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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段涯
要求:无声
静水潭自然是死水。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断的流。原本它承上游的小河,下注宁溪,也算一段好风景。如今只见潭水幽碧,里面瞧不着半条游鱼。
我想起幼年时曾在里面抓鱼,一时伤感之心大起,慨叹时节如流,今非昔比。
因想瞧得更清楚些,我蹲在潭水边。容真站在我身后半步,居高临下,神态里无端就染上三分傲慢——何况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性子。她瞟了我一眼,开口便是质疑:“我怎么记得这里边从来没活过鱼呢?”
我有心与她争上一争,左右无事,吵吵架有利于气血循环。遂决定蹦起来平视她——仰视可不是个适合吵架的好角度。
然后就脚底一滑,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容真一时也顾不得她那出尘仙子姿态了,慌乱地伸手抓我。借着她的力,我单手在地上撑了一把,好悬没摔个实在,勉勉强强爬了起来。
容真等我站稳才松手,抱怨道:“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冒冒失失的。”脸上关切仍未敛去,语气柔和得不像样。
实在是像小时候得很。
一谈小时候就有点收不住话匣子,我情不自禁道:“从前喜欢摔跤的是他,那个时候我还是拉人的呢。现在是大不如从前了。”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我并没有和容真通过气,并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于他。
好在她怔了怔,一垂眼,又向谭边瞧了一眼,接上我的话:“那个时候咱们谁不是他的丫鬟呢。要真让他摔了可还得了。”语气十分平静,不沾悲喜。我刻意去听,才品出几分怅然——只是不知道怅然到底是她还是我。
按常理说,话说到这也就差不多了,我也该顺势换个话题——说点什么都好,再说下去可不是高兴事了。可是人一魔怔就难回头。我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竟然接着道:“上边的河好像就是他出事那年断流的吧。”
好在旁边站的是容真,换个别的谁当场就得走人。但因为是容真,所以她只是淡淡道:“这你也能忘了?他们念了那么老些年呢。”
我不由笑起来。容真也默然微笑。
这是因为我们未曾蒙受太多当年的阴影,还是因为我们的确老了,前尘旧事已经动摇不了心绪呢?
容真又说:“我那个时候还叫招娣呢。”
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无论原因是何,她的确全然释怀了,不免为她心喜,嘴上答道:“我都快忘了我是什么,想娣还是念娣?”
“是盼娣吧!”容真道,随即仰天而笑。她望着林中一片窄窄的天,嘴角含着柔和轻快的笑,眼底闪着光。
那个时候,我们一定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吧。
既然明白她不会因此不快,我难免想多说两句:“我还记得妈妈说,弟弟走了,咱们家就像这水塘一样,也没有生气了。我那个时候还想,呀,你还会用比喻呢!”
容真莞尔:“妈妈可是上过初中的。”她想了一下,又说:“可见教育并不能拯救人。”
“她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拯救吧。恐怕在她心里最需要的是医生。”我说着,不免笑了一下。
这实在是很不应该。我一向对自己有些道德要求,然而提到我弟弟的死时,还是忍不住发笑。
只因若他还在,决不会有我们这一天。和妈妈的看法正相反,我觉得正是没了他,才搅动我们几个女儿的生活,才让我们有机会跃出龙门。
以他的死为界限,那之前我们姐妹几个的生活是一潭死水,那之后爸妈的生活成了一潭死水。
也算是一种守恒吧。
“医生啊……”容真道,调子里含了些怅然,“我有时候觉得这或许是命。”
哦,说起来她是修了道还是信了佛来着。
这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因此只是笑了笑:“兴许是天不绝人吧。”
“要使咱们生就得他死吗?”容真脸上没什么笑,“好端端的,在一家人里也生出这么些你死我活来了……”
谁跟谁是一家人啊。
我只是笑,转头道:“这些花草倒是长得好。”
好在容真不像我,不曾纠结于先前的话题,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水好土好,又没什么人来,所以长得自然吧。这么多年了,这潭还没有干,也是稀奇。”
“确实,纵然多雨水……”我说着,也仰头看了一眼,“哎呀,这是要下雨了?”
“来之前我不就说过了吗?”容真说着,伸手拉我,“赶快走吧,等雨落下来,地上打滑,你别真摔一跤。”
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嘴里道:“方才离摔实也不差多少了。”
回头一看,平滑如镜的静水潭上,不知因何泛起淡淡波纹。
Vol.212【仿真】美人
评论:写完了,作者自己有点懵,轻点儿。
“塞拉,你的手艺可真是绝妙!就连服务王家的蜡像师都没有你做得那么逼真,那么栩栩如生!”一个穿着得体的红鼻头中年男人摘下礼帽,站在几步之外,对坐在板凳上烧融蜡油的瘦削青年不吝赞美。幽暗破旧的小作坊里,青年没有回话,仍然搅动着铁锅中的蜡汁,而男人则压低声音,拿帽子拢在跟前,喜不自胜地对他说:“她果然已经狂热地迷上我了,今晚我就派马车把她接到我的庄园来。”“恭喜您,阁下,祝您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被称作塞拉的瘦男人停下手里的活,向这位绅士表示了祝贺,对方又夸赞了几句他的制蜡手艺,令仆人又包了五枚银币给他,才满意地走了。
“下次有事还要拜托你了。”仆人将包在布包中的银币交给塞拉,恭敬地弯腰致意。塞拉也低头回礼,把银币放进即将塞满罐子里之后,注意力很快回到了蜡汁冒泡的锅上。
“但你记得提醒你的主人,今年他已经订满三个蜡人了。”
“这恐怕难说,希望我家主人对那位姑娘的兴趣能保持得久一点。”那位仆人面露难色,他家的主人是出了名的浪子,如果再遇到搞不定的美人,第一个想到的必然还是塞拉。此时,又一名侍者走进来,向塞拉致意:“先生,我的主人想要见你。”于是先前的仆人识趣地离开,青年往模具中注入蜡汁,晃平液面,起身来向不久后走进来的披斗篷的人行礼。“阁下,您想见我?”
“是的,塞拉,仪式没有效果。”压低帽子的访客说:“她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即使制造了偶遇,她也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仪式的其他部分没有问题?”青年微微挑眉。“没有问题,我反复检查过,她的头发,柠檬树的刺、纯银的仪式刀……配制药水用的蟾蜍血……都是真实、最高品质的。”来访者有那么点不耐烦,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蜡像来。洁白半透明的蜡块雕刻着一位面容明丽、卷发及腰的女性的形象,而蜡像胸口有着反复戳刺和烧融的痕迹、还染着干燥的血斑。
“我还试过更强力的仪式,但都没有效果。你用的是干净的新蜡吗?虽然她长得一副艳丽多情的样子,但说不定还是处女。”
“为了保证魔法的效果,我接受委托使用的都是最新最纯净的蜡。如您所见,我制作的蜡像是您承认过的,非常像那位女士。”塞拉右手覆胸向对方欠身一礼。“也许是别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哼……”秘密来访的绅士从鼻子里哼出不满的一声,但他确实觉得塞拉制作的蜡像几乎与真人一模一样,而且他是这座城公认的,制作人像手艺最精湛的蜡艺师。他手中那尊小小的蜡像,就与那位受到倾心的女子一模一样。
“说不定,用于仪式的头发并不是她本人的……这也是有可能的。”
“又或许她是虔诚的信女,有神明在保护她的心灵不受侵染。”
青年并不认为问题出在他的蜡像上,而雇主也确实挑不出刺来,这段对话没有悬念地很快结束,没能如愿的男人悻悻离开,塞拉回到他的炉子前,还能听见对方不满的絮叨声。
“可恶……现在倒像是我中了咒了,我发狂地想她。利碧这个诱人的妖精!”
他把下一个人形的蜡块从模具里倒出来,拿起刻刀和半凝的蜡准备制作下一个雕像,但拿着粗模和刻刀好半天也没有动起来。瘦削的青年思考着,并不是因为他不记得这一单的目标的模样,而是刚才雇主的抱怨。
这是他的蜡像参与的第一次失败。
蜡艺并不是个赚钱的行业,但塞拉无疑是这座城里除了王家的侍奉者之外最富有的蜡艺师了。因为他高超的蜡像技术,许多想要尝试禁忌的爱情魔法的男女都愿意花大价钱请他。那是一种黑巫术,虽然关于仪式的步骤和咒语有多种说法,但大多要用到目标的蜡像,为了使之起效,这个蜡制的替身自然是越像越好。而塞拉制作的蜡像,在这些爱而不得的绅士们之中是有口皆碑的,他们甚至说只要是使用了他的作品,哪怕不用目标的头发,在仪式完成后也能很快跟曾经拒绝他们的姑娘打得火热,甚至可能得到美人的投怀送抱。
但是塞拉的蜡像第一次吃了败仗。
他自信不是制像手艺的问题,一定是那位倾慕者的仪式有哪里出了错。但这一次他心里悄悄地、且疯狂地长起了草,如果他不再次去确认一下那个叫利碧的女人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以至于绅士们屡试不爽的爱情巫术都伤不了她分毫,他就没有办法做任何事了。
说走就走,塞拉熄灭了炉火,放好了蜡块和工具,便动身去找那个女人。
在制作蜡像之前他特意去观察过目标,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和女伴们一同劳作。他很快去了城外的果园,到达时妇人和少女们正采摘苹果。那个金发如波,姿容艳丽的女子也在其中,穿着朴素的长裙和围裙,在树下兜起活泼的姐妹们采下来的苹果,甜蜜的歌声从围墙内传出来。在这一群水仙女一样自由的姑娘当中,她确实格外光彩照人,笑起来时微微眯着眼睛,红唇就像甘美的玫瑰酒。躲在苹果树影中的塞拉毫不惊讶会有绅士们争先恐后地求购她的蜡像——他确实收到了三位先生的同时委托,当然,最后他只选了开价最高且最熟悉的一位接下这一单。但他驻足墙外甚久,也没看出这个平民家的姑娘除了特别漂亮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使严谨的仪式和完美的蜡像都不能让她对他的雇主燃起爱火。
“真奇怪。她难道是混进农家女中的女巫?”塞拉眯着眼睛望着园中的利碧,而对方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看了过来,只是笑着向他挥手打招呼,提着裙摆兜着苹果的身影在阳光下如同天使一般。
阴沉的青年就像被晃了眼,向她点头致意后便移开了视线。
神明啊,总不能说苹果在巫术中代表诱惑、就认为拿着苹果的女人是女巫。难道她的心灵和童贞真的被圣洁的力量保护着吗?不,我要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制作出完美的蜡像,再举行一次仪式。她不该成为例外。
我的作品不能有例外。
他这么想着,很快离开了果园,回到自己的作坊。他重新烧了一炉新蜡,拿出之前制作的模具来——这是不合规矩的,他只为一位顾客制作一次蜡像,绝不重复制作,也不卖给第二人。但他现在就像被上了发条的小玩具一样专心致志地转着,脑海里想着刚才在果园所见的那一幕,刻刀与手指在蜡块上推拉按压着,刻画出如波金发与灿烂的笑颜,挤出柔软的唇与饱满的胸脯。他的目光似乎也变成了一双手,黏在蜡人的表面不断确认着,似乎要用目光雕刻那天使的真容。他专注,但急切,或许他会用着魔来形容此刻的自己,他的双手从没在任何被雇主盯上的猎物面前落败过,对这个女人也是。
在美人的蜡像愈加精致的过程中,日头渐斜,灯火渐起。塞拉早就饿了,但还是不知疲倦地在烛火和炉火前雕刻着细节。
“非常感谢你为我作像。”
“但想要对我下咒可不太绅士。”
甜美的嗓音突然从他的背后响起,带着笑意却使他一个激灵。好在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蜡像上,否则这一刀下去可能会把那玲珑的鼻子推平。塞拉放下蜡像,回过头去,金发的利碧就披着斗篷站在他作坊的小院里,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笑着,提着一小篮苹果。
“我也只是个臭烧蜡的而已。”塞拉望着她,没有起身,烛光将他的脸劈成橘红和深蓝的两面,唯有琥珀色的眼睛亮着,看着女人就像一条盯着鹿的猎犬。
“既然你知道,我也不隐瞒了。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能抵抗爱情的巫术?”
“你有术士相助?或是有神灵保护?”
“真是直接啊,但我不讨厌。”利碧笑着走进烛光里来,站在他几步之外,放下苹果篮。“你觉得你雕刻的蜡像跟我很像吗?”
被这么问到,塞拉低头端详手中的蜡人,又把目光移回对方身上。
“几乎一模一样。”
利碧笑着看着他,揉了揉自己的脸,从耳后向前抹去,揭开面纱一般揭下一层未明材质的外皮——从下方露出的是另一张脸,一样地美丽出众,但截然不同。阳光下所见的利碧是风情摇荡的艳丽美人,而烛火中的利碧则有着天真少女的清纯面孔。
“现在呢?”
“……!”呆愣在原处的塞拉向后挺直了脊背。
“容貌容易让男人动歪脑筋的女人总得有点办法躲避臭虫。”她耸耸肩。“你的手艺十分精湛,但我多希望你去为大教堂制作精美的香烛与天使像,做神明的忠仆,而非淫魔的帮凶。”
塞拉承认,那些被黑巫术控制着,遭到蠢男人或者坏男人、或是又蠢又坏的男人们玷污的姑娘,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那些男人能看上她们就想到用巫术去占有她们,就能马上看上下一个无辜的女人。等待她们的常常是被抛弃,被出卖,或是带着滚圆的肚子被抛弃或出卖,都一样地凄惨。如果家世不好,说不定会“因为”私通魔鬼被冠上女巫罪而处死呢。
但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那些大人们想要,我只是完成我的订单,小姐。”
“还有炫耀自己的技艺。”利碧仍旧是笑着望着他,纯真的面孔上生着一对晶亮的玫瑰色眼睛,似乎在透过他的皮肉读他的心。
“……你说得不错。”
“我雕刻的人像可以比活人都鲜活美丽,就像有血有肉,能勾连人的灵魂。教堂想要的是天使像,不会承认这样的技艺。”
“但这门生意就是对我最直接的认可。只要用我雕刻出的蜡像,没有不成功的仪式。”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不成功的例子就在自己眼前。笑着,看着自己。
“你做得很像,可惜我不长那样。”她说。
“我可以再做一次。”他说。
“我也能再做一张新的脸,你们的巫术抓不到我。”
“你能换一个身体吗?你能变成令人生厌的肥秃丑怪吗?你不会的,你逃不掉,无论你换多少张脸,都会有人下单。”塞拉坐在他的板凳上,死死盯着她。
“所以他们只是想要一个漂亮可以泄欲、又能够满足幻想的人形。目标是谁都可以,酷似原型、充满生机的样貌只是附赠品。在这门生意里,你引以为豪的精湛技艺只是最不重要的一个手段而已?”
她弯腰捡起一个苹果,塞进他的手里,柔软指尖碰到他的手掌,令他的脑袋停了一下,然后才握紧苹果收回了手。
“……我会告发你女巫罪。”
“嘻嘻,一个为黑巫术提供道具的男人竟想告发我女巫罪。”她掩唇轻轻一笑,接着便又罩上了兜帽。“我得回去了,再见,先生。”
利碧的身影隐没在夜幕中的小院,塞拉拿着苹果,直到许久后才收回视线。他放下苹果,让自己移开目光,刚刚那一瞬靠过来的脸现在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身上落着她头发上的芳香。
即便天已经黑了,塞拉还是抓起手边的蜡人,凑到火边融掉了刚刚雕刻的脸,拿起刻刀开始重新琢磨出刚才所见的纯洁面孔,就像下午那样,仿佛着了魔。
“她一定对我施了什么巫术。”
“苹果是诱惑,就是因此她才带来苹果。”
“傲慢的女人。”
“但我知道她的样貌,我一定会抓住她。”
他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那位雇主,这个女人因为挑衅而成了他的猎物,他一定要她屈服。他雕刻出那张清纯的脸,在裙摆上刻上她的名字并环绕上魔咒的符号,连夜准备了最强力的黑巫术需要的所有材料。当金星之时到来,他将蜡像举起至头上,少见表情的脸上映着昏黄的烛光,在心中默念维纳斯、丘比特、阿斯塔禄三位司掌爱与淫邪的神的名字。再用银匕首在地上画出仪式的圈,刻上四方魔神之名,唱诵道:“掌管东方的王奥里恩斯啊、西方之王派蒙啊、统管南方的亚迈伊蒙、征服北方的艾基恩……收下这人形,听我隐秘的倾诉,以万能之神名成就我的愿望吧!”幽暗的房间里,男人在炉火与烛火间跪在阵中祈祷。他拿来掺有蟾蜍血、自己的血和唾液的魔药,涂在利碧的蜡像的胸口,以柠檬树的刺在那里刻画下心的形状,又用尖刺戳穿它:
“我所刺非汝,就像魔鬼阿斯摩太刺穿这个女人的心脏,让她的心为我而刺痛。”
继而他将蜡像投入火盆中,一股火花与烟气立刻嘶嘶地升起!他看着那蜡做的美人一点点变形、融化,冒着舞蹈的白烟消失在火焰里,也嘶嘶地说:
“……我所烧非汝,就像魔鬼阿斯摩太点燃这个女人的心……让她的心中燃起爱我的熊熊烈火吧!”
火盆中的蜡美人迸发出最后一个火花,就像答应了他的要求。塞拉盯着只剩火焰的碳炉长长吐一口气。
在第二天他补了一觉,接着很快地就出了门,在门口用那篮苹果匆匆打发了替主人来向他回报仪式成功的仆人,但利碧放在他手里的那一颗依然被留在熬蜡的锅附近。
他花了一中午去捉了一只蝴蝶,当那个女人回来向他目送秋波、确认仪式成功时,他就要将之献祭以答谢帮助了他的魔鬼。塞拉用蜡封的玻璃瓶装着蝴蝶,再次造访了苹果园。他要看到那个金发如波的女人对他微笑,要看到她转过脸去掩饰泛红的面颊。他要那双玫瑰色的眼睛里倒映自己的模样,要它们褪去那层狡黠的灵光而注满痴迷。他要那对柔软的唇再吐不出一个讥讽的字眼来,只能对自己倾吐爱意祈求关注。他要把她的心灵和童贞收入掌中,再狠狠敲醒她,让她自以为有了一些小把戏就能逃脱的幻想破灭,让她知道自己的巫术一定会捕获她,他制作的蜡像替身一定会死死地锁定她,她必将屈服于他。
苹果园的围栏中又有水仙女的歌声越墙而来,塞拉站在树影里,从栏杆的缝隙望进去,换了几棵树摘果的少女们仍旧在太阳光下无忧无虑地欢笑着,攀爬梯子,用围裙和提篮兜着鲜红的果实。但她们之中,并没有利碧的身影。无论是艳丽多姿的,还是天真纯洁的。利碧不在那里了。
瘦削的男人像蹲在阴影里的猫,想问少女们那个女人去哪儿了,但他没有。他只能看着一张张青春靓丽的面孔在太阳底下洋溢着笑容,一整个下午,直到日头西斜。
明亮的阳光晃得塞拉眼睛痛,可他的目光移不开。她们每一个都不像他的猎物,却又忍不住觉得每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都可能是她。他用眼睛在那一张张气质迥异的脸中寻找那个女人,他对神态的琢磨明明都能够触及灵魂,可他突然觉得迷惑,找不到她究竟躲在哪一张脸孔之下看着自己。
蝴蝶在瓶中窒息之前便被投入火中以酬谢魔鬼,阴郁的男人悻悻而归,又在之后的几天于城中四处游荡寻找。
利碧离开了。至少叫这个名字,长那副样子的,他亲手雕刻过三次的女人在这座小城消失了。
但她或许还在这里,只是换了一种样貌,在某处笑着看着他。看他的黑眼圈一天重过一天;看他疑神疑鬼每一个被雇主盯上的美人都是她的化身、进而雕刻出的每一尊蜡像都有着和她一样的笑容;看他放在炉边的苹果直到腐烂了也没吃掉,丢到院中却长出了一棵小树,在开春后枝繁叶茂,甚至开出了许多的花朵。
绅士们说塞拉迷上了一个女人,且是雇主想要的女人,然而无论是雇主还是他都没能得到那个美人。他的生意因此受到了影响,但手艺依然很好,巫术所请求的神灵或恶魔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每一尊蜡像都有着同一个女人的影子,当然,雇主也并不怎么在意。
每当那瘦削的蜡艺师坐在炉前雕刻着新的蜡像,忽然从着魔般的状态中惊醒过来,都是因为听见脑海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她说得没错。”但塞拉转头看一眼庭院中的苹果树,那个女人头发上的芳香和不变的笑容就好像又环绕在了自己周围。
于是他再次埋头于手中的蜡块,雕琢起又一个有着同样笑容的美人。
“我一定会抓住她。”
每个人在一生中的某些时刻都要经受死亡的洗礼。
大多数人对于死亡的印象应该说是大同小异,突然消失在身边的亲人,自小陪着自己的宠物死去,又或者是自己暑假里辛辛苦苦抓的独角仙和小龙虾突然有一天不再动弹。
由此引出一个问题,死亡究竟是什么?
是再也见不到听不到的人,是逐渐冰冷干瘪的毛茸茸小身躯,是水缸中翻倒小虾逐渐翻红的身子,是蜘蛛蜷缩的腿,是风干的盆栽,还是墙上的一抹蚊子血?是痛苦?是挣扎?是思念?是安宁?
须佐伽从来不去想这些。
须佐伽的死亡洗礼,来自他的母亲。
生命逝去的那一刻是如此震撼,你将会看着一个鲜活的身体在眼泪和血液中慢慢陷入死寂——谁能想到这具身体里会有那么的血与泪,然后变成一具连玩偶都不如的僵硬物件,干瘪,僵硬,冰冷,苍白,扭曲,不似活人,更比不上那些精美的大理石雕塑。那一刻死之相悄然爬上了这具身体,你甚至都不会发觉是什么时候,面前的这具躯体不再是个人,而是其他什么陌生的、徒然模仿着人类外表的拙劣存在——总之,不再是人。
长桌尽头的男人招他过去,示意他坐上自己的膝头,爬上男人膝盖时扯到了几天前女人留下的伤口,他下意识放慢了动作,接着便被男人托着身体坐好。男人宽大的手掌远比母亲的怀抱更加有力温暖,从背后抵着他,他无从退缩,只好迎上那张死去脸庞上从眼中探出的毒牙。
人群在欢呼什么他没有听见,只是默默看着那个躺在那里的,是曾经理应被他称作母亲的东西。抱着他的男人挥挥手,招来手下。
“把他拖下去。”
须佐伽挥手甩掉武士刀上的血液,宽大的袖摆如同飞鸟舞动翅膀,无数艳丽的红花自他脚下盛放,沿着和服的下摆一路开至他肩头,最后一朵停留在少年颀长的脖颈处,如同恋人的亲吻。
“的确是把好刀。”他对着那颗头颅微微一笑,如同春日里盛开的第一枝樱花那般温柔。
下属们忙碌的时候,他在镜子前坐下开始卸妆。
长发打着卷披散在肩头,用卸妆水狠狠一抹,镜中人的面容仿佛某种妖物,左面的半张脸是艳丽华美的贵妇人,而右面半张却是一张寡淡无味的少年的脸庞,眼角有些耷拉,最多至算得上清秀。
换上校服,再次从镜子前起身,他是山田组最年轻的少主,须佐伽。
武士刀被须佐伽信手交给一位手下带下去保管,只是眨眼的功夫,刚刚身首异处的男人已经不见,只有榻榻米上一小块暗色的污渍证明着这里曾经有个人活着。
“转告父亲,刀已拿回,人处理好了。”
大概从出卖母亲的那一刻,他就要因为她的诅咒堕落为不是人的存在,他注定只能带着这张和她八分像的脸庞,成为须佐志弥手下一把迟早会被放弃的刀,挣扎在她为他亲手铸造的地狱里求死不能。
死亡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须佐伽从来不去想这些,哪怕是在教室里听见广播响起的那一刻。
因为在哪里似乎都一样。
《恶魔与女儿》
作者:暮夜(全勝)
狙中:無
男人在半夜滚下沙发,撞击地板的疼痛与冰凉地板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一大半,还有另一半不清醒在看到女儿的时候也烟消云散。
光着脚丫的女儿,瞪大她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在地板蠕动的父亲。对,这不是形容词,女儿没有眨眼,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男人,也不知看了多久。
真叫人毛骨悚然……男人心想,他总算起身,当下就要抬手,但女儿的眼神直直望着他。毛骨悚然。男人又一次想到这个词。
男人总算试着叫出声:惠珍?女儿咧开嘴,那弧度越来越大,直到到达肌肉的极限后才停下。女儿像是调节机器一样抖出两个音节后才流畅地说起话: 啊。啊…村田先生您好。您的女儿村田惠珍已经死了,现在占据这具身体的人是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恶魔。
这种敬语习惯真麻烦。恶魔说。恶魔总算眨了眨眼睛,大概此前动作都是在适应这具身体所做的准备。恶魔说:爸爸,你有什么想问的吗?男人说:你是恶作剧吗,惠珍,现在的话,我还可以原谅你……恶魔说:村田先生,你还记得惠珍六岁的时候吗?男人皱了眉像是在思考,恶魔继续说:以前惠珍很喜欢跑步你总是记得的吧?最喜欢穿着蓝色印着小熊上衣的惠珍,每天都要和公园里的孩子追逐打闹,是很有名的孩子王呢!
男人听了仍然不明白恶魔想说什么,女儿身高只到他的腰,男人低着头看女儿,男人说:……是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呀,恶魔说话的时候她整条手的骨头滋啦一声冲破肉体的束缚,就像翅膀一样在背后挥舞起来,温热的碎肉和血液喷在男人的脸上,在他要尖叫之时恶魔掐住了他的脖子,女儿失去骨头的手滴滴答答流着血,但力道却大得像铁钳,男人的声音被挤碎在喉咙里,恶魔说:这下你总该相信我是恶魔了吧,惠珍已经死了,我只是就像人操纵木偶一样撑着这具身体哦。
好啦好啦,继续来听我说惠珍的故事吧!恶魔松开了抓住男人脖子的手说,但是那天你把惠珍带回家关起来,说女孩子不要整天跟个男生一样,要点脸吧!
对吧,是,这么说的吧?恶魔的语气听不出来愤怒,男人却开始害怕,男人说:你是想报复我吗?你在杀了这孩子后还想再杀了他的亲生父亲吗?恶魔摇摇头,女儿的血很快就流尽了,面容也变得死白,恶魔掏出针线包,把手臂弯起,一针一针地穿过血肉缝补着小臂的部分,手法熟练得就像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一样。
恶魔说:你把慧珍关在家里,让她学缝纫、烹饪,还请了钢琴家教,虽然没法出去玩,但是惠珍并不讨厌学习新东西,所以她学得很快也很好,因为她一直觉得只要学好了爸爸高兴了,那一切就会变好了。恶魔边说边缝补着手臂,很快手上就添上了细密的针脚,男人恶心地干呕了几下,恶魔咯咯地笑起来:是变好了呢,变得更像她妈妈了吧,尤其是穿上白色裙子的时候?
男人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僵硬地把头转向恶魔,这才发现恶魔身上穿着的是血染的白色连衣裙。
男人说:我是……我是为了她好!如果她跟那疯女人一样,只会变得不幸!高歌着狗屁梦想与自由,还买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去见乱七八糟的人,如果要这样的话,不如就由我来教训她!
所以你就对你的女儿出手了吗?恶魔说,比起我,你更像恶魔啊,爸爸。但是就算是这样,惠珍也没有放弃您哦,她也依然爱着你啊。因为性也是爱的证明。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啊,即便是遥远的彼端,我也能听到她的祈愿啊。恶魔把手放在耳边作侧耳倾听的样子。所以我才到此而来。
即便是不能够出门了,即便是被最爱的父亲抱了,即便连学习也被禁止了,你的女儿,还是深爱着你啊。在恶魔的话里,男人好像才能去描绘一些记忆里女儿的样子,村田惠珍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孩,在他的教育下留了和那个女人一样的长发,也能熟练地操持家务,被夸的时候笑起来温柔又漂亮,和她一样不安的时候习惯盯着自己的脚底,连眉眼都像她的母亲。那个被人骗走的像蝴蝶一样飞走的女人。所以村田自己是多么认真地去爱他的女儿,恨不得要将女儿身上流淌的一半血液又再度揉回自己身躯内的爱。惠珍怎么能不懂呢?
为了养育这个女儿,家里甚至都欠债了,她怎么能不懂不感恩呢?男人心想。
恶魔笑着说:是不是到了现在——你还期待我说惠珍爱你呢?
恶魔因为微笑的弧度越扯越大终于连嘴角都撕裂了,好在恶魔及时地发现并用手捂住理了嘴。手放下后没有表情的恶魔,才更像是村田惠珍本来的模样,男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女儿的笑容。
恶魔说:爸爸,你知道惠珍是怎么死的吗?
没有死在赤身裸体的夜晚,没有死在遍体鳞伤的午后,是死在了安静的清晨,你不记得了吗,爸爸,你不记得你关了我多久了吗?
那扇没有开启的门后面,难道会有爱你的女儿吗?
