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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诺兰教授的宅邸前,芝加哥的风向来硬得唬人,像把锯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后颈。身上深红色的油蜡夹克早就被工厂废气腌成了酱色,灰格纹古巴领衬衫的领口松垮地耷拉着,露出底下一条旧伤疤——那是某场肮脏的战争给我留下的纪念品。伐木裤的皮带扣卡在倒数第二个孔,黑灰拼接的德训鞋鞋头裂了道口子,露出里头泛黄的袜子。这副德行,连街角的嬉皮士见了或许都得皱眉头。可诺兰教授要是想越过家族办事,就不会在乎这些。她指名的是黑色产业里的金牌销售,而非那些时髦得吓人的私家侦探。
管家开门时,眼珠子活像黏在我鞋尖上动不了似的。过了两秒,他的喉结动了动,如同咽下一口隔夜的威士忌。“斯皮瓦克先生?”他故意把重音压在“先生”上,仿佛这样我就会像个小女孩似的羞红脸,可惜我对我的打扮还算得上满意。
“称呼我的话,‘波’就好了。”我跨过门槛,皮革鞋底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像条瘸腿的野狗在蹭痒。
大厅的吊灯采取了某种仿生设计,缓慢移动的光线冷得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得墙角的金属雕塑泛着青灰色。那雕塑是副脊椎骨和齿轮拼成的抽象人形,关节处嵌着微型电机,每隔几秒就抽搐一下,发出细碎的咔嗒声。我盯着那玩意儿看了三秒,突然意识到它用的是真人的腰椎,骨头上还刻着NTIT研究所的激光编码。
“有点意思。”我冲雕塑抬了抬下巴,指望着管家给我说道上两句。
管家没搭腔,只是用白手套指了指楼梯旁的黑色皮质沙发说:“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知会主人一声。”
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了,我自然也不会像个乖宝宝似的坐在沙发上傻等着。我站了起来,没有选择去琢磨那个雕像的结构,而是来到了吊灯的正下方。吊灯看起来让人有些不自在,我没看出它到底是模仿什么做的造型。正当我绞尽脑汁想着的时候,一阵诡异的噪声接近了。
我回头看去,来者不是那个管家,而是有着昆虫外形的仿生机器人,个子倒是大得多,大体上有个半米高。
毫无疑问,引导的任务已经被丢给它了。这让我感到有些委屈,我真心希望不是那老头嫌我上不了台面,就把好好的活丢给机器人干。
穿过几道足以让我对这栋建筑的实际大小感到震惊的门后,我的疑虑也总算是打消了。
诺兰教授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玻璃帷幕后,她身上那套铅灰色西装的剪裁精致,一看就是大人物的手笔。她的长发一丝不乱地垂到腰际,发梢泛着新材料特有的冷光。她手里捏着一截机械手指,指尖滴着暗红色的液体,在实验台的试纸上洇出几粒血珠——或者机油珠,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
“斯皮瓦克。”她转过身,耳钉的蓝光频闪随着仿生机器的沉寂逐渐缓慢下来,“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我没吭声,只是盯着隔在我们之间的玻璃巨幕发呆。
“这不是为你准备的,我的实验需要无菌环境,所以待客时都是这样。”
我点了点头,表明我接受了这个理由。
“我得承认这间仿生实验室相当宏伟,为此我受些委屈也没什么怨言。”
“也是你在美国能见到的最前沿的研究系统。”
我笑了笑,没有对她的自卖自夸做出评价。
“所以呢,你想让我搞点什么东西?”我问道。
“我需要你保护一个人。”她把机械手指丢进桌上的培养皿,金属撞击声刺得人牙酸。“艾萨克·柯本,芝加哥联合银行的执行董事。他最近有些不安分,但我还不想失去这个投资人。”她说着,柯本的资料开始在玻璃巨幕上显现。
我没急着回应,目光扫过屏幕上的信息,滚动的数据流里夹着几个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词。那之后,我没想太多就开口了:“女士,我想您也许更需要个私家侦探或是找个穿防弹衣的童子军,而不是一名车手。”
她嘴角抽了抽,铅灰色的指甲在空气中划动。一张全息照片浮现在屏幕上:那是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西装领口别着枚金质齿轮胸针,瞳孔里隐约映出个戴兜帽的影子。
“我不知道你在不在意新闻,在他的新闻发布会后没多久,他的司机就被发现在密歇根湖里打盹。”诺兰的声音像冰锥敲玻璃,“肺里灌满了义肢润滑剂。昨天他的私人保镖被吊死在联邦大厦顶楼,两条胳膊被卸下来绕成DNA双螺旋,艺术得很。”
我盯着艾萨克·柯本照片里的兜帽影子。那人看起来并不高大,或者说有点像女人。
“所以您是想再给这位先生找个能喝的司机?”我掏出口袋里的扁酒壶灌了一口,劣质威士忌烧得喉咙发烫。“还是说您需要个背锅的?”
诺兰轻轻地挑了挑眉,她转身走回工作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我猜想她需要找点什么事干才能让脑子灵光点),说:“你知道芝加哥现在有多少外籍劳工吗?八成。其中六成通过芝加哥联合银行的条例接受了改装,剩下的则白白把钱交给了圣特莱沙人。”她突然捏住手指的第三节,电机发出尖锐的嗡鸣。“艾萨克·柯本负责审核仿生义肢申请,而他不知道着了什么道,不愿意继续推进外籍劳工合成化的计划——这相当于把今后美国的长时间的工业成果无条件地让渡给了圣特莱沙人。”
“别绕弯子了,女士,我对这种国家大事没那么上心。你想我怎么样?”
“给我看住他,最起码到这周五。别和我东扯西扯,你们这样的人做什么行当我心里有数。那帮黑手党怎么给你钱?”
“每天200美元,预付20%,剩下的要等货安全送到。”
“我给你两倍。”她转过身来,玻璃巨幕的光晕在她西装上镀了层蓝边。“一次结清,事成之后再额外给你一份。”
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他悄无声息地递来一只信封。我掂了掂厚度,钞票的油墨味混着房间里化学药水的气味,呛得人喉咙发痒。我抽出张钞票对着光看了看。水印是美利坚同盟国的齿轮国徽,边缘印着I.E138年,没人和钱过不去。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瞥了一眼。诺兰正用镊子夹起那根机械手指,对着吊灯端详,仿佛那是具尸体。蓝光从她耳钉里渗出来,在培养皿的液体上折射出一道诡谲的虹。
刚一出门,冷风便卷着工厂废料的酸味迎接过来,我啐了口唾沫,混着铁锈味的痰砸在阴沟里。这活儿不对劲,指定有什么猫腻。但报酬丰富,我无法拒绝。艾萨克·柯本的照片在我的脑子里不停闪回,那个兜帽影子令我想到了几年前那起悬而未决的案件。
我走回车旁,手指划过引擎盖上剥落的午夜蓝车漆,金属表面还留着去年在运货蹭出的划痕。这老家伙的V8引擎像头被铁链拴住的野兽,低吼声里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就跟芝加哥的天气一样,锈得掉渣,但骨头硬得很。
拉开车门时,铰链吱呀一声,皮革座椅的裂缝里渗出烟草和机油的混合味儿。仪表盘上贴着一张泛黄的贴纸,印着沙兰士餐厅的广告语,那是我同朋友接头的地方。钥匙插进点火器的瞬间,引擎轰然苏醒,排气管喷出的黑烟惊得路边的乌鸦飞上了天。我瞥了眼副驾座位底下的暗格,里头塞着把改装过的特斯拉线圈枪——奥姆·葛雷斯的手艺,说是能瘫痪仿生义肢的神经接口,但我更信自己的老把戏。
后视镜里,诺兰的宅邸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收音机滋滋啦啦响着,播音员正念叨同盟国最高法院的审判倒计时。我猛踩油门,科迈罗的轮胎碾过坑洼的柏油路,颠得仪表盘上的空酒瓶咣当乱响。芝加哥的霓虹灯在挡风玻璃上糊成一团血色,像极了那截机械手指滴落的暗红液体。
远处传来螺旋桨的轰鸣,同盟国军警的无人机群正掠过密歇根湖,探照灯扫过黑豹党的涂鸦标语:血肉与钢铁同属劳工。标语底下多了行新喷的红漆:审判将至。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
橡树叶出生在一个秋天,红艳的叶色顺着枝丫燃向了天际,又在一片夜色中落入寂寂。仿佛预言了红色的血会染红他的黑色长发,连同他的人生一起。
与大部分异族相比,精灵的待遇应该算好一点,与人类相近的外貌让他们有资格被选为侍从,而不是去暗无天日的矿场做苦工或是在生死难料的战场上充当炮灰。
然而这个“一点”真的只是一点点而已,沉重的税负和各式的苛待依旧如影随形,死亡和恐惧依旧无所不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异族都是低等的,可以折辱、可以屠杀,他们与半兽人、矮人并无区别……
父母用村前唯一火红的橡树为他命名,那是泛黄的暮色秋风里唯一一抹亮色,他是他们灰暗人生中唯一能看到的火光。这样的期望对于一个新的生命也许太过沉重,然而在这个残忍又无所寄托的世界里,他的存在就足以是一种慰藉。橡树叶发出一声啼哭,普通得像任何一个精灵一样。
橡树叶离开在一个冬天,刺目的鲜血将皑皑的雪染成红色的冰,又在漫天纷飞的纯白掩盖下归于宁静。好像注定了所有的恨都将被埋葬于坚硬的铠甲下,连同他的爱一起。
精灵的视力很好,好到他在山上能看到冲天的火光,好到他从远处能看到蜿蜒不绝的血迹,好到他透过茫茫的雪能看清人类贵族丑陋的脸。
橡树叶的视力很差,差到他看不清脚下的山路,差到他看不见遮挡前路的树杈,差到他看不到遍地丛生的荆棘杂草。
山路坎坷泥泞寸步难行,树杈勾住了他黑色的长发,杂草绊住了他踉跄的脚步,荆棘划破了他的皮肤,血在寒风中飞快地凝结,像一道无声的泪滴。
他不敢出声,他见过那些以异族的恐惧为乐的士兵,他们会聚成一圈,让异族在其中逃窜,或是骑马追击他们,像追逐林间的鹿,追到了就把他们拴在马后,拖行到他们力竭而死。
他只能祈祷,祈祷他们傲慢到根本不记得村子里有多少异族,祈祷他们被屠杀和鲜血的满足蒙蔽了感官,祈祷他们注意不到自己逃离发出的声响。
祈祷脚下的路,通向的并非死亡。
橡树叶归来在一个春天,怒放的花将万物的生机唤醒,却唤不醒死去的灵魂。好像把他和那些死亡永远留在那个无情的雪地里。
叛逃的人类战士,他的挚友死在贵族的游戏中,只因为那是个异族;神秘的人类法师,为了没有继承权的皇子,煽动异族反抗军对抗大王子;异教的精灵信徒,寄托于虚无的神明,献祭同族的生命换取希望……他看着他们,像看着满地怒放的花,在异族的土地里深深扎根下去,狠狠蓬勃绽放。然而他知道,扎得再深,他们也触摸不到那些深埋在雪地下的红冰。只有他知道,那些红冰带着伤痕和废墟一点点爬上他的发尾,染红他的发梢,将墨色的黑变成放肆的红。
橡树叶站在春天的花海中,在缤纷的颜色里是唯一深色的橡树,他红色的长发开始成为异族依赖的旗帜,成为他们拉拢的对象,成为最特殊的一位精灵,大家嘴里的“那个精灵”。
橡树叶获胜在一个夏天,滔天的火将所有的爱恨都焚尽,又在整片大地上蔓延。好像那个秋天,那对夫妇希冀的火苗终于顽强地盛放,迸发出蓬勃的热度将一切都变成薪柴,攀上旌旗,攀上刀尖,攀上城墙。最终攀上天光,犹如他出生时候的那片黄昏的天光,等待着的却不再是寂寂的黑夜,而是终于带着黎明的色彩。他终于明白,所有人都能救异族,但没有人能救异族。他们有着自己的目的和私心,终究会结成绊住异族的网,他们不愿意异族太弱,也不愿意异族太强。
所以他只能汲取他们的力量,借助他们的手,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把他们抛下。橡树叶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下方烈日般连绵的火,在火中哭嚎的士兵,一如那些亡魂的哭泣,在死亡前崩溃的贵族,一如寒风吹动树杈的呼啸。
那片火红的橡树林,那是他最初的起点,也是他最终的归宿。是他名字的来源,也是他无数次梦回的地方。
他走向那片火红的橡树林,走向自己的胜利,和用生命许下的红。
作者:诸子百
免责声明:笑语
(世界观为架空现实背景下世界观,大部分地方与现实三次元世界不符,文中地点皆为虚拟。中间有bug,我不知道怎么修改,请谨慎观看)
舞台霓虹灯照在台上,活动还没开始,通红的地毯上已经沾满零星碎屑,台下更是挤满了人,每人穿着蛋黄色T恤衫,背部清晰印着“太阳城公司”五个字样,一片的黄色自觉分成两拨,接着音乐响起。
黄色波浪集体响应音乐的号召,富有节奏的拍起双手,动感节奏迎着几位身着礼服的领导走向红毯,与此同时无数闪片倾泻而下,在无数黄色波浪的注视下他们挥舞着双手朝台上走去,那是如此的光彩瞩目!
紧接高台侧有人登上,那人黑色的裙摆低调且不喧宾夺主,她手拿演讲稿站于台上。
“今天是我们太阳城网络科技——” 台上那人话说一半话筒被摔在地上,强烈的断音盖住现场音乐声。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台后人员始料不及,连忙切断音乐。
尽管没有话筒的辅助,台上出现的第二道声音吸引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你这个小三,你不得好死!”
