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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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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鸽子呼哨着飞过,向着瓦蓝的天空深处飞去,逐渐缩小成落在视线里的几个小小的点。风筝被鸽子惊扰,陡然失了力气,转着圈儿落下来,挂在树的高处。春捏着线,试图把它扯下来。风筝被架在枝叶中间,很是顽固,春急了,施足了力气一边拉一边踉跄着后退,一不小心踩到小石子,仰摔在地上。“哗啦”一声响。春侧过头,看到的便是地上散了架的风筝,眼泪先于声音从脸颊滚落。
母亲听到动静赶过来,对着这个小土人儿哭笑不得。她提起春,拉起她的手转一圈儿,拍掉身上的土,收拾好散落一地的风筝骨。“妈妈,它坏了!”春跟在后头喊。母亲一面绕着线一面说:“轻轻拉,一边拉一边调整方向,它总会掉下来。你只顾着蛮扯,再好再结实的风筝也得给你扯坏。” 母亲带着春修风筝,母亲修,春在一旁看。“坏了也不要紧,喏,有的是办法。”“再买一个不就好了?”春道。“那天下的风筝都要被你买完咯!”
那时的春是家里得意的小妹妹,吃的喝的玩的一概不缺。家里经商,是当地难得的万元户,最风光的时候宁海街有一半的商铺是她们家的,连带这几个孩子也有许多可供自己支配的零用钱,桌子上专门放了一个盆,里面装着给兄妹几个用的零钱,父母从不过问。那是春最得意、最快乐的时光。
等春十五六岁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就跟猝不及防被扯坏的风筝一样,多的店面被充公,只留下一栋房子。这蛮力源于父母资助的一个孩子。当时父亲看中他聪明机灵,又看他可怜,后爸不让读书,就一直供着他。他也确实聪明,像狗一样能在混乱中嗅出肉骨头,告发春的父亲秦执中是黑心资本家,借此获得了一个机会。这些离春很远,父母尽心维护者家里的和乐,直至出嫁前,春真正需要操心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大姐和二姐分别嫁给了修路工和个体户,没花什么心思和力气,只捡眼前有的嫁了。到了春,一轮一轮相亲,银行柜员她嫌她太油,小学老师又嫌太老实,最后投骰子似的投了一个人,黑而胖,只认识了三周便结了婚,听说唯一的优点是孝顺。少女时代春对于婚姻是否有过梦幻的想象我们不得而知,看样子似乎是没有的,否则难以解释春对于婚后的痛苦所展现的难以言喻的宽容和忍让。丈夫因为冒失丢掉原有的工作,决定去另一个城市打拼,毫无商量地就动身,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有一个妻子。春生产时,还是托邻居的关系,找到了产婆助产。那是千禧年的冬天,春一边照顾婴儿一边洗衣服,双手冻出了疮。马上到新年,老屋里的春联也是春自己贴的,春联是孩子选的,春背着孩子到集市上,对着哦哦叫孩子道:“宝宝选哪个哦?你看看,喜欢哪个我们挑哪个?”孩子随手一指,春就买了下来。这是她婚后的第一个新年,丈夫毫无音讯。在大年初五的那天早晨,春倒完尿壶,正打算拎着去洗,她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手里拎着一袋子不知道什么东西。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她的丈夫。
那是一袋子鸡蛋。听说坐月子要吃鸡蛋,丈夫说。春笑笑,她已经做完月子很久了。但她没说,丈夫也没话说,孩子很识趣地爆发出一阵哭闹。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夫妻俩共同生活之间的唯一声音与话题。丈夫第二天旋风一般地离开了。春想给孩子煮鸡蛋吃,敲开一个又一个鸡蛋,臭了一个又一个。好容易有一个是好的,孩子胡乱飞舞的小手又给它撇到地上,碎了。蛋黄蛋清混着淌了一地。
孩子五岁时,春扭到了腰,这成了春离开老家的契机。她把孩子交给母亲,自己出去打工。又两年,孩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夫妻二人决定把孩子也带出去。还好有孩子,春时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七岁的孩子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还要密,让春一刻不能停歇。这成了她与孩子关系最密切、心灵最贴近的六年。等到孩子上了初中,春意识到这个五官以极其细微的变化宣告成长的孩子正在无可挽回地变成另一个丈夫的模样。春也痛苦地意识到她无法应付两个丈夫一样的人。她逗弄孩子似的问这个从她身体里出来的、却跟她一点儿也不像、张着另一张生疏面孔的孩子:“你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吗?”得到的答案是意料之内的——我会闷死他!春在孩子脸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冷酷与暴力,这让她浑身发颤,孩子紧握的拳头仿佛要落在她身上。孩子不知道的是他曾经的确有两个弟弟或者妹妹——来源于他那个不喜欢带避孕套的父亲,其中有一次还是宫外孕。孩子的好友的母亲罗女士是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医生,当孩子和他的好友在篮球场上嬉笑玩闹时,春不得不去人民医院做人流,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有一瞬间,她希望永远不用睁眼。
回到家,她问孩子今天去哪玩儿了,得到的是假装没听到的安静。春不在意,只是说我知道你跟xx玩得好,下次邀请人来家里玩吧。孩子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春说我有魔法。这是孩子小时候春经常跟他玩的一个游戏,把糖藏在手掌心里,骗孩子说妈妈有魔法,可以变出糖果。孩子对此深信不疑。只有春知道,两次人流都是罗女士安排的,她是一个好人,她的孩子也一定是一个好孩子。
春在孩子的婚礼上受到其他人的恭维,说她有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懂事又成材的孩子,在三甲医院工作,前途无量。这些年,由于年龄渐长的缘故,丈夫的脾气没有原来那么暴躁。春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终于把这个固执的风筝拽下来了一点。她从来不曾问过自己婚姻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她无法给出一个答案,也给不起一个答案。当司仪邀请她讲话,询问她自己对于婚姻的看法和秘诀时,她想到了童年时期被毁掉的风筝,十年如一日的忍耐终于换来风筝的平稳健全,但这是她想要的吗?年幼的自己毁坏风筝时,是全然的痛苦吗?还是有那么一瞬间,为自己毁坏掉风筝而感到快意甚至得意呢?她不知道。她继而想到海,两个陌生人,被投入一片大海,幸运的人能相互扶持,浮到海面上换气,为接下来的考验揪心不已。然而更多的人就这么缓缓下沉,变成尸体后,再次从深海中浮出,对即将到来的种种,无动于衷,从容而镇定。她想到了她的丈夫。在海里挣扎时,她恨他。等淹死了又浮起来,她又开始怜悯他,真奇怪。
她祝愿孩子们能像放风筝一样轻盈地经营家庭,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拥抱,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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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过只是一艘地中海上的短途游轮。
她曾经在那么一小撮人中小有名气,珍珠安妮号,号称拥有地中海上最上流的服务和配置,是奢华的代名词,她不会在乎那些没有听说过她名气的人。
但她终将要在全世界的人们心中瞩目,带着她华丽的裙摆和曼妙的舞姿,以另一种方式,完成她的绝唱。
那不过是一次求救,来自这位地中海上的明珠,而那天,地中海上晴空万里,波涛美得如同王冠上的宝石。
当人们赶到时,只剩下了她支离破碎的身体,混合在三头灰鲸,以及数万条破碎到难以分辨的鱼组成的漂浮物中,填满了目光所能及的全部海面,她高贵的闪着彩虹色光泽的血,混合着和鱼群的血液一同,如同舞女的裙摆在海面上绽放开来。
那本该是一次寻常的求救,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
三天后,第二艘死状相同的渔船出现在新加坡附近,紧接着是第三艘,第四艘……残骸上爬满贝壳和藤壶,船桨上缠满了被打成糊的章鱼,排水口堵满水母,船身外壳上插着脊柱断裂的死鱼,和它们散布满海面的同胞一样的死法。
一个月后,人们终于找到异变的中心,那是南太平洋中的某个区域,途径那里的生物仿佛染上了什么病毒,而后在迁徙的过程中又将它扩散开来,使得整个海洋变得极具攻击性。
联合国派出军队和科考船潜前去探查,然而在抵达的当晚整个队伍便失去了联系。救援抵达时,船依然还和他们出发时一样崭新,而甲板上躺满了像猿猴般自相残杀的人们,但是他们也带回了影像。
那是在浅海与深海的交界处,光影在此处模糊了界限,然而在过往记录中本该空无一物的海水中,他们看见了一团五光十色的东西,只是初步估算,那个东西的长度就已经接近两公里,宽一点五公里。摄像机拉进时他们才看出那是成千上万不同种的水母,从寻常的海月水母,到深海的冥河水母,它们的身体边缘已经模糊消融,连为一体,触须之间紧密缠绕,构建出如同神经网一般的矩阵,一道又一道光在触须间传递,到达神经末梢,这时所有人才看清,那里缠绕着无数条鱼。
下一秒,所有的鱼一起回头,目光对上了摄像机。
阿莱克计算着这个世界在毁灭前还有多少时间。
第三匹马车经过店门前的时候,服务生为他端来一杯咖啡,然而阿莱克只是端起来就放下了杯子。甜腻的味道昭示着咖啡里面加了最新进的一批诺炎花,新到这些花甚至都没有窖藏到成熟的地步,独具特色的酸味完全被甜腻的花蜜掩盖下去。
于是他把这杯咖啡推到刚刚坐下的罗伯特面前。
“只是推给我?”过于甜腻的味道让罗伯特也皱起了眉头,“真少见,你竟然没去打店长一顿。”
“看在这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这点冒犯我可以原谅。”阿莱克展开报纸,油墨的香气随着清晨的一缕海风飘散。从咖啡店这里能够俯瞰港口,白色的海鸥盘旋在近乎黑色的青色大海之上,这时第一批出海的渔船已经归航,浅黄色的风帆飘扬在水面上。
淑女们撑伞走过,裙摆于风中摇曳,搭着车夫的手缓步登上马车。小贩沿街叫卖,卖花的姑娘拎着篮子,妄图能够在大剧院门前卖出个好价钱。
“你还是舍不得吧。”罗伯特突然说。
阿莱克回了他一个你解释解释的眼神。
“最后一天了,还点诺炎花咖啡。”甜香的味道熏得罗伯特有些烦躁,他把半凉的咖啡推到一边,“现在市面上早就不卖你想要的那种酸味的诺炎花咖啡了。”
“一时兴起而已。”
“……但你连续这么干了三年。”罗伯特就差没把阿莱克的报纸扒拉下来了,“一边发动世界毁灭计划一边找酸味的诺炎花咖啡?”
“那是我的个人爱好。”阿莱克终于把报纸收起放在桌上,身体前倾,眼神对上罗伯特的,“工作之余我也要享受生活。”
那语气真诚到几乎是真的了。罗伯特嘀咕着:“狗屁的工作。”然后他起身准备出门。
“不喝一杯再走吗?”
“我得去看看你又从海里引了什么怪物上来。”
“走好。”阿莱克展开报纸,挡住了罗伯特瞪过来的视线。
三分钟后,伴随着十字路口一辆翻倒的马车以及混乱的呼救声,这成为了他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阿莱克的倒数在这一刻终于结束。
作者:伊西多(險勝)
狙中:巫念桃、月溪明、暮夜(首狙:巫念桃)
时间在地府全无意义。一寸光阴一寸金,金子只在人间通行,时间亦然。同理还有名字,这种一生后即作废的代号。
所以在地府,我们只能这样说:鬼卒们叫住枉死地狱中一个女鬼,她全身上下哪一点都与别的彳亍而行的鬼毫无区别。他们叫她往判官跟前去,他们带头引路,女鬼温顺跟随。
待惯了枉死地狱的女鬼已变得十分驯服。地狱的道路与山路相近,崎岖不平,布满了大量碎石,鬼卒们有官靴或是草鞋,女鬼只一双赤脚,却是勉力抬起双足,跟上他们。一般人可能难以理解这种心情。女鬼所经历的,只是地狱中无尽的苦痛而已。
他们步入判官府。青石地板削得平整光滑,让官靴和草鞋踏得啪啪作响。女鬼抬起头,想要寻找到点什么新的鬼,又或者什么新的刑具,来给自己走的这一趟明确一下目的。她紧急回忆自己的罪,以备鬼卒喝问:自杀。自己在枉死地狱,肯定是自杀,当然是自杀,至于想到的其他罪名,且待以后。
一个面孔上笼罩一团黑气的中年男子坐在大堂上。虽然女鬼之前从未见过他,但一看到他的红袍,她就知道他是判官。也有不是判官的可能,时间太久,自己活着的时候那点子微末的地狱体系知识,早已不知道抛掷在地狱哪个角落里去了。她双膝一弯,便要下跪,身后的鬼卒们七手八脚,把她抱定在地面上。判官也抬手,阻止她跪的动作,开口时是女鬼不知多久没听见过的低柔声音。
“你是何春晴?”
女鬼微微点头,只觉得浑身无力。她挣脱不开那几个小鬼的手,便暂时任由他们搂抱着,全心去想:是的,何春晴。春是季节,晴是天气。我……
“我罪在自杀,可是……”阿晴不知道该称呼判官什么,这几个小鬼没开过口,就像哑巴,她僵在原地,不得已吐出那两个字:“老爷……我当时身患绝症,就算我不自杀,也没几天好活了啊!就那么几天!”
阿晴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辩驳什么。她多半已永世不得超生,那判官要让她这鬼魂也彻底消亡的话,其实也可看作一种恩典。但她就是怕。不需要心脏跳动,她也在怕。哀恳了这一遍,她才怕得好些,能够从小鬼的手中挣脱出来,自己站在地上。
判官道:“我叫你来,与你的罪无关。”
阿晴尴尬得惨白的脸都添上了几分血色。判官只接着往下说去:“何春晴,你为什么自杀?”
“我……您不是都知道吗?”
