是她的父母,她的挚友,她的医生。
然后她问:那么,我是谁?
【游乐园A】
雪越下越大了,贺小女一直没弄明白下雪要不要打伞,但她摸了摸帽子,发现晶莹的雪花没有融化,于是任由自己被大雪落满一身。
从学校走到游乐场要走一段时间,她把围在脖颈的柔软围巾往脸颊拉高,侧过头,赵青芃无声地走在她的右前方。赵青芃看起来是高中生,穿着灰青色的校服,袖子灌满了风,她的脚步有十二分期待,仿佛随时可以跑起来。
我永远想不起来自己高中时候是什么样子了。贺小女平静地接受被记忆流放的事实。确认她因脑挫裂伤失忆后,父母虽然担忧,这种担忧又被女儿苏醒的喜悦穿插打散——所有医生都会告诉家属,昏迷四个月以上的植物人清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与变成活死人相比,只是失忆已经是天大的运气。
不能说“只是”,毕竟她身上有极为可怕的骨折、撕裂、挫伤、失血,但她活下来了。
在另一个女孩当场死亡的映衬下。
贺小女忍不住再次看向赵青芃。她遗忘了所有的事情,可是她如此强烈,如此清晰地记住了赵青芃的脸。因为这是她苏醒之后唯一记住的面容,她一度以为自己才是赵青芃。
这件事很快变成了父母心头的一朵阴云。
一开始谁也没发现,毕竟关于那场事故的任何信息,大家都小心谨慎地不提及,直到有一天来陪护的母亲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她们两人的证件照,也许是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母亲保存下来的,贺小女很随意地指向其中一张,问母亲:“和我一起受伤的这个女孩,她怎么样了?”
母亲的表情变得奇异,她仔细地看着贺小女手指所指的位置,再看着她,对她说:“乖小女,这张照片,是你啊。”
贺小女不能清晰地回想当时的心境,因为每一次事后反刍只不过是在自行演绎她想要的结果。彼时她被虚无的幻痛和耳鸣折磨,可母亲的这句话让她在心的深处推开了一道门,一种大梦初醒的恍然,喧嚣和疼痛也要为恍然退却片刻。原来这才是我啊,那么在我脑中唯一记住的那张脸,她是谁呢?
就从那一刻起,赵青芃开始出现在她的身旁。各个不同年龄时期的赵青芃,在无人知晓的空气里,沉默、羞涩,像一个幽灵。或者,她就是幽灵。
贺小女短促地笑出了声,“哈”的呵出了大量白气。赵青芃转过身对她指指已经荒芜的游乐园,而后手撑着围栏,轻巧地翻了进去。
这座游乐园在赵青芃的笔下,是她儿时的无上乐土,她写第一次在游乐园坐到旋转木马时有多惊艳快乐,“只想在木马上坐满一百圈,但爸爸妈妈不会允许我这么任性,因为还有别的小朋友眼巴巴等着”。游乐园起初半边都是梨树,另外半边搬来两座滑滑梯和小隧道,对没有娱乐的小镇孩子们也够用。后来,也许是领导的小孩到了向往游乐园的年纪,他们沿着游乐园周围建了一圈铁轨,购买了一台会呜呜鸣叫的红皮小火车,每次开放的时候鸣钟三下,小火车就慢腾腾又气势汹汹地绕着游乐园开一圈,轨道上留下一长串小朋友莫名其妙的惊声尖叫。
有了小火车,旋转木马、跷跷板、蹦床、海洋球乐园、八爪鱼旋转机等等小朋友的幻梦制造装备,陆陆续续都搬进了这里。梨树沉默着一步步忍让,又一棵棵被移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妄想出来的千树梨花落晚风,轻易被快乐的记忆覆盖”。但器械会坏,孩子会长大,最早在游乐园欢笑玩乐的小孩子们上完小学、初中、高中,离开了,而更晚的那一批小孩又不再被这些设备吸引,于是蹦床破了大洞也没有人修理,旋转木马的启动亭常年关闭,海洋球乐园大门紧锁,小火车再也没有启动。