就像扁掉的气球一样,干枯得只留一层皮的手贴在了男人脸上,女儿微笑着流下了眼泪,是恶魔吗,是惠珍吗,男人分不清。但男人总算想起来,那扇门后是什么了,惠珍在最后一次反抗他后反锁了房间,村田为了报复她,让她长记性,即便后来她想出门,他也没有打开那扇门。
女儿一开始是哭,而后也闹,后来安安静静的,如同他手下那个女人一样,村田还记得他的手按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掐死一朵花一样轻松地让她凋谢了。村田等到家里有了奇怪的臭味后,他才打开了门。
但村田已经记不起他看见了什么了。
他只是带着悔恨喝酒,或许也不是悔恨,反正除了喝酒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可做的了。
然后恶魔来到这里。
恶魔把手按在村田的脖子上,女儿的脸上流着泪,嘴角却挂着笑容,恶魔说:我其实不是恶魔,我是天使,被渴望爱的呼声吸引而来,为善良孩子完成心愿的天使喔!
就像摘下一朵花一般天使轻巧地摘下了村田的头颅,女儿赤裸的脚丫把男人的头颅碾碎,而后开出了许多漂亮的白色雏菊。
天使在白色的花丛中踮起脚尖跳舞,背后的骨骼一抖一抖,像是雪白的翅膀一般舞动着。
作者:千城
评论:笑语/求知
在遇见她前,我的生活一直是规整而平淡的。
每天清晨走出屋门时,一车满满的卷心菜就已经停在门口等我了。拉上它,慢悠悠走上十来分钟,路过一座教堂,两间酒馆,我所去往的地方,是集市的尽头。在我把全部的卷心菜都转移上摊位之后,教堂的钟便会被敲响,四十二只被惊起的白鸽围绕尖尖的塔顶环绕十二圈,然后各自落回各自的位置。
在这之后,就会有顾客往集市来了。
不过我这里是不会有客人的——我的摊位太偏僻了,他们不会走到这么角落的位置。这样也好,我不需要像其他的摊主那样反复地从木制长椅上起身又坐下——反正也不会有谁真的从我们这里买回什么。客人们只是询价、寒暄、告别,等做完这一切后,便往下一个摊位走去。我的摊位正对着树林,一条小路通往深处,据说沿着它走下去便可以离开这个小镇,据说是这样。
树林里有野兔与鹿,偶尔会有几只从林子的范围里跑出来,在青石小路上徘徊了几步,就哒哒哒地回林子里去了。
等教堂晚钟的余音在夕阳的余晖里消散,集市就该散了。我推着空荡荡的推车回家,摊位上一动未动的卷心菜会在第二天来到这里之前消失,或许是回到了家门口的推车上,或许……谁知道呢?总之这就是我的一天,简单明了,一日复一日。
直到她——骑着一匹灰白色的马儿,沿着那条窄窄的幽静,从林子深处雀跃而来。
我应该是这个小镇上第一个察觉到她到来的人,但她只是在集市前停留了片刻,一番张望后便离开了,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想,她的眼睛在看往更遥远的地方。
她的名字很快便流传了开来,集市里,人们聚在一起聊天的话题又多了一个。她的名字实在是拗口,至少不是我们这里的孩子们会被赋予的姓名——我至今都无法完整地念出口来,但却牢牢的记住了。她应该是来自一个遥远且神秘的地方吧,她的名字与那身金光闪闪的铠甲一样新奇而珍稀,至于那把宝剑……我亲眼见过她拔出来一次,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耀眼上一万倍。这位外乡人究竟是多么出众啊,只是短短几天,镇西的那伙儿强盗便不再敢往镇子里来了,傍晚时分的树林里也不再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但还不止于此。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她在集市里跑前跑后了,背着麦谷上蹿下跳,拿着长长的清单四处搜寻一些稀奇古怪的食材及药粉,甚至拿着锤子与钉子把摇摇欲坠的告示栏给修好了。
还是个多管闲事的全才,我想,看起来浑身上下都是力气,完全没有疲惫的时刻。但这不是她的全部,有一天,应该只是一个意外,我目睹了她的另外一面。那天下着大雨,她背着一张弓一路小跑到了林子边,便站在那儿不动了。
雨水顺着她金色柔顺的头发与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长裙划下,留下的水迹我看着都心疼。她在那站了好久好久,直到雨停,直到我该推着推车回家了——她还在那儿。
看起来还是个有些故事的外乡人,要么就是有什么喜欢淋雨的特殊爱好。
但我再也没想到她会有来到我面前的那一天。
“嘿。”她夸张地打着招呼,“这些卷心菜怎么卖?”
我艰难地念出了她的名字回应她,好在她似乎并不介意我蹩脚的发音。卷心菜很便宜,只要一银币就可以买上十个,但我没想到她会买上那么多。我目瞪口呆地收下了银币,这个简陋的小摊子上已经空荡荡的了,我从未见过卷心菜被买空了之后的模样,不……说到底好像在她之前好像没人在集市真正把什么东西买回去吧?
“你是有什么烦恼吗?”她将五百个卷心菜塞进了背包,贴心地询问着,“我可以帮你的。”
我有什么烦恼吗?眼馋她那个看起来就很能装东西的背包算吗?哦,如果非要这么问,我好像突然有一个烦恼了。我带着她离开了集市,路过酒馆,走过教堂,经过我的小木屋,沿着陌生的石子路走到镇子的最东边去。这里是一块小小的山坡,溪水将它与镇子分隔而开,越过溪水,是一块卷心菜地。
我这才知道我居然在这里还有一块菜地——应该就是我的,因为菜地里这些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作物与每天早上会出现在我推车里的那些一模一样。我的脑子里突然多了一些故事与一些苦闷,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面前的人倾诉一番。哦,怪不得我的卷心菜总是无人问津,原来是因为它们的口味确实非常一般啊。
虽然这么说着,但我其实并没有品尝过我的卷心菜。
“这样啊……”她思索了一番,“嗯……或许你可以试试看给它们浇灌一些合适的药水?”
给卷心菜浇灌药水吗?这我还真的没有想过。卖药水的摊位正好在集市的另一个角落,我从未去过那儿,只是听说过他的存在,况且往菜地里灌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真的好吗?但自称为“卷心菜拯救者”的她已经拉着我离开了。她的力气可真大啊,我们又回到了集市,在那个卖药水的摊位前研究起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来。她懂的可真多啊,和摊主的对话内容如此深奥,我尽力了,但依旧一个字都没听懂。
我很快开始发呆,等回过神来时,我的怀里被塞进了一个沉重的包裹。
“我们去试试看。”她说,“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些药水怎么用了吧。”
她们方才的讨价还价里必定是提到了的,但我满脑子里只剩下那个美丽动人的摊主了。我张了张嘴,刚想说一句对不起我一个字都没听,却发现脱口而出的是流利的使用注意事项。
“就是这样。”她点了点头,“我们开始吧。”
我是什么时候回到卷心菜田边的?毫无印象,但我知道这不是我应该在意的问题。扭开瓶盖,里面是一股熟透了的果子的气息,在她的注视下,我将药水洒入田地里。
“这样就可以了。”她满意地拍手,“明天就等着大卖特卖吧!”
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已经急匆匆地骑上马走了,我连马儿是从哪出来的都没看到。她很快便不见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陌生的野外陌生的田边,提着一个空荡荡的罐子,困惑地挠着头。
现在应该干什么呢……回集市?可是我的卷心菜卖完了啊……回家?但我好像就没在白天回过家啊。白天是可以回家的吗?
最后我在树林边蹲着,看了一天的兔子。
她的药水确实是起作用了。第二天,我刚刚把卷心菜摆上桌,便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吓傻了。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卷心菜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受欢迎得有点……不正常。那些狂热的视线让我害怕,恨不得立刻躲到桌下去。接着她来了,接手了不知所措的我的工作,一点点地把卷心菜卖了个精光。终于,顾客都散去了,来迟了没买着的那些遗憾地摇着头。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递过来一大袋银币,一双眼睛期待无比地看着我。
我应该做些什么吗?这双讨食小狗般亮晶晶的眼睛让我更加无措。于是我决定听从身体的本能,接下钱袋,摘下左耳上的耳坠递了过去。
“谢谢你的帮助!”我听见我无比热情的声音,“有你在真的是太棒了!”
“记得每天浇灌药水呀!”
她迫不及待地收下了耳坠,仔细研究了一番后突然又面露失望,往背包里一塞,叹了口气走了。是不喜欢吗?不喜欢还给我啊……那个耳坠我可喜欢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做出这个决定的,居然会把自己心爱的东西就这么送了出去。我有些难过,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在说,现在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所以现在应该是……快乐对吗?我咧着嘴,扯出一个微笑。
希望她明天别来了。
又是提前卖光卷心菜的一天,我蹲在林子边,给所有路过的野兔揪毛。
她确实也没再来过了。我的摊位依旧火爆,每天的行程也多了两步——买药水与浇灌菜地。好在从第六天起,我的顾客开始慢慢减少了,直到降为一个时辰来个一两人的频率,让我稍微可以喘口气了。又过了几天,她离开了,就像出现时那般突如其来,连镇长举办的欢送会都没有出席。我的卷心菜不再有人光顾了,虽然我每天都有买药水去浇灌那块菜地,已经要有感情了。
虽然有了感情,但那也怪费力气的。既然她已经不在这儿了,那我应该……可以不继续了吧?反正……反正也没人来光顾我的卷心菜摊,就像最开始那样。
我摇了摇空荡荡的钱袋,该死,好像赚的钱都花出去了。
集市又恢复了原本的节奏,当教堂的钟声响完后,我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守着我的卷心菜摊。今天也是不会有人来的一天,我瞪着从林子里钻出的兔子,突然有些想念它们的手感了。
没有药水加成的卷心菜……真的那么难吃吗?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撕了一片菜叶,塞进了嘴里,嚼嚼。
林间小路静悄悄的,她或许再也不会来了。
要求:笑语/求知
【写完了!】
嘿嘿!喜欢!
【第一场】
人物:
帕里斯——男,十六岁,特里斯王子
快递员——男,青年男性
羊羔——一个月大的小羊
场景:
帕里斯的帐篷前
【一片空旷的草原,一眼看不到尽头,牧草有半人高,被风吹动的时候会有浪潮般的声音。
在西侧高丘的背风窝,立着一个被扎得很稳固的帐篷,帐篷门帘被推开,帕里斯抱着一只羊羔走了出来,他有些不耐烦,反复抬手看表上的时间,又往东边看,远目看得到草浪里有一截公路。】
帕里斯:
已经超时了很长时间了,昨晚就应该送到了,现在下午四点了,终于有信号了,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
(帕里斯怀里的羊羔动了动,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叫了声。)
帕里斯:
你也觉得要打是吗?打给谁比较好呢?打给商家?物流?配送员(羊羔又叫了一声)?你说配送员是吗,但我没有配送员的电话……(电话铃声响起)哎呀,来电话了。
(帕里斯用一只手环抱住羊羔,另一只手探进袍子里,摸索手机)
(铃声停下了)
帕里斯:
又错过了,我的所有问题都是这样,永远不能立刻解决,错过就是我的宿命。
(铃声又响起)
帕里斯:
说错了,这个人有着锲而不舍的精神,也许我的问题能够在今天解决。
(铃声持续响着,帕里斯手上握着手机,他看着手机屏幕,坐了下来,一直没有按下接听,铃声不响了)
帕里斯:
总是这样,总有什么东西帮我做了选择,我自己从来没有做好过什么选择。
(羊羔从他怀里跳出来,在他面前围着自己的尾巴绕圈)
帕里斯:
你真是幸福!你什么也不用在乎,也不用自己做出选择,你只需要饿了就去吃牧草,无聊了追着自己的尾巴就能活下去,拥有这样的幸福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哪怕是神灵都要羡慕的。
(羊羔吃草,铃声又响起来,声音格外刺耳,帕里斯被铃声吓到,按到手机上的接听键)
(东边的公路上出现一个在快速移动的点)
电话里的声音:
可算是打通了,请问是帕里斯吗?
帕里斯:
(沉默)
电话里的声音:
喂?请问能听得到吗?是帕里斯先生吗?(声音远离了一点)信号又断了?可恶,终于打通了一次。(声音又凑近,拉大声音)喂——?听得见吗?帕里斯先生?
(羊羔停下吃草,跑到帕里斯面前,对着手机叫了几声,听上去很像人在应声)
电话里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帕里斯先生。
帕里斯:
(对着羊羔,压低了声音)你又在玩什么呢?不仅是这个人被你当作了玩具,就连我也不得不同你玩这个游戏,你不像一个新生儿,而像是一头猛兽,把玩你所遇到的所有人。(他把手机靠近耳边,开口说话)您好,我是帕里斯,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呢?
电话里的声音:
你是帕里斯?那刚刚的帕里斯先生呢?
帕里斯:
刚刚不过是我养的羊羔,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牧羊人。
(公路上的小点越来越近,那是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人,他一只手把握着车把,另一只手在打电话,车后座还放了一个大纸箱)
骑在摩托车上的人:
(心声)可一只普通的羊羔怎么会发出人一样的声音呢?
骑在摩托车上的人:
帕里斯先生,您订购的电视机正在配送中,我是这单的快递员,请问您的具体地址在哪呢?
帕里斯:
昨天的云层层堆在天边,我还以为要下暴雨了,但今早上却又什么都没有,我现在还需要它吗?
快递员:
您好,我只想要知道您的具体地址在哪?
帕里斯:
你知道“金苹果杯”吗?我记得它的颁奖典礼是昨天晚上吧?
快递员:
“金苹果杯”?听上去有点耳熟。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
(快递员突然停下摩托车,转到摩托车后面看那个巨大的箱子)
快递员:
……由“金苹果杯”提供的专属产品,购买者可以抽选序列号获得一份神秘大奖。……这是什么,哦,抽选结果全部出现之前,“金苹果杯”的结果将暂不公布,愿各位……真是太好了!帕里斯先生,你想看的“金苹果杯”还没有颁奖,至少我们所知道的,您还没有抽奖呢。
帕里斯:
什么抽奖?我有些没听清你在说什么,你什么时候能到?
快递员:
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具体地址呢。
(帕里斯往公路那边看去,快递员就在不远的地方,停下的摩托车的方向向着更远的远方,帕里斯向快递员走去)
帕里斯:
就在附近,你停得正好,我走过来,太妙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快递员:
您说什么?我没有听懂。
(帕里斯上前去,同快递员打招呼,他和快递员一起将大箱子搬了起来,向帐篷走去)
【两人下场】
【第二场】
人物:
赫拉——女,四十岁,表情严肃,身上有浓厚的精英气质。
雅典娜——女,三十五岁,看起来长期在健身房锻炼,身材健美,眼睛格外明亮。
阿芙洛狄忒——女,三十六岁,常以撞色系穿搭风格示人,尤其喜欢佩戴巨大的耳饰,完全是时尚的弄潮儿。
晚会的工作人员
场景:
颁奖晚会的后台
【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在着急地准备着手上的工作,雅典娜、赫拉、阿芙洛狄忒坐得很近,她们周围有几个人在为她们化妆】
赫拉:
女士们,我们是为何要为一个奖项产生争执呢?更何况,我们参与进这样的游戏又能获得什么呢?就连发自本心的快乐我们都快失去它们了,我们真的要为这样一个“最美女神奖”而违背我们的天性和职责吗?
雅典娜:
伟大的神王后,你如果认为这一切是无意义的,大可退出,留我和阿芙洛狄忒争执,您在一旁看戏,怎么样?
阿芙洛狄忒:
(花枝招展地笑了起来,好在化妆师正好还在整理面前的瓶瓶罐罐,造型师不小心扯到了她的头发,但她并不在意)雅典娜说的对,您觉得这个提议作何想呢?
(赫拉无语,阿芙洛狄忒笑得更夸张了,雅典娜在一旁微笑,后台其他的工作人员还在跑来跑去,准备各项工作)
化妆师A:
(清了清嗓子)三位女士,请不要乱动,我们在打扮世界上最美丽的神像,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
阿芙洛狄忒:
(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雅典娜和赫拉都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化妆师和造型师们继续为三位女士化妆,背后的工作人员跑来跑去,有个很焦急的工作人员跑了出来)
工作人员甲:
马上就要到颁奖典礼开始的时间了,可现在出现的所有的序列号都没有吻合中奖序列的,我们已经统计了37681个序列号了,可我们总共也只发放了37685个机器,中奖的那个人究竟在哪里?
(工作人员们窃窃私语状,声音从小变到大,像浪潮一样)
赫拉:
众位,为何你们如此惊慌?
工作人员乙:
还有四台机器没有核验序列号,真正的幸运儿就在它们之中,颁奖典礼无法开始,只因为这位万中无一的幸运儿还没有出现。
工作人员众:
还没有出现!
工作人员丙:
三位女士,我们必须要推迟这场颁奖典礼了,我们要找到最后的四台机器(众人喊:四台!四台!),找出正确的那个(众人喊:最正确的那个!)。
(工作人员们喊着正确下场,场上只剩下三位女士)
赫拉:
(心声)我的家中也买了一台机器,莫非我会成为那个幸运儿?
(赫拉急忙下场)
雅典娜:
天后永远那么匆忙,那我也先离开了。
雅典娜:
(心声)让我回去看看,那个正确的答案是不是在我这。
(雅典娜下场)
阿芙洛狄忒:
(微笑着在空无一人的后台转了个圈)四选一呀,真想看看我有没有这样的幸运。
(阿芙洛狄忒微笑着下场)
【第三场】
人物:
帕里斯
快递员
羊羔
场景:
帐篷内部
【帐篷内部的空间不小,但被杂乱的杂物堆满了,帕里斯草草整理了一下,其实也就是把某些东西随便扔到另一个堆上,但好歹是清出了一块能放得下箱子大小的地方。
快递员抱着箱子走进来,由于视线受限,踩到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差点直接摔了出去,帕里斯赶紧上前一步接住了箱子,退到了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方,和快递员一起把箱子放了下来。
羊羔不紧不慢地跟着快递员走了进来,轻巧地跳过路上的阻碍,跳到箱子上面】
快递员:
(擦着汗)老兄,说老实话,我从来没想过当配送员会遇到这么危险的任务。
帕里斯:
这样的事情可多了去了。抱歉,我并没有指责你的选择的意思。
快递员:
我也知道是这样,快签个名吧,我好完成这一单任务。
帕里斯:
嘿,先不要着急,你一定累了,先来喝点什么。
(帕里斯从杂物堆里拉出一个巨大的铁桶,又摸出一个木杯,倒满了什么递给快递员)
快递员:
不……不用……噢,还是谢谢!(他喝了一口)这是什么?我之前没喝过,羊奶吗?
帕里斯:
正是如此。老哥,我实在是好奇,你是为什么选择做快递员的?
快递员:
(有些疑惑)什么理由?你一直牧羊可能不知道,但现在,除了应征入伍,要想不当个流浪汉,也就只有这么几个工作可以做了,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里,哪有什么选择让你选?
(帕里斯没有再说话,快递员慢慢地喝完了那一大杯羊奶,把杯子又递给帕里斯,直起身来,又撞到横在半空中的一根棍状物)
快递员:
(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指着箱子上的快递单)请签个字吧。
帕里斯:
(接过笔)你们对字体有要求吗?
快递员:
没有,只要字迹清晰就可以。
帕里斯:
(犹豫)我要写什么内容?
快递员:
你的名字就好。
帕里斯:
(继续犹豫)全名吗?还是别的?
快递员:
什么都行,你画只羊都行。
帕里斯:
真的可以吗?
(站在箱子上的羊羔亲昵地蹭了蹭帕里斯,舔了舔他的脸)
(帕里斯在快递单上用简笔画画了只小羊)
快递员:
谢谢你的羊奶,我该回去了,享受你的夜晚吧。
(快递员下场)
(帕里斯和羊羔开始一起拆箱子,帕里斯刚打开箱子,摸出了一个莎草纸包,他随意地丢到一边,羊羔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在杂物堆里翻找。)
帕里斯:
(自言自语)虽然“金苹果杯”错过了,但我还是得到了一台电视机,这也不赖。
(帕里斯哼着歌下场,羊羔还在翻找着什么。)
【第四场】
【监控录像】:
【有个携着一道闪电来到兑奖处的人,他站在兑奖机前仔细核对,核对后有大约半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动作,然后他转身离开,离开时用闪电烧毁了一个莎草纸包。
【有个人夜跑经过兑奖处,上前查对了一下,摇摇头离开了,摄像头显示出被碾成碎片的莎草纸包。
【有个穿着非常奢华的晚礼服的人从一辆红色的跑车上下来,她向监控摄像头打了个招呼,撕下被贴在莎草纸包里的序列号芯片,在机器面前操作了一下,离开了兑奖处,夸张的礼服晕出轻快的幅度。
【第五场】
人物:
帕里斯
羊羔
阿芙洛狄忒
雅典娜
赫拉
工作人员众
场景:
帕里斯牧羊的草原
【帕里斯一早就带着他的羊群去到了草原一边的湖边,他在湖边找了个树下休息,羊群在湖边静静地吃着草,羊羔卧在他身边,不断地咀嚼着什么
草原的边缘,有一群人上场,他们带来了很多摄影工具,发出很大的声音。
三位争夺金苹果杯的女士在人群后面,赫拉穿着一身西装,表情里有些不耐烦,她看了好几次手机,却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信号,又烦躁地把手机递给身边的助理;雅典娜上身穿着运动内衣,下穿一条瑜伽裤,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阿芙洛狄忒今天穿得非常朴素,她穿着纯白色的裙子,头戴花冠,赤足走在草原上。】
工作人员甲(导演):
最后一台机器的主人到底在哪里,谁有具体的地址吗?
工作人员乙:
我们联系到了配送员,得到了他的地址,就在那!
(众人赶到快递员给的地址所在地,却只看到已经被绳系紧门的帐篷。)
(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帕里斯,他们在帐篷附近走来走去,讨论着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导演小跑到赫拉身边)
导演:
美丽的天后大人,您是否能帮助我们寻找到这位幸运儿?
赫拉:
我将唤来一些有翼飞翔的精灵们,你们跟着它走,就能找到你们想要找到的人。
阿芙洛狄忒:
天后大人,您不跟着一起去吗?(她捂嘴轻笑)我能否跟着这些人先去见见那位把握三位神灵的心脏的人呢?
雅典娜:
我也跟着去吧,神王后要留在这里吗?
(赫拉看了看两人,也笑了起来,眼神却仍然很凌厉)
赫拉:
既然二位都去,我怎么能不凑这个热闹呢?一起去罢?
阿芙洛狄忒:
恭敬不如从命。
(众人随着精灵的指引来到了湖边,帕里斯在树下睡着了,羊羔见到这么多人,咬住帕里斯的耳朵叫了好几声,帕里斯终于醒了过来。)
(一群人围了上来,摄影的灯光闪烁,他们争相给帕里斯递上话筒,帕里斯一开始有些不清醒,又被面前的一切惊到,几乎要跳起来,他谁的话筒都没有接过,退了几步背靠住树干)
众工作人员:
您好,请问您之前是否有下单“金苹果杯”专属机器?
您好,请问您是为什么不去兑奖?
您好,请问您是什么人?为什么您会在这里?
您好,……
帕里斯:
(沉默)
阿芙洛狄忒:
(走上前来)请大家安静一下吧,(对帕里斯说)小伙子,你是不是很迷茫?首先要恭喜你,我们今天到这里,是因为你中了一个大奖,你还记得你购买的“金苹果杯”专属电视机吗?
帕里斯:
(点了点头)
阿芙洛狄忒:
(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手)对啦,恭喜你,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已经进行了抽奖,但都没有抽中大奖,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我们希望抽中奖的那个人——也就是你,能给我们做出一个最公正的判断。
赫拉:
我们需要你判断的是:
雅典娜:
我们三人之间,谁是最美的那个。
帕里斯:
(视线在三位女士之间游移,最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赫拉扬眉,雅典娜微微低身,阿芙洛狄忒轻轻地笑了笑)
赫拉:
你想要什么?凡俗之间的所有成就和权力我都可以给你当作选择我的奖励,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就是权力了,它是永恒不朽的典范,没有人可以拒绝这个奖励。
雅典娜:
我想,你一直面临着选择的困境,我可以奖励你以智慧,拥有选择的智慧的你再也不用担心陷入难题,你的人生也会拥有更多的选择和更好的可能,你不应该拒绝智慧。
阿芙洛狄忒:
小伙子,你可真忧郁,你有没有所爱的生活?