一个女人发疯模样冲向台上摔掉黑裙主持人的话筒,推推搡搡中夺过演讲稿踩在脚下。
“臭婊子,勾引别人老公!” 那个女人嘴里咒骂着,声音简直洪亮,手劲也是大到惊人,双手抓紧对方精心扎好的丸子头死死不放,扯下头花抓扯后脑勺的那撮头发,依旧在嘟嘟囔囔那些难听的话。
“呵,我就知道得找上门。” 人群头前排的传出声,。台下大呼中竟没有人敢上去劝架。
“听说啊,台上那个实习生跟陈总监好上了,他那婆娘没寻思这么疯癫,直接来打架。”
“真有血性。”
“有血性白搭吊用,还不是被小狐狸精拐跑了。”
“陈总监有老婆我咋不知道?”
“处好长时间,孩子都大个了,她叫,她叫——”
-1日前-
“她叫葛迎春呀,小葛!”
一处荫蔽处树脚下传出私语。 一个穿碎花体恤的大婶挥舞着扇子挤眉弄眼指着楼上3层指指点点:
“陈家小子那小媳妇,记得不?”
“记得,初中毕业就结婚的那媳妇?”
大婶抓起小马扎凑过去,努起嘴扇子靠脸小声道 “我前几天看见...”
不远处的小个子女人拎着菜,还没到门口半米远,瞧见碎花大婶喊了一声
“哎?张婶儿好啊?”响亮的嗓门一下子轰上碎花大婶的脑门,急忙中断对话。女人穿着普通,马尾辫子竖的老高,带着一包一包菜走上前辫子一晃一晃的,仔细寻思才看出她那么年轻。
“屋外头凉快哈。” 小个子女人路过打声招呼匆匆进了居民楼大门,
碎花大婶瞅到她手里的菜,大包小包鱼呀肉啊,小青菜大闸蟹真是足够丰盛的,感叹了么句
“噢哟!买这么多,小陈儿有客啊。”
“哎呀,有!”小个子女人暂且撂下手里的菜,笑盈盈回答“孩子幼升小上重点小学不得打点点儿,婶不说了哈。”
小个子女人说着进了电梯口直至关上门,那帮大婶又自觉靠拢想听下面的话题。
“你刚刚说看着么了?”
“我那天接外孙,他学校不是离什么少年宫近么,大晚上瞅见那个小陈跟个小姑娘的走一块,哎哟又搂又抱的”
“那不就是什么,出轨了么。”
“是呀,可怜这小春了,为了孩子也得忍忍。”
“我看小春昨天去少年宫那边买东西接小孩,估计早就碰上哩!”
“就是说呀,刚上小学能说分就分咯——”
电梯内寂静无声,几个大婶的声音加起来隔着厚重梯门也能一清二楚,葛迎春开启电梯,电梯缓缓上升,数字不断变化着开门后来到了家。
他们家在3层,是一栋入户电梯样式居民楼,她的丈夫她们口中的小陈当年全款买下作为婚房。他当年的承诺在葛迎春眼里历历在目,虽然这是6年前的事情了。
电梯打开,葛迎春抬头看到玄关悬挂的结婚照,六年之久的相片即便天天擦拭也开始逐渐发黄。她走进客厅迈过地上各个角落洒落的玩具,穿过走廊的绘画墙将菜放置厨房,回过头正与卧室相对。
葛迎春深吸一口气,她深知楼下那群老太婆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东西,见不得谁家好便空口造谣,这种事情已经屡见不鲜。
即便如此,,,那些话已经将她的心牢牢拴住,一直盯着那扇门,脑子里忍不住的快速回忆这些年与他相处的日子。
‘当时我初中没有毕业,与他在网路相识。他,跟我说他是网络公司的员工,尔后我们坠入恋爱接着奔现,我初中毕业后逃出家门只身一人与他同居,之后他日渐飞黄腾达从小小的员工到如今的财务总监,刚相爱的出租房到如今这样大的房子,我很爱他。’
叮——
小灵通铃声响起,葛迎春接起电话对面传来嘈杂的声响,扑通一声重物沉水后才听见小陈焦急的声响:“喂,我约的人快到了,你赶紧做。”
哔——
对面说完利落挂掉电话,屏幕上被迫中断通话页面返回到手机页面,手机壁纸则是二人恋爱时的合照,当时非主流风盛行,初中的小葛厚重的斜刘海遮掉一只眼睛伸着剪刀手,不算清晰的画质中也能看出甜蜜气息溢出。
屏幕熄灭,葛迎春知道这次晚饭非比寻常,她的儿子陈开聪小聪一早被放在奶奶家,生怕会影响这次的聚餐。葛迎春手很巧,在脑子放空的功夫将全鸡很快拾掇出来,鸡肚子割开长长的口子塞进五香料放置在高压锅内,这是一道炖鸡汤,她丈夫爱吃这个,每回归家吃饭的大事,她总会做上这道菜,都说好吃。
葛迎春有个毛病,这个毛病从小就有,脑子常常跟不上手,心里想着啥就干着啥,刚才她看了卧室下一秒腾出蒸锅直接推开了卧室的门。
结婚6年,她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做,可正因为6年,两人的感情正在悄然变淡。他们二人的卧室在葛迎春日日夜夜的收拾干净的像新房一样,只有几处怎么擦也擦不掉的儿童画,小聪1岁的时候就爱在卧室里乱涂乱画,纠正了三四次才见好转。顺着小聪的蜡笔痕迹,半个看不出是小老虎的小老虎隐藏在衣架后面,衣架上是他平日上班常穿的上衣。
他在公司职位不算低,他说去公司就要穿好品质的衣裳这样公司脸上才有面儿,这种大衣可不敢轻易机洗,一年也就两次送去干洗。葛迎春摘下大衣,大衣是皮革材质的,被她保养的锃亮光滑,在寻常的阳光下大衣口袋闪出不寻常的光,光亮微弱却又十分扎眼。
葛迎春忍不住伸手去抓,那个手感温润不像平日里出现在家里的触感,冰冰凉凉似是玉的质感。她拿了出来,竟是一对翠色耳环,雨滴状的翡翠映射着好看的光芒,这是她未曾拥有过的配饰。耳坠子上刻着花朵的图案,葛迎春不愿意多碰上几秒,在她的眼里这不是一对简单的耳饰,这就是脏东西!
葛迎春盯着看了不到一小会,又塞回大衣里。她想要选择没有看见,无视它,就当未曾发生。
可晃眼的光历历在目,简直是扎透了她的眼,直愣愣插进她的脑子里裂开一条长长的疤瘌,留下道重重的印记,再也忘不掉。
两个小时后,天已经黑了下来,葛迎春趁着人还没来的功夫将客厅里里外外角角落落的玩具已经收拾完毕,小聪婴儿时期喜爱的阿贝贝老虎也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一顿忙碌中外面电梯门声开启,她来不及换下围裙急着过去迎客。
迎步进门的是她的先生,站在门侧带着人出来。他跟那人率先出来,有说有笑的充斥着整个客厅。这人葛迎春自然熟悉,每回的吃饭那人总在,据他说这人是他的领导,都经这人的牵线才办了好多事,都叫他大表哥。
大表哥不愧是大表哥,左手明晃晃的金劳十分夺人眼球,大表哥乐呵呵的进,一歪头看见葛迎春杵在那,大手一拍身后人的肩膀,直接抓到面前介绍 :
“弟妹啊,这是实验小学的副校长。”
葛迎春手也没来得及擦干,随便抹了一把后背要和副校长握手。
葛迎春面前这个身穿制式西装的男人,年纪看着也不小跟自家爹像是一个岁数,头发黑白掺杂,细框小眼镜贴在鼻根,整个眉头没有松开的时候,仔细看他的额头不断冒着细密的汗珠。这位副校长瞥向大表哥一眼点点头,轻轻握了她的手随即抽离。
大表哥块头很大,咧着大金牙左右端详那一桌子好菜,另一只手不经意搭在葛迎春的肩膀,摩挲着她的肩头:
“弟妹这手艺越来越精进了啊!都好菜!”
葛迎春扒拉下他的手很快保持距离,她脸上笑意逐渐僵硬,招呼着 “哥坐,都坐啊。”
葛迎春抬眼正巧与自己丈夫对视,触及短短几秒的对视他竟移开眼神,背对着大表哥腾出了位置,坐在了桌侧。那位副校长也跟着乖乖坐在桌侧,双手不敢乱摆,眼神也没敢乱瞥。
“弟妹也别忙乎了”
大表哥再一次的靠近,他搓热的双手欲要二次触碰,葛迎春眼疾手快后撤几步反握大表哥的手
“多亏有咱哥能让小聪上这么好的学校,这不得走一个?”葛迎春给陈使眼色,在酒局中摸爬滚打大的陈心神领会,从桌下拿出啤酒利落的倒上两杯递给葛迎春。
“好,好!”大表哥接过她的酒杯立马笑逐颜开,“我给弟妹面子,走一个。”
大表哥与座上的副校长连着陈跟葛迎春四人碰杯,葛迎春向来不惯喝酒,一口闷的豪爽姿态惹得大表哥又是一串连连叫好,缠着倒满一整瓶酒后才舍得让葛迎春下了酒桌。
葛迎春听到由远及近的有碗筷酒杯碰撞的响声,又听着又近及远的夹盖着锅咕噜作响声。
小火慢熬的老母鸡汤最为补身子,熬煮两到三个小时是鸡汤最鲜美的时刻,那种无法言语的鸡汤鲜味之前常溢满整个客厅...可此时在逐渐充斥烟酒气的客厅里彻底吞没。
葛迎春昏昏沉沉中推开厨房的门,愈来愈大的咕嘟声在她进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很显然,她错过了鸡汤的最佳时间。
咕嘟,砰——
一锅鸡汤重重甩在了地上,锅内大部分鸡汤瞬间泼出不断蔓延。葛迎春被这样的声响激得立即醒酒,连忙抓起一旁放置得拖把企图挽救逐步变糟得景象。
拖把一来一回,鸡汤中洒落的香料暴露空气后开始发苦,只剩一只炖的稀烂的老母鸡躺在锅里。
“这也太难收拾了吧..."葛迎春嘟哝,过于软烂的全鸡简直就是一碰就碎。这么多年的家务活就没有像此刻这般狼狈过。
‘天已经黑下了,客厅里也亮起了灯,她下意识的望向半开的厨房门外,或许是喝酒的缘故,琉璃灯盏下的光亮怎么着也照及不到厨房的这个拐角,那是暗漆漆的一片。
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这时的她差点忘了,这么多年的他,怎么会光顾过厨房?
“真矫情..”葛迎春在骂自己,她撇下拖把索性摘下围裙,褪下家务手套徒手抓起地上的碎鸡,
“这么些年,,这么些年,,满脑子都这些破事!”
这一捧想起了起早贪黑永无止境的六年家务。
这一捧想起了哇哇大哭的陈开聪,吵着买这买那的陈开聪,闹脾气撒泼的陈开聪,幼儿园父亲节活动没有到场的陈开聪爸爸!
说什么工作忙碌?
说什么应酬加班?
不只是一次,也不会只有这一次!
全是在鬼混!
我选择了闭眼,可我的眼睛却仍能睁着。
葛迎春用手将所有洒出的鸡汤,不,厨余垃圾全部刮进了黑色垃圾袋里,破碎软软的触感是她讨厌的,当一点一点的碎渣亲手带走,这种感觉已然释然。
“今晚,我相信你会来。”
一切貌似归为平静,声音从葛迎春脑中响起,说话的女人自见面袒露的气质使她印象深刻。
“那个小东西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拿上,或许对你也或许对我们,都有帮助。”
葛迎春摸到口袋中的硬物后,她有些犹豫。像是做了多么大决定那样,就像是平常那样,习惯性的望向厨房外,烟酒气肆意扩散,只是开了半扇的厨房门,不少味道悄无声息占据这间原本窄小的空间。
可她本就不喜欢烟味。
葛迎春拿出口袋里小巧的玩意,原来是一个小型遥控器,边角频繁闪烁的红光吸引她出了客厅。葛迎春拎着带有鸡汤的垃圾袋走出了这间小小的原本只有她的“庇护之所”。
短短时间里,远远看去桌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空酒瓶,三个人沉浸在划拳中丝毫没有来意葛迎春的到来。
遥控器的红灯被手掌全然盖住,微弱的“滴”音从玩具老虎中传出却被这些子噪音掩盖的无影无踪。
“葛迎春!”
声音从背后响起,葛迎春回头,那个女人向她走近,是那天短暂见过一面的女人,她跟那时的装扮不一样,耳上也没有当时的翠玉耳坠。
这个女人,那时说过自己的名字,貌似叫,范...
“范润芝,就你部门的小姑娘,小陈啊你真是好福气。”大表哥喝的酒气醺醺,咧出黄焦的大牙“富校长,你别看这小子老实,家里一个,公司一个,网上还一个,福气不浅呐哈哈哈哈!”
大表哥笑得十分大声,轰的窃听器一震一震的,许久后才恢复平静。
“富校长你别介意,大表哥就是心直口快,我们都是粗人...”又是一阵碰杯声 “就刚刚那事儿!咱们仨就是一条船上的蛐蛐!”
“我们是专业做这个的,只要给了这个,嘴比打上胶还严实!”
葛迎春与范润芝坐在附近家乡鸡快餐店内,范润芝在本上涂涂写写,认真的样子吸引着葛迎春的注意力,葛迎春十分羡慕有文化的女孩子,更何况在知道她对自己没有恶意对那个男人只有别的目的后,更欣赏了。葛迎春托着腮盯着遥控器的红光,“我们不如演出好看的...”
副校长也喝上了劲,满脸通红只顾着点头,一时起兴点上烟送进嘴里,直呛两口唾沫:“咳咳!”
通讯器上传出猛烈的咳嗽声占满耳机,范润芝忍不住摘下耳机,朝身后退去。
五光十彩的灯光照着她差点瞎了眼,险些迎上葛迎春扑过来的巴掌。
“你在楞什么?他快来了。” 葛迎春小声提醒,反手故意扇空,一跺脚拉扯开了距离,气喘吁吁的指着陈总监的鼻子大吼,“姓陈的你给个说法!”