“你说。”
两个字,威压逼迫阿晴开口。她垂下头,答道:“我不想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想活了。”
或许应该问荣树。他是阿晴的未婚夫。当时他们两个都买了彩票,但最终却是阿晴中了大奖。阿晴总觉得他隐隐有些嫉妒自己。但荣树不肯表露出这份嫉妒,因为阿晴是个病人。阿晴不得不一直生活在地下病房,过滤一切阳光。因为阿晴的病,荣树便只是阿晴的未婚夫,而不是丈夫。
奖品的提供者,有作承诺,会让阿晴在全方位防护下,登上太阳。阿晴听说这件事后感动得要死。自从她知道自己剩余的寿命后,脸皮厚度明显增加,现在这点当然算不得什么,她对媒体表示自己想跟有作先生见一面,仅仅是为了表达感谢。
荣树不同意,可阿晴没理会。她坐着轮椅和有作先生见了面。有作先生比照片上要帅很多,阿晴记得他白亮闪光、鲨鱼似的牙齿。从车上下来,他左顾右盼,看到了阿晴后眼中闪过一线电光,也可能是太阳反射过来的光,随后荣树就慌张地放下了挡帘。受他感染,阿晴也紧张起来,她清醒了片刻,想到他是一个家财万贯的陌生人,而自己是个一贫如洗的女病人,身上都是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从挡帘外伸过来的手,对方亲切地把她攥住,摇了摇。阿晴忽觉一阵晕眩。有作抽回手后她徒劳地勾了勾手指,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打磕巴地要求有作进来,和自己一起坐在一张桌前。
很久没人这么触碰过她。阿晴在病发之前不是什么开朗圆滑的女人,她几乎没什么朋友,荣树就像端一盆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干瘪多肉似的把她端回了家。把阿晴比喻为植物有些不恰当,她其实是乐意跟着一个友善的人回去的,而且她像一条主人不在家的狗一样期待抚摸。可自从阿晴得病以来,她父母和荣树背上了高昂医药费的压力,单单只是屏蔽阳光的病房就花费不菲,所以他们就只去工作,一天一天。她连和他们聊天都变得很少,他们比她要瘦多了。
阿晴想向有作表示感谢。她只说了“有作先生,我真的很谢谢您,给我提供了这个机会”就停下来。这些话因为官方而显得十分没诚意,荣树在一边插嘴:“谢谢,我也要谢谢您。阿晴她得病的这几年一直都很抑郁。”咔嚓的一声,那是照相机的声音。记者没来打扰病人,但摄影师来了。荣树没什么反应,继续说下去,语速缓慢,似乎说话对他来说是件难事。“太阳对我们的生活实在太重要了。没太阳就没我们人类。谢谢您,让我的未婚妻能够重新接触太阳。”
“别这么说啊。”有作发出笑声,“不用这么礼貌。做一件事都有目的,像我,提供资金支持人们飞上太阳也有我的目的,所以你们成为了被选中的人,在我的资助下飞上太阳,我们通过彼此互相达成了目的,完全公平,没有感谢可言。当然了我还是很开心,能够帮助何小姐,让这件事意义更重大了。”
好像他不该这么说,可是这番话由他说出来却分外合适。轻盈,自在。荣树一时没回答,趁这时候,阿晴从隔帘里伸出手,被荣树一把捂住了。她抢先说:“我想和有作先生握握手。”于是他们又握了第二次,才退回到原来的距离,开始讨论这次登日旅行的具体事宜。
有作承诺说,从上到下什么都会是最好的。阿晴的病有针对的防护服,而这种防护服和登日的宇航服可以很好地结合。他还聘请了相应的医生和护理。而且当前虽说是“登日旅行”,其实因为宇航服的材质等没克服的科技问题,最多能待十分钟,仅仅十分钟,绝对影响不了阿晴的身体健康。也不必担心这件事有实验性质,登日旅行在不同的国家已有过17次,可供借鉴的经验并不少,本国虽没有人类登日的先例,但机器人登过日且完好无损地返回,不必担心什么安全问题。阿晴只需要等待两个月,再两个月后她就能够看到那久违的太阳辉煌闪耀光芒万丈的表面,那之后再过三天,他们会重返地球,阿晴就是本国第一批登上太阳的人之一。
“第一批。因为在那之后,我们也许会开展登日旅行项目。登月已经是常规项目了,但我始终觉得太阳比月亮更有艺术性。月亮的光是太阳给的,有太阳在月亮就只是张苍白的脸。何小姐是怎么看的?”
阿晴庆幸自己坐在挡帘里,在有作谈到艺术性的时候她就紧急搜索了一下有作过往的成绩。这个临时粉丝清了清嗓子,回答:“对我来说月亮很亲切,但我十分想念太阳。太阳更热更明亮。太阳……可以把月亮融化。”
“对!”有作鼓起掌来,“对,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我给我的孩子们取名叫日珥系列,我就是希望它们拥有这种温暖人心的力量。”
荣树低声咕哝:“孩子们?”
阿晴才想碰碰他,有作已经代为答复。“是我公司的产品,家用机器人。都很可爱的。当下很多年轻人都选择不结婚,养猫养狗需要照顾,还有遗弃破坏生态系统的可能,机器人就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那不就是玩具嘛。”
阿晴担心有作生气,连忙说:“什么玩具……你自己都没有孩子,你怎么知道别人的心态?”
荣树不说话了。有作笑起来,打了个圆场:“没事的,等何小姐登日回来,说不定心情一舒畅,病就好了,到时候两位结婚,当然不需要我们的日珥,可以自己生嘛。”
可以自己生。一听到这五个字阿晴就厌烦。从生病以来她就发现自己时常不耐烦,此刻她更是耐心全失。自己病了这么长时间,躺在病房里,一整天都没一个人进来。父母和荣树都在外面工作,付独立病房的钱,她知道的。但自己过了这么久穴居人的生活,为的不是好起来尔后去爱、去迎接一个新的人。太久没人看着自己了,所有人都想着别人。
荣树却被这句话说得开心了些。见面结束后,他把阿晴抱到床上,犹豫着想说什么。阿晴不管他想说什么,背面向里,打算睡觉。
但护士却进来提醒她吃药,阿晴只好坐起来。药片太大了,荣树给她把药掰碎,边掰边开了口:“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我是怎么想的?”阿晴尽量慢慢地说,不让自己表露出厌倦。
“我们结婚,再生个孩子。我很想这样,阿晴。”
本来若不是阿晴得了病,他们马上就会结婚。双方的父母都已经见过面了,甚至两人还去逛了逛婚纱店。阿晴回想那时候,已经记不起任何雀跃幸福的感觉了。自己答应了荣树的求婚,他是郑重地单膝下跪求婚的,戒指在自己的手上也戴了太长的时间,后来因为要做治疗才摘下来放在抽屉里。那自己理应有点幸福感的,为什么却只想起了满眼的蕾丝白纱里,自己毫无心动的感觉。
“我吃了药有点困,你先走吧。”
等待的时间比阿晴想象的平淡太多。登日已经有过,意义比登日旅行更重大,何况参与成员除了低调的富豪,就是阿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病人。因为她是病人,所以除了和有作的会面,再无其他记者,人们不讨论她,消息捂得很严。只刊登出了一篇报道,摘取阿晴与有作谈话的一些部分。
包括父母来看阿晴时,也很少说起这件事:你要去太阳了,那里怎样?会不会太热了?白天他们还要工作,给阿晴攒出治疗费,来的话只在晚上,也不太好打扰阿晴的睡眠。他们只是给阿晴带来一些水果,放在桌子上,接着泛泛地谈些什么,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同事,他们的朋友,还有这个世界,总有些事情悄无声息像菌丝那样生长,在不经意间冒出地面。这些都不是阿晴关心的。她需要关注的只有自己的病而已,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很少聊这个了。或许阿晴的病已经不会好起来了。医生和护士不谈这些,他们只说,还好,你还好,放宽点心。
“明香,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记得,这人是阿晴高中的朋友。但她有种奇怪的避免麻烦的心理,所以答道:“不记得,她是谁?”
“是你高中的同学嘛。我今天看到她了,她一年前结婚了,现在孩子出生两个月了,是个男孩,白白胖胖的。”
阿晴觉得母亲的话里有几分羡慕。大家都是会死的,早晚而已,可是别人却抽到了晚的签。生孩子是为了繁衍后代,而自己的身体不容许自己满足这种需求。她在床上摊开四肢,平静地想,不都是这样的吗?自己的身体里有细胞,有细菌,有病毒,种种微小的生命,卵子在卵巢中沉睡。对它们来说,自己,这具躯壳,就是世界,是黑暗的宇宙。卵子就是等待分裂的宇宙。细胞们不断死去,更新迭代,自己也是如此,生命有何意义?
人造子宫加上冰冻卵子,可以给她一个孩子。可是她不想那样,不想要这种孤立无援、独自漂浮的宇宙。
由此阿晴再次想起了有作,还有他的日珥系列。
日珥系列在去年推出,主打可爱的伴侣机器人,大眼睛,毛绒绒,软绵绵,不像一般的机器人那样生硬。售价是五万元,比阿晴想象的要便宜。她想买一个,想看看做母亲的感觉如何,虽然这是最省力的那种母亲。
她手机上只有当时两人筹备婚礼剩下的钱,这一笔从来没动过,但还是不够。幸好阿晴想起了那枚滚在抽屉里的钻戒,是品牌的,卖给了回收网站,买下一个小机器人,竟然还剩一千多。快递在下午到,那时候阿晴刚经历了一场小型手术,直到两小时后才有力气下床把箱子拆开。这个小机器人叫neko,枣红色的毛绒表肤,长得像人化的企鹅。阿晴摸摸它,它回以歪头和眨动眼睛。
“neko,你好~”
neko不会说话。阿晴玩它玩了一个小时,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个模仿婴儿的半成品。她不断搓它的肚子,它发出一些哼哼唧唧的小声音。对人神经反射的模拟,她想。
“neko是我用婚礼和钻戒换来的。”
像真正的孩子那样。
荣树和阿晴父母发现阿晴买了neko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他们吵了一架,三个人围着阿晴,对她开了一通批判会。因为阿晴是病人,所以吵的这一架比起别人来仍然是平和得可怕。他们要阿晴退货,阿晴摇头。
父母走了,只留下荣树一个人和阿晴对峙。但他不说话,阿晴也不说话。几分钟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跪在地上。
“我觉得我好像不认识你了……阿晴,何春晴,你到底是谁啊?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因为生病才变得这么任性的吗?你以为我就不想任性吗?阿晴,我也是会累的,我照顾了你那么久,我是为了什么啊?”
“这些都不是我的责任,你懂吗?我爱你,阿晴,你生病了我也爱你,我想和你生个孩子,可是我没想到你自己就是个孩子。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啊?以前的你那么好,你都不记得了吗?阿晴,你能不能回来,回到这个现实世界上来,稍微现实一点,我太累了。”
阿晴搓搓neko的肚肚。neko的两只小手摇摆起来,更像企鹅了。
“你说责任,荣树,你对我没责任。我们没结婚。不是都说戒指代表责任和约束吗,我已经把它卖了,你对我什么责任也没有。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把戒指卖掉了。”
“对。”阿晴平静地说,“回收价四折,算很不错了。现在想想,要是一开始我们没打算结婚就好了。”
荣树的表情看起来像要扇阿晴一巴掌。他冲到阿晴面前,但没下手,只是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说这种话呢?你对我哪里不满意?我对你不好吗?我不明白。”
“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退掉它。”
阿晴摇头。
“我不懂你。我真的不懂你。你可以登上太阳了,可你知道你是怎么登上的吗?是因为我。本来中奖的是我,可是我想,你会开心吧。所以我把名额给了你。到底为什么你对我这么残忍?”
阿晴把neko抱进怀里。她就这么抱着neko,一直到她登日的那一天。
医生和护士在她身边忙忙碌碌,有作的声音响彻舱内:“请做好准备,请做好准备!”