帕里斯:
我只是想要像它一样幸福地生活。
(帕里斯指了指卧在树下不停咀嚼什么东西的羊羔,它一直都那么惬意,几乎不在乎任何人来到这里。
三位女神看着羊羔一时沉默,羊羔吐出了一直咀嚼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团被泡烂的纸团,赫拉移开了视线,雅典娜没太在意,又看向帕里斯,阿芙洛狄忒抿抿唇,笑了起来,她向羊羔招手,羊羔抬起头来,像帕里斯一样将三位女神一一看过,又把纸团叼起,跑到阿芙洛狄忒身边,阿芙洛狄忒接过羊羔叼过来纸团,弯下腰把羊羔抱在了怀里,羊羔在她怀里很是安适,它衔住阿芙洛狄忒花冠的一根枝条,轻轻地啃食。
阿芙洛狄忒抚摸着羊羔,向另两位女士浅浅行礼)
阿芙洛狄忒:
(看向赫拉和雅典娜)两位,告诉你们一个很遗憾的消息,它的选择是我。(看向帕里斯)而帕里斯,虽然并不是你选择的我,但我还是愿意替你实现你的期待,你真的想要过、爱着那样的生活吗?你现在还能够反悔。
帕里斯:
我在我的人生中总遇到很多的选择,但我从来不知道选什么才是好的那个,最后都在被命运推着走,我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我想我不会后悔。
阿芙洛狄忒:
谢谢你们的选择。
(她打了个响指,羊羔变化作一个小婴儿,而帕里斯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只小羊羔,它眼神懵懂地看过人群,最后眼神落在自己的尾巴上,开心地追逐尾巴起来。)
赫拉:
你真是好运,最后做出选择的居然是这只羊。
雅典娜:
你早有预料?不然今天你怎么会穿成这样,这可和你平时的风格大不一样。
阿芙洛狄忒:
也许是这样吧。女士们,那么,这个金苹果我暂且收下了,颁奖晚会见。(她向工作人员众点头,手上托起一个金色的苹果,闪耀夺目。)
(众人下场,只留下一只小羊羔在一直追逐着自己的尾巴。)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1 天塌了
大哥躺在他常常躺着的地方,窝成了一个软软的团子模样,他看着天塌在自己面前,动也不动。
曾经的天笼罩着这里的一切,它笼罩过多少地界,如今就轰砸在了多少的地界上。
2 不许长大
从小八拥有知觉的时候开始,大哥就一直躺在他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出来过。
小八是从大哥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大哥是他的大哥,周围却不见三哥四哥五六哥,倒是有个同样软软糯糯的七哥躺在大哥身旁睡着,大哥也没解释过其他人去了哪里,只是告诉他别长太大。
比起他来说,大哥的个头有如头顶的天空一般庞大,他从大哥身上分离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大哥的房间就是整个世界,没想到在这房间之外,还有着更加广阔了不知多少倍的天地。
所以小八也有些迷糊,他没办法判断自己究竟要长到多大,才算得上是太大。
他从大哥的房间里爬了出去,就在房间外面随意游荡着,偶尔会觉得饿,就回到大哥房门口等一等,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一小片自由流淌的粒子涌出来,他就能饱餐一顿。
倒是也吃不到很饱,只是勉强果腹。
很快小九小十也出现了,十一十二十三四也跟着一股脑地从大哥的房间里游了出来,或许是刚拥有知觉就有了不少同伴的缘故,他们比小八活泼多了,在大哥的房间里闹腾了很久才被赶了出来。
外面好大呀,他们惊喜地想要四处去看看,老大不会走,七哥从来都在睡觉,他们就央着小八,一口一个八哥地叫着想让他带他们出去玩。
但小八也从没出去过太远,他有些不太敢去,但好像大哥也只说过不许长大,从没提过不许离开。
所以小八带着弟弟妹妹们往远处游了出去,刚出来的时候还很新鲜,但出去不远大家就都有些乏了,因为这片地方不管怎么走都是一个样,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小八想起上一次吃东西好像是很久以前了,他打算再往外走一点就回头,这样回到大哥那里恰好能赶上吃饭。
一团零散的粒子流恰好在这时从他们身旁流过,这是一些不太一样的粒子,粗糙,硌牙,不像大哥房间里流出来的那样可口。
倒是从没吃过东西的弟弟妹妹们吃得津津有味,小八随便吃了几口,回过头就发现小九已经吃胖了很多,他大口大口地把这些粗糙的粒子塞进了自己体内,拆解、重装,没一会儿他的身体就已经比周围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大了,小八和其他弟弟们都围着他喊,别吃了,大哥不让吃这么多。
他却毫不在意,粗暴地把大家推开,一个人霸占了一整片粗糙的粒子流。
大家都有些吓到了,小九现在的身体几乎全是由这些粗糙的粒子组成的,看上去十分凶恶,小八也有些害怕,他想起七哥的身上也有些部分就像是这样。
虽然总是软软糯糯地摊在大哥身旁睡着的七哥,就会散发出这样的一种凶恶又吓人的气息。
小八连忙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去了,又再吃了几次东西,也没见小九回来过,其他人也没再说过要出去玩的话,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
就在他都快忘了还有一个叫小九的弟弟的时候,七哥醒了。
他醒来的动静仿佛整个大地都震动了一般,随后小八就看见七哥软踏踏的身体猛地缩成了一团,然后一闪就冲出了大哥宽大的房间,离得不远的十二十三几乎就要被他带起的激流冲散。
没过多久,七哥就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摊散碎的粒子碎片。
小八看出来了,那就是小九。
七哥又躺回了大哥身旁,变成了软软的一小摊,大哥直到现在才有了点动静,伸展出肢体将这片碎裂的粒子收拢起来,一阵带着莫名气息的震颤过后,这些粒子彻底碎裂成了无法再被吃下去的坚硬碎屑。
“别长太大。”
大哥说道,随后又不再动了,似乎又一次睡了下去。
小八看了看其他害怕地缩成一团的弟弟妹妹们,默默地把地上曾经的小九收拢了起来,卷到了大哥房间的外面,任由舒缓的水流将它们推走了。
他看着这些粒子飘远,没有再回到大哥房间里,随便找了个地方窝了下来。
没过多久,又一个小九带着兴奋出现了。
3 原始扰动
一片由无数散碎的不同粒子组成的海洋里,两个粒子在无序的扰动中结合在了一起,又在一段时间后经由其他扰动分离。
起初,这个合拢与分离的过程同样是混乱无序的,但是在某个意外之中,多个粒子所组成的特殊结构获得了一个奇特的能力。
它能借助扰动的能量俘获周围游离的粒子,然后再使其脱离,以此释放出由扰动带来的能量,实现向另一个方向移动的效果。
这个微小的结构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无意识地不断重复着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而且无法转向,只能在这片广阔的粒子海洋里横冲直撞着。
但也因为这片海洋实在是太广阔了,一个个相同的结构不断行成,它们在这片海洋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在巧合中发生碰撞,又有那么一两个在碰撞中结合。
这下它们就有两个动力源了,在两个方向上释放俘获的粒子,让它能够实现更加复杂的运动。
慢慢地,各式各样的奇特结构被组合了出来,凭借单纯的获取、分解不同粒子或结构所带来的能量,形成了复杂的运动、组合、分解的能力,一些极其复杂的结构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生成,这些过程原本是一种毫无目的的随机行为,但其中一部分复杂的结构似乎突破了某一个界限,开始出现了更加主动的目的性。
它们有目的地挑选周围的粒子,积攒到某个程度后又通过一个独特的结构将这些粒子组合起来,形成与自身完全相同的副本,随后与之分裂开来。
一个,两个,四个,八个,几乎只是一转眼,这种复杂的结构就填满了整片海洋。
在这个不断复制的单纯却又庞大的目的之中,一个隐约的意识浮现了出来。
饿,好饿。
老大第一次地醒了过来,感受到了他自己由所有复杂结构体一起集合成的身体。
附近已经没有多少能够利用的自由粒子了,他体内最核心的那些原始结构也已经很久没有完成过分裂行为了,他迫切地需要更多的自由粒子,让自己复制,让自己分裂,随着自由粒子的减少,这个念头也在不断加强。
最后的一粒自由粒子被俘获,他还是这么饿,甚至除了饿以外还多出了一份新的感受,痛,身体在分裂的痛。
不同于他自然而然的复制与分裂,这是他体内的各种结构在缺乏新的粒子而长期保持固定后碎裂开来的痛,这些碎裂开的结构被周围的其他结构迅速地接收,把它们残破的部件收拢,急切地合成新的结构,继续它们很久没有再尝试过的复制与分裂。
虽然痛,但自身碎裂开来的部分稍稍满足了一点他的饥饿,可是这个过程也会导致一部分破裂的部件怎么也没办法再拼接起来,也难以将其拆解开,如果长此以往下去,这片海洋恐怕就要被无法再次利用的散碎结构充满。
老大不知道最后一个结构碎裂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但他甚至还没有去细想这个可能,就已经感受到了一阵深切的恐惧。
这又是一种新的情绪,他尚且无法理解这种恐惧之强烈的来由,只是感觉到了一阵猛烈的急切感催促着他去解决这个局面。
然而他只懂得俘获、复制,然后分裂,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什么能耐了。
他就在饥饿和疼痛与急切不堪中用庞大的身躯将这一整片海洋填满,然后陷入了他最习惯的重复之中,重复着将自身肢解,然后将零碎的肢体重组起来,以这种徒劳的些微满足感来掩盖它广阔深邃的恐惧与绝望。
时间在缓缓地流淌着,他放缓了整个身体的动作,以最为压抑的循环触动着自己麻木的知觉。
他偶尔陷入沉睡一般的呆滞里,偶尔又会醒来,毫无来由地翻动身上的大片结构,把整片充满了他无法重复利用的散碎肢体的海洋搅浑,让自己已经充满了大片空洞的残破肢体再一次破裂,再一次衰败。
继而别无选择地沉入了越来越久的呆滞之中。
4 无意义的结构
虽然知道不能长得太大,但是小八和其他人都不可避免地越吃越多了,毕竟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即使他们不打算长大,他们的身体本身也总会有些部分碎裂开,不得不通过进食更多的粒子来修补。
然而每次从大哥房间里流淌出的自由粒子总共只有那么多,并不够大家去分,于是他们只好偶尔出去外面寻找一些碎裂的结构来吃。
也不知道吃下的是哪一任的兄弟姐妹。
不过这些碎块搞不好已经被无数次吃下又碎裂,又再被不同的人吃下去过了,没办法再分辨出究竟来自于谁的身体。
这些碎裂的结构不止不像是自由粒子那么可口,可供利用的结构中也往往附带着一些拆解不开的地方,使得通过它们修补起来的身体变得臃肿了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又有一些原来的兄弟姐妹消失了,然后又再出现一些新的。
其中一些是七哥亲自解决的,但似乎也有些是自己走得太远,然后自己碎裂掉了。
小八一直没有跑得太远,虽然还是有些怕大哥和七哥,但至少他只要乖乖地别吃太多,两个哥哥总归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甚至于偶尔还会多给他吃一些,因为他现在的身体依然是所有人之中最小的,大哥对他的乖巧非常满意。
不过也不是那么上心就是了,七哥总是在睡觉,大哥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所以总得来说小八的日子过得还是比较悠闲自由的。
在找碎裂结构来吃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几个精巧的结构体,和他自身携带的原来的结构不同,这几个小结构能够实现更多的功能,分一些自由粒子给它们的话,可以带来比自己强得多的力量。
甚至能把大地上坚固的结构打碎,只是这要消耗很多的粒子,几下动作就把小八一顿饭的量给消耗掉了。
他决定把它们保留下来,以后多吃点碎结构,有多余的自由粒子就把它们拿出来把玩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自己组合一个这种结构出来。
仔细一想,其实他可以自己去组合更多的结构,实现更多的功能,虽然想不到要拿来做什么用,但是总归比睡觉好玩多了。
甚至可以帮自己消耗一些粒子,以免长得太大。
带着各种各样的新想法,他晃晃悠悠着回到了大哥房间外。
“老五。”
大哥突然说话了。
小八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大哥是跟自己说的,确切地说,是对着自己体内包裹着的那团独特的结构说的。
“他喜欢玩那东西,我说过没什么用,但他非要研究,然后他就把自己研究没了。”
说完这句话,大哥又陷入了沉默中,这是他对小八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小八仔细看了看大哥和七哥,突然发现他们俩体内也有和“五哥”类似的结构,恐怕这就是他们的力气这么大的原因吧。
明明很有用啊。
小八不知道怎么回应,过了没一会儿,又一阵自由粒子从房间里流淌了出来,还没到平时吃饭的时间,但看大哥不反对,他还是跑过去把它们卷到了身体里。
他没有急着吃下去,也没有急着拿去玩,因为大哥说的话他向来是听的。
五哥以前应该和七哥一样厉害吧,这样厉害的人也给玩死了,他还是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的。
于是他默默地在门口窝了起来,很久也没有再动弹。
5 与新的天地相拥
老大不知沉睡了多久,在这段不知持续了多少时光的麻木之中,他突然被一阵令它浑身颤栗的触动惊醒。
全新的粒子出现了!
一阵微弱的水流带来了些许从没被他俘获过的自由粒子,这些粒子相比于他的整个躯体来说几乎微不足道,但他在这些微的粒子上体会到了真正的满足,这是他几乎已经久违的自然分裂的感觉,是他久违地不再依靠自我分解来填饱肚子的直击灵魂的畅快感受。
然后一阵放大了数百万倍的渴求挤占了他能够容纳每一个目的的思维缝隙。
他全身的每一个结构都拼命地挤向了这道带来了少量自由粒子但源源不断的水流,短短的几个瞬间里,在拥挤中破裂、在涌动中被压碎的结构留下了一大片的碎块,又被后续的结构迅速接纳重组,这阵剧烈的痛令他更加躁动,猛烈地用散碎的身体冲撞着喷洒出水流的细小裂缝。
直到裂缝如他身体一般破裂,更加猛烈的水流带来了更多的自由粒子,他慢慢冷静了下来,这片裂缝却愈发汹涌,水流越来越强烈地冲刷了进来,他刚刚感受到了些许喜悦的情绪,大片的躯体就被水流冲散,从裂缝中飞散而出,迅速地从他的感知之中彻底消失。
来不及惊恐,他残留的躯体也跟着水流被冲了出去。
他在曲折的缝隙中横冲直撞,大片的自由粒子从他身旁冲刷而过,但他已经来不及去将其俘获,只能拼命地将躯体聚拢,抵抗着将他的肢体粗暴地撕裂开来的水流。
在他剩余的躯体几乎不足以让它维持住意识的存在的时候,水流终于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躯体伸展开。
又一阵自由粒子的流动从他身旁经过,他猛地缩成了一团,然后发现水流并没有跟随而来。
这才惊魂未定地放松了下来。
然后就是一阵与这片新的海洋一般无边无际的惊喜冲上了他的心头。
这里是如此宽广,周围流淌的自由粒子流是如此丰富,他已经忘了刚刚的痛苦和挣扎,一头扎进了身旁舒缓的水流里,贪婪且毫无节制地再次开始了复制与分裂的工作。
扩张,推进,这片崭新的海洋可以容纳他无休无止地分裂复制的身躯。
再没有比现在更能够让他感到满足的处境了。
覆盖,填充,这片无尽的海洋也容不下他永无止尽地膨胀下去的野心。
当他的躯体增长到足够大的时候,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
他失去了对其中一部分躯体的控制。
似乎一部分结构集合体脱离了他的感知,自发地行动了起来,就像是……另一个自己,但又是不一样的自己。
他们和他一样贪婪地争抢着周围的自由粒子,是的,争抢,他第一次地感受到了这种独特的行为。
在此之前,这片海洋中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但现在开始,只有被他亲自占据的部分,才会变成他专属的东西。
他甚至为此停下了一部分的分裂活动,在周围游荡了起来,暴躁地打碎并吞噬一切他触碰到的不属于自己的结构体,但总有他照顾不到的地方,或者刚刚清理了一片区域,之前清理过的地方又生长出了新的结构体,并且总有一些结构体从自己身上脱离而出,然后孕育出另一个新的个体。
这项工作成了比他复制的行为还要无休无止的循环。
如果他继续分裂下去,那么就会出现更多的自己与自己争夺,可如果他停止了下来,其它的自己又会在无休止地分裂之后变得比自己还要庞大,甚至反过来吞噬自己。
它很矛盾,不能停,又不能如此继续。
恐怕每一个和他一样的集合体都是这么想的。
又是一阵持续了不知多久的循环往复,终于,他打碎了最后的一个自己。
这片广阔的天地终于是只独属于他自己的了,但他也再不能完全拥有它了,因为他最多也只能维持住如今的体型,否则又会诞生出另一个自己。
他只能永远地以现在的大小在这片海洋中浮游,比起这片几乎无边无际的海洋来说,他就像自己身上的自由粒子一般渺小。
或许还要更小得多,这恐怕怎么也算不上是拥有。
6 唯一的他
“这是你二哥。”
“老三。”
“小的那个是老四,另一个是老六。”
经过一段时间的特意收集,小八把另外的几个哥哥残余的身体都找到了,这些破损的结构都不能靠自身进行活动,必须依靠别的结构来为它们提供粒子,所以一直在海洋里随意漂流着,最终与小八相遇。
但由于这些结构都很独特,大哥还是能帮他辨认出它们曾经各自的身份。
如果我也能做一些独特独属于我的结构出来的话,我就是唯一的小八了。
不对,那时候我就是老八了。
小八如此想到,不由得高兴了起来。
他还是很听话地没有过度研究这些结构,主要是他也没有多少自由粒子可以拿去挥霍的。
但他慢慢地察觉到了情况的变化,这附近的碎裂结构已经越来越少了,大多数被大家吃掉了,留下来的都是一些难以利用的部分,他们不得不往更远的地方去探索,可是走得越远,能找到的散碎结构也就越少。
有时甚至跑一趟的消耗,都要远大于能够找到的食物。
这么广阔的海洋里,怎么会只有这么些吃的呢?
再仔细想想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大哥分裂出新的兄弟姐妹了,这让小八产生了非常不妙的感觉。
他四处收集的各种结构终于派上了用场,那些其他人无法拆解开的残破结构,他花些力气还是能够拆解开的,虽然得忙活好一阵才能勉强吃饱,但他也不贪心。
偶尔还会帮其他人弄一点吃的。
只是这样下去似乎是要出问题的,他必须要想一个好办法出来。
他开始四处敲打了起来,把自己能看到的任何结构拿来敲打,砸碎了再组合,试图寻找出其他能够利用的粒子,或者找出些新的能够派的上用场的结构。
大地上遍布着他从来没去利用过的坚硬石头,也都被他试着全部敲打过了一遍,能砸碎的他都砸过了,能组合的方式他都组合过了,却一直没得到什么进展。
可能真的像大哥说的一样,这些东西没什么用处吧。
这一天,他正在研究一块极度坚固的石头,他直觉上认为只要把它解开就一定能给自己带来点什么,可他差点把自己给震碎了,这块石头也还是顽固地躺在那里。
他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这才意识到七哥就在自己的身后,不知看了多久。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逃出了很远,但七哥动也不动地看着那块石头,没有要追上来的迹象,他这才意识到七哥并不是要对他做什么。
“大哥叫你。”
七哥说着伸出肢体摸了摸那块石头,然后就离开了,他走得很慢,似乎比平时还要软绵无力一些。
小八远远地跟了上去,他从没见过七哥做收拾长得太大的兄弟姐妹以外的事,虽然从没对自己做过什么,小八也还是忍不住有些怕他。
难道自己研究这些东西,还是惹大哥不高兴了吗?
他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7 天空的边界
我是这片海域的老大。
因为这片海里只有我一个人。
在打碎了所有其他的自己之后,我在这片海洋中飘荡了很久,久到即使是这么广阔的海洋,也有被我找到尽头的一天。
海洋的尽头是大地,大地从我的面前树立而起,一路延伸到了最遥远的天空之中。
这片直立的大地也有尽头,它的尽头是我从没见过的天空。
我又再顺着天空游荡了过去,又在不知多久的时光之后,遇到了天空的尽头。
这片宽广得似乎无穷无尽的海洋,终究也只是一个大了一些的囚笼,我就是唯一被关在其中的人。
当时我有过一个冲动,想要不去压抑自己分裂的欲往,让无穷无尽的自己将这整片海洋填满,就算它有了尽头,我也算是曾经拥有了。
但我还记得之前敲碎每一个自己时的情景,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一毫无意义的举动。
毕竟无论如何,只要这片海域是有局限的,我就总有一天会把这片海洋中的所有自由粒子都俘获一遍,然后再没有食物可用,只能在自我分解中陷入漫长的沉睡。
这样的事毕竟发生过,除非我能找到另一道通往另一片海洋的裂缝。
于是我开始了又一次无穷无尽的旅途,我不记得这段旅途花费了多久的时间,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走过了哪些地方,我只是不停地游荡着,探索每一个可能的裂缝。
或许有哪里被我遗漏过,或许我并没有真的找遍每一个角落,但我还是在某一天停了下来。
停下游荡的时候,并不突然,可能我很久以前就觉得该停下了。
可是我依然没有接受那个必然会发生的结果,我依然相信自己能够在耗尽这片海洋中的所有自由粒子之前,寻找到自己的出路。
只不过从被动地寻找,变成了主动地创造罢了。
我分解出了六个自己,我知道他们像是我,但不完全是我,我们都各自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离开这片海的方法。
那或许是我最轻松自在的时光,虽然整片海洋终会干涸的阴影始终压在我的心头,但有一些伙伴陪着我一起努力避免这件事发生的过程,总归比我从前独自一人游荡的历程要有趣得多。
在和他们一起寻找出路的时候,我甚至能记得每次进食大概间隔了多久。
每过一段时间我们都会集中到一起,把我们的想法拿出来一起讨论一番,为了验证我们彼此的想法,我们又放开了分裂的限制,创造出了大量的我们,整片海洋都在“我们”的聚集中热闹了起来,在我看来,这似乎是我们,又似乎只是我自己。
可是我失败了,他们也失败了,我们根本就没有带来任何的改变,只是在无限制的分裂后大幅加快了自由粒子的消耗速度。
唯一有机会成功的,只有老五。
他创造出了许多全身都有着巨大力量的个体,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往直立起来的大地上去撞,不计消耗地把大地一块块地拆了下来。
他说,天空就该是天空,大地就该是大地,而海洋,就该是海洋。
这片连接着海洋与天空的大地不该树立在这里,它的上面,应该是真正的天空,它的背后,也应该是真正的海洋。
他是对的,被他拆解开的大地背后,露出了真正的海洋。
可是他依然失败了,因为那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地方。
在大地上露出一条细微的裂缝,从裂缝中喷洒出了崭新的我们从未见过的自由粒子的时候,老五一头就冲进了那道裂隙之中,但它才刚探出了一个头,就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等我把他拖回来的时候,我手中抓着的部分,就是他仅剩的身体了。
不管是谁,只要把身体伸出这道裂缝,就会在剧烈的痛楚中裂解开来。
没有例外。
那时我就知道了,这是我唯一的命运。
我永远也无法再离开这片海洋了,连接了天空的大地保护着我不受外面那片凶恶海洋的伤害,也把我永远地囚禁在了这里。
我会耗尽这片海洋中的所有粒子,在自我裂解中失去意识。
老七是接受得最快的那一个,他转身就把老二老三老四和老六撕成了碎片,然后游了出去,像从前的我一般砸碎了每一个他见到的个体。
在微弱的水流中,这道裂缝正在慢慢扩散着,我知道如果放任它这么流淌下去,总有一天它会彻底崩塌开来的,就像我一开始生活的那片海一般。
所以我留在了这里,用我的身体堵住了裂缝,不断地用新的身体抵御那些慢慢粉碎着我的东西,剧烈的疼痛,让我连沉睡也做不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老七回来了。
“全都不剩了。”
他绷紧的身体在我身旁舒展开,似乎再也不想考虑任何其他的事情,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我就这么醒着,看着我面前漂浮着细碎结构的浑浊海洋。
在我看来,那似乎是我们,又似乎只是我自己而已。
8 老八的石中磷
老八静静地听完了老大对他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十分漫长,老大也说得很慢,慢到仿佛在讲述的过程中将他的从前再次经历了一遍。
老大从体内推出了一块已经自我裂解到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结构,不过老八还是看出来了,这是五哥的身体。
“所以我告诉过你了,这些东西,毫无意义。”
老八沉默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不知如何开口,各种思绪在他脑中来回激荡着。
他难以想象这片海洋究竟有多大,也难以想象从过去充满了自由粒子的海,变成如今这样只剩碎裂的荒凉之地究竟过去了多么漫长的时间。
更加难以想象老大就在这么一段漫长的时光中,就这么死死地窝在这道缝隙上,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食物已经不多了,除了走出去,我们无路可走。”
老八犹豫之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放心吧,在那之前我们就会死去。”
老大懒洋洋地说道,这片裂隙后的洋流已经越来越汹涌了,他只能堵住这一头的出口,可他能感觉到,那一头已经被水流冲刷到了某个临界线了。
“可惜,这片大地之外还有着另一片大地,这片海洋之外还有另一片海洋,这片天空之外,也还有另一片天空。
而你我都已经看不到了。”
老八还想再说点什么,老大直接把他推出了房间。
“随便吃吧,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老八往房间里凑了凑,但老大庞大的身躯已经堵住了入口,他只好退到一旁,随后游向了远方。
老大或许已经经历了如同天地般漫长的时光,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他老八还年轻,他才刚刚得到老八这个名字,他不愿接受。
哪怕知道他能尝试的事,老大都已经在这段时光之中试过无数次了。
但他就是不愿接受。
不知不觉中,他又来到了七哥找到他的时候他在研究的那块石头边上。
看着这块顽固的小东西,不由得想到,老大身后的那片凶险的海洋,能否敲碎这块石头?
一定敲不碎的,如果他能够像石头一样坚硬,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他?
他要解开这块石头,他记得,就连海洋也冲不垮的大地,就连支撑着天空的大地,也会在五哥的敲打下碎裂开,又何况这一块小小的石头?
说干就干,他伸展开身体,把周围的所有散碎结构吞进了体内,第一次地放开了一切来复制自己,随后拼凑出了无数个五哥用来敲碎大地的结构,猛烈地朝这块顽石砸了过去。
一个个结构体被敲碎成了无法再利用的碎片,他无限制地分裂得几乎如大哥一般庞大的身体也在敲打中不断萎缩了下去。
终于,一块小小的散碎的小结构从这块顽石上裂解了出来。
老八深呼了一口气,紧紧地把这块小结构缠在身体里。
“从石头上敲下来的,就叫你小磷吧。”
来不及欢喜,他带着这块石头向着不远处的另一片铺满了碎裂结构的海流中飘了过去。
再次开始了不断复制、敲打,然后收集的过程。
在缺乏自由粒子的海洋里,他获取食物的过程本身就需要大量的损耗,而从这些石头里敲打出的每一块小结构都需要多上数百倍的消耗。
他试着把收集到的磷组合在了一起,它们形成了一片薄而坚韧的薄膜,这确实是一种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
可惜,他收集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在大地开始猛烈震动的时候,他也只拼凑出了一小片薄膜而已。
9 天塌了
在天空倒塌下来的时候,老大身后的裂缝并没有动弹,但这道裂缝的两端猛然向两侧蔓延了出去。
连接着天空的竖直大地往他身后倒下,这片大地支撑着的天空径直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躺在他常常躺着的地方,窝成了一个软软的团子模样,他看着天蹋在自己面前,动也不动。
曾经的天笼罩着这里的一切,它笼罩过多少地界,如今就轰砸在了多少的地界上。
老七也窝在他的身旁,动也不动。
一阵猛烈的海流将他庞大的身躯卷起,他的身体在这道洋流中不断散碎成了坚固的碎块,这是他已经忍受了无数岁月的疼痛,这一次的痛苦无非是比往常来得猛烈了一些罢了。
老大默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洋流把他冲到了还在拼命敲打着石头的老八身旁,他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不过他至少用庞大的已经完全被分解了的身体替老八挡了挡,让老八受到的冲击来得轻柔了一些。
老八知道已经没时间再敲打石头了,既然收集到的磷膜只有一小块,无法包裹住他的整个身躯,他只好将所有必要的部件塞进了磷膜中去,再用剩余的身体将其包裹了起来,尽可能在猛烈的痛苦中抵挡水流,并减缓水流中的某种危险物侵蚀他身体的速度。
但也过不了多久,这些彻底碎裂开的无法再被控制的身体,就被海流吹散了。
躲在磷膜里的老八颤抖着与海水完成了第一次的接触。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随之到来。
他成功了。
可惜再没有人可以分享他的喜悦了。
10 我的死亡
我曾经是现在这片海洋唯一的老大。
再久远一点的时间里,我是一片更小的海洋里的老八。
老大曾经说过,我们曾经是一体的,分离开的我们虽然已经区分了彼此,但我们依然是一体的,他是老大,也是老七,也是我。
因为我们随时可以变成对方的样子。
所以我们只要还活着一个,就代表我们每一个都还活着。
可我也要死了。
现在的我再也不能随意变化自己的样子,磷帮我完成了很多的变化,它为我提供了外皮,为我提供了骨骼,还为我记录下了我的一切信息。
但这种神奇的小石头构成的薄膜限制了我的模样,也限制了我的生长。
如今我再次分裂出来的个体,已经和我不同了,不再是我曾经和老大他们那样的可以随意地融为一体。
那些个体似乎都是我,但都已经不再是我了。
在曾经那片温顺的海洋里,我们不需要去做出什么出格的变化也能活得下去。
所以如果那片海洋永不坍塌,我们或许永远不必死去,除非食物耗尽。
但现在已经不同了,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我的身体里只能塞进这么些结构了,我为了活下去而研究出的种种功能构件,已经无法适应现在的环境了,而拯救了我的生命的磷太坚固了,它已经和我融为了一体,我再也逃不出这块薄膜形成的囚笼了。
所以,我也该死去了。
希望他们能够好好地活着,这样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老大,还有老二三四五六七他们,也都还活着。
希望他们能帮我看看,已经坍塌了的天空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另一个天空。
我们已经披在了身上的囚笼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别的囚笼。
备注:磷是基因和细胞基架、骨骼的主要组成成分。
细胞膜的出现是生命第一次飞跃的重要节点。
但磷在自然界中主要以难以分解的稳固态存在,原始的生命如何第一次地利用磷,至今没有明确定论。
作者:白梓
备注1:原创世界观,怪谈题材,怪物与怪谈设计灵感来源主要为血源诅咒、黑暗之魂、伊藤润二;
备注2:中篇小说,超长警告,当前字数为4万字;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我做了一个很平常的梦,梦里的一切除了有些真实外,并无异常。
“所以,你梦见了什么?”老婆低着头,在床上按着我的脚。因为常年应酬的关系,我得了酒风脚,那两条腿时不时就会肿痛起来,如果没人帮着按摩恐怕连路都走不了。
“梦到了……我坐在我们家里,手里玩着一根羽毛。”
电视开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片雪花白。已经好久没有节目播出了,可如果不开着电视,我是绝对睡不着的,这是我以前一个人独居时的坏习惯。如果周围的环境太安静,我是睡不着的。
也是老婆体谅我,慢慢也和我一起习惯开电视睡觉的生活。不过我想,如果她睡觉时能打鼾,说不定我也不需要去开电视了。
“那有什么奇怪的?”她没有抬头,继续按摩我那条肿涨的腿。
“那里积了很多尘,像是好久也没人住的样子,没有我们一家人的照片,也没什么镜子。”
我看了看挂在电视机上的镜子,镜子里反射出我们结婚照下的镜子,结婚照下的镜子里又反射着另一面镜子,不断反射。靠着遍布全家每个角落的镜子,就算坐在卧室里,我也能直接观察到整个房子的一切布局。
虽然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能掌控一切的感觉让我倍感安心。
“听你描述的梦,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总是这么爱担心,总是担心我喝酒过度,先走一步;总是担心女儿学习成绩不好,没有前途。她什么都担心,唯独不担心自己。
“没事,就一个梦而已,。”我安慰着她,抬起她的下巴,挤眉弄眼地说道:“过几天就是结婚纪念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
“这种东西不是都要你自己想的吗?我看知音杂志里说,夫妻生活最重要的就是惊喜。”
她光滑的脸上什么也没有,所以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因为我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那你要给我准备什么惊喜吗?”我抚摸着她空无一物的脸庞说道。
我忘了她的表情,忘了她是如何回答,只记得一种强烈的喜悦和心跳感,于是我的心脏便跳了起来。
羽毛也随着我跃动的心开始生长,每个角落、每处肢体,就连她的脸也被一根根羽毛所覆盖。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幸福的梦。
“哎,小隋啊,你有听说最近有什么流言吗?”
隋昊点着键盘和鼠标,整理着本季度社区内新增共青团员的名单,对老陈的询问不置可否。
“什么跟什么?你说清楚点。”
“哎,就是那种,那种让人听了觉得有些不真实的流言……迷信,对,有听说什么迷信事件吗?”
“收到什么消息了吗?”
隋昊终于抬起头,看着拿着搪瓷杯左顾右望的老陈。
眼前是一个油滑的老男人,肤色暗黄,眼角和嘴角有不少皱纹,一看就是那种笑口常开的油腻和事佬。他穿着蓝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肚子像怀孕一样突起,暗示着可能的中年危机。
“是区那边的事吗?”隋昊又问了一遍。
“没有,没有,哎,就随便问问。”
对于这位年纪比自己大了一轮,入职更早,职位却低了一个档次的下属,隋昊并没有太多偏见。
虽说总能碰见他偷懒,态度也算不上积极,但安排的工作能正常完成,相比另一个人,也算是勉勉强强可以信任的对象,因此决定不再多问。
“这种事情,你问小雯比较合适吧。”隋昊语气略带不满地说道:“平时老是往外走,今天连班也不上,微信也不回,也不知道干嘛去。”
“哎,小雯还是很努力的,只是努力的方向不太一样。”
“反正她这个样子干不长,虽然我们吃的是公家粮,但也不代表她就能这么干。”隋昊点点鼠标,将团员名单保存下来,“我本来就不算积极分子,她比我还过分,这像什么话啊?”
老陈呵呵笑道:“我觉得你还是挺用心的。”
“干点份内事罢了,我要不干活,居委会就没人干活了。”
隋昊是看着老陈说这句话的,显然意有所指。
“哈哈,也是也是。”
面对肉眼可见的敷衍,隋昊只能叹了口气,把注意力放回工作上。
“老陈,你待会照着我新写的名单群发微信,提醒一下社区里的团员参加青年大学习。”
“哎,收到。”
隋昊将名单通过微信发送给了老陈,随后便收到了一个“ok表情”回复。抬头又看了老陈一眼,只见他拿着手机笑吟吟的盯着自己。
“你今天怎么了?”
“小隋啊,你真没听说过什么怪事吗?”