这声音可比耳机里乒乒乓乓的喧嚣声响多了,范润芝默默捂住半边耳朵。
葛迎春的大喊声字正腔圆并且震耳欲聋,不用凭靠话筒也能听的一清二楚。陈总监此时此刻无地自容,可他站在台下不愿上台,台下甚至还有在偷偷拍照的员工,他不得不遮住半截面容回应:
“葛迎春你闹够了没有?”
葛迎春见状扯着嗓子喊得更凶了 “六年!”
“这六年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最后一句,她的语气没有了先前的激动,她从包里翻处一打文件夹,在这大庭广众所有员工及其所有领导面前晃了晃。
“到时候我就把这个东西掏出来。” 透过店内微弱的灯光,范润芝看清了文件的名字——《太阳城网络科技公司第一季度流水账本》。
“你怎么拿到的?!” 陈总监看见文件夹彻底坐不住了,可是得顾得如今还算体面的形象,始终没敢走向台上。
台上的灯光紧急关闭,除了大堂自带的亮光外,舞台中央凭空冒出一团红色的光,葛迎春此时将包里的所有文件全部倾泻而下,燃烧的火机扔进垒成小山高的文件中央,火势不算大,陈总监终于坐不住了,他走上舞台,,他没敢动手他终究舍不下这点薄面,任凭葛迎春下台,他如同一只四肢退化的野兽,对着葛迎春的背影不断吼叫,
“葛迎春你就是个疯子!疯子!”
台下大表哥走前还在笑,照常笑着,在笑什么谁也不敢打包票,习惯着勾肩搭背的离开。
他不顾透过不断升高的火焰下的点点手机闪光,脱掉那件皮革大衣,试图破灭这座信息堆砌的山脉。火焰在不断的煽动中即使扑灭,可文件下的星光闪闪还在继续。
之后,公司员工有人报警,此时葛迎春早已投案自首,她收拾完自己的行李望了一眼这个生活6年的家,拖着箱子向楼下走去。三伏天刚过空气中甚至连风都是热的,但对于葛迎春来说是意外的凉爽,除了...行李箱里塞下的东西过于重了,她小胳膊小腿实在有些困难。刚出小区便是一个大大的斜坡,没有意外的,箱子在此刻挣脱了双手,葛迎春一路小跑追着行李箱,箱子摊在员工餐厅的门前撞在电线杆上,三五个银行职员恰巧在门内走出,其中一个女生热心的将箱子扶起,葛迎春急忙接过箱子,女生笑得含蓄又文气,与自己这样没上过几天学的妇女比起简直是天差地别,葛迎春忍不住的盯着她的胸牌看,胸牌上写着这位女生的名字:
“吕信芳”
-end-
负责这起简单案子的是一个毕业不久的小警官。
“我投案自首,我在太阳城公司纵火。” 葛迎春将包放在审讯台上扯开一个大口,里面整整齐齐塞着大大小小的文件夹,“另外,我要举报。”
1日前家乡鸡店内,葛迎春拍了拍桌上的文件 “这只是复件,他看到这个文件一定会有反应,他放在家里的东西全是重要资料,密码我全都知道。”葛迎春搅了搅杯里的可乐,她已经好久没有喝过这种甜腻腻的饮料了。不过,她还想要尝尝更甜的 “接下来,我要搞个大的。”
“我要举报的是,我的丈夫陈世俊先生。"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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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在燃烧,赤色的火焰在黑夜之中窜跃,让薪柴的碎屑着上火舌。
阿卡瞥了一眼坐在篝火旁的女性,注意到她正看着篝火,随即把视线越了过去,投向对面的灌木丛或者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在黑夜之中沉睡的群山。她开始思考关于这位寡言的同伴的事,银色长发的骑士。篝火生出的火星上下飘舞,试图将一片热情的橙红色敷在她的身上,奈何骑士的表情始终不具温度,只好失望地从那蜷曲的睫毛上滚落到泥壤里。
说点什么吧。
“我们下一步往哪里走?”
被火光包裹的骑士望过来,沉吟片刻,用手指在沙土地上描出了他们已经走过的路,那道痕迹就像一根细细长长的树枝趴在土里。然后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星光并不明显;深紫与幽蓝的夜色落进她的眼里,一截一截的星轨就在她的头顶打转。然而她始终一言不发。
“看再久星星祂们也不会和你说话的。”阿卡小声刺了一句,引来那双绿宝石的注视。*1
“鹿,就算你们怎样被双子宠爱,世上还是有叫观星的学问的。”骑士说。
“你就不能叫我名字吗?”阿卡不安分地用蹄将骑士画出来的痕迹毁去,“我又没叫你半妖精。”
那双绿宝石略微眯起,盯得阿卡打了个寒颤。她不服气地扇扇耳朵,将几只寻着焰光到来的飞虫赶走。“你不喜欢妖精。”阿卡肯定地说,“一个半妖精不喜欢妖精。”
“明天还要赶路。”半妖精说。
阿卡满不在意地从鼻里喷出一团热气,站起身绕着营地巡视一圈,路过伏倒的树干时顺手指了指倚靠着其半立的骑士行囊。“这里面是什么?”那里面不是她的剑,她的剑捆在剑带上。而她一直背着那个牡鹿皮缝在一起的袋子。
“这是诺特。”
她的声音一下变成落向水面的一片叶或者一滴露,拂过耳膜的时候甚至不具有重量。然后被风带走,送往远方。在所有风应该去往的地方,旅程的终点,最终变成草地上的一朵野花或者绵羊背上的一团绒,阳光,牧童的短笛旋律。
真难得,以往她只会说“必要的话”,比如来这边,到我身后之类的。
阿卡的耳朵又扇了下,“好啦,卢米诺丝,不想说就不说。”她用尾巴轻拂过女孩的肩膀,走了半圈终于找到影响驱兽仪式效果的一点歪曲,诵念冰弧引导着星光洋洋洒洒地落下修正。
“安心睡觉。”阿卡回到营地内,站直四肢。却看到骑士解开了那个袋子,从里面取出一把七弦琴,她的耳朵一下精神满满地竖立起来,“诺特?是这种琴的名字吗?”
“是它的名字。”
这种琴没有名字,帝国来的骑士说起了它的来历。在北境的群山中,她的家乡,哥哥让她从密林之中挑出了一棵最喜欢的小树。然后将它劈折,刨削,一片一片的硬木碎屑落下,收集牡鹿的筋和丝搓成弦,收集花瓣融进生漆绘上色彩,收集孩童的笑声和盘旋于乡野间的故事,收集太阳与月亮的凝视,收集萤火和无名仙灵的低吟。然后,就做成了一把琴。
他给她的琴起上了名字。
“要听听吗?”
木片在烟火之中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它们燃烧,从而转变为一种新的生命;篝火点亮了二人与灌木丛之夜,然后骑士开始拨动琴弦,纤细的骨节明显的手指在那些牡鹿的筋上弹拨;在沉默了几个音节之后加进歌声。
:穿过蔚蓝草原/
一轮新月缀在天边/
由风而生/
雨中馨香/
牛奶从罐内倒向天空/
睡吧,亲爱的,去睡吧,/
只因你明日要启程远行/
去追逐黎明/
新草潜滋暗长/
歌谣为你而颂/
而你终将离开/
被荒原俘获/
为月光驻足/
穿过月光的中心/
翠色灌木 荒漠/
岸边的麦芒/
小丘上的金光/
…
女孩平和的歌声割开了夜幕,弦音将篝火弥散的热流拨乱,古老的旋律被送往天空,接上星轨,然后逐渐消散。
篝火正逐渐熄灭,将橙色的光晕从她的脸上撤去。
“诺特的意思是夜晚,卢米洛丝的意思是光。”她一边拨弄着着琴弦一边说,声音几乎被火花濒死迸裂的声音和琴声掩盖。
旋律持续。
“万物皆被命名于是才能奔赴死亡/一把琴或者一颗星星/一朵花或者一头牡鹿/名字被风唱诵/被太阳和月亮唱诵/被仙灵的指间摘下/…
而我没有名字。”
阿卡甩动尾巴想要用蓬松的毛发去捕捉,但是最后一节旋律乘着风滑了过去,然后被遗忘。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荒原之夜重归平静。忽地一阵孩童笑声从远处的灌木丛中响起。她放下了琴。
她转过来,用那双碧绿的眸看着阿卡。映在上面,她看见自己模糊的脸和篝火的影子。一个夜晚的梦伏在那澄澈的双眼上。
她说。
“妖精。”
眨眼。
风暴在刹那间发生了,半妖精的骑士从半坐的姿态瞬间扭转身体,左脚踏进篝火之中。本就娇小的身躯近乎缩成一团,随后爆炸般舒展开来,捆在腰间的钢剑尖啸着被拔出,以光弧的姿态把阿卡的视野切割成两半。*2
骑士已经消失了,只剩下突进路径上的大片空白和随处飘散的碎叶。阿卡取下背着的弓,踏着四蹄跑过被蹬散成一团进行与空气密切接触爆燃的柴薪,取箭搭在弦上警惕着接近。
刚跑出几步,阿卡的直觉针刺般扎入她的脑中,来不及思考,夜空中猎户的首星亮起,有幻想的面纱披上她的面庞*3,随后便有一道环状的锐利冰凌从阿卡面前的灌木丛中爆裂开来,径直穿过她虚幻的身体,致命的冲击一直蔓延到身后的营地。
阿卡看着面前曾经是树林的空地,前蹄用力踏碎冻住倒伏野草的冰晶,她拉满弓,瞄向前方。猎人的良好目力让她能看清独自站立在空地中央的半妖精骑士,以及她那柄剑上冰蓝的血液。
“我叫爱丽丝。”死寂之中,女孩突然开口说到,“【流放的爱丽丝】,就是我。”
流放的爱丽丝,酒馆中常有吟游诗人唱着她的故事,帝国的安娜的弟子,北境骑士团的副团长,被所有梦境流放的半妖精,追索妖精的杀手,送行狼的爱人。
阿卡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地上几片透明的翅膀碎片,又转身看了一圈这可怕的林中空地,冰霜摧毁了圆环之中的一切,外围冰凌层层叠叠,延展成一朵冰蓝的玫瑰。*4
“我的哥哥叫艾里克斯,是一个有着好看的金发和绿色眼睛的人。”*5
“也是送行狼。”
持弓的少女这时才注意到眼前女孩的发丝,并非白银,而是一种褪色的金黄。
爱丽丝站在一切霜寒的中央,轻轻哼着之前的旋律。
睡吧,亲爱的,去睡吧,/
只因你明日要启程远行/
*1 传说星角鹿是群星双子的孩子,群星会告诉星角鹿一切的方向和有限的未来。
*2 古精灵军团的暴风战技,以高速突进与迅捷斩击闻名,非强大至极的战士难以运用。
*3 星辰面纱 星角鹿的类法术能力之一,6环 预言系 能够将星角鹿从一次近在咫尺的危险命运中摘出,传说星角鹿皮毛制作的星辰披风也能固化这种法术。
*4 妖精在濒死时往往会有魔力爆发的情况,具体爆发形式与妖精的魔力类型关联,通常极度危险,也是幻想种不适宜作为狩猎目标的主要原因之一。
*5 妖精钟情金发碧眼的人类,有甚者会因想成为家人取代家中婴儿成为半妖精,半妖精往往因魔力缺乏夭折。被妖精宠爱者会被妖精主动赠予礼物,礼物会不断引导妖精宠儿进入梦境的妖精乡,最终成为妖精的一员。
文:(黑亦)小矮
关键词:烧毁
文体:小说
标题:《世界牢笼》
ps:长度3w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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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晒,这位天使不禁想道。他抬起眼睛,又马上抬起手,挡下一部分光,望向人类界的盛夏烈日。天堂的气候恒定不变,天使们没有人类那种看天气穿衣服的习性。他们也很少到人类这边来,除了少数时候有需求。
在刚才,天使侧头打量了下自己身后这两片羽翼,它们抖了抖,想把灰尘、血与过多的热量都抖掉抖散的样子。涂料会不会被晒化?即使知道不会,他也忍不住担忧会发生什么意外。那绝对不行。这样吧,就算有些化了,露出了羽毛的本色,他也可以跟看见的同类解释,说,那些是干涸的血。
没人会怀疑。这个世界的判定是很宽松友好的,他们看到异样会产生怀疑,然后听到合理的解释就会放过。美丽、祥和、给予每个人幸福,是世界的主基调。绝对的完美当然是没法做到,总会有些小的作恶,孩童级别的小打小闹。不过反正,绝大多数人也不知道这些事。
如果融化还在继续,黑色开始蔓延,那就说,这是恶魔的血。
现在,天使将眼睛从太阳那里往下收。在他面前,这一小片土地上密集地插着一堆天使之矛。这是天使基本战斗魔法的造形,它们细而长,矛头尖锐,全身白。停止供应魔力后一段时间它们就会自行消失,人类来不及拿去研究是用什么材料构成的。
而在半空那些白色细长方形之间,挂着一个人形。黑色的血从那具身体外溢的行动业已结束,杯子已经倒空。血顺着矛杆往下划出一道细线,破坏它的洁白,构成新秩序。但因为气温,血落到地面上后无法攒聚,水分很快蒸发。会动的液体没有了,只留下对于天使而言吸引眼球的黑色痕迹。
就算他想去观察一下那具尸体,也很难看出什么,它的大部分已被刺穿,比起残余的肉体物质,穿刺造成的、填满的无数洞窟占据更大规模。他甚至不能从残片勉强辨识出一张脸,不过,他注意到了一支扭曲的恶魔角,以及那周围的一些头发,大概是为数不多的收获。