赵青芃确认要跟随父亲转学去温州的那年,她开始频繁地来这里。她不再看那些儿时曾钟情无比的设施,好像多看一眼就会生出哀伤的不忍。她最喜欢来到一个以前不怎么踏足的角落,那里陈列着牧坪镇军事基地淘汰下来的废弃装甲车。
——我到这时才发现,这架装甲车居然不是模型,因为它的驾驶舱可以打开。我小心翼翼地从顶盖跳下去,里面的空间非常狭窄,充满尘土呛人的味道,还能看到一些积年陈腐的落叶和碎裂的蛛网。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空间,在这片黑暗里很安心。
贺小女本以为这里的设施会原样转移去新牧坪镇,当她看到和日记记述一模一样的装甲车,有些吃惊。她很努力地踩在履带上爬到车顶,用力抬起更加难以打开的顶盖,看到了时间停滞的落叶和蛛网,现在还有簌簌的雪花,不为所动地下坠。她一样小心翼翼地下到驾驶舱,看到无法使用的操纵杆和踏板,还有可以让整个人靠躺着的座椅。她放松了身体靠过去,没有关上的顶盖正对着她的头,让她能看到一小块圆圆的阴云,浓郁得像是在发脾气。
雪花吹起,雪花飘落,雪花点点在她眉心。
【游乐园B】
这座游乐园所有陈旧的古老的半坏不坏的设备,都留在了原地,它们被牧坪镇抛弃了。贺小女想起她努力复健的这一年半,她去看了“贺小女”以前很喜爱的玩具总动员系列动画,每一个玩具在主人搬家的时候都渴望一起跟过去,但只有最被重视的那个丢失了,才有被多问一句进而寻找的资格。
新牧坪镇会有自己崭新的红皮小火车,他们会和合并县的小孩一起自由自在的嬉闹,那是属于他们的故事。贺小女来到旧牧坪镇俯瞰赵青芃的童年,但她付出了数倍的精力,试图重塑贺小女的人生。
赵青芃有写日记的习惯,贺小女没有。父母找出从小到大珍藏的宝物,给她絮絮地念叨小女是个多么乖巧可爱的孩子,很会撒娇,又甜又软,家里有多少三好学生的奖状,曾穿着什么衣服在晚会上表演,初中被小男生写情书,害羞地带回家立刻被发现,备战高考的时候赶上叛逆期,和父母吵架,短暂地离家出走又飞快被找回,喜欢吃的饭店关门了还偷偷在被子里哭……她一件件听完看完,翻看自己高中初中小学的笔记本,陌生的笔迹,陌生的故事,又询问了很多应是自己朋友的人,摸索着找到贺小女在用的社交平台账号,每一条动态每一条记录她都看了。
她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她唯独对赵青芃的脸记得极熟。她见过形形色色的赵青芃,在她身边,或坐或站,有时候默默流泪,有时露出笑容,她一旦尝试接触她,对方就如朝露,在恍神的瞬间消失不见,只剩她掌心一点凉意,让她坚定一切不过是幻觉。
会不会贺小女和赵青芃是好朋友呢?贺小女曾这样思考,但双方的家庭都予以否认。两个人在同一所大学,但不是同一个班级,也不是同一个院系,在此之前各自的家人朋友都从未听说另一个人的名字。贺小女去查了三年的排课表,只有一次的礼堂大课是重叠的。
那个不幸的夜晚,赵青芃和贺小女一起等待在那个酒驾者冲向的站台,千真万确,只是偶然。
与她面谈的医生分析,或许是因为贺小女在车祸这件极具冲击力的事故发生时,看到的最后一眼的景象是赵青芃的脸。他确认过贺小女的精神状态后,给她看了当时的事故监控录像。在车失控冲过来的瞬间,赵青芃用力地试图推开贺小女,贺小女仓促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刺耳的刹车声。有人闭上了眼睛。
贺小女与赵青芃素不相识。这件事奇妙地梗在贺小女的心里,让她像吃了巨大鹅卵石的饥饿蟒蛇。这样和她命运交融的人,怎么会是陌路。她发疯一样地收集赵青芃的一切,寻找赵青芃的社交账号,寻找赵青芃的生活痕迹,询问她的过往,她的回忆。贺小女觉得赵青芃活在她的呼吸里,如果还有人能更真切地感知赵青芃,那只能是贺小女。