隋昊略有迟疑,回忆了几秒后,回复道:“没有吧。”
“真没听说过吗?有关羽毛的事。”
隋昊面朝老陈,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最开始是新城区那边的发生的,有五个高中生吧,在学校里看见一只白色大鸟飞过。”
“见过鸟的学生里,有两个失踪了。”老陈看着隋昊的脸,迟疑了两秒后,继续说道:“听同行的学生说,失踪的两人是捡起大鸟身上飘下来的羽毛后,突然消失了。”
“失踪了两个学生……这么大的事也没听说过啊。”
“不止两个学生,就目前的消息来看,顺州因为奇怪羽毛失踪的人至少有七个。”
“你不会编故事骗我吧,新闻里也没说这事。”
“那当然没听说,这种怪谈要是流传开来。”老陈显然没读出隋昊的想法,压低了声音说道:“是要完蛋咯。”
“总觉得莫名其妙的……”隋昊眯着眼,一段记忆忽然浮上了水面,“最近倒是有候鸟传播禽流感的新闻,街道办也下了文件要宣传禽流感危害,不要接触野生鸟类和它们的粪便、羽毛……”
老陈嘿嘿一笑,“现在这个季节哪来的候鸟来顺州。”
隋昊挠挠头,说道:“反正我是不懂的,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呗。”
“反正吧……”老陈拖长声音,说道:“我们社区,最近没什么怪事吧?”
“没有,这条街现在最怪的就是你了。”隋昊想了想,又补充道:“小雯也是。”
“那就好,不过要是社区里出了什么怪事,记得和我说。”
“你关心这个干嘛?”
“等你需要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老陈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嘴里说着故作高深的话,配上满脸的皱子越看越古怪。
“什么跟什么啊……”
隋昊无奈苦笑,开始工作。他打开今早街道办发过来的禽流感相关的文件,仔细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小雯一直没有上班,但今天的工作也完成地差不多了。
禽流感预防通知已吩咐社区内的小区物业通知,小区之外的住户也已群发消息,社区公众号已经更新,如今只剩下一项工作要做。
“老陈啊,你去公园贴一下这几份通告吧。”
隋昊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文件回到办公室,才发现老陈早就下班走人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真不想加班啊……”
隋昊自言自语着,将文件收入单肩挎包里,打算回家路上经过公园顺便贴上。他转过头打开门下楼,却见烫了一头大波浪的领居林阿姨正站在楼梯口等着谁。
而看林阿姨直勾勾的眼神、笑吟吟的嘴角,等的人大概就是隋昊了。
受老陈影响,隋昊有些瑟缩,总觉得今天笑着的人都有些怪里怪气、不怀好意。
“阿姨好,有什么事吗?居委会要下班了。”
自从林阿姨的女儿、隋昊的青梅竹马去了外地读书后,林阿姨有什么事总爱找隋昊帮忙,而作为社区居委会主任,隋昊于公于私都难以推脱,几乎是被林阿姨当儿子来用了。
不过话说回来,社区里儿女不常在家的中老年人几乎人人都把隋昊当儿子来用。隋昊自觉自己是太好说话了,常有想让自己态度强硬一点的想法,但面对看着自己长大的街坊邻居还是很难拉下脸拒绝。
“下班了就好,林琳回顺州了,你知道吧?”
隋昊摇了摇头,老实地回答道:“她没跟我说。
“啊?”林阿姨的表情莫名其妙有些惶恐,“你俩现在没联系了吗?”
“可能就一个月微信里聊两三次吧,地方离太远,她读研又挺忙的……”
“那丫头……”林阿姨表情似有些忿忿不平,“研究生毕业礼有叫你去吗?”
“叫了,不过我也比较忙,脱不开身……”
“你们这么能这样?”林阿姨咋呼得厉害,不满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了,“有事忙很正常,去不了毕业礼也没事,但平时总要多交流一下。你们两个都是年轻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多聊聊天,互相照应一下嘛。”
“阿姨,我和她,已经在学历上隔开了一道可悲的鸿沟。”隋昊半开玩笑地说道。
“学历相差大怎么了,我学历也只有小学,她敢不认我这个妈吗?”林阿姨把隋昊的玩笑话当了真,拍着隋昊的肩膀说道:“况且你学历再差也是居委会主任,怎么说也是地方权贵,虽然地方小,但也是有实权的!你一个国家公务员,担心什么鸿沟?”
“这和是不是公务员没关系吧……况且虽然居委会是靠政府补贴维持,但不算事业编,不是政府单位。”
“所以你不是公务员?”林阿姨瞪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不是公务员……不过以后可以申请晋升事业编……虽然咱们碧玺社区比较小,也没什么机会就是了……”
说这话时,隋昊有些扭扭捏捏,既想说自己前途不是一片黑暗,但又不想过于直白。
不过有一说一,当年隋昊毕业时其他地方居委会都在招本科生,也只有碧玺社区居委会招大专生,从这点就能看出本地居委会的寒酸。
“那你得好好干才行。”林阿姨又恢复了笑容,说道:“有什么事找阿姨帮忙,再不行找老刘也行,他儿子可是在粤州社保局上班的!”
这什么跟什么啊,粤州虽是省会,但离顺州隔了十万八千里,更何况社保局也不管这事啊。
隋昊在心里的腹诽没敢说出口,只能说道:“阿姨,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对,林琳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就想咱两家人也该约个早茶了。你和林琳这么久没见,也该约一下了。”
隋昊想了想最近的工作密度,说道:“我最近节假日都没什么问题,不过得问问爸妈。”
“今早买菜时碰见你妈的时候已经问过了,都没问题。”
“那……那时间确定好了吗?”
想起要见林琳,隋昊忽然有些心虚,毕竟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
“她今晚回来,应该想休息一天……就定后天早上,怎么样?”
“啊……嗯,好。”
收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复的林阿姨又和隋昊寒暄了一会后便走了。
隋昊松了一口气,骑上自行车开往公园。
此时正值盛夏,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碧玺街区虽然没什么好逛的,但也能见到三三两两的青春少男少女走在街上,追逐打闹。
因中午下过雨,此时的气温也算怡人,而街道尽头的夕阳正红,温柔的暖光洒在云间、路上,以及两旁的楼宇中,正是一番好美景,惹得不少人举起手机拍摄。
隋昊也有拍照的冲动,但想起还要去公园贴通告,还是有些泄气地放弃了留下美景的想法。
碧玺公园就在太阳落山的方向,隋昊便追逐着落日,来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很小的公园,占地不超过一个足球场,只有中央的滑梯和其他器械能吸引孩童游玩,但绿化还算不错,满目的榕树和气生根间有夕光穿过,照在了公园南面入口的老牛铜像上,老牛仰着头、扬起尾,似乎是对自己的地盘颇为满意。
隋昊揭开通告背后双面胶的塑料薄膜,将通告端端正正地贴到了布告栏上。如今虽然是信息时代,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依赖手机,还有不少老人要靠这种通告才能了解情况。
禽流感预防通知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了,隋昊感觉心情舒展了不少,便骑上自行车,打算穿过公园。
榕树的根须极其发达,因此公园内的蓝白砖路也被破坏了不少,变得崎岖不平,隋昊骑惯了这条路,虽然一路颠颠簸簸,但也没感觉有什么困难。
忽然,公园中央的一道身影吸引了隋昊的目光。他将车靠着榕树上,走到了那个半蹲在滑梯前的少女身后。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隋昊在开口前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在干嘛?今天怎么不上班?”
少女回过头,大大的黑色圆框眼镜镜片映射出她茫然的目光。
“你还在乎居委会的工作吗?”
刚刚他自觉语气太轻,这次质问更严厉了几分。
“别吵别吵。”小雯又望向地面,头也不回摆摆手,无视了隋昊的质问,“我在工作呢,很忙的。”
换个人来,大概率是要发飙了,但隋昊却感觉到一股由内到外的疲惫。
“这什么跟什么啊?!你说清楚点。”
小雯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回身望向隋昊。
她黑发绑成的丸子头勉强超过了隋昊的下巴,因此即便站了起来也要仰起头才能注视隋昊的脸。
今天的她,上穿吊带白背心,外披蓝底黑纹的冰丝外套,下着棕色高腰百褶裤,手上拿着齿轮和黄铜构成的奇怪玩具,一副外出休闲打扮,全无一点要工作的样子。
“我劝你不要靠太近。”小雯仰着头,严肃地说道。
“……”
隋昊低头看着那张摆出严厉表情的小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微张着嘴,不断眨眼,试图理清现在的情况。
现在、现在应该是自己在质问不负责任的下属为什么不上班吧?
见隋昊不说话,小雯皱起眉头说道:“老陈还没跟你说清楚吗?”
“什么?说什么?”
“羽毛、怪谈,还有我们。”
“啊?”
小雯注视着隋昊那张被混乱和迷茫填充的脸,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还没弄清楚状况。”
“我只了解到你今天没有上班。”
隋昊决定开始反击,绝不能任由眼前的少女控制话题走向。
“不对不对,我虽然人不在办公室里,但一直在工作。”小雯挥舞中手中奇怪的黄铜玩具,“老陈那个老油条,不是说了他来处理你的事情吗?现在就什么都不说等着我来解释?”
“我只知道居委会百分之九十……不对,百分之九十八的工作都是我来做的,你们不是什么活都没干吗?”
“我们。”小雯表情严肃,加重语气说道:“我和老陈,是国家特别任命,潜伏在居委会里,专门处理各种灵异怪谈的专员。”
“哇。”隋昊一脸麻木地回复道。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们?”
“你说呢?”
“你应该相信我们。”
“我应该怎么相信你们?”
“不要问我,问你自己的内心。”
沉默是最好的回应,而小雯也认真地盯着隋昊,以严厉的沉默对抗隋昊无奈的沉默。
隋昊已经在心里拨打了精神病院的电话,现在的他决定先顺着小雯的话讲下去,稳住局面,保持现状。
“那你现在在干嘛?”隋昊问道。
小雯将奇怪的黄铜玩具举到并不富裕的胸前,像玩魔方似的扭动着玩具的机构,“处理3级怪谈的衍生物。”
“所以,这个玩具就是那个什么……3级怪谈的衍生物对吧?”
“这不是玩具也不是衍生物,而是封闭怪谈的收容罐,不要不懂装懂,耐心听我说。”小雯空出一只手推了推眼镜,说道:“现在我们要处理的是梦的正羽,一种可以将人传送到欲望所指之地的怪谈产物。”
“……啊?”
“没听清吗?”小雯皱着眉头说道:“这不是玩具也不是衍生物,而是……”
“听清了 听清了,”隋昊反应过来,打断了正在重复的小雯,听她那机械性的语气,他怀疑自己只要一直说没听清,小雯就会一直重复下去,“哦……嗯……那什么正羽,在哪里?”
小雯转过身,用扬起的下巴指向地面上一根平淡无奇的白色羽毛。那就是小雯蹲在地上时面对的东西。
“嗯……既然这么重要,那你就先忙吧。”隋昊抓出裤兜里的手机,摆了摆手说道:“我回家吃饭了。”
“记住,不要乱碰羽毛。。”
小雯说罢,便重新蹲在地上,屁股对着隋昊,继续面对着地上的羽毛摆弄着所谓的收容罐。
看着眼前的少女,隋昊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不是之前自己给小雯的压力太大了?
隋昊摇了摇头,甩掉自己的胡思乱想,走到了榕树下,拨通了老陈的电话。
“喂,怎么了?”
电话里传来了老陈的声音,隋昊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
“小隋,你没事吧?”老陈关切地问道。
“我刚刚,遇到小雯了。”隋昊终于开口说道。
“哦,然后呢?”
“她好像,是疯了。”
“出什么事了?”
老陈的语气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刚刚说,你和她是国家特派到居委会的怪谈处理专员……她还对着一根羽毛说是可以把人送到什么地方……”隋昊惆怅地说道:“你说,我平时是不是太严厉了,把小雯逼疯了?”
“……”
电话那头的老陈一直没有说话,隋昊也能理解,毕竟朝夕相处的同事突然得了精神病这种事,也不是谁都能立刻接受的。
“小雯说的是真的。”
“啊?”
恍惚间,隋昊似乎看见了一老一少穿着病号服在精神病院的晚会上合唱《难忘今宵》的画面。
“有一些细节问题,她可能没有解释清楚。”
“十年前,怪谈危害极速扩大,全球范围内有不少城市因为怪谈沦为无人区,即便是在国内也出现了两个鬼城,我们这里也差点成为第三个鬼城。”
“怪谈受人类认知影响,了解怪谈的人越少,怪谈本身的威胁也就越少。即便是对抗怪谈的人,也必须身份保密,成为隐藏在黑暗中的守护者。”
“在怪谈的威胁下,国家提出了应对网格化、对抗下沉化、专员原子化的怪谈防治整体策略。”
“我和小雯,就是由异常灾害应对局派驻到碧玺居委会的专员。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是预防和处理碧玺社区和附近区域的各种怪谈,因此居委会本身的日常工作只能交由你来处理。”
“这一次告知你真相,是因为我认为你态度端正,能力出众,有成为异灾局专员的潜质,希望将你收纳进异常灾害应对局。”
“你能理解吗?”
“我了解了。”隋昊说道。
“本来我也不想说这么多的。”老陈笑道:“原本还想推给小雯来解释,不过也是,她这个性格确实不太能说服人。你能理解我说的就好。”
“嗯。”
“你不用着急着答复要不要加入我们,我希望每个加入异常灾害应对局的成员都能经过慎重的思考。我明天在居委会等你答复,可以吗?”
“没问题。”
老陈挂断了电话。
隋昊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默然不语。他走了几步,看见小雯还蹲在滑梯前捣鼓着收容罐。公园的路灯照着她小小的身影,时不时还有蚊子将她咬上一口,逼得她腾出手拍自己一巴掌。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隋昊掏出手机想道。但这对大家都好。
他通过网站信息,找到了精神病院的电话,并拨通了它。
向本地精神病院阐述了两位病人的情况、身份以及各种信息后,他踩上自行车回到家中。
客厅的电视开着,隋昊的父母没等晚归的隋昊,正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综艺节目。
隋昊先洗了洗手,给自己装了一碗饭,等家常菜入口,才略感心安。
今晚隋昊他爸隋先生做了蒸排骨、蒸鱼腩、胜瓜咸蛋汤,还在楼下的烧腊档口买了一例叉烧,品类算不上丰盛,味道却一如既往地好。筷子夹夹、嘴巴动动,一碗饭眨眨眼便少了一半。
“今晚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居委会那边有事?”隋昊的母亲陈女士一边夹住汁水丰盈的胜瓜一边问道。
面对家人的询问,隋昊并不想说太多,免得将自己的烦恼带给他们。而且以陈女士乐于分享的性格,居委会三人疯了两个的事不过明日中午便会传遍整个碧玺社区,隋昊也不想事情传得太快,便将话题引到了林琳身上。
“也没什么事……林琳回来了对吧?林阿姨找我说去喝茶了。”
“嗯,我还听林阿姨说你和林琳关系没以前好了。”在隋昊不知道的时候,陈女士已经更新了最新情报,“我和你林阿姨一个看法,你们两个还是要多点相处才行。”
“人家说不定已经有男朋友了。”隋昊往嘴里塞了几块烧肉,咀嚼吞下后继续说道:“我还往别人旁边凑,不是害别人关系不和吗?现在已经不是十三四岁了。”
隋昊的父亲隋先生已经吃饱喝足,走了几步就躺在沙发上继续看节目,闻言也回头朝自己儿子说道:“你和林琳关系挺好的,就不能再好点吗?”
隋先生把“再好点”这三个咬得极重,显然是话里有话。
隋昊其实早就察觉到父母和林阿姨的态度,面对如此明显的暗示——甚至已经不能算是暗示了——他也只能正面回应道:“不合适,真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们年轻人是这样的,不要整天想着有个解释。”隋昊语气平静地胡言乱语道。
隋昊放下筷子,终于把晚饭吃完了。
他的家庭氛围一向比较宽松,父子二人喜欢开玩笑,母亲虽然比较保守,但相处的日子久了,也没那么严厉了。面对亲人时,隋昊的态度和语气相比工作时放松了不少,一言一行也更肆无忌惮。
“不懂珍惜,哪有什么合不合适的,相处久了,不合适的也会变合适。”
陈女士给出了最后的评价后,开始收拾碗筷拿去洗完。
在隋昊家里,一向是隋先生负责买菜做饭,陈女士负责洗碗清洁,隋昊负责坐吃等死。
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隋昊心里的话顺着嘴说了出来。
“合适的意思就是,爸你讨厌洗碗,妈你讨厌做饭,你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天作之合。”隋昊顿了顿,说道:“而我和林琳,都讨厌洗碗。”
陈女士将碗筷放进了洗碗槽,停了下来,想了想,说道:“那确实不太合适,你们两个在一起就只能叫外卖,但外卖也不健康。”
陈女士又开始兜售她的那套“外卖有害”论,隋昊便义正词严地说道:“外卖其实和在外面吃没什么区别,我们出去喝早茶难道就不健康吗?”
“骗鬼,外卖多脏新闻都有说了,你就是懒,才想着整天吃外卖。”
隋先生对外卖保持着中立的态度,没有多说话,只时不时插上一嘴,也不肯当裁判得罪人,最终结果便是母子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了。
晚餐结束的隋昊洗完澡,回到了房间,打开电脑,准备开启自己的的游戏时光。今天经历的事不少,得好好享受一番。
今天英雄联盟版本更新,要等上一段时间,b站的视频又没什么可看的,无聊的隋昊便打开左手边的抽屉。
那是满满一抽屉的大小不一的羽毛。
他拿起一根,仔细端详。
没有异常,仅仅是林琳送的礼物罢了。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有不少羽毛已经微微泛黄,但那也是因为时间的浸染所致,算不上古怪。
“不知不觉就被他们影响了……羽毛有什么好奇怪的……”
隋昊放下羽毛,开始思量着那个已经许久未见,连记忆中的面目都有些模糊的友人,对自己来说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从小认识的玩伴,过去一起犯错的同伙,曾经无话不谈如今却渐行渐远的旧友。
就现状而言,仅仅只是曾经相识的陌路人罢了。
从结成为好友的那天起,林琳都会在每个月的第一天送给他一片羽毛作为礼物,直到她去往外地上大学。
这种赠送羽毛的仪式似乎对她有特别的意义,但林琳从不详述,隋昊也懒得细问,而自她离开这座城市后,谜底就更难揭晓了。
说起来,他也曾想过用自己的头发作为羽毛的回礼——毕竟不用花钱——但结果就是被对方以“脏兮兮的才不想要”为理由拒绝了。
“这些羽毛就很干净吗?”
隋昊又拿起一片最为白皙、新净的羽毛,贴近轻嗅。
明明已经是七年前的旧物,却仍有一股沐浴露的奶香味,就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这种行为多多少少有些古怪,但身旁没人,也就不算什么了。
在社会的规训里,一位男士于他人面前流露软弱的情绪似乎是不可原谅的,但这里只有隋昊一人,即便有两三点愁绪哀思涌上心头也无需斥退。
“这破游戏怎么还没更新完啊。”
隋昊认为迁怒是最不可取的事情,不过现在也没人看见,骂骂游戏还是可以的。
就在隋昊考虑要不要连带网速一起骂的时候,他的手机适时响起,打断了他不断下沉的情绪。
来电信息显示着老陈的名字,隋昊略感不妙,接听了通讯。
“哎,你还是不信我们。”电话那头传来了老陈的声音。
“什么?”隋昊决定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会被误认为精神病,所以异常灾害应对局和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有合作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是很懂,精神病院怎么你了?”
“小隋啊,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现在还会装疯卖傻了。”
“他平时就在装。”电话那头传来了小雯冷静而平淡的话语,听声音的清晰程度,大概率开了免提,“也没什么好谈的,直接清除记忆吧。”
隋昊一时有些糊涂了,也不知自己私通精神病院的消息是怎么泄露的,脑子里不断闪过老陈和小雯的一言一行,最终将一切记忆的画面定格在两人合唱《难忘今宵》上。
“虽然这么说对你们有些残酷,”隋昊下定决心后,坚定地说道:“但是早去医院早恢复,讳疾忌医误一生,碧玺居委会不会忘了你们,我会等你们回来的。”
“你还觉得他合适吗?”小雯无视了隋昊,在通话中对老陈说道。
“哎,别急,如果我处在小隋的位置上,大概率也会有相同的想法。”老陈也是冷静,“明天下午来居委会,到时你就明白了。”
“还有,不用再通知精神病院了,我们是一伙的。”
“哎,这个说法也不太对……”老陈自责了一下,“反正你怎么举报也没用就是了。”
隋昊默默听着,边点头边答应,最终挂断了电话。至于明天去不去……得看警察会不会随行。
身心俱疲的隋昊望了屏幕里龟行蜗步的下载进度几秒,便关上了屏幕和房灯,把自己“嘭”地一下甩到了床上。
隋昊向来不好亏待自己,再烦恼的事,睡一觉就好了。即使问题依然存在,他也能抛之脑后,这种态度是他身体健康的秘诀,虽然还不足以抵消熬夜的负面影响,但至少能让他在上班时不打瞌睡。
能睡好觉的人是最幸福,眼睛一闭隋昊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迷迷糊糊地沉在梦里。在那漆黑的海洋里,他听见了敲门声。
大脑还没怎么运作,身体便先把头撑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漆黑的客厅、走入玄关,打开了家门。
“哟,好久不见。”
她打着招呼,眼睛亮亮的,就像藏了一轮弯月在其中。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以异性朋友的角度来,直称其为美貌似有些不轨的僭越,但话不出口,仅在心中暗叹,便不会让人觉得这段友谊变味。
至少明面上仍能如往常。
“我还没想好七年没见过面的朋友要说什么才合适,”睡意未消的隋昊用不重要的坦白掩饰心中的慌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呗。”
“有什么好看的,多麻烦啊。”
“七年没见了,回来见一面怎么了?”她笑着说,“而且我就住你隔壁,开两扇门就能见到你,有什么好麻烦的?”
“太久没见,你都变了。”有些迷糊的隋昊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轻柔流畅地说道:“你现在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一个陌生人了,明白吗?”
“哪里变了?”她用带着笑意的眼神问道。
“变了好多。”
隋昊开始仔细打量起久久未见的友人,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雪纺森系连衣裙,胸前系着一条学院风的领带,贴着成长了不少的胸口。她双手抱在胸前,过去那张需要仰望的脸终于可以平视,正用饶有兴致的眼神望着自己。
“你变矮了。”
“不是我矮了,是你变高了。”少女拍了拍隋昊的头顶,补充道:“不过也没高多少。 ”
她染了一头粉白的长发,常人用这种发色难免对比得皮肤暗黄,她天生肤白,倒是不必担心这点。
“还有你的头发……”隋昊很喜欢,但也要藏着掖着,不能明说,“属实是有些叛逆了,你妈没说什么吗?”
少女闻言,歪着头,顺了顺自己粉白长发,平静地看着隋昊道:“女生就不能染自己喜欢的颜色吗?”
“太张扬了,担心你被排挤。”
“放心,别人怎么想我不关心,你也喜欢就好。”
“我不喜欢。”隋昊下意识反驳,而后又有些返悔道:“也不是不喜欢,只能说不讨厌。”
“嘿嘿,”少女看破不说破,“你也变了很多。”
“有吗?”隋昊不由地站直了身体。
少女双手抱胸,开始了评头论足。
“黑眼圈重了不少,皮肤也黑了很多,有些社会人的油腻感了,在居委会上班有这么辛苦吗?”
“至于这么真实吗?学学做人吧。”
“虽然丑了不少,不过我也没讨厌你哦。”
“听着就虚伪。”
“这主要是对你美好人格的认可。”
“就不能更认可一下我的外在吗?”隋昊拉着脸说道。虽然自己一直没什么女人缘,但他对自己的面貌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的。
总不至于丑到没人要吧?
“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吧?”少女双手摊开。
“你也就长得还行,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恶劣。”不愿处于被动的隋昊反击道。
“大家喜欢这张脸就好,”她嬉皮笑脸地说道:“反正也没多少人需要深入我的内在。”
她是什么样的内在?
既任性又野蛮,为了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不肯服输,只在乎自己,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如果不是认清状况前就成了朋友,隋昊是绝不想和这种自私的人扯上关系的。就算长着一张好看的脸也不行。
隋昊是认识到了,自己与林琳是许久未见,才导致对她的看法和认知出现偏差,产生了一些旖旎的念头,如今交谈一番后终于是重新确立了她的形象,不再犹豫。
“所以你今天过来,就是要骂我长得丑吗?”
隋昊抓着林琳的粉发报复性地乱揉,她便只能向后退几步,甩着头拍开隋昊的手说道:“你妈的别碰,我昨天刚洗的头。”
“那就再洗一遍呗,反正不是我洗!”隋昊大叫着,又要去抓林琳的头发。
“你妈的,纠缠不清的男人真的很讨人厌,怪不得你还单身!”林琳边跑边骂道:“你现在的内在也变得丑恶了唉,你妈的。”
两人就这样像年少时候吵吵嚷嚷地追追逃逃,让路灯和月色洒在身上又照亮前路。
这种孩子般的追逐打闹有何趣味,以隋昊的理性的思维难以得到答案,但心中却感到久违的畅快。
等累得不行后,两人终于停下,一人手撑膝盖弯腰,一人扶墙半靠,都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你妈的,三更半夜追着一个妙龄少女跑,你说你是不是变态?”
隋昊恍然大悟,难道自己是激发了身为雄性动物的野性的阴暗的欲望,才进行了这么不理智的追逐行为?!
也不能这么说,自己也就想让对面洗个头而已!
不对,也不是为了洗头,本质上只是一种朋友之间幼稚又无意义的对抗心理而已。
“单看现场状况来说,确实如此。”隋昊不禁有些后怕,“幸好没人看到,不然就直接报警了。”
“什么幸好?应该是可惜!”
“不该这样的。”隋昊自责道:“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太幼稚了。”
“嘿嘿,”林琳嘲笑了几声,“幼稚鬼!”
两人对视着,一起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跑到了碧玺公园附近,两人干脆深入公园,分别坐在了滑梯的顶端和秋千上休息起来。
路灯的光与蝉鸣围绕着小公园和两人,密布的榕树和气生根在月下光影憧憧,莫名地就有一种被困在此地的感觉。
林琳坐在秋千上,交替摇摆着纤细的双腿。
“隋昊,过来推一下我!”她朝坐在滑梯上的隋昊命令道。
“不要,好累。”他干净利落地拒绝了林琳。
“没意思。”
她嘟着嘴装可爱,扭动身体自己摇了起来。
公园里只剩蝉鸣与秋千摇动的吱呀声,宁静包裹着二人,但他们却没感到沉默的尴尬,只觉安心。
“其实我今天来,除了想见见你,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隋昊躺在滑梯上,仰望着月光,看不见林琳的表情,也无法从声音里感受到她的情绪。
她没有立刻说下去,只有秋千的吱呀声提示着她还在。
“该不会是要告白吧?”隋昊半开玩笑地说道。
“差不多吧,”她是笑着说的,语气一听就差多了,“差了一个字。”
“我是来告别的。”
隋昊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没有支起身子去看对方。
“上一次见面是七年前你说要去外地读书,”他说,“上一次是告别,这一次也是告别吗?”
“嗯。”她说。
“你要去哪?决定在外地定居了吗?”
“差不多吧。”
“阿姨知道吗?她应该不太愿意离开顺州。”
“她……”林琳迟疑了几秒,说道:“她还不知道。”
“她该知道的,她是你妈。”
“我会说的,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而已。”
秋千的吱呀声停了下来。
“你呢,有什么要说的吗?”她问隋昊。
在隋昊看来,她是任性的人,而且很清楚自己想什么。
世上没有不恋家的人,再无情的恶人也有思乡的时候,但在她心中,显然有一些东西更重要。
所以他和她不同。
如果说隋昊是看门的家犬,那林琳就是一只到处迁徙的候鸟,家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漫长旅途中暂时栖身的巢穴。
巢穴对鸟儿并非全无意义,但无论有多少美好的记忆,它最终都只会留下几片羽毛,然后飞向下一个目的地。
毕竟不断飞翔,才是它生命最大的意义。
“你送我的那些羽毛,应该怎么处理比较好?”隋昊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你自己决定,我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了。”
“行吧,”隋昊平静地说道:“不介意我问问吧,你打算去哪?”
“去我爸去过的地方。”她没有隐瞒,但也没有多说。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自认识起,隋昊便没见过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林阿姨倒是交往过不少想当后爸的人,但因为担心林琳的关系,林阿姨和那些男人都没有走到最后。
“说了和没说一样。”隋昊直接说道。
“你只要知道,等我去了以后,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
“你要出国?”
“嗯……差不多吧……”
“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坐个飞机,想回来总是能回来的。”
“我要去的地方没有飞机。”
“那也太落后了吧,那种地方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就是想去而已。”
“嗯……”
“所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今晚的风还算清凉,但可能是蝉鸣吵杂,扰乱了隋昊的思维,让他无法思考。
“我该说什么?给点提示吧。”他最后说道。
她也迟疑了,秋千的吱呀声也缓了下来。
“笨,”她轻轻说道:“你不会挽留一下我吗?”
“我叫你别走你就不会走,”隋昊笑道:“你是这样性格的人吗?”
“不是。”
“那我说了有什么用?”
“没用。”
隋昊顺着滑梯滑了下去,看着秋千上低着头的少女。粉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表情,他猜不透她的心思。
你想让我说的不是这个对吧?