最后,他低头,看见地上还有一只从小臂算起的断手。他记得这是他的攻击打落的。其实他不常真的发动攻击,大多数时间是看别的天使做。只是,恶魔被那些人类牵出来的时候,处于狂化的形态,那身躯庞大可怖,异色的火焰在皮毛上涌动,发出的声音震颤身心,仿佛有精神攻击的效果。所以他们觉得,这一次得齐心协力才能解决。
但实际情况是,恶魔的力量与模样完全不符。甚至可以说,它还不如这支试图攻击天使的队伍里随便一个拿武器的人,天使们的一轮基础攻击就将其过度射杀。毕竟天使没有把谁弄成这个样子的喜好,就算对象是恶魔。人类队长痛骂自己上了奸商的当,踹了几脚自己的手下,人们受了点伤,有了点损失,匆匆逃走。
小恶而已,天使不追。
战果仅此,但算得上战果吗。如果尸体还完整的话,天使想,也许天使们可以把它弄回去,调查一下,自人们有记忆以来,只存在于历史、理论与虚构里的狂化恶魔是怎么再度出现的,还被人类驱使着。但是现在这样,从这些残存物质中还能找到什么吗?以他所知很渺茫。
他结束了一系列的想法,就要转身走开,和同类们回天堂去,和他们再抱怨两句人类界的天气。这时,他感觉到一滴液体落到他脸上。
在人类世界,雨水和烈日会共存么?他摸了摸脸,看到自己的指尖被染成了黑色。看到意料之外存在的黑色,总会让他本能地心头一颤。
他再次抬头,从刚才已经完全干涸的尸体上的某个开洞旁侧起始,又一滴黑血击在他的眼角,他急忙往后退了两步。另外一处笔直的矛杆上,一道黑痕往下抹出。他探测了一下尸体的生命力,在此情景下,没有谁会想到要这么做,所以不会有人发觉:
它还活着。
恶魔躯壳的再生机制试图踏上正轨,但轨道上全是拦路巨石。天使的矛杆还全都留在那些打开的洞里,又不像一片小碎片,能包围吞噬而解决。它没有判断力地进行填补修复工作,徒劳、无间断,进入生长与创伤的无限循环。身体新生产的血液也在潺潺溢出,像是雨季又转身归来,天使看到一根穿过腹部的长矛,下半截已全被染黑。
因为这些自发的努力造成的变化,那具变得完整了点的身躯抖了抖,像被微风捎带了一下的碎布片。
天使常用的思维系统产生了对此对象本不应有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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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出生以来,自意识形成以来。没有任何存在对它展现过善意,直到一切归于无。
非要苛刻地说的话,也是有的。不过,那些所谓的善意,仅仅是一些铺垫行为,目的是降低它的警惕,引出它的信任,形成情感的纽带。
然后再将其颠覆,给它造成更高额的伤害。
那要是它有经验了,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踏入这个陷阱呢?也不能完全避免。就像牵动人的喉内某处会令人呕吐一样,这是人的基础反应公式,并不能通过警告自己"别去相信!"来消去。
它唯一从中学到的大概是,接受它们。接受虚假的温暖,接受因此产生惰意的自我,接受必然的反转情节里必然会产生的痛楚。一开始觉得没法接受,觉得自己不擅长,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驾轻就熟。
新的故事也许会夸耀"这一次,将有所不同"。但没有哪个能真的做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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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与恶魔同行,进入这座城镇。
天使只要通过天使们必修的基础魔法将羽翼隐藏,再换身衣服,就与人类无异。恶魔则需要盖上一件罩袍,遮住头上的角与后背的翅膀。一个剩余的在左,一个剩余的在右。一看就感觉它在隐藏什么,很有问题?因为这个世界如此美好,人们都没什么警惕心,所以只要别完全将异种的特征暴露于人前,就不会有问题。
天使一开始习惯性把自己的衣服丢给恶魔穿,然后发现长袍的下摆长长地拖洗着地板。根据恶魔的记忆,恶魔存世的年龄要更大,但它有严重的发育不良。
同时,它也没有"衣服必须合身"的习惯,不会自主将这个错误提出。
大概因为建立在天堂之门附近,这座城镇的特色就是与天堂相关的文化风情。天使打量这些建筑的色彩与样式。他申请到人类界旅行的借口是了解人类界的现状,为了加强可信度,他说,会找寻隐患。有些表面工作还是得做,所以他自然地去注意这些东西。
穿着白色长袍,背着假翅膀的女性从他们身边经过。已经好几个人是这样了。唉,天使说,我觉得我简直可以马上卸下伪装在这里继续逛,也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你的翅膀现在没有涂色,恶魔说。
天使愣了一下。确实是这样,天使说,那还是保持现状吧。
而且既然他会这么想,天使想道,这里又离天堂门近,说不定人群中就隐藏着另外一位真的天使。还是等在地图上走远些吧,他想,在整个人类界漫游的天使就屈指可数了。
恶魔走在他身旁,看似他们是同步在前行,实际上是恶魔在跟着他的步伐。天使想着想着,抬头看到一家店,引起了他的兴趣,便马上拐脚往里走。恶魔紧跟其后。
店里摆着各种各样与天堂有关的小纪念品,面向游客,天使此时也算个游客。摆件、胸针、布偶与天堂的想象画。从这里,他能更清楚直接地看到人类对他们的刻板印象。看这图画上表现出的神圣气息,比天堂本身更过分。天堂相关的传言集结成册,他翻了几页,就看到许多自相矛盾的条目。他觉得这个可以买回去,以此写份报告……哎,他制止自己自动开始思考工作内容。这不是这趟旅行的主要目的。
他看见店比较深的地方单独摆着一个画框,其中嵌着一片纯白羽毛。
店主走过来。这是货真价实的天使羽毛,店主说。天使看了一眼标价,与他在街上听到的街边美食价格对比了一下,大致确认这件东西在人类界的珍稀程度。他能感觉到这是真货。人类大概有办法弄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
他这才想起,回头找寻恶魔被长袍覆盖的身影。恶魔站在店内另一角落的柜子前。他走过去。
柜子上摆着一些黑色的工艺品。刻画现存的那些恶魔没什么意思,这些作品多为人类脑中流传的各种恐怖形象与恶魔元素的结合,极度夸张地展现推到它们身上的不存在的恶。
你想买一个吗?天使说。
没有,恶魔回答。我在想,如果我真长这样,它拿起一个威猛的牛头恶魔的小摆件,看它强壮的身躯,大张的满是尖牙的嘴,遇到的事也许会不同。
……你可以挑一个,天使说。
店主插入他们的对话,殷勤地向他们推荐这里头所谓卖得好的几样。实际上,在这种文化流行的城镇里,这些货物完全卖不动,丢掉又可惜。好不容易有人有兴趣,她很想做一单。
天使回头看了一眼他刚刚站着的位置。我感觉这两样商品摆得很远,他问店主,为什么?
店主很奇怪他没有常识。实际上这些恶魔相关的商品摆在离其它所有商品都很远的角落里。因为那些商品会影响这些东西的性质,店主说,尤其是那根羽毛,那可是真货。神圣的存在会对恶造成伤害,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仅限于人类小孩。天使看见恶魔也因为他们的谈论转过头来。哦哦,原来如此,他附和道。他看见恶魔手上拿着一支比例还原的恶魔角,弯曲的弧线十分优美。我们买这个,他说,然后匆匆付款,带恶魔离开。
我只是看一下它,恶魔说。
天使想说你不想要的话丢掉也可以,他只是因为店主太热情所以买的。不过接着他听恶魔说:这是真货。
那……我们赚了,天使说。好事儿一件。
这可以作为你必要时的魔法材料,不过得经过一些处理。恶魔说,手里拿着那支角,观察到它上面有一些划痕,底端融合埋没在摆件底座上,隐藏不美观的断面。
留着吧,我们不需要用到那种高级魔法,天使说,这么好看,磨成粉多可惜。
原来如此,它展现出了比单纯的组成成分更高的整体价值。恶魔明白了,自己被人类捕捉以后没有被完全拆解取出血液、角、翅膀与骨头等材料,也是同样的道理。
那么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截一段我的角,恶魔说。
别这样说,再说了,你那长期被魔法影响生长的角还不一定能代替普通的材料。实在需要的时候去买就好了,天使说。说回来,你对刚才那个人类的说法有什么想法吗?你现在会感觉不舒服吗?
在这种目见到处都是天堂元素,而且真正的天使就站在身旁的情况下。以天堂的理论应该没有影响,那应该只是人类的普遍错误认知。但他还是得问一下。
那种说法我熟悉,但我没有感受到所谓的神圣力量,即使是被天使的魔法矛穿透的时候,感觉到的也只有物理伤害。恶魔回答。
天使松了一口气。
而如果要说不舒服是有的,恶魔说。现况对我而言很陌生。我也没有徒步走过这么远距离。这里有太多人,会造成……
啊!不早说!很严重吗?天使说,他想要加快步伐,赶紧找一家旅店住下,不过等等,若他走太快同伴会跟不上的。
大概几分钟以后我会吐吧。恶魔说。
它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表情,让天使觉得是不是用脸部变化来表现情感的体系也被魔法干扰了。毕竟,恶魔说过,它身上存在着许多魔法在持续造成影响,并且互相之间产生冲突,说不定这就是其中某个冲突环节造成的结果。
等等啊,现在没时间想这件事。紧急情况!要怎么办,扛起它赶紧跑吗?但颠簸说不定会让它更快吐出来。
天使思考几秒,牵着它走进旁边一条不太引人注意的巷子里。然后伸出双手,将这具比自己矮小许多的躯壳抱在怀里,学着儿时记忆里模糊的样子,轻轻抚摸它的背。
有改善吗?过会儿,他问。
有一点,对方回答。
就在刚刚我们看到的人们的想象具现化里,有些恶魔没有血肉,只有长满尖刺的骨头。这具躯体的触感给天使差不了多少的印象。唉,天使说,你这个体能状况会严重影响行动的,你得继续保持规律的饮食、作息与运动量。
你之前说过了,我知道,恶魔回答。
它好似一个没有内核的玩偶,不会也伸出手。但是如果你提要求说“你也回抱一下啊!”它就会按要求做,就算没做过也会模仿。这也许让人觉得,就算对它多好,也只是往黑洞里投小石子而已。真的,你想要什么的话,直接提要求最方便,让人迷恋地方便。
天使没再问,估摸着应该差不多了,就放开它。我们找个旅店安顿下来,再继续逛、找线索吧,天使说,现在也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我去找你这状态也能好好吃的食物。
他看起来不需要回答,于是恶魔没有出声,整理了一下长袍,将兜帽扣好,然后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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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小店的店主看到有顾客走进来时很开心,这偏僻的店最近盈利不好。但两位顾客并没有去看商品,也没跟他提需求,站在柜台前,两人看看他,然后互相交流。
就是他?天使说。恶魔点点头。
你们……店主皱起眉头,手摸到柜台里面。有什么事?
天使想了想要怎么解释,然后伸手将恶魔的兜帽拉下来,露出它极易识别的角。
店老板盯着恶魔。然后骂了一句脏话,按下了警报。从店面后方窜出两人来,一个还在打哈欠,被另一个人拍了下脑袋,然后两人的枪口对准他们俩。
恕不退货。店主抱着双臂说道。
天使与恶魔侧头看了一眼武装人员。哎?我不是来退货的,天使说,我是想问一下之前买下它的那个人的消息。
店主看他。你们连这儿都能找到,却找不到将它转手给你的那个人?店主说。那这就是这两者之间的恩怨了,和自己没关系,老板这样想。
那家伙和手下像是住地不固定啊,天使说。它记得你这地方,所以好找。
啧,店主说。不找他的麻烦很好。但是,店主摊开手,客户的消息我不能随便说,你得付出点代价。
要多少钱?
要么弄点珍贵的东西来,天使的素材不要,这儿到处都有卖,要么就付这个数。
天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片刻,他转头开始问恶魔话。莫非这人对你很好?你从没提过要对付他。
我们约好的顺序是倒序,他排第二个。恶魔回答。
哦,我给忘了。顺序稍改一下也没关系,天使说,现在让他排第一吧。他都干过什么事?