赵青芃的脸挡住顶盖那片圆圆的阴云,她好奇地看着躺在下方的贺小女,像雪花一样轻盈地飘进驾驶舱,她和贺小女额头顶着额头,互相在彼此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贺小女对着赵青芃轻轻呵气,白色的雾不受阻隔地飘到上空消失。
从游乐园离开前,贺小女顺着小火车的轨道绕着整个游乐园走了一圈,积雪、落叶、偶尔还有薄薄的一层冰。她踩在细小的枕木上,脚底传来空洞的触感。在一棵油松下,她们捡到了一本小学生的习题册,看页码旁边的日期,它无知无觉地在这荒芜乐园里呆了五年。贺小女看向赵青芃:“要带走吗?”
赵青芃摇摇头,于是两个人把它放回原处,继续踩着空洞的枕木离开。也许她真正希望留下的是她自己的日记,贺小女想,但是这不行,因为她答应了赵叔叔,要把带来的一切还回去。
【电话】
中午在牧坪镇的食堂吃饭,食堂里还有二十多个人,众人小声地交谈着,有种安心快乐的气氛。今天提供的简餐是宫保鸡丁、蒜蓉菠菜和孜然羊肉,一份盛惠15元,旁边的大锅里还有免费的紫菜汤。贺小女端起餐盘在靠近落地窗的桌子上吃得很香,她的手机适时响起铃声,她看到来电名称,脸上熟练地露出笑容。
“乖小女,到了吗?还好吗?吃的喝的都适应吗?我好担心啊一定很冷吧……”一接通手机,妈妈的絮絮叨叨就快速流进耳朵里,小女笑嘻嘻地一一给她回应,熟练地安抚她的心,说着都好都好,就呆几天,很快就回。她能察觉到母亲对她执意来此抱有不安,但对方不想尝试解开心里的疑惑,因为那不但对现实毫无帮助,也许还会让曾经存在的裂痕更加险恶。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在触及更深层面的对话前转换方向,她还是那个很会撒娇的小女孩,而妈妈还是那个儿行千里始终担忧的母亲,三四分钟后,对话似乎陷入了尴尬的空白,贺小女意料之中地听到对面说,“妈妈就不打扰你了”,她轻轻笑着摇头,然后回答她:“这怎么是打扰呢,跟妈妈讲话我最开心了。”
贺小女不知自己过去和母亲的相处模式,她感觉到彼此的地位与通常家庭不同,母亲变成了那个紧抓着一切不放需要被安抚的对象,而她拥有了至高的权柄,因为她的父母比她更害怕重新建立的关系毁灭。
她看向落地窗反射的倒影,看赵青芃坐在她对面小口地喝紫菜汤。贺小女刚醒的时候,她长期发呆,经常睡觉,偶尔思考一下自己是谁,她也会这样看着窗外,不知道在看风景,还是在看别的什么。母亲最喜欢坐在她床边给她讲,取这个名字曾经让他们家吃了多少苦,好多人说万一你们再生一个,大女儿的名字不是很奇怪吗?爸爸妈妈就要一方面感谢对方的好意一方面坚定地说,不会再生啦,小女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贺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姓,贺小女这个名字,是父母的爱。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秋月梨削成一块块在盘子里码好,如果小女想吃,就会殷勤地喂到她嘴边。
“可是妈妈,你真的确定活下来的是贺小女吗?”面色苍白的少女很少反驳大人讲述给她的事情,她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但那天不知道是什么冲动让她讲出口。“说不定其实我才是赵青芃,而死去的是贺小女呢……”母亲愣住了,秋月梨裹挟着可爱的银色水果叉翻滚到了病床下。母亲的脸色涨红了,像是想挥手给她一耳光的同时羞恼痛苦于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病房门口有推门离开的声音,贺小女后来知道,那是赵青芃的妈妈,那天特意来医院探望她。