毕竟想让你留下是不可能的,相应的请求也没有意义。
隋昊张开嘴,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毕竟她这个人比铁还固执,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隋昊说完,然后睁开双眼。
是熟悉的天花板。
他躺在床上,空调的嗡鸣清晰无比。
他从床上弹了起来,急匆匆地走到玄关,打开家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
但不是想见的那个人。
黯淡的路灯暧昧地描绘着她的外观:她比隋昊高了半个头,戴着黑框眼镜,黑发柔长,面目柔美,低眉翘嘴,似笑非笑。她的左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右手搓动着一根羽毛,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隋昊的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尽管作为一位唯物主义者与无神论者,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半夜三更开门就撞见一个陌生人,实在不是一件能让人安心的事。更别提开门的时候匆忙的他还忘了开客厅的灯了。
“隋昊……是吗?”她问。
“有、有什么事吗?”隋昊紧张了一下,反应过来,反问道:“不对,你是谁啊?”
“一位精神病院的医师。”她简单地介绍一下,伸手抚摸隋昊的脸庞,她的手很长,即便隋昊向后退了几步也无法躲过,并带着一种异常的触感,“接下来的谈话会很长,我们坐下来谈吧。”
这不是一个建议,而是一个命令。只是一瞬间,隋昊便坐到了一张椅子上。随后便是一大段记忆涌入大脑,他只记得自己跟着医生的背影,坐上了她的车,来到医院、穿过走廊,向后倒在了一张躺椅上。
不仅如此,在来的路上,对方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完整地复述了梦中的一切。而自己只能像个摄影机一样,目睹自己的隐私像方糖一样被倒出糖罐。
他张开嘴,想问些什么,最后却放弃了想法。他早已尝试活动身体,最终发现只有脑袋勉强可动。
“行为符合预测,除了基础的尝试外,你并没有采取更多的行动。”那个女人坐着,将右腿叠在左腿上,一手平板一手触控笔,不断记录着什么,“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吗?永远处于被动,即使陷入危险的处境也会优先采取保守的策略。”
隋昊开始观察周遭环境,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墙壁、地板、天花板都铺着白色的方形软垫,室内唯二的家具是自己身下的躺椅与对方坐着的餐椅,每个部件也都包裹上了软垫。
隋昊没有看见门把手与出入口,这个房间大概率只能从外打开。
这意味着,第三者的存在。
“不用想着逃跑,等了解完消息后我们就会送你回去,即使你不愿意交流,我们也不会拿你怎么办,毕竟,”女人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毕竟我们也算是正规部门的合作者。”
异常灾害应对局……隋昊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名字,那些对老陈、小雯两人的质疑与同情慢慢离开了大脑。
“老陈,对吧……”
他说出了来到此地后的第一句话。
“没错,你的推理很符合我们对你智力的预测。”
搞不懂这是陈述还是嘲讽,隋昊决定闭嘴不说话了。
“作为官方部门,异灾局的日常预防工作做得还不错,但真的遇到突发状况时,他们总是想用更缓和、更顺理成章的方式去应对。以人类的方式去对抗非人类的异常,实在是有些天真……或者说傲慢了。”
“正式介绍一下,我是基金会的二级成员,蔡雪,受上级命令,协助异灾局应对此次出现在顺州市的怪谈事件。”
从描述来看,蔡雪与老陈仅仅只是合作关系,对老陈处理问题的方式有很大的意见,甚至这次行动可能连老陈都不知晓。但也有另一种可能,蔡雪是在故意撇干净异灾局在这次行动中的存在……
“嗯……您对基金会和怪谈,甚至是异灾局都没什么概念吧。”蔡雪向左划动屏幕,看着其中的信息,说道:“接下来我会和您介绍相关信息,以便我们更好地交流,可以吗?”
“我没兴趣知道。”隋昊千辛万苦憋出了一句话。
“您对信息的接收有些抗拒,是否存在学习障碍的情况?”蔡雪看着屏幕,否定了自己,“不,虽然您是大专毕业,学历水平并不高,但足以证明没有学习上的障碍。”
“你说话总是这个调调吗?”
阴阳怪气的,不像好人。
“针对不同性格的人,我会采取不同的对话策略,就比如现在。”蔡雪轻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眼前的隋昊,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现在的您,很缺乏安全感,知道的太少,面对的太多,无法掌握状况的让你感觉很糟糕。但与其同时,您也抱着一种随遇则安的心态,就像您过去面对人生中的一切问题所采取的态度一样。”她转动着手中的触控笔,“做不到的,您就不去做了;得不到的,您也不太想要了。”
蔡雪改变了一下姿势,交替下肢,抬起穿着黑色丝袜的左腿,划过一个美好的弧度,叠在右腿上。
“该怎么说呢?”
“您对自己的局限过于清晰,容易过早地放弃,但也因此避免了很多烦恼。”
“从社会的角度上来看,您无疑是一位失败者。”
隋昊决定小小地反击一下,便说道:“我也看出来了,你在窥探别人的隐私时会有病态的快感。”
这是隋昊通过对蔡雪谈话时观察到的行为状态,结合武断的逻辑推理出来的,正确率不高,主要目的是人身攻击。
“我并不否认这点。”她笑着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就像您接受自己的失败一样,我也接受自己的异常。”
每个人都有窥探的欲望,但放纵这种欲望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触犯法律或是亵渎道德。
“精神病院里最有病的是医生,”隋昊翻了个白眼,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恐怖电影看多了,我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别担心,我对自己的病人还是很负责的。当然,您不算是病人。”
“那我替病人谢谢你们医院了,劳烦你们放着正事不干研究自己,得千恩万谢才行。”
“您对基金会和医院的关系似乎存在误解。”蔡雪斜靠在椅子上,左手支着下巴,摆出一副放松的姿态说道:“从结构上看,这家精神病院确实是基金会的产业,但整体的工作和目的都与怪谈无关,治病救人才是医院的本职工作,院里的绝大多数职员也和基金会无关。基金会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借用一下相关设施而已。”
“您一定还想了解,基金会到底是什么吧?”
无视了隋昊“谁问你了”的鄙夷表情,蔡雪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基金会是一个国际性组织,最早创立于1919年,也就是一战结束后。主要的职务是负责协调各国处理怪谈问题,收容那些处于争议地带或弱小国家无力处理的怪谈。”
“而怪谈,如您所经历的,就是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异常事物,比如梦的正羽,比如眠者蜕皮。”
隋昊捕抓到了一个关键词。
“梦的正羽……”
直到现在,隋昊还是很难相信怪谈的存在。
“看来你已经了解过前者了,但也仅仅是了解而已。”蔡雪注视着隋昊的双眼,“而眠者蜕皮,就是您亲身经历过的怪谈了。”
蔡雪放下平板,左手抓着右手的皮肤拉起,那皮肤就像柔软的橡胶手套一样被拉扯到了骇人的高度,甚至变得有些透明。
戴了橡胶手套?
这是隋昊的第一想法,但拉扯到透明的皮肤下的血红肌肉,让他否定了自己猜想。
“稍微有些恶心了……”隋昊评价了一下,又说道:“之前你就是用这个,催眠我把梦里的东西都说出来了吧?为什么不继续这么做,让我把你们想知道的都说出来?”
以亲身经历作证,隋昊最终还是接受了怪谈的存在,只是潜意识里多多少少还有些抗拒。
“催眠只是眠者蜕皮的一种副作用。”蔡雪松开右手的皮肤,那些延展开来的人皮瞬间耷拉下去,过了三秒才收缩回原样,“如果我继续控制您肉体和精神,那不用多长时间,您全身的内脏、骨骼、肌肉都会消失,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失去行动能力,变成一张皮。”
“这就是你的能力?强控加必死,这机制也太bug了。”
虽然蔡雪不是喜欢打游戏的类型,但还是通过字面意思明白了隋昊的意思。
“在怪谈的世界里,接触本身就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我的能力也就能对您这样的普通人用一下。”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瞳忽有些躲闪,似乎是不想让人读透其中的情绪,“而且,这应该算是一种病吧。虽然现在看起来不明显,但总有一天我也会慢慢失去自己的骨骼、内脏,变成一片永恒不灭的肉皮。”
“人或早或晚总是要死的,但永恒不灭的皮……”隋昊咀嚼着那个颇为梦幻的词汇,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怪物猎人,然后又被自己剥取素材、制造装备的想法恶心了一下。
见隋昊开始感兴趣,蔡雪继续说道:“来一次课外拓展吧,您了解仙班这个词吗?”
“反正和仙人什么的相关是吧。”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怎么了解。
“从词语本身解释,仙班便是仙人之众的意思。而从神秘学上解释,仙班则是先秦至清朝中原地区一众神仙鬼怪——也就是怪谈——的统称。在那个年代,道家中的一脉不知为何开始疯狂追求地长生不死。那两千多年里,位于中原地区的怪谈,通常都是他们追求长生不死过程中的副产物。”
“永恒不灭、长生不死……所以眠者蜕皮,就是属于仙班一脉的怪谈?”
“眠者蜕皮古时被称为太岁,而太岁诞生的年代远远早于仙班,原本只是一种药材,但后来被仙家改造,有了一些特异的能力和传染性。虽然本质的起源早于仙班,但作为怪谈,确实属于仙班一脉。”
“所以,”隋昊看着眼前这位能算得上是怪谈的存在,问道:“仙班最后成功了吗?”
“祂们成功了,但也失败了。就我了解的情况,仙班在近代惹到了很不好的东西……也有传言,那个长生不死的疯狂愿望本来就是一个陷阱。不管怎样,他们最终全部陷入了疯狂,被封印在宇宙某处,而封印的确切地点,只有极少人知道。”
“既然仙班已经被封印,那为什么你还在?或者说,你不算是仙班怪谈的一种吗?”
“被封印不代表无法影响现实,只是影响的程度有限,我便是在仙班被封印后受其赐予,变为太岁……并非所有仙家都带有恶意,少数能正常沟通的仙家也能帮凡人对抗怪谈的威胁……”
“所以你的病,是出于善意,还是出于恶意?”
“大概,是善意吧。”蔡雪一时有些犹豫,然后再一次更改了双腿交叠的位置。
“你不会在暴露自己隐私时也会觉得兴奋吧。”渐渐掌握了蔡雪兴奋情绪的动作表现的隋昊鄙夷道。
“我追求的只是一种心灵和精神上的交流,”她又笑了,“无论是单向还是双向。”
“大言不惭。”
“不可否认的是,当我们知晓对方的秘密时,我们之间的联系已经超越了很多人。”
说罢,蔡雪看了一眼平板屏幕,说道:“距离你的身体恢复还有10分钟的时间,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最终结果如何,取决于你的决定。”
“你还会在乎我的决定吗?”
“我说过了,我们和官方是合作者,至少在非紧急的情况下,我们不会触及到他们的底线违反法律。”
“你还知道守法啊!”想起自己被催眠的过程,隋昊有些生气。
“一路上您都是自愿的。”蔡雪摊手道:“我可没用强制性的措施。”
“所以异灾局就没有限制你们使用能力的规定吗?”
“事关重大,也只能委屈一下规定了。不过您放心,如果之后异灾局有什么责罚,我会一力承担。”
“我是被绑架的啊,你要一力承担关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推了推眼镜,说道:“如果您愿意加入我们基金会,成为同事,那就有关系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在隋昊再一次开口前,蔡雪果断地转移话题,“关于梦的正羽,您还了解多少?”
“不要问我,需要解释的是你。”感觉自己占理的隋昊硬气道。
“嗯……”她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梦的正羽,最早的出现记录是在23年前的顺州,当时那些羽毛遍布整个城市,所有接触到的人都消失了,整座顺州沦为空城。”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隋昊半信半疑地问道。
“因为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她闭目沉思了几秒,然后继续说道:“确认死亡者三千以上,失踪者近万,但有异灾局的掩饰,没人知道也很正常。”
一个三百万人口的城市突然消失了一万人要如何掩饰?隋昊想张嘴问出这句话,但想起小雯在电话里提到过的记忆清洗,隐约间得到了答案。
丈夫忘记了妻子、母亲忘记了儿子、女儿忘记了父亲,消失者的在世上的一切痕迹都被清除,连记忆也不得保留,未免有些太残酷了。
隋昊只能庆幸这一切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梦……”隋昊想起了小雯说过的话,“就是欲望所指之地吗?”
“科普一个基础知识吧,在现代神秘学中,生命由肉体、精神体、星灵体三个部分构成,后两者在我们这边也被叫做三魂、七魄。”
“在怪谈世界里,梦与星空是众多怪谈诞生的源头,生物能在睡眠状态下以精神体遨游梦境,星灵体则能作为桥梁沟通宇宙之中的存在。”
“梦的正羽,便是自梦境世界中诞生的怪谈。”
隋昊整理了一下当前的信息,提出了一个疑问:“按你的说法,人接触到梦的正羽也只是去做个梦而已,为什么会失踪?”
“梦境是由生命的精神与潜意识共同构成的抽象世界,生物能以精神体进入其中,但这不代表只能如此。”
“梦的正羽,便是能将包含肉体、精神体、星灵体在内的完整生命转移至梦境的怪谈衍生物。”
“而依靠眠者蜕皮,我能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主动对抗这种转移。”
她从白大褂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了一片羽毛,在隋昊面前晃了晃。
“一个完整的人,进入到梦里,会有什么后果?”
“梦境世界会因人的意志而发生变化,在没有重大精神疾病的情况下,梦的世界会变化出每个正常人最想要的一切。”
“一个唯心的世界……那不是挺好的吗?”
“短时间来看,确实是个不错。但人类在梦境世界中就像一个拿着枪的婴儿,一个不受控制的念头就可能影响环境,导致自己死亡。除了极少数的天赋者,绝大多数以完全的躯体进入梦境世界的人都会三天内把自己杀死。”
“那最后全城失踪事件,是怎么解决的?”
蔡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组织语言。
最后,她说道:
“以神明的陨落终结。”
神明……隋昊咀嚼着这个词汇,感受着它的份量,“真的会有神明存在吗?”
“有,但不重要。即使不依靠神秘力量,我们人类不也创造了许多超越神明的奇迹吗?”蔡雪满不在乎地说道:“神明本质上,也只是怪谈中比较高级的一种,并非不可对抗。祂们对人类也不一定抱有善意,盲信者毫无意义地死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你们挺厉害呀。”隋昊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惊讶道:“我能动了?”
“没错,时间到了。”蔡雪点点头,然后说道:“现在如果你想离开,我不会阻拦你。”
“你得给我扇门我才能走啊……”
隋昊重新适应身体,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看着白色的墙壁寻找可能的出口。
“小白,开门吧。”
难见一丝缝隙的墙壁上,几个方块被缓缓推开,一个目光呆滞、穿着护士服的女孩站在门后。
隋昊没料到对方如此爽快,扫了一眼还坐在椅子上惬意地看着平板的蔡雪,想着没必要扯上关系,便什么都没说,沉默着便朝出口走去。
但那个女孩还站在门口,虽然看不出有要阻拦的意思,但也一动不动。隋昊俯视观察着她,那双迷茫的灰色瞳孔并没有看着自己,只是单纯地望向前方。她扎着新中式丸子头发型,但人看着呆呆的,不像是喜欢这种精致发型的人。
“抱歉,让一下。”
女孩一动不动,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动作。
“小白,让一下哥哥吧。”
女孩向右平移了一步让出了出路。隋昊回头又看了一眼刚刚说话的蔡雪,见她望着自己,便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五分钟后,隋昊回来了。
“可以带个路吗?”他问道。
“好。”她笑道。
白色是这家精神病院的主色调,三人安静地走廊上,隋昊与医生并肩而行,而小护士乖巧地跟在后头。此时晨光已临,深蓝的天空正在逃离东升的太阳,清新的光照亮了整条过道。
隋昊原以为精神病院里的景象应该会更“刺激”一点,不能说屎尿乱飞,至少也得裸男乱跑。可透过玻璃朝楼下的花园看去,只能望见几个护士或推、或扶、或迎着病人在绿叶与清风中漫步,悠闲地迎接新的一天。
“你们这里环境还不错。”隋昊评价道。
“毕竟老百姓都更信任公家的医院,如果我们的环境再不行,那就只能倒闭了。”
“说笑了,现在医疗资源这么紧张,哪有那么多选择。”
两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聊着,走向医院的出口,而被叫做小白的古怪护士依然乖巧地跟在后头,保持沉默。
隐约间,隋昊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但他已经不愿再去想,也不愿去深究什么秘密。毕竟天塌下来了有高个子顶着,自己在高个子休息时帮忙倒杯茶就好了,这也是很多普通人的做法,大家一辈子都是这么庸庸碌碌地过来的,自己又何必求异呢?
蔡雪似乎也了解隋昊的心思,不再谈那些与怪谈世界相关的事。
但就这么走回家……也不行。
“打车费你出,没问题吧?毕竟是你把我绑到这边的,你得负责。”
“我对‘绑’的说法保持否定,但钱的事,没问题。”
“那就好。”
隋昊低着头,打开打车软件,设好起点与目的地,准备报出费用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儿子,你在这里干嘛?”
迎面走来的是隋昊的母亲陈女士,她的眼神有些迷糊,看来也是刚起床不久。
“我被绑架到这里了。”因为说了也没人信,隋昊随口说道。
“哦……这样啊。”陈女士也没把儿子的话当一回事,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蔡医生,“这位是?”
“医生,”隋昊想了想,又补充道:“叫蔡雪。”
出于礼貌,陈女士没有继续打量蔡雪,只是用眼神质问隋昊与其的关系。毕竟一个单身男子大半夜不睡觉出门,再见面时身边就跟着一位正值青春的女子,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如果当事人不是自己的儿子,陈女士早就不加证实地将自己的推测传遍整条街了。
“这位医生有事找我……就是居委会那边……”
前半部分是实话,后半部分没说明什么,蔡雪与居委会也没什么联系,如此回答,主要是为了避免陈女士胡思乱想。
“嗯嗯,知道了。”陈女士对居委会的事务并不了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洞见。
蔡雪与陈女士寒暄了一会后,睡眠严重不足的隋昊才清醒过来,问出了关键问题:“妈,你怎么来精神病院了?出事了?”
“出事了,你林阿姨出事了。”陈女士露出了半是担忧,半是惋惜的表情,“今天早上你林阿姨好像鬼上身了一样,在门口大吵大闹,还差点被车撞了,警察来了也不管用,连那个辅警小陈也被扇了几巴掌,幸好他不介意,只是叫她去精神病院看看。”
隋昊听陈女士的描述,感觉小陈还是挺介意的。
不过陈女士说话快人快语,常常让人误会。
果然,陈女士修改了自己的措辞:“嗨,不是叫她去精神病院看,是叫我们把她送去精神病院看看。她老公那个谁早几十年就跑路了,林琳不在,微信不回,电话也打不通,也就我们能帮忙了。”
“我说这么大的事你还睡得着,你爸去叫你你也不起,原来早就来这了。”
陈女士说着说着,猛地一拍手,惊讶道:“我们去医院的时候看到你房间空调外机还在开,你是不是出门没关空调!”
“唉……好像是……”自知理亏的隋昊低头不敢直视母亲的双眼,然后悄然怒视着罪魁祸首:正在毫不在意望着平板电脑的蔡雪。
出门不关空调在隋家是大忌,如果不是有外人在这,陈女士定要数落隋昊的不是。
“林阿姨……”蔡雪看了看平板显然是从上面得到了相关信息,“是林惠贞女士吗?”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陈女士一向随其他人一起称呼林阿姨为阿贞,但是不是这个名字,就不太清楚了。
“今天早上只有这一位病人入院,应该就是她了,需要我帮忙看看吗?”
“那挺好。”陈女士满意地点点头。
看着两位女士达成协议,站在一旁的隋昊心有不安,便挠了挠头,说道:“那我先回家了。”
听闻此言,陈女士不由地皱眉道:“你林阿姨住院,你不去看看怎么行?怎么说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这不是回去关空调吗……”隋昊自觉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一向勤俭的陈女士应该不会反驳。
“反正就看一看,不花太多时间。”陈女士并没有中计,独断专横地拉住了隋昊的良心。
“行吧。”
隋昊最终只能答应,然后看了正在笑眯眯的蔡雪,总觉得自己是被算计了。
林阿姨忽然发疯不会这么巧,一定和怪谈有所联系,但见蔡雪一向无所谓的态度,决定权看来仍在自己手上。更何况陈女士发话,自己也只能去看看了。
“后面那女娃怎么一直不说话呀……”同行的陈女士小声问隋昊。
蔡雪闻言笑道:“她是我妹妹,有些害羞吧。”
绝不止这么简单!
隋昊心里清楚其中的古怪,而陈女士又发表了洞见的回应,只是时不时回头看看那位人偶一样的女孩。
四人一路前进,走过了长廊与大厅,正巧撞见了隋昊的父亲隋先生与值班的医生。戴着眼镜的男医生见蔡雪来了还有些惊讶,客套一番后便立刻进入状态,交流起了病人的状况。从男医生一字一句的客气间,能看出蔡雪的地位不低。
趁着两位医生交流,父母子三人开始了悄悄话。
“聪明人都戴眼镜呀。”陈女士看了两位医生几秒,又望着隋昊空荡荡的鼻梁说道。
隋先生微微摇头,中肯地说道:“不聪明的也戴,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不戴眼镜也挺好的,现在这么多年轻人都戴眼镜,我不戴也是一个特点,容易被记住。”察觉到母亲要数落自己,隋昊赶紧先自夸一下。
“幸好小时候没让你碰电脑,不然就真的泯然众人了。”隋先生颇为佩服自己的远见。
“那有什么用,我娘家年轻一代学历最低就是这小子了。”陈女士是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大专生在我老家那边也排不上号。”隋先生语气平缓却也不甘示弱,与陈女士比拼起家族的底蕴。
隋昊说不出话了。
就在一家人扯着闲话时,两位医生终于聊完了。
“隋昊,跟我来吧,”蔡雪看了准备行动的陈女士与隋先生,又补充道:“两位就不用了。”
隋昊如临大赦,飞快地滑进了病房。
小白也跟了进来,但没人在意她的存在。
进了病房,空气立刻冷淡了几分。
在那个小小的病房里,那位曾经神采奕奕能与小贩大战三百回合的女士,正透过防护栏杆望向窗外,没有发现客人的到来。
隋昊走近了一步,但林阿姨依然一动不动。
她的右手受了伤,已绑上了绷带,窗口玻璃中反射出呆滞的脸庞没有化妆,和往日相比有些枯槁。
“刚注射了最低剂量的硝基安定,不然有可能伤到自己。”男医生介绍道。
蔡雪点了点头,眼镜男医生见她认同自己的处置,表情也放松下来。
“你先出去吧。”蔡雪吩咐道。
男医生的神情又有些紧张,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和隋昊点了点头。
“啪”地一声,男医生离开时顺手关上了门。
蔡雪并没有与隋昊交流,只是来到了病床前,仔细检查起吊瓶和床头的病历。
“所以,现在是怎么一回事?”隋昊忍不住问道。
“父代与母代皆无遗传病史,身体状况良好,既往病史中有外源性抑郁的记录,但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之后的复查也无异常。”蔡雪抬起头,看着隋昊说道:“初步推测,是由刺激性生活事件引起的精神障碍,但还需进一步的检查确认。”
隋昊又想起那个梦,想起林琳的话。
“和林琳……有关系吗?”他悄声问道。
尽管隋昊压低了了声音,但林阿姨还是像是触发了关键词的机器人,有了一丝动静。
她扭过头,转到了隋昊的方向,张开了嘴。
“隋……昊?”
“阿姨,我来看你了。”隋昊乖巧地回答道。
“哦……”她似乎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半响,才问道:“林琳……她……有和你联系吗?”
“……”隋昊用求助地眼神望向蔡雪,却见她平静地看着病人,什么也不说。
“没有。”隋昊只能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对……也对……”
“毕竟你们也……很久没联系了……”
“对了……”
“她……她说她……她不回来了。”林阿姨如临梦境般呓语道:“她要去哪呢?要去哪呢……”
“是很远的地方……”
“回不了家的地方……”
林阿姨干涩的眼瞳没有焦点,连泪都流不出来。
“我是一个没人喜欢的女人……他走了……林琳也走了……”
“没人……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明明……”林阿姨干涩的声音像划过琴弦的钝刀,“明明那么爱他们……”
那个梦。隋昊心里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自己和林阿姨,都梦见了林琳的辞行。
“我以为……以为她有喜欢的人……结了婚……就愿意留在这里……”林阿姨看着隋昊的脸,像是溺水者望着漏气的泳圈,迷茫中透着失望,“但她还是走了……她谁也不喜欢……谁也不爱……”
“可她不该这样……”
“我……怎么对不起她了!”
干瘪的妇人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声音越来越大。
“我给了她我有的一切,给她吃饭,给她买电脑,供她上学……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只要别这样离开我!”
“贱人、杂种!就和她爸一个样!”
她开始嘶哑地叫喊着,说着不成体系的话,拉起自己的身体用受伤的手要抓住隋昊。
“为什么你就不能更努力一点,让她留下来?”
那包裹着右手的绷带渗着血,不知是什么力量,让可见白骨的手指硬生生地挣开了纱布。
隋昊想靠上去,制止林阿姨自残的行为,但一双柔软的手先行握住那只血淋淋的手掌。
“先休息一下吧。”蔡医生温柔地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空气像填满胶水一样变得凝滞而模糊。
而林阿姨迷迷糊糊地躺回了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那只受伤的手掌仍淌着血。
在蔡雪的指挥下,小白开始处理林阿姨的伤势,而那位男医生与几位护士也冲了进来,等隋昊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推出了病房外。
“阿贞她没事吧?”门外的陈女士关切地问道。
“会好起来吧。”他说。
送走父母后,隋昊又去找蔡雪了。她正在医务室里洗手,花了不少时间。
隋昊一直没有说话,因为想对他说什么的是对方,有求于自己的也是对方,倒也不必过于主动。
蔡雪擦了擦手,撩起几丝黑发于耳后,又蹲在了地上,开始整理起小白一番工作后变得有些凌乱的衣着。
见蔡雪为了整理衣领,撩起小白脑后的长发,露出光洁的脖颈,隋昊赶紧转移了视线,望向了一旁的饮水机。
刚巧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喝水,他便拿下一次性水杯装杯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沉默,又是沉默,除了窸窸窣窣整理衣物的声音外再无其它。
“您没什么想问的吗?”蔡雪站起,问道。
一大个人杵在那里有话不说,只要是个正常人就受不了。
“在想什么呢?”她又问了一遍。
“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我做什么。”
隋昊坐在走廊的等候椅上,左手托着右手臂,下垂的右手抓着杯口,杯口掩着唇,眼睛望着人,审视与疑虑溢于言表。
“那我就直说好了。”她靠在墙上,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望着洁净的地板玩味地笑道:“我希望您能让林琳放弃自己危险的计划,并带她回来。”
“所以,是林琳造成了这一切?”
“显而易见的事实,不是吗?”蔡雪不自觉地搓动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说道:“造成了至少七人失踪、侵入你的梦境、摧毁她母亲的神志。”
“她……不是那种人。”
“她虽然任性又自私,但也不会随便伤害别人,”隋昊想起了林阿姨,又犹豫着补充道:“除了……她妈。”
“我不信她会做出那种掳人入梦的行径。”
“那不是她能控制的,就像您很难在梦里控制自己的行为,那些羽毛因她而来,但也不由她的意志决定。”
蔡雪没有否定隋昊对自己青梅竹马的认知。
“你是说,那个传闻中出现在失踪现场的大鸟是林琳?”
“梦。现实里,我们入睡时会进入梦境,那梦里的人入睡时,又会去到哪里?”
“所以,那些所谓的怪东西,还有羽毛,都是梦境世界里林琳的梦?”
“您可以这么理解,”蔡雪推了推眼镜,“她即是怪谈本身,以完整的存在穿梭现实与梦境的怪谈。”
“怪谈……”隋昊回忆着过往种种,缓缓说道:“我从小学就认识她,从来发生过什么怪事,她除了个性有点强、学习不错外,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这里面,确实有很多疑点。”蔡雪推了推眼镜,说道:“按照基金会的资料,林琳的血统和能力应该在5岁时就会展现出来,并且成长期的她根本没有控制自己能力的力量。照理来说,她所居住的区域应该会出现大量梦中猝死的案例。”
“她到底……她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
“我以为您多多少少会猜到,毕竟我给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
他不是猜不到,只是觉得一切都过于荒谬罢了。
但相比梦境,似乎是现实更不讲道理。
“二十多年前的顺州空城事件,她就是那位陨落神明的后代,官方名称为白鵺。”
其实隋昊也经常幻想自己老爸老妈是全国首富,为了锻炼孩子故意装作没钱的样子,但林琳的身份比他自己的幻想还要夸张。
面对超出认知的事实,人往往会否定事实本身,隋昊也不例外。但潜在的逻辑,还是揪着他的头皮希望他承认这一切。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此时隋昊的话语,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从小一起生活、打游戏、被狗追,我教她怎么在宝可梦里开金手指,她就教我怎么蛙泳。
“她把不喜欢的老师的眼镜偷偷藏了起来,她在高中的网球社交了很多朋友,她还把霸凌我的高二生揍了一顿。”
“对了,她读书确实很厉害,但也没到清华北大的程度。”
一切都撕裂开来,一边是普通的她,一边是异常的她。而自己所见到的,所接触的,都与怪谈无关。
只是不知为何,隋昊实实在在地感觉自己与她更加遥远和陌生了。比七年未见还要遥远。
他有些不乐意。
“您要怎么解释你的那个梦,还有林阿姨?她的丈夫在二十几年前失踪,白鵺也在那时陨落。”
“假设你说的是真的,林阿姨的老公也可能是空城事件失踪未归的受害者。”隋昊抓住了盲点。
“确实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但现实确是异灾局并没有清除林惠贞的记忆,因为他失踪于灾难发生之前。”蔡雪无情驳斥了隋昊的推理,“而且你的梦呢?那个无比清醒的梦,真实到你醒来后立刻打开家门的梦,除了掌握部分梦境权柄的白鵺血脉,又有谁能做到?”
