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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突然生病了没能写完,之后找时间补上……
“现代吸血鬼生存指南,第一条:永远不要忘记你的斗篷。”
店长站在柜台后面,胳膊撑在台面上托着脑袋,盯着书店角落里唯一的一位顾客看。
那个用拖到地面上的灰色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矮小身影在那里站了多久,店长就这样看了多久。十几分钟前这个奇异的家伙走进几乎无人光顾的这家店时,店长的好奇心就一下子被勾起了,而现在那个人还站在某个书架前,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店长打了个哈欠,又回想了一遍可能放在那个架子上的书,最后还是没记起什么可疑的书名。
自从两年前不情不愿地接下这家书店后,店长的生活从此就只剩下了这一块算不上多大的空间与偶尔出现的顾客。
这个屋子有些太过老旧,头顶的电扇在夏季半死不活地转着圈吱呀作响,脚下新买的取暖器在寒冬里倒是成为了相当可靠的助手,而除此之外,能将时间的流逝与外界的变化告知店长的,便只有门口地面上相互追逐的阳光与阴影了。
这间连招牌都没有的书店开在街道与小巷的转角处,门口的雨篷把光线全部挡在外面,路过的人看进来,能见到的只有昏暗的室内仿佛与书架和地板凝固在了一起的空气,还有那些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的、时光倒退几十年也不会在明亮的橱窗里见到的古怪书籍。
所以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店长在被笼罩在阴影中的柜台后昏昏欲睡,秋老虎不至于闯进这家小小的书店,但狭窄的空间还是热得可以,所以当某个陌生人裹着斗篷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时,店长迷糊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
“啊……欢迎光临……”店长直起身子,不怎么积极地招呼了一声,在得到了名为“沉默”的回应后挑了挑眉毛,目光跟着那个身影在书架中穿梭。
店长看着斗篷像颗细细的蘑菇一样出现在空隙中又被书架挡住,过了一会儿又出现,然后拐了个弯再次被挡住。仿佛是在心照不宣地进行某种躲藏游戏一般,蘑菇在书架间飘来飘去,最后终于停在了距离柜台最远的那个角落里。
书页翻动的声音隐约飘来,店长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慢慢弯下腰趴在了台面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这家书店的营业额在其他同行看来可能会惨淡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从接手的第一天起店长就意识到这家店并不靠买书来维续,房租和水电都不需要店长操心,即使一本书都没能卖出去工资也照发,要在别的地方找到这样轻松到几乎无趣的工作大概是不可能的事吧。
这样想着,店长不知为何忽然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义务感。就算每个月走进来的顾客用三根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又怎么样?只要好好抓住每一个机会,让这个死气沉沉的书店焕发生机似乎也能做得到。
于是店长猛地站直了,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柜台门向着那个角落走去。
“现代吸血鬼生存指南,第十七条:对你的同类保持耐心。”
莉莉会走进这家书店纯属偶然。
阳光灿烂得令人不爽的下午并不是她会出门的时候,但那两个家里蹲说什么也要看上最新一期的漫画杂志,在客厅的沙发上你来我往地长吁短叹了快半个小时,终于成功把唯一一个对外出不算太抗拒的人闹出了房间。
“别嚷嚷了!”莉莉没好气地摔上自己的房门,精准地把手里的两个抱枕分别丢在瘫在沙发上的两条不明生物脑袋上,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但是漫画……”那个头朝下把双腿架在沙发背上的少女揉了揉被砸中的鼻子,委屈地看向莉莉,“我在追的那部正好更到最关键的地方诶。”
“我也是。”另一个翘着二郎腿横躺在沙发坐垫上的青年举起手,一边往空中抛着莉莉砸过来的抱枕,一边说道。
莉莉深深吸气,叉着腰一手冲着青年指了过去:“那就自己去买!你出门不是比我出门更方便吗?凭什么你也指望我?”
“可这周的新番十分钟后就要播放了诶,”青年停下手里的动作,终于转头望向了莉莉,“现在出门的话我就赶不及回来看了。”
莉莉看着这家伙眼神中与少女别无二致的委屈和期待,突然真切地打了个寒颤。“虽然没有你那么危险,但我被太阳照到的话也会受伤的好吧,”莉莉转向少女,无谓地做出了最后的抗争,“你们也不想看到我坑坑洼洼地跑回家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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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名字叫徐鑫,我是一个苦逼的上班族。
我每天都准时7:05起床,然后搭公交车上班,把今天的工作按时完成,同事和上司都很信任我,因为我做事不但可靠还经常分担他们的工作。
我身边的人都觉得我是个老实人,他们经常要我帮助他们做各种各样的小事,修电脑,修水龙头,修管道,然后对我发好人卡,我只好一边羞涩笑着一边忍住内心的麻木不仁。
对!我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这件事实际上并不罕见,毕竟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人可以做到表里如一呢!大多数人都是戴着面具生活。
不过我的症状比较稀少。
因为我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昔日的惨痛经历。
昏暗的地底,漫长的走廊,奢华的赌场,纸醉金迷的生活和被海水淹没后那一遍又一遍异口同声的“救救我们!”
这一幕幕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那段日子,我多希望自己可以失忆,可以重新来过,但遗憾的是这个世上并没有后悔药,我能做的只是选择性地麻痹那段记忆,可当我麻痹了羞耻、绝望、伤心时,也麻痹了快乐、幸福、感恩。最终我觉得,我或许已经失去了欢喜的能力。
疯狂星期四9块9四块热辣香骨鸡!
kfc的门店上写着这样的东西,我路过时看了一眼里面那正在大快朵颐的人便走了进去。
“好耶”
二:
“阿君,你确定要把这个东西给喝下去吗?”
“阿鑫!我们现在只能喝下,不喝的话只能永远永远是一个loser!”
“可!这个药喝下去只有1/10的概率觉醒超能力啊!而且就算觉醒了超能力也只有1/10的概率没有副作用啊……”
回答自此在也没有响起过!
只见男人阿君注射完药剂后大口大口的吐出鲜血,眼看是不行了,阿鑫无助且崩溃。
“你这样怎么让我和阿姨交代啊!”
“对不起妈妈,我没能让你……”
声音戛然而止,空余阿鑫的眼泪滴落在地面上。
啪嗒!啪嗒!
地底发出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阿鑫知道过一会儿,等待他的是死亡,绝望的闭上眼睛。
三:
“8.16已经过去了3年,我们至今还无比怀念在此次事故中逝去的同胞……”高楼上的电子屏幕播放着这则新闻。
有不少人在屏幕下驻留,默默的祈祷。我的脚步没有停留,
只不过走着走着便发现天空被黑暗笼罩了起来,连太阳都被遮去了光芒。
人们惊慌失措,因为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无数人在电视上看过的画面,这一刻出现在了眼前。“s级超能力者夜泊,其能力极其危险,至今无人生还!”
悲哀,笼罩了整座城市!无数的人在哭喊,抱怨,崩溃!
而我却一步一步的行走,脚步没有停留。
我走的非常有规律,每一步都好像尺子量过一样,恰到好处。而此时我周围的人也仿佛没有看到我一样,即便我从他们眼前路过。
我隐藏于空间中
不断有超能力者站了出来,想拯救这座城市,但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人们从最初的期盼,激动,变成了麻木和绝望,大多数人放弃了挣扎,只有少部分人还在继续努力,寻找出路,有人嘲讽他们,有人鼓励他们,有人则默默无言……
当我的脚步走遍了整座城市时,身后的空间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一开始是星星之火,在黑暗中蔓延;然后是发生了等比反应,成百上千的扩散;接着整片天空都在闪耀;最后黑暗消逝,太阳重新出现在天空中。
人们大难不死,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脸。
而我和往常一样,一步一步的走着,不快不慢。
四:
又是一年8月16,碰巧今天是星期四,我下了班后直扑kfc,我看了看菜单,发现居然有39元5块吮指原味鸡的桶。我立即点了一个。
我恍惚间回想起和阿君的记忆,我和他当时都是土包子,自小到大都在国家贫困县长大,直到高中离开家乡,来到外面的城市打工。
我和他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第一想做的就是尝一尝在电视上闻名已久的kfc了。
我们因为是第一次去,难免有点紧张。我俩都不知道可以点什么,急忙中对着店员说要这个,手指向店内的促销牌,上面写着39元5块吮指原味鸡!
自此我俩就爱上了原味鸡,每次做活动都会去店里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当时最期待的就是,什么时候可以想吃就吃啊!
于是我俩就经不住诱惑,相信了别人的鬼话,去到了国外的一个地方。
本以为是大鱼大肉,事实上却是炼狱。
我们成为了赌博的筹码,别人玩乐的工具。
直至发生了那件事……
五:
不知过了多少年,人类在与超能力的战争中启动了核武器,整个地球变成了废墟。
只有一个人活着
他走出了地球,在外太空流浪。
一直没有停歇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了
不过是一个陪他吃原味鸡的朋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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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预感,战争快要结束了。
我出生在一个无神论者的国家直到12岁,怀疑论的种子早在我心底生根发芽,即使后来和父母一起定居在锡安,也只是为不信神的树苗修剪枝叶罢了。如果说出来不会被复国主义的同僚杀死的话,我就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我不属于这场战争。”
艾拉对我的话不置可否,那张布满划痕的玻璃面罩下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只是耸耸肩,用电子合成音说道:“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老家结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身体还和『鹦鹉螺号』机体连接在一起,几十条纤维管连着她空荡荡的下半身,血色的心脏在合金骨骼的间隙中有力地跳动着。
“啊……恭喜。”
我不怀疑艾拉的功勋战绩,但以她现在这副样子,想要结婚还是太困难了,细究下去,又可能出现一些令人尴尬的回答,我也只能敷衍了事。
“不问问我要和谁结婚吗?”
“和谁?”
“呵呵。”艾拉的头罩上闪过了一个字符组成的笑脸表情。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像她这样的机体驾驶员总是这样,虽然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因为多数器官已被摘除,大脑也接入了各种各样的模拟程序,平日里总是浑浑噩噩的样子,根本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也是我能放心和她说心里话的原因。
如今战事激烈,随行的护理师和士官长早在七天就被不明流弹削掉了半个脑袋,尸体还在『鹦鹉螺号』的后备仓里,我不敢想那些尸体被颠成什么样,我总害怕自己也会被关进去。
不过看艾拉的精神状态,如果我真的死了,大概率还是要被弃尸荒野。
滴滴答答,几滴浅白色的排异抑制剂滴在了地上,我在晃晃荡荡地驾驶舱里检查着供给管道的密封性。虽然护理师死了,但她留下的手册还指引着我如何维护驾驶员的生理状态,如今身兼机械师和护理师两职的我真应该多涨些军饷,只可惜没人知道。
“刘。”
“刘。”
电子合成音在驾驶舱内回响,呼唤着我的姓氏。
“怎么了?”我拿起一卷黑胶带,总算是找到了漏点。
“我做梦了,我还在军校学习。”
她的面罩上保持着笑脸表情,只是电子合成音透露不出一丝情绪。
“我在射击场,靶场的靶子画着各种形象,有成年的恐怖分子,也有妇人、小孩,我收到的指令,要射击,让子弹命中那些靶子。”
“长官。”她呓语着。“长官,她们有的还是孩子。”
“长官说,不。”
“她们只是木板。开枪、开枪。”
艾拉沉默下来了。
我从未想过她听从士官长的命令向平民开枪时想过什么,我只知道,她扣下扳机时从未有过犹豫。在驾驶舱内能得到的信息并不多,我只知道,外面再也没有人们的声音。
“你还好吗?”我忍不住问道,担心艾拉会因为ptsd将枪口对准驾驶舱,拉着我一起下地狱。
“我很好,刘。我在军校的成绩很好,长官对我另眼相待,家人也为我骄傲。”
“每个人都对我说,我在保卫自己的祖国、我的信仰,我应该为此骄傲。”
“但刘,你,从未否定或肯定过我,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现在的艾拉似乎前所未有的清醒,我有些后悔过去七天里,因为寂寞而对她无节制的絮絮叨叨了。
“大概是……能带我回家的人吧……”我有些心虚地说着诚实的话,如我所言,没有她带着,我根本不可能回家。
“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
“工作,只是工作……我在综合航天公司上班,上着上着就到这了……”
“难道,你没有负罪感吗,因为你的帮助,我才能杀那么多人。”
我沉默下来了,这事,我还真没想过。
思维在大脑里活动着,一边思考,一边构筑成话语流露:“战争不是我发动的,我本身也不是想来这,这次回去我也不干了……”
话是边想边说的,处于过去七天肆无忌惮交谈的惯性,我忍不住问道:“你前脚还说自己为此骄傲,后脚就问我有没有负罪感……”
“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刘。”
“我梦见战争从未开始,我邻居家那位蓝眼睛的男孩结了婚。亚伯拉罕……他叫亚伯拉罕……”
我想起了我们的士官长,那双蓝色的眼睛如今已变得浑浊,关在了后备仓里和护理师享受滚筒洗衣机的体验。
“我是谁。刘。我是驾驶舱里残躯。还是梦里的新娘。”
“你是链接认知失调综合征的患者。”我安慰道:“等我们回营地,打几针抑制剂就没那么多想法了。”
我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没有专业护理师的帮助,我只能勉强维持艾拉的生理状态,如今这位驾驶员的精神状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恶化。
但现在距离营地只剩十公里了,只要再坚持五分钟。
“我梦见自己在做早餐,切下的火腿变成了婴儿的小臂。”
“我梦见自己在公园散步,摘下的花朵变成了女人的眼球。”
“我梦……”
还没等我有任何反应,驾驶舱内的所有灯光都暗了下去,『鹦鹉螺号』关机了,但前进的惯性不减,迅速倾倒,带着我扑向墙壁,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眼睛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了过来。驾驶舱内已恢复正常,各种仪器指标有条不紊地运转着,驾驶座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副头罩。种种现象表明,驾驶员艾拉已经脱离了机体。
可就她那副没手没脚的样子,没有其他人帮助,根本不可能离开驾驶座一步。
来不及多想,我带着满脸的鲜血打开了舱门。
面前是一个小村落,但只有两三户人家透着灯光。顺着软梯爬下,面前有两栋房子,其中一栋被『鹦鹉螺号』卸下的后备仓堵住了门,不是能进去的样子,我便走到了另一个栋房子面前,哪里的木墙油漆斑驳,门前花坛杂草丛生。
木门一推就开了,屋内的家具铺上了防尘布,但依旧脏得不行。我走进了厨房,拧开了水管,流出的液体带有绣色,等了好一会才变得清澈。我抹去了脸上的血垢,额头上的伤口痛的不行,过了好一会才缓了下来。
我抬起头,门口站了一个小小影子。没等我说话,那黑影就消失了,并非离开,而是像浮尘一样消散。
厨房的门口有好几条刻线,最低处的那一条刻线旁写着一个名字,还有一个数字。
艾拉,7。
我走出了房子,『鹦鹉螺号』停在那,它的面前还多了一辆警车,车头灯亮的不行。
“以斯拉·刘。”逆光里的黑影高大且威严,我只能看见对方的皮鞋擦得铮亮。“两天前,带着『鹦鹉螺号』逃离了前线,摧毁了三架拦截的督查机,是你没错。”
“是我吗?”我苦笑着说道:“我有能力驾驶『鹦鹉螺号』吗?”
“即使没有能力驾驶机体,驾驶员也是受你控制,听从你的命令的。有什么狡辩,到军事法庭再说吧。”
男人摸向腰间的配枪,缓步向我走来。我认命地举起了双手,满心的疲惫,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该如何证明自己无罪。
等待我的是什么?判刑?监狱?处决?
我只知道,我的战争结束了。
忽然,一声轮轴转动的响声传来,没等男人有所反应,树木般的铁指已经夹住了男人的大脑。“啪叽”一声,挣扎着的手脚垂了下来。
我沉默着,看着高大的『鹦鹉螺号』单膝跪在我的面前,驾驶舱打开,从中垂下的软梯随风飘摇。
我回到了驾驶舱,驾驶座上依旧空无一人。
“艾拉和亚伯拉罕到家了。”一个电子合成音从说道:“接下来,送你回家。”
『鹦鹉螺号』自顾自地运作起来。
“如果之后被抓到,我就说自己被精神错乱产生自我意识的驾驶系统绑架了。”
“那么,我会帮你作证。”『鹦鹉螺号』说道。
第一章
薄雾丝丝缕缕从草木之间升起,西垂的阳光无法照到的地方被笼进这样的轻纱之中,被对面山崖反射过来的一点夕阳染上了点绯色。
这条人迹罕至的山道,就算是正午也没多少人会经过,日暮时分平时就更不会有人的踪迹了。不规则的青石上爬满了苔藓,杂草和爬藤几乎遮住了一半的道路,路边偶尔有柴刀砍断的枝条,那是樵夫每次经过留下的痕迹,很快这些残枝断叶也会融于荒草之中。
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通常这是夜晚活动的小兽出没的时间,然而这一次从半人高的灌木里冒出来的是一只纸做的小人。圆圆的脑袋,简单的四肢,因为沾上了露水变得皱巴巴的,它用力的甩开缠在身上的细藤,却被扯掉了沾湿的半条腿,最后只能啪的一下跌在地上,颤颤巍巍拍打起地面,发出轻微的震动声。
“原来在这边……”片刻之后,一个青色的身影循着纸人的踪迹从荒草里钻了出来,一脚踩在了半掩的山道上,大大的舒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把还在挣扎的纸人从地上轻轻捡起,掸了掸让它恢复成纸片的模样,然后揣进了怀里。“还好在天完全黑之前找到下山的路了,不然在这荒郊野外待上一晚,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那是个十分俊朗的年轻人,一头漆黑的长发随意的束在脑后,额前一缕发丝被树枝勾了出来,轻飘飘的斜挂在飞扬入鬓的剑眉上。因为姿态气质十分从容,本该有些狼狈的形象却丝毫不见窘迫。
他完全站到了山路上,拍了拍身上粘的尘土树叶。除了一袭洗的有点发白的长衫,唯一的行李就是肩上挎着的小小布包。
“到底该向上还是向下啊?”年轻人看看山路延伸的方向,一边蜿蜒往上,但那边树木繁茂,不出十丈已经密的看不到天空。往下不远处似乎有一条溪流,紧贴在山路边,按理说沿着水源肯定可以找到住户。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粉紫色的雾霭深处突然亮起了一盏灯。小小的橘色的光团在山路的尽头忽隐忽现,让人一下子联想到温热的饭菜和暖洋洋的炉火。
年轻人立刻做出了决定,大步的走了起来,眼下虽然还能看清道路,但山里天黑的很快,要不了一刻钟,这里就会变的漆黑一团,各种野兽精怪出没。就算运气好没有被豺狼虎豹吃掉,掉下山崖,摔断腿也会死的很难看。
随着山路蜿蜒向下,四周的雾气也愈发的浓了,带着淡淡粉色的水雾从刚才看到的小溪上袅袅升起,在人走过时卷成若有似无的万种形态,隐约的香气在薄雾中浮动。年轻人嗅了嗅,轻轻皱眉摸了一下鼻子。
那不单纯是自然山泉的清爽味道,而是一种香甜但不腻人的花的味道。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桃花。
果不其然,当他随着山路转过一个锐角,绕开挡住视线的巨大角岩,就立刻看到了香气的源头——一棵巨大的宛若山谷之主的桃花。
粗壮的树干几乎有三人合抱,遒劲的枝干舒展生长,覆盖了十几丈的空间。一间小屋就靠在桃树之下,一门一窗,刚才远处看到的灯光就是从这里透出来的。
此时已经是初夏,山下的桃树早早都挂上了拇指大小的毛桃,而这一棵因为长在深山阴癖之地,居然还在盛开。满树繁花,灿若星河,在清风吹拂之下,撒下万千朵花瓣,将四周的地面都铺成了深深浅浅的粉色。那条溪流更是变成了一条花毯,水汽和花香在这里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条色香味的洪流,让人一阵恍惚。
“这位公子?您是迷路了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年轻人从眼前美景中惊醒,这时他才发现小溪旁一块突出的青石上,坐着一位身着粉色衣衫的佳人,肤白胜雪,乌发如墨,黛眉似颦非颦。
她起身,拎起了原来浸在溪水中的酒瓶,微微侧过头,警惕的上下打量眼前闯入自己家的陌生人。
“冒昧打搅了……这位姑娘,我着急赶路,却在山中迷路,本想顺着溪流下山,却来到了这里。可否给我指个方向?我想去万家集。”年轻人并没有继续往前,原地作了一个揖,解释了起来。
“原来如此。小女子乃山中药农,熟悉山路,您现在的位置已经偏离大路三四里,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越过前面的山岭,抵达万家集了。公子如果不嫌弃,可以在我这小屋暂住一晚,明早您带你回大路,给你指明方向。”
“不太方便吧?”年轻人还有些犹豫,他看向小屋,透过窗户,对屋内几乎一览无遗,只有简单的一塌一桌一椅,怎么看也是没法招待客人的样子。
“公子如不嫌弃,可以打个地铺,我有草垫若干,聊胜于无,总比这种天气露天睡在山里好点。”
“而且我有自酿好酒,最能驱寒。还是公子你……有什么顾虑?”见年轻人驻足不前,那人又补了一句。
“没有没有,既然姑娘不介意,我自然不会辜负姑娘一片美意。”年轻人轻快的山道上走了下去,一边走一边问道:“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姑娘?”