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赵青芃的妈妈,即使她出院后百折不挠地尝试拜访,最终松口同意见她的也只有赵明松。那位女儿死去的母亲因为无意间听到的这句话,心瓦解成拼不回的碎片,这使她再也,再也,再也不能忍受看到贺小女。
对不起。贺小女的手指触到落地窗的玻璃上,指尖凉凉。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她只是想在一片白色的空茫里,寻找一点自己可以抓住的东西。
在她对面,赵青芃静静地看着她。
贺小女让自己深深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至少这段记忆她会一直记下去,直到自己记不住的那天。这看起来是废话,但她真心诚意,即使是伤痛,也真的存在过,那是她被拦腰砍断之后长出的新的年轮,是她的身体,她的血肉。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决定等雪小一点,开车去雅努它湖的旧址。
【雅努它湖】
她提出学开车的时候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固执地认为贺小女对机动车产生了PTSD,不知何时会发生的车祸成为心里永久的恐惧。
贺小女再三重申自己对开车毫无阴影,终于还是说服了父母,因为她出院之后表现得如此积极,如此正常,除了在赵青芃的事情上纠缠不休(说来讽刺,她之所以想要学开车,正是为了来牧坪镇),她似乎已经成为了过去的自己,可惜她没办法和记忆一一对照打钩,看今天的日常表演能不能满分。
和甜美宜人的贺小女相比,赵青芃是人群中会被忽视的那一个,她不喜欢社交,没有保存毕业时大家哭着互相交换的纪念册,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找她写——与之相反贺小女的书架上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三大本,即使高考那年这件事已经变得无聊——赵青芃的微博粉丝数不满10人,四年的原创内容不超过30条,她所有的表达热情都用在写日记上。透过她的文字,贺小女能看到那个把自己藏起来的女孩,会为不需要社交松一口气,又偶尔感到有些寂寞,觉得是不是人都应该有非常贴心的亲密朋友,又觉得总应该有人像自己一样,“那也没什么不好。”
贺小女看到笔直的柏油路前方出现曾经的大广告牌,上面嚣张地写着“沙漠绝景美丽湖泊神女之眼雅努它湖”,然后下方的小字写“住宿接待就餐请联系139XXXXXXXX”,她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赵青芃,赵青芃老老实实系好了安全带,把头抵在窗户上闭着眼睛,好像有点晕车。
雅努它湖是突然消失的,它曾经是牧坪镇旁边最吸引外人的旅游景点,这个湖泊有着细软的白色沙滩,大片美丽的芦苇和清澈广阔的湖水。在它被开发起来之前,赵青芃就被父母妥帖地放在儿童推车里带到这里游玩,她用一只陶瓷汤勺尝到鱼汤,鲜掉舌头。父亲洋洋得意地说,啥也没放,就放了点盐,是这里的水好鱼也鲜。
湖水消失后,专家开了两三次会讨论雅努它湖的消失和河流改道的关系,或者跟越演越烈的极端气候也有关联,又或者因为此地地质情况复杂,又或者受到附近的工厂区扩张的影响,最后也没有得出更有价值的结论。总之它消失了,白色的沙滩依旧细软,夏日的阳光依然明媚,湖水不见了,于是游客也不见了。