她说,她要远行了。
她说,她要去一个没有归途的破地方。
“梦境是一个危险的世界,而她在做一些很危险的事,危险到可能再也回不来。失踪事件只是水波的涟漪,投入水中的石头才是最大的威胁。”蔡雪用怜悯的眼神望着隋昊,说道:“你说,你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你做什么。”
“但在我看来,事实正好相反。”
“我想要您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要什么。”
“您喜欢她吗?想让她回来吗?想阻止她吗?想救她吗?”
“她想做什么,不由我决定。”隋昊平静地回答道。
蔡雪的语气里不知何时,已经附上了几分讥讽与嘲弄。
“我说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别人想什么,而是你在想什么。”
“你该多想、该细想,但你就是不愿意想。”
“你把自己困在了那个叫做合理性的牢笼里,就算伸伸手就能推开门,也不愿踏出一步追求渴望的东西。”
“多可笑,多可怜。”
她连表面上的尊重也不愿意保持了。
隋昊默然不语,只是在心里暗想着:还是她妹妹可爱,从不说话,是个哑巴。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观有问题,成年人的三观并没有那么容易改变,更遑论他也很满意如今平静的生活。
生活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失望,人又哪能事事如愿呢?安分地剪除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是他快乐生存的方式。
蔡雪半眯着眼,审视着眼前的男人,“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她说的不算错,以隋昊个人的角度来看,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好友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那会伤害到某些人。
自己只会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将灾难的终止寄望在对青梅竹马的信任上。
但,那也只是个人的角度。
“你应该知道,我是碧玺社区居委会主任吧。”隋昊叹道。
“……所以?”
“我话还没说完,你就噼里啪啦地一通指责我内向自闭,真的很没礼貌,而且也不符合事实。”
“你大概不知道,居委会主任平时要做些什么。”
社会会改变一个人,尤其是你要面对一个对你有所要求的社会。
和熊孩子说话也要礼貌、面对老人的不理解要忍耐、暑假要顶着烈日巡逻河涌制止野泳、和家暴的丈夫对峙时也不能退缩……
“调解家庭纠纷,也是居委会的工作。作为林琳的朋友,我是不想管她的,但作为居委会主任,我还是要找她回来,让她和她妈再好好谈一谈。”
工作和理想的冲突总是随处可见的。
他想起东街的王浩喝醉酒光屁股摇摇晃晃地站在天台护栏上尿尿,被自己一个凌空侧踹,踹到安全位置的情景。
毕业以后,生活里忽然就多出了许多“不合理”的事情,事情也不总是如他所想那般如愿。但如果你已经尝试过把一个光屁股排泄中的醉汉踹飞,那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我对你的质疑和反对,不只是出于对朋友维护,还出于一位居委会主任对‘社区内居民忽然成神’这一荒谬情况的不信任。”隋昊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还有对忽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把我催眠的人的不信任。”
“你展示了很多神秘世界的隐秘,希望取得我的信任,但那不代表你说的就是事实。”
“拿出更确切的证据来,我就会帮你。”
蔡雪凝视着隋昊,忽然笑了起来。
她说:“我没有你能理解的证据,但你可以亲自找到她,问清楚。”
“我有什么特殊的,为什么非我不可。”
“就拿今晚的经历来说,如果林琳没在你和林惠贞的精神体里留下什么,那即便是白鵺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精确定位到两个人的梦境。而这种定位是双向的,她能找到你,你也能找到她。”蔡雪指了指饮水机说道:“我也口渴了,请帮我倒杯水。”
自己没手是吧。虽然想这么说,但因为想听下去,隋昊乖乖照做了。这人撕破脸面后真是越来越没礼貌。
“还记得那些羽毛吗?我们怀疑属于她最重要的芯羽也藏在了你和林惠贞的精神体中。”
“来继续我们的神秘学课程吧。”
“羽毛在神秘学中代表着梦想与欲望,是每个生命最深层的欲求。一般来说,每个人都能拥有复数的‘羽毛’,而林琳作为神明的后裔,能通过梦境夺取他人的愿望,并以‘羽毛’为媒介释放力量。”
“在5岁到16岁的成长期间,她的身体会生长出具象化的‘羽毛’,并不受控制地掠夺身边的一切深层欲求。而一次性被夺走大量深层欲求,会导致生命的精神体崩溃并脑死亡。”
“等到了16岁这个时间点,她才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力量,在不造成伤害的情况下取走少量的深层欲求。”
“这里就解释不通了,我们这边不能说没死过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正常死亡。”
她每个月都会送给自己一片羽毛作为礼物,这件事他从未忘记,只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位别有用心的精神医师面前说出来。
“也许有什么方法可以抑制夺取本质欲求的本能,我相信林阿姨对自己丈夫和女儿的异常,不是全然不知。”蔡雪摊手道:“异灾局一直在试图套取情报,但她的保密意识很强,一直没什么收获。那边前天就联系我打算今天对她进行催眠,但现在的情况……”
她摇了摇头。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如果你能说服林琳停止在梦境世界的动作,带她回来,异灾局和基金会对一切疑问都可以暂时忽略。”蔡雪轻声道:“毕竟,在怪谈世界里,闭眼不闻才是最安全的行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也不想了解太多。”
“为什么?知道的越多,不就有更多的预案去应急吗?”
“对多数怪谈而言——尤其是来自梦境的怪谈——生命的认知就是他们力量的源泉,你知道的越多,他们就越危险。像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人,反而是最安全的。”
这件事,之前老陈也说过,只是他之前以为老陈是在发疯,因此也没往心上放。
“这就是你们遮遮掩掩的理由?”隋昊随口评价道:“听起来很不科学,但是很神秘学。”
“烂梗。”
“我又不是故意玩梗的。”
隋昊反驳着,却见蔡雪茫然地看着自己。他才发觉,刚刚的声音虽然清润且秀气,但显然出自男性之口。
“你妹妹说话了?”隋昊瞪大双眼看着呆滞的小白,惊讶道:“你妹妹是男的?!”
“女的,是女的,刚刚也不是她在说话。”蔡雪解释着,拍了拍墙壁,风轻云淡地念道:“压迫,恶意。”
走廊两边尽头的墙壁、天花板瞬间向内挤压,将过道封闭,这种异状也以极快的速度向隋昊这边蔓延。
还没等隋昊反应过来要说些什么,一阵风便从他的身边掠过。
“小白。”蔡雪平静呼出名字,一个娇小的身影便挡在了她的面前。三声轻响,像是风被割裂的声音,小白的左脸、右掌、胸口瞬间插入了三根黑色利羽。
利羽的力量之大甚至将在小白的脑后、背部撞出了三道的尖锥,被拉扯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内甚至能观察羽片上如古文一般的金色纹路。
不过即便这样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的暗器,也未能穿透小白橡胶一样的身体,只是让她倒退了几步。
蔡雪扶住了快要跌倒自己怀里的妹妹,眯着眼睛,看向那个冲向自己的黑色影子。
“策略三。”
蔡雪声罢,小白像甩鞭子般甩出左手,力道之大,甚至连护士服的袖子也被撕裂。
那个黑影之前冲得有多快,如今就退得有多快。
而见那道身影快要从自己面前掠过,隋昊下意识地伸出了右脚。
两声痛呼惊起,黑影失去平衡往后倒去,隋昊也捂着已经变形到90度弯曲的右小腿倒在地上,眼泛泪花。
“骨折了。”走到隋昊身边蔡雪可怜道:“其实你不伸腿也没关系,他决定了向后退,就已经注定要被这栋建筑吞掉。”
隋昊忍痛向那个黑影倒下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空无一物。
“人呢?”他含泪问道。
“在墙里。先处理一下伤势吧,小白。”
小护士走了过来,开始简单处理隋昊的伤势,避免后续性的伤害。她的脸、胸口、右掌被黑羽打凹进去,但依旧没妨碍她的动作。尽管小白的状况比自己的脚还要惊悚,但想到她是来帮自己的,隋昊又安心了不少。
“先等等。”蔡雪忽然叫住了小白的动作,心疼地拔出了小白身上的羽毛,将陷入到身后的皮肤拉出,以更好地恢复,然后又将自己的白大褂披在了衣衫褴褛的小白身上。
隋昊也疼得要命,但也没多说。
这场战斗,我方人员诡异又惊悚,反而是敌人的武器与身法华贵、潇洒、大气,隋昊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如果现在不是现实画风而是海贼王画风的话,隋昊其实觉得还行的,可惜在现实里看着一张人脸就那样凹进去,实在有些受不了。
待蔡雪整理完毕,小白便继续处理隋昊的伤势,随后将他背到了医疗室,进行更周全的医治。
说是背着,但以小白的身高,实际情况更像是拖着。幸好先进行了简易处理,否则隋昊拖在地上的伤腿恐怕要伤上加伤。
医疗室里的设备并不周全,完全没有进行手术的条件。却见蔡雪又拍了拍墙,念道:“骨折,71254。”
一个模样古怪,以铁杆交错拼合的方块便从墙内“吐”到了小白手上。
“会有点痛,忍着点。”蔡雪说完,只见小白将方块高高地举到头顶,瞄准着隋昊骨折的部分砸了下去。
“别……”
还没等他说完,一股钻心的痛便从骨折处传来,就像一条蛇顺着腿骨爬入了胸腔,缠住了心脏大口咬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隋昊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停了几秒。方块中无数交错的铁杆伸缩撞击,恍惚间,冰冷的触感传来。
而能感受到这些冰冷金属杆的前提条件,是那个能摧毁到一切思绪的痛觉消失了。
小白抽出了一根最为粗大的铁杆,无数铁杆组成的方块便散架了,叮叮当当地掉下了病床。
“这个东西……牛逼。”隋昊只能活动着右腿评价,然后说道:“刚刚那个黑影,是谁?”
“大概是小角色吧,毕竟连我都能对付的人,一般都不会特别厉害。如果当时他能继续向前以伤换伤,那死的人就是我了。”
“你还挺会假谦虚的。”隋昊想起战斗过程中蔡雪冷静理智的一举一动,问道:“那些墙也是你的能力?”
“这是这栋建筑本身的特性。虽然顺州是个小地方,基金会也没投入太多资源,但毕竟还是基金会的地盘,最基础的防御系统还是有的。”
隋昊下了床,试探性地跺跺脚,跳了跳,然后走到墙边拍了拍,问道:“我也能用吗?”
“如果你能加入我们的话……”
隋昊叹了口气,说道:“别了,刚刚那一下我都怕了,只是伸伸腿就骨折,再加入的话,就不知道是哪里折了。”
他停止了对墙的抚摸,转而问道:“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顺州就这么大,最近除了林琳外就没其他事值得一提了。不过从对话来看,他对你意见不小,你是不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但是他的第一目标是你。”
“因为我更强,你……有什么要优先对付的必要吗?”
“我伸脚把他绊倒了。”
“不错,不错。需要我鼓掌吗?”
蔡雪对自己的态度变来变去,唯一不变的就是贯彻始终的阴阳怪气了。
“那你又怎么样?拿自己妹妹当肉盾未免也……”隋昊止住了话,因为他从眼前女人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怎么,不说下去吗?”蔡雪眯眼笑道。
“你妹妹……到底怎么回事。”隋昊还是下定了决心地问道。
“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不过就算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吧?”
“太岁……”
“那你已经知道了,就不需要我说了吧。”
蔡雪转过身,准备再拍一下墙。
“不,照你之前的说法,像小孩这种程度的太岁病患者不是只剩一张皮吗?为什么她还能活动。”
“不要多问。”
隋昊没有理会对方的威胁,直言道:“那张皮下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喜欢刨根问底了?”
蔡雪的表情变得异常的冷漠与不耐烦,眼神冷得要把镜片结霜。即便是在之前争吵最激烈时,她也未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我只是不知道,我该不该继续信任你了。”隋昊重重地说道:“该不该信任一个,把自己妹妹当成傀儡和肉盾使用的‘姐姐’。”
小白衣衫褴褛地站在一旁,无感情地注视着两人。
“信任危机吗?”蔡雪忽然笑了笑,说道:“也不对,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信任。我从一开始就看不起你这样的人,但现在似乎要从看不起变成讨厌了。”
“我不在乎你的想法。”隋昊也大大方方地说道:“不过你说你喜欢交流秘密,但到了这时候,你就不愿意交流了。”
“只是用来骗你的说辞和表演罢了。”蔡雪坐到了病床上,第一次平视着隋昊说道:“您猜怎么样?现在我累了,烦透了,白鵺的事我会找其他方法处理,不劳烦您了,请回吧。”
“你说来我就来,你说走我就走,你当我是谁?林琳的事我已经决定要管了,没见到她之前我都不会走。”
“那你就去找老陈他们,说要加入,看他们怎么安排。”
隋昊无视了蔡雪的话。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眠者蜕羽里所谓的眠者,和梦有什么关系?太岁病患者消失的内脏、肌肉和骨骼……就像眠者入梦一样,跟着转移到梦里吗?”
“……”
见对方沉默,隋昊便继续说道:“我从来就不相信你那套反对异灾局作风温吞的说辞。你对林琳的事异常关心,甚至不惜绕过老陈接触我,是希望通过白鵺救回妹妹?”
“你还觉得,我是在意妹妹的人吗?”
她的语气变得平静,隐约间能感受到一丝苦涩。
“你一路上对妹妹那些所谓的关心,也有可能是装出来的。”隋昊直视着蔡雪的双眼说道:“只是我现在,决定暂时相信而已。”
她低头望着隋昊的鞋子,右腿搭在了左腿上,双手撑在床沿上,说道:“就像你青梅竹马说的那样,纠缠不清的男人最讨厌了。”
“不是你拖我入局的吗?想要利用别人之前,先更了解一点对方比较好。单靠纸面的资料和几次谈话就觉得掌握了一切,未免也太傲慢了。”
“不止如此,我还催眠了你,让你把自己的梦和面对林琳时的所有情绪和感受都说了出来。”
隋昊一时语塞,过了半响只能说道:“你他妈……”
“既然你已经决定继续下去,那就让我们坦诚相待吧。我希望你能找到林琳后,从她身上得到一根片羽。”
“为什么之前不说?”
“因为我不说,你也会因为心理暗示照做,还自以为是自己的想法。”蔡雪干脆地坦白道:“我对自己催眠能力的描述并没有说谎,只是没有说全。”
“阴险的女人……”
“谢谢夸奖。”
隋昊没有理会蔡雪,转而望着小白灰色的迷茫眼瞳。
“片羽……能定位你妹妹在梦里的位置吗?”
“她一直在我的梦里。以基金会的技术和资源,要在梦里找一个太岁病患者并不是一件难事。唯一的问题是,在将她的精神体、骨骼、内脏与肌肉从梦中带回现实时,如何让它们和现实的太岁皮正确结合在一起、如何避免后续的并发症威胁生命。”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白鵺的片羽相当于一道保命符,能在情况不对时将部分的小白送回梦境。片羽不能让情况变得更好,但能保证不会变得更差。”
“片羽……我不保证她会答应,我也不会用沟通外的方式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就要看你的努力了,毕竟,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有这么夸张吗?”隋昊心里害臊,嘴脸倒是平静,“我只能说我尽力。”
蔡雪伸出手,说道:“合作愉快,来握个手吧。”
“你不会是想借机催眠控制我吧?”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隋昊还是伸手握住,摇了摇。就触感而言,确实很像橡胶,材质看似光滑,有手汗的情况下摸起来却有点粘人。
达成合作后,蔡雪先是拍了拍墙,又念了几个象征密语,招来了刚抓到的俘虏。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单薄衬衫和黑色工装裤的少年,容貌秀美,以金纹黑羽的头饰将黑色长发束成马尾,发尾又垂到了挂在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上。
不得不说的是,那粉色猫耳头戴式耳机与少年的装扮太不搭了。而且大概是因为刚刚摔倒的原因,这耳机破破烂烂的,几乎要碎成两份。
尽管脖子上挂了一个玩笑似的耳机,四肢还全都陷在墙里,他金色的眼瞳里还是灌了大杯装的满不在乎,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就是他被我一腿绊倒了对吧。”隋昊就当自己骨折的事没发生过,也忽略了对方完全没受伤的事实。
“无耻之徒,蝇营小辈。”少年冷冷地说道。
“这是一个躲起来偷听别人说话还偷袭的人能说的话吗?”隋昊向一旁又看起平板的蔡雪问道。
“他又没说自己不是。”蔡雪头也没抬地回应。
少年的脸色通红,不服气地说道:“如若我想偷袭,尔等小辈就不会听见我说话。”
“说话怪里怪气、半白不白的……”隋昊的心思一转,又向蔡雪问道:“莫不是贵院的病人?”
蔡雪的目光终于从平板上抬起,望着少年说道:“已经查过了,不是医院的病人。异灾局的回复也是没有相关户籍信息。”
“外国人吗……”隋昊食指和大拇指揉搓着下巴,审视着眼前的少年,“或者……外星人?”
少年皱眉道:“师姐说的没错,你就是那种喜欢惹人生气的货色。”
隋昊握拳锤掌,恍然道:“网文看太多的中二外国人。”
“你是在拿我当丑角玩物吗?”
冷冷的眸子,通红的脸。如果少年没被束缚着,那隋昊脸上大概会插上几根羽毛。
“主要是你一副纯真又好欺负的样子……我原本不是这种人的……”正在利用受害者有罪论胡搅蛮缠的隋昊又认真细想了一下,认为还是不能得罪随手就能杀掉自己的人,“抱歉。”
“哼,知错就好。”
“嗯……”隋昊望了望一旁闭嘴不言装作事不关己模样的蔡雪,不得已地向少年问道:“能介绍一下……嗯……你自己吗?”
“心斋,乌子虚。”
说完五个字后,少年就不说话了。隋昊点了几下头,表示自己洞见了,然后用逼迫性的眼神看着蔡雪。
她还是看着乌子虚,眼里目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什么,还什么也不说。
知道最多的人在摸鱼偷懒,反而是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在努力,隋昊有了一种在上班的怀念感。
就这样,乌子虚看着隋昊,隋昊看着蔡雪,蔡雪看着乌子虚,三人形成了稳定的三角关系,只有站在床边望着空气的小白置身事外。
“嗯……”实在受不了的隋昊发话了,“所以你认识我?”
“师姐提过你。”少年努力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她说,要是遇见你,就得装出一副厌恶的样子,这样你反而会觉得对方对自己别无所求,放下心来。”
乌子虚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但如今看来,也不用装什么了,你这无赖本就很讨人厌。”
结合这位“师姐”对自己的评价,隋昊心中对她的身份有了一定猜测。
“是林琳叫你来的?”
乌子虚没有否认,直言道:“今日之事,全是我一人做主、一人所为。不过是见那什么基金会对师姐纠缠不休,便替师姐打扫一二罢了,没曾想你这无赖竟与这些恶虫苟合……”
隋昊一时有些无语,想起那个自己一起打游戏、看动画,在唯物主义思想的指导下长大的青梅竹马竟然被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小弟弟称呼为师姐,还疑似加入什么仙侠门派,无论是从理性还是感性的角度去考虑都有些荒谬。
不过最近荒谬的事已经够多了,隋昊自觉接受度越来越高,就算老陈家养的吉娃娃开口自称是地狱三头犬,也不会过于惊讶。
开玩笑的。隋昊在心里补充道。我绝对不信什么吉娃娃会说话。
“你师姐干嘛去了?”隋昊问道。
“我师姐正在闭关修炼,待她神功大成,就不必担心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作乱。”乌子虚秀气的小脸做了一个威胁的表情,但没什么威胁力,“等死吧你们。”
隋昊叹了叹气,心里总觉得林琳是被什么邪教骗了。虽然某人学历高,但写不出论文就信教这种事也还算符合逻辑,隋昊也不是没见过读研读到一半出家剃度为僧的人。
“这下能就能揪出大鱼了吧,还是说打算交给异灾局去处理?”
隋昊假装不在意地提醒着蔡雪,本地事务还是交给本地部门处理,不要越权。尤其这一次还涉及到邪教。
“心斋,是一种修炼方式,”蔡雪说道:“同时也是梦境世界里的一个势力。”
隋昊愣了愣,迷茫了片刻后问道:“那种地方还会有势力?”
“梦境里也并非全是漫游着的眠者精神体,就像我之前说的,许多怪谈也起源于梦境,它们才是梦境的原住民。”
“而且梦境本身也有几个不受生命的意志与观察而影响的恒定点,那里的环境和物理规则非常稳定。”
“梦境的环境会随时改变,没有左右上下之分,我们要确定位置,只能依靠与不同恒定点之间的距离通过三角测量法得出。”
“末日钟、山海图、应许之地、战争之墓、腐败星辰和无垢土都是我们基金会已探知到的恒定点,通常情况下只能当做地图标志物使用,任何未经批准的探索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
“像我之前提到的,如果说仙班是先秦至清朝怪谈,那么山海图就代表着先秦以前的怪谈,该恒定点中生活着大量不可控怪谈,它们不会离开山海图,但也不会放过进入其中的异客。”
“心斋,便是山海图中的一支势力。”
隋昊没什么感想,因为他对神秘学实在没太多了解,自然不知自己刚得到的知识的份量。
“原来除了山海图……还有这么多洞天宝地吗……”乌子虚这个原住民倒是先惊住了,惹得隋昊望着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怀疑。
“心斋向来只关心自己的事,门下弟子从不外出。”蔡雪望着乌子虚,说道:“白鵺源出山海图,林琳能加入心斋还好理解,但心斋弟子离开山海图,甚至离开梦境,是闻所未闻的事。”
乌子虚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但为了抑制眨眼冲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已经出卖了他。
“所以这位是,心斋在逃弟子?”隋昊说道。
“过时烂梗……”乌子虚虽然心虚,但还是不服气。
“这些话都是你师姐教你的?”
“没错。”乌子虚一扫阴霾,骄傲地扬起小脸,说道:“我与师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她教我现实的文化风俗,还送我手机耳机,让我可以随时听经学韵。”
“这耳机原来是她用剩下的,怪不得是这个款式。”
“无知妄徒,什么叫用剩下的?!我与师姐的关系岂是你能挑拨的?”乌子虚气急了。
“用剩下的送人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小时候林琳个子长得快,她妈还把穿不下的衣服送过给我穿,你急什么?”面对两张挑挑眉的脸,隋昊又补充道:“那个时候她喜欢穿男装,我可没穿过女装。”
“不对不对,”乌子涨红了脸,“意义、意义不一样。”
“小朋友,林琳更喜欢老男人……嗯,成熟的男人,你就不要想太多了。”熟悉青梅秉性的隋昊毫不留情地说道:“她大概率只是把你当弟弟照顾罢了,我10岁前和她的关系和现在你描述的情况差不多。”
“原来你们以前是这样的关系……但怎么后来变成了平辈相待?”蔡雪问道。
“不要八卦……就是和她……打了一架而已。”
一旁的乌子虚听着,不服气地说道:“自以为是……不要觉得你比我更早认识师姐就更能猜透师姐的心思,你们也已经七年未见了!”
“而且你要与基金会为伍,就已经站在了师姐的对立面,你还觉得自己能像以前一样和她相处?”
“我没有和谁为伍,我一直都站在自己这边。”
“莫听所言,且看所为。”
“我干嘛了我?”
“你说你要阻止师姐,这还不够吗?”
“所以你认为她现在做的事没错?”
“心斋坐忘,去假存真,何错之有?我们心斋修了千年的真,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凡人指指点点了?”乌子虚似乎还没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套话,仍想着要如何辩倒对方,“师姐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也是山海图几百年来唯一有望修得求真大道的弟子,你这个愚钝匹夫,何来的胆量诋毁我师姐!”
乌子虚对眼前的男人越看越不顺眼,又斥道:“亏我师姐还常常念着你的好,到头来最不信任她的人原来是你!”
“其实我之前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干嘛,”隋昊挠挠头,说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乌子虚登时察觉自己话说太多,闭紧了嘴。
“只是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她要修什么道?求什么真?”隋昊看了眼身边的蔡雪,说道:“仙班求长生,最后求出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被封印在什么星空里。林琳要求真,那她求到最后又会变成什么?”
“你这凡夫俗子又懂什么?”乌子虚面露讥讽道。
“你们山海图这么多年,真的只有林琳能修成大道吗?之前那些求真大成的人又去了哪里?”
“求真的前辈数不胜数,大成者虽不多,但每过百年总会有那么几位天纵奇才横空出世,他们修成之后自然忘忧忘恼,通明天地,得大极真乐,与天地同寿……”
“所以你见过那些人吗?”
乌子虚红着脸辩驳道:“我入门不过几年,何来见到那些大能的机会?”
“既然你没见过真正求真大成的人,又怎么知道结果就是好的?你说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你的,别人就没有骗你的可能性吗?”
“要论骗人的话,肯定是你这无赖更会骗人!心斋上下的作风为人我都清楚,他们绝不是你这种骗子。”
“正因为是熟人,才更容易骗到。诈骗手段千千万,冒充熟人占一半,你应该下一个反诈骗app或者关注我们居委会的公众号,了解一下最新骗术。”隋昊认真道:“你师姐没告诉过你不要被人骗吗?”
“我、我当然有下反诈骗app了,而且是师姐帮我下的!”
“你师姐也担心你被骗啊……其实我的心情和你师姐一样,我也担心你师姐被骗。”
研究生脱离社会太久,被骗到的可能性也更高,因为对付骗子需要的不是智商,而是社会经验。
“但求真大成的好处……是师傅同我说的,师傅才不会骗我。”
“如果你师傅也被骗了呢?不是你师傅有错,而是骗你师傅的人有错呢?”隋昊带着一脸的诚恳诱导着乌子虚。
“可师傅这样的宗师大家……”
“正因为是宗师,才更容易被欺骗。身边的人都是求学问道的老实人,自己也是搞学术的,哪有那么多途径接触到骗子?他们对骗这个字就没有什么太深的了解。”隋昊打开手机浏览器,随手输入了几个关键词,搜出了几篇新闻后,呈在了手脚被封的乌子虚面前,“你知道你师姐以前是研究生吧?她的导师都是些博士博士后什么的,但他们这种社会高端人才被骗的例子也不少。被骗的人能当你师姐的老师,你师傅也能当你师姐的老师,你凭什么认为你师傅不会被骗。”
“可是……可是我看不太懂你们的字……”乌子虚越来越心虚了。
隋昊不是那种喜欢先入为主的人,在证据出现之前,他从来都不会过多的发表意见。但少年所言的一切越听越觉得让隋昊心生戒备。
半年前,他才配合民警在碧玺社区里做了一次反诈骗宣传,虽然工作时不必要的东西很少能进入他的脑子,但日日夜夜的耳濡目染下,他还是了解了很多诈骗案例和手段。
蔡雪看了看皱眉抿嘴,苦苦沉思的乌子虚,轻声对隋昊说道:“没想到你也挺会骗人的。”
“不,我是真的认为他们被骗了。”隋昊义正词严地说道。
在蔡雪怀疑的目光中,隋昊想起和民警一起劝卖肠粉的阿婆别给米国国家安全局转账的日子。当时他身边还有经验丰富的民警同志担当反诈主力,但现在,只能靠自己努力了。
“何谓真假,我也弄不懂了,我……该怎么办?”乌子虚失落地说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你师傅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就真的能看见求真大成者是个什么样子,处在什么状态中。恒定点不就是能在梦境世界里去假存真的地方吗?你老家不就在山海图里吗?”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查清一二!”
“等等,”虽然乌子虚挂在墙上不能动弹,但隋昊还是伸手象征性地了挡,“先找你师姐,劝她停停,别先修出什么问题,后悔也来不及。”
“也对!”乌子虚赞许着,就要用力想从墙里挣脱出来,弄得墙灰直直往下掉。
却见蔡雪拍了拍墙,念了几句密语后,束缚着乌子虚的墙壁便解除了封锁,将其释放。
轻轻落到地上的乌子虚戒备地看着蔡雪,问道:“你们基金会……不阻止我了吗?
“既然我们都想阻止林琳,目的一致,我为什么还要拦着你呢?”蔡雪笑道。
“才没有,”乌子虚咕哝道,“我是为了帮师姐验证求真的可能性,在没有要阻止师姐。”
“还有,”乌子虚又捏住隋昊衣角说道:“我要把你也带上。”
“你确实需要一个大人帮你看破骗局。”人形反诈app自豪地说道。
“我自己也能明辨是非!”乌子虚瞪着隋昊说道:“我只是不知道师姐在哪里闭关而已,你能帮我找到她。”
隋昊愣了愣,“又是我?”
“师姐在闭关前,教了我两道寻人的法术,一道指向你,另一道指向师姐的娘亲,这两道法术我解析过,是通过被指向者和师姐之间的联系运作的,只要反转一下,也能通过你们找到师姐。”
“她弄这个,是为了让你找我们麻烦吗?”隋昊想起乌子虚之前的种种针对,半开玩笑道。
“她说……如果自己回不来,希望我能帮衬你们一二。”乌子忽地虚惊觉道:“原来师姐已早早有了预感吗?”