他将我关进这儿的地下仓库,恶魔如实回答,92天后再带出来,交给顾客。就这样。
听起来很正常……唔,等等。天使想到了什么应该存在但没有被说出的描述,看向店主。店主看懂了他眼中的疑问,撇了撇嘴。没错就这样。记得挺清楚的啊,这家伙。它又饿不死,他摊开手,本来就跳水价也卖不掉,为什么我还要搭进去一笔伙食费?要不是他想到了绝妙的推销手段,这笔帐就这么烂掉了。
原来如此,我懂了,天使点点头,仿佛真的同意了他的意见。你有什么想法?天使又转头问恶魔。
每次遇到这种问题,恶魔会去揣测对方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但它现在不太能捕捉到。
……你曾经说过复仇应有的具体实现形式,它回答,原样奉还。
什么意思?店主想,不禁冒汗。在下个瞬间,天使的脸转过来时,他感受到了清晰的威胁。不用他说,旁边那两位一直拿枪指着他们,又好像一直没造成任何真的胁迫感,只是在当摆设的家伙,也感受到了,他们有些抖着手地开枪。
枪声响过后,两支天使的短刺各自刺穿他们俩的一边大腿,武器脱手,他们在原地跪倒,捂着流血的伤口喊不出痛。天使转过身,发现恶魔也中了一枪,它脱掉了被子弹穿了一个洞的罩袍,免得染上血了,捂着腹部原地蹲下。
抱歉!天使有些慌乱地说,我以前没对付过这种事。这位天使掌握的战斗知识足够但缺乏实践。也没有几个天使一生里会遭遇这种场面。
黑血很快浸透了恶魔捂着伤口的手,少许滴到地板上。没关系,恶魔回答,不会死。
天使想接下去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店老板也从柜台后抽出一把手枪瞄准他,而在开枪之前被天使伸出手直接握住。
店主背靠着墙,惊恐地望着天使。天使丢掉了那块扭曲的废铁。哦,他忽然想到好主意,然后露出笑容,但在此时只是更加可怕而已。
能把刚才我问的信息告诉我吗?这样的话,我们就放你一马。
一马具体是多少呢?但现在对方也没法思考这个。他发着抖,赶紧把他还记得的全讲了。
你有记住吗?天使问还蹲在一旁的恶魔,会不会痛觉影响到记忆力。不会,恶魔说,在创口处摸索着其中的子弹,及时取出可以减少今后的残留,虽说此时的行为会导致更多的血外流。都记住了。但我认为需要地图参考。
那我在这儿找找,等你恢复好了再继续。天使说,然后抓住店老板的领子推向墙壁,让他后脑挨撞晕过去,靠着墙躺下。
这两人你记得吗?天使走到那两个在地上和晕了没多大区别的人旁边,又问。
记得,他们曾经负责运送。
那就这样吧,天使说,弯腰捡起他们用的武器。人类界最近开始流行的,没有魔法基础的人也能使用的内置法术道具。他打量了一下,先搁到一边,开始翻货柜。
哇哦,这些东西的标价都好高,和之前逛的那家店完全不是一个水平。但是东西都奇奇怪怪的,各种魔法的气息十分浓厚,因为混杂与各自的复杂,比较难辨别。他看到一把不错的小手枪,感觉这可以拿给恶魔用,但是价格他没法承受,只好放回去。这儿根本不会有什么地图吧。最终,他从老板的柜台里面翻到了附近地区的地图。这种东西应该很常见吧,他以自己了解到的人类日常用品的价格,估计着往柜台上放了点钱,当作付账。他是天使,不是劫匪。
这段时间里,恶魔的伤口恢复好了,它将取出的子弹丢掉,捡起罩袍,站起身。变化在于它的衣服上、手里与脚下都是黑色的血的痕迹。它就像个被不小心泼了脏水的无辜者。
呃,这件衣服应该报废了,天使看着它说,你用它再擦擦手吧。然后他将卷起的地图交给恶魔,自己将店老板的身体拖去通往地下仓库的楼梯,恶魔照做、并收好地图以后,跟上他。
哪个房间啊?天使问。得到回答后,他打开门,里头一阵灰尘与什么的臭味,他没管,将人丢进去,再关上,然后开始构建封锁的魔法。时间设置到多久呢,他想,刚才说了要放他一马,可普通人能与世隔绝生存多久来着?哎,算了。他随手设了个30天整,然后让魔法开始运行。
你觉得可以吗?要等等看他醒来后的反应吗?还是说过段时间再来看看?天使转身,问恶魔。
枪声对于人类而言很响亮,过会儿也许就有人来看怎么回事,恶魔回答,此时已经将罩袍重新穿好,我们应该马上离开,它说,戴上兜帽。
这样啊,在人类聚集的地方还要注意响声,天使学到了。在他心里他只是个负责出力执行的,当事者觉得这样可以的话,就完全没问题。
他们走了。
被封闭的房间里,在不久后开始发出求救声。但声音也被完全隔断。在外面调查现场的人只以为店主已神秘消失。也许是在商业来往中得罪了什么人,逃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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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是个天使,天使听到对方说。那个之前带队试图攻击天使的人类,现在营地被偷袭,手下都脱离战斗,自己一人被魔法束缚在这夜间篝火边的家伙。
啊,别说什么偷袭了,天使带着恶魔是直接走进来的,一开始被人类当作过路旅客。有什么事,要一起吃点东西吗,人类说。我们找你们老大有事情,天使说。哎呀,没想到老大还记得曾经交战过的天使的脸,明明没有靠很近,交战时间也不长。对方一见到他就拔出武器,场面瞬间超混乱。
你明明是个天使,这会儿都伤了多少人?还不知这些倒下的人里几个死几个活,几个还有救。这是什么,寻仇吗?对方吼道,你们不是从来不追究的吗?
第一,这两件事之间毫无关系。第二,你们别老把你们对天使的印象往我们身上套。天使不快乐,但他暂时懒得理。
对不起我太没经验了,他对恶魔说,我下次应该一开始就给你放个防护魔法之类的。现在只能等恶魔在乱战中遭到的伤害缓慢自动愈合。治疗魔法对它无效。
我不建议你对我使用任何持续性魔法,恶魔回答,效果也许会非你所想。
哎。我是不是该弄点人类用的止痛药水什么的。天使想。他想啊想,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你为什么不躲?天使说。
呃……天使发现对方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点表情变化。
啊!猜中了!就那么站着,不是活靶子吗!怪不得有种它把火力都吸引走了的感觉,还以为是什么魔法干扰让攻击的曲线拐了弯。
……抱歉,我习惯了这样。很久以前我是知道要躲闪的。应该。
以前还有过啊。
在山野里生活的时候,会狩猎与躲避猛兽。
啊,就是说小时候,还和群落在一起的时候吧?天使说,就像他们小时候去附近游玩或者集体训练。
……只有我自己。
呃。那么……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已经恢复了。恶魔站起身。看来随口聊聊天让大家都能更容易撑过困难时期,天使认为。刚换过的衣服又变脏和变破了。
要不下次就别穿衣服了。
更正一下你的想法,正确的态度应该是以后尽量避免再受伤。天使说。究竟是谁教的可以不穿的,他要等着好好瞧瞧看。
明白了。恶魔说。实际上,如果问它,估计很难听到它这样回答,因为那更像是处于水面下的一种无意识;它很喜欢套在外面的罩袍。把自己罩在里面,连头颅的大部分都遮住,会给它暂时的稀薄的安全感,仿佛是又一种魔法。
这真令人惊讶,在两者的注意力重回到目标身上时,他吐了口唾沫,居然能看到恶魔和天使在一起讲话,天使还这么关心死对头。难道是我疯了?
天使懒得跟他解释。你要是真疯了就不好办了,他只这么说。
你才是疯了,人类骂道。你将恶魔当作人看待?它们不过是长着人样的无知野兽!
诶,这么一说好像是真的耶。天使随意地说,回头看向恶魔。是吗,那双眼睛后面没有意识与智慧存在吗?只是个低级的反应器罢了?
讲讲吧他都干了啥,他对恶魔说。他想恶魔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像是交易完成几天后人类就极度膨胀地去攻击天使了,这个条目应该没有多长。
片刻,他打断道,啊抱歉,请你从头再说,一条一条算。
那些曾经发生的行为将要返还的对象被困在那里,这时才慌了神。如果遇到任何问题,大不了可以逃走嘛,对吧,世界这么广阔,走到隔壁城镇,就没人认识你了。但如果无处可逃呢,大概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而对于恶魔而言,是从来都没有选择的。篝火的火光在你我他的眼中摇曳,即使此时此刻也是一样。它说一句,天使就照做。这一切的发展如此平静顺畅,就算将被复仇者的叫喊声包含在内计算。原来如此,恶魔明白了,复仇这个概念的存在也是它必须全部吃下的自然规律。
若是一件事不存在选择,没有逃避的空隙,就不如当做那是自然规律,是真理,是命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说完了。天使在地上蹭了蹭脚底,走回到它身旁。
你来结束吧,他说,就用昨天买给你的手枪。
他还活着吗?恶魔说。
还活着哦,因为我中途停下好几次给他做了点治疗。哎累死了。天使一屁股坐下,坐在刚才有人类在谈笑吃饭的地方,身后不远处,那些人还躺着。
但……他……并……恶魔说。它不能很容易地说出一个直接表达反对意见的句子。
要用一百支矛刺穿他吗?我一个人那么做太累了啊!我现在剩余的体力也做不到了。天使抱怨说。再说了,你也应该动手参与。那样感受会更好,据说。
既然天使这么说的话。恶魔拿出手枪,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趴在地上的人类面前。
因为刚刚被天使治疗过,人类还能抬起头来,盯着它看。它举起枪。
人类骂了一句脏话。你这家伙,他说,我是你的主人。你这废物,你应该听从我的命令。转过身去,把那该死的天使射杀了。
他确实是主人。恶魔应该听他的——并不是这样。他已经是上一任了。我认为你已经放弃了这一职责,你离开了,然后新的有智慧者将我领走,给予我新的指令,那就是我新的主人。恶魔在心里回答他。
不过是普通的,发号施令者的一次更迭。
它开枪射击。
让我看看,天使说,歪了歪头,你应该不是瞄准这里吧,不过这样也行,就第一次而言做得不错了,比我第一次用魔法打靶子的时候要好呢。哎。让我再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们走吧。
恶魔走回来,坐在他身旁。过了会儿,火没有人管,快熄灭了,他们起身离开,走入黑夜的荒野。
天使打了个呵欠。他平时才不在这个时间点出来活动呢。你感觉如何?他问恶魔,这是第一次,呃,第二次了,好吧,差不多。
感觉如何?
恶魔不确定他想听什么。感到有一点变化,它回答。
他这么累,只有一点吗,哎,也比没有好。没事,毕竟旅途才刚开始。我们商量一下,天使说,下次就别做这么一一对应了,他尝试了一下才发现这么累,大致上差不多的量就好?虽然应该原样奉还是我说的,但其实复仇不拘泥于特定的行为啦。
好的,当事者回答。没有什么商量,只是单方面的决定与附和。
你刚刚说那家伙有一部分行为是为了催你进入狂化状态,天使说,你能控制那个?
不完全能,恶魔回答。正是因为不完全,所以会被暴力促使。
现在能吗?
恶魔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抱歉,现在我感觉不到能引发它了。
哦,那就算了,天使说,没关系,挺好的。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城镇夜晚一些稀少的灯光出现在不远处。回去好好睡一觉后,我们再讨论怎么去找下一个目标。
天使的存在没有传言那么夸张,但也部分相符。他们没有神圣力量,但有翅膀,有更强大的魔力,生性也更良善。天堂是个与天使的羽翼一样纯洁的地方,如果说人间尚有小的恶,天堂是完全没有的。他们避免任何杀戮,他们会歌唱令人类感到心灵被洗涤的乐曲,然后进餐。每个在天堂诞生的小孩,就浸泡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然后成为与它相符的天使。
在荒野上,我们的天使悄悄展开翅膀,快速扑腾了几下。他抬头,仰望星空。他也需要偶尔的畅快呼吸。
·
我来帮你吧。不就是做点这个,做点那个吗?
天使此时置身于梦中,忘记了之前发生什么事。眼见之处全是虚无,分辨不出任何颜色与形体。他四处张望,找到了一样能确认存在的东西,朝那个方向走去。
一块隆起的地面上,摆着一只灰色的杯子。那颜色看起来毫无生命力,十分脆弱,像是随时都会展开裂痕,在响亮的声音中变成一堆碎片。杯中盛装着黑色的液体,他第一眼看到,以为是最近很常见的血。但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它不黏稠,像是半透明的,但一眼又看不见底,明明只是个普通的杯子,向水平面望下去,却像在与深渊对视。
杯子盛满了液体,是彻底的满,水面张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只要再多一点,一液滴都不到的加入进去,一切就会滑向崩溃。无人知晓那崩溃会是怎样庞大的形态。但是,因为有人走过来,脚步让地面震动,天使走到跟前时,杯子倾倒了。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天使想,他什么也没做啊。黑色液体流了出来,就像普通的水一样扩展地面上的疆域。天使发现,明明应该只是一小杯水,它却在源源不断地外流,要将所见所存在之处都染色、吞噬、去往新世界。只不过水不会往上爬,所以只是沾湿他的鞋底,就绕过他继续前行了。在这梦境中,更外侧的区域仿佛是因为它开始去侵略,才形成存在的。
天使醒了。他睁开眼,然后迅速扑到床边,低头呕吐。一阵目眩过后,他发现一只手提着一只桶来接住他吐出来的东西。然后另一只手递给他擦嘴的布。
回到床上坐着,天使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光。我睡了多久?他问。
两天半,恶魔回答。
天使开始回忆,之前因为他们在这座城镇里逛了许久,也没能找到恶魔记忆中的特定房屋,他开始怀疑对方的记忆有问题,所以试着用读心魔法确认一下。
先要让魔法起效,确定能看到它的脑海,然后再让它拿出回忆。天使将双手悬停在恶魔头颅两侧,略高于耳朵的地方,为了让记忆情景更清晰,他们闭上双眼,然后他开始施放魔法。
然后天使就,接下来的事情请容他说他猛地丧失了知觉,这样他会好受点。实际上他在回忆这些事情时,那一刻涌入他脑内的东西也苏醒了。即使只有一点点,一滴血水的程度,对他而言也……
那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你需要吃点什么吗?恶魔说,坐在一张放床边的椅子上。
“要把这些东西一点不留地吃光哦。”
还是再躺一会儿?
“为什么躺着不动?现在可不是什么休息时间。”
恶魔看着天使的脸色。我叫个医生?它说。
“医生,新的药物会让它产生什么反应呢?”
天使抬起头来看见恶魔的眼睛。
各种各样的眼神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他看向别处,但映入眼帘的任何一件事物,在被辨别出概念时,都随即引发一次轰炸。
那么就闭上眼睛吧。
黑暗。你见过多长时间、多少种的黑暗?黑暗中埋藏着更丰富的细节,触觉与听觉在散发更加猛烈的气味。
他明白了,记忆与联想力纠缠在一起,形成如此深邃彻骨的毒性。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实际上你什么权利都没有。”
这不禁让人想到最终的原因是意识的存在本身,如果将它消去就可以不再痛苦了。但是呢,天使又看向恶魔,对方在等他思考完毕,说点什么。
而这家伙是不会死去的。
以前有人做过这种事吗?天使问。
有,恶魔回答,有人试图从我这里获取敌人的情报。
那个人怎么样了?
三个人都发疯然后死掉,恶魔回答。命令魔法师这么做的发号施令者对这个结果很生气,将损失也怪罪在它头上。
好吧,天使说。他想到天堂有某种操作记忆的魔法,但是等级很高,只有少数人掌握,且被严格控制使用。以他们的情况应该弄不到。哎,他叹气,捂着自己的头。
为什么会这么痛?他不禁说。
持续魔法让记忆不会淡化,同时增强了100%的负面感受力。恶魔回答,不过我想传输到你脑中后应该可以被淡忘。
天使看向叙说这一切的他。他难道不也在随时被触发记忆片段,而感受更加清晰深刻的过往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天使说,习惯了?