“我姓桃,你可以叫我桃花。”桃花站在桃花树下,微笑着回答。“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
“这个么……你可以直接叫我晴明。”年轻人走到了桃花树下,同样微笑着回答。
作者:莫特
评论:随意
注:玩企划划水的互动,里面只有一个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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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的热水壶咕噜咕噜发出沸腾的声音,柏时之戴着手套低头用酒精泡着器具,淡淡的气味散发出来,包裹了他全身。
厚重的门安静的被推开了一条缝隙,有个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
“伯特伦,你忙完了吗?”
“还没有。”
“我想和你回去。”
“这是你们带回来的附加工作。”
是的,该隐和玻瑞斯按照工作要求进行收容的时候本属于它们的任务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意外,预计的三只杀死普通人还在替换中的伪人只回收了两只,最后一只因为逃窜出现了损坏,经过收容部门的定损判断为无法收容,送到了研究部门进行切片研究。
这也是为什么柏时之在下班前还需要消毒工具进行一场预计三小时起的精密加班。
甚至玻瑞斯和该隐一起提着裹尸袋送过来的时候它还有很遗憾地用着播音员低沉性感的声音说:“对我而言,再没比一刻也闲不下来更快乐的了。只有工作,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吱吱,玻瑞斯的意思是很抱歉让你加班了。”
“工作是一种乐趣时,生活是一种享受!工作是一种义务时,生活则是一种苦役。*”
“不!吱吱和我的生活比工作要更好,这一切都是你的错,玻瑞斯。”
两个伪人在实验室门口叽叽喳喳吵了起来,柏时之听着有些烦,他提起手腕用关节推了一下眼镜边框冷淡地抬着头看着两个停不下来的家伙说:“玻瑞斯,请你带着017离开实验室,如果发现了安帕尔的话可以请它来一趟做报告记录。”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又补充道:“017,如果你想等的话可以先去休息间坐着,结束了我来找你。”
“是回家吗?一起回家?”
“……嗯。”
安帕尔来的很快,至少在柏时之换上防护服的时候就已经赶来了,类电脑的伪人让它在记录和处理数据上非常的方便。
它乖巧坐在实验室里为它准备的椅子上,漆黑的电子屏闪烁着蓝色的像素字[下午好(*╹▽╹*)。]
戴上护目镜的柏时之眼睛反射着点点蓝光,声音平淡又疏离,他回答它:“下午好,接下来我们会进行项目编号为GBL-05478号研究任务,暂定项目等级为safe,在项目开始前请问安帕尔你有什么疑问或者还需要做些什么吗?”
电脑屏幕上的流光忽闪忽灭,安帕尔的符号表情变化了几次之后停在了输入光标上,蓝色的像素字用非常友好的阅读速度一个接一个跳出来[收到,了解,正在建档《研究报告:GBL-05478》,建档完成。但是……伯特伦,为什么你不关掉烧水壶的电源⊙_⊙?]
安帕尔指的是实验室门口桌子上插着电的热水壶,被柏时之设置为低于60度就会重新开始通电烧热水,几乎从安帕尔进门以来这个东西就一直在咕噜咕噜冒着沸腾的泡泡。
“那个和实验无关,只是我需要一些安静的白噪音和增加空气中的湿度。”柏时之拉开了裹尸袋,袋子里的伪人呈现一种半融化的状态,他花了一会辨认了大致的躯干,然后伸手进去把这东西捞了出来。
这一滩……大概可以用一滩形容的伪人被放在特制的手术台上后柏时之侧过头看了眼阿帕尔,对它说:“GBL-05478项目现在开始,主刀人伯特伦·柏,记录……人安帕尔,监视为第七实验室内四个监控摄像头。”
黑色的屏幕配合显示柏时之的口述报告,贴心地按照报告的格式做好了排版,只需要结束之后导出就能打印存档,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很习惯利用安帕尔的原因,实在是太方便了。
[项目基础分析:
GBL-05478目测为持续融化中的伪人生物,通过完好的1/3躯干和重量来推断为成年男性伪人,遭受到攻击损坏了2/3失去动能,收容部门上报为SAFE等级,该项目需在实验室流体手术台上完成,针对该项目的研究测试可由1名科研人员独立完成,同步实验室监控、录音即可。
进行该项目实验的科研人员将严格按照《实验室安全手册》完成,不得在无防护下操作。如违反安全手册,公司不会负责研究人员受伤定损与赔付报销。
研究报告描述:
GBL-05478估测为成年男性伪人,肌肉溶解后散发无色的腥甜气息,溶解的血肉呈现黑褐色的液体状态,预计对GBL-05478进行切片保存,但是由于融化情况过快转为取细胞培养观察,对1/3完好部分进行切割时发现齐骨骼十分坚硬,骨锯切割下去十分生涩卡顿。横截面有微弱的生活反应,提取细胞液后暂时无菌保存。
…………
随着时间推移以及空气接触面积增加之后GBL-05478在流体手术台上融化情况要比裹尸袋中更快,针对GBL-05478提取了细胞液、骨骼切片、流体组织样本后封袋等待清洁部门进行回收处理。
研究时长共计213分钟47秒。]
安帕尔的屏幕显示了回车符号之后滚动的字幕全部清空,它用表情符号眨了眨眼睛,站起来生了个懒腰问柏时之[伯特伦,你累吗?现在已经8点多了TAT。]
“嗯,还好,辛苦你了,报告书我明天来拿。”
[好\(^o^)/~]
收拾好器具之后柏时之在洗手台洗着手,流水被他开的很小,洗洗密密的水花慢慢冲刷手,带走了绵密的泡沫又顺着管道被冲走。
他拿着咖啡杯喝着已经冷透了的黑咖啡,看着“咔”地亮起灯又开始烧水的热水壶,嘶嘶地水声又一次被咕噜咕噜盖过去,还在发呆的时候厚重的门被推开了。
*1:让亨利·卡西米尔·法布尔《昆虫记》
*2:高尔基
作者:贩卖机
4月23日星期二,早7点35分。林檎收到了一封情书。
虽然这么说也并不是多么符合实际状况——毕竟那封用艳粉色便签纸写作的所谓情书上只有四个字“我喜欢你。”——但毕竟着落了喜欢二字,便让林檎权可以当做是情书对待了。
那么,首先要提出的,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这张情书是谁写的呢?
歪歪扭扭的字迹,似乎是为了掩盖真实字迹刻意用左手写而成。即便是遍阅过全班历史作业的课代表林檎也无法辨认。
那么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个人一定是特别熟悉的人。
林檎判断出的结论只有一句正确的废话。
首先,是排在第一位的嫌疑人。不是林檎最希望的,也不是她最先想到的人。
那是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位置,所谓漫画主角黄金座位的普通男子高中生。是的,普通高中男生,除了座位之外没有一样能跟漫画主角扯得上关系。而在闺蜜桑歌的的八卦里,他的暗恋正是林檎。这源自于坐在最后一排的桑歌在某次上课走神时偶然看到他的目光正瞥向林檎的位置。这事情坐在前排的林檎毫不知晓,却被最后一排的闺蜜尽收眼底。于是桑歌本着八卦与好奇的必须满足的原则,很快地便将他日常的行动规律摸得一清二楚,一得空便偷偷地拿这事儿调侃林檎。只可惜直到现在,林檎与这位普通的同班男子高中生王玉的交集也只有催收历史作业而已。这不敢发声只偷偷塞张小纸条到也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总而言之,这便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一位犯罪嫌疑人了。
而排在嫌疑人第二顺位的,自然是林檎的好闺蜜桑歌了。以179的身高稳居最后一排的她,因爱凑热闹闲不住的性格而被评为本年级最不适合穿JK的JK。评选标准自然是无从知晓,不过想必桑歌一年级时顶着40℃的天气穿长袖运动校服的身影起到了相当大的决定性作用。
突然记起她每年的愚人节必定要整出一些新花样,于是林檎又一次的确认日期,4月23,不是什么特殊的日期,节庆日。按理说不至于,但也不排除她脑子一热突发奇想的可能性。
略过接下来懒得去猜的三号四号……N号嫌疑人,林檎直接考虑起嫌疑名单上最不可能犯案的一位。
那是林檎的暗恋对象,隔壁班的班长。不光长着一张好看的脸,每学期的成绩单也是一样的好看。弹的了吉他打的来篮球,自然是许多女子高中生的暗恋对象。对他的表白几乎每周都能在校表白墙上出现个两三次。甚至有过其他学校女生试图在校门口堵人未遂的传闻。
他喜欢的对象倒是早有各色传闻:同班的文艺委员,新来的年轻英语老师,舞蹈拿过国家级奖项学姐……每一个传闻都有声有色,但无论有多少版本,都绝不会有林檎这种普通的毫无过人之处连话都没有说过的隔壁班女生出场的机会。
只是白日发梦罢了。
但即便只是白日发梦,林檎也很乐意再多怀疑他一阵。
不过半分钟的神游天外,已经与未曾谋面的爱慕者在的海滩上度蜜月。
若是再多个一分钟怕是连孩子的孩子名字都要想好了。
她自然知道这事注定不可能会有下文,但想起来依旧是红了脸颊。
若一定要找出一点别人做不到的事情。那也是课上走神的速度无人能及吧。
桌洞里的手不自觉的摩挲着那张粉色的纸。“我喜欢你”默念着纸条上的文字,林檎顺手从桌洞里抓出矿泉水瓶贴在发热的脸颊上,右手倒是一直没耽误记录笔记。
也许这便是高中时代才会拥有的超能力吧。
才刚下课林檎就被桑歌抓到了。“走走走,去厕所不?”
“不会是你干的吧?”大约是又想起桑歌是嫌疑人之一,半个脑袋还躺在白日梦里没能回来的林檎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啊?什么是我?你又在想些什么啊?”自然地被用笔记本敲了一下脑袋。
林檎唰的一下红了脸。
“没事!”
实际上,无论实际犯案者是谁,缘由为何,都不及“被在意了”这个缘由的快乐。
不论在意着她的对象是谁,无论是带着怎样的缘由与目的,被人在意着,被喜欢着,被关注着都是值得暗自开心的好事情。
仿佛是细微的花苞与嫩芽的香气,不起眼的春天在身边悄悄舒展。
“你怎么了这是?”
“没事,我就是高兴~”林檎愉快地拎起包绕着桑歌转了个圈。
——END——
备注:很长丢在评论里吧就。
评论要求:笑语
We live, we love, we lie.
——Alan Walker《The Spectre》
八意老师:
我是不会和别人说这些的,虽然都是愉快的事,但比起和人交流我还是更擅长和铅笔、炭笔、油画笔或者压感笔打交道。您让我写信给您,不必强迫自己过度思考,写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当成日记来写都可以,您说很乐意听我讲,您很感兴趣,讲得越多越好,在您成为我老师的这半年多时间里您也真的很关心我。我……我也愿意信任您,愿意把这些事情和您分享,我这么想着,开始动笔给您写这封信。
您知道我为什么开始画画吗?如果你是一个出于本心的画家,你将永远忘不掉第一次用线条、轮廓、色彩和光影描绘出一个纸上梦境的体验,忘不掉那一刹那的欣喜和焦躁,哪怕你笔下的东西仅是儿童的涂鸦。你可以为你的创作赋予任何意义,也可以什么都不赋予,你在你的一方斗室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看到一间破烂出租屋。你会在画纸上签下一个名字,相信这个名字比你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就在那一刻,你迷路了,你同时成为了永远的囚犯和自由的飞鸟,而你的创作也被标上了价码。
在我十四岁这一年,一个春天的雨夜,当我停下画笔仔细打量面前画板上迷乱的色块和线条时,这种快感再次在我的血液里蒸腾起来,从我落笔的那一刹那开始,它就像兴奋剂一般促使着我疯狂地作画,带来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波澜。我喜欢雨,雨让我想起十年前一个潮湿而闷热的下午,那时五岁的我正拿着粉笔在家里的墙上狂热地涂鸦,儿时的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这种美妙的灼烧。当我透过层层雨幕回头看的时候,那种狂热在我身上复苏了,儿时那幅大作的样子在记忆里清晰得邪门。我想到我浪费了我的时间,烂在家里画画,只是为了待在一个接连不断的梦编织成的世界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诡异的快感。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美术,直到十四岁的这个契机才重拾它;后面的事情您大概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回到了画室,自己也买了数位板在家画画,勉强画到了还能看的水平。
我还想说说看不久以前我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刊登在实体画集上的事情。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在画室里画素描,我的一支4B咔嚓一声断在了画纸上,我拿了美工刀转过身去准备削铅笔,坐在我旁边的妖梦突然凑过来,“喂,铃仙,你想不想把你画的东西印在画集里?”
您也知道的,妖梦是我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毕竟她也是您班上的学生,和我一起在画室画画、也会画电绘,我们两个很小就认识了,是她和我一起投入了艺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她把我交给画集的总负责人,油画老师藤原妹红。
“以前我只知道你和妖梦一起画电绘,我想以你的能力画得应该不会太差,起码不会给你的前辈们拖后腿吧?”
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能真切地回忆起那个时候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感觉。我听见自己说:“实在很感谢您。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妹红点了点头。“很好。来聊聊画集的事情吧,请专心听,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协商。”
事情是这样的:她们准备帮助画室里最优秀的几位学生自费出版原创作品集,初步打算先做一本合刊,但交付印刷前突然出了状况。原定提供一幅电绘作品的前辈突然交不出了,虽然我猜八成是那幅拿到手的作品没能让妹红满意。总之,现在只有十二小时时间,而经验最丰富的几位前辈这两天都在参加联考,于是妹红就动脑筋想让我试试。
“数位板绘画,原创作品,画什么都可以,最好能画个不错的场景出来。可以先手绘打个草稿然后扫描录入,多开两个图层,线条别画得太乱,虽然我是油画老师,不过电绘我也不是完全没碰过的程度——今天晚上七点回家之前交给我,如果有什么毛病还来得及修改,‘优昙华老师’,画画就够了,别想着炫技或者非画得惊为天人不可。”
我的脸和旁边的妖梦一样红。我抱起画具准备离开,妹红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如果我觉得你的实力足够,下一次出作品集也有你的份了。要是你有兴趣又有这个能力,出个人作品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妹红老师?”