隋昊不语,又转向蔡雪问道:“既然这次有人带路,就不用你帮忙了,反正你是肯定不安好心的。”
“你还是会需要我的,有些梦境的隐秘,即使是梦境的原住民也不一定有基金会了解。”蔡雪朝乌子虚扬了扬头,说道:“更何况他很少离开山海图,更不熟悉恒定点之外的状况。”
听了蔡雪的话,乌子虚仰起头想说些什么反驳,但什么话都憋不出来,只能闭嘴。
蔡雪看着无话可说的乌子虚笑了笑,又拍了拍医院的墙壁,唤来了一个手提箱,平置在隋昊面前掀开。
“这里是梦境相关资料和禁忌……但你也没多少时间能看。除了梦境资料外,还有一个封印中的怪谈和相关资料,多多少少能为你提供一些助力。”
盒子中,除了一叠叠的资料外,还有一副单眼眼罩、一瓶生理盐水还有一个装在玻璃罐中眼球一般的“虫子”。
那“虫子”的主体是一个白色的球体,下方依靠攀附于球体上的红色絮状物在玻璃上爬行着,上方则有一个深沉的黑洞,吞噬了一切光芒。
“谁知道这怪东西有什么问题,我可不带……”
“去梦境寻人可不是郊游旅行,梦境中一切没被观察到的事物都会缓慢消散,直到被第一个观察者的意志重新定义。也就是说,‘注视’是在梦境生存的关键。”蔡雪一边将打开的手提箱放到病床上,一边说道。
“没骗人吧?”隋昊问身边的乌子虚。
这种基础性的知识就算是心斋死宅也该知道吧?
乌子虚点点头,认可了蔡雪的话。
“人的视角有所限制,无法全面观察到身边的一切稳定周遭环境,因此一旦被敌人收入视界,就会立刻受到一切来自视线的攻击,再无生还的可能。”
“心斋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隋昊又问乌子虚。
“修行天眼通是心斋弟子的基础课。”乌子虚指了指眉心道,“有了天眼通,自然可以观察身周一切,稳定身边的梦境。但你现在要修炼怕是来不及了。”
“既然有天眼通,你之前怎么还能被我绊倒?”
“还不是因为太突然了!”熊孩子乌子虚轻轻踹了隋昊小腿一脚,大仇得报,但还不解恨。
“所以这个眼球……”隋昊按住了乌子虚的头,将乱动的他推离自己,“就相当于天眼通吗?”
“嗯……”蔡雪思考片刻后,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听说过双盘吸虫吗?”
见隋昊摇了摇头,蔡雪继续说道:“那是一种寄宿在蜗牛身上的寄生虫,它会侵入到蜗牛的眼柄,控制其的爬上高处,并不断蠕动位于眼柄处的寄生体,吸引鸟类进食,最终在鸟类的内脏里继续繁殖……”
“你的意思是,这个怪东西,是要寄生在我身上吗?”隋昊眼皮直跳。
“没错,但相比双盘吸虫,这个怪谈对宿主的危害性在可控情况下基本为零。在寄生状态下,你会有强烈的直视太阳的冲动,能观察到身边半径30米的一切。最重要的是,你还能获得一个能使用少量法术的分身。”
“我是疯了才会把这种东西放进眼睛里。”隋昊斩钉截铁地说道。
“疯了,总比死了好。”蔡雪笑道:“乌子虚在梦中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遇到突发情况,你打算怎么应付?大学军训学的军体拳吗?”
“这位姐姐说得没错,假若这个……呃……”
“饲日者。”蔡雪补充道。
“噢噢,假若这个饲日者能保护你,带上也无妨。”乌子虚劝道。
“你还叫她姐姐,这可不是什么好人。”隋昊发出了正义合理的提醒。
“该信则信,既然基金会和我们目标一致,那就不会害我们。”乌子虚发表了纯真的看法。
隋昊自然是不可能被这种话说服的,低头从纸皮箱中翻看资料,只见一张张异常惊悚的彩色照片呈现在眼前。
一颗巨大的眼球漂浮在空中,眼球的下方,是一个个仰头跪下的人,有的人双手无力下垂,有的人十指合握祈祷,其中还有几张照片的人体干瘪似婴儿,被庞大的浮空眼球拉住,一起漂浮在空中。
再细看几眼,隋昊才发觉那眼球的眼白没有玻璃一般的光滑感,反而是由一片片羽毛堆叠而成的白色“花瓣”,那黑色的眼瞳部分不反射任何一丝光,仅能通过边缘的形状判断,那也是一根根黑色羽毛构成的“花蕊”。
“这些是……”
“睁开左眼的后果。”蔡雪印证了隋昊的猜想,“被寄生的眼球会不断试图冲出眼眶注视太阳,并在注视太阳的过程中不断吸取宿主的身体养分生长。但只要戴上特制眼罩封锁寄生体,你就能完全避免出现图片中的情况。而且梦境中没有真正的太阳,在没有眼罩的情况下即使睁眼也无所谓……只要你愿意亲自动手把眼球抓住塞回去。”
“解除寄生的方式也很简单,只需要用浓度0.9%的生理盐水在睁眼的一瞬间冲洗眼睛,就能将其无害地驱离人体。”
蔡雪拿起封装着太阳注视者的玻璃罐,摇了摇,发出了“咚咚”的撞击声,说道:“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让我先当小白鼠哦。”
“那你试试吧,我研究一下。”隋昊想了想,又问道:“可以拍视频吗?我怕有些细节会没看到。”
“不行,从基金会规章制度到我个人感受上都不允许。”
“好吧。”隋昊有些失望。
“那么……”蔡雪打开玻璃罐,按在了左眼的眼眶上,然后仰起头,在引力的作用下,饲日者以极其顺滑的姿态陷到了蔡雪的眼中。
她的左半边脸不懂颤动着,嘴角却还留着不变的笑意,隋昊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怕那只饲日者,还是该怕眼前的女人。
她的影子里,另一个“她”爬了出来。了,黑暗似乎颇为不舍,如胶水般黏在“她”的身上,然后又被“她”无情拂开。“她”的样貌与蔡雪相同,只是面无表情,有些冷漠。
“她”看着隋昊,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打了一个响指。
太阳从她的指尖爆发,吞没一切的光逼迫着隋昊逼上双眼,任由眼泪自眼角流出。强烈的热流直扑脸庞,一息之间,灼热的气流便灌入了他的肺中,像是想将他由内自外地烤熟。
他昏了过去,眼前一片黑暗。
等他醒来时,小白正端着一杯水站在他的身边,而他则赤裸上身躺在床上,额头、颈肩还铺着几个冰袋。
他摇摇晃晃地支撑起来,晕晕乎乎地接过水杯一饮而尽,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向眼前两位一模一样的蔡雪问道:“你干嘛。”
“演示一下相关能力。”蔡雪的分身冷静地回答道,不笑与笑是她与本体最大的差别。
隋昊穿上小白递来的衣服,斥责道:“哪有演示会把人演得快死的?”
“我已经留手了,你为什么不试试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呢?比如,你太弱了。”
“你对一位居委会主任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隋昊对自己的弱小毫不介意,并认为其非常合理。
“这只是进入梦境世界的最低要求,如果你承受不住,就不要进去。”
戴着眼罩的蔡雪按住了分身的肩膀,等对方望向自己后,摇了摇头。
“别碰我。”分身肩一抖,甩开了本体的手,然后带走床边的小白,撞开有些莫名其妙的乌子虚,和妹妹一起去到了角落里。
隋昊望着眼前一幕,问道:“分身,会有自我意识吗?”
蔡雪无奈道:“饲日者会截取出我们的过去作为分身,这个分身会拥有我的所有记忆,但性格却属于某个过去的我。”
“经历塑造人格,如果分身拥有本体的记忆,性格和行为不也应该相同吗?”隋昊提出疑问。
“每个时间段的自我都是独立的,在饲日者的作用下,过去的自己能目睹未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却不一定能理解未来自己的改变和选择。”蔡雪看着隋昊,嘴上笑着,眼里却看不见一丝情绪:“并非所有人都能与自己和解。”
“那你这人也挺扭曲的。”隋昊评价道。
“彼此彼此吧。”蔡雪回道。
她解开了眼罩,饲日者正在她的左眼眼皮下疯狂蠕动,因为太岁胶质皮肤的特点,隋昊甚至能看到眼皮下不断移动的黑色瞳孔扫过自己。
“解除非常简单。”她拿起生理盐水,倒向自己的左眼,然后睁开。“咕咚”一声,饲日者便从蔡雪的左眼里掉了出来,而蔡雪除了那布满密如蛛网的红色血丝的左眼外再无异常。
隋昊回过头,看见蔡雪的分身抱了抱小白,然后融化在空气中。而小白,仍是一副迷茫的呆滞模样,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并无感想。
蔡雪将饲日者重新封在了玻璃罐中,说道:“这样你就能安心了吗?”
“我还是觉得有些恶心。”隋昊老实地陈述自己的感想,“就没其他方法了吗?”
蔡雪对隋昊的踌躇犹豫并没有生气,笑道:“你还可以申请进入异灾局的行动小队,他们有不依靠怪谈力量就能应对梦境环境的装备。但没经过训练的你这段时间大概是没机会了,而且由异灾局主导的话,你觉得在林琳的事上你还会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隋昊沉默了一下,眼一闭,心一横,伸手道:“把饲日者放到我手上。”
不看见就不恶心了,这就是隋昊的策略。只是一个湿乎乎的、不断蠕动的球体放在隋昊手上时,他的心脏还是停了一拍,触碰饲日者的手不由得开始颤抖。
“莫要胆怯!”乌子虚给隋昊加油。
他不但加油了,还开始动手动脚了。一只小手握住了隋昊的手腕,就要把隋昊手上的饲日者硬往左眼拍。
“别、别、别,停!”
“啊哎!”
隋昊捂着左眼,因为强烈的刺激不断眼角落泪,那饲日者在眼皮下不断蠕动、冲撞的感官让他的心脏狂跳,不由地得将手伸向生理盐水。
蔡雪抓住了那瓶生理盐水,递了过来。
“真的要放弃吗?”她问道。
眼泪还在流着,隋昊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另一个我,给她演示一波!”隋昊说完,闭上了另一只眼。
“何必呢……”一个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从他影子里响起,轻声一“啪”,太阳从指尖爆发。
光和热浪自身后席卷而来,但大概是因为接受了饲日者的缘故,这次的法术没有对隋昊造成任何伤害。只是当一切平息下来后,蔡雪却仍毫发无损的站在他面前笑着。
“怎么这个法术没什么效果啊……”隋昊边说着,边戴上了那个由皮革制成,边缘位置镶嵌着黄铜机件的眼罩。扣上眼罩的安全扣后,皮带便开始紧缩,一阵机构撞击声与呼气声从他的眼罩上传出,随着温热的气体略过脸颊,眼罩已紧紧地贴合在了隋昊的左眼上。
此时的他仍只能通过右眼观察事物,并没有之前所说的全景视觉。
“法术本身没问题,”分身叹气道,“你之前反应那么大,确实是因为太弱了。”
分身的状态,让隋昊感觉有些熟悉,细想一下,似乎与他毕业后失业的那段时间有点像,整天躲在家里,就知道打游戏,后来虽然找到了居委会的工作,但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怀念着在家混吃等死的生活。
表情阴郁的隋昊分身失望地看着本体,说道:“你怎么就给自己揽了这么多麻烦事呢?”
隋昊本体略有同感,也叹气道:“没办法,身边有太多麻烦人了。”
“唉。”两个隋昊同时叹气。
“忙吧,继续忙吧,忙完就不忙了,工作只要努力就能做完。”隋昊分身用讥讽的语气评价自己,伸出了右手。
“没办法,这大概就是人生吧。怎么称呼你?小隋?分身?”隋昊本体也伸出右手,与分身相握。
“就小隋吧。”
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与其说是在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以后不会精神分裂吧?”悲观的小隋向蔡雪问道。
“之前对饲日者的实验表明寄生对宿主的精神影响微乎其微,除了在脱离寄生后一周内仍有直视太阳的冲动外,并无其他不良的精神问题。”蔡雪拿起一张饲日者的资料报告,扬了扬,说道:“但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你也可以来找我……毕竟,我的本职工作就是处理这个的。”
“我更信任公立医院。”戴着眼罩隋昊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是说饲日者的寄生状态下我能看见身边的一切吗,但怎么感觉还是和平时一样?”
“你试试睁开左眼。”
那是被寄生的眼睛,虽然有眼罩挡着,但隋昊还是有些不放心,便伸手捂住了眼罩,再睁开左眼。
一瞬间,这个房间的一切都显示在眼前,整个世界被弯曲成圆后环绕着隋昊,无数的色彩与形状冲入大脑,他只觉得一阵眩晕,温热的液体从鼻尖流淌滴落。一些粘稠的分泌物也从也从眼罩黄铜机件的排出口里淌出,在他的脸上划过一道黑色的痕迹。
“这座医院的本质很特殊,所以你的视觉只能困在这个房间里,但在其他地方,你就能直接穿透墙壁,直接观察到半径30米内的一切事物。”蔡雪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了隋昊,让他能擦去脸上红色的血与黑色的分泌物,“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观察世界会有些不适应,但你以后会慢慢习惯的。不过使用这种视觉会耗费很多精力,我不建议你长时间睁开左眼。”
隋昊接过纸巾,抹掉了脸上的液体,脑子昏沉,仍无法思考太多东西。
“行吧。”隋昊感受着鼻腔中的铁腥味,闷声道:“出发吧。”
“不再看看资料吗?你对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完全了解。”
隋昊点点头,从手提箱中取出相关资料后关上,向乌子虚问道:“你要怎么带我进入梦境,要花多久时间?”
“只要找到一位入睡之人,便能通过他的梦进入到梦境之中,不会花太多时间。”乌子虚老实地回答道。
今天是休息日,还在睡觉的人还有,但如何找到、如何不被发现就是另一个问题了。隋昊刚想提出自己的疑问,便听蔡雪提议道:“通过我的梦进入吧……在我的梦里,刚好能有人协助你们。”
“小白吗?”隋昊想起蔡雪之前所言。
她在我的梦里。
蔡雪点头承认了,并说道:“她对梦境很熟悉,比你身边那位‘向导’要熟悉多了。”
“要是去山海图的话,我也很熟悉……”乌子虚不服气地咕哝着。
“你舍得让妹妹去冒险吗?”隋昊狐疑道。
“这是她的机会,她要自己去把握。”蔡雪打了个哈欠,说道:“弄了这么久,我也困了,进来的时候别太打扰我的梦。”
“反正不管怎样,”蔡雪带着小白离开了医务室,不管身后三人的态度,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我是困了。”
乌子虚没有多想就跟上了,两位隋昊有些无奈,对视一眼后便也随着蔡雪来到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折叠床,床很矮,她坐在床沿看着靠在墙边的隋昊。
“怎么,还有什么话想说吗?”他问道。
“今天最后一个来自老前辈的建议,记好了,”她不太认真地说着,倒在了折叠床上,“在这个世界里,认知,即是危害。”
“晚安。”她说。
蔡雪的呼吸渐渐平衡下来,但乌子虚需要的时机还未来,隋昊便和自己一起先看着资料,了解相关能力。
光潮,瞬间释放大量光和热,威力不大,主要功能为驱逐黑暗与寒冷,能一定程度上削弱诅咒、对付灵体,是演示时所使用的招数。
灼浪,通过接触,使小范围内的液体升华,是面对常规生物型敌人时伤害最高的法术,但接触释放的条件,也决定了使用者在使用时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处境中。
阳巢,防御型法术,设置一个半径5米的圆形的发光屏障,兼具视线干扰的效果。
奉献,将本体与分身所拥有的物体,强行赐予他人,包括身体的各个器官部位、所持有的物体。
均日,范围型法术,不分敌我地对一片区域造成持续性的影响,该范围内的敌人会逐渐失去身体的水分,本身就没有水分的物体也会自然。
总体来看,饲日者提供的法术相当全面,攻击、防护、范围伤害、反诅咒一应俱全,虽然无法治疗自己,但也能通过奉献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治愈队友。
隋昊又看了会资料,边看与微信上和家里人聊天,说了声今晚不回去吃饭。
等隋昊快要把自己看困后,乌子虚终于走向蔡雪,小手一挥,蔡雪脸上便映射出黑夜,那不是城市的无星的夜,而是星空最根本的模样,无数光点于其中闪烁。
黑夜开始蔓延,覆盖了蔡雪的全身,而她却全然不知,胸口舒缓地上下起伏,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
黑夜继续扩张,侵染了蔡雪身下的椅子,如墨水般落下地板淌开,不过几秒就流到了隋昊脚下。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推了一步躲过黑夜,与自己的分身对视。
而乌子虚站在蔡雪身边,只见小嘴张合,却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似乎是梦与现实的界限阻止了声音的传导。
如今,梦与现实的边界就在隋昊的面前。
“你要这个时候放弃吗?”小隋说道,“其实我也能理解,我也不想去。”
“但不去也不行吧?”
“我们还有得选。”
“有吗?”
“拿生理盐水洗洗眼,把我融掉,然后离开这里,回家睡个觉,不就没事了吧?反正出了事也有异灾局和基金会去顶。”
“林琳怎么办?”
“她能应付过来,我们不是最清楚吗?”阴郁的小隋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她不是那种需要勇者去救的公主,她自己就是一条恶龙。”
“你说的也没错,可是,怎么说呢……”隋昊叹道:“来都来了。”
“说的也是,来都来了。”小隋也叹道。
隋昊看了看手提箱,检查了一下手机电量,又摸了摸左眼上皮革与铁钉制成的眼罩。
一切正常。他想着,踏入了黑夜与梦。
上篇完——TBC未完待续
2023.6.20 版
作者:尘聆
评论:笑语
还没离开都城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屋檐上听她吹笛子。
南朝四百八十寺,越乱的朝代往往有越虔诚的君主,当今圣上沉迷丹药,她从小生长在炼丹房,跟随国师学卜卦和药理,是下一任继承衣钵的弟子。听说因为天生圣手,只要摸到指节手骨就能知道前世今生,或者溯源病根解无可救之疾。
所以我那天实在烦闷,就花九牛二虎之力闯过防范森严的钦天监,去找这个传说中的小姑娘。
当时月光皎洁,落在每片琉璃瓦上亮晶晶的,望星台夜风寒凉,我看到一团白衣缩在秩序井然的黄铜仪器中间脸色又青又紫、瑟瑟发抖,跟鸟雀刚破壳的幼崽似的,不禁内心嫌弃人类实在又弱又坏,这么小的孩子也要压榨。
作为我死马当活马医的稻草,她如果冻坏了对我肯定没好处,于是只好把唯一干净羽氅解下来丢在她肩上,接着将手递到她眼皮底下,“来,你看看,怎么才能治我这个死不掉的毛病?”
她抬头一愣,问,“你是从月亮来的神仙吗?”
怎么会有人把浑身是血的妖怪看成神仙呢,我皱眉,传言不会是假的吧。尽管受再多伤也死不掉,但白跑一趟岂不是更烦闷。她依言覆盖来看,那双相较年纪过于瘦小的手温度却比常人高。我顿时打消疑虑收回手,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读到三魂六魄,连带早就不跳的心被熨烫得一颤。
“我还未看清楚……”她说,“但似乎你并不想死。”她偷看一眼有些羞赧,“从身体来说,心脏已经僵硬如磐石,意识却还在驱动躯壳,你就是师父说的僵尸吧。”随之她似乎才注意到我衣服上血迹斑斑,往后装作无意退半步的行为在我眼里就像慢动作。
毕竟僵尸的血说到底还是靠吸,从她又白几分的面色判断,怕是正在怜悯素不相识者的悲惨遭遇。“你放心,我不吃你,毕竟还指望你找到杀我的方法。”我拂去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温柔帮她系好羽氅的带子。她越是肢体僵硬,我反而有些想笑,慢条斯理将那些掉进领口散碎发丝捞出来,“何况我也不是普通的僵尸,你看我动作灵活,自然不必吸那么多血。”
等我俩混熟后,她告诉我,我是她第一个遇到的妖邪,师父从来不让她离开钦天监本部,明明师兄师姐甚至师弟师妹都时不时有机会去游历,水平也许更厉害的她却每次都被勒令去守望天台。
“钦天监最高的建筑,也是气运之所在,肯定是那老头最放心你,也要重点保护继承人。”我坐在房檐上探身,说些自己不信的安慰话语——与其讲保护,不如说是怕她看到江湖疾苦。毕竟像她这种陌生人冲进来让治病就乖乖听话的小姑娘,若知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简单道理,还会愿再回来为皇家效命吗?
“现在记起第一次见你的景象还是很好笑,”我帮她用细绢擦拭竹笛,哀叹一会又要忍受呕哑嘲哳的魔音,“比起我来,你倒更像是神仙。”
是啊,日复一日在这清冷宫殿里为国师送来的病人梳理来龙去脉,她只是那老头不肯退出权力中心培养的傀儡罢了——而且还如此好用,人固有一死,固有夙愿未了,总是想多活一天,多看一眼将来如何。
她困惑侧首,我垂眼,将笛子和绢布递给她,“快接,我急着捂耳朵。”她只是顺势握住我的手,面上更加困惑,道:“为什么呢,我每次都没看清,却知道你不会死。”“别管那么多,快点吹完你今日份的笛子去给我炼能安息的丹。”我赶紧不耐烦甩开她的手,灵魂被凝视的灼烧感才减轻一些。
丹药的味道总是不好,每次服完我都要做梦,往往是生前经历,断续又细碎,有星辰有记不清面容的人。不过大概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不然也不至于忘记。
她当上国师后答应前国师不离开望天台,但要在钦天监就给我留后门,这大概是她做过最有违师命的事。我说无所谓反正也没有痛感,但她说白衣服染上血迹会很难洗,而且更省时间。我也觉得进出方便确实不错,有时候会捡一些路上疑难杂症的病人带去给她解闷。每次他们还没死却吓得要死,跟想死但没法死去的我倒是相得益彰。
因岁月无限,我常常不甚在意凡人生命短暂。
直到宫变时候,钦天监被波及。我趁狱卒打盹,轻松将门锁捏断,大摇大摆走进单独关押她的牢房,借月色瞥见鬓边华发,才意识到她已经年近半百。
“你每次没等我看清就甩开手。”她神色平静,见我只是笑,伸手至我面前。
“钦天监的犯人定于明日午时问斩,”我摇头,恨铁不成钢,“你师父早逃之夭夭。”
她不语,只是径自抓住我的手,像是笃定我这次不会半道甩开她。
“果然啊,”她有些惆怅,又有些开心,“你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早就料得这些事?”
离开都城的时候,月色满街。
她的手仍像我死之前摸到的那个女孩的骨头,下辈子会成为天生圣手、世人都想见一面的神仙,只是太短暂、活不过十五岁。于是我把其中一魄留下来保护她,即使因此一直没能转世。兜兜转转的命运,也像月圆月缺似的循环往复。
所以我最后也没把那一魄收回来,就像我不必再提的往事里那样。
作者:叁九
免责mode:随意
PS.偏意识流,全架空西幻,没什么剧情逻辑,是曾经一段散乱心境的投射,感觉主题比较适合就写了。
第一次见到埃德加时,他的尸体已经放了足有几天,阿拉斯加还沉浸在一片劫后余生的死寂中所以无人打理这处惨状。跨过几具横尸来到他面前,才看见埃德加背靠那棵树上一道深凿进去的刀痕,正对应尸体右眼的裂隙,以及几乎将他砍作两半的伤口。
我可惜那双眼睛,与我相似的黄金瞳,因此即使违背他的意愿我也想看故事的结局。埃德加·文德斯芬因此幸存。
·蝴蝶
从一开始我就认得他。在伦敦街角的酒吧里簇拥着长生种和不死的魔物,还有稀少的几个猎人,我和埃德加说那不是小疯子的过失,是我本来就在找他,这让埃德加放下些许敌意,然后出人意料、他还是不想告诉我小疯子在哪。东边坐着狼人拼酒,角落里那位巫女出自代代相传的家族,打碎灯泡和侍者争执的先生来自深海——然后他们扭打起来,化作一团庞然大物和几根来回挥舞的触须互相撕咬,如果现在我对一个普通人发难,应该不算奇怪,对于如此重要的消息我向来不吝啬手段。可凡事总有意外,“渡船”的消息里埃德加与小疯子关系亲近,我只能耐着性子继续问:“怎么啦?难不成他在你床上?”
埃德加沉默了,眼睫低垂下去,嘴角抿出一个颇为纠结的弧度,然后带着无奈、尴尬和一丁点愠怒看我:“是,你不都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一个女士该听的话题吗?“渡船”没告诉我还有这回事,可能有点突发的恶趣味,可能他觉得这种事不重要,但是对我很重要、对埃德加也很重要。直到厮打的两位打碎第三个玻璃酒杯,啪一声在埃德加脚边炸开,他还沉浸在揭露私生活的困境里,而我被吓了一跳生生呛几口烟。随后我想了想,问他是如何与亲爱的小疯子滚上床铺。
“……他邀请我,”埃德加咬着滤嘴也给自己点上一支,“他说我像一个人,我猜说的是你。”
……
实话实说,他不像我,埃德加作为猎人身上已有了抹不去的沧桑,而我、我自诩张狂又放纵,只在独自一人时才会安静。我们只有一双眼睛相似,即便如此,这足以成为小疯子依赖他的理由。
“其实…”埃德加皱着眉,目光直直看向我,“我认为,你们更相似。我是说那种根源上的,不是…哪个细节之类。”
凌晨三点,接近非人种狂欢会的末尾,在烟雾缭绕、酒气弥漫,满地浓稠的血迹和室外飘来微弱的硝烟味中,我放下香烟,眨了眨眼睛看着酒吧的灯泡,随后两手的十指按住嘴角上提,拉起一个弧度:“这样,对吧?”埃德加想说什么,酒吧顿时陷入了昏暗且四下吵嚷,他没说出话来,只给我一个地址。
漂亮男孩出生于贫民窟,妓女工作的地方,妓女是他的妈妈。女人曾经貌美,年轻,生产夺取了她曼妙的身姿,这份恨意报偿在男孩身上,她生下一个如此漂亮的小东西,继承她曾经的美丽。冬天过去时男孩的“父亲”带走了他,妓女一声不响地死在水沟中,不着寸缕,那些精致的衣裙穿在男孩身上。“父亲”教他跳舞,吻着他,说这是爱,说他的美丽在昂贵殿堂中蹁跹又流连,轻盈又纯洁。男人让孩子赤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痴迷地亲吻每一寸光洁的地面。
喝完酒埃德加带着我的住处,我走在前面,他跟在身后,阴雨天洇湿的石板踏过一串脚步,晨曦逆光处看不见埃德加的表情。我没在意,我只是想说给他听,也不在乎他怎么看,只管踩着高跟鞋向前走:“他跳舞的确漂亮,在很久之前还在一个、拉皮条的剧院工作过,但是最完美的那一场无人见过——”
“往右走。”埃德加适时出声提醒。
“哦,谢谢,”我转过身倒着走几步,“他十三岁杀了那个男的,在仆人的饭里洒满毒药粉,然后用剔骨刀剖开那个人的胸膛。男人最喜欢他穿一条白裙子,他就穿上了,对…杀人的时候还是赤条条的,穿上以后男人胸口的血漫开成一滩,他就在血泊里起舞。”
“后来小疯子打电话给警察了,把那些人吓得不轻,不然怎么叫他小疯子?那份录音我还偷偷拿了一份,回头拍电影用。”
我们横穿公园往那边去,埃德加走在我前面拨开小路边的枝叶,越向前路边越开阔,直到四处只剩平地,他回头看着我。
·一个灵魂
“渡船”不是情报贩子,也不喜欢酒馆这样吵闹的地方,他和我住在同一个公寓,睡两张床,时不时带一些书籍回来。我想让他去城市图书馆办借记卡,毕竟离开时不会带上书,这些纸要么付之一炬要么随着雨季发霉腐朽。显然他不接受这个意见,“渡船”说,可以再买,钱财对我们也没什么意义,就像我房间中堆积成山的电影光碟。
最后一次对他的书提议时,我让他把那些书烧了,至少大火比发霉好,然后便钻进房间看了整整一周的DVD光盘。一周后“渡船”意识到我几乎不眠不休到这一天,他把我从放映室拉出来,又把我塞进浴室。
“洗洗你身上的血。”他点了一支烟。
“那是她的血,”我把花洒打开,脑子里只剩冲刷的哗哗声,“小疯子上了通缉令,杀人的是我,她去当了赏金猎人……好吧,我本来就该这么做。”
门外的影子动了动,他说了什么,随后意识到我没听见,便向门前凑近一些:“…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把淋浴头按在脑袋上,感受工业处理后的水代替了干涸的雨水润湿头发,“把你们都杀了,得到一个完整的‘我’?但这甚至不是,我决定的开始。”
“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向终点。”
“一个无用功的终点?”
我拉开浴室的门,他就在门外站着,看我赤裸着身体又看了看流淌到瓷砖上的水,递给我一条毛巾。性别上的差异让他自觉移开目光,但无可否认我们是一个整体、一个人。我只围住了下身坐在他对面,身体拔节生长,成为一副与他相同的容貌。
“本来只有她而已,为了排解、为了回避痛苦,为了孤独而产生另一个自己,”我看着那双眼睛,“然后是,小疯子和你,我有那么无所事事吗?”
“因为我无关紧要,”他一如既往地,只是阐述事实,“在你眼里的疯子是什么?”