恶魔想了一下。不算是这样,它回答,心理上因为记忆不会淡去,所以不会习惯,而生理上也不会有什么习惯。不过一年前,发生了一件事。那个时候,它说,在身躯无法动弹时,我看到了一片灰白色。感觉自己的意识进入了那个没有任何事物的世界,而在我的身体上发生的事,与我拉开了距离。就像是看着别人一样,但不完全是,我只能用尽量类似的语言来描述。
然后就不会那么痛了?天使说。他不太明白,也许是因为恶魔的语言表达能力不是那么好,也许是因为,语言能表达的内容有其极限。
没有,痛苦本身还很清晰,但是大量痛苦会引发的后续反应不再发生了。恶魔说,这导致我失去了价值。
不会做出反应的话,也就只是结实一些的玩偶而已。不过,这是别人给出的价值,并不能干扰它的行动力。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它得到命令而做事情,做它能做到的事。
天使没有接着说什么,又看了一会儿窗外。确实,大概是因为他想要赶紧忘掉的意念驱使,入侵了他脑子的那些碎片也在被某种最深处的虚无大口渐渐吞吃。
而有些感觉他不会忘记。
没关系,这让我有一点能理解你了,他说。
恶魔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这种话的意义,就像阳光照在它身上,也不会让它感到温暖。具体而言,只是它的脑海中不会有这样的意识冒出来。
但是事情其实都正在发生。
天使看恶魔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难道这几天你一直都坐在这?他说。
没有,恶魔回答,你说过了要规律作息。每天出去逛一圈,适应人群和脚力的事,也有在做。我从路人那里听到了,那座房子被拆了,原地正在修建新的。
那我们的目标呢?天使说。
和家人一起去山脉那边的疗养胜地了,恶魔回答。
据说他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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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的徒步能力都不行,以人类的交通工具翻越大山也需要绕很久的路。人类的快不行了,准确来说是还剩多少天啊,天使说。不知道,恶魔回答。
哎,天使说,还好他出来旅行时带了备用的涂料。如果就这么直接在天上飞被任何人看见了我就完蛋了,他边说,边给自己的羽毛染色。
从他会动手的年纪开始,养育他的人就教他怎么做这件事,他很熟悉流程,都不需要动脑子,虽然最近有段时间没复习了。全部染好后,他对着镜子检查,有没有漏掉的一片两片,那会十分显眼。原先在自己的屋子里是放着一面宽阔镜子的,方便观察展开的宽大翅膀的整体,相比之下,现在这面旅店的镜子又小又窄,他只能将身体转来转去,拉着羽翼的末端将它折过来,让它能映入镜面。
有羽毛掉下来了。恶魔坐在他身后,它在其中帮不上忙,它看着说。
我知道,天使说。确定应该没问题以后,他就会去收拾。掉落的羽毛有些是本色,有些是被染好的。也许可以把这些染成白色的羽毛卖给人类,他想,啊,要是人类意外把染色洗掉了,那他一样要完蛋,还是算了。他将掉毛聚起来,点个小魔法烧掉。
从他知道自己不一样的时刻开始,他就必须活得很小心,也得很努力,为了达到让所有人都满意、看不出端倪的寻常。但是越这么做下去,那个内心深处发出提问的声音就越来越响亮。你的真实被你摆在何处呢?它是不会消失的,它有它渴望的东西。
因为不知道时间有多紧迫,他们觉得自己休息好以后,在清晨不容易被看到时就启程,从郊外某个小山坡上起飞。他们设想与尝试了一些飞行时再带一个的方法,因为这事儿天使没干过。最终恶魔是趴在天使的背上,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它的身形大小对翅膀的活动阻碍不是很大,这样也能避免被地上的人看到。
天使最近连展现翅膀都很少,更别说飞行了。他忘我而快速地飞了一阵子,提升高度、穿过云彩,空间如此无边无际,他差点想在空中转个身。他看向身体下面远处的大地,在这儿已经可以看到大片山脉的形状。
我有点忘记了,天使说,具体是哪个方向?恶魔收回一只手,将地图拿出来,递给他检查。和真实画面相比,有些小地方比例不太对,不过也足够他确认信息。
你会感觉不太舒服吗?他问恶魔。应该不会再吐,恶魔回答。它这时没有披罩袍,那会很容易被刮走。不够大、也没法完全展开,骨头折断后未妥善处理而异常生长形成的刺暴露在外的,它背上的单翼,被高速飞行中的风吹着摇摇摆摆。一件多余的器官,却还会感到热和冷和挤压之痛。
正常的恶魔似乎也不会飞向高空,它们的翅膀多在它们于山野间行动要克服高低差时进行辅助。它们的行动快速、隐蔽、极具弹性。据说是这样。
越过山去,那边有一片湖,城镇依湖而建。水气扑到他们身上,天使在这个世界的自然风景与气候的多样变化中头一次尝到了愉快感。他刚刚飞太高,有点被晒干。他感觉挽着自己脖子的手从一开始的很紧变得很松了,几乎只是轻轻地挂着。
要降低高度了,他说,你抓紧一点,可能有气流变化……
没有声音回答他。
喂喂,他抖了一下肩膀。这让松散的结彻底解开,他身上的家伙滑了下去,他吓了一跳,在对方完全掉下去前,捞住了对方一只手。
自己的身体在高空中晃来晃去时,恶魔从暂时的意识丧失中缓过来。从未见识过的强烈的日光好像烧掉了它的灵魂一般。若是真的那样就好了。可能就算那样,灵魂也会片刻后自动重构吧。有太多东西看起来那么接近,仿佛只有一线之隔,却无法真正获得。
它低头,看见地面在自己脚下很远的地方,这个高度也许都不会感到半秒的痛,也许在半空中就会变得不复存在。也许高耸的树冠会将它的身体穿透。然后它抬头,看见天使两手拼命拉扯着它的手,翅膀的扇动因为慌神失去了节奏,弄得他们俩都在摇摆着下坠。
这样子再爬上去恢复成原状也很难,他们晃悠了一阵,逐渐掌握了这样晃悠的新节奏,稳定地下降,最终平稳地降落在山林与城镇附近原野的交界处。虽然出了点意外,不过没大事,除了天使的手臂好长时间都保持着要被扯断了的感觉。虽然他拉着的家伙也没有多重,但这被迫形成的降落方式,花的时间太久了。
天使收起羽翼,他们休息片刻后,往城镇走过去。天使现在迫切地想洗个澡,将涂料洗掉。他开始不习惯了。
·
这个人有做过什么吗?
她负责了交易的进行。
那就这么放着吧。天使说。
他们一前一后,抬脚越过地上躺着的人。
他们提前吃过晚饭才来。湖边城镇有以水产为原料的特色烹饪法。天使对此评价很高。并不是说天堂的食物不好吃,他表示,但论丰富程度,和人类这边比差远了。你觉得呢?他问。
恶魔熟练地挖出煮熟的甲壳类身上积蓄毒素不能食用的器官。比生吃要好不少,恶魔回答。像是现在两者坐在人类的餐厅里光明正大地进餐,摆在桌上的东西都可以随便吃,正确使用餐具,这也是最近接触到的新的生活规律。
原来你吃过啊,天使说。先不论生熟的问题。
我以前到过这里,恶魔说,我曾经从小窗口看见这片湖。
嗯?你没有说过。
来时我看到了熟悉的房子,但那个目标在序列的后半部分。
天使想了一下。也不用严格按照顺序,天使说,等解决了手上这个,改天也去登门拜访一下吧。你只要记得一个都别漏过就行了。
恶魔点点头。
现在,他们走过度假别墅里的长长走廊。会疯了般吵闹的人们,都暂时平静下来。变得红而暗的傍晚光线透过窗户,被他们瞥见。他们走出房门,在圈起来的一片湖边浅滩上,有一张便于拖动的椅子,坐着一个老人,他身旁站着一个年轻人。
你认识吗?天使问恶魔。
原来你长这样,年轻人说。
没见过,恶魔说,应该是那段时间在外求学的小儿子。年轻人也不认识它。
看样子他像是知道我们会来?天使说。
多起离奇的谋杀我已有所耳闻,而且姐姐提到过的下家死在几天前。对方说。
哦,还是有很聪明的人类嘛。
弱小的人死了,但保有更高地位更多武力的人也死了,年轻男人没有想到还有什么东西能拿来应对,在他能找到某个方案之前,他们就追上来了。
那个人现在是什么状态?已经死了?天使问。
家父现在每天只有几小时能保持清醒,年轻人说,椅子旁的移动柜上,摆着各式各样随时都需要使用来续命的药物。他看向湖面,不复荣光的落日慵懒地浅浅躺在远方水平线上,水波在晚风中颤动,滩上的小潮汐一阵一阵拍打着老人的脚背。家父最喜欢这里的风景了。
我也很喜欢哦,天堂可没——天使猛地闭上嘴。你觉得呢?他回头问恶魔。恶魔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是目光在那湖面上停驻了片刻。
他希望能看着这美景进入最终的梦乡。年轻人说。
那正好,天使说。你对做法有什么想法吗?他扭头问恶魔。
就之前决定的那样吧。恶魔回答。他们吃饭时讨论的。
天使往前走了两步,年轻人此时也朝他们走了过来。
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年轻人说,为什么要挨个处死它的前主人?占有欲吗?
也许也可以那么解释,天使说。没有啦,他只是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结局都是一个个马上要死的人吐着血骂他疯子,谁也不想挨骂的。
我乞求你别这么做,年轻人低着头轻声说,他家底殷实,心高气盛,可从没求过谁。我们什么都愿意付,让他能如他所愿地逝去吧。
他谁都没有伤害过啊!
他存世时一直对每个人都那么好,被众人爱戴,被家人所爱。即使是不被看重而性格变得骄纵的小儿子,像是离家出走一样地跑去远方求学,又遭连绵冷雨,也会收到长辈表示包容与鼓励的亲手信件。有所成的孩子回家来,与父母共进晚餐,餐后见他将外孙抱在怀里,在温暖的灯光下微笑着给孩子读结局幸福的童话。
你认为呢?天使问。
他是喜怒无常排名上的第二位。恶魔回答。
求你了,年轻人说,他跪了下来,就算以我来代替也可以!
哦,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天使说。你怎么看?他问恶魔。
我不明白,恶魔说,目标变化的情况下,行为还有意义吗?
唔。天使思考了一下怎么说。他们是亲子,有血缘与情感的联系,在这种联系范围内转变复仇目标也是可以的。如果那个家伙意识还清醒的话,还可以对他造成心理伤害。另外,本来的目标现在不怎么清醒啊,对他采取行动的话,他的体验会有差吧。这个人可是完全清醒的,天使说,身体也很健康。
明白了,恶魔说。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天使问。恶魔观察了他一下,确认他很倾向于这个选择。那就改变目标吧,它说。
片刻,老人醒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听到刺耳的声音,在他变得更清醒一点时,他认出来了,那是他亲爱的孩子的声音呀。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变得呼吸不匀,但难以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连转过头去做不到。不过也许不看是最好的选择。在他的眼前,太阳收走了今天定量投放的最后一丝光线。他衰老脆弱的脏器像是与外界共舞一般无声叫嚣起来了,但没有人搀扶、安抚他并给他喂药。他的身体与水面的波纹一样颤抖着,然后离开、落下,变成最终的静止。
过会儿,两位闯入者来检查他的时候,发现他的嘴边有一丝血迹。
他刚刚醒了?他听到了?天使说。
有可能。恶魔说。
反正也已经死了,天使说,那就这样吧。唔,他想。他们走开时,你看到这一切会让你难受吗?他问。会勾起回忆的吧。
恶魔考虑了一下给出的回答会导致的后果。会有一点,它回答,不过好的感觉更多。
复仇带来的好的感觉,真的有没有呢,它不知道。就算有,因为坏的感觉对它而言太深刻了,也许已经变得很难看见那些微光。
他们沿着走廊原路返回。没有人打开灯的黑暗房间里,从某个角落传来孩童孤独的啜泣。他们走过一扇不起眼的门前时,恶魔停了下来。
怎么了?天使问它。
我想看看这里面有什么,恶魔说。我闻到了某种气味。它检查了一下门,锁上的。灯光从下边的门缝流出来一点。
哦,我来开吧,不过你不能拿走什么东西,天使说。他们不是强盗。
门打开了。光源是一架没关的强光灯,连天使都要遮一下眼睛,不能直视它。灯的正对面是一把破椅子。地上有一具雌性恶魔的身体。不能说赤裸,因为黑色的血遮蔽了大块的皮肤,染黑了一片地板。
天使抬脚看了一下鞋底。血还没干,他说。
嗯,恶魔回答。它看到了。它确认了它对这种气味很熟悉的原因。所以,它转身离开门前,打算走了。
它说不定还活着呢。天使说。
可能吧,恶魔说。
这是你的同族,天使说。
所以?恶魔说。
就算它被野兽抓伤,就算它徘徊在生命的临界线旁,也许它曾想过“如果有谁来救我就好了”,但也没想象过是某个同族。同种族的存在者们互相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它不知道。全部全部,都是陌生的个体。只要是陌生的,就得提防着被害。
这么说,如果有天使受伤了,被害了,你会去救援的。恶魔说。他们已经离开了那栋屋子,走在回旅店的路上。
会啊,天使说。因为大家都是天使,会互相照应。虽然他不知道他在寻找的那个,真正的自我,会不会那样做。但在表面上,他会做的。在表面上,他是某个会互相帮助的群体之中的一员。如果不这样想的话,天使说,岂不是……很没有归属感。
归属感?