“有,请全力以赴,别想偷懒。”
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焦躁而又兴奋地趴在妹红的电脑桌前画画,用我一直放在背包里的数位板,还有那本记录灵感和打草稿的素描本。画室里的其他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埋头作画:练习、临摹、对着静物写生,白昼的空气里满是稀释后颜料的气味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紧闭上双眼,拼命地在脑海里想象:画面被一分为二,左侧是不夜的街市,瞬息万变的霓虹灯影交相辉映,银色的电车划破夜幕;观众的视线会被电车带往画面右侧,那里古老的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小片的樱花和竹林藏在楼阁的阴影里,而主角安静地伫立在窗台上,背对着我,看着电车像流星一般从他的视野里掠过,他的背影是对比鲜明的夜色里唯一缄默的灰。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这个模糊的画面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在素描本上涂画着,绞尽脑汁把这个场景填满,我反复尝试,构思完一处局部,然后又擦掉重新来过,每一次落笔都像是最后一次,最后,我索性翻过一页重新画出轮廓,用幽幽子借给我的设备扫描、导入,调试笔刷,上色,仍然和打草稿时一样,画下一笔,撤回,再次落笔,脑海里那个混乱的画面在我面前逐渐有了形状和色彩;当我终于停下画笔,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六点了。
我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大脑像个繁忙的蜂巢一般嗡嗡作响。画室里的沙沙声已经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前辈们起身、收拾画具、清洗画笔的声音。已经是回家的时间了。我听见妹红的脚步声,她向我这里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已经把完成的作品发给她一份,而她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我的数位板,仔细端详着那幅画。我让到一边,这个时候我的理智才开始慢慢醒酒,但我本能地没去直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也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试图缓解这种微妙的尴尬。她再次低下头去,把那幅画的细节处反复放大来看。我紧张得想吞口水,但早就已经口干舌燥。在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两分钟之后,她放下数位板,脸上看不出心情。我赔笑着,伸手去拿数位板和压感笔,准备收起这些画具,同时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无所谓的,我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独自画着没人会看的画了,就算没了这个机会,也没什么损失。
“你合格了。”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惊讶地抬起头,还以为她在开我的玩笑,但严肃的语气就不像那么回事。“我之后会交过去。我果然没看错你,虽然笔触还差点火候,也没什么独创性强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元素,但很有你的风格,质量还算过硬。继续加把劲吧,你会很优秀的。”
“非常谢谢您,妹红老师。”
“还有,给你两周的时间,再交给我一幅板绘作品吧。画点符合你风格的,看上去好像有故事但又没有故事性的东西,多打磨一下,完成度高一点,也可以加点现在的人感兴趣的元素,比如对抗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之类的事儿。”
妹红提到纳米机械排异的时候我稍微一怔,但我想她就是字面意思而已。“我知道了。”
她露出了比刚才真诚得多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表现很好。在这之前你画电绘一直是自己摸索的吧?画室里的老师有插画系出身的,我虽然在美院读了油画系,比不上更专业的,但还是可以帮忙指导一下你的。好好努力吧!因为你不是甘于按部就班的人。你也还称不上是画家,虽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画家。”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周末。我的思绪乱七八糟,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我只要画画就足够了,这种机会对我而言并不是那么诱人的天降馅饼,但我也不可能抗拒别人对我的认可。我不讨厌妹红,她的性格爽朗、很好相处,我敬佩她的画技和经验,感激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指导和她给我的机会,但她提起纳米机械排异的那种方式让我感到挥之不去的厌恶。她也没有错,她并不知道我有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普通地提起了一个话题而已。大多数人似乎都觉得纳米机械是无可奈何的东西,因为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植入了这种东西,用于24小时定位、监督我们并留下记录,在我们做出违法行为时直接让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所有理所应当地被安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一样,等我们成长到十四岁、二十岁,还会给我们再植入两次。从我记事开始到我五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对这种东西的极端恐惧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原理是向神经中枢注射麻醉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种知识呢,我一直以为有什么人在暗中通过这种感觉不到的机械控制我,控制我们所有人,一旦我做了什么错事它就会直接杀死我;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或许那种厌恶和恐惧仍然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十四岁第二次植入纳米机械的时候,我的先天性排异反应被诱发了,这些事情我妈妈应该已经告诉您了。您说您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医学院,那您应该知道会有些什么症状吧,那种疼痛、眩晕、幻觉并发的感觉就像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而抓着各种杂乱的念头不放。总之,我休学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休养,每周去医院复诊一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所事事,这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在我第十次去复诊的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对我进行了精神状态评级。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了,只感觉他似乎是个看上去普通而操劳的医生,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做完心理测试、并回答了一些问题之后他对我说了什么。“纳米机械排异不止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他扶了一下眼镜。“你发自内心地排斥纳米机械芯片——恐怕还不止。我想你排斥的是和纳米机械类似的、你被要求去做的所有事情。我能理解你的一部分想法,但我很抱歉,孩子,只要你活着,这些事情恐怕是你逃不掉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我也不想知道。但他的话始终在我脑袋里回响,在我头晕目眩却难以入睡的时候,在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的时候,后来我又做了好几次心理疏导,毫无效果,甚至还让我的心情更糟了,他们总告诉我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得想办法改变我自己,我应该露出积极的笑脸面对每一天,我应该顺从地被植入纳米机械,我应该按部就班,我应该拼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应该想想我的父母,我不应该逃避责任,他们总在说这些话,让我厌恶得几乎要发疯;但我清晰地知道他们都是对的,错的是我——错的只有我,我做不到顺从,自始至终只有我自私、卑劣、懦弱、无能,吸着别人的血、逃避着自己的责任,我就是一种丑陋,因为丑得太难容忍,所以每天都要换个花样。我其实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要救我,我要么在二十岁被再次植入纳米机械然后死于排异反应,要么在那之前就已经被它杀死了;我连“非活下去不可”之类的信念都没有——在我生病之前我就已经是个既不上进也没有责任心的人了。这不是什么反乌托邦故事,我也没有把一切都归咎于纳米机械;就算没有纳米机械,仍然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代表着某种正确的什么东西,它让我害怕,直到我重新开始画画才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慰藉和平静。
如果不是给您写这封信,恐怕我都不会再这么清晰地回想这些事了。即使妹红在不经意间引起了我那些不好的回忆,我都宁愿去回想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走进画室,发现我的位子上摆了一本不厚的书,像是刚印刷出来不久的样子,油墨还很新。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它是什么,于是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我的作品。我看着右下角那个用黑色签字笔署名的“铃仙·优昙华院”,仍然只有恍惚的感觉。一张字条从画册里落下来,我捡起来看,是妖梦的笔迹(她本人不在座位上,大概去整理画材了),上面写着:
“妹红老师说了,这只是开始而已。”
铃仙:
你终于愿意给我写信了,我真的很高兴。距离你成为我的学生、我成为你的班主任,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半年时间了,距离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好像也已经过了三四个多月了。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的能帮到你就好了。你愿意向我倾诉了,这至少证明你愿意信任我、愿意把愉快的事和痛苦的事都告诉我。谢谢你。你看,画画也好,写信也好,甚至吐槽自己也好,都至少在做些什么,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或许也会有改变的。我想善于从混乱的生活之中发现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确实是人特有的一种能力。再等等看吧,所有的事都需要你好好活着才能看到。
你的父母当然会竭尽全力救你,即使是我也愿意竭尽全力帮你。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只是因为你是你,而我们不愿意失去你。如果当时那位医生的话让你更难过了,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厌恶只是一种感觉,你没有犯什么错,不要太苛责自己。我一直认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或许很难找到自己适合做的事,别人分配给你的任务或许对你来说很困难甚至很痛苦,因为你的才能和兴趣在其它的地方,而事实是你确实很擅长画画,你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之前看特长生档案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两幅你的作品,对我这样毫无艺术修养可言的人来说,真的是叹为观止的水平,画室的老师说你是天才、给你机会,听上去一点也不奇怪。要对自己有自信啊。
在你难过的时候,我们——包括你见到的医生,都会先鼓动你去积极起来,因为你的情绪被放大很可能是因为受到了纳米机械排异症状影响,我们想让你开心起来。不过,至少我不认为负面情绪就是不好的,是毁灭性的,悲观或许也只是一种普通的生活态度。你在努力自由地活着,随意地活着。只要是活着,就已经非常有勇气了。你比你自己想的坚强多了,也比你自己想的可爱多了,铃仙,虽然你抽抽答答的样子像小兔子一样可爱,但我还是更想看到你笑起来的样子啊。别太绝望,也别太自责了,累了就休息,不必强迫自己拼命学习,没什么大不了的。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我给你讲一点我身上的事情吧。我有时候会好奇,我在你们眼里、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隔壁班的同学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感觉我像高岭之花一样难以接近,我真是……应该反省。不知道是我的外表还是什么给你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至少我会想想办法让我看上去亲切一点。
除此之外,我留给你们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个高中理科老师吧。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其实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随便写点诗,大概能算是个文学爱好者。我刚开始写东西很早了,我读很棒的诗、写很差劲的诗,但把写诗当成特别重要的事大概是我读大学那时候开始的。之前和你聊天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最后来做老师,我想除了我感觉做医生这条路不适合我以外,大二解剖课上的事可能也影响了我。我们整个大一都在学那些医学基础理论,那是一些让医学生们死记硬背却又能让他们踌躇满志的理论。到了大二我们终于开始上解剖实习课,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早已充分做好了基础知识的准备和大量的人体模型练习;福尔马林之类的东西,我们也是早已领教过的。我经常会疑惑,我和我的同学们在面对遗体的时候表现出的惊恐、抵触、反胃、兴奋究竟都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单纯的冷漠,人的遗体没有对我造成过任何冲击,在我眼里解剖刀就像一支冰凉的自来水笔,而解剖台上躺着的特殊的老师们无异于自来水笔下一本普通的练习册,在我从医学生到一个医生的路上静静地等着我,直到换上白大褂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直到同组的同学在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中把白单揭开的瞬间,我手里的解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解剖台上。我认出来那具遗体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她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一的一个黄昏,我从实验室出来买晚饭,路过学校的操场,田径队和足球队的人正在训练,跑道上满是青春和汗水的回响。有几个安静的艺术系学生坐在操场边抱着画板写生。操场上的足球队员飞起一脚,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高昂的弧线,越过了球门,向坐在边上写生的黑发女生径直冲过来,而她还在全神贯注地在画板上描画。我的身体先我一步作出了反应:我猛地冲上前去,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来势汹汹的足球,但整个人沉重地落在了草地上,就在艺术生们面前。黑发的美术生慌忙放下画板站起来。“你没事吧?”
足球队员急匆匆地跑过来向我们道歉,我说着没事,把球还给他们。黑发美术生仍然担忧地看着我,而我在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刹那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黑发自肩波折,端庄和娇美在她的眼底水乳交融,带着并不讨人厌的淡漠和清冷——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在记忆里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脸。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震撼的一张脸呢,即使到了冰凉的解剖台上我也不可能认错的。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聊了几次天,不知怎么的就慢慢成了好友。我不是那种擅长社交朋友很多的人(大概这点还比较符合你们对我的印象,开玩笑的),但我们很合得来。她确实是艺术生,读的插画系,在我背书做实验的时候她在画板上勾线上色。一个学期后她因病休学,我希望她安心养病不想打扰她,我们就逐渐不聊天了。我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她,我怎么都想不到再见到她会是在解剖台上。
我想起之前听同学说,艺术系有个学生死于慢性疾病,家人按照她临终前的要求把遗体捐给了学校医学院。“真是很善良的人……没准我们碰到的大体老师里就有她呢。”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实在不该把这个消息往我的朋友身上联想,这简直是在诅咒她。我越发渴望再见到她,或者发个消息给我也好,至少告诉我她还好好地活着,以洗去我诅咒般的念头;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念头变成了现实,我的朋友正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
她闭着双眼,她的皮肤已在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下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青紫色,但她的五官仍然那样端庄精致,皮肤的质地也仍然吹弹可破,完全无损她生前的美丽。我沉默地站在解剖台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正视我的朋友、我的大体老师、我的解剖实验对象,我不得不在她完美的遗体上划下刀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心软了?然而我没有,在同组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呆站了一分钟之后,我最终还是在她的皮肤上划下了解剖刀。在之前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我早已能够闭着眼睛找到所有人体器官的位置。我们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解剖实习。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写诗,写了一首很长也很烂的诗,然后又把那些诗句划掉,最后只留下寥寥几句,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诗,大概就和你画画一样。我在医学院的成绩挺不错,教授都建议我将来去做基础研究或者去临床一线工作,就像大多数医学生希望的那样;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按理说,我似乎应该从此发奋图强发誓成为好医生治病救人,或者在亲手解剖自己朋友遗体的经历之后留下心理阴影,但我都没有。只是......怎么说呢,这件事改变了我很多思考的方向和关注点。我甚至考虑过转去哲学系之类的专业,我去旁听了几个月他们的课,最后还是放弃了。虽然我希望解答自己的疑惑,至少得到一点启发,但我果然还是没法学那种东西。我平静地读完了后面几年的医学课程,但当我站在毕业的岔路口的时候,我还是放弃了去医院工作,拿着刚考出来的教师资格证来做了高中老师。
这大概就是我身上最值得一提的故事之一了,对我这样在教育体制下普通地培养出来的人来说。我把几首自己感觉稍微强一点的诗附在后面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别笑我啊,我对自己那点可怜的艺术细胞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我的信、我的诗、我说的话能让你轻松一点、开心一点,那就是我作为老师最荣幸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话,多和班里同学交朋友,多和他们或者我聊聊天吧,聊你画的东西、看到的东西、想到的东西都可以。人大概都是需要出口的,多依赖一下你信任的人吧。我感觉你在班里还挺受欢迎的?毕竟你的性格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你真的是很可爱的人嘛。
P.S.我还不太习惯天天被叫成八意老师呢……这称呼挺见外的。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永琳老师:
上次您说让我不要用那么见外的称呼叫您,所以我就叫您永琳老师了。抱歉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您第二次写信,我也在在学校里告诉您了,我几月一直在没命地练板绘,没能抽出时间好好给您写信......希望您不要讨厌我。
您居然是个业余诗人,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质疑您的才能和爱好的意思,只是谁能料到一个高中化学老师会是个诗人呢。我读了您的俳句和现代诗,您的文字……很克制,像是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夹着白色和生命的奶黄色,在雨和烟火气里滚一遭,醇厚又温柔。世上的非人为因素太多了,就说画画吧,我想我的努力和积累都远还没达到谈天赋的水平,但总有人能画得比我更轻松,他们花的时间比我少、画出的作品却还是我望尘莫及的;同样,在别人眼里,我可能也会扮演这样的角色。是天赋还是运气,鬼才知道。我也不在意这些事,不用担心我。我不在意我有没有天赋,我画画只是因为懦弱,是因为我需要,就算我画得比现在还差劲一万倍,我也会拼命画下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我想我画不出别人的作品,而无论是多高超的画家也创作不出我的作品,我喜欢您的诗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您是不可复制的。
这看起来大概和废话一样。您的诗和您本人当然都独一无二,您的坚定和温柔同样独一无二。上次在画室里和妖梦一起边画练习边聊天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会和“学校里那个教化学的八意老师"这么接近。我想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您就是这样的人吧,在我们逐渐意识到您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之后。就说我吧,您已经给我的生命堆砌起了无数个温柔的瞬间。这是真心话,但您听多了肯定又会说我在奉承您,所以我不说了。
说真的,您描述的您大学时代的那位朋友总是让我想到妹红老师给我介绍的插画老师。没有别的意思,您的故事很沉重,让人很难不动容,我也不希望我的插画老师遭遇同样的疾病,只是您描述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完美容貌……让我无法避免地想到她。她叫蓬莱山辉夜,妹红在画室里把我介绍给她,不过她们看上去关系不太好,在交代了今天由辉夜老师来给我上课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对辉夜的玩笑话报以愤怒的瞪视。
除了喜欢开恶趣味玩笑之外,我感觉辉夜还是个挺好相处的人。我给她看了我之前自己画的东西,本以为她会让我从基础临摹之类的练起,她却要求我继续画高完成度的场景和人物大图,把每一步的步骤图都给她看,以此来指导我修改。“反正人体啊透视啊这些东西你本来就一直在画室里练。”她自己也画,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既不休息也不吃饭。平时的她和画画的她几乎是两个人,一个是娴静的大和抚子,一个是全情投入、状若疯狂的魔鬼。妹红说她“在有关画画的事上都不管不顾自说自话”,我起先还不怎么相信,毕竟对我来说在美术上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直到昨天她把一本画展的宣传册扔在我桌上,把首页指给我看。毫无疑问,那上面是一幅几近完美的杰作。“你知道画出这幅画的那家伙今年多大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这家伙是我和妹红大学的学姐,叫绵月丰姬,比我们大两届,今年刚满二十五。”
我把宣传册拿起来仔细欣赏那幅作品,那宏大的色彩和精致的笔触越看越完美。“那还真年轻……也真厉害。”
辉夜敲了敲桌子。“我可不希望你只会来这么一句感慨。你听清楚了:五年之后,请你画成这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算是明白辉夜为什么把宣传册拿来给我看了,如果五年之后我真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那我也很乐意;只不过,我肯定做不到了。“辉夜老师,我已经没有五年了。”
她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丢人的话。我接了下去:“不是因为我没自信,而是我真的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我有纳米机械排异,没法活过二十岁,辉夜老师,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她沉默了半分钟,在尴尬的寂静中重新开口。“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实在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你。”
“没关系,我知道辉夜老师你也是好意。”
“但我确实相信你可以画到这样的水平,希望你相信我,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无论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会劝你试试看。我没法让天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我不是天才。”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但我也愿意试一试。我也有一幅非常非常想去画,却还无从下笔的画。”
关于那幅画,永琳老师,我能感觉到它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盘旋,但每当我想打个草稿、试着把它落到纸上的时候。它又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就像是一捧极速蒸发的水或者转瞬即逝的光。不知道您写诗的时候会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也这么和辉夜说了。“啊,没关系,这很正常,还有一生只有一次的作品什么的,大家都会有创作一幅这种东西的念头,不用担心。总之,你是想要继续画画和进步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继续努力吧。”
回到家之后,动笔给您写信之前,我都在看那本宣传册。我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生病的事,他们态度的转变总让我觉得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才会得到一点可怜的宽容,和我父母一样。在我被确诊之前,我就一直在向他们倾诉说我害怕纳米机械,他们就会责骂我幼稚、任性,十四岁的时候我是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施压下才接受了植入的。在确诊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大概他们也意识到既然我活不过二十岁,那我永远也没法像他们理想中那样成器了,还不如对我宽容一点,放在之前,他们绝不会放任我画画的。我猜或许他们也对我有一点愧疚吧。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任何错,错的是我,您告诉我不要过度自责,生病也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明白啊,老师,这简直就像自杀而死的人死后所有人都开始爱他一样。
您说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起来,迟早会有改变的,您说难过就睡一觉吧,看看明天会不会有几个瞬间觉得阳光很好。您一直在这样给我展示希望。我想您也确实是对的吧,起码我愿意先相信。唉,我都觉得自己真麻烦。要是我没这么敏感,真不知道我是会活得更轻松还是更困难。我还不如继续和您聊画画的事呢。老实说,看着绵月丰姬的作品,我还是感觉遥不可及,没有那种抓住铅笔一样的实感。永琳老师,请允许我说一句任性的话。如果将来的哪一天,我终于完成了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甚至参加了画展,被装裱起来挂在金碧辉煌的展馆里,您愿意来看吗,您会喜欢我的作品吗?您会……喜欢我这个画家吗?