我们准备起飞。我们正在起飞。仪器以及医疗人员的声响盖住了有作的声音,直到终于,阿晴看到了太阳。
那感觉就像是地狱边境。
金光,刺眼的粒子向周围挥发。金黄的火舌抽搐舞动,汇集成一片火海。阿晴想象中的地狱正是如此。她周围的医护人员都在劝她放下neko,毕竟,neko没有多余的宇航服。
但阿晴还是坚持带neko来到这里,即使她知道现在neko正在熔化,腐蚀,流淌。
工作人员都来拦截她,但阿晴没理。他们说时间都要到了,再持续下去,您会没命的。
没命就没命好了,这个想法是阿晴始终铭记于心的。
所以她走进了太阳中,和neko一起。
“大体上还符合事实。”判官认证。
“验明正身。你就是何春晴。何春晴,自杀,投身于太阳星中。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继续在枉死地狱中赎罪。第二,太阳在三百年后就要燃尽了,你可要去做太阳神?代价就是三百年后,你要和太阳一起,灰飞烟灭。”
女鬼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做太阳神。”
他们把她送到了太阳上。依旧是那片火海,无边无际,无风无浪。
三百年后阿晴将不复存在,就和太阳一样。她在火海中停驻,四周寂静,她又想起了宇宙。
地狱深处地下,地核大概也是如此。
【184】春日宴
作者:喵哩
评价:随意
初春,乍暖还寒。
微微透了一点草色的地面被白色的霜轻轻的覆盖了,走过去留下一溜清晰的脚印。一开始是梅花似的点点足迹,很快就变成了人类的。他沿着尚未完全化冻的河边前进,时不时用手里的树枝戳一戳水面,仿佛在试探水深。
“大狸,忙什么呢?”一只黄鹂挂在刚刚萌芽的柳树枝头,随着料峭的春风上下浮动。
“鹂啊,我要去河边抓点鱼,晚上要给东师傅摆一桌。”大狸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因为本能而收缩了一下,一头短短的棕黑色头发柔顺的贴着头皮往后梳去,两边留着耳朵一样的卷翘发尾,显得整个人精神干练中又带着一丝俏皮。
“去岔河湾,那边的水最暖,我昨日刚和鸭暖鸭晴聊过。”黄鹂拍了拍翅膀,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模样,轻巧的坐在柳枝上,笑眯眯的指了一个方向。“晚上可还有空位。”
“当然有,晴明的院子很大,谁都可以去分一杯桃花的精酿。”大狸摊开双手,比划了一下,一脸享受回忆。
“那可感情好,我去寻一些春天的预兆,万万不能空手去。”
“你去,你去,我也要快马加鞭。”大狸目送小鸟儿振翅远走,立刻伏下了身子,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狸猫,全速的狂奔起来。
***
桃花提着花锄,在溪水中冲去了上面沾着的泥土。树下刚刚挖出来十二坛上好的桃花酿,隔着泥封已经闻到了丝丝香气。
“主人,这可是晚上春日宴要用的。你提前喝了,晚宴的时候大家就不能尽兴了。”看到晴明披着青袍晃晃悠悠的从屋里出来,直奔桃树。桃花立刻开口,抢占先机。
晴明幽怨的瞥了越来越小气的侍神一眼,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听到轻微的水声,眉头舒展了一些。
“我这还有半壶,且省着一点。但你可要提防东那个家伙,他可是行走如风,一眨眼就能把这些全都给掳走了。”晴明从腰带抽出折扇,轻轻一扇,一层微微波光笼在了整整齐齐的十二坛酒瓮上,算是加了一点防护。
“我出去寻些下酒菜,你可要看好家里。”他说完摆了摆衣袖,跨过小桥,离开了自己的庭院。
桃花看着千里金光的蓝色法阵划破天空,脸上露出了一丝期待。晴明总是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东西,给小院增添几分活力,这一次不知道他会带回来什么。
一阵微风吹过,满树的桃花如同轻雪一样飘落,粉色的花瓣中夹杂着几只蓝紫色的小小蝴蝶。少女银铃般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花瓣裹着蝴蝶聚集成了小小的人形,桥边的石头上落了下来。
“桃花姐姐,看我找到了什么!”身着紫衫的小女孩,用双手捧着一朵绿色的花苞,“雪还没化,但这蜂斗菜已经发芽了。”
桃花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竹篓:“这个清煮沾酱倒也美味,亏你找得到。”
蝴蝶嘻嘻一笑,抖了抖自己宽宽的袖口,十几朵鲜嫩的花苞从里面滚了出来,落进了竹篓里:“春日宴上,大家都要带点好东西,桃花姐姐每年都有美酒,我们这些蹭吃蹭喝的就得好好动脑筋呢。”
“你啊,明明餐风饮露都可以。”桃花用纤细的手指点点了调皮女孩的鼻尖,“我可事先说了,今年你绝对不能喝的超过三盏,否则明年我就去请示主人禁止你喝酒。”
“哎呀,哎呀,我知道错了。”蝴蝶吐了吐舌头,重新化作飞蝶。“我就是蹭掉了你一半的花朵罢了,下次不敢啦。”
桃花微笑着摇了摇头,拿这个可爱的小妖精没办法。
她的身后,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想翻墙进来,却被地上的树根毫不留情的捆住了小腿。
“镰鼬,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桃花看三只小妖一脸心虚的模样,不由得叉起了腰,抬高了声音。上个月主人带回来的这三只小妖,性格顽劣,最爱偷鸡摸狗,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已经闯了不少祸。最常见的就是偷了抢了隔壁山头妖精的藏品。
镰鼬左顾右盼了一阵,一致的摇起了头。
桃花正要把它们提起来摇晃,倒出赃物,却见天色突变,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暗了下来,黑风呼啸而过,带来丝丝寒意,竟仿佛瞬间回到了冬天。
雪花伴随着黑风在这小小的庭院上方盘旋,仿佛给小院罩上了一层绵绵的白纱帐子。好在小院到底是晴明的地盘,早就做了诸多防护,那些雪仿佛落在了看不见的大伞之上,轻飘飘的顺着无形的壁往四周落去。
桃花扬起面孔,露出笑容,镇定的说道:“东先生,今年可来的真早。”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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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血,有点神经。
门拉开缝隙,缝隙后是一只眼窝深陷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瞧。
雨顺着房子尖顶滚成瀑布般的帘幕。尹山湿透了。她冷得打抖,而那屋子里撒出温暖的、惬意的火光。
“进来。”不等尹山说些什么,那只眼睛开腔道,门敞开了。屋主是个高大的男人,面部轮廓刚硬,手掌遍布伤和茧:干体力活的人。也许是农民,也许是樵夫、猎人。他站得离门很近。尹山甫一踏入屋内,那男人就伸长了手,越过她把门重新合上。
男人看了她一眼,又快速移开目光,摆出一副不甚在乎的样子。他转身走开,在屋内绕了一圈,关紧所有房间的门。
“请坐,我给你找条毛巾。”
“谢谢。”
男人沉默了一阵。“森林里突然下起雨,不太好受吧。”最后他搭话说,进入一间关着门的房间,“你是不是也走了很远了?避雨的地方可不好找,这片只有我一家在住。”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毛巾。他仔细地把那扇门重新关好。
“对。我的车子抛锚了,我走了一公里。”
“秋天总是这样。‘丰收’,哼?”男人简洁地说,“我给你弄点茶喝。”
尹山坐到壁炉旁的沙发上,踢掉湿透的鞋子。她很累了,火烧得旺盛,把沙发烤得暖和又干燥。厨房里发出令人放松的咕咕响声。
这屋子不大,四四方方的客厅连接厨房,角落里两道阶梯通向阁楼和地下室。屋子是由木头搭的,家具也多是木质。这房子很有生活气息,不难看出主人对它的喜爱。屋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苦杏仁的气味。
“最近天气不好,家里没剩什么吃的了。”男人在厨房里说,“只有茶。”
壁炉上方挂着好些动物骨骼。正中间是一只鹿头,树枝似的大角四下蔓延,泛着金光。周围排布着猛兽的牙齿、大型动物的指甲、蹄行动物的蹄、形状各异的鱼骨。尹山探过头去,发现壁炉顶面还放着好些骨制工艺品,都未经着色,雕成畸形的怪物。她看了半晌,没看出所以然。她扫视过整个壁炉,壁炉边缘放着一把骨制匕首,小巧、光亮,带着些划痕。不太像摆饰,更可能是屋主使用后随手搁在那儿的。它造型简洁,比小臂要细上许多,几乎像一只极短的剑。
尹山感到喉咙发干。她强迫自己出声:“您一个人住在这吗?”
“没错,一身轻。”男人的声音从厨房里荡来,“你不也是吗,一个人旅游?”
“是啊。我本来要开车去B市,然后绕着海岸线一路到E去。”
“那很远啊。你不是本国的吧?”
“我家乡在A国。”
“果然!”男人笑道,这时他煮好了茶,房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他们的谈话声,“我之前一个朋友,也是A国人,可惜我们后来闹掰了。我觉得你就比他可爱很多。”
“您来自哪里?”
“我家乡就是这,我很年轻时就安顿了这座屋子。但我其实大半时间都不住这里。像你一样,旅游。总呆在一个地方太没劲了,都是同样的文化、同一种面孔。”
他们相向坐着,喝手里的茶。“我也这么觉得。”尹山说,感到舒服了些,也不那么冷了。她瞥向壁炉,又不可控制地注视起墙上的骨骼藏品。
“吓到你了吗?有人说过,这面墙简直是片墓地。”男人说,难掩语气中的自豪,“我喜欢纪念猎物。骨头是最坚硬的部分,仅次于它们的灵魂。”
“全都在这个森林里猎的?”
“大部分不是。”男人带着神往的表情回忆,“我每去一个地方,都要猎一些东西,选最满意的煮过、雕过,摆在屋里。我想去很多地方,猎很多动物,越多越好——随你怎么说,我就是这样想的。”
他们沉默下来。男人直起些身子,看着尹山。他在考虑着什么。
“雨可能要下到明天,不如你住一晚吧。”他说,站起来,“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帮你放点热水。”
尹山的确困了。她的眼皮十分沉重,意识有些模糊。她抱着茶杯,看那小瓷杯子变成一团白花花的重影。男人顺着阶梯走去地下室,阶梯木头发出久经踩踏的吱吱响动。尹山登时惊醒了,在直觉中打了个冷颤。一定哪里有问题。
雨下着,瓢泼大雨。尹山离开温暖的沙发,走向房子正门。她转动门把,门已落锁了。屋外漆黑,只有依稀的树影,和被屋内灯光照亮的一小块地面。她想要弄开窗子,又马上意识到窗子太小,她是钻不出去的。她扒着窗子向外望,一台巨大的机器蛰伏在墙角,机器里装着参差不齐的齿轮。那是台碎木机:树干放进去,木屑吐出来。除了树干之外,它能切碎的多了去了。隔着雨幕,尹山看不出它是否被染红。一定哪里有问题。这方正的屋子真像个捕笼。关着的门里都有什么,砍刀、链锯、成桶的化学药品,锁链、悬挂尸体的钩子、残肢断臂?被药倒的囚徒,奄奄一息的人彘?
尹山在房间里徘徊。如果那男人往茶里下了药,那么他显然用错了剂量。尹山现在很清醒,非常清醒。她沉吟片刻,最终拿起壁炉上的那只匕首,两手抓牢了,向楼梯走去。
地下室灯光昏暗,阶梯隐没在阴影中。男人正背对着她,摆弄水箱。房间里挤满各种大型机器,周边散落着些半人高的容器。也许尹山脚踩的木地板上早渗透了血又被风干,也许它呈现出血染过诡谲的褐色。有多少人曾在这个狭窄的空间内跟他缠斗?那个男人总会获胜吗?他是否充满把握,所以才如此不加掩饰?他会就地屠宰猎物吗,把他们切碎了拖去浴缸,剥下筋腱骨膜,捏在手中琢磨形状。在操作台前,割、刮、磨,用刷子扫走多余的骨灰,最后永远摆在他的壁炉上任他注视;也许她只是被扔进碎木机里呢?变成冬季地下室的储备粮。
尹山握紧了刀。她不知道这把刀是谁的骨头。也许是成年男性的髀骨。
她走下阶梯。几乎没有响声,她的体重比那男人轻许多。她迅速接近那男人。再近一些。不,已经无法更近了,她几乎贴在那男人的背后。她将匕首高高地举着。往哪儿刺?脖子?还是说冲着太阳穴猛地来一下?她有点手足无措了。
“别急,马上就好了。”那男人突然出声说,“你在屋里多坐一会儿。”他一面说着,一面回转头来。
男人看向她时,尹山再也克制不住地刺下了刀子。刀刺入一个分外柔软的地方,没受到丝毫阻力。尹山直直刺进他瞪圆了的右眼。
尹山惊异地张大了嘴。她把匕首拔出来一些,又发狠地重新刺进去,直到刀盘用力抵住男人的眉骨。男人挣扎着想要掀开她,但似乎没能使上力气。他慢慢软倒下去,剧痛中靠着水箱蜷缩起来。尹山试着转动刀柄,血从刀盘后的眼眶中溢出,搅出潮湿粘稠的动静。那男人好像在求着什么,尹山没留意听。她慢慢拔出他眼中的刀子,刀身上沾满了血红的膏状物,在黯淡的灯光中接近黑色,只有干净的刀柄还发着金光。
像是中了诅咒,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尹山又捅穿了那男人的喉咙和太阳穴,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正骑在男人身上,男人的脸被鲜血覆盖,难以分辨其下有多少划痕。血多已冷了,但伤口附近还是热的。男人大概已经死了。
尹山站起来,腿有些不受控制。她赢了。她顺着楼梯走回客厅,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雨还在下,瓢泼大雨。尹山扫视整间屋子。她打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房门,是卫生间。她试了试水,热的。刚才那阵子水箱里烧了足够多的热水。她站到莲蓬头下,发现手里还攥着那匕首。匕首在水流中显露出原本的白色。尹山仔细注视它,翻动它,发现刀盘底下刻着一圈小字:2011年3月27日,D国L州H地,梅花鹿。尹山心烦意乱,关了水离开浴室。她打开第二扇门,卧室,一张床,两张矮柜,一目了然。打开灯,墙上地上很干净,浅色床单也没有污渍。第三扇门,工作间,书很少,角落里一架推台锯,桌上许多细长的小刀。墙上挂着枪和钓具。不太整齐,但也是干净的。没有其他房间了。
尹山走上阁楼。阁楼里堆着好些箱子,只有灰尘的味道,很久没人动过它了。她不敢再回地下室去,但也许地下室的罐子里装着死人呢?她在客厅徘徊,脚下越发黏痒,男人在血在她身上凝固。屋中已经到处是她的脚印了。于是她回到浴室,用剩下的热水冲了个澡。
尹山湿漉漉的、赤裸的走出来,重新坐回那温暖干燥的沙发上。炉火仍然烧得旺盛,她很累了。也许她的确该睡一觉。也许地下室的罐子里装着死人呢?她安慰自己说。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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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平坦的原野,烈日下干燥的热风让楚文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上的水分迅速蒸发又被这阵风带走的过程。
他很清楚这些水分最终的命运,它们将在热气的带领下升入天空,汇入其中后与来自其他类似途径的水分一起组成一片云。
如果这些水分的数量足够,而且其他条件也合适的话,它们就会形成一片积雨云。
如果运气再好一点,那么这些云就会化作雨落下。
“看,那边有个小屋。”许园桉指着右方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惊喜道。
“那就在那里休息一下,等气温降下来再出发。”楚文笑了笑,在这种时候能够有一个阴凉且避开热风的地方修整是再好不过的,这能节省珍贵的饮用水资源。
“好。”许园桉点了点头,把车速降了下来。
这间木屋已经非常破旧了,门板上的漆皮在经年累月的风吹之下形成了粗而碎的龟裂条纹,但破旧只是来源于时光的侵蚀,至少从外部看不到有什么东西闯入或破坏的痕迹。
推开半掩着的门,灰尘扑面,也带来了几分凉气。
“哈。”许园桉满意地呼了口气。“那我先躺一会儿,出发前叫我。”
楚文点了点头,她就自顾着把睡袋铺到了地上,随后迅速地钻了进去,没过多久就开始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了。
她总是如此容易放松下来,楚文默默地坐在了不远处的地板上,木质的地板凉爽而稳固,另一头码放着一些已经被打开过的瓶子,这显然是来自这间屋子的上一任主人的,从这些瓶子整齐的码放方式来看,那应该是一个冷静且乐观的人。
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有这样的闲心,因为每消耗掉一瓶自己积存起来的水,就意味着距离渴死又再近了一步。
“这是……”楚文在墙角边发现了一张老旧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原,从俯拍的视角上能够看到,周围数十公里内除了广袤无际的草海和这一栋渺小的木屋以外,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守望站,这座木屋是为了守望这片草原而设立的,住在这里面的人日夜守候在草原里,监控着草海的生长状况,至于目的究竟是为了放牧还是别的什么,楚文无法想象,他只是根据自己所看到的这些线索做出了比较合理的猜测。
而距离这座守望站最近的人烟也在近两百公里之外,楚文知道,是因为他正是从那里来的。
当地表以上裸露出的所有水在某个未知的原因下突然消失的时候,这座木屋的主人不会注意到任何异常,因为地表以下的水分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在短时间内,所有的植物都还像过去一样健康地生长着。
然而就在他度过着自己熟悉的每一天的过程里,这片草海将会把接近地表的大地之中所存储的每一滴水分都抽吸上来,又再随着它们的呼吸散播到干枯了的大气里。
某一天,当他推开这道门的时候,他将看到这片大海在一夜间变得枯黄,而他就算在长年的独居中得到了一个最为疯狂的大脑,也无法猜想到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会试图联络其他人,而在他后知后觉的这段时间里,外界早已因为水的消失而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他恐怕无法联络到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在这里还存在着一个人。
被世界遗忘了的他把自己库存里的水都拿了出来,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在一起,然后每喝完一瓶,就把它们码放到另一边去,他或许在等待着谁来带着他离开这个地方,然而从这些水瓶的数量来看,他恐怕并没有等到这一天。
在他每喝下一瓶水的时间里,外面的世界里都会有数十个人因为争夺同样的一瓶水而死去,他每过一天,得到救援的概率也就会下降几分。
这堆空水瓶是堆叠上去的,每一行往上都会减少一瓶,这是最常见的堆放方法,楚文数了数,最底下的一行是八瓶,最上方的一行则是三瓶,总计三十三瓶。
这意味着如果他以较为节约的方式饮用这些水,那么他在这里等待的时间可以长达一个月,在他被世界遗忘的这一个月里,他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楚文意识到他对于这个人冷静而乐观的判断有些武断了。
因为在这片方圆数百里内都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地方,守着自己所拥有的最后一些水而等待着永远不会来的救援的行为,反而更像是一种绝望的选择。
这堆空水瓶上面还留着三个空位,如果把它们摆满的话就会有三十六个瓶子,这刚好是三打的数量,或许那个人原本也只有三十三瓶水,又或者他在消耗掉最后的三瓶之前做出了离开这里的选择。
究竟是哪一种,楚文就不得而知了。
“你在想什么?”许园桉突然出声道。
“你醒了。”楚文看了看门外,天空已经昏暗下来了。“也该走了。”
“那么走吧。”许园桉如她进来时一般迅速地把睡袋收了起来,然后回到了车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楚文的情绪有何异样。
楚文也回到了车里,随着车子慢慢加速,他窗外的大地在不断地后退着,但远方的大地依然平坦且没有尽头,这片大地之上笼罩着深邃而湛蓝的天空也一动不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傍晚时分的彩霞了,由于缺乏水汽,现在的天空总是呈现出明亮的蓝色,放到多年以前的话,这样的天空往往意味着坎坷与波折的结束,以及美好一天的开始。
而现在,这意味着真正的万里无云,更不会下雨。
楚文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扫视周围的路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是什么也看不到,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符合最终的结局。
还是一具风干的尸体,以及堆放在一旁的三个水瓶?