牧坪镇的搬迁与这件事或许有关,如今无从证实。赵青芃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遗憾,她在日记里写:好想回去看看雅努它湖,即使它已经消失了,但我知道它存在过。她也许曾经和父母隐晦地提到想要回去,也许是她太过于习惯不去要求,这份小小的想念始终被延后,手头总有更需要去做的事,直到她无法回来。
贺小女把车停在一棵孤独的白杨旁边。她畏寒地把耳朵往帽子里掖了掖,又看了看天空。雪在下午已经停了,此处的云层像被梳子犁了一遍,打散成一绺一绺的曲线,露出的天空是灰度很高的蓝。此时接近黄昏,太阳像沉重的蛋黄,躲在碎散的云后逸出一点冷冷的辉光。
湖水消失之后,这里长出了无边无际的白色芦苇,寒风吹过,它们发出窸窣的声响,在窃窃私语“有人回来了”“是谁是谁”“是赵青芃”。贺小女为自己匮乏的想象力感到惭愧,心想若是赵青芃,可能对芦苇的八卦有更生动细致的描绘。
她看过很多雅努它湖是5A景区时期的照片,虽然知道有摄影技巧的加成,她也必须承认那确实是沙漠中的一处盛景:倒卧在湖水中的古老树木,在浅滩里自由嬉戏的寸许小鱼,如同海潮一样规律起伏的波浪,却不会带来海水的腥气,宽厚地接纳投入她怀抱的所有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活了下来,而赵青芃死去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雅努它湖消失了。她原以为有很多东西永世不变,但一座城可以转移,一片湖可以消失,她无法不将此视为某种命运的隐喻,她甚至说不出自己来到此地究竟想要追求何物。自己来这里只是因为赵青芃想要回来,现在她来了,她看到了,她要如何回到过去,如何回到贺小女的日日夜夜。
“赵青芃。”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嗓子有些发紧,“赵青芃!”
她抬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我带你回来了。”
贺小女站在无际的芦苇边缘,身前是苍茫的白,身后是阴郁的灰,而她是一颗粉色的逗点,生机无限,却与此地格格不入。她犹豫着往前,赵青芃突然抬起头,用力将她推开。
就像那个不在她记忆里出现的夜晚。
那个混乱的夏夜,贺小女为了赶另一个校区的活动,在偏僻的站台等车,而赵青芃比她先来五分钟,坐在长椅上,借着广告牌的灯光看书。两个人并没有站得很近。贺小女在打电话,她在站台轻快地走来走去,然后好像发现了什么,挂了电话之后向赵青芃搭话。也许坐着让她感觉到压力,赵青芃将书本收起站了起来。那本后来泡在血泊里的书包了书皮,所以无从得知到底是哪本书,赵明松也始终没有同意拿给贺小女看,这将是她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从命运的这一刻才初次相遇的两人,也许都露出相似的笑容。下一个瞬间,那辆因酒精而癫狂的跑车将死亡送到了。
不,不要。贺小女哀求地看着赵青芃。这怎么可能呢?赵青芃已经死去了,赵青芃只是存在于贺小女大脑的幻觉,人类的大脑是多么神秘,可以凭空制造这么栩栩如生的细节,让她自己都臣服于自己的想象。可她的身体向后方摔倒,是一种明白无误的拒绝。
“别走……”贺小女喃喃自语,她的眼睛刺痛,汹涌的眼泪让她溺水,只能不知所措地喊那个名字,“赵青芃!求求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我已经没有来处,我之所以为贺小女的一切全部崩解离去,只剩下你的姓名是我昔日的锚点,你却要在你最爱的故乡,兀自踏上归途吗!