永琳老师:
我在给您写一封暂时不会给您看的信。现在是高一第一学期末,或许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我才会把这封很长的信写完,我会写整整三年,然后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向您倾诉了,但现在我要倾诉的事情又是不能亲口向您说的。这种情感让我太茫然了,它是那样离经叛道又那样诱人,当您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当我刚开始察觉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您,想看见您的脸,想要您对我说话、对我笑。我还没能遏制它,但我惊恐地发现即使在学校里、在班级里、在人群里,我的眼睛都已经没法从您身上移开了。就连画画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您的脸,在您温和的目光里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我想我喜欢您。
我现在几乎不敢直视您的眼睛,您温柔而坦荡的眼睛,注视着我,某一刻暧昧得几乎像恋爱,即使我知道那不可能。您只是关心我而已,我只是个会让您担心的小孩子而已,您怎么会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呢,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把目光落在一场不可能的师生同性恋爱上呢。我的心跳好像是在告诉您,我已经喜欢上您了,但我又不可能逃离。我需要镇定剂,您又总是把针筒递过来的人。
任性的时候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您的目光不止温柔地停留在我身上,不喜欢您笑着去和别人搭话,不喜欢您笑着去给别的同学讲题、和别的老师聊天。但就像就像故意去按手指上划破的伤口,在并不剧烈的疼痛中获得莫名的快感和宽慰。奇怪的是我又不会因此有负面情绪,只是感到慌张和茫然。
我不擅长安慰自己,在困扰的时候我就去画画。我不敢画人物,我落笔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您,就算是画场景甚至随手涂画,我都没法摆脱您的气息和身影,您在调开的颜料无声的光合里,在我无力而慌乱的笔触中,无处不在,无时或缺,就像我的画笔并不是在追逐您,而是在扒开我自己的皮一般。即使没有这层模模糊糊的感情,我也没法坦然面对您,永琳老师。我感觉自己在依赖您,在广义上和狭义上都喜欢您,但您身上的那种包裹着温柔的正确又一直在刺痛我,您知道您既没有办法改变我的想法,也不能迁就我的任性,您甚至没法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总会以爱和善意来相互禁锢和伤害,上次您和我的谈心的时候我问您这个问题,您只能告诉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您只能继续告诉我,再等一等,再试一试,别想那么多了,多关注眼下能让己幸福的事情。太混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明白啊,老师,我什么都不明白。我连自己想画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前面等着我,而我拿起画笔的每一刻都是在追逐它的路上奔跑。
……
永琳老师:
时间过得真快啊。今天我在家里翻出了您第一次给我写的信,我放在文件夹里的,还平整得像刚从您手上接过来的一样。我竟然已经快上高三了,距离您成为我的班主任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回想这两年里我给您写的信,还有刚刚过去的圣诞节,您陪我一起去看了画展,感觉还如像在梦里一样,幸福得陌生,轻飘得没有实感。
您还记得高一刚开学没多久那段时间的事吗?开学那天您让我们作自我介绍,我……没有期待在高中交到什么朋友,也不想和新同学说话,就随便敷衍了两句。课后我被您喊去办公室“谈谈心”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刚开学就碰上麻烦了。结果我在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都是您在努力找话题,像提前录好音的留声机,我还以为您要把您从小到大碰上的、能逗我笑得的事情一股脑地全丢给我,从高中偷偷做危险实验炸了集气瓶到大学的时候被大雪关在宿舍楼里。我本来想硬着头皮撑过一顿说教就是了,谁知道您为了让我开口和您说话居然开始讲您的那些糗事。现在想想,我开始感到您是值得信任的老师大概就是那天吧。
不知道您当时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过渡吃时间吃得很贪婪,狮子大开口,时长需要数月或半年。您找我“谈谈心”会带几颗糖给我,刚开始我还不太愿意接,其实真的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而已。您对我太温柔了,我有点猝不及防。您似乎怎么样都不生气,一直都在包容我,会回我的每一条消息,这种安全感就已经够留住我了。您是第一个因为要开会没时间给我讲题专门跑过来跟我道歉的老师,也是第一个陪我写作业或者画画到凌晨,我画完了就告诉您您又劝我去睡觉的朋友。您让是我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可以难过、可以哭、可以休息,听我碎碎念又不嫌我烦的树洞。您坚定地肯定过我,安慰过我,跟我们开玩笑,看见我们会笑着主动挥挥手。能让我留住的事情不太多,您已经是其中一个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厚起脸皮就开始给您写信了吧,虽然和邀请您在平安夜和我一起去看画展比起来,那时候的我简直称得上是谨小慎微。
我没想到您会答应我一起去看画展,收到您消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好高兴。虽然那天下雨了,但美术馆外面那片商业区还是那么喧闹,那些成串的彩灯在雨水里像是一片闪烁的色块,还有好多穿着雨衣的人围着那棵巨型圣诞树,还有那辆撑着雨篷的游行花车,那些歌舞演员在雨篷下面载歌载舞,吵吵嚷嚷地经过街头——某种意味上真让人敬佩。那些大商场仍然不遗余力地在广播里滚动播放着圣诞促销的消息,披着雨衣的人在门口排起长队,要不是美术馆在外墙上播放巨幅幻灯片,我大概真得迷路了。您说您是开车来的,路上堵车堵得够呛,我徒步走过来也挺挤的,不过我也不讨厌这种圣诞节气氛。
走进画展的时候我还有点紧张呢,听妹红老师说每幅参展的画作旁边就放了本留言簿,观众可以随意留下自己的感想。我倒不是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您会不会喜欢我的画,我既期待又害怕,有种大考查分之前的感觉。还有,我之前没告诉过您,其实辉夜老师已经两个月没来过画室了。她本来就非常忙,这次大概是又临危受命接了很多临时的工作,不过两个月前她和我打了个赌。我要用这两个月的时间竭尽全力独立创作出一幅杰作,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并经由画室推荐参加画展。她会去画展上看我的作品,如果能让她认可,她就会向她的母校,那所国外的美术学院推荐我,也就是说,她会帮助我到那所美院去留学。所以当我们走到我那幅画前的时候,我才会不知所措得像个孩子一样。
如果说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是金子的话,这副参展的画大概就是炼金的副产品。我画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实验装置前,在装置里……我画了一颗开满鲜花的行星,被一个藤蔓组成的行星环环绕着。画上那些玫瑰、蔷薇、雏菊和紫藤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画些什么,简直就像一去不返的时间释放出的短暂而华美的光辉。无论如何,如果这是一部电影,这副画就是现在的我能为它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角色了。“真厉害。”您说。“真是了不起。”
您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我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抱住您,虽然事实上我只是紧紧抓住了您的手。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能不能画出更棒的画、能不能去留学都不重要了——虽然这还是不可能的啦,我不可能放弃那些的——但您喜欢我的画,在那个刹那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的画、我的青春是以暗示、欲言又止的话语写成的,就像是空旷的半空中落下的雨,而在短暂放晴的空隙,又会插入意料之外的波澜,沉默的破折号和喜悦的感叹号,都是真的好梦不醒。直到您问我“你怎么啦”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打开旁边那本留言簿,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我翻到第二页,看到一行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字,那字迹我很熟悉,和辉夜完成作品之后在右下角留下落款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想你成功了。”
昨天我去画室的时候,辉夜不在,妖梦在埋头画画。我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妖梦看上去比我还高兴,她半开玩笑地说:“辉夜老师已经推荐过你了,下学期你大概就得出国了,等你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们啊——她还和我说了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说的话,她说再过几年,我们将仰望你,而你将是我们追逐的天才。”
铃仙:
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你的那幅画……真的是杰作。我实在是不了解美术,但那种惊人的张力确实震撼人心。你的热情真的让我都羡慕,或许有很多人都羡慕吧,有这么一件认定了热爱的事情。出国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啊,希望你能承认自己的优秀,希望你坚持你热爱的东西,别浪费你的才能。我始终相信你值得你想要的光。
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虽然你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纳米机械排异已经被科学家战胜了,你可以免费接受一次手术,从此摆脱这种排异症状,和其他人一样安全地植入纳米机械。不过目前的说法是手术会影响小部分左脑功能,接受实验的病人中有好几位表现出了在艺术领域不同程度的创造力衰退,我把有关这项研究的那篇已经完美结题的论文拍照发给你了,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读读看。
或许你还需要再考虑一阵,别太着急,虽然下学期你就得出国去了,但考虑这件事你还有很多时间。不过,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如果是我的话,我大概会选择接受手术,并承担这种风险。我相信只要健康地活着,就仍然可以不断地创作下去。这么说是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健康地活下去,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听上去很荒谬,但都千真万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大学时代失去的那个朋友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叫蓬莱山辉夜。
她并不是死于慢性病。她和你一样,铃仙,她有纳米机械排异,她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几乎每天都熬夜画画,一幅作品没完成就坚决不休息,甚至能连续几天废寝忘食。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却恨不得把画画的时间延长十倍。作为医学生,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帮不上她,我只能劝她好好休息,给她带面包、半强迫地让她吃下去。在她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我点了蛋糕敲开她那间单人宿舍的门,她像失了神一样坐在墙角,身边堆满画具,“永琳,”她说,“永琳,你知道我为什么画画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我很确定你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
她嗤笑了一声。“吃东西?休息?对我来说这些事连空气都不是。永琳,你不是学医的吗,应该比我更明白吧,我们的生命就和玻璃一样脆弱,随时随地都可能摔碎,又和针一样轻,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么轻,没人会在乎。谁在乎这种事?对我来说唯一的重要的事,就是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应该把什么东西放进这个脆弱的容器里。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会以为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我甚至确信自己能够得到美妙的余生……”
我听着她支离破碎的话语,除了像个一个撒谎的孩子一样在嘴里塞满不存在的针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些本来距离我那么遥远的痛苦,如此贴近我身边。我早就知道和她成为朋友会是怎样的后果,我只能看着美丽的瓷器一样在我面前碎裂,在痛苦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天使会降临我们身边。
留言簿上的话是我写的,铃仙。不会是辉夜的。我没法自诩比你更了解辉夜,但我至少比你更早认识她,甚至亲手解剖过她的遗体。正因如此,在亲眼见到之前,我难以置信竟然有一个和她几乎完全相同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没有告诉你,平安夜那天,在你来之前,我先进了一次展馆,看到了你的那幅画,还有辉夜——蓬莱山辉夜,她正站在那幅画前面,微笑着端详你的画,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跳了一拍,这画面简直和你的作品一样震撼。只要我走上前去和她说话,我就能确认她究竟是死而复生的辉夜还是极其相似的另一个人,但我就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没法挪动步子。我就那样看着她,五分钟后她就离开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碰过展台前摆着的那本留言簿。她离开之后,我走上去,在留言簿上写了那几句话,我不懂艺术,但都是我的真情实感。我确信她来看了你的画,并给了你出去留学的机会,但她没有在那本留言簿上留下一个字。
我还记得镌刻进我灵魂的那一天,在我解剖完她遗体的时候,我抬起头,灯光从我头顶落下,就像是某种可能从未存在过的罪行得到了宽恕,我全身僵硬,已经麻木地几乎感觉不到福尔马林的气味。在无数个从梦里惊醒的晚上,我都会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刻,想起辉夜,想起我戴着蓝色手套的手,除了解剖刀以外我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我那么想帮助你,铃仙,我没有把你当作我记忆里那位辉夜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重要的学生,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无法坐视不管。至少,我希望你真的能度过幸福的余生现在治愈纳米机械排异的机会留在我们眼前,辉夜没能见到,而你见到了。我知道你有多厌恶纳米机械,和它所代表的东西,厌恶所有被强加在你身上的东西,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铃仙。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高中化学老师,我真的很想帮你,但很多事我或许永远都无力改变。我甚至没法告诉你答案。我只能尽我所能支持你、帮助你,我希望你活下去,铃仙,我希望你幸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阻止你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说了,我始终相信你值得最灿烂的光。
八意老师:
我是因为想好好感谢您两年来的照顾,还有祝您新年快乐,所以给您写这封信的。下学期我就得出国去留学了,还得做那个治疗纳米机械排异的手术,要是运气不好真的出现了创造力衰退的副作用,就得花更多时间来练习,大概也没时间回来看您了。真的很舍不得您,似乎也有点对不起您,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最后我想把这些想法和心意告诉您,同时和您好好告别。
您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给您写了两封信,但只看这一封就够了,我对您所有的感谢都在这里了。请您别去看第二封信,那封信通篇都是毫无价值的胡言乱语,只是……我需要亲手把它送给您,不必在意,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直接扔掉它吧。
我真的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我妈妈一直和我说除了父母不会有人真心对你好,我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别人对我越好我会觉得越不好意思,虽然您说别人也是心甘情愿被我麻烦的。我觉得我两年来给您添的麻烦能绕学校操场一圈。我愿意相信您是真心想帮我的,所以我不想让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真的让我好多了。所以我也不想天天请假,不想学得这么难过,不想老是来找您说难过的事,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真的很努力了。如果不是难受得受不了我也不会来找您,毕竟您真是肉眼可见的忙。我到底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说世界像泪水山谷,但是您真的很宽容又很温柔。我知道您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可是我对自己很麻烦还是有认识的,您是老师嘛,就算想甩掉我也甩不掉吧。很抱歉两年来让您那么操心。谢谢您带给我的温暖。您看,您总是说我没什么好对不起您的,也没什么好谢您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您。
我讨厌的东西好多,比如我讨厌纳米机械,讨厌正确,讨厌心理咨询师那种虚伪的样子,讨厌那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说法,讨厌不得不做的事。但至少我不讨厌明天的太阳了。我喜欢我们班级,喜欢语文课美术课化学课,比以前好多了,我喜欢我们班的同学,我喜欢您。谢谢您听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胡话,安慰我,陪我说话,给我补请假错过的课,半夜回我任性的消息,让我开心,送我棒棒糖,陪找去医务室,夸我画画好看(虽然这好像是无中生有),从来不怪我或者嫌弃我,对我那么宽容和耐心,告诉我别想那么多,告诉我别自责别担心,别害怕。您做我的老师我真的好开心。我考到这个学校来、被分进这个班级和认识您都好幸运。今天的体育考试我最后大概也许还是及格了,虽然考完以后头晕得想吐,然后就被妖梦拉去看魔理沙和灵梦一边互怼垃圾话一边打羽毛球,谁能想到这已经我们一起上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了呢。我告诉她们下学期我就要转走了,她们既惊讶又难过,我也不好受,但我说遇到她们我很开心,这两年相处的时光都是美好的回忆,魔理沙原本嘴一张正准备哭,听我说完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拉着我们放学去吃关东煮。真是越想越舍不得……我也挺没出息的。
如果我精神再好一点,冬天的寒风客气一点,不要冻得我写字都僵硬,这封信大概会更好看一点。但我应该已经把想和您说的话都说完了。高一的暑假,语文作业要求写随笔,我写了句“无论我画下的东西是不是一个十五岁学生的白日梦,是不是一文不值、充满了矫揉造作,它们都是我,既然如此我应该为它们而骄傲。”现在好像仍然是这样。虽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您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好老师、我最好的朋友,是很有趣、很可爱的人,谢谢您做我的老师,谢谢您两年来对我的照顾和陪伴,谢谢您出现在我生命里。再见啦,永琳老师。再次祝您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永琳老师:
……
我最终决定还是把这封情书一样的信在这个新年给您。两年,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写下您的名字到此时此刻,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真是一封长得离谱的信。那时候我还想着要写整整三年呢,那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两年之后我就得和您告别了。现在是高二第二学期末,12月30日晚上十点,明天我就会把这封信塞进信封里交给您。
要是您真的看到这里了,那您大概也明白我没能亲口告诉您的感情了。真是……这么说还真害羞。我还是希望您别看这封信啊,即使我的感情没让您感到恶心,接下来的内容也是不会让您高兴的。
我撒谎了,老师。对不起。我想让您安心,所以在第一封信里对您撒谎了,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那个手术。我思考了很久,或许是我任性吧,老师。创造力衰退对我来说比地狱还煎熬,而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的纳米机械比魔鬼还要恐怖。我真的对您撒了一个很无耻的谎,要是没了创造力,怎么可能通过大量训练重新找回来?您还记得我向您提过的那个画家,辉夜老师的学姐绵月丰姬吗?辉夜告诉我她同样患有纳米机械排异,并且自愿报名参加了那个实验,接受手术之后,她的创造力急剧衰退,我看了她最终的作品,徒留高超的画技,但已经完全失去了新意和震撼人心的力量,曾经她笔下那种让人难忘的张力已经完全不见了,她的作品就像是一个AI计算着黄金比例生成的东西,完美无缺,却没有任何温度。