“我想家了。”许园桉一边吃着干粮一边说道。“家里不用吃干粮。”
楚文也想家了,只不过他想念的不是蔬菜。
“找到雨,咱们就能回去了。”楚文说道。“到时候带你去爬雪山。”
“到时候雪山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呢。”许园桉笑了笑道。“但说好了,不带我去就打死你。”
两人没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篝火。
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平原,来到了丘陵地带,周围的山上到处都是已经枯死的树木,这些树木密集而高大,在以前应当是一片生意盎然的丛林,现在却只能枯败地耸立着。
他们还得再往东走上千公里才能走出像这样的已经枯死了的树林,楚文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么广袤的大地上全都是极端易燃的木质,却没有被一场山火摧毁,依然保留着它们生前的部分模样。
随即意识到,在云层不再出现在天空之中以后,也不会再有雷霆这种东西了,再怎么易燃的东西也是不可能凭空燃烧起来的。
他们现在坐在山谷间的平地上,这里原来应该是河滩,干燥了的河底泥沙非常细腻,可以直接躺在上面,当然,他们躺下前已经在泥沙上铺好了毯子,以免皮肤表面的水分被细沙吸收。
倒是不至于省到这个程度,但是他们现在是很少能够用水来给皮肤保湿的,过度干燥的皮肤会引发很多细小而麻烦的症状。
在这片河滩上,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面对着篝火坐着,谁都没有多说点什么的兴趣,实际上,许园桉似乎已经这么坐着睡着了。
楚文有些恍惚,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了现在所处的现实的,许园桉可能很快就接受了吧,她就是这样的一个性格,但他总是那种容易想得太多的人,这让他对一些预期中的事情能够更快地适应,也让他难以面对突发的改变。
而一觉醒来时,整个大海都消失了,所有的河流也消失了,就连云层也消失了,地表以上所有自由的水分子似乎都在那一夜做出了一同逃离地球的决定。
只剩下了冰川、地下水、生物体内以及被封装好的水还存在着。
这样的变故,毕竟不是什么容易让人接受的事情。
他仰起了头,眼睛很快就从火焰的残影中适应了下来,璀璨的星空在他的上空静悄悄地闪耀着,至少,在大气中少了水汽与细小的冰晶这些遮挡光线的物质以后,每一个地方的夜晚都能够看到同样清晰且壮丽的星空了。
就是有些冷,同样因为缺少了水的参与,大气基本上已经失去了灵活的调温能力。
想到这里,楚文从车上再拿了一条毛毯盖在许园桉的身上,在一旁躺倒了下去,仰着头看着天,不知何时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走出连绵的山脉的时候,楚文和许园桉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上千里的路程里,眼前都是同样的由干枯的树木所组成的风景,它们覆盖在道路两旁的山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一下子开阔起来了的视野里同样是枯黄的大地,却没有什么树木阻挡视线了,感觉总归好了很多。
这是他们将要走过的最后一段平原地带,至少从以前的定义来说,这确实是最后的一段了。
“我要上厕所。”许园桉神色如常地把车停了下来。
在他们刚刚出发的时候,由于一路上几乎都是荒野,她还是很害羞的,看来现在已经适应了,在楚文意识到这一点而对她多看了一眼的时候,她又脸红着跳下了车。
无论如何,无论来源是哪里,水分都还是很重要的资源,所以他们如厕时都需要在专用的设备上进行,这个设备可以将其中的水分过滤出来,并进行初步的消菌和净化程序。
如果出现了什么不可预料的意外的话,虽然心理上很难接受,但这将成为他们的备用饮用水。
当然,考虑到心理感受,这种设备是以大小号区分开来了的,尿液过滤后可以考虑作为备用饮用水,而另一个途径的过滤液则多数是作为车辆的冷却液来使用的。
在等候许园桉方便的时间里,楚文检查了一下他们出发前收集到的数据,根据预测,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云!”
许园桉突然大声喊道,楚文转头朝她看了过去,正在提着裤子的许园桉连忙指着另一个方向喊道。
“那边!”
楚文又再看向她所指的方向。
一片洁白而柔软的云就这么轻飘飘地在天空中流淌着,或许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它看上去有些孤单,但它并不存在着人类的感受,更不会将希望承担在自己的身上。
它只是出现了,然后飘啊飘,随后摇曳着在风中散去,仅此而已。
如果换给十年前的任何一个人来看,这幅景象都可以称得上是万里无云了。
但在楚文和许园桉的眼里,这片小小的云彩,就代表了他们所渴望的一切,生活,爱,还有希望。
因为他们是寻雨者,他们是追逐云的勇士,也是被云所束缚、捆绑着徒劳前行的可怜人。
在地表之上的水突然消失之后,人们靠着地下水和存储在各种容器中的水撑过了第一轮的灾难,但这片大地上的绝大多数生物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
绝大多数的植物很快就死去了,接着是各种食草动物,然后是肉食动物,杂食动物,食腐生物,然后就几乎是全部了。
而地下水资源的采集困难且危险,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活下去,绝大多数人被转移到了存在冰川的地区。
这意味着除了部分高原、高山以外,两极附近的冰川承担了全世界所有存活了下来的人类继续存活下去的任务。
也只有这些地区上,还存在着一部分渺小、单一且脆弱的生态空间。
在那之后,第一批死亡的所有生物体内排出的水成为了这片崭新大气中的第一批水分子,而这对于整个地球的大气来说几乎等同于不存在。
绝大多数人的人,在这之后都再也没有在自己头顶的天空中发现过任何的一朵云。
早在五年前,就有相关的学者推测,靠着近些年来人类的活动,以及地表和冰川缓慢释放出的水分,大气应该已经拥有了下雨的条件。
人类是不可能永远依靠冰川和地下水这样的死水活下去的,只有大气重新开始水循环的程序以后,人类才能够拥有长期存活的基本条件。
于是如楚文一样的人,就展开了追逐云的旅途。
或者说,追逐积雨云。
这么一追,他已经追了整整五年,在多数的时候,他至多只能够看到天空中漂浮着的淡而薄的白色雾状气团,而这些气团多半会在昼夜交替带来的狂风中消散一空。
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大海这个恒温池来为地球平衡昼夜温度了。
在最令他激动的那几次里,他已经追到了让天空昏暗下去的厚重云层,吹动着这些令人难以喘息的铺天巨兽的风狂暴但凉爽,且湿润。
然而这样的追逐往往还是会变成眼看着这巨兽在空中渐渐消融为结局,似乎它本身就是空气,又是一种吞噬空气的生物一般,只在饥饿难耐时现身一番,随即再慢慢融入到空气之中去。
“人类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由无法被我们控制的原子所组成,或被其填充,我们能够短暂地拥有它们,但它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正如组成我们的一切都会消散一般,对于这世界上的一切存在,我们从来都没有资格去挽留。
但我们误以为自己有。”
已经不记得是从何处看到了这样的字句,但每当他看着云在空中形成,又再散去时,楚文总会想到这个句子。
“果然。”许园桉叹了口气。“它散了。”
“嗯,它散了。”楚文点了点头。
“走吧。”许园桉再次神色如常地打开了车门,如之前所说,她对种种变化总是适应得很快,如今已经不会再对每一次的云出云开显得过分激动了。“对了,你不上厕所吗?”
楚文又再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随即迅速地红了起来。
“不上就算。”
车又继续在这片平坦的原野上行动了起来,速度和方向如常,没有丝毫受到刚才的景象所影响的迹象。
只有楚文偶尔会回过头,但他也知道,他想看到的东西不在那里。
越过大陆架的时候,许园桉已经睡着了,楚文没有叫醒她,毕竟也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这段下降的缓坡似乎还是吵醒了她。
“已经到这里了啊。”许园桉嘟哝道。“我想家了。”
“我知道。”楚文把速度稍微提起来了一点,既然她醒了,稍微颠簸点也没关系了,然后在平缓的海底停了下来。
“你要上厕所?”许园桉问道。
“我饿了。”楚文答道。“不是每一次停车都是要拉屎撒尿的。”
“呵。”许园桉轻笑了一声,然后补充道。“咱们现在已经在海底了吧?”
“曾经的海底。”楚文指正道。“深海还有一段距离。”
“哦。”许园桉有些失望,嘟着嘴拆开了她之前吃了一小半的干粮。“其实我不是很饿的。”
“先休息一下,一会换你开。”楚文感觉许园桉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不想在这里说,于是有些着急着离开这里的样子。
“那一会儿我就不开了。”许园桉又笑了起来。“接下来的路我都不开了。”
楚文无奈地啃起了干涩无味的干粮,没有再说什么。
这里还是浅海处,或者说曾经的浅海,一些还未被狂风吹散的珊瑚遗骸在厚厚的盐层中裸露而出,宛若一座座孤岛。
这里曾是一片海,现在也依然是纯净洁白的盐所形成的海,曾经的大海所遗留下的一切都被这片新海所包容了起来,让它们得以免受艳阳与狂风的侵害。
但也是因为这片海,这片生命的摇篮在消失的一瞬间就夺走了它所包裹的每一个生物的生命,覆盖其上的厚重盐层迅速而果断地析离出了它们体内仅存的水分,让它们在感受到窒息之前就已经死去。
面对这片反射着强烈阳光的雪一般的死亡之海,楚文没有下车的打算。
几个小时后,楚文把车停在了一艘庞大的轮船残骸所形成的阴影下,阳光实在太强烈了,即使戴着墨镜,他的眼睛也还是在长时间的直视盐海后刺痛了起来。
为了避免失明,或至少短暂的失明而带来的麻烦,他决定还是等太阳落下去以后再说。
“我们现在已经在深海了吧?”许园桉突然问道。
“可以这么说。”楚文点了点头。
“多深?”
“很深。”
“那你知不知道……”许园桉得意地笑了起来,她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这句话了。“在这种深度的海里,就算你想撒尿,你也是撒不出来的。”
“为什么……”
“因为水压!”她迅速打断了楚文的问题。“你的膀胱再怎么强壮也比不上这么深的大海给你的压力的。”
“我是说,为什么这种话你要憋这么久?”
“……”许园桉愣了愣,随后不满地推开了车门。“总之,我要去撒尿了!”
“实际上,由于水具有几乎不可压缩的特性,在超高的压力下,你的身体其他的所有组织都会被压成一团,你的体液反而会成为最先因为压力而离开你身体的东西,仅次于空气。”楚文随口说道,他知道许园桉能够听得到。“等回去以后,我得给你再补补物理。”
“没门!”许园桉的喊叫声从车后传了过来。“闭嘴!”
楚文笑了笑,他很庆幸这次出发的时候,他们把许园桉安排成了他的搭档。
他再次检查了出发前得到的数据,根据他现在的大概位置,应该已经靠近他们的目标了。
但是天空中依然是晴空万里,通常来说,这些数据都是参考用的,因为全球的大气模式已经变成了一种全新的模式,依照以前的经验来推测到的结果基本上都是有着很大的偏差的。
幸好天空以外的气象卫星都还拥有着正常的工作机能,只是如今的人们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条件去进行高强度的观测了。
他们只能定期获取一次来自卫星与一些尚在工作的气象站的数据,且其中大部分数据都需要依靠人工运算,因为现在的电能供应也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无法驱动能够进行大型运算任务的计算机。
楚文的工作本身,也是在为相关的学者们收集更多的资料和数据,以帮助他们更好地了解及推测大气的变化。
从实际的角度来看,虽然人们把他和他的同僚们称作寻雨者,但其余的这些东西,才是他真正的工作内容。
因为没人能把一种得不到的东西当做自己维生的工作,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来说都是如此。
在楚文依靠车载天线与卫星进行最后一次的数据矫正时,许园桉已经跑到了一旁的轮船残骸边查探了起来。
“说不定有什么宝藏呢?”在刚刚看到第一艘海底轮船时,她就如此说道。
然而事实是这个世界上曾拥有过的几乎所有船只现在都散碎在海底上,这之中的大部分船只都不是为了运输宝藏而设计的,按概率来说,在这之中刚巧遇到一艘携带着某种宝藏的船只的概率基本上是零。
何况它们都从海平面的高度直接坠落进了海底,再怎么贵重的宝物也没法在这种冲撞下得以留存。
再其次,如何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去定义宝藏,本身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不想显得这么较真,楚文没有对她这么说,也不去阻拦她的好奇心作祟。
看着她在这艘轮船的残骸边蹦来跳去,楚文关上了通讯设备。
“咱们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楚文说道。
“啊?”许园桉抬起了头。“不是应该继续往前走吗?”