“…用翅膀掀起龙卷风的蝴蝶吧。”
“所以我在这里,回应你的需求。”
让人意外的是埃德加联系我了,他说小疯子走了,而经过上一周市中心广场爆炸和伤亡名单清理完毕,小疯子的肖像被满大街张贴,赏金多达五位数。猎人说这是他的工作,从他的家里跑出去的猎物不会游离太久,可我们都清楚小疯子毫无攻击性…杀了他轻而易举,我便告诉埃德加,他太心不在焉。但我没呢接着往下说,埃德加直视着我,眼中似是有一团火焰,灼伤我深埋黑暗中的隐情。
“他做不到,”埃德加说,“唯一的死者是赏金猎人…右脸有道伤疤,和你的脸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相似。”
“没人在乎凶手到底是谁,就像普通人不会相信有魔物的存在,公会无所谓到底是哪个长生种犯的罪,尽管他们都知道…杀不完的。只有活人才会一次次被时代堙灭,长生种几近于死者,他们在漫长无限的生命里总要去找些东西。”
埃德加收拾着武器和行李,我在门前看着他自言自语然后扛起分量不轻的包裹,他走过来时抬手把枪口抵在我的脑门上:“如果我现在杀了你去交差,公会也可以接受这个结果。”
“…但是你不会?”我失笑耸耸肩。
“是你不会,我没单独了结长生种的实力,”埃德加收起枪支从我身边出门,“你好像完全不介意。”
你在余生里寻找什么?
我们就像普通的过客,彼此道了再见就分别,短命的人不该好奇长生种有什么闲心,我想提醒埃德加,只是我也没能说出口,只有住在我隔壁的好先生终于肯把注意力从书本上挪出来,说我们两个都在做一些无用功。那些书高低摆放着,与旁边的盆栽共生,“渡船”知道我准备远行,把书分装捐送给不同的地方,快递员下午就来。
“去阿拉斯加吧,”我把光碟一并扔给他处理,“有点远。”
“然后做什么?”
“嗯……”我看着伦敦天空上聚拢的阴云,“剧目总得有个好结局,对吧?”
·风
虽说去阿拉斯加只需要一张机票,跨越大西洋和美洲上空就行,我对“渡船”说俄罗斯在下雪,我们从那里走,于是路线变成了自伦敦到巴黎、横穿整个大陆再渡过海峡。路过里昂时我告诉“渡船”一百多年前,这个地方还很破,到处都是战时的武装人员和飞机,随后便坐火车去了另一个国家。我看着景色回忆自己曾经去过、见过的景色,发现它们都逐渐模糊,像被海浪冲刷过一样,留下颜色混迹的刷痕。尽管如此小疯子跳的舞还是那样清晰,“渡船”买过的书,摞着直到屋顶的书架,还有曾经微笑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容。“渡船”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说下一站要坐很久的计程车,在火车上睡一会更好。
白天休息的体感似乎更漫长,做了很久的梦。梦里小疯子站在伦敦的十字路口对面,抱着一束玫瑰花穿过车流向我走来,汽车因他随意穿行而不断鸣笛,他置若罔闻地把花塞进我手中,随后我们在街头散步。我感到一阵惶恐而匆忙走着,他只说笑,拉着人便去了店铺里,高级定制裁缝店的布料还在地上堆放着,红色的、鲜红的…炽热的又反复修改过的礼裙在店铺中央的人台上。小疯子将它扯下给我换上,跳着舞步在礼堂里旋转,直到最终我醒来,耳边还能听到小疯子在说:“你这样好像一朵盛放的红玫瑰。”
车窗外已是黄昏,我意识到满脸纵横的是泪水,“渡船”坐在车窗前看书,又看了我一眼。
“他已经走了,”我扯着被单往脸上糊了一把,“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傻小子送行…不对,肯定是埃德加去找他了。”
“但不是因他而死。”
“额,好吧,至少小疯子给我一个梦,”我眯起眼睛看向钟表判断时间,“她离去后什么都没有,名字、踪迹,这么多年的遭遇,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
“渡船”叹了口气:“她是你的影子,影子没有这些东西。”
“那你呢?你离开的话,也会不声不响?还是就连最后一面也不打算见……她是影子,那你是什么?小疯子是我的梦吗?”
车厢到终点站时只有我们二人,车轮和枕木碰撞一阵声响,他没回话,我看清了远处的光景,看见下雪的旷野和林立的宫殿,开口讲在四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前时,我也来过这里,那时王族还会歌舞,哪怕城外遍地腐尸。莫斯科在寒冬里一如既往,旅馆接待我们时说这个季节很少有人来旅游,我摇头说我们只是拜访故友。
“渡船”手里的书换成俄文的,他记得很多语言,却从来不记得自己从前的事,每当我想叙旧时他便露出克制而无奈的茫然,似乎所有的记忆对他而言只是一本书,随着伦敦的雨季发霉腐朽。在莫斯科的第五天,我醒来时他不在窗边看书或远望克里姆林宫,我在广场的一角找到他,他手中拿了一串枯枝。
在莫斯科的第七天,我们又启程,租了一辆车横穿西伯利亚。也许长生种不需要睡眠,但对我往往有例外,梦境的启示比每天实际接触的要更真实,比如停靠加油站被人持刀打劫之前,梦中的蚊子咬了我两口。
“下次要找旅馆吗?”
我把两个劫匪的尸体拖到废旧工厂里,顺手拿了他们身上的钱财,数了数数量看着“渡船”。他用袖子擦精装书面上的血,摇了摇头,告诉我下次不把车停在公路边睡觉,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但是这些钱够我们在旅馆睡好几天。”
他不置可否。
行凶后的车不能停靠在下一个站口,即使没有尸体,满车四溅的血迹也彰显了这辆车的前身。我把车险之又险地开往冻土上,裹着大衣下车时迎面便是风雪,尝试五六次才点燃一支烟,烟草烧得很快,当我回头看去血色干涸的暗红色计程车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本擦干污渍的精装书被风吹动,翻过数页。
·大雪啊
你更喜欢极昼还是极夜?
民宿那户人家的小孩问我,英语掺杂着说不出的口音,我说我更喜欢极夜,他奇怪地歪着脑袋。阿拉斯加的民宿接待过各地的游客,他知道我的口音不属于北方,不属于美洲,他说欧洲人更喜欢极昼、很暖和,极光哪怕不是极夜也能看到。我觉得白日惶惶总令人茫然,但孩子听不懂这些,我和他说因为夜晚时我可以见到一些朋友,白天见不到。
这是只有梦里相见的另一种说法,但我还是隐瞒了,他们离去后我从未梦到过那些事,反而梦中只有一面镜子、一个洗手池,池中满溢着鲜血。我看着镜子许久,那里似乎倒映出另一个人,它问我…你还想回到以前吗?你在想他们吗?你在找你的朋友吗?
我拒绝了它,我找的不是他们。他们不该是被寻找的人。
那我在找什么呢?
清醒着难以找到,就在醉梦里找。阿拉斯加一时间多了传闻,说深夜下雪时就会出现一个红大衣,浑身酒气,往雪原深处走。那个红色身影时而高大时而娇小,时而轻快时而沉重,雪夜过后一切都会被掩埋包括行人的脚印,没人找到过这个醉汉,因为第二天天明我就会走回旅馆。
直到有一天醒来是眼前不是明晃晃的天空,而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我伸手推了他一把,那人借力便拽我起来。对上熟悉的眼睛时我还在宿醉头疼,花了几分钟看清楚来人,坐在雪地里大笑起来。
“埃德加!你看起来老了好多…受不了猎人工作辞职了?”
埃德加没因为我的狂放放松,反而打量起我:“我来找你。”
“啊?哦……小疯子早就死了,几年前吧,头好疼,先让我回旅馆睡一会,”我感到埃德加把我架起来往聚落走,“埃德加,你是不是缩水了?”
“……”
“其实现在只剩我了哦——”
“是半年前,”埃德加把我扔到一辆车的后座,“他迎着日出和花海融为一体了,以及,我没缩水。”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自己现在的样貌,笑出了声,的确不是埃德加的问题,变化的是我,微妙地融合着每一个人,却在身上找不到任何一人的痕迹。埃德加示意我收好衣摆合上车门,坐在了驾驶座,掏出手机打开导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埃德加又不说话了。
我能猜到原因,但我想听他自己说,便撑着脑袋看车窗外:“我以前和、一个朋友打了个赌,不过我们谁都没赌到结局,所以赌约作废了。”
“然后呢?”
“我们要打一个新的赌。”
在世界的一角有一片大雪,看不到尽头,灰白的沙粒满地,看不到尽头。世界里有一个小小的神,神说、世人说冬天才会下雪,所以现在是冬天,我们等春天到来就有更多东西了。祂等了千百年,雪还是雪,沙还是沙,祂就对影子说,我们去找春天吧,影子说世界不能没有神明,便独自离开去找春天了。影子带来一只蝴蝶,蝴蝶带来一阵风,风环绕着小小的神,神走了很远,世界还在下雪。
“后来神看到沙粒里埋藏的、金光闪闪的死亡,祂把他当种子种下,却不在意来年能不能开出花,”我点了一支烟,“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们都没想到结果。”
“你打算之后去哪?”
“不知道,我觉得旅游也不错,”我笑起来,“或者打个新的赌,你也会很难死去,而我会看着你直到千百年后。”
作者:轻拍拍
评论:随意
芼丝抱着一捆树枝,赶在天色完全变黑之前回到露营地。她看见河滩上有一摊大号卵石,草率地围成一个圆形。旁边是一顶双人帐篷,里面透出亮光和男人交谈声。她将树枝不耐烦地丢进卵石摊中,有不少落在外面,随后恼怒地走向帐篷。
“你在做什么呢,汉德?”芼丝大声质问,一把拉开帐篷的拉链。内部很宽敞,一个胡须茂盛的年轻男人侧躺在睡袋里,握着一只手机,从手机中传出两个男人对话的声音。
“所以你认为这场战争是不义的吗?”主持人问。
“战争永远没有公义可言。试想一下,遭受战争的人民生活会变好还是变坏呢?就当下来看,无疑是变坏的……”嘉宾一边思考一边这样回答道。
“汉德!我在跟你说话!”芼丝尖叫着,“不要让我不得不把你的手机扔进河里!”
汉德终于看向芼丝。芼丝先前的几个小时都在茂盛的林间探索,现在衣冠不整,几乎可以说是狼狈不堪,满脸汗渍,模样凶狠又可怕。
“你让我做的我都照做了!”汉德被打扰了,不忿地回答。
“你管外面那个歪歪扭扭的东西叫做灶台?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树林里捡柴火有多么辛苦,你却在这里舒舒服服地躺着收看晚间节目!”
“这是你的主意,芼丝,你还记得吗?是你要来这片山区露营,因为你相信这里有野人,长毛的野人。”汉德头也不抬地说,“而且我本可以更舒服,躺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真正的晚间节目,而不是提前下载的狗屎访谈——这鬼地方连信号也时断时续。”
“好,好,都是我的错,是吗?现在去把营火生起来,我们才有热汤喝,还是说你想继续吃冷面包?我已经累得不行了,我是不会去生火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芼丝一屁股坐到自己的睡袋上,用力躺下去。她把身体转向另一边,从背包里向外掏东西。她先是掏出一本杂志,接着是另一本,最后摸索出一只化妆镜。
“另外我坚信野人就在这里,我研究它们很久了。”落在一旁的杂志封面夸张地写着“野人目击者”,芼丝的脸映在镜子里。她从各种角度端详自己的脸,她看见纤细的绒毛从毛孔里冒出来,这让她感到不快。
“如果你的研究是指镇子酒吧里的酒后胡言,或者十八流娱乐杂志的凭空杜撰的话,我可以勉强同意这句话。”访谈的声音中断了。汉德爬起来,他自己大概也已对躺在帐篷里感到厌倦。
太阳已经落山。山林间黑乎乎的,汉德的眼睛花了几秒钟才适应这些。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身前。除了无处不在的虫鸣声,只有不远处河流的流水声。
他没有打开手电,而是借着身后帐篷的光亮,走近先前搭的灶台。他围着灶台转了一圈,觉得自己先前做的工作明明还不错:他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总有没完没了的要求。接着他坐下来,打算先用小刀刮下一些木绒。
然后他看见河流的方向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汉德的动作停了。他抬起身子,向那个方向努力张望,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河滩、灌木,更远的东西隐藏在树林的影子里。
“嘿,芼丝。”汉德退回到帐篷旁。
“什么?你可以大声一点吗?”芼丝高声询问。
“你确定这附近没有什么东西吧,我是说,狼之类的。”
“没有,我想。”芼丝的声音也低下来,“至少今天我没看到大型动物的痕迹……”
“好吧,希望是我想多了。”汉德掏出手电筒,向刚才的方向照了照,仍没有任何发现。他决定暂时忘掉这事,如果明天还记得,那么便去探查一番。
汉德一大早便独自离开帐篷,称要去探查周围的情况。芼丝乐意如此,是该让他尝尝在山林间探索的艰辛滋味,这样他才会反省,对自己的事业抱有敬意。
但时间已到中午,汉德仍然没有回来。
芼丝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迷了路,或者其他更糟糕的情况。
这时,她听到湿漉漉的脚步声。芼丝把头探出帐篷,一团黑色肮脏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
她“哇”地一声向后跌倒。
“芼丝,看看这个,你可以分辨出这是什么动物吗?”那是一团黑色的毛发,放在汉德的手掌心里。
“你吓到我了!”芼丝埋怨,起身仔细察看。毛发约有七公分长,黑且顺直,明显比寻常人类的毛发更粗。她兴奋地翻开杂志,与印刷粗糙的图片来回对比。
“一定是野人的毛发,野人就在这里!”芼丝激动地说,“你是从哪儿发现的?”
“在河对岸,我绕了很远才找到涉河的浅滩。”汉德指了指河流,那也是昨夜他观察到动静的方向。这时芼丝才注意到汉德的鞋子已经湿透了。
“你真棒!”芼丝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吃点东西我们就出发,我有预感,我们会找到它的!”
汉德犹豫了一瞬,双手按在对方的肩膀上,“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继续前进,我们应该回镇上去。”他一脸严肃。
“为什么?”芼丝惊讶地问。
“不管那是什么,它的体型都至少与人类相仿,瞧瞧这团毛。”汉德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毛发举到芼丝眼前,“庞然大物,它有可能攻击我们。”
“我们可以远远地观察,避免被它发现。”
“或许它已经在观察我们,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吧,胆小鬼,我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芼丝被激怒了,她一把将杂志拍在汉德的脸上。
“你这个蠢女人!”汉德将杂志夺下,用力丢出帐篷。“你真是不知危险为何物,好吧,那就让我看着,你面临险境时会是怎样一副悔恨表情!”
树林超乎想象的潮湿,没过一会儿,汉德和芼丝已经汗流浃背。他们一前一后踩过腐烂的橡树叶,一只身覆黄色环节的马陆从旁爬过。
“我们到了吗?”芼丝问。
“呃,或许……应该是这儿附近……”汉德有些不确定。他没有在捡到毛发的地点做任何标记。
“好吧,我们沿着这个方向继续走一会儿。”芼丝说。
四周非常安静,流水声早已落在身后,细不可闻。高大的乔木和攀援植物遮蔽了大部分阳光,他们像穿行在另一个国度。汉德想休息一会儿,掏出手机打发一会儿时间,哪怕是看访谈节目呢?但领路的芼丝似乎体力依然旺盛。汉德最终没有说出这个想法。
“我先前不该那样,对不起。”芼丝突然站定,回过头来这样说。
汉德张了张嘴,“不,我……我也很抱歉。”
这个情景简直就像访谈节目里一样彬彬有礼。
“等回到镇上,我们组织一场聚会怎么样?我要……”芼丝还在设想,下一刻她听到一阵剧烈的风声,有什么从背后撞向自己,接着自己的嘴巴被死死捂住。
“别出声!”汉德紧张地小声说。接着他用手指指向左前方,那个方向远处,浓淡不同的绿色之间,有一块小小的黑影。
那块黑影动了一下。
他们的身体搂在一起,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那是一头黑熊。
黑熊小小的眼睛似乎也在望着他们。
“不要转身,慢慢后退。”说不清是放心还是失望,芼丝低声说,混杂着紧张的呼吸。“我知道,我知道。”汉德同样用又轻又潮湿的声音回答。
黑熊向他们的方向走近了两步,接着在原地不动了。他们后退着走了很长时间,直到这头野兽的身影完全隐没于林中。
汉德和芼丝有惊无险地回到帐篷。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帐篷里有些暗,这让他们仿佛再次置身林间。汉德开始收拾东西。
“你在做什么?”芼丝坐在睡袋上,旁观着汉德行动。
“回镇上。你寻找的野人不过是黑熊。显而易见。”汉德动作不停。
“我知道这里有黑熊,我们都看见了,可这也不代表这里没有野人。”芼丝摊开双手,试图说服汉德,“或许它就在更深处,也或许在另一个方向,就在这片山区,我保证。”
汉德把包甩到地上,转过身来。
“你差点丢掉你的命!”他怒吼着,右手用力指向芼丝的鼻子,“你这个蠢女人,差点把我也害死!我就知道不应该跟你来这个鬼地方找什么野人!你的脑子根本不正常!”
“不要用这种态度对待我!”芼丝不甘示弱。
“随便你。”汉德转过身去,背对她摆摆手,把睡袋卷起来捆到背包上。接着他走出去,开始拆卸帐篷。
“操,里面还有人呢!”芼丝恼怒地追出来,抓住他的胳膊,但立刻被甩开。
“好,你想要这个是吗?你想要这个?”她返回帐篷里,把自己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向外扔去。矿泉水瓶、墨镜、杂志、折成一团的雨衣陆续飞出来。化妆镜侧倒在地上,映出一旁夸张地写着“野人目击者”的杂志封面。
“疯女人,疯女人!”汉德咬牙切齿地远离敞篷。他又怒又气,原地徘徊了两步,掏出手机,点开一集访谈节目。
“或许交战双方应当坐下来,和平解决问题,这才是对双方最有利的结果。”主持人说。
“毫无疑问。”嘉宾转向镜头,不住点头。
“操!”汉德用力把手机砸向地面,手机摔进泥土和杂草间,主持人和嘉宾的声音立刻变得细小又沉闷,文明与泥巴来了一场亲密接触。
他恶狠狠地喘着气。他对着空气胡乱挥拳,恨不得把芼丝痛揍一顿。
日光明亮,没有一朵云。
帐篷里传来的咒骂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芼丝张大嘴巴,呆呆地注视着河滩上浑身被毛的类人生物。 野人就站在汉德旁边。
它安静地伫立在河滩上,伫立在下午的阳光里,这让其轮廓显得有些模糊。汉德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抬起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了与野人的第一次对视。
附近的空气终于安静了下来,访谈节目的声音久违地传入汉德的耳朵。
“就是这样,我们下期再见。”主持人说。
作者:蜂銀
评论:随意
琴键的颜色是死人骨的颜色。
声音是振动,旋律是敲击,音乐就是相撞的疼痛,没有疼痛的音乐毫无意义。听古典的时候这种疼痛格外强烈,音乐之下总会有杂音——摩擦、撞击,空大的箱体里回旋共振的不只是弦音,还有与活人连结的死人骨的咔哒作响。
作为听者尚且能注意到,演奏者自然更能体会,所以我在学钢琴的第十个年头,靠笔试硬考进市里最好的高中后终于有底气再也不碰钢琴。和那陪伴我十年的噩梦般的杂音告别。
嘴上是这么说,过了十余年早上钢琴中午钢琴晚上还是钢琴的人生,怎么可能离开音乐还活得下去,只不过是把自己从古典的重担里解放出来,转头扑进电子音源的海洋里。升到高二时,回头一算才发现这一年靠着电钢和吉他在DAW上写了有四十多首曲子,多到自己都惊讶的程度。曲子都是写完便一股脑传到soundcloud和Youtube上,说不关心播放数粉丝数未免太假,但也只是偶尔看看。开学考试的晚上回到家刷新社交软件才发现有人祝贺十万关注,自己到楼下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庆祝。
喝着可乐的我漫不经心戴着耳机随机播放推送的时候,和他相遇了。
说是曲子,其实更像是曲子的碎片,没有命名,只有大约是导出日期的数字,时长也只有一分多一点。内容的基底很容易能听出来是肖邦写的那首练习曲《竖琴》,配上人声的轻轻哼唱。演奏本身是电子音源制作,相比在钢琴上直接演奏,音之间略有顿涩,我把耳机插到在摆在一旁的EOS上弹了四个小节,和曲子里的片段比好上一些,但差别不大,大约制作的人不是专业弹钢琴的。
电子音源的好处也就是方便,以及没有杂音,换句话说没有疼痛,我从身心俱疲的十年里解放出来时大约也是逃离那种疼痛才开始写没有疼痛的合成音乐。但这首曲子听完时我着魔似的点进作者的主页,把十多首曲子全部听完。
打算摘下耳机休息时,才发现头发已经湿透了,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也提不起一点力气,感觉脑子被每首曲子里都间或配合节奏响起的、作为采样的咔哒声响搅得乱七八糟。
Soundcloud名叫Lin的作者,一共上传了十三首曲子,加起来一共十九分钟三十六秒。曲子基本都是古典乐曲的键盘演奏配上人声轻唱,只有最后一首在五年前的十一月上传的曲子大约全是自己写的。节奏组按照数学摇滚的风格编得格外复杂,7/8转13/8又转到6/8,调到DAEAC的主音吉他和弦写得格外漂亮,有很漂亮的琶音,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大约是男女人声中间那段长达40秒的空白,作者大约也不知道应该在两段从语言到质感都截然不同的人声之间填补什么,我也有过这种时候,一片空白写不出东西的段落就先空着日后再补,到现在我的硬盘里应该也还存着这样的六七首半成品。
躺在床上,我反复听着这首曲子,每每听到那段空白之后渐强响起的杂音的采样,就觉得胸口的某处在战栗。闭着眼睛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我装病让家长向学校请了病假。这周五连带此后的周末两天,我待在房间里几乎没怎么睡觉,把所有能想到的改变内容都叠在这首叫做11.09.2013的片段上面,男女声之间我改编了一段匈牙利狂想曲做solo,用MIDI无论如何都弹不出想要的效果,只好用钢琴,重新调音废了不小力气,在家里休息的妈妈还误会我要重新弹琴拉着我要去报名比赛,折腾三天最后终于做成了全曲,顶着黑眼圈把曲子上传并在简介里留言有谁能联系到Lin请联系我,有版权问题会立即删除后打着哈欠赶到学校去。
升旗仪式上,我塞在耳朵里的无线耳机播放着衬垫在我的下方和声之上的女声的轻轻哼唱。
曲子的播放量再创新高,但似乎没人知道Lin的联系方式,我回到日常生活之中,补齐了忘交的作业,给班里合唱比赛弹了伴奏,偶尔回去刷新作品里那首11.09.2013 Re的评论。直到放了寒假,有人私信我说女声的badudu音节发音很像刚听过现场的一位日本爵士女主唱。我顺着账号找到邮箱发送了电子邮件询问,最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和Lin的邮箱地址。
按照这位Vocal的说法,她也是被Lin突然拜托的,两人之前只是网友,做曲子时远程协作,但突然就断了联系。我朝没期望能有回复的邮箱发去说明邮件,却在两天之后收到了回复。
回复的人是Lin的父亲,内容也很简单,儿子已经去世,有人愿意用儿子的音乐做新的作品实在欣慰,不用在意版权问题。随回复邮件发送来的是一个叫Lin的压缩包,里面是Lin的电脑里找到的所有作品。
我将压缩包下载下来,解压后将里面的一百一十四个文件一首一首听完,看向窗外时已经天黑了,未满的月亮模糊地挂在夜空之中。
接下来的寒假我几乎没有出门,出门也是去租录音室录钢琴和人声,我把文件里面Lin自己写的曲子挑出来,片段的就补全,单薄的就叠其他音轨,我几乎把自己关于音乐的一切都掏空,最后在开学一周之后做成了十三首曲子的全长专辑,上传到平台上,命名为Lin。
期中考试刚完,常去的录音室联系我说一起运营的livehouse趁五一要办三天演出,我答应后本来还有点担心我那天的票会不会格外难卖,结果很快就被抢光了,松了好大一口气。
彩排也还算顺利,主办方甚至帮忙弄来一台钢琴,演出当天下午调完音弹了几首以前常练的曲子片段,难以置信地放松下来,只等晚上我的开场演出。
正式上台之前,独自呆在休息室,我只感觉空旷又冷清,能看到一旁的监视器屏幕上映出场地和观众的模样。场地不大,只零零散散亮着一点灯光,观众占据着整个空间,影像没有声音,但我可以想象那种带着压抑的嘈杂。
房门被人敲响,年轻的员工探出头来,很视觉系的装扮一下子给了我真正将要演出的感觉,她笑着说:“马上就可以登台了,还有五分钟,麻烦您准备出场。”说完之后便缩回门后消失,留下我再次独处。
我看向化妆镜,造型师说是要好好做登台准备,其实也只是简单化了点妆,我穿着在家里经常穿的优衣库针织衫,耷拉着眼角看着我自己。
你会想些什么呢?
从通道走向舞台的路上格外安静,能听到我的鞋子和地面摩擦的声响,有一两个工作人员擦肩而过,每个人都带着期待和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微微低头打招呼。
我独自一人。
张开大口的门出现在前方,我迈出门口,踩着楼梯来到舞台之上。
观众果然和我之前有几次看演出时一样温柔而躁动地低声躁动着,只是我现在在舞台上,灯光亮起,livehouse有一瞬间陷入安静,随后是沸腾的欢呼声,我站在合成器前,触碰电脑,无机的冰冷触感带着难以言喻的热度传入我的身体。
我靠近麦克风,说:“今天…”
连我自己都惊讶与我自己嗓音的干涩,看来我也不是像我自己想的那样完全不紧张,我听见台下观众们善意的笑声,有两个应该是粉丝的观众叫出我在soundcloud上的id“ET”。
我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今天的演出,由ET和Lin共同带来,敬请欣赏。”
观众们安静下来,我开始播放音轨,在上面叠上键盘。
数学摇滚是计算的音乐,每个乐器都能选择自己的节拍,节拍和节拍组合,就像数字的计算一样,精心的计算就能得到每秒的合奏。当然,我是独自一人的,没有什么乐队,没有和我一起演奏的同伴,有的只是眼前的电脑和合成器里完成的音轨。
这不也够了吗?
孤独,孤独是音乐的一种形态,就像疼痛一样。旅行者一号最终耗尽电量孤独地飞向宇宙,它带着唱片,上面记录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自然的声音,有各种语言的问候,还有——
音乐。
在冰冷的、无声的无尽夜空之中,有这样一个同样冰冷的机器载着刻录着振动的材料正在远离。
在那个没日没夜的寒假,我窝在房间里,窗帘一般不会拉开,在那个狭窄昏暗的空间里,我就像我最初起的那个id一般,接收到了从不知何处漂流而来的Lin的信号。
因为孤独一人实在寂寞。
所以哪怕是海浪声,鸟鸣声,风声,雨声,细碎的、不曾注意的自然的声响,连带中文的、英文的、法语的,各种语言的问候和古典的、摇滚的、蓝调的,各种风格的音乐,全部,全部都被记录进那张唱片之中,孤独的我们向着宇宙的那一头呼唤。
所以即使是演奏的杂音,是单纯的琴键和琴体的碰撞、手指与琴键的碰撞、演奏的呼吸,Lin也将它们记录下来,白而泛黄的琴键,带着自己的声音,会去向何处?
我听到了。
在那40s的空白到来前,我坐到钢琴前,重重地敲下第一个键。
杂音,回旋的杂音,我的心跳、观众的声响,弦的振动,合在一起,在livehouse的空间里响起。
接着是那轻轻哼唱的女声,我弹出最后八度音的四度震音,短暂的两秒停顿,电脑开始接着播放音轨,我在女声之下轻轻叠加上我的和声。
“愛の形骸 let me turn you on 以降”
爱的形骸,请你听见我,现在开始。
疼痛,无法言表的疼痛贯穿了我,我仰头,被强烈的灯光刺得泪流不止。
吉他的riff回环往复,效果器做出的不同音色和被我从电子的海洋中塑造成型的弦乐进行萧索、虚幻而又辉煌的回响相呼应。
我回到合成器前,轻轻点触和我血一般滚烫地琴键,这不过是虚假的热量,就像旅行者一样,在冥王星之外的某个轨道上运动着,走向死亡,同时在真空中无止尽地歌唱。
向麦克风吐出最后的呼喊,我后退一步,低头看着观众们。
停顿,这是Lin特意留出的两秒停顿。
台下有不知道谁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我低下头,开始演奏最后的叠句。
无需我再演唱,这里原本是我叠了四十五个音轨的重复吟唱,但我现在只是在琴键上不断演奏,用力地演奏,用被收进麦克风的杂音打着节奏。
有一两个人轻轻吟唱起来,接着是五六个,然后是十余个,再然后我已无法分辨观众们的声音,只留下单纯的振动在箱体内鸣响。
叠句到了尽头。
吉他最后的和弦响起,我抬起头,看见无数闪光灯组成的星海。
我们在这里。
能听到吗?
走下舞台的第一感觉是手指生疼。也是,那么大力地演奏,几乎可以说是砸的程度,不疼才叫违反物理定律。我回到休息室,回味着尚在我耳边回响的欢呼声和掌声。
我把耳机塞进耳朵,踩着在我之后登场的乐队演奏的振动离开。
耳机里放的是许久没听的古典,熟悉的振动,空气的涟漪。
敲着假想的温热琴键,哼着和Lin当时的哼唱一般的曲调,我走在回家路上,手指不自觉地跟着运动。
只是因为太过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