如果贺小女是对的,如果科学不能解释雅努它湖为什么消失,也许她真的已经死去,而被抽出了灵魂送到她身体里一百次复活的,是再也无法回到牧坪镇的赵青芃,如果她们那天没有在站台对话,如果她们没有相遇,如果她们没有死。
如果命运给她们一个全新的起点,在21岁那年闷热潮湿的夏夜。她们或许会成为朋友,会相约一起来到牧坪镇,在即将永远关闭的六个月前,一起看三座连锁的教学楼,看被抛弃的游乐园,看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白色芦苇。
那样很好,可真实是不会被篡改的绝对。
此刻,她只能失去她。
赵青芃不发一言地露出满足的笑容。她转身向芦苇深处走去,越走越快,无边无际的芦苇,霎那间化作千百万只白鸟,汇聚成不可抗拒的汹涌羽潮,让贺小女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在白色的光带,它们鸣叫着围住贺小女,一圈又一圈,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贺小女的幻痛从右腿扩散到全身,耳朵里是嘈杂的鸟鸣,还有无数声音叠在一起吟诵:“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赵青芃是唯一逆行的光,她自由自在地穿过风的潮汐,在没有人能看到的晚霞的尽头,在依然清澈广阔的雅努它湖水里,平静地沉了下去。
黑暗裹着他,他仿佛睡在某种厚重的液体中。周围没有温度,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
他的同胞们就在他的周围,他能察觉到,他们成群地待在一起,如同某种小动物一般挤在一起。他不知道这些想法是如何冒出来的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些不存在于这片黑暗的东西,包括“黑暗”本身,他毫无记忆,但是他知道。
他还知道他们会出去,在下方更深的地方,有个东西在。他们回应它,呼唤它,而它会引导他们,告诉他们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接着他们将会前赴后继,踩着同胞爬出这里,去外面的那个世界。那个东西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前方是什么,他们又要去向何方,但是他们心中明了,所有的一切已经刻在他们的本能里。
但是不是现在,还没到时候。现在这些“液体”开始流动了,他能察觉自己被推着走,但是要去哪里呢,这里在哪都没区别……
后脑一阵突突的疼痛,碎片发现自己掉在地上,眼前是画着藤蔓图腾的天花板,以正中心的圆形图案为起点,大量的藤蔓向四周辐射开去,逐渐盘成一个新的圆。
他梦见了很久以前的记忆,至于是多久他已经数不过来了,他总是在荒野上行走,时间对他来说只有季节和日夜之分。但那是更早的记忆,远在他踏上旅途之前。
碎片揉着脑袋爬起来,罪魁祸首还四仰八叉地在床上呼呼大睡。床是很大,但是架不住小崽儿的翅膀也大,不知道怎么地就把睡在一边的碎片扇到地上去了。碎片盯着眼前起起伏伏的毛茸茸小肚皮看了半天,还是老老实实把被子给盖上去。
透过窗户他能看见大滴的雨水砸在温室顶端的玻璃上炸开一朵花,如同北境荒野上从天而降的硕大冰球砸碎野兽的脑壳,头骨和血肉同时飞溅开来。这估计会是难过的一天。
碎片把地图在床上摊开,从腰间的小皮袋子里掏出便携式的墨水块和笔,比对着天空中那一团荧光绿的位置开始比划。
小崽儿趴在他的身边,用带着膜翼的小爪子扒着银枪玩,在快碰到枪尖的时候被碎片眼疾手快一把捞回来丢到头顶上。眼看下去是不可能了,小崽儿干脆扒着那两只羊角看碎片的动作。