“没事的。”楚文掏出了两个手电筒。“我带你寻宝吧。”
许园桉笑了。
“好啊。”
不出意外地,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这艘船上的所有东西都和它本身一般,在数千米的坠落中摔成了碎片,包括船上的人。
不过作为一次兴之所至的探险来说,其过程本身就已经是收获了。
他们知道自己的搜寻终将一无所获,但他们还是会出发去寻找。
正如他们的工作。
至少这次探险并非工作,而这起码带来了些许的乐趣。
此时已经入了夜,他们俩在探险完了之后就点起了篝火,吃饱喝足后,一如往常般对着篝火坐着。
“我想家了。”但这一次,是楚文率先说出了这句话。
“我也是。”许园桉闷闷地点了点头。
在一起跨上轮船残骸的时候,她就显得非常兴奋,也许在上面已经花费了太多精力,当楚文表示已经差不多了的时候,她的情绪也就迅速地跌落了下来。
然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一度让楚文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期盼着要在船上找到点什么。
“没有云会来了,是么?”许园桉突然抬起头,她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沉重的情绪。
楚文这才意识到了她情绪低落的真正原因。
“嗯。”楚文点了点头。“不会来了,这附近几千公里内,都没有云。”
“我就知道,你怎么会这么好心突然带我玩。”许园桉低下了头,嘟囔着说道,沉默稍许后,她又以更小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还没见过乌云。”
楚文张了张口,却没能再说得出什么。
那叫积雨云。
你小时候也见过,你只是忘了。
这种平时他会说的话,都不适合这个场合。
“没事的。”许园桉再一次地突然抬起了头,她笑着说道。“多来几次,总还是有机会见到的。”
她总是能够很快适应各种情况,但楚文看得出,这一次她适应得不是那么的好。
突然,起风了。
这阵风强烈而汹涌,两人连忙把毯子裹在了身上,强烈的昼夜温差带来的风暴总是很猛烈的,只是这一阵风似乎比以往来得晚了一点。
而且凶猛得多。
他们面前的篝火在这阵狂风下发出了如同革布翻腾一般的声响,烧红的碳化部位在充足的氧气供应下散发着剧烈反应带来的高温,高温又再被狂风裹挟着带走,火焰几乎无法维持其自身的形态,被风拖曳着形成了一道偏斜着卷起的螺旋。
“你看!”许园桉抬手指着天空大声道。
楚文几乎没有听清她的喊叫声,却已经习惯了她的动作所代表的含义,随着抬起了头向天空看去。
哪里有什么天空?
在这十年间保持着永恒璀璨的星空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片茫茫的黑,深邃得似乎将人世间的一切都吸了去一般。
整个世界所能见到的一切,仅有他们身旁的篝火艰难地映照出的一小片地面。
“我什么都看不见!”楚文大声喊道。
“我也是!”许园桉同样喊道。
在愈发微弱的火光中,他们都看清了彼此脸上的表情,随后篝火就似承受不住强烈的气压一般猛地升起了一团巨大的火焰,随后彻底熄灭。
整个世界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楚文抓住了许园桉的手,她也紧紧的将他的手反握住,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感受着狂风,沉浸在呼啸着的黑暗之中。
当淅沥沥的声音在周围响起的时候,楚文也感受到了雨滴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以及许园桉几近全力地紧握着自己手掌的力量。
雨滴渐渐变大,从稀疏的点落慢慢变成了如水盆浇头一般的水柱,倾盆大雨,楚文突然开始回想,自己上一次用一盆水往自己头上浇的时候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我看到它了!”许园桉喊道。
“什么?!”楚文晃着头往四周看了看,他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影子!我看到了影子!”许园桉用力地摇晃着楚文的手。“我看到的是积雨云的影子!我们就在它的影子里!”
是的,影子。
一种湿漉漉的影子。
“我也看见了。”楚文笑着,低声说道。
“我……”许园桉似乎还打算说点什么,但不知是狂风还是什么,楚文并没听到后面的话。
“你说什么?!”就连手臂也停止摇晃后,楚文不由得问道,同时一阵不妙的感觉从他心底升了起来。
“我们……”许园桉的语气已经不再激动了。“好像在下沉?”
于是楚文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出现在了哪里。
他们现在正站在一片厚厚的盐所组成的大海上,而当大量的水分以这种速度降临的时候,盐海就会变成真正的海洋。
“抓紧我!”楚文用力把许园桉拽进了自己怀里,现在顾不得这么许多了,他已经感觉到脚下难以站稳了。
“我不会游泳!”许园桉惊慌地喊道,同时紧紧地抱住了楚文的脊背。
“现在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许园桉的脸就在他脸侧,楚文不需要大声喊叫了,同时被许园桉高声的喊叫震得有些头疼。“别慌!就算水漫过了我们,盐分还是会很高,我们可以浮起来的。”
同时,一阵撕裂般的金属鸣叫声从他们身边响了起来。
“但那艘船浮不起来。”许园桉放低了声音,但依然还有些恐惧地说道。“还有我们的车也是。”
楚文不得不承认,刚刚还觉得很有几分浪漫的纯粹黑暗,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他竟然希望雨停下。
“听我说,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我们也不知道水能涨到多高,这里太危险了。”楚文尽可能用平稳的口吻朝许园桉说道,但他总感觉她耳朵上的绒毛在蹭着自己的嘴。“我要先放开你,然后你再背对着我。”
“不要!”在楚文说的前半段,许园桉都在跟着点着头,但他一说到放开,她就立刻强烈地表示了反对,这使得楚文再次被尖锐的喊叫声震得偏过了头,而他偏过头的动作又进一步地使得她更加紧地抱住了他。“我不会游泳!而且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知道,听着,我现在要放开双手,但我会抓着你的手,你慢慢转过身,对,就是这样,背对着我。”楚文已经感觉得到水蔓延到自己的腰部了,只好一边说着,一边指导着许园桉做出动作,由于他一直抓着她的手,她才终于慢慢地撒开了双手,然后转了过去。“很好,就这样,看,我还抱着你,没事的。”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们脚下的盐分似乎也瞬间就完成了溶解的过程,一阵强烈的下沉感和浮力一起作用在了他们的身上,并促使着他们以躺着的姿态浮了起来。
“咳咳咳!”下沉的时候两人都不可避免地呛了一口水,许园桉在咳嗽中也不忘喊道。“不许放开我!”
“不会的。”楚文的双手被许园桉紧紧地拽在了怀里,他没有试图把它们抽出来,用脚慢慢地划着水。“我不会的。”
两人就这么缓慢地在狂风暴雨中向着某个方向漂浮了起来,由于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是否真的在移动也未可知。
不过说到底,就算看得到星空,在这种毫无参照物的地方,他们也是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移动了的。
偶尔也有那么几次,他们会被突如其来的浪掀翻,虽然许园桉会立刻手舞足蹈地呼喊起来,但高盐度的水终究是不会让他们沉下去的,在喝了几次盐水以后,再出现同样的情况时,她也已经能够沉着应对了。
她确实总是能够很快地适应各种情况。
“脚……”许园桉试着动了动腿。“是不是这么划的?”
感受了一下她的动作以后,楚文用腿抬着她的腿动了几次,她就像模像样地划了起来,当然,他们依然不知道这是否有效。
她紧抓着楚文的手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这才感觉到手臂已经发麻了,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于是楚文很快又感觉到她以轻了许多的力道按压起了她刚刚紧握着的地方。
“你在教我游泳。”许园桉的语气平静了下来。“谁能想到呢。”
“是的。”
“水很软。”她的腿向着两侧伸展了一下。“就像是一张非常软的床,我们现在就躺在一张水做的床上……”
说到一半时,她就停了下来。
就算没有光,他也能看到她的脸已经红了。
这之后,两人就这么慢慢地划着,雨还在下,风还在吹,他们不发一语。
就这么默默地划着。
似乎很快,又似乎没有过去多久,许园桉突然举起手喊道。
“看!”
他根本看不到她的手,但还是看到了露出了少许的星空。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了这片影子的边缘。
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风和雨都已经减弱了。
两人更加卖力地划了起来,不久之后,楚文就感觉到脚下碰到了一些坚实的东西。
一阵深深的,比他曾追逐过的每一次没有降下雨滴的积雨云所带给他的还要深切得多的遗憾,浮上了他的心头。
“我们到了……”许园桉说道。
“嗯,到了。”楚文答道。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都放开了对方,然后各自站了起来。
“下着雨的地方最先开始积水,但很快就会蔓延到这边的。”站在微弱的星光里,楚文朝身后的依然在传来呼啸声的黑暗中看了一眼。“我们还是得快点离开这里。”
“嗯。”许园桉也回头看了一眼。“但我们的车没了。”
“今天出来的距离不是那么远,只要找对方向,应该能在体力耗尽之前找到补给站的。”楚文安慰道。
“嗯。”许园桉点了点头。
“走吧。”
“走吧。”
刚刚向前走了一步,楚文的手突然被抓住了。
“别忘了带我去爬雪山!”
作者:月溪明
评论:笑语
暮月镇是个小镇子,地方偏远,经济也不算发达,与外界的联系很少,虽然架起了通向外界的立交桥,但是很少使用,外面的人不愿意来这里,这里的人也没有出去的想法。而我,应该是近年来镇子里唯一一个从外界来到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为什么会来暮月镇,那时的我只有十岁,虽说早已到了记事的年纪,但是我却不记得这之前的事情了。据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浑身是伤,虚弱又瘦削,看上去随时可能一命呜呼,那天下着大雨,被人发现的时候我倒在路边昏迷不醒。原本大家都不打算管我,可圣女坚持把我带回了住所,还请了医生帮我诊治。
是的,圣女。暮月镇是个普通的镇子,但是有圣女的存在,这好像是当地的习俗,每隔二十年就会从十岁以下的女孩中选出一位作为圣女,圣女会获得极高的地位,受所有人的尊敬。
圣女确实值得大家这么做,她那么好,善良又美丽,待人十分温和,很难不令人尊重。
圣女会在全镇人里选择自己的护卫,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镇上很平静,圣女受人爱戴,护卫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可我想成为圣女的护卫,不仅因为她曾经救了我,还因为我想为圣女做些什么。
在我来到暮月镇五年后,圣女现任护卫退休了,虽然我只有十五岁,但是我一直用心学习磨练的格斗技术和优良的身体素质带着我披荆斩棘地战胜所有竞争对手,成为了圣女的新任护卫。上任第一天,我对圣女说:“圣女大人人,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的。”
一身白裙的圣女看着我,阳光下她的微笑仿佛在发光,她轻轻揉着我的脑袋,对我温和地说:“那就拜托你了,我的最忠诚的小护卫。”
圣女很忙碌,虽然不参与镇里的决策,但她需要和大家一起劳作,镇上偶尔举办活动或者节日庆祝,圣女也要发言,或者做一些其他的象征性的工作。我作为护卫一直跟随在圣女身边,她劳作时我陪着她劳作,她参加活动和庆祝时我注意有没有人或事物会伤害到她。
转眼又是五年过去,圣女二十五岁,成为圣女已经二十年,她到了卸任的时候了。我并不在乎下一任圣女的人选,打定主意要跟着圣女一起卸任。不过我还是有些奇怪,还有一个月就要举行新圣女的庆祝仪式了,下一任圣女的人选怎么还没确定呢?我问圣女,圣女说每一任的圣女都是有镇长他们选出来的,等到庆祝仪式当天,肯定会有新圣女的,她让我不用担心。
我当然不担心,我只在乎她,不管她是不是圣女。
新圣女的庆祝仪式设在了镇外暮月湖边,那里有个很大的广场,镇长、其他镇上的大人物们和圣女需要提前去那边准备仪式,我自然也跟着过去了。暮月湖虽然离暮月镇不远,但跟暮月镇的平静安稳不同,暮月湖常有魔风龙出现,或许是因为这里位于魔风龙迁徙的必经之路。
魔风龙皮糙肉厚,体型庞大,巨大的肉翅扇动间常常会产生肆掠的大风,更可怕的是它能够口吐破坏力极强的光柱,光柱所过之地一切都会灰飞烟灭,除非用血肉去阻挡,血肉变成灰烬的同时也能够削弱光柱的威力。
虽然暮月镇并不会被魔风龙攻击,但是毕竟每二十年的新圣女庆祝仪式都在暮月湖,所以暮月镇的人有着丰富的应对魔风龙的经验。
仪式举行前,我们都住在暮月湖旁边的山里,山上某个山洞向里挖了很深,里面建造了相对应的生活建筑,山洞口及周围被防御阵势加固过,可以有效抵御魔风龙的光柱攻击。
住在山洞的那几天,镇长他们闲谈时开玩笑说,如果防御阵势失效,那我们就会全死在这,我插话说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如果防御阵势的力度不够,那我会用身体堵在山洞口,用我的生命尽可能地削弱光柱的破坏力。
镇长哈哈大笑,说自己只是开玩笑地随口一说,再说一个人的血肉太少了,削弱的力度有限。我握紧拳头,无力感在心中蔓延,在魔风龙面前,我确实没有能力保护好圣女。
不过,如果你的生命力足够强,倒也可以凭一己之力挡下来。镇长这么说。我目光灼灼地看向镇长,问他我该怎么做才能让生命力更强,说实话,单论身体素质,我是镇上最好的那个,但也只是属于普通人的行列。
镇长脸上露出了奇异的表情,他说反正时间也快到了,我迟早也是会知道的,先告诉我也没什么。
你猜,我现在多少岁了?他笑着问我。
闻言,我把目光投射在镇长的脸上。随着我的注视,镇长那原本皱纹丛生的脸渐渐模糊,而后又渐渐清晰起来,出现在我视野中的是一张光滑细腻如青年的脸庞,隐约透露出熟悉的轮廓。我的眼前似乎有迷雾散开,站在面前的,不再是佝偻瘦小的老头,而是高大健壮的青年。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禁后退一步,满脸震惊。
年轻的镇长微笑着说,这就是仪式的神奇之处。
仪式,又是仪式。仪式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圣女作为仪式的主角,在仪式中起到什么作用?我得问清楚才行。
我向镇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镇长脸上挂着笑,仪式当然是用来选拔新任圣女的。
那上一任圣女呢?她会去哪里?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来到暮月镇十年了,我竟然从没有见过其他的圣女。圣女换届仪式二十年举办一次,上一任圣女卸任时也才二十五岁,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年纪,就算再过二十年,也才五十岁不到,可为什么我却从未听说过除了圣女以外的其他圣女?