整个晚上我都在看您发给我的论文,还有她最近的那几张作品,越看越害怕。我当然也有留恋的事,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朋友还有您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我们原本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但现在有了改变的机会,我却在犹豫,因为我的自私和懦弱。您能明白吗,如果要以我那点本就可怜的创造力为代价,让我戴上纳米机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那我宁愿干脆利落地死掉。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像花瓣那样一分为二,一瓣给我的父母和您,让你们相信我好好地活着,一瓣给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从头到尾就不是我选择了美术作为慰藉,我有什么资格去选择艺术呢?艺术温柔而残忍,她向我露出冰山一角,我就该戴恩戴德了,我所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为她奋不顾身,我从头到尾就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可供选择。一想到我将不得不选择画画以外的事作为职业,生活在无处不在的枷锁下,我就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想跪下来乞求上帝,求他发发慈悲让我在二十岁死去。我做不到,永琳老师,我真的做不到。
请您不要对我感到愧疚和后悔。我不认为您把我当作了辉夜老师的替身,我相信您对我倾注的善意独一无二,您也不必回应我的感情,我不觉得我需要什么正确的恋爱,我真的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辉夜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重要的是您陪过我,您帮助过我,您和我的朋友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的青春没有彻底沦为对压抑和痛苦的回忆,这能让我暂时把所有的事都忘掉,让我短暂地沉浸在被拯救的感觉中,这就够了。
请您不要记得我。不要记得我曾经是您的学生,不要记得我曾经抓着您的袖子哭,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开玩笑,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说过那么多话,不要记得我最后做了什么,我不需要被人记住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明,死去元知万事空,我不在乎这些事情。请您不要愧疚,不要难过,不要放弃帮助您之后的学生。反正我喜欢您大概也只是因为您满足了我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害怕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帮助别人,请您继续做您自己,向遇到困难的学生伸出援手,我作出的选择是我认真考虑的结果。此外,我还想告诉您,在您面前和在背后掉了那么多眼泪,可能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因为痛苦和悲伤,剩下百分之六十都是因为我感到了巨大而陌生的幸福和温暖,还有甜蜜,痛苦,哀愁,年轻,刻骨,清凉,爱恋,孤独,燥热,皮肤,流动的光影,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我一定会记住您曾经让我觉得被拯救,您对我倾注的一切和我己的挣扎都不是徒劳,曾经有阳光温暖地倾泻在我身上。如果这些让您痛苦的话,那就请您全都忘掉好了。就像我上面说的一样。请您忘掉我,请您不要记得我。
谢谢您。
我喜欢您。
请您别愧疚。我只是想认真地谢谢您。
如果您能喜欢我就好了。
您做我的老师就够了。
如果您不止是我的老师就好了。
请您忘掉我。
如果您不要忘掉我就好了。我不在乎死后的事,但我想要您记得我,记得我这样活过,记得我这样在您身边待过。
铃仙: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在给你写最后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没多久就是新年了,我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一样坐在阳台上,外面很喧闹,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年,等待着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相互拥抱、欢庆新年。
我读了你所有的信。我怎么可能不读你的第二封信呢,我还不至于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我不明白啊,铃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无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我的正确,如果我不是老师,如果我不是如此无能,我能不能改变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几乎想要跪下来乞求辉夜,如果真的是她起死回生,她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给你第二次生命。有没有人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已经尽到了我的全力,为什么我仍然如此愧疚,为什么仍然在克制不住地流泪呢,为什么那些愧疚反而让我空荡荡的心充盈起来,好似心口涌出鲜血的人呢。
我紧紧地攥着那天在美术馆拿的宣传册,上面印着你的画,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瓷砖上,窗外的城市和街道遥远得像天涯海角,而你的作品在黑暗中却仍然熠熠生辉。我怎么可能忘掉你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我真的带给了你、带给了辉夜短暂的帮助,即使除了纳米机械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它们最终也能被你战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梦,我们的生命远比我们想的更坚韧、更沉重,那一个世界会温柔地拥抱你,你的名字一定会比你挣扎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你将永远是最自由的飞鸟。在我们的身上自始至终都燃烧着那种渴望,渴望神、渴望诗,渴望梦境、疯狂和未知的危险,渴望那种稚嫩的疯狂,就像伸手去捉飘忽不定的水母。我们的故事从九月开始,在圣诞迎来最滚烫的刹那,在新年的钟声里画下句号,而我从来,从来,都没和你见过面。
1(转译记录)
或许你无法想象,每一个清晨睁开双眼,望向明镜一般的光洁的天花板并不是我一天倒计时的开始,实际上白天的所有时间都令我难以忍耐,时钟指针响声下的每一分钟都像是脊背上有蚂蚁在啃咬。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夜晚降临,那时我可以躺在我白色的床上,观赏房间的蓝白的灯带一片一片熄灭——独属于我的晚霞。感受着慢慢变得漆黑的房间,我注视着自己一寸一寸融入那片黑暗中。
然后我从梦中醒来。
我认为自己穿着像是一个真正的邮递员——深绿色的短袖外套和看起来已经磨损的水洗牛仔裤子,戴着一顶像零食罐倒扣在头顶、略显滑稽的邮递员帽子。不过我从未在梦中低头寻找自己袖口的金属扣和被墙蹭得黑一片白一片的裤脚,也从未照过镜子,但我的感觉告诉我这是我的样子。
睁开眼睛,一个森林环绕着我。我的脚下仿佛有一块岛屿,而那些绿意是汪洋。我睁开眼睛,仿佛电脑缓慢地开机,每个零件蒸腾着开始运转。我看向右边,那个小巧的邮箱一如既往存在于岛屿上。它外漆的鹅黄有别于梦境所有的颜色,让人想到爱或是毛茸茸的小鸡仔。它伫立在这片草丛上。
“啾啾,啾啾”那是邮箱上娇小白色的机械鸟提示我来了一封邮件。那声音比起真正的鸟还差很多,但在这空旷无物的森林中,听到也算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我弯曲每一个指节,轻轻地打开这个信箱,尝试着不让那声金属的吱呀声吵醒安静卧在黑色空间中薄薄的一封明信片。
我缓缓拿起它。这是一张浅蓝色的纸。背面印着一朵白色的栀子花,正面反面都没有写一个字。我抚摸着略显粗糙的纸面,将它放在我的心脏处。
我看见了她。
2(转译记录)
忘记了告诉你们,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一个邮递员,沉睡的人们是我的信件,我将这些柔软的人们送入梦境。
我看见了那个沉睡着的男孩的轮廓,他握着鼠标睡倒在还未息屏的电脑旁。我总是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但只要我站在他们的床边,将那张明信片偷偷摸摸地塞到他们的枕下。沉睡的人们开始扭动嘟囔,打呼噜的人突然停下,那张明信片隔着软乎乎的枕头把他们拉入深渊一样的梦境。
但这还不够,好奇心作祟,我总是会偷看这些信件的内容,只要我在送出它们前,把那纸片贴在我的心窝上,我便能先睹为快。
那个男孩坐在喧嚣夏日的教室里,刺眼的阳光在桌角反射,梦是轰隆而纷杂的。 他低头望向自己空白的试卷,老师站在黑板后伺机而动。身旁同学的桌角与地面的声音、笔芯的摩擦的声音、翻试卷的声音、他人的呼吸声与自己的呼吸声在此变得尤为刺耳。
他绞尽脑汁,全身都在用力,座椅随着他紧绷的身体抖动着。可是梦中的时间犹如生日贺卡上的机关,转动时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马达发出重复刺耳的声音,卡壳时怎么拍打都没有反应……时间的转瞬即逝,单调的重复了几十万次的下课铃如期而至。
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一定被困在这个梦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了吧,如同一个青春的影子粘在他的一生每一个惊醒的清晨。我看着椅子上禁闭双眼的男孩额头上落下的汗珠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将那张明信片压在鼠标下面,闭上眼睛回到了梦中。
我突然想起上周的那个和青春有关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开始偷看“信件”的内容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乌黑的头发紧贴着湿润未干的米色枕套,我对着那张灰色的明信片上印出的紫色风信子发起呆。鬼使神差之下,我将它环住贴紧了我的胸口——
黑发男人和女人坐在一起喝酒。明明已经说再见了,却聚在一起对着酒馆的烤鸡肉发呆,一起仰头痛饮啤酒。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子的门口,却忘记钥匙在哪。翻遍了所有口袋,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尴尬地看向女人,似乎在期盼她能解救他。女人却只顾着继续喝酒,丝毫不在意男人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板,这还有房间吗?”男人看向头发和胡须一样光溜的老板。
老板摇了摇头,放下洗碗巾,随手指向对面的房间:“那间房间有两张床,如果里面另外一个房客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救急一个晚上。”
男人看着桌上醉入梦中的女人,留恋不舍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或许这对于拥有过爱的人来讲这是一个婉转的故事,但它对于我,像是一个从未体验过感情的人硬被塞进了多愁善感的躯体中一样怪异。那确实是一个奇妙的体验,我不再只是一个执行任务的邮递员,我成了一个偷窃秘密梦境的小偷,每一个晚上徜徉在一串又一串梦境中无法自拔。
3(转译记录)
我又一次陷入沉睡,但这次是被迫的。
昏沉中博士们围绕着手术台上的我议论纷纷,但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给我注射一些药物,直至我终于昏过去了。
于是我又一次醒来。站在鹅黄的邮箱边,等待新的信件。距离第一次一次偷窥“信件”已经过了数不清的日期了。到达我手中的信件像雪花一样多,它们好像都是些痛苦悲伤的梦。我不明白,在世界上生存的人都那么辛苦吗?还是他们只是把痛苦留到梦里,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喘上一口气呢?
“啾啾”
没有心情辨别颜色和材质,我下意识拿起明信片贴上胸口,却没有意识到一切有些不妙,一下被拉入梦中。
小小的女孩淹没在一堆亲戚中,她看着妈妈被那些奇怪的医生带去,她呆站在人山人海的医院,一回头,一个认识的人都不见了。她随着人群在各个科室流转,突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鳄鱼医生握住了她的手臂,女孩喊着妈妈,用力挣扎着,眼看就要脱离医生时,四五个戴着面具的人围住了她。
鳄鱼指着她的脸吼道:“就是他,快抓回去!”接着,无数个人扑上来,她被拖走了,只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和门口标牌上刻的字——精神科。
一瓶又一瓶药灌进了她的身体里……
博士A (电话)
嘟嘟嘟
“天哪!啊啊啊啊啊啊小吴我终于破解了一点点他们的大脑皮层发射信号转译的文字”
“在实验室待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一点成果了!”
“好,我马上发邮件给你!这是他们两最新的转译,旧的记录我还需要慢慢调整设备才能够发表出来!”
4
我真的是邮递员吗(怀疑)
我有点不想再送信给这些人了
但是一封又一封信送到我手上,我又拆开
像一个滚轮一样
我被迫读到了最后一封
把好多人交织在一起的信
两个修改过基因的缺陷人被宣告脑死亡
身体将被机器维持生存状态作为研究对象
它的收件人是曾经收到过邮件的所有人
一个女孩手握着冰冷的哥哥
作者:米琪雅
标题:青莱二三事
写得非常痛苦的一个月,第一次出现最后的成文和初始设想的大纲完全不搭噶的情况,甚至最后关键词也改了,一开始兴高采烈是要挑战绿豆糕的,结果搜集素材的时候发现我最喜欢吃的那个不是绿豆糕是绿豆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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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容慧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原本凉沁沁的那一层,被她捂得反出热气。她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另一只手去够不远处的手机,看到屏幕上通知闪过5个未接来电,眉毛就堆了起来。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但终于还是不想让妈妈担心,在手机九宫格上高速打字,片刻,除了和父母通话之外别无他用,一周看一次的“一家亲”群弹跳对话框:我在汪姨这,信号不好。
於容慧用力地倒回凉席上,努力抻长自己的手手脚脚,像伸懒腰的猫一样发出舒适的声音。睡了多久?她想,好像有点肚子饿了。
汪姨接到久未联系的晚辈电话时一点错愕或者生疏都没有,仿佛容慧升学离开之后的六年光阴都没有流逝,她还是在和汪蕙仙手拉手等校车的小女孩,而小女孩只是和父母闹了别扭要来家里小住几天。隔着手机听到熟悉的爽利嗓音,汪姨的形象立刻就在脑中活了过来,於容慧都能想见汪姨有点嫌弃的眼神,一边数落到“多大人了还离家出走”,一边说“钥匙在老地方自己去拿”。
进门的时候看到门毡丢了张通知,眼睛高速识别纸上几个关键字,“夜晚”、“间歇”、“停电”,她拧着钥匙,侧头感受湿热空气与拂面凉风的两相对抗,感觉这种温度晚上只盖博毛巾被睡凉席,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欣然推开门,把这件事丢到脑后。
在熟悉的房间里一闭眼,再一睁眼已是现在。她去盥洗室洗了洗脸,开始想,怎么一回来就睡得这么厉害,果然还是要怪蕙仙养的蘑菇。
汪蕙仙在十岁那年拿回来一截枕木,说要种蘑菇,於容慧兴致勃勃地跟着观测了一周生长状态,对一夜过后那爆炸似的蓬勃生长的菌子印象极深,它们极繁极盛之后,会散发让人咳嗽的孢子,两个十岁的小女孩一边咳咳咳一边把肥厚的菌伞掐下来,美滋滋地交给汪姨过油炒了吃,那一餐是於容慧记忆里最好吃的一顿蘑菇。只是从那以后她就疑心那蘑菇的孢子在这座宅邸施了魔法,她后来每次来,总是感到从鼻腔开始微痒,想打喷嚏又打不出,随后这股痒慢慢散到脑仁的某个位置,再然后她就会困意上涌,在身心放松的状态下沉沉睡去。
夕阳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有细细的粉尘在光下的空气里恣意游动,於容慧把手伸过去,那些疑似孢子的颗粒慌慌张张地逃跑了,只留下她拖得极长的指节的影子。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从青莱搬走后,汪姨过了两三年也去了外地打拼,只偶尔回来旧宅见见故旧亲友。於容慧想,蕙真现在也该上高中了吧,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她还是个丁点大的小人,现在一转眼也长大了。
想到这里依然觉得脑袋晕晕,好像有什么该被注意的事情遗忘了,於容慧决定把自己的迷糊一律归咎给来之前和父母的争执以及对老家的亲切怀念。她想到晚上会停电,决定趁还有阳光出去走走。
汪宅位置很好,房后是青莱山,有一条蜿蜒清浅的溪水从山顶引下来,正好能顺着路走到山脚下去,校车以前就停在山脚的站台处,她和蕙仙背着书包从校车上下来,可以一直说说笑笑走到分岔的路口,再挥手告别。
走到已经不再有校车停下的废弃站台处,看到一只竹篓歪倒在路旁,里面有一把小小的铲刀,不由得玩心大起。小时候两家家长关系甚好,每次春夏雨后,便会带着三个小女孩带着塑料袋和铲刀来挖野菜,青莱只要一下雨,山坡上便会疯长出若干肥嫩的马齿苋,特别潮湿的背阴处还能翻出来一些地皮菜。容慧经常在兜里塞一枚叠成一小块的白色塑料袋,用来备不时之需,那不正是此刻?她对着竹篓向不知所踪的主人“暂借一下铲刀”,就在湿润的山坡上寻觅起正当时候的野菜。蒲公英也好,马齿苋也好,如果还能有荠菜,那更不错,其他的用水焯烫一下凉拌吃,铲蒲公英的时候,如果不慎伤到了茎,就会渗出乳白色的浆液。
让一让,让一让。风中像是有极细小的声音传过来。容慧敷衍地张望了一下,心想这次是什么?狐狸?黄鼠狼?还是路过的鸟?以前和蕙仙在一起玩闹,偶尔就会听到不明所以的细碎声响。蕙仙总能精准地说出是什么路过的东西在讲话,容慧原本不信,但蕙仙最喜欢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次数多了,她就怀着明知不可能的心情相信了她,甚至自觉自己也能听到了。
空气中湿气渐重,她这次似乎判断了声音的来路,是脚边一处蚁巢,蚂蚁在巢穴旁忙碌地试图搬运一条硕大的毛虫,有数只小小的蚁被插入地面的铲刀阻住去路,只得绕行。蚂蚁也在准备吃的东西哦……於容慧点点头,将已经装了大半的塑料袋套在手腕上,伸手把铲刀提起丢回到竹篓里,给你们让路咯,她小声对着蚂蚁说,然后就将这一际遇抛到脑后,想着回家趁还有电的时候把这一袋都洗出来,把蒲公英的根清理干净斩为两段去煮水喝。
从车站往回走不远,有一处凉亭,亭子旁放置了一座小男孩的石像,小男孩用手托着下巴做沉思状,俨然一副好学生模样。於容慧和汪蕙仙上初中之前都很爱和这座石像讲话,因为蕙仙说石像有灵内敛其中,只要心诚,它听人言日久,就能活过来。容慧当然不信,但毕竟讲的人是汪蕙仙,何况蕙仙还搬出了洋人的成功案例,什么皮革马里奥,说得又悱恻又浪漫又伤怀,容慧对此事亦抱有明知不可能但还是相信的心态,甚至还跟着蕙仙一起给石像取了名字,叫凌岫之。蕙仙一听就拍手称妙,说这名字万物调顺,宜养柔德,好!
石像没有异议,从此他就叫凌岫之。
容慧拍拍石像的肩膀,对经年不变的石像说话,凌岫之,你还好吗,除了我和蕙仙也没人对你说话了吧,所以你应该不好。
凌岫之作沉思状,不语。
容慧又说,长大真的挺没意思的,你还记得以前我们跟你讲的大事小事吗,蕙仙说讲给你听,这样以后就算我们忘记了,你也会记得,但我看你根本没记!
凌岫之作沉思状,倒是顶了一句回来,你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我干嘛还要费功夫记?再说你们小时候抱怨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又有什么好记?
容慧大恼,这要你说?石像立刻闭嘴,装作啥也没发生的样子。容慧道,这几天不和你说话了。
凌岫之面色不动,习以为常。却有别人的笑声穿过来,震得於容慧一转身,朝那边望去。
果然,汪蕙仙见她抬头,喜笑颜开地连连挥手,蹦蹦跳跳地凑过来。
怎么一见我就一脸惊讶,这么多年不见,不想我吗?蕙仙笑嘻嘻,眼睛弯弯,示意容慧往她的挎包里看,装得鼓鼓囊囊的毛豆荚,汪蕙仙自顾自地说,我想吃凉拌毛豆了,回去把蕙真去年泡的青梅酒翻出来,毛豆我们煮了泡一晚上就能吃,很香的。
於容慧感觉脑子更迷糊了,她来回看了蕙仙好几眼,一边惯性地跟着她走,一边想,诶,为什么蕙仙比起以前的样子,看着有点不一样?
哼,你都多久没回来青莱,也不见我,当然会不一样。汪蕙仙像是直接听到她的心声,回身朝她嗔怪地撇了撇嘴巴。於容慧很自然地就跟在蕙仙的身后,途中蕙仙喋喋不休地问她,上大学的感觉如何?伙食还好吗?现在功课还忙吗?有遇到喜欢的人了吗?於容慧一一对着她的问题逐一回答,挺好的,也挺好的,不太忙,男人都很讨厌。不知不觉,她们就快走到汪家旧宅,光线却暗了下来,仿佛下起了雾一样细碎的雨,又好像只是会沾湿衣服的雾,连蕙仙的声音都好像被空气逐一扭曲拖长,显出了不一样的声调。
怎么回事?总不会在家门口迷路吧。於容慧伸手在眼前抹了一把,把手放下,蕙仙的身前蹲踞了一只硕大的橘猫,蓬松的姜黄色尾巴在他身后轻轻摇动。猫咪的瞳孔缩成针的样子,一副十二分威严的姿态,突然对着她们重重地哈气。
蕙仙笑嘻嘻地避开,于是感到额前被敲了一击的人就变成了於容慧。
她“啪”地变成了一团漆好了红金油漆的俄罗斯套娃,头重脚轻地顺着山坡一节一节地跌落下去。蕙仙笑着叹了口气说,怎么这时候突然被看破了样子,明明都快到家了。
啊呀?是什么时候起,我这个不倒翁竟然变成了人类的样子,去体会做人的滋味呢。於容慧,或者说俄罗斯套娃一边向后翻滚着,一边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来。那大概就是汪蕙仙给於容慧送了这套俄罗斯套娃做生日礼物的那次吧,蕙仙教导她怎么摆脱不快乐的事,每当心里想起后悔的事,没有梅花,也没有梨花,樱花也不行,什么花都别落,青莱山没有花!一想到这些事,就让它们在心里凝成一层盐壳,它们最后都会被封在这个套娃里,一层又一层,而於容慧就始终都能继续做於容慧。
所以一直记着这些又放不下的自己,不知不觉就变成俄罗斯套娃了吗?套娃顺着山坡一路滚着,最后“啪”地敲碎在凌岫之的底座上。凌岫之不耐烦地对着她说,你这样就信了啊!傻崽!