如果一直以来认知里自己都是孤独一人,没有会伸来援手的他人、没有一个温暖的房间、没有一堵能靠的墙,那会很可怕吧。
哦。我不是那样的,恶魔说,我有你在。
什么,没有人为它下命令了吗?在意识到那个的时候,它曾经有过类似的处于暴雨之夜中的感觉。那么,它要去哪里,做什么,在此处存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这会令它慌张起来的。但是没关系,它的意识开始寻找,有个天使把它捡了回去,此时还在和醒来的它说话,给它水喝。和以前的交接模式不太一样,不过情形相似。把这位天使当作新的主人就可以了。确认这一点后,存在的真实感就回到了身体里来。天使,请说出一个命令,填充这具躯壳,让它开始行动吧。让它回到它无比习惯的舒适区里,被折磨下去吧。
它是这个意思,不过说出来的话可能会让人误会。如果它要解释,可能听起来更加奇怪。不过,这是它生存的龙骨。对它而言,这即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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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做梦了。很奇怪的事情,自从记忆被固化以后,似乎是连带影响,它不会做梦。之前的事情,它又不怎么记得。所以,它不知道梦是什么。
现在,它什么都不知道,落在它不熟悉的世界。视野中的山林,一切都很高大,它变成了年幼的形状。但同时,它的翅膀与角都是完好的,以这双翼辅助,它可以轻松地跳上一根树枝,从此处远眺。
林间蔓延着坟墓般寒冷的雾气。没有任何寻食的野兽,它甚至没听见一声鸟鸣。它的脑中排列着这些不正常之处,但并不能思考出任何答案来。这时,他看见不远的前方,地面上出现了黑色的影子。
一个,一群,它们又细又高,像是丝状的黑雾。它们无声地向这边走来。它站在树上,半掩自己的身躯,观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些东西走近时,形态发生了变化,变得充实有物,变得能分清楚头发与皮肤的颜色。但它依然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庞,只能看见它们的双翼,以及各式各样的角。
这些东西,这些同类?它们在离这棵细树两米远的地方,停下前进的浪潮。你要是往前看,树林平静地生长在无边无际的成群黑暗之中。它们抬起头来,就算看不清它们任何一人、脸上的任何一个器官,它也能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看它。
从最前列开始蔓延,它们匍匐在地。它完全不明白这里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它梦中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跳下了树,走到它们面前。有低语声与雾气互相紧缠,萦绕林间,即使是本族的语言,它也完全不理解。幕前,又有声音唱起高昂的、低沉的、或者婉转的曲调。像是这些,如它们一样,本来就是林的一部分。面前匍匐的一者抬起身子,与骸骨几乎没有差别的双手握住了它的手。
下一个瞬间,就好像所有的手,都向他伸来,都将它的手紧握。
可是我们之间,有任何联系吗?
就算发问也无法阻止,一切都冰冷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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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得说明一下:这并非什么暗黑地下拍卖。一切合情合法。可别相信阴谋论,说这水下有什么会令常人感到恐惧的机构的存在。这个世界可没有那些东西。人们可单纯了。
现在拍卖会正在进行,柜台后的接待员说,你们不能进……她看了一眼天使,很正常一个人,但不像有什么钱的样子;至于恶魔,披着长袍,只露出下半边脸,挺可疑的。
天使给她丢了一个幻觉魔法,让她将一下午都处于没有任何来客,靠在招待处旁快快乐乐喝茶看娱乐小说的状态。
他们先找到仓库,但那儿的守卫只有一个。你之前说有三个人轮流驻扎这里来着,天使问。
目标究竟具体定到什么地方呢?是要把这座公共建筑里的所有工作人员都牵扯进去吗?或者只干掉老板?之前他们讨论过。就定在这几个做了事情的人身上吧,听过恶魔详细的还原叙述之后,天使说。有些人会擅自把波及范围扩大,但他觉得那样很麻烦。他们还有不少别的目标要处理的。
他们俩去拍卖场帮忙搬东西了……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守卫后知后觉,抬起手上的长柄武器。恶魔将兜帽暂时放下,让对方认出它。对方还有点没想起来。谢谢你的情报啦,天使说。
过了会儿,他们再找到拍卖场的后台。他们探出头去,台上正在展示一个玩偶。它是未发育的小女孩的样子,比起他们曾经在一些路过的店橱窗见过的,做得更仿真,但离一眼分不清真假的程度还有很远的距离。它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眼睛做得很好看,但天使看得出来,细致勾勒了眼瞳花纹的眼珠只是摆设。在那双眼后面没有什么脑子,应该也就是些填充物罢了。
主持人走上前去,抓住玩偶的一只手臂,转动到某个角度,卡扣发出响声,然后再往外拽,光滑而曲线优美的这块部件就脱离了玩偶的躯干。女孩儿的脸依然平静,也不会张口,但它的体内某处开始发出录音失真的叫喊声。
什么啊这是,天使悄悄说。他接着还听到台下传来热烈的鼓掌声,真让人发懵。
会做出反应的玩偶,恶魔回答,我第一次见。
那不是什么很复杂的结构啊,天使说,以天使的魔法理论知识,应该在那玩意的内部加了一些触发式魔法装置。
可能是这里的顾客更喜欢这类东西。恶魔说。
主持人开始介绍起拍价,天使继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是他能跟人类工匠合作,也许几天就能做个好得多的出来。至少叫喊的时候会张嘴的那种。
我看见另外两人了,恶魔说,他们在舞台对面,准备着搬下一样商品上台。
等等,会场里应该有很多人。天使说。他们的旅行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引起了一些传言,现在得注意点影响。他转过身,拿起后台桌子上的工作表。等卖完这件,是前半场结束,天使看了看说,他们会休息一下。
手臂被装回去的玩偶安静地坐在让她更好看的打光下面。面前的众多顾客为它热烈地争抢,价格很快被抬高了几位数。它看着那一切——不,它并非有真实的眼睛或者接收影像的脑海。它是一件被制作成人形的美丽模仿品的工具罢了。
这可真赚啊,天使说。他又懂了人类世界新的一面,真是有意义的旅行。
拍卖进入中场休息。主持人走入后台那一边后,两名守卫兼暂时的搬运工,在后台这边守着马上要搬上场的商品,抽烟。他们聊了聊这件商品的话题,又聊了聊地下仓库那些玩意儿,昨天的娱乐活动,你有多么爽,我好像还欠点,这次换个位置吧。
他们注意到台下开始有骚动。休息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其中一个忽然意识到,于是发问。
主持人干什么去了?拉肚子?他们念叨着,嘲笑着,打算从后面绕过去看看,不过他们还没动身,意外的始作俑者就已经过来了。
他算好的,走过来时,恶魔说,正在回答天使的话,在拍卖之前,他会给点食物和水,还让我洗洗脸。
那当然啦,都是为了上台好看点,要不然卖不出好价格,会影响他的收益吧,天使说。
没见过的人,哪来的?小偷?守卫们捡起进行搬运工作时放在一边的武器。在他们看到恶魔那支角时,有一个明显的拐弯是他们其中一人造成的,事发后扣了不少薪水,这事儿太可气了,他们在酒后为此骂遍老板和恶魔乃至全世界,所以他们记得还挺清楚的,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虽然这只是让他们陷入更深的迷茫罢了。
台前,会场的观众们在过长的休息时间中窃窃私语起来,然后被一声叫喊打断。什么,是那个玩偶出了故障吗?但好像又和刚才演示时的声音很不一样。他们就听到一句,是天使不小心忘了关住声音导致的。灯光晃了晃,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有人起身去找工作人员,有人感到事情变得诡异,有点浑身发冷。
仅一层幕布之隔。
事情没有花多久,因为其实恶魔之前也没有在这里呆几天,很快就被买下,买家也就是他们前两天处理的那个目标。时间拖太长让别人进来发现他们也不好。天使拍了拍衣服,被剑刃不小心刺出了个洞。准备走了,他是这样想的,但在争斗之中,旁边下一个商品上盖着的布被掀开一角,让他瞥到一眼其中面貌,令他停下动作。
你看这个。
嗯?恶魔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出去几步了。
天使伸出手,将盖布一把掀开。这里的光线不是很亮,但足够看清一切。这是一件,呃,不太能说出在刻画什么的艺术品。他们都不懂艺术,不知道如何解读。它算是雕塑,但在基础的形态狂乱的构成结晶之间,镶嵌着另一种类跨度很远的装饰。说是装饰,不如说这才是主体,雕塑只不过是拿来展示它们的一个美丽构架,它给人这样的感觉。
那些眼睛。雕塑为它们做出漂亮的眼眶,不知道是怎么将眼球嵌进去的,仅在每一只眼睛上做到栩栩如生,通过眼眶的细微变化表现出各种情绪,惊讶、欢笑,有些困倦,默默注视一切。虽然很难理解,但可以感受到一种不普通的美感,有某种不明晰的情绪包裹在内。
要不是那些眼球和恶魔的眼睛是同一个颜色,他们还可以更好欣赏一点。天使看了看这件商品,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恶魔。对比一下,确认了不是相似或者看走眼,而是完全一致的色彩。
我大概知道这是谁做的。恶魔说。他住在这座城镇。是下一个目标。
也就是说是把你卖给了拍卖行的人。
对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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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不想卖掉属于他的任何东西。无论是他看中、买下的东西,还是他自己的作品,都是他的宝贝,绝对不能撒手的宝贝啊。
但是呢,在另外某个时刻,他会看这一切都不顺眼。那些眼睛,那些好看的眼睛。因为一次只能获取两个,等待它重新生长的中途又要做防腐处理,最初看到时瞬间迷恋上的那种美丽,怎样都无法保存下来!一切都会变质,无法与料想一样进展,颜色最终如此参差不齐!他可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缺陷!全部,全部都是垃圾!正好最近缺钱用,他散发出酒气,全都卖掉好了!
然后在另外的时刻,他又因为宝贝丢失而后悔万分,怪罪自己,摔坏更多的物件,然后买更多的酒。
天使打开这所公寓的房间门,连房东在提起这位长期住客时都露出嫌恶的表情。开门的动作推倒了门后放着的酒瓶,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窄小的房间里地面本来就少,还堆满各种东西,门都难以完全敞开,大部分是酒瓶子,之间丢着一些材料、生活用品、脏衣服、看起来是半成品的东西,封闭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住户自己闻不到的气味。打扮凌乱的艺术家躺在长沙发上,半梦半醒但不愿起身迎接新的一天,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他被开门照进来的光刺激到,只好睁开眼睛,看是什么人来了。
天使踹开地上一些玩意,好找到地方给他们落脚。恶魔跟在后面走进了房间。男人一瞬就认出了它。
什么,你回来了!他爬起身,想要飞过来,落脚下地,走了两步就被绊倒,摔得地板一震,有些东西发出声响,往旁边滚动。看着这个房间,天使开始觉得人类的酒饮品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男人走过来,离得越近越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酒气的臭味,他双手抓住恶魔的肩膀。你长大了,人类说,你的眼睛……它们变了。
它变得更加美丽!
它变得如此肮脏!
你是把它送还给我吗,他问天使,你是天使吗?靠,天使被吓到。
太感谢了!
我根本不想要这件垃圾!
嗯,天使说,我猜这是喜怒无常第一名。
是的,虽然我记忆中他更正常点,恶魔说。
人类依然抓着恶魔不放,看着它陌生与熟悉混合的每一处,想要伸手去检查这是不是酒后幻觉的样子,虽然他看起来做不出什么伤害性行为,但天使还是拉着他的后领子把他扯走,丢回他原来待着的位置。什么没扣紧的东西因为被撞到而断开了,发出尖锐的声音。恶魔左右望了一下,找到发声源头,蹲下身,将它掉落的腿安装回去。
男人被迫躺在沙发上,不知为何,又发出了浑浊的笑声,笑两句,咳嗽一下,又继续。他拿起了这睡床边伸手可得的地方的一件东西,给你看,天使,这是我的宝物啊。
为什么我还没把这些没用的边角料给卖了?哦,大概是卖不掉吧?
玻璃瓶里泡着不完整的眼球,被包裹起来不会逸散的血,几截手指、一束头发,中央是一颗同样有缺口的心脏。
呃。天使说。他思考了一下,转头问恶魔,怎么办呢,他的眼睛只有一对啊。
不是说不照单奉还也行吗,恶魔说。
感觉上不够等价啊。使用多次治疗魔法的话,现在感觉又很麻烦。唉,虽然这样很不适,但还是勉强接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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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残忍,是有分水岭的。如果杀死一个人类,踢踹一条小狗,别人可能会说,啊——这太残忍了,这不是人应该做的事情。
但是摔碎一个杯子,是残忍吗?将蛋糕切成一块块,大伙儿开心地享用,将香喷喷的面包片从面包机里拿出来,涂上果酱,将树枝砍断,将花朵折下。这能说是残忍吗?如果真的是,那人干脆就什么都别做好了,就别存在算了。
蛋糕在被分尸时会不会发出尖叫,也没有什么区别啦。
可能有些小孩会在看到这些没有意识的事物被伤害的时候,大喊,这也是残忍啊!请不要这样做!那只是一种认知发育不完全罢了。再过个几年,半长成的人类就会买一大束带水露的鲜花,去怀着热情追求配偶了。
如果你的认知成熟了都还在那么想,就是真的有问题。
天使知道自己现在的行动很有问题。从一瞬产生的认知偏差,以各种缘由持续了下去。
那是因为,它是特别的,就算它和其它杯子,看起来除了造型别致一点,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他知道这秘密。
不过,亲爱的我,这说到底难道不是为了——吗?
好啦,随便我怎样想都行。看着吧,行动吧,我一定会在旅途终点,找到真正的我的。
·
恶魔记忆中的宅子,人去楼空,门前台阶上铺着厚厚的灰尘。就和这座城镇中他们经过的很多屋子一个样。
邻居的老妇人正坐在门前晒太阳。她看见天使走过来,在看清他的面容时,放在椅子把手上的手不禁发抖。
你是……!