碎片将墨水块敲下来一点,混在头一晚下雨时放在窗户外的小容器里,黑色的丝线从墨水块上逐渐蔓延开,最后消失在水中,直到整瓶水都变成漆黑的颜色。碎片用盖子盖住瓶子,捏着瓶口晃了晃,直到黑色完全均匀,他这才用羽毛笔沾着水在地图上涂涂画画。地图是用结实的皮纸做成。可以看见一道线将地图切成了两半,左面一方的上半部分已经基本填满,各种图案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而右面却只是轻飘飘写了一个名字:深渊。
“叽?”小崽儿瞅见一个熟悉的地方,在碎片趴在床上专心画地图的时候一只小翅膀垂下去,正打在靠近分界线的一个地名上。
碎片顺着他的动作往那个地名看了看,抬手把小崽儿往上扶了扶,右手依然没停下动作,在一条从北方延伸下来的小路末端画上一个小小的图形,并标注“绿岛”。
小崽儿知道那上面的某些地方,但是他不知道的更多,就像他对于碎片的了解那样。碎片将他从野兽口中救下,带着他四处跑,他似乎是在游荡,又似乎在找寻什么。
碎片和小崽儿坐着那口漆黑的棺材,从玻璃塔顶一路降到温室中,最后在人们惊恐的目光中走出大门,但是周围惊惧的目光不减反增。
外面雨水飞溅,比早些时候碎片看见的小了许多。碎片把小崽儿抱到斗篷下面,让他扒着自己的领口,远远看去碎片原本就不高的孩童身材更是变得圆滚滚。碰到雨水的时候碎片瑟缩了一下,然后抱着小崽儿一头扎进雨幕,向着南方飞奔。
小罗杰斯今天和黛拉一同出门。
市中心的大集市昨天是最后一天,下一次要等到下个月中旬,如果遇上大雨,甚至还有可能推迟,与其坐等不如和黛拉一起去南方的市场碰碰运气。虽说来自雨城方向的商人一向准时,但是迟到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的,尤其是今年的雨水已经降下来了。
黛拉一直垂着脑袋,明显没了昨天的兴奋劲。小罗杰斯只能安慰妹妹不要心急,她总是希望有些事能一蹴而就,然而小罗杰斯知道这种事不能强求。其实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尤其是这场雨似乎没有停息的征兆。
前方的嘈杂似乎佐证了他的想法。
“你留在这里看一下货物,我去看看。”小罗杰斯让黛拉带着货物坐在树底下避雨,自己挤进人群。
“怎么回事?”他扯着一个高大商人的衣角。
“进出城的道路被封上了,需要有猎人陪同才能进出。”
“即使是雨城的商人也做不到请猎人全程陪同,他们这是在开玩笑吗!”
小罗杰斯察觉到有人在拽他的衣角,低头才看见是碎片。小崽儿从碎片的领口挤出一个小脑袋,对着他“叽”了一声。
“怎么了?”碎片举着一张纸条。
“进出的门被封了, 需要猎人陪同才能进出。”
小罗杰斯跳起来试图扒着前面人的肩膀看清楚。人头攒动间卫兵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用长枪指着每一个想要突围的人。就在这个时候小罗杰斯觉得自己的衣服又被碎片拽着了。
“你想出去吗?”
想啊,怎么不想,谁不想出去和雨城的人做生意。小罗杰斯一点头,碎片扯着他的手就顶着人群往前跑。碎片比小罗杰斯矮了一头,但是力气却大得像个成年人,小罗杰斯没来得及挣脱,就被碎片扯到了卫兵面前。
碎片从腰间的本子上扯下几张纸写了写,举到士兵眼前。
小罗杰斯只听接士兵发出几声嗤笑伸手就去推碎片,然而下一秒一阵银光直接打在士兵手臂上,士兵一个躲闪不及被甩到地上。碎片抽出了银白长枪,原本窝在他怀里的小崽儿刺溜一下蹿到碎片背上,利爪扒着碎片的肩膀,膜翼垂下完全盖住了碎片的后背。
碎片压根没看士兵们一眼,右手拎着长枪,左手拖着小罗杰斯,小崽儿挨在他的肩头,对每一个接近的人嘶吼,呼吸间甚至夹杂着火星。注意到这边异动的士兵开始往这个方向集结,小罗杰斯下意识想拉着碎片退回到人群中,出不去就出不去,他还有本地的集市可以支撑,犯不着这么冲出来丢了命。
碎片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拉着他径直奔着城门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