被骂的羞恼气一袭上心头,於容慧立刻站了起来,长手长脚,还揣着刚刚采回来的一袋蒲公英,而那个不甚熟悉的汪蕙仙,对她远远地吐了吐舌头,往草地里一趴,化作一只红色的狐狸,避开橘猫,轻快地沿着道路溜走了。
原来是狐狸在作怪,被看破的不是我,而是狐狸。於容慧看着遁走的狐狸影子喃喃自语。而硕大的橘猫与不耐烦的凌岫之都不再做声,猫猫沉默地带着她走回到汪家旧宅的门口,於容慧问,是蕙仙让你来接我吗?怕我被狐狸骗了?橘猫“咪呜”地哼唧了两声,她再一低头,已经看不见了。
推开门,汪蕙仙在灶台前哼着歌,锅里是煮得绿油油的毛豆,她拿着漏勺正准备把它们滤出来。
你回来啦?容慧轻轻问了一句,蕙仙则摇摇头说,不是,是你回来啦。
那你是来看我的吗?蕙仙点点头,又笑了起来,差点被狐狸骗了吧!但我这次确实想做毛豆吃。
两个人对着厨房不甚明亮的光捣碎蒜泥和辣椒,将细细摘过煮好的毛豆荚浸泡在调好的料汁中,只要在冰箱里放置一晚,就变成人人都喜爱的零食小菜。容慧和蕙仙从汪姨那里学了这道菜,便会偶尔自己做着吃,一起看电影,打游戏,聊天,快乐地剥出充满香气的毛豆,一个一个丢入口中。
於容慧对着灯下的蕙仙看了又看,忍不住问,为什么我这次能见到你?蕙仙想了想说,因为你心里不想面对青莱之外的世界吧,不过你总是这样,遇到一点挫折就会郁郁不乐很久,被人询问会不好意思,但是不被人询问又会突然自己生闷气。
感觉被这样讲应该要生气,但於容慧一点要生气的情绪都没有,她想,我也只是偶尔才想要躲回到青莱,那蕙仙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再也没有归来呢?
汪蕙仙笑眯眯地贴住於容慧的额头。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但已经不重要了吧。
於容慧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原本凉沁沁的那一层,被她捂得反出热气。她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另一只手去够不远处的手机。
蕙真将手机轻轻推过来。於容慧呆呆地从凉席上坐起来,一只手盖住眼睛,又过了一会儿才说,原来阿真你也在啊。
是啊。汪蕙真面无表情,我妈觉得让容姐你一个人住这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我现在也是假期,索性过来陪你。晚上会停电哦,容姐记得给手机充电。房间里没开灯,蕙真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也亮亮的,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按开的时候发出爽快的气泡声。
於容慧目光在书架里露出的一角报纸上停了停,那已经是六年前的报纸,报夏日某天青莱山突发骤雨,一名初中生因意外山洪失踪。
——所以容姐怎么突然想要回青莱呢?
於容慧也想问自己。除了想要逃回来,不想面对青莱之外的世界,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希望那个家伙回心转意,像突然消失的那天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吧。
她看向厨房的桌上,透明的养生壶里,蒲公英的根正在咕嘟咕嘟地煮,干净的食盒里,毛豆被蒜泥、辣椒和深色的料汁浸泡着,显出诱人的样子。蕙真哼着蕙仙以前会哼的歌,翻找去年泡好的青梅酒。
於容慧倒回凉席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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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么问题吗?”男人坐在桌子后,手里端着一杯咖啡。
“我想寻找真相。”陈陶站在门边,他衣衫单薄,身形瘦弱,脸色苍白得像是囫囵画着五官的白纸。他的手用力地抓着门,仿佛任何一根手指松懈一瞬就会倒下去。
他挂在门上,吃力地、为难地发问:“我可以进来吗?”陈陶吞咽着口水,干巴巴地补充道:“……老师。”
“当然可以,请进。”男人放下杯子,但没有起身,他看着陈陶走进来,站在桌子前,惨白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四面过于干净的墙挤压着房间中央的桌子,陈陶站在桌子前面,站在男人的目光中,突兀得就像扎进白纸的黑色图钉。
沉默延续了几秒,陈陶问:“我可以坐下吗?我有点头晕。”
男人说:“你当然可以坐下。”他指着墙边突兀出现的凳子说:“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于是陈陶把凳子从墙边拖过来,凳子腿在瓷砖地板上抓出刺耳声响。他坐下,然后抬起眼睛和男人对视,后者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陶。”
“陈陶,你好,你叫我张老师就行了。”张老师从一边的书堆里抓出一个笔记本,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黑色钢笔:“你刚才说,你想寻找真相,什么真相?”
“我想知道苏理是怎么死的。”陈陶说得很平静,沉重的死从他苍白干裂的嘴唇里流畅地掉出来,就好像这个句子早已在他唇齿边雕琢了无数遍——他像是无动于衷,但他垂下了目光,注视着桌子上摊开的笔记本,眼睛里空空荡荡。
张老师神色平静,他既没有露出严肃又为难的表情,说话也不显得磕磕绊绊、顾左右而言他,他只是转了转手腕,用钢笔轻轻地敲着桌子,“苏理有心脏病,一个人待在宿舍的时候病发,等到室友发现时已经晚了。”
“我记得他那天没有去上晚修,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
“苏理经常旷课不上晚修,老师们都习惯了,况且你们现在是初三冲刺阶段,应该好好复习。”张老师语气淡淡的,“陈陶,你也要注意,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不要想太多了,你应该更多地关注自己的学习。”
“但是我觉得很不安,如果这不是个意外?”陈陶揪紧了衣角,颤抖着嘴唇说:“如果是有人故意把他锁在宿舍呢……”
张老师看了他一会,坐正了身子,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好吧,小陈同学。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知道些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情呢?”
“或许是因为……我们曾经是朋友。”陈陶低着头,任由字句脱口而出,就好像这个答案在他喉咙里滚了无数次。
“我理解你的难过,但那又如何?医生都无法让他起死回生,朋友更不能。”张老师停顿了一下:“陈陶,你成绩好,受欢迎,家庭环境也不错,你的未来一片光明。”他看着陈陶语重心长地说,“你和苏理是不一样的,你不需要这么在意别人的生死。”
陈陶不说话了,唇齿间的字句像是突然卡住,他微微瞪着眼睛,颤抖着嘴唇像是饱受心灵的谴责,他单薄的衬衣盖在嶙峋的骨架上,在冷风里毫无生气地摇动。他未说出的话语仿佛鱼刺卡在狭窄的喉口,让他想要咳嗽,想要呕吐。
张老师放缓了语气,轻轻将他从深渊里往上拔:“我这样说是有点刻薄,但我也是为你好,陈陶,你不能总是沉浸在这种痛苦的情绪中,让本不是你的过错惩罚你。”男人双手交叉,循循善诱:“我知道你很难过,你的朋友、你的家长都在担心你,你得向前看。”
陈陶低着头,突然打断了张老师的话:“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爸爸和妈妈,老师和同学,你们都这么说。”
“爸爸妈妈告诉我,我只要专注学习,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我的同学告诉我,我是最好的朋友,他们都愿意和我做朋友。我想要的东西,爸妈都会给我,我想做的事情,我的朋友们都会陪我一起做。”
“我好像,什么都能得到。”
陈陶抬起头,看着张老师。
“可是苏理,只是因为他有心脏病,因为他永远只穿同一双鞋,他就是坏学生吗?”他迷茫又困惑地发问,像是问他自己又像是在问眼前的男人:“为什么他是坏学生?为什么他们说,我不应该和苏理说话呢?”
他的眼睛里空空荡荡:“张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说不会再让苏理来打扰我,这是什么意思?”
“张老师,张老师,”陈陶看着男人,眼神近乎哀求,“你能不能告诉我?”
陈陶死死盯着男人,却连他眼睛中的情绪都看不清楚,张老师的脸在一片死寂中逐渐扁平、模糊,如同一个被橡皮擦擦去的铅笔画,逐渐破碎了融进惨白的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大群人呼啦啦地冲进来,一对夫妻被簇拥着围住了他,陈陶听见他们在呼喊:“儿子?儿子?你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没事了,爸爸妈妈来了——”
陈陶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得到了父母安慰的少年轻松了不少,那种恐惧的、颤抖的姿态从他的骨骼里消失了,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茫然地看着办公室惨白的墙一点点崩碎,他在扭曲的影像中被白色的床单捧起来,眼睁睁地看着空间翻转,直到那床单将他轻轻地放在病床上。
这里不是办公室,是一间设施齐全的病房。
“张老师呢?”他坐起来茫然四顾,寻找那个坐在桌子后的模糊身影,父母皱起眉头,担心地说:“哪有什么张老师?儿子,你是不是做梦了?”
原来是梦。他恍惚地点点头,原来是梦。他释然地笑了笑,感到一阵飘飘然的轻松,盘旋着脑海中的古怪情绪在父母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消散不见了,沉重的压力突然从他身上移开,似乎让过于突然的轻松感也成为了一种微妙的负担。
“没事了,儿子,你好好休息,病好了之后就带你去旅游。”女人怜惜地摸着他的头发,男人用宽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着病床忙来忙去,陈陶安静地吞咽母亲喂来的鸡汤,最后乖乖躺下任由父亲替他盖好被子。医生退了出去,而父母也要继续投身到忙碌的工作中,陈陶看着他们满是不舍的脸,古怪的字句又一点一点拼凑在舌尖,他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那句话,如同明知故犯的瘾君子。
“可是真相是什么呢?”
“真相?”父母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这对夫妻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最后又让自己的眼角眉梢强硬地挂起温和与轻快,像是安抚一般轻飘飘地说:
“真相重要吗?”
VOL.231【小意外】爸妈不同意我的婚事
作者:舞舞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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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其一】
“不行,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我也不同意!王子,你怎么能和人类这样的……啊!血族和人类,血族和人类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
叶王子的父母都是非常传统的吸血鬼,他们的回答早在叶王子的意料之中。
“父亲、母亲,我对她的情感是真的,她并不像多数人类那样愚昧、冰冷、充满偏见,她聪慧、温暖,即使知道我是吸血鬼,也只是莞尔一笑,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露出厌恶的神态,她可以看到我吸血鬼的身体里,有一颗心在跳动,她能看到我的灵魂,我也能撇开她人类种族的身份,与她相爱!”
“你已经告诉它,你是血族了?”叶王子的慷慨激昂没有感染到任何人。比起儿子的恋情,父亲更在乎身份的暴露。在这个人类已经变成强大种族的时代,血族作为人类曾经的敌对种族无疑会遭到清算。
“父亲,她不是那种人!”
“住口!现在已经不只是你们能不能成婚的问题了,现在是我们要不要灭口的问题!”
“不!”叶王子大叫,“父亲!我虽然和她说了我是吸血鬼,但她没在信的!你看,一个自称‘夜王子’的人,又自称‘吸血鬼’,怎么看都像在开玩笑吧!她也就当个笑话,笑笑就过去了,你看这么久了都没人来讨伐过我们,就说明,就说明我们没有暴露啊!”
“你是说我给你起的名字像开玩笑?夜王的儿子叫夜王子有什么问题?”
“对现代人来说,这个名字已经很怪了。父亲,这都不是重点,我希望你能听一下我与她相遇的经过,我与她之间的缘分,你也有一份。”
“我也有一份?”
“因为你将夜之宝交给了我。”
【回忆其一】
那天,叶王子作为夜之宝公司的总裁,刚刚结束了一场令人不快的董事会议。会议讨论的议题是,要不要砍掉公司卫生巾的生产线。
21世纪末,人类已经拥有了将意识上传到网络、下载到机器的技术。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变成了不老不死的机器,需要使用卫生巾的血肉之躯越来越少,再留着这条生产线,只会白白浪费公司的投入。
在公司的财务报表上,卫生巾产品的营业额就像一条弱小的蚯蚓,在贴近标着数字0的水平轴上匍匐。大家都认为,砍掉卫生巾的生产线,转而生产机器人的护理用品,对公司而言更加有利。
“诸位,你们知道夜之宝是做卫生巾起家的,我们对此,有着一百多年的情怀。夜之宝的名字,也是为了女性能够在夜间睡得更加安稳。如果我们砍掉了卫生巾的生产线,我们还能叫夜之宝吗?”叶王子说着,将财务报表的图表放大,投在了屏幕上,“卫生巾产品的营业额,贴近于0,但并不等于0。这说明还是有人需要我们的产品。如果所有公司,都因为销售额,冷酷无情的砍掉某些人群的生活必需品,那这些少数群体,不就被社会抛弃了吗?我们夜之宝是百年老店,不少人打趣说我们是时代的活化石,既然是活化石,保护同样被时代遗落的人们,不也是我们的职责吗?”
在叶王子的据理力争下,卫生巾的生产线还是保住了。遭受了诸多非议,叶王子没有心情参加午宴,只想早点回家,钻进小黑屋里午睡。
人类科技的发展越来越快,吸血鬼的势力也越来越单薄。中世纪时的吸血鬼是不折不扣的贵族、暗夜的王者,但现在现在的叶家,连自家公司都越来越难驾驭——就连原本固定在午夜召开的各项决策会议,也因违反劳动法,全部挪到了白天——这可是吸血鬼最讨厌的时段啊!
白天的会议消耗了太多体力,叶王子摁了摁太阳穴,以缓解熬日引发的头痛。
街道上空荡荡的,不只是卫生巾的生产线,原本丰富的餐饮商铺也悉数关门——现在的人们已经住进了元宇宙,只要把身体的操控权交给人工智能,就可以不再受工作之苦,享尽美食、尽情玩乐。
“有人说这是机械生命体的侵略,是他们教给了人类上传意识的技术,把人类全部变成机器以后,就可以用病毒一口气收割。”既然这世上已经有了人类和吸血鬼,那再来几个其他的智慧种族也不足为奇,“但我们没有证据,人类现在也活得挺快活的。”
“人类活得快乐,我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开着车的狼人秘书无奈地笑笑,“我们可没办法把自己变成机器,还是得每天上班、干活,人类现在都在搞能源、机械、互联网,肉价都翻了好几倍,变成奢侈品了。你们的食物比我们的更难找,肯定比我们更难受。”
叶王子和狼人秘书你一句我一句,都已经是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题,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飘过了八个粉色的字——可以找我借卫生巾。
叶王子不住地打开车门,一股熟悉的人血的味道飘进了叶王子的鼻腔。叶王子不受控制地冲出了车外,顶着烈日,越过了隔离车道的绿化带,他顾不上皮肤被灼烧的剧痛,眼中只有一名女子。
“呀!”
这是叶王子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声音。他倒在了那名女子身旁,朦胧的视线中,是女子不知所措的焦急模样。
【会议其二】
“乱来,太阳是吸血鬼的天敌,你怎么能,连把伞都不撑就跑出车外?”母亲听到儿子晕倒在烈日下,心疼地揪起了手帕,“都怪那个狼人,开车怎么能不锁车门啊!明天我就要解雇他,解雇他!”
“不,不关他的事,是我的问题,是我一见钟情!就算他锁了车门,我也会跳窗!”叶王子发现话题偏了,马上纠正,“我会对那女子一见钟情,是因为她挂了那个‘可以找我借卫生巾’的挂饰。如果不是父亲将夜之宝公司交给我,我就不会注意到这个挂饰,也就不会对一个凡人动心了。”
【回忆其二】
叶王子醒来时,朦胧的视线前正端正地摆着“可以找我借卫生巾”八个字。
身边有一股久违的人血味,还有一股炖煮海带的味道。他的身下是硬邦邦的塑料板,不但硬,还不平整。
“这孩子有种遗传病,不能晒太阳,不然就会像这样晕倒。”狼人秘书正向什么人解释着叶王子的体质,叶王子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果然面前坐着的就是她在路上嗅到的那名女子。
见叶王子醒来,女子面部的肌肉明显舒缓了下来。她对叶王子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然后从口袋里翻出了一颗糖。
叶王子已经一百多岁了,却因为吸血鬼的体质,长得像个十来岁的小孩。他并不介意被当成小孩看待,大大方方地接过女子递来的糖果,说了声谢谢,女子温暖的笑容像一股春风,融进了他的心里。
“刚才是这位姐姐救了你。这是她打工的便利店,她不放心把你交给一个陌生人,怕你被我拐走,所以作为折中方案,我们就把你带到了这里,等你醒来再说了。”狼人秘书为叶王子简单介绍了这名女子,“我刚刚正要谈怎样答谢。”
“不不不,不用谢我,看到有人晕倒在地,任何人都会帮一把的。”
“怎么只是帮一把,要是他再晒一会太阳……就,就大事不好了,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再说了,我们耽误了你很多时间,本来你把她放在这就行,但你却一直等到了她醒来……”
“不不不,这没什么,我只是不放心而已。这间店早就没什么人来了,本来我在这里就没什么事。而且人与人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助,这是我家里人从小教我的。”
狼人秘书和那女子一来一回地推着,叶王子听着有趣,“咔嚓”一声嚼碎了糖果。
“你说人与人之间要互帮互助,那你是人咯?”叶王子早就嗅出了女子的种族,但还是想听女子亲口回答。
“对,我是个人,而且我是个……”女子腼腆一笑,好像这是她非常为之自豪的事,“我是一个没有被改造成机器的人。”
“现在确实……到处都是机器人,我经常在路上看到那种圆头圆脑、怪模怪样的扫地机器人,也不知道它们原本是人,还是生来就是机器。”
“像人的机器人都很贵,一般人只能买不像人的。”女子苦笑,“所以我现在,也不管它们原本是不是人,都把它们当人看就好了。”
“那你觉得我是人吗?”叶王子问。
“那当然啦,你看起来就是个人啊。”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而且机器人怎么会生病呢?”
“可惜,我不是。”叶王子在心里苦笑,“我叫叶王子,是叶王和叶王女的儿子,其实我已经一百多岁了,是公司总裁,我看起来年轻,是因为,我,是吸血鬼。”
【会议其三】
“你果然暴露了身份!不行!还是得灭口!”
听到这里,叶王子的父亲叶王一掌震在桌上,丝毫不负当年昔日夜之王者的风范。
“父亲!她没信啊!”
“你要与她结婚的话,总有一天要告诉她真相的。而且与吸血鬼结婚的,也必须是吸血鬼,你要与她结婚,就必须把她变成吸血鬼!”
“不,父亲,我不要她变成吸血鬼,她连机器人的手术都没做,保持着人类的肉身,以她的人类身份自豪,我不能把她变成吸血鬼!”
“但人类与吸血鬼一起生活,你们作息和饮食的习惯都不一样,她迟早会发现端倪,你们不会幸福的。”相比父亲的暴脾气,母亲叶王女还尝试用情理说服叶王子,但叶王子接下来的话,让母亲也哑口无言。
“母亲说的没错。所以我想请父母在她面前扮演成人类的样子。”
“什么?”
“啊?”
“人类的寿命很短,也就七八十年,我希望父母、家族能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扮演人类,直至她离世……”
【回忆其三】
“机器人化的手术是能进医保的吧。如果是有遗传病的人,换一付机器人的身体,不是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吗?”女子小心地问,“听说现在最先进的机器人手术,已经可以把大脑完整地放进机器里了,叶王子就没想过换个不怕太阳的身体吗?”