上一任圣女啊,她的使命结束了,所以身化天地万物,与我们同在。
我瞳孔一缩,上前一步抓住镇长的衣领质问道,所以圣女一旦卸任,就会被你们杀死是吗?
瞧你说的,我们怎么可能杀圣女,镇长笑着说。他轻轻捏住我的手腕,也没见他怎么用力,我的手腕却传来剧痛,逼迫我不得不松手。年轻人啊,不要总是毛手毛脚的,这样不礼貌。说完,他收回手,笑呵呵地转身走了。
我抱着被镇长捏过的手半跪在地,剧痛使得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从我的额头和脸上滚落,我看着手腕,只见那里出现了一道深紫近黑的指印,正是刚才被镇长捏出来的。我心中无比恐惧,这种恐怖的力量,真的是人类能够拥有的吗?
缓了好一会,我才扶着手靠着墙站起来。镇长的话语中透露的信息让我有些不安,我要阻止圣女参加仪式。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直接把镇长和其他暮月镇高层干掉,这样可以一劳永逸,但是刚刚的经历告诉我,我根本不是镇长的对手,其他高层说不定也跟镇长一样,拥有非人的恐怖力量。
那我就只能换个方法,在仪式开始前,带着圣女逃离这里,逃到暮月镇外面去。
我本想直接去找圣女,但我突然想到,从暮月镇到外面的路很长,我们如果要逃出去,起码要先准备一些食物。而且,圣女从小就在暮月镇长大,她可能不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我可能得强行带圣女离开,在这种情况下,带着圣女可能就不太好去准备食物,于是我决定先去解决食物问题。
附近没有超市,最近的超市在暮月镇边缘,靠近外界的地方。趁着晚饭时间,几乎所有参加仪式的人都集中在一起吃饭去了,我背了个包,偷偷打车去超市买了很多食物,什么面包、薯片、饼干、方便面之类的,还买了几大瓶水。在这个过程中老板一直盯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背着一大包物资出了超市,往回走的路上,我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跟着我。是镇长派来的人吗?来监视我的行动,防止我破坏仪式?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为了试探,我拐进了一旁的岔路口,在巷子里七绕八绕的,在这期间,被跟踪的感觉一直没有消失。突然,我在转过拐角后猛地回头,看清了跟踪者。
跟踪者不是人,是一团影子!皎洁的月光下,影子独立地伫立在小路中央,没有依附在任何事物上,也没有任何投影来源,就像一块漆黑的立牌。
看到影子的一刹那,我毛骨悚然,冷汗直流,直觉告诉我影子很危险,我绝不能被它碰到。我不敢停留,加快了脚步,想要摆脱影子的跟踪。
这里的建筑混乱无序,一般人进来都会晕头转向,幸好我因故来过这里许多次,才不至于晕乎乎地自己送到影子面前。
绕着绕着,我发现影子似乎越来越多了,虽然我仗着对这里的熟悉,好几次险之又险地躲开了影子们的合围,但我能够自由活动的空间已经越来越小,过不了多久,我就会陷进它们的包围圈里。
再一次靠着偏僻隐秘的房屋夹缝躲开了影子的包围,我正好来到了高架桥的与这里连接的楼梯附近,我心中大喜,连忙顺着楼梯悄无声息地跑上去。
有风吹过,天上云雾流动,遮住了绽放光芒的圆月,我趁机悄悄探头往下放看去,只见四五个影子正有序地缩小包围圈,看上去似乎有人指挥。
这诡异恐怖的影子肯定跟镇长脱不了干系,看来他并不想有人干扰仪式的进行,这恰恰说明仪式不像我之前了解到的那样,只是一个简单的新任圣女继任仪式。镇长估计也会在圣女那边布下防御,救圣女难度只会比我逃脱影子的追捕更高,不过不管怎么,我一定要把圣女带出暮月镇。
高架桥很长,为了不让影子发现,我一直是贴着桥的护墙猫着腰前进的,速度也受到了一定影响,因此过了快一个小时,我才来到了桥的一端。
我很幸运,此时桥下正好有一辆摩的等待接客,可不幸的是,我发现有个影子正从高架桥下方接近这里,它好像没有发现我,看上去只是顺便走到这里搜查。
我进退两难,再继续往桥下走,影子就会立刻发现我,如果往桥上撤退,影子过来后也可以一眼看到无处可躲的我。
我心里刹那间闪过许多年头,但最终我还是决定赌一把,希望在影子赶上来之前就坐上摩的,靠摩托车的速度甩掉影子。我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再过几小时就要天亮,仪式就要开始了,从这里回到暮月湖也需要一个小时,留给我带走圣女的时间不多了,我只能这么选。
说干就干,我迅速奔向摩的,一屁股坐了上去,同时焦急地催促摩的师傅快点开车,我很赶时间。摩的师傅被我这套操作搞得愣了一下,下意识拧动油门发动摩托车,然后才反应过来,问我要去哪。
看着周围的场景迅速后退,我松了一口气,告诉师傅我要去暮月湖,然后回头看向高架桥,我想看看影子的情况。
然而,当我转过头的时候,发现影子就坐在摩托车上,与我只隔了一个装满物资的背包。
我瞳孔骤然一缩,但还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影子一下拉长,把我完全覆盖住,我整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吞了进去,连人带包消失在了摩托车后座上,意识烟消云散。随后,影子也消散在了空气中,只剩下毫无察觉的摩的师傅。
山洞里,镇长轻轻呵了一声,有些嘲讽地说,真是不自量力,不过死了也好,这样就没有人干扰仪式的进行了。
我的失踪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仪式照常进行。镇长致辞后,一身白裙的圣女走到了广场中央的平台,面带微笑地割开了自己的颈动脉,然后躺在了平台上,任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平台上的凹槽流进早已放置在周围的金酒杯里。
当金酒杯里剩满三分之二杯血液时,圣女的伤口刚好愈合完全,她的身体也回到五岁儿童的状态。
镇长端着一个金酒杯,向其他高层遥遥举杯:来吧,各位,为我们新的二十年寿命庆祝吧!
《美梦》甄栩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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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这令我感到十分不安。
倒不是说梦到了什么恐怖的物事,如果是那样,倒也不会太令我惦念。
我曾逢人就笑谈我的梦,我几乎从不梦到真实的人或事情,不是在战斗,就是在保护谁,逃离什么,或者是窗外、门外出现了奇怪又可怕的东西被我在最关键的时刻险险拦住,或者是费尽心机地躲避一些怪物的追杀。每次做梦都好像是平行魔幻世界的一角,梦境不成章法,也没有任何关联性。
梦醒后,很少留有清晰或完整的记忆,只余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和胆颤后怕。
但最近的梦,一反平常,梦中不再是天马行空的英雄主义戓莫名其妙的牺牲精神,也不再有令我恐惧的人影要闯进房门,反而是完整而清晰的美好景象,是我渴望多年的人生之路。
先是在三岁,顺利送走了扒皮同志,要知道,当初妈妈没有离开,获得自由身,就是因为有我将她绑在了爸爸身边,硬生生剥夺她唯一的机会,断送她的自由与未来。
我曾试想过,如果当时,我能够拦下姥姥的阻拦,会是什么样的,我这颗扒皮同志的小破坏星,会不会就如她说的那样,真的毁了?
而梦中,当我再次成为那个小累赘的时候,却隐隐听到有道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指引着我。
“放开她,放飞她,离开她,不要成为她。”
睁开眼望向天花板那一刻,我得到了比在梦中挺身而出,救上无数次人还要巨大的满足,这一次,我在故事开始之前就结束了它,这一次,我是个真正英雄。
没过多久,我又在七岁救回了自己。
另一个人生版本中,我也如此生一样懵懂无知,一样从不顾及旁人的窥探目光,不了解母亲眉眼间化不开的焦虑和哀叹的意义。就算在去往北京的火车上,照常和人侃侃而谈的我,也一样不知道即将迎来的是什么。
当被私下带到阴暗实验室,巨大针管捅进细小血管的刹那,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同于上次简短有力的呼唤,这次是细碎的叮嘱。来自现实的意识突然苏醒,我挣脱长针,扑向正破门而入,一脸惊慌的母亲怀中。
“妈妈,回去吃药。”
下一秒,意识被打碎,回归沉静,但在快进般地人生走马灯中,我仍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未来景象,这一世界的我健健康康,茁壮成长,不会扭曲,更不会极端,抖落一身利刺,回归梦寐以求的正常。
美梦以来,睡眠时间逐步延长,平时通宵生死线边缘疯狂试探的我,我在不到九点十点就已经哈切连天,十一点之前,准保已经睡死在床上。而这次,我睡的格外香,醒来时阳光耀眼,才惊觉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隔了很久,才有第三次美梦,这次隔的时间太长了,我甚至以为不会再有这样的美梦,悄悄松了口气,也暗中念念不舍,无数次纠结中,它还是来了。
眼前是最令我痛恨厌恶的脸,他奸诈地笑着,漆黑的脏手捏着曾被我手心汗液浸湿的零钱,张狂地挥舞炫耀。
转瞬间,黑暗笼罩,他得意的笑就换成了惊恐的尖叫。
“你叫你麻卖批。”
一只脚,重重地踏在了他涕泪横流的脏脸上,在哭嚎声中,狠狠地反复蹍了几回才作罢。
一片看不清的虚影来到我面前,递来一把反光的匕首。
“去做你想做的事。”
遥远而又亲切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而清澈,唤醒我。
“算了,别脏了你的手。”
那虚影转身,打了个响指,下一秒,是我无能狂怒时,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
他令人作呕的面皮被一层一层剥开,泪水混着血水直流而下,激起冲天哀嚎。
曾触碰过我的四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看不见的利刃削短,最后只剩下在腥臭泥地中翻滚的人棍,和散落一地的舌头残渣。
“学会了没。”
虚影的手,轻轻拍过我肩膀。
我愈来愈沉浸这种美梦,也越来越期盼在下一次美梦中,弥补我已知或未知的的创伤,填满我大大小小的遗憾和欲望,我也越来越依恋,想要见到渐渐清晰的虚影,看到她,认识她,学习她,成为她。
但我始终不安,因为梦是反的,这句话早已深深的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在我粗糙的解梦经历中,被一次又一次证实。如今我曾得意洋洋念诵的口诀,如今像条魔咒,紧紧地束缚着我。令我反复揣摩,那么久,那么多,又那么美好的梦境,到底在预示着什么灾祸呢?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没有的时候想要得到,得到了又害怕失去,整日患得患失。我也真的是M属性爆棚,总是觉得不配拥有,要失去什么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所以,纠结中,那一天终于再次到来。
“不要学美术了,去做你喜欢的事,写作,幼师,音乐,或者播音主持,都行。”
我们并肩走在校园里,经过了无数个美梦,没有自卑,没有扭曲,没有暗恋,也没有耻笑,是抠掉了所有不想要的十七岁。
“真的会不一样吗,你知道,这是劫数,逃不掉的。”
我停下,如是说。
但是啊,我太清楚不过,我所有的灾难,并不是源自于学什么,亦或是去了哪里,而是我自己,推脱给一句缥缈的预言或劫数,不过是个甩锅行为,让我苟延馋喘得更心安理得些罢了。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而我人生之塔坍塌时,也没有一粒沙石是没来由的坠落。
“我不信,你信吗?”
她驻足,转身,紫金色光芒铺天盖地。时间飞速运转,太阳升起又落下,草木绿了又黄,眼见着片片凋零,空气中的水气肉眼可见的结成了六芒形晶体。
“你干什么?快停下!”
身边的景色疯狂变换,我终于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却发现连动一下都是奢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紫金色彩在头顶凝结成巨大表盘,秒,分,时,日,月,年都在快速翻动着。
终于,在2008年10月31日,时光的流速慢了下来。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世界的2008年11月1日是什么样子的。”
她脸色苍白,原本清晰具体的身影复又化成了一片虚影。
“我不看了,好不好?”
我小声地央求她,久违的泪水糊了满脸,灌进嘴巴里,格外的咸。
“你看看,那是谁。”
她无动于衷,反而眼含笑意地抬起眉毛示意我。
向身后看去,一个小学生年纪的短发女孩哼着轻快的歌,一蹦一跳地向我走来,迎着光,一步又一步,走进我,拥抱我,融入我。
那一霎那,紫金消散,天空放晴,阳光撒落,而我孤身一人。
作者:轻拍拍
评论:求知
小马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撩起头发,看见瘦削的额头上新添了一道伤口,鲜血把头发黏成一条一条。他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对手已经陷入昏迷,倒在肮脏的地板上。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正趴在那人身上翻他的口袋。
“把他拖到隔间里去。”小马命令坎特。坎特用稚嫩的声音答应了。他用屁股推开隔间门,弓着身子像拔萝卜一般用力,每次只能把那人拖动几厘米。
洗手间的灯光昏暗。小马点了根烟,此时一个穿着条纹衬衫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他一定看见了那双仍摆在隔间外面的失去意识的大腿。中年人看了小马一眼,小马毫不客气地瞪回去。这种人看似勤劳体面,实则狡猾又贪婪,抢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工作和财富,小马理所当然地怒视着对方。
中年人胆怯了,稀稀落落的小便后一言不发地离开,甚至没有抬头。夹着尾巴滚吧,小马在心里冷笑。
“那是什么?”小马扬了扬下巴,坎特从隔间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很大的公文包,黑色的人造皮革,提手两端有金色的扣子。
“我不知道。”坎特说,把包举到小马面前。小马叼着烟,打开搭扣,撑开包口向里望。他勉强看见浅棕色的纸一般的光泽,于是疑惑地将手伸了进去。坎特也伸长了脖子。
小马从包里拿出来一捆炸药。
三根桌腿粗细的有着浅棕色表皮的炸药被黑色胶带绑在一起,侧边贴着一只计时器。计时器的指针指向数字十五,小马觉得单位是分钟。
“妈的,有坏人想搞破坏。搞烂社会还不够,还要炸死我们!”小马恶狠狠地把烟蒂吐进小便池,“这是那个人的?”
“不是,原本就在隔间里。” 坎特眼睛都看直了。
小马把耳朵凑近计时器,没听到指针走动的滴答声。一种伟大的责任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与原本就牢牢存在着的持久的莫名愤怒混合在一起。现在自己有武器了,他兴奋地想。
第二天是个星期三。小马在上午十点钟醒来,在十一点抵达他与坎特日常见面的地点,那是一处废弃的楼房,窗口没有玻璃,墙角到处都是小便的痕迹,有别人的,也有小马和坎特的。
“炸药在哪里?”坎特正在看一本破烂连环画,听到小马进来,兴奋地问。
小马向四周打量,这当然是多此一举,这里除他们之外不会有别人。他略微撩起夹克和内衣,露出三根浅棕色的爆炸物:他把炸药绑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小马略带得意地问。
坎特摇了摇小脑袋。
“这是同归于尽的勇气!我要夺回本应属于我们的一切——权力,地位,财富,然后把它们发放给每一个穷人!”
“是要抢劫那些有钱人吗?”坎特激动地跳起来。
“抢劫?你在说什么呢!”小马愤怒地攥住坎特的衣领,“我要改变这个社会,让权力回归人民!”坎特惊慌地试图摆脱,于是小马松了手。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过了一会儿,坎特小心地问。
小马走到窗边,对面是另一栋废楼。“首先,我要去找警察局长谈判,把萨姆和老艾放出来,萨姆只是偷了台电视机而已!他如果有份工作,怎么会去偷电视机呢?都是这个社会的错!”小马的手重重地锤在墙上。
“这主意不错!”坎特钦佩地说,“如果那个白头发的局长不同意,就把他炸开花!”
那是最后手段,小马在心里想。不到万不得已,自己是不会引爆炸药的。重要的不是炸死谁,而是让社会变回应有的样子。但事到临头,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最重要的是决心,让那群虫豸知道自己有玉石俱焚的决心,才肯乖乖地让出他们占据的原本属于人民的权力。
小马把衣服拉下来,将炸药掩盖稳妥。“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下午就去警察局。”他对坎特招手,在来的路上,他把公文包卖了二十块。
二人正要离开时,门外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小马,还跟这个毛头小子混在一起啊,可真够惨的。”来者比小马足足高出一头,用身体将门口完全封死了。
“我可没有让他跟着我,李,他太小了,帮不上什么忙。”小马戒备地说。
坎特瞪大眼睛望着小马,他不希望听到这样的话。
“你惹事了,明白吗?昨天晚上在韩金餐厅,有位长官的儿子被揍昏过去。平时我才懒得理睬你和你的小跟班……”
小马紧张地举起右手,绑在肚皮上的炸药让他感到有些别扭。随即他意识到,自己今时不同往昔,“我不在乎什么长官的儿子。现在给我闪开,你挡住我的路了。”虽然略带几分紧张,但他的语气足够果断。
李吃惊地睁大眼睛,“你敢这样对我说话?”他撸起袖子,露出臂上健硕的肌肉和纹身。
“睁大你的眼,不想被炸开花就乖乖闪开!”小马大怒,撩起上衣露出炸药。
这招果然奏效,大个子李呆立当场,骂了一句,把门口让出来。
“你有没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简直像小孩子见到鬼一样!”小马和坎特走进一家快餐店,小马兴奋地手舞足蹈。
“是啊。”坎特无精打采地附和。
“听着,坎特,你年纪小,这是事实,我只不过说了实话。”二人找到一张空桌坐下。
“你说我帮不上忙。”坎特生气地嘟囔。
“我没有这样说,我的意思是,你太小了,没办法像我一样。明白吗?你帮得上忙,但你不能拯救这个社会,你不能让它重回秩序。等你长大后才做得到,好吗?”
“好吧,或许是这样。”坎特躺倒在沙发上。
“昨天你就帮了大忙,你从那个长官的儿子身上找到了什么?”小马点过餐后,把口袋里的零钱掏出来在桌子上排开。那些钱里有硬币,有揉成一团的纸币,他认真地数了数,一共二十二块。
“三块钱和两根大麻。”
小马冲坎特伸出手,坎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大麻扔过去。
“你帮了大忙,坎特,打起精神来。”小马把大麻和桌面上的零钱一股脑塞进口袋,头也不抬地鼓励对方。
服务员端来食物。小马看见汉堡里的肉饼表面黑糊糊的,已经被烤焦了。他的好心情立刻坏下来。可是下午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刚才与李的交锋令他充满愉悦,于是罕见地主动放弃了这次声明自己权益的机会。
他开始狼吞虎咽。
吃过午饭,二人从快餐店的后门离开。
小马想摸摸肚皮,却摸到三根坚硬的炸药,这让他想起早先草率的决定。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任何不妥。
是时候去警察局找那个老局长谈判了,小马盘算。这可不是一场对等的战斗,他们人多势众,蝇营狗苟,滥抓无辜,甘为腐败阶级的走狗,但自己有武器和决心。
更重要的是,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他们看到炸药,想必会跟大个子李一样被吓得屁滚尿流。
“我现在要去警局,让他们把所有被关押的好人都放出来,你回去等我。”小马对坎特说,像个冲锋前的骑士。
“万一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他们会同意的,他们怎么敢不同意?”小马自信地拍了拍肚皮。他专注于此,脚步不停,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小巷中出现的第三人。
他几乎撞到对方身上。
“嘿,你没有眼睛吗?”小马的身体猛地停下。他恶狠狠地说,这句话甚至在目光转到对方身上之前就已经怒骂出口。
对方是个穿着皮衣的精干男人,有一双小眼睛。男人停住脚步,除此之外毫无反应。小马再次大骂,“你是聋子吗?你差点撞到我!”他伸手去拉对方的衣领,却被对方很轻松地抓住了手腕。
“你,把东西拿来。”男人有浓重的外国口音。
“什么东西?你想要什么?你撞到了我,应该赔偿我!”小马用力将手腕挣脱出来。
“一只公文包。”男人平静地说。
一阵冷意侵入小马的身体。这件事不应有第三个人知道,除非这人是公文包的主人。但那怎么可能?他本能地后退半步。
“我只好亲自取。”男人上前半步。小巷里除了他们,没有半个人影。小马傲慢地缓缓伸手,像舞台揭幕般地撩起上衣,露出肚子上的炸药,“别过来,再动一步,就把你一起炸死!”他在出门时已经把刻度调到零,也就是说,按下开关炸药就会立即爆炸。他毫不怀疑对方会像李一样畏惧然后退缩。
男人注视着小马的眼睛,随后轻蔑地笑了。他举起右拳,向着小马的脸砸下来。这出乎预料的攻击令小马忘记了任何动作,忘记了躲闪,下一刻便被打倒在地。
为什么他不害怕呢?他明明是社会的敌人,正准备用这捆炸药偷偷搞破坏,这种阴沟老鼠般的家伙,为利益出卖人性的家伙,为什么能够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呢?
还是说,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不相信我会按下炸药的开关?小马的脑袋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男人骑在他身上,正把炸药从他的身上撕下去。即便是此刻,小马的手指距离炸药开关也不过几厘米。
按呀,快按呀,用自己的死亡换取敌人的死亡!挣扎中,小马的手指不时碰触炸药粗糙干燥的表皮,这种触感突然令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贪恋起这个糟糕的世界,他想起那座用作基地的布满污迹的废楼,想起中午吃过的烤焦的汉堡,想起勇敢又幼稚、讨人嫌又令人无法撒手的坎特。这些让他越来越心惊和迟疑,终于,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按下开关了。
就让他把这捆炸药夺回去吧,让那些衣着光鲜的中年人烦恼去吧。
小马放弃了抵抗。
这几秒钟就像一整天一样漫长。在这几秒钟的末尾,他听到遥远的“砰”的一声,随后察觉到男人从他身上倒下去。小马动了动眼珠,坎特喘着粗气丢掉手里碎掉的半截砖头。
小巷里仍然只有他们三人。小马躺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他的脑袋乱哄哄的,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阔别已久地领悟到许多事。他意识到炸药的威慑并不是万能的,罪恶面前正义也不总能获胜,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他过去胸口持续翻涌着的怒火在关键时刻熄灭了,连一点火星也看不见。
小马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随后意识到眼前的是坎特神采奕奕的脸。“现在怎么办?”坎特说,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能帮上大忙。可小马仍沉迷于自己饱满充盈的思绪中,没有搭理他。
“你伤得不轻,看来得休息几天。”坎特试探地说,“我有个主意,我拿着这些炸药,代替你去跟警察局长谈判。”
坎特的话在小马的脑袋里盘桓不散,令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小马吃惊地看向坎特。他从坎特的眼里看到一束光,原来自己的愤怒跑到那里去了。愤怒永远不会消失。
“不行,孩子,不行。”小马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他们害怕我,我会成功的!难道你不相信我会按下开关吗?”坎特生气地问。
黑暗像夜幕般在这个白天缓缓盖在小马眼前,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不,我相信。”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秒,他说。
囚犯姓名:雷七娘
罪名:裝女同寫百合文成為超人氣百合美女作者,結果被線下抓到其實是個鬍子拉渣女裝肌肉猛男,被判詐騙罪入獄。
判罰:終身監禁。在獄期間:①每月必須上交不少於五萬字以女裝男為主角的小說。②入獄前未完結的百合長篇小說必須照入獄前的連載週期繼續,且在出獄之前不得完結。
入獄年數:十年
交稿類別:小說
人物簡介:被翻舊賬成為文字獄第一批囚犯且受頂格處罰的倒霉蛋。
【正文】
這世界上還能有比我更倒霉的傢伙麼?
十年啊!整整十年!
就因為幾個狹隘的順直傻逼,老娘就這麼坐了整整十年的牢!而這狗蛋尿的日子還要無盡地繼續下去!
說我假裝女同騙錢?
EXM??
誰裝女同了?誰騙錢了?啊?啊??
怎麼,沒【嗶】和【嗶】就不能是女同了??
不就是多長了那二兩肉麼??不就是胸部比別的女人稍~微低硬了那麼一~點麼??怎麼就不是女人了??
竟然還敢告我強姦??
要不是那法官明察,我這罪名可就更重了!
哦,不對,那法官連我是女同都看不出來,還判我詐騙,果然還是個睜眼瞎!
我怎麼這麼可憐,罰就罰了,竟然罰我寫什麼女裝狗熊的文,太惡心了……嗚嗚嗚嗚……沒有都要寫,還要寫五萬字……一個字我都嫌惡心,每個月還要至少惡心五萬次,怎麼能有這麼惡心的刑罰……!!
嗚嗚……還差五百字…………
噦……終於寫完了!!讓著臭人妖吃粑粑去!嘿!
“老婆!幫我交稿!”