“我……我家嘛,有点古板。我们家里连扫地机器人都没有,公司的秘书也都是肉做的。”
狼人秘书很配合地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附和:“我也没有变机器人。”
“我家也都没变机器人,当然,如果有人得了治不好的病,我也会希望他能作为机器人活下来,但我还是会觉得怪怪的,总觉得变成机器的人就不再是原本的人了,除非人家做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还不告诉我。”女子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自私,其实,就算身边的人生了病,我也不想他们变成机器人,除非,除非他们不告诉我他们变成了机器人。这该说是什么呢?”女子想了一想,五官渐渐拧成了一团,“这是歧视吧,我内心里在歧视变成了机器人的人。你看看我,刚才还说什么要对机器人说谢谢,其实我根本没那么清高……”
“我懂,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见到铁罐一样的东西,我也很难把它当成有智慧生命……”叶王子点头附和。在21世纪初,人类就研发出了弱人工智能的铁罐机器人,但它们只会按照输入的指令指路报天气唱歌。女子家里的人,若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祖辈,确实很难接受变成铁罐的样子获得永恒的生命。
“你说话怎么和我奶奶一样?我奶奶说她们那个年代,只有垃圾桶才长成铁罐的样子。”女子苦笑,“其实我见过的机器人都很有智慧,现在的知识可以直接输入到电脑里,孩子们不用上学,就可以得到知识,电脑里有运算程序,可以帮助人思考,如果问他们问题,他们都能回答,就像真正的人一样。现在也有不少父母一生下孩子,就把孩子装进机器里,这样孩子就可以立刻成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这样的机器人毫无疑问是人变的,但要把他们当成人……我不能把他们当成人,是因为,是因为他们不会流血。”
“流血?”吸血鬼对血液的话题有着无穷的兴趣,叶王子本来就对女子颇有好感,听到女子谈起血液,心就像被揪了一样兴奋。
“我觉得人类必须得会流血。”女子的声音变得坚定,眼睛里闪起熠熠的光,“如果人不会流血,就不会感到痛。人们只会知道自己被否定、被顶撞了,却不知道自己伤得是深还是浅,所有的矛盾都只会导致反击,反击的力度只有最大,人虽然有了坚硬的护甲,但相互间的攻击也变得无度……我这样的普通人的身体,其实是很怕机器人的,即使他们有人的智慧,我也很难把他们当成和我一样的人。”
“我也一样。我也觉得,人类必须会流血!”
至少在字面上,叶王子与女子达成了共识。两人互将对方视为知己,交换了联系方式。不久之后,两人开始交往,成为了一对忘年的恋人。
【会议其四】
“父亲、母亲,你们不觉得她说的‘人必须会流血’很有诗意吗?”
叶王子的父母虽然对这未曾谋面的未婚媳妇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必须会流血”这句话很中听。
人类将自己改造成机械后,不仅是卫生巾的销量减少了,吸血鬼的食物——人类血液,也短缺了。近年食品工业的魔法师们努力研制人造血液,但无论怎么模仿成分,都差了一味人味。像叶家这样的夜之王者,是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劣质仿品的。
叶王子的父母喜欢不愿变为机械的人类,就像他们喜欢滴加了鲜血的红茶。在他们的认识中,人类终究是食材,就算食材能说出一两句他们中意的话,他们也无法同意独生子与食材结婚。
“父亲、母亲,刚才我想请你们假扮成人类陪她七八十年,但其实不用那么久。她其实有原因不明的心脏痛,她说自己不会很长寿。她很怕机器人,所以一直活得很孤独。她希望会流血的人找她借卫生巾,但就连她自己打工的商店里,都没成功卖出过一包卫生巾。我不想她再孤独下去,希望陪她组成一个都是血肉之躯的家庭,让她能够在剩下的时间里幸福。你们不必将她当作我的妻子,只需,不要对她太苛刻就行。”
“不会长寿?不会长寿是多久?”父亲问。
母亲凑近父亲的耳朵,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也不知道她施了什么魔法,父亲的态度居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既然她不会长寿,那我们也没什么意见。她是个很特别的人类,既然你喜欢,那你们就生活在一起吧。”
“父亲!母亲!你们同意了吗?”听到父亲的回复,叶王子简直欣喜若狂。
“不过我们不会对她太好。而且你得小心,不要让那些吃人的种族接近她。”
“好的好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的!”
“哼,先吃饭吧,聊了这么久,菜都凉了。”
叶王换来狼人仆人,将桌上的菜品换成了新的热菜。叶王子开心地将血布丁塞进嘴里,开心地嚼了起来。看到儿子开心的吃相,叶王与叶王女也放下心来,用刀叉切下一块血布丁,优雅地放心嘴里,细细品尝起来。
夜之宝坚持生产、销售卫生巾,是为了找到可以作为食材的猎物。现代的吸血鬼,已经不再用啃咬脖颈的方式吸食血液,也不会一口气把猎物吸干。现代的高级吸血鬼会在猎物的心脏上装一个传送法阵,用魔法将流经心脏的血液传送到吸血鬼的厨房。而猎物被装上这个法阵后的症状,就是原因不明的心脏痛。原本这是一种只要从亿人身上采各一滴血的,可持续的采血方式,但随着人类的改造潮流,可以供血的猎物越来越少……现在这种采血的方式,已经对猎物的健康造成了威胁。
叶王女正是当年研究出这个采血术式的魔法工程师。她知道儿子的过家家游戏不会延续太长的时间。
作者:【五招】江櫞
中靶:1/10 大勝
巴瓏(首狙)
•夜半
中都乃王朝核心,住在这儿的达官显贵数不胜数,不夸张得说,站在戏鸢楼上往下扔一金豆子,砸到的十个人里有五个都是皇亲国戚——往上数三代多少都跟先帝沾亲带故。
传到第九代皇帝这里,倒是只有一位封号王爷了。
“八月初六,定王薨。”
一身黑红劲装的付家辉捏着这手感甚好的纸片,皱起了眉头。
定王,取安定一义,是当朝天子平蛮夷之乱、稳皇家威仪功绩的代名词。先帝不仁荒淫无度,虽子嗣众多但活到成年的只有老三和老九两个;弘治三十一年冬,大雪,蛮夷违反诸侯条约掠夺了王朝边境三城,并拒绝朝贡;九王爷见不得百姓受苦,亲自披挂,将那蛮夷杀了个片甲不留,不过三月有余,边境已然恢复了平静。
也正是这开春时节,佞臣谗言九王爷功高盖主,这是想逼先帝立储,三王爷争权更是暗地里派出手下刺杀九王爷于凯旋途中——
但九王爷民心所归,真龙护体逃过一劫,反手领兵逼宫,扬了自家父皇的寝宫,坐在了那黄金打造的御座上。
九王爷——现在应该称之为皇帝陛下——念及多年手足之情,并未想追究三王爷残害同胞之罪,但三王爷心中有愧无颜面对昔日兄弟,便自缢于王府院内。
陛下含泪厚葬兄长,将那早就想好的称号封给了自己的亲侄子——三王爷嫡子张淇海——也就是如今的定王爷。
当然,以上全都是九王爷登基后自己改的史记,至于真相如何,且是被上一代史官带去了阴曹地府吧。
嘈杂夏夜,定王府内,张淇海斜靠在案边,伴着明亮烛光看话本子,梁上忽传来一道沙哑人声。
“皇帝要杀您,”
此事仿佛早已料到,张淇海没有丝毫意外,平静地问道,“定下何时?”
“八月初六,祭祖大典前。”
“嗯,那本王可得好好谢谢皇叔,选了个不错的日子。”说着,他抬手捻一页纸,继续读穷酸书生赶考路上夜宿荒林与女妖艳遇的故事。
天家无情,张淇海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这种你死我活的场面哪有奇思妙想的故事有趣?
“王爷,”正看得入迷呢,敲门声响起,“还未就寝?”那人声音清透悦耳仿佛自成曲调,但话里透出一股无奈。也不等主人应允,便挑开门锁踏入屋内。
入目,穿着亵衣的定王爷正匍匐于床榻,往被子里塞话本。
“咳咳,阿辉你还没睡呢?”他一秒坐正,微笑着摆出王爷威仪,只是背后双手小动作不断。
来人正是一刻钟前还在其他人家房顶夜游的付家辉,这会儿他同样一身亵衣,只是外面多披了件斗篷,仿佛已经睡过一觉儿。
付家辉看看王爷再看看床,看看主子过于明媚的笑颜再看看被子里露出来的话本,闭目深呼吸。
“王爷,一个时辰前您就该睡了。”那会儿还是他亲口说自己今天要早点休息的。“明日游湖,您是不打算去了吗?”
虽然定王爷正值年轻,本该在朝堂上发光发热为王朝尽一份力的,但无奈他自小不爱读书,更不堪习武;夫子让他读四书,他跑去画鹌鹑;将军让他扎马步,他跑去弹古琴;可真让他去画画弹琴了,又滑不溜地跑去茶楼听书看戏,拿着全王府的口粮捧伶人。
最后还是陛下看不过眼去,差禁卫将小侄子绑回府好生看着。皇后心软,那么小一孩子不能出门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该多寂寞啊!于是请旨于陛下,从清白人家那里找了个年纪相仿的小子送进来。
张淇海是王爷,他可以不学无术,付家辉不行。
张淇海不爱读书,他就给小王爷读话本;张淇海不爱习武,他就练成一身武艺保小王爷平安;张淇海想要画画,他就给小王爷镇纸研墨。
刨除掉出身差距,俩人跟同胞兄弟并无不同,甚至于比他皇叔宫里的皇子公主更加亲近。
二人相伴这么多年了,付家辉又不是那愚钝的,怎会看不清自家小王爷的性子?故意熬到这个时辰,怕就是想找借口推了明天五公主的邀约。
但能平安活到成年的张淇海又岂是能轻易让人看透的?
他是想要推了游湖,但更重要的,是试探一番付家辉的态度——毕竟,他可是皇叔埋在自己身边最深的一颗刺啊。
“泛舟游湖好生无趣。”张淇海说道。
付家辉了然,虽然小王爷跟陛下的关系很好,但跟那几个同辈却不行,两边凑一起不上演全武行都是礼仪师傅教得好。
但他一个做下人的,有些话可说不得。
“即便要推,理由也有很多,您万不可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他妥协道,“明日一早属下便去向五公主赔礼,您现在可以休息了吗?”他挪几步来到烛边,浅色的眸子无奈地注视着对方。
与其让小王爷自己折腾,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
目光相接,张淇海心头微动,肚子里花花肠子转了好几圈,面上只笑颜更灿。
有意思,往日严于律己且严以待人的小侍卫居然妥协了?
付家辉见自家主子终于安稳地躺好,闭上了眼眸,这才熄灭蜡烛,退出屋子。
待他走远,先前向张淇海汇报的沙哑人声,再一次从梁上传来。
“殿下,付家辉,要防。”
那可是接了狗皇帝刺杀令的暗桩杀手啊!
黑暗之中,没了笑脸的张淇海未睁眼,悠然回答:“防,自然要防。但本王有些别的想法。”
通过刚才付家辉那意外妥协的态度判断,杀掉自己这件事,他有些抵触——当然,张淇海并不是自信地说打了十几年的感情牌,能够敌过皇命,可以让付家辉手下留情不杀自己。
只是抵触命令的原因,让他颇为好奇。
屋内沉静许久,张淇海忽又开口吩咐,“明日在沉香楼候着,祭祖大典本王也得给皇叔送点礼才是。”说着,语气渐冷。
这些年了光收礼可不行,他怎么也得给皇叔回点。
“遵命。”
打发了手下,又知晓了自己准确的被刺时间,张淇海今晚意外地睡得很踏实,可以说是自付家辉入府以后,睡得最踏实的一回。
他甚至还做了个一场梦,梦见金碧辉煌的寝宫一隅,有一寒铁打造地精致鸟笼,说鸟笼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它里面关的可不是宠物,而是个人。
那人双手戴着镣铐吊于笼顶,平日里顺滑的长发束于颅顶,带着暧昧地杂乱感,恣意垂落在泛着微红的肌肤上,每一缕发丝都紧紧抓住张淇海的目光,让他喉咙干涩。
梦里他伸出手,穿过笼子缝隙,轻抚那人脸颊,修长的手指掠过长出了胡茬的下巴,然后一路下滑到喉结——
骤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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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这么久终于接到任务的付家辉此时正窝在床上,背靠墙角,毫无睡意。
从记事起他就是皇帝的暗桩,学会说的第一个字不是“爹”、“娘”而是“是”。
皇命不可违,那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服从。
他本以为自己应该对接受命令杀掉张淇海坦然处之——毕竟这么多年他都是为这一件事而活的——可不知为何,今夜收到命令的那一刻,他觉得很难受。
“王爷是个好人……”
排除皇亲贵胄那固有的骄横外,张淇海的确是个好人。他会在偷偷跑出去看灯会的时候帮走散的平民小姑娘找爹娘,会因为跟将军府家的小子逛花楼忘了时间而买糖葫芦回来给自己赔罪,会指使自己去暴打听戏时偶然撞见的小偷混混……
付家辉无声低喃,越是想起这些事,越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手指有点发麻,胸口还闷闷的,仿佛中毒一般连带呼吸都略有痛感。
“……是愧疚吧?”
杀掉一个好人,那肯定会感到不舒服——虽然这是他杀手生涯的第一单生意。
他迟疑地给出答案,好像、大概只有这个词是符合题意的。
再或者用市集上货郎的话来说,“这么多年了,就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
他想,可能这两条多少都沾点边,愧疚和不舍大概都有,分不清哪个比重更大,更重要。
“嘿,男子汉大丈夫这么优柔寡断做什么!”想了半天整不明白这些复杂的东西,付家辉索性来个一刀切。
反正小王爷必须要死,自己一定要动手,那就不必想这么多。
“既良心不安就想办法补偿。”他也不过是求自己心安。
刑部对待死刑犯,不也是在行刑前给吃顿好的安慰一下嘛!
大不了,明天起他不对小王爷那么苛刻就是了。
心下有了决断,付家辉也收敛了心思,“哐当”一声躺下,进入梦乡。
•隅中
祭祖大典不只是皇家盛事,更是民间大事。
大典开始前七日,便开放都城,以供各国往来贸易;前三日,取消宵禁开放夜市;有翻山越岭而来的商贾,有横跨江河的戏班,他们带着闻所未闻的瑰丽故事相聚于此,歌颂天子丰功伟绩。
中都有十万百姓,这会儿大概有一半多都聚集在此,赶牛车拉木材的,街边摆摊卖吃食的,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挂着文墨猜字谜的……各式各样好不热闹。
张淇海既然已经找理由推辞了无聊的游湖,这会儿自是换一身衣服跑来西市凑热闹。端看这场景一眼,付家辉就知道自家小王爷打的什么主意。
他一贯是喜欢热闹的,就算有王爷的身份拘着,也会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往人多的地方钻。
张淇海出门时用的借口是淘点好东西,在祭祖大典上献给自家皇叔,但付家辉晓得,这人就是想出去玩。要是搁以前,他肯定又要搬出早已设计好的套话,板起脸来对小王爷进行一番说教,好激起对方的逆反心理,从而让他“出于自己的意志”而玩的更加放肆。
但今日,这些废话他却不想再说了。
反正再过三日小王爷就得去跟老王爷见面了,多此一举不值当。
付家辉再次深呼吸,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气质独特的青年,接下了话头,“那公子可有想好买些什么?”
这番倒是出乎张淇海意料,他不动声色地别过头,上了轿子,隔着帘子跟小侍卫聊天,“皇……叔叔喜好字画,可大师的笔墨就那么多,怕是早就被别有用心的人买下。”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为难的神色,即便这都是他的胡扯。
他根本不知道自家皇叔喜欢什么物件,更甚于他觉得比起那无用的、没点文化底蕴根本看不懂的书画辞赋,他那皇叔更喜欢冷冰冰的铁刀。
嘴上这么说,礼还是要送的,不过早已经准备好了。
等轿子到了坊市街口,张淇海下轿,便打发轿夫去一旁候着,自己带着两名拿东西的小厮跟贴身侍卫付家辉扬长而去。
张淇海心态敷衍,他看东西如走马观花,与其说是在挑礼物,不如说是在找时机甩开付家辉好去沉香楼密谋大事;但他也知道,作为自己的贴身侍卫,跟丢了主子那可是大失职。
他一边想着法子,一边扫过周边摊贩,付家辉就跟在他身后,大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时刻注意主子需求,剩下一点好奇心瞄着四周新奇物件。
成人之前付家辉还经常跟——哦不,应该说是追赶——偷偷翘课跑出来玩的小王爷逛坊市,那时候两人可好打发了,冬天就一人一根糖葫芦,夏天就一人一碗去火凉茶,太阳西斜就回府。
哪像现在,糖人都激不起他的兴趣了。
张淇海余光瞥了一眼跟在侧后方的付家辉,观察着对方神态,忽然心生一计。
他未停脚步,抬手指向前方不算太远的一家玉器商铺,“阿辉,你说玉石如何?”
付家辉一愣,旋即认真思索一番,回道:“公子不妨前去一探,若是有合适的,再好不过。”他话未说满,毕竟他也不知道天子喜不喜欢玉器,但听小王爷的语气又颇为心动,便说两句废话给递了梯子。
果然,张淇海听了面上露出笑容,顺台阶而下,“那便去看看。”
说话间,他悄悄伸出手,小指勾住付家辉的手指,微微用力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付家辉一僵,倒是没直接抽回手,抬头望向自家小王爷,满目疑惑。
这是要干什么?
然而张淇海这么多年了增长的不只是心机、野心和学识,脸皮也厚了不少。顶着充满探究的目光,他愣是权当没看见,压根儿没把自己的小动作放心上。不过该有的解释,他还是补充了两句。
“人多,容易走散。”
说完,更是得寸进尺地攥住了付家辉整个手掌。
那一瞬间付家辉直觉得自己铁一般冰冷坚强的心,跳了起来。针扎一般急切地想要挣脱,但服从的天性战胜了本能,这是他的主子——起码在天子命令以外是——他不能拒绝主子的命令。
几个呼吸后,付家辉再次用昨晚思考出来的理论说服自己。
算了,反正距离八月初六也没几天,小王爷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于是他既没认同也为反驳,任由小王爷牵着自己穿行于人海。
试探得到想要的结果,有了牵手成功的好开头,张淇海更是愈发没了分寸。他带着付家辉进了玉器店,大手一挥让掌柜的吧所有新款玉佩都拿出来瞧瞧。
其实两人都是不佩戴玉佩的,这习惯吧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张淇海小时候特别皮,因着自家皇叔满心都是想把他养成一个废人,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漂亮的,不计成本地往他面前送;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当朝天子又图个青史留名,于是就绕了许多弯路,变着法儿的把张淇海往外骗。
最开始张淇海也是年纪小,着了道,每每上当都翘掉夫子的课,翻墙出去找乐子。那时候小娃娃的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完全交由侍女打理,各种象征身份和地位的佩饰自然全都拉满。
这就导致他翻墙的时候,不是被墙头蹭掉了这个物什,就是那些东西搅合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而付家辉便是循着这些,每次都轻松而快速地抓到他。
自那以后张淇海就再不佩戴任何饰品了,即便王府库房里各式各样的玉佩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放在角落里落灰,都不看一眼的。
自家主子都不戴,作为贴身侍卫的付家辉自然也不佩戴,当然,更多的理由是那些东西对他施展功夫而言是累赘。
但此时,对这些东西一向不感兴趣的张淇海却是一反常态地挑了起来。
付家辉也只是疑惑了一瞬,将目的解释为给皇帝挑礼物,也就不觉奇怪了。
虽说是突发奇想,可这些精巧的玩意儿看多了真的有些上瘾。还真让张淇海看中了一对儿——对,没错,这玉佩竟是成对儿的。
“公子好眼力!”店掌柜一见面前气质斐然的公子目光有了停留,当即拿出看家本事,将那块墨色玉佩递到张淇海手中,自己则隔着精巧的匣子展示搭配的另一块冰晶玉佩。
“这是安大师新作,您手中这块‘黑豹’,是这一对儿玉佩的主佩,是高官厚禄之相!”说完,掌柜又将手中的白玉往前递了递,“这冰晶白玉则是‘冰鹤’,乃富贵长寿之相,送与心上人可谓不二之选。”
除去店掌柜说的这些,张淇海看重的倒是其他一点——这两玉佩跟自己和小侍卫可真像啊。
一个隐忍、危险、伪装温顺,一个抗争、高洁、委曲求全。
这让他不禁再次畅想,若自己不是皇室,若他不是暗桩,两人就做平凡兄弟该多好啊。
“付钱。”张淇海没再多问,抬手招来小厮处理买卖,自己则伸手取出那冰晶玉佩,转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系在了身旁走神的付家辉腰间。
“公子,这可是不得!”