大伸一把懶腰,解決了本月份精神折磨的雷七娘一下子興奮起來,抓過一個巧克力泡芙塞進嘴裡亂嚼一通,再用一整罐冰鎮快樂水灌下,打個又嚮又長的飽嗝,便立刻回到了鍵盤前。
“嘿嘿,我的親親百合老婆們,我來啦~!!❤”
猥瑣的笑聲在牢房內時不時迴蕩著,穿著七彩泡泡裙,皮膚被曬成了黑白撞色的毛熊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打著鍵盤,LP系統讀取著他興奮的心跳和腦電波,播放出合適的背景音樂。
半小時後,一個通知發來,由少女的聲音向他閱讀:
【本次稿件不合格,導致不合格的具體事項為:
1,故事結構散亂,情節不知所云,語言混亂,疑似作者本人罵街的段落佔據全文篇幅三分之二以上,請予以刪除;
2,主角行為太過猥瑣,結局吃屎的劇情安排毫無理由,且令人厭惡,請予以修改;
3,與作者往期作品質量不相符合,判定為流水賬。
請作者重新進行創作,並在規定時限之內上交審查,謝謝。】
躍動著的鍵盤聲,在剎那安靜了下來,很久很久。
少女的聲音再次響起:
【LP系統提醒您,您本月的短篇作品交稿時間還剩下60分鐘,59分50秒,59分40秒……10,9,8,7,6,5,4,3,2,1,時間到。】
噼里啪啦的聲音再次響起,是來自手環的電流,帶著忽強忽若的電流,刺激著雷七娘全身,讓他全身麻痺地摔倒在地上,肌肉無法控制地不停抽搐。
【本月拖稿第一次處刑完畢,請在要求的時間內及時完成並上交重寫任務,距離第二次交稿時限還剩下23小時49分鐘,23小時48分鐘,23小時47分鐘……】
【LP系統提醒您,您本月的連載作品交稿時限還剩下60分鐘,59分50秒,59分40秒……】
【LP系統提醒您,您本月的短篇作品交稿時間還剩下22小時,21小時59分鐘,21小時58分鐘……】
生活,在少女可愛而又冷靜的聲線中,周而復始。
作者:山诀文
评论:无声
*先写得太烂了!请各位读者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叶景山穿过狭长的走道,来到一扇紧闭着的铁门前,门上留着一方小小的正方形玻璃窗,透过玻璃,他看到一个布满缆线的房间,各式的不同颜色的指示灯按着不同的的节奏闪烁着,像是宇宙里的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搭在金属把手上,手腕微微用力,轻轻地打开了面前的门。
房间里,叫不上名字的各种仪器悬挂在天花板上,地上遍布着如藤蔓般的黑灰色缆线,它们彼此纠缠,合纵,最终却又井然有序地并接到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球型容器里。
叶景山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嘴里略略感到有些发涩,那是人体在极度的紧张下不自觉的生理动作。即使自己已经大约的知道这次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但他仍不可避免的感到紧张,因为这一次要做的,是直接的触碰,而不是像之前那样通过数据来沟通交流。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冒进的决策,但人类就是这样,越是未知和恐惧,便越是好奇,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站在居民的楼顶,从上往下俯视街道,对于高度的本能恐惧让他不自觉地想挪开视线,却又控制不住地想凝视并想象从那里坠落的感觉。
思考间,他已经来到了那漆黑的球型容器前,那是一个黑色的浑圆的球体,它外裹着一层哑光的漆黑材质,一条条缆线或是从天顶,或是从地面伸展着将它裹在半空,像是一枚胚胎,叶景山觉得自己几乎能听见它的心跳声了。
手掌缓缓地伸出,叶景山的掌心稳稳地落在了那漆黑的球体上,平整的球面有些温热,似乎还有些黏糊,这让它抚摸起来的感觉并不像一块金属,反而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玩过的橡皮泥。
黑色的球体似乎感受到了触碰,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叶景山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看清了,但部分还在晃动的电缆证实了他的猜想,在掌心触碰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反应在发生,像是物体落入水中时溅起的圈圈涟漪,附着在球体表面的黑色如同鱼群般褪去,露出白色的晶状的结构。
原本黑暗的房间里霎那间变得通透而明亮,光线在一瞬之间对黑暗完成了解算,它们嚣叫着奔向房间内的每个角落,叶景山瞳孔微缩,瞳孔的对光反应让他在那一瞬之间失去了视觉,不,他甚至觉得听觉和触觉在那一瞬之间也消失了。
好像很短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叶景山发觉自己仍旧站在原地,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方才闪耀着强光的圆球重新变成了漆黑的模样,四周的仪器灯光仍如同他进来时那般平静而有规律地闪烁着。
他轻轻抬起手掌,与那温润的触感分离,转身,离开了那个房间。
穿过狭长的走道,走道的尽头也是另一扇门,输入密码,门缓缓打开,另一头,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以及一群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
叶景山抬起双手,缓缓向人群靠近,两个士兵端着枪缓步上前,把他护在中间,身着防护服的人们一拥而上,围住了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叶景山才穿过拥挤的人群,上了一辆黑色的军用汽车。
在车上的时候,叶景山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烟点燃,两个士兵坐在他的左右两侧,看到他的动作,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大约两三个小时后,军车在一处石雕建筑旁停下,一群医生模样打扮的人凑上来,他们手中拿着各式不同的仪器,在叶景山的身上很快地掠过,一时间仪器声响个不停。
半小时后,那些医生模样打扮的人才终于散去,只仍留下叶景山和两个士兵站在原地,又有两个西装革履的人从建筑里走出来,将他领了进去。
走过曲折的走廊和几个检查的关卡,叶景山被领到一处房间内,一整面墙被嵌入了一块单向玻璃,其它地方则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和靠椅,还有一杯腾着热气的清茶,叶景山很自然地走进去坐下,门从外被咔嗒一声锁上了。
“好久不见,叶先生。”悬挂着的扩音器发出问候,声音叶景山很熟悉。
“你消失了三百六十五天一分二十一秒整。”扩音器里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叙说着。
闻言,叶景山的眉头微微挑了挑。
“我以为自己只是抬起手,触摸,然后离开而已。”
扩音器沉默了一下,微微的电流声响起,接着是一连串起身的声音。
房间的门再次被打开,先进来的却并非是叶景山熟悉的面孔,而是一副僧侣打扮模样的人,一脸慈祥,头顶点着数个戒疤,僧人的身后恭谨地跟着几个秘书打扮的人。
僧人走近叶景山,没有问候,只是站在叶景山的身边,低唱了几句梵语。
“燃灯,如来,弥勒。”一旁的秘书打扮的人如是道。
僧人双手合十,微微欠身施礼。
叶景山起身回礼。
“你消失的这些天里,我们收集了你过去的所有信息,在xx年,你的经历出现了一次空白。”秘书递上来一沓资料,那是叶景山从出生到现在的完整履历。
“xx年的那一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还有印象吗?”
叶景山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一向以记性好著称,可如今回想,似乎确实记不起xx年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所有有关你的在xx年的记录全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被抹除掉了,纸质记录消失,电子记录无法查询,包括你的记忆也似乎缺失了。”
“这是“佛珠”。”
听到“佛珠”的字眼,一旁的僧人再次合十双手,唱了一句梵语。
“也就是我在触碰它的一瞬间同时失去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段时间。”
僧人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了这个说法。
叶景山沉思了一会,挥挥手,让秘书们领着僧人到别处休息,自己则坐在书桌上,回想着刚刚发生的对话。正思索着,脚步声再次响起,一名科学家打扮的中年人进入了房间。
“你们觉得那是什么?”见到来人,叶景山没有寒暄,而是直入主题。
“我们对它做了材料分析,很遗憾这个东西的存在已经超出了我们能够理解的范围。”中年人摇摇头,“但是我们觉得您的消失和记忆的消除并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叶景山盯着中年人,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其实就是运用了一些手段将您的记忆抹除,说实话我们如今的科技水平也可以做到,只是做不到那么精确。”中年人摊摊手,“至于您的消失,大概就是一种冬眠技术和亚空间技术的结合。”
“那么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它为什么会被造出来?”
“先生,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就像是我也不理解五行八卦,佛法禅意,就像我至今无法理解佛珠和舍利子为什么会存在,人们为什么会信仰极乐一样。而这东西的存在就是某种信仰的象征,像是我们的酒和烟,本质上是一种消磨过剩精力的工具,而它的存在,也许是我们目前接触不到的某种生命体的烟酒罢了。”
作者:绿鲤
评论:请随意
赫非出生时,就有一只手没有长好。他的右肘到指尖都像枯枝一样,瘦小又僵硬,连勺子也无法握住,根本派不上用场,以至于学步花的时间也比别人多一倍。他的父母都是农民,还有其他孩子要养活,无法把他养成一个壮劳力,也找不到愿意收这样徒弟的手艺人。即使这个孩子经常问“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他们也只得带着惋惜叫他去林子里寻找蘑菇和野果。
赫非十分瘦弱,且不太灵活,时常穿着能把整只手盖住的衣服,提着篮子在村子附近的林子里走走停停,到正午或傍晚时才回家,带着各个时节的山珍和送给哥哥妹妹的松果羽毛。哥哥会把他扛起来,把松果挂到墙上,妹妹就在下面围着他们转,蹦蹦跳跳。每当那时,父亲就会训斥:“不要绊着你哥哥!免得把赫非摔下来了”,最后母亲一定会在他笑得咳嗽的时候开始叫所有人去吃饭。
在十一岁的冬天,他的身体似乎到了极限,某一次病倒之后,他一直在发烧,时昏时醒。父母拿出半年的辛苦钱来请医生,而医生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有缺陷,长到这么大已经是上天怜悯,即使挺过这个雪夜,也活不过这个冬天。赫非躺在床上,看见母亲把脸埋到了父亲肩上,父亲抱住她,却说不出任何话。哥哥和妹妹也一言不发,低垂着目光坐在炭火边,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
最后父亲让哥哥送医生回去,想再看一看生病的孩子,却发现窗开着,人不见了。雪地上的脚印像一串小石子,在月光照亮的大地上铺向树林。
此时此刻,赫非正在山林外一片裸露的岩石上往下看。冰冷的空气让他清醒了很多,全身上下只有右手感觉不到冷。他并不清楚上山的路,但这一次不是为了上山。
山下的村庄像一群黑乌乌的鸟挨在一起睡觉,只有一只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巴。一个光点从里面溜出来,又停住了,往回走,在门前面就那么站着,也不过来,也不进去。
“大概是哥哥做了火把想出来找我吧。”
“山上也许有狼,也许狼会把我吃掉。”小男孩想着,呵了呵左手,继续朝山上走,在重新进入树林的时候,雪地里的一片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蹲下来拨开雪,发现了一块透明发光的东西。它四面框着铁条,像是宝石一样闪亮,里面好像有一团白色的火焰在跳动。
“是谁丢了这么好看的东西……?”赫非抬头往前看,地上不远处确实看到了还没有完全被雪覆盖的脚印,但那道脚印两边翻乱的雪显示出有成群的动物已经追着那个人而去了。赫非倒抽一口凉气,不禁往后退了退——那里可能真的有狼啊!他的小碎步把脚下的那片雪踩得结结实实,雪屑和月光落了满身,寒冷把折磨了他许久的病痛都冻住了。赫非望一望山下,又看一看脚印离开的方向,终于皱起了眉,深吸一口气,拔腿向林中走去。
昏暗的树林里洒着斑斑的月光,赫非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地上成片的脚印前进,祈祷着这个闪亮宝物的主人还没有被狼吃掉,跌跌撞撞地跑进森林深处。
“如果要吃的话,就吃掉没用的我吧!”
就在他被吸进肺里的冰冷空气与发烧的身体弄得头昏脑涨的时候,脚印突然消失了。赫非踉跄着停下来,大口呼着白气,用发花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人去哪里了?狼又去哪里了?它们都凭空消失了?
正在这时,男孩的身体突然被重重地撞到了树上,本来就干枯僵硬的右手发出咔嚓一声响,痛得他眼冒金星。低沉的咆吼和湿漉漉的热气扑到了他的脸上,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了脊背高耸,眸子金黄的狼。
“我会死。”迷蒙的意识里只有这个念头是清晰的,赫非微微抬起头,把喉咙从领子里露出来,等着狼咬断他的气管。但那个热乎乎的气息很快离开了,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不要太粗暴了,那只是个人类孩子。”
“你还好吗,小人儿?”
随着那个声音凑近,赫非感觉自己被温暖的光包围了。他睁开眼睛,慢慢坐起来,发现发出像母亲一样温柔声音的,是一个非常高的人影,她的脸上罩着猫头鹰一样的面具,身上披着仿佛流水和冰凌织成的斗篷,却十分蓬松,像羽毛一样,仅仅是看着都觉得很暖和。她伸出的手非常细长,戴着丝绒手套,只是隔空轻轻挥了一下,他身上的雪就都落了下去:“哦,你是生病了。”
“那些狼……不会咬你?”
“它们不会咬我,它们是我叫来帮忙找东西的。”那个人蹲下来,细细端详他受伤的手臂,“你的手也不像是一个小人儿的手……这是出生前受的伤,这是刚刚受的伤……”
“你找的东西……是这个吗?”赫非懵懵摊开左手,把那颗闪亮的宝物递过去。
“是的,我在找它。谢谢你,小人儿。”那半个“面具”上显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赫非这才有些悚然地意识到,那并不是雕刻成猫头鹰的面具,而是这个人的脸。
“我本以为它要是被人类捡走就找不回来了,是什么让你特意追到这里来?”
“……因为你……你的脚印周围都是狼的脚印。”
“谢谢你担心我,小家伙。作为给你的回报,现在你的病好了。”那细长的手指在他的脑门上一点,赫非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头不痛了,折断的右手也恢复了原样。那个高高的身影再次站了起来,舒展开身上的羽毛,在他看来像是伸了个懒腰:
“下山去吧,小人儿,狼不吃你,在这样的雪夜里你也会冻死。”
那声音温柔的“大鸟”正要展开翅膀,发现身边的小人儿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亮晶晶乌溜溜的眼睛对着他眨了眨,歪着头对他说:“看来你还有心事。”
她说的没错,即使治好了这一次病,他也注定无法长大,无法帮助自己的家人。这个身体的破败和虚弱,他比谁都清楚。
“你是一个好人类,我想我会有一点办法解决你此刻的苦恼,但那可能不太适合人类。”
“你能让我的身体变成一个正常健康的身体吗?”小男孩抬起头,和猫头鹰的眼睛对视着。
“呵呵呵呵……这种程度的治疗并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但你可以把有缺陷的部分换掉。”
“换掉?”
“比如……”对方从地上搂起一团雪来,伸手握住赫非的手,轻轻一拉,那截干枯的手臂就在他的惊呼中整齐地掉了下来,然后雪花从她的羽毛上汇聚过来,凝结成一只雪做的手臂!
这下赫非定住了,他尝试着抓一抓雪做的右手,发现它可以握起来,可以伸直!还能每个手指分开动!他自己的右手可做不到这样的事!
“再试试这个?”对方拿出一只小瓶,将里面的水滴到赫非的手掌上,那水珠很快在他的掌中结了冰。
“这、这是魔法吗?你是魔法师吗?”小男孩开始语无伦次,而“猫头鹰”只是笑眯眯地告诉他:“你把身体更换成什么东西,就会拥有什么力量。我把这种特殊的魔法给了你,以后你可以用任何东西来替换你原本的身体部分了。我建议你把肺和牙齿也换一换吧,它们确实不太好用了。”
赫非从雪地里爬起来,想着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才能表达自己的谢意,但那位“魔法师”也弯下腰来,贴着他的耳朵提醒:“但是你一定要记住,被你换下的部分脱离了身体会像普通的人类那样凋亡,就没有办法再换回来了。你用什么来构成自己的一部分,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换掉的部分越多,离‘人类’就越远。所以千万,千万不要轻易换下自己的心。”
“你的生命像被雪覆盖的荒漠,但你的心仍然是温热的。我正是因为你有这样一颗心,才给予你这本不该属于人类的魔法。”
在狼群的环绕下,那个猫头鹰一样的身影张开了翅膀,呼地飞入了空中。从外侧看来纯白点缀着黑点的翅膀,内侧却是一片广阔深沉的漆黑,在里面闪耀着许多的光点,随着她的展翅不断蔓延覆盖住视野,越升越高,遮住月光,笼罩起整个星夜。
“再见了,小人儿。下山后换再一只手吧,那么冷的小手可摸不到春天。”
赫非看见她与夜空融为了一体,大张的嘴巴许久才闭上,懵懵地问身边的狼群:“那是……是神明吧?”狼们也不咬他,也不回答,只是朝着下山的方向看过去。
男孩在狼群的陪同下慢慢走出了雪林,又看到了山下的村庄。黑乌乌的鸟儿们又醒了几个,有更多的小光点朝着山上过来了。
赫非开始朝山下跑,他的手臂能够伸直了,他能掌握好平衡了。他在雪地里跌跌撞撞但很快地前进,速度让他吃到了大口冰冷的空气,但咳嗽第一次让他感觉舒服。他第一次感觉到被那拥有伟力的存在说过“温热”的心脏,它砰砰地、用力地跳着,像山下传来的呼唤一样,催促着他赶快回家。
赶快回家,去换一只更暖和更有力的右手,然后用两只手去拥抱他的家人。
清澈而闪亮的星夜注视着小男孩与上山的人们汇合,哥哥被突然抱上来的弟弟冰到了脖子。他会把今夜的奇遇告诉他们吗?他会用什么来替换掉其他有缺陷的部分呢?他的心会一直如此温暖吗?
现在还没有答案。但赫非能够长大了。
—到此作为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