怎么什么东西都往他身上戴啊!这可是给女子的!
“这戴上挺好看的。”他一派“这是本王赐予你的,给本王好生戴着”的语气,随后又拿起墨色玉佩戴于自己腰间。
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刚刚店掌柜最后所强调的那句话一样。
“公子……”付家辉试图做最后挣扎。
反观张淇海一副不解神色,“如何?”
“这不妥……”这是未来王妃才能戴的啊!
“有何不妥?”张淇海不傻,怎会猜不出付家辉心里所想,但他就是不搭话。
付家辉急的头上都冒汗了,卡在嗓子眼的话就是说不出来。
见对方憋不出下文,张淇海也不再等,再次牵住付家辉的手,带人往外走。“阿辉,我们再去其他地方逛逛!”
于是,在付家辉错过了最佳拒绝时机之后的半个时辰里,他在经历了被自家小王爷各种喂食的“折磨”后,终于在对方更加过分的举动中丧失理智了。
说起来,那根本不算什么危险事件,不过是一群孩童玩耍起来没注意周围,直挺挺往自己身上撞来而已。付家辉早就知道身后有小孩冲撞,可他根本不在乎,被撞一下又不会多疼,索性躲都没躲,但张淇海就不一样了,他就是小心了一些。
眼看着小孩儿要撞上来的时候,他打手一揽,握着付家辉紧致的腰,将其带入自己怀中。
完事儿还语气亲昵地询问,“有没有受伤?”
要不是当时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导致他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怕是付家辉能爆发意外的语言天赋,连自家主子都怼。
受伤?这是在质疑他的武艺吗?
但这时候的付家辉脑子一片空白,除了砰砰乱跳的心以及仿佛要烧起来的指尖再无其他。
“阿辉?”
没有得到回答的张淇海再次出声询问,唤回了付家辉的理智。他克制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轻轻逃离小王爷身边,撂下一句“属下去买您爱吃的云糕,马上回来”便跑了。
无暇多想,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必须立刻、马上离开张淇海身边。
小王爷不会武功追不上,只得在后面扯着嗓子吆喝,说自己在沉香楼等他。
等人影走远后,张淇海骤然改变了全身气势。
一瞬间从平易近人的富家子弟,转变成了生人勿进的贵公子。
此时西市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因为要替主子采买物件,两名小厮早早地就落在了后面,但想着主子身边还有侍卫付家辉在,便未曾多心。这会儿身旁没了眼线,张淇海也不再耽误时间,径直前往沉香楼。
隐秘的房间内,早早候着的几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多数是在聊之前张淇海布下的命令。
他们男女老少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他们都认为张淇海,才应该是王朝的正统继承人——而不是那凭借杀父弑兄抢夺皇权的九王爷。
“今日主子与暗桩这番亲近,恐怕会传入那位的耳中。”白发老者捻着兰花指,取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旁边同伴嗤笑接话,“早就说了,兄弟们暗地里把那个付家辉干掉便是,岂会有如今这些麻烦?”
“主子想要的人,你敢杀?”有好事的故意挑起事端,“你要是敢在主子面前说这个,恐怕今儿我们就得先给你收尸了。”
“怎么说不得!”那人还犟,“要是真探明那人与主子异心,杀他怕是都用不到我。”
或许,比起一刀毙命,那时候的付家辉更希望不要落入张淇海手中才好。
“诸位,聊得可好?”
没有任何征兆,张淇海出现于房内,落座主位。
•人定
付家辉长这么大还从未如此失态,怎么说也接受了好几年王府礼仪教育,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做出把主子抛在原地的行为。
但此时他也旅顺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说是愧疚吧,的确有,说是不舍吧,也有,但这远远不够,这些距离填满整颗心还差得远哩。
“啊——想不明白,我到底怎么了?”
他是一个杀手,他冷酷无情没有心,如果皇帝下令,他甚至能对襁褓中的婴儿痛下杀手——本应该是这样的。
在七岁被送到定王府做眼线之前,他就是被这样教育养大的。
但是从见到小王爷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付家辉一个人蹲在无名巷子的角落里,死死摁住自己脑袋,试图将脑海里不停浮现的小王爷的笑脸驱逐出去,最后,他一熟悉的呼唤,打断了他的自我折磨。
“你在做什么?”
抬头,只见一只黑色的乌鸦蹲在墙上,在这脑袋俯视自己。
“买云糕。”付家辉瞬间收敛心神,语气和态度都变得强硬。他没有急着起身,而是用余光注视着那只鸟,眉头不禁皱起。
“省省吧,我今天不是来找你打架的。”那鸟再次穿出人声嗤笑道,“上头那位见你如今与小王爷相处甚好,打算再助把力。”
不说还好,这话一出付家辉耳朵都竖起来了,心里的异样变了个味儿,继续不动声色地追问,“如何?”
“后日小王爷要上山,拜帝庙。那位的意思是,这山就不用上了,意思意思就行。”
大家都暗地里接头这么多回了,付家辉猜谜语人的谜底也非常熟练,对方这意思是皇帝打算在上山的路上就找机会干掉小王爷,连八月初六祭祖大典都不用参加了。
见付家辉沉默,黑鸟临走又补充道,“当然,人还是得你亲自动手。”下不了手的暗桩,就是废人,没必要留。
说完,扑棱翅膀飞向远方。
等黑鸟离开,付家辉缓缓起身,刚刚还一通乱跳的心已然平静,甚至有些平静的可怕。仿佛再多动一下,脚下的冰面便会支离破碎。
“呼……”他抬起头,呼出一口气,“我得赶紧回去,王爷还等在沉香楼等我。”说着,他行尸走肉般离开巷子,买了云糕朝沉香楼飞奔而去。
等他到的时候,小王爷已经喝完一壶茶,听完半折戏,正缠着乐师弹琵琶。
“回来了,阿辉?”张淇海海靠在太师椅上,仰着头看他,伸手讨要云糕。
随后一行人又在沉香楼消磨时光到夜市开放,又去外面逛了一圈,这才钵满盆满地返回王府。翌日小王爷再无力气外出游荡,在府内躺着纳凉,央着付家辉在花园舞剑,懒散过完一日。
终于,时间来到八月初五,祭祖大典前日。
一大早定王府的奴仆便忙碌起来,虽说行囊什么的提前好几日就已经在打理了,今日不过是将一些不重要但随身要用的准备好,就能准时送自家主子上轿出门,但他们仍旧不敢有丝毫懈怠。
捧绫罗绸缎的,端香炉玉碟的,盛吃食糕点的,忙得不亦乐乎。
作为半个主人公的定王爷张淇海,自然也是一早就被侍女从床上拖起来,攒发,换衣,佩饰,熏香……连带着时常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付家辉也没放过。
这大概是付家辉人生中第二次穿这么隆重的衣裳,上一次还是在小王爷成人那日。
墨色的束口劲装,一对银质护腕,袍子上还绣有代表福寿康健的松鹤,青丝束于颅顶,雄姿英发。如若不说他是家臣,恐怕会被误认成将军家的公子。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他刚走出房门,迎面撞上同样刚刚打扮好的张淇海,两人同时抬眸,倒是付家辉在半道看到了对方腰间的玉佩。
迟疑片刻,他返回房内,自己将放于枕下的冰晶白玉戴好了。
这成对儿的东西,就要成对儿戴才是,不然小王爷自己戴多尴尬啊。付家辉这样想着,默默夸自己一句,真是王朝第一好侍卫。
“阿辉这番打扮真好看。”面对付家辉,张淇海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听到熟悉的对话,倒是让付家辉找回了一些从容,他抿抿嘴角回应道,“王爷惯会说笑,倒是您如此这番出门去,定要让青巷的美人们带花送果。”
张淇海顺着他的说法幻想一番,胳膊上不免起一层鸡皮疙瘩,识趣的不再搭话。
此去拜帝庙一路付家辉拒绝了小王爷的同程要求,倔强的骑马随行;他时刻紧绷,生怕一个失察让皇帝派来的援兵刺杀得手——正如皇帝所说,人,必须他亲自动手。
随行的奴仆和侍卫都觉得付家辉认真过头了,这拜帝庙也不过是出了中都城,往外二三里,再爬一个时辰的山路而已,还在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事呢?
若是这心声让付家辉听见,怕是要耻笑,就是因为在天子脚下才更要担心啊!
反观张淇海则安稳地呆在轿内,享受着顶棚带来的阴凉,吃着诸侯上供的水果,时不时看看窗外天景,算着手下上场的时间。
说来也巧,这张淇海不愧是跟当朝天子有血缘关系,二人连搞事时机的选择都如此一致。祭祖大典前日,皇帝想要制造一起蛮夷复仇、蓄谋刺杀定王爷的热点,以此来除掉皇室血脉的正统继承人,一如当年他利用蛮夷弑兄杀父夺位一样;而张淇海则是用自己做筹码,伪造意外遇袭的热点,以此来暴露中都治安的不可靠性,将压力给到自家皇叔头上,帮这本就不稳定的国内外局势再晃上一晃。
午时将至,两拨不同势力的杀手不约而同从山中各处倾巢而出!
此时他们的目标是一样的——刺杀定王爷。
付家辉见势不妙,拔剑便冲!他的唯一目标便是守住小王爷的轿子,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但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上来“刺杀”的意外翻了一番,更是难以招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眼看着箭矢就要刺进轿子——
被人拖住的付家辉心下一急,强硬变招,拼着胳膊硬挨一刀的代价摆脱刺客,冲向轿子,一把抱住无处可去的小王爷躲闪开来。
许是察觉了计划有变,在张淇海无法下达命令的时候,他的得意下属无奈急中生智,差人伪装成王朝禁军将定王府一行救下。
此番举动,张淇海的计划算是毁了大半,一来暴露了自己有暗藏人手一事,二来是不利于接下来的行宫刺杀计划。
不过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满目都是付家辉流下的血。
“你受伤了?”他被付家辉抱在怀里压在身下,完完全全护住,他的手只是随意搭在了付家辉肩头,便摸了一手血。
“快,传御医!!”
“无事,王爷。”付家辉赶紧放开小王爷,坐起身上上下下将面前的人打量一番,见并无损伤,这才放心下来,“只是小伤,王爷不必挂怀。”他本就是贴身侍卫,存在的意义便是替自家主子续命,受伤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但这在张淇海看来,却是天大的事。
就连梦里他都舍不得让这人受一丁点儿伤,而这群、这群歹徒却拿刀划了那么长一道口子!
“莫要多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配合大夫治伤。”见随行御医颤巍巍赶来,张淇海起身,沾血的手在袖子里攥紧又松开,再次攥紧,终于稳定心神开始主持大局。
他虽装作纨绔,却不是扮做傻子,指使下人的能力还是有的。一番忙乱之后,入夜时分定王府一行还是抵达了半山腰的避暑山庄。
按照惯例,他们将在这里住一晚,然后明日一早上山顶,在帝庙等天子参拜。
因着护主有功,付家辉当晚不必当值。张淇海也借着这个好机会召见了自己的下属,一番赏罚之后,定下了新的弑君计划。
“主子,这可有些冒进了。”下属听完略感不安。自家王爷这计划,都已经不是暗杀、刺杀了,过于光明正大了。
“有何不可?”张淇海现在越想越觉得此前自己过于保守,什么都想要准备完美再行动。瞒骗暗桩,营造假像,暗地经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皇帝死于梦中……
现在看来,其实夺回皇位的时机早已成熟。
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久也没憋出个一二三,便顺了主子的令,各自散去做决战前的最后准备。
旁的都走光之后,张淇海一个人来到窗前,望着天上月光,再次攥紧了莫名颤抖的手。
他在害怕。
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想象付家辉不在身边的情景,甚至连将其囚禁在自己身边的决定都有些摇摇欲坠。
自己真的想要这样的结局吗?
不再自由的鹤,还是它原来的模样吗?
张淇海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的全都是付家辉充满活力的身影,他在习武,他在舞剑,他在追偷偷逃跑的自己……他不适合呆在华贵的牢笼中。
正如那展翅欲飞的仙鹤不应困于一掌之间。
等到月色高悬,睡不着的张淇海行至别院,背靠着付家辉卧房的门滑坐在地。
他想,这会儿付家辉应该是睡了。
“阿辉,我时常回想,如果我不是王爷,你不是暗桩,咱俩只是一对普通兄弟该多好。”他声音不大,更像是喃喃自语,“想科举我们就一起去私塾读书,想从军就一起去校场习武,喜欢银钱还可以学着当掌柜、货郎。”
“不必每日生活在殚精竭虑之中,不必每日醒来都先摸摸脑袋是否还在脖子上。”
他又想起二人放肆的童年,叹息着长大后不如以前的亲近。说起来,二人不再亲切还是张淇海自己先开的头。
当然,他不是忽然开窍了,发觉了主子跟下人的身份差距,而是他察觉自己对付家辉异样的感情。
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只是每每想起对方,心里就觉得满足,酸甜难耐。
“你也知道,我喜欢热闹,尤其喜欢灯会,那仿若误入星空的感觉让我沉醉。但我更喜欢跟你一起去的灯会,那时的我,仿佛拥有了整片星空。”
话音刚落,背后大门忽然打开,晃得他一个踉跄,差点跌个底朝天。
探头,是付家辉。
“咳咳……你没睡啊?”他还以为趁着药劲儿早该睡了。
付家辉抿着嘴角没有说话,只是给了对方一个眼神,让他跟上。张淇海也不问,尴尬地笑了笑自己爬起来,掸掸衣服上的灰便跟了上去。
付家辉腰间挎剑先行于前,张淇海手无寸铁坠在后面,两人如此一路无话,顶着月光便走到了山顶帝庙。
霜雪一般的月光照耀下,庙宇都生出光晕。
就在张淇海心里略有紧张和不安,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难受的气氛时,只见眼前寒光闪过——他送给付家辉的那把剑,竟是压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恐怕,自己今晚就要魂归九泉……了?
他正想着等到了下面怎么跟自家父亲打招呼,就试着有水珠落在了脸颊上。
睁眼,是付家辉难得落泪的场景。
“大老爷们的说话能不能直白点?”他双手握剑,下一秒就能要了小王爷的命,但他下不去手,“属……我才读了几天书?能把话本念完整就不错了,你还给我整些、整些云里雾里的!”
“张淇海,你是不是喜欢我?”
付家辉是个武人,虽然是个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但这并不代表他读书就很好。方才张淇海在自己房门外嘀哩咕噜那么一堆,他也就听懂了最后一句,却还有些不敢确定。
而此情此景下的张淇海早就已经无暇去听付家辉在说什么了,他不顾脖子上的利刃,探身向前,即便被划伤鲜血直流也未曾停下。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感觉跟你说的是不是一样,就是、就是,如果你死了,我大概——”
“唔!”
张淇海双手捧着付家辉的脸,终于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贪婪了几分柔软之后,他笑着回答,“是的,就是喜欢。”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无论如何,付家辉就是喜欢自己。
“……可是我要杀你。”他是暗桩,是皇帝豢养的走狗,是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这样的身份,让他如何能相信张淇海所言?
可张淇海并不在乎,因为今日之后,那个命令付家辉杀掉自己的皇帝,将不复存在。
月亮藏于云后,漆黑之中,中都城的火光和钟声更为醒目和刺耳。
“陛下驾崩了!”
本身帝庙就离着都城不远,王宫的呼喊声自是在深夜更为清晰。看来,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你……”付家辉一时怔住,花了好一会儿才理顺清楚当下状况。“你杀了皇帝?”
“对。”张淇海重新躺回地上,用袖子擦了擦脖颈上的血迹,“皇叔的大太监是我父亲留下的眼线,要刺杀皇叔,其实并不难。”
他等的,其实是自己的羽翼丰满。
“那镇关将军也是你的人?”不然无法解释为何此时中都未乱,猜也知道肯定有人镇压住了禁军。而在他印象里能与张淇海扯上关系的,就只有镇关将军府的公子了。
“没错。”张淇海甚至懒得解释自己是怎么搭上这条线的。
“……这么说,你一直在耍我?”顺着线索一路向下,付家辉不难得出真相。成年后的疏远,流连烟花之地的放肆,故意惹恼自己的行为,全都是眼前这认为了支开自己偷偷密谋的举动。
“咳,倒也不能这么说。”张淇海死不承认,开玩笑,这要是承认了自己还能有好果子吃?“这是我表达心意的方式——不那么成熟的方式。”
不用多说,付家辉此时已是杀心渐起。这人耍了自己十几年,尤其最近几日格外过分,牵手、搂腰、亲吻……虽不能说是假的,但一想到这种前提条件下自己说出的那番不知羞的话,他就觉得整个人都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
付家辉用力握了握了剑柄,最后还是没舍得一剑刺死张淇海。他抬起胳膊,照着对方胸口实打实来了一拳,权当泄愤。
张淇海也不气,被结结实实打了一拳险些吐血,还笑出了声音。
“咳咳咳,如此好日子,辉哥可不要失手把寡人打死了啊——”
“还知道叫辉哥?”付家辉咬着牙,又给了他一拳。
不过这次,却是根本没用力。
“再叫一声就饶了你。”
“辉哥!”
“嗯。再叫一次。”
“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