啊,不会的,不可能的。她觉得自己只是老糊涂了,看不清东西了。
有什么问题吗?天使说。
你愿意听吗,年轻人,老人说,露出微笑。你很像是我认识的一个小孩长大后的样子。
那孩子许多年前就去世了。你们看起来是外地人,可以听我讲讲他的好。在这个城镇还活着的那些人心里,他的罪恶,只是简单地病死都便宜他了。
你知道这回事吗?天使问身边的恶魔。
我知道以我的角度看到的事。恶魔回答。我不知道对这里的人而言是什么故事。
那孩子对所有人都很好,老人说,经常帮我搬太重的购物袋,夸赞我亲手做了分给附近孩子们的小饼干。早上遇到我,他会精神抖擞地跟我打招呼。
早上好!
我一直一个人住在这儿。除了他,没人会对我这样说。
但他的脑子有点问题,老人说,有时他会吃着吃着东西,忽然不吃了,忽然将杯子轻轻放下,跑出去,想跑到某个地方去的样子。
本来,每次只是一会儿罢了。但自从他家买下了一只恶魔,一切就都变了。说到这里,老人的脸色变得狰狞。都是它的错!它身上附带着世间所有恶毒的法术!那玩意儿才是真正的邪恶的化身!
它蛊惑了那孩子!
天使伸出手,将恶魔的兜帽往下按了一点,把眼睛完全遮住。
而那些人,他们都认为是那可爱的孩子和恶魔走太近的错!啊,我有看到,他甚至偷偷把恶魔带上街道,跟朋友们说,让它和他们一起玩吧!就像它是个什么东西一样。
我有看到它的模样。就算别的恶魔与邪恶无关,但它是特殊的。看它那样子。看它那不祥的扭曲的样子!
你要不躲到我身后去,别让她看见,天使说。恶魔照做了。
就因为那个恶魔的法术,不久之后,那孩子就生病了,卧床不起。大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病,怎么治。接着,他的父母,来看病的医生都开始生病,就这样传遍整座城市。太多人死去了,这让我们的城市一蹶不振。
等他们找到这个源头时,孩子和他的父母也在瘟疫早期就都病死了。但他们的恶魔,还活在他们寂静的散发臭味的屋子里。这么长时间过去它都没有死,这难道不说明,它就是已经超出界限的,恶的实体吗!
他们将它丢到火堆上烧死,将残骸丢到城外。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判定瘟疫是这个家庭的责任。他才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只是对不该的对象也太好了,因为他对所有存在都想温柔以待。啊啊,那天使般的孩子。想起他的笑容,让老人抱脸哭泣。
天使收起来的翅膀不禁抖了一下。
人们现在都认为是那好孩子的罪。他们还……唉,你们要是在这儿多停留几天,就会看到了。
看来这个目标已经不在了,没办法,我们走吧。天使对靠在自己身后的恶魔说。
你!老人擦了擦眼泪,看着天使说。走之前,你能不能……对我说几句话?
暂时给我一个,那孩子还活着,甚至已经平安长大的幻觉吧。
唔,但我不是很想温柔待你。天使说。他们走了。
说说你的视角,在路上,天使说。
没多大差别,恶魔回答。最后在城外,因为听说了瘟疫不敢进城的旅行商人将我带走了。
瘟疫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这只是我的猜测,恶魔说,一些伤口因为填充了别的东西长期无法愈合,其中滋生了不洁之物,类似于人类尸体的演化,它说,然后从我这里传到了他们身上。
听她说的,你应该早就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到这里来没什么意义,天使说。它的记忆又不会出错。
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恶魔说,对不起。你可以……
也没什么关系。至少知道了许多新鲜事。
我曾经听人类传言说,天使是死去的灵魂变成的。
不是那样的哦,天使说,虽然天使并非通过长辈交配、怀胎、生产来诞生,但我可不记得自己经历过这些事,对这里也一点熟悉感都没有。
嗯。
什么,天使说,笑了起来,我懂了,你是在怀念那个孩子。
我不觉得,恶魔说,实际上,他和别人的区别也不大。
……不过,也许吧。它本应不理解怀念的含义,但莫名好像能将某种感受对上号。
反正来都来了,天使说,不如在这里休息几天。这里人不多,你会舒服点吧?而且刚才在餐厅时,听到老板说,几天后会有什么祭典。
这是最近几年才定下的纪念日。缅怀伤痛,让瘟疫过后的新生儿们也能记住教训。人们在夜里点亮广场中央的大型火堆,将做成小孩模样的玩偶,也不知道有多相似,反正只是一个代表,庄严地推入烈焰中。还有好多小号的玩偶在售卖,提供给人们自己点燃。
哇哦,天使在人群边缘看着这一切,不禁感叹道,要是我真的是他,我可要受到严重的伤害了!
也许再过几年,他们可以为这流程定制被燃烧时会叫喊的玩偶了。
不过,在一些燃烧、渲染仇恨的节目过后,大家又转而庆祝存活的欢乐。人嘛,就是这个样子的,世界大部分还是给予快乐的。美食美酒端上来,歌谣唱起来。人们在火堆附近结伴跳舞,胆怯的年轻人坐在餐桌旁,犹豫要不要邀请心中的对象。
他们找了一个偏僻点的位置坐下,来都来了,吃点好的吧。菜单上除了给儿童喝的果汁就是酒。这么多酒……天使看着周围的桌子上摆满的酒瓶,都看不见其间有食物啊,他们明天会变成怎样啊?
要看喝的量,恶魔说,只喝一两杯的人,不会有很大变化。喝多的人则会特别不辨轻重。
那我要尝尝看,天使说,似乎人类特别喜欢这东西。
他们喝了一点。天使觉得很难评价好坏。我们还是专注于食物吧,吃的真不错,大概因为在庆祝的原因还很便宜。
他们旁边桌也许是喝多了,开始一个比一个扯嗓子地唱歌。那歌谣似乎在颂唱未来必定有的希望,看来即使现在城镇有些倾颓,他们还是很有信心的,这就是人,这就是世界,即使偶尔有点小灾难,但以后一定会有好事的。
而不是所有好事最终都会变成灾难。
你会唱歌吗?天使说。
我会唱一首人类从天使那里偷来的歌。恶魔说。他们想看恶魔唱这种歌会不会被伤到。结果挺令人失望的,只能通过别的方式来补足心情了。
那一定是我知道的歌,你唱唱。
恶魔吞咽食物以后,开始唱。
它学习得很完美,大概连原本那位天使有点走调的部分都学下来了,令人想笑。别这样。虽然那歌颂的语句里,没有填充任何感情呢,正面的或者讽刺的,全看听者解读。如果意识到这是什么身份的家伙在唱,感觉就变得有些奇怪了,这也让人很想笑。天使是不可以在颂歌响起时笑的!但这里不是天堂,没谁看着,所以他可以随便啊。
天堂的那些歌自带容易辨识的属性。这是,有人听到,有人认出来,这是天使的颂歌?这里有天使在吗!他们站起身。这里已经离天堂之门很远了,他们从没见过天使,对天使的认知也更不靠谱。天使降临到此地,那我们来年一定都会幸福的!请与我握手,用羽翼触碰我,治好我的伤痛吧!
呃……天使想,他不能露出没染色的翅膀来,会完蛋的。不是不是,我们是普通人,天使对那些视线聚焦到他们身上,并且正在越来越多靠过来的人解释道,我们只是旅行的时候学到了这首歌而已。
这样啊,人们有些失望。但是这首歌,果然还是给人天使就在这里的感觉。再唱唱吧,他们说,再唱给我们听;唱就不收你们饭钱了!摆摊的餐厅老板也说。
天使觉得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他唱不出一个音来。
要继续唱吗?恶魔问他。
好的好的,你唱你唱。
瘟疫的纪念日这个晚上,瘟疫的源头在此处为幸存的人们歌唱治愈他们心灵的歌。有人被歌声迷住,想离它更近一点,但被天使拦住,因为不小心让角露出来就完了。多么美妙的声音,有人说,这位旅行者应该当个吟游诗人。它唱过一段后停了一下,有人给它水杯,有人把自己桌上的食物分给它。我们还想听,可以继续吗?有人说。恶魔用眼神询问天使,天使边往嘴里塞东西边点点头,然后它就继续。
教它唱歌。
用双手将它的声带撕碎。
天使觉得这种感觉就是人类的喝醉。
这位歌手听起来嗓子有点哑了,有人说,够了够了。对不起,让你受累了,也没能好好吃东西吧?都凉了,餐厅老板说,再给你上一份吧。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时间也晚了,再去跳最后一轮舞吧。
人们大部分散去,但有些人还是围在他们身旁,只是看他们吃东西,也许还在怀疑他们其实是真的天使。
不久后,宴席彻底结束,他们回旅店去。
呼……还好没有被察觉,天使说。
恶魔摸了摸自己的兜帽。这样啊,它说,他们把我当作人类了。
确实,嗝。老板说免单,所以他吃太饱了,吃得老板都瞪了他一眼,但是对恶魔就很好,因为是它在唱歌呢。
感觉很新奇,恶魔说。它自然看过人类之间是怎么相处的,但进入其中还是第一次。短暂地扮演了一个被人喜爱的角色。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他们聊着天,没注意到背后有人跟着。见他们就要走进旅店了,人类急了,急匆匆地追上来,恶魔回过头去,被他拉掉了帽子。
对不起,他只是想看一看唱歌的天使的真正面容……他惊呆了,不禁坐倒在地。这里的人们对恶魔的印象也有严重的夸大,人类发着抖,说不出话。
是不是他马上就要染上治不好的病了?会传染给别人吗?会引起又一次灾难吗?明明刚才,还听到天使在歌唱……但是,啊,唱歌的家伙其实是……
呃……天使想,要不直接灭口?等等,我可是天使,居然在想这种事,一定是喝醉了的缘故。
我有个请求,恶魔说。
你讲。
有没有魔法可以让他觉得这段记忆是幻觉?恶魔说。
哦,这是个办法。可以的,天使说,应该可以。
他们处理完突发事件,回到旅店房间里。
你还挺好心的,天使说,看着窗外路上,那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我们之间没有……恶魔说,顿了顿。没有算全城人当初将它烧死那件事。如果算上的话,要怎么办,让这座城市也陷入火海?但是就在刚才,他们对着它一个虚假的人类身份,那么友好,露出笑容。把无毒的食物塞到它手里。
这是以谎言为基础,它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在发生改变,有些东西在生长,它知道。
·
倒数第二个目标是魔法师。也是最后了。他们进入这座城打听时,得知专职狩猎恶魔的猎人几年前就死于恶魔之手了。可惜。不过,人类身上也没有翅膀,翅膀被扯掉与损坏的事要以何种形式报复也是个问题。
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苦——这样的想法,也本打算回报给他的。
恶魔依然披着伪装,但登门拜访时,魔法师一眼就认了出来,好像早就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来这里。别看我足不出户,魔法师说,我的消息很灵通的。
他看上去即使知道很多人死了,已经引起了人类世界的一阵蔓延的恐慌,也完全不觉得自己的生命安全有受到威胁。两位被他迎进客厅,就好像是普通的客人。水壶自动给他们倒茶。
那些事情听起来就知道肯定有魔法参与,魔法师说,你是怎么学会魔法的?这一位主人教的?
我不能使用魔法,恶魔回答,我身上的各种持续性魔法让我不能动用自己的魔力,否则会破坏平衡,也无法控制。
你身上……魔法师说,检测了一下。这个,这些可不怪我!这都是什么半吊子加上去的东西。这些成分加在一起,你没有死掉还真是奇迹,哦,让你无法死亡的是我来着。你的角,他看了一眼,各种意志力通过魔法让它长得七歪八扭,这真是浪费,魔法师说,我取下来当作施法材料的那只角现在也只用了三分之一。
说回来,那看来这些事主要是这位主人动手了,魔法师看向天使。原来如此,不止是普通的魔法师,还是位天使。怪不得,天堂的战斗用魔法体系比人类这边强多了。
我可完全不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让你们走到一块儿,干起这种事,不过我也无所谓。魔法师说。不过,我没见过天使啊,你能不能放出翅膀让我看看,我不拔羽毛,只是观察一下。
不行,天使板着脸说。
唉,魔法师叹气,好浪费。
主要是因为还没决定复仇的形式,他们才会陷入和平情境,在这里喝茶聊天的。
我要问一下魔法的事情,天使说。我对操作记忆的魔法有点了解。
是什么人类不知道的天堂理论吗?我很想听。
你在实施这魔法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对没有意识、也没有记忆的个体是无效的。
确实如此。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这并非普通的恶魔,低级的反应器。
当然知道,看它的样子就知道它绝非普通,然后再探查一下就知道了。
但你还是做了。天使说。
需要给你什么特别的理由吗?魔法师说。我可喜欢它了。我曾经还以为是不是什么固定的整个种族的异变,但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这种恶魔了。早知道就不该那么早卖出去,他说,我还有很多试验想做。而且要是能做出第二个这样的东西,又可以大赚一笔。
天使感到无话可对。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恶魔。
恶魔思考了一下。交出你当初使用的魔法吧,它对魔法师说,让他对你使用,让你不死,且感受痛苦。
我是人类哦,魔法师说,没谁会想伤害我,人类都很好的。不过,你们是为这个而来的?这样的话,他说,我有解除这些魔法的办法。
这句话倒是比起之前那些台词,有重量多了。
他不一定是在说真话,而且,如果真的全部解除了,恶魔会变成什么样子?逆转的程序绝对不可能做到完美逆转。天使想。
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找我的笔记。魔法师说,起身去往他的研究室。
他以前还做过什么?天使问。
教会我很多东西,恶魔回答,让我了解人类世界与野外的基本不同。他不会因为情绪做什么行为,它回忆道,他只是取得他想要的东西,以及做实验。
很难说是好是坏,天使想。
魔法师进去的那扇门里传出一些骚动的声音。不太对,天使感觉,他站起身。
门忽然破碎了,撞碎它的黑影窜出,快到天使无法看清,即被扑倒在地上。干瘦的双臂却能紧紧按住他的身体,实验体张开大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那是彻底的野兽进食的方式。天使感受到了痛楚、从未有过的压迫感与对生命的威胁,他的羽翼不禁伸展了出来,张开扑腾。他抬起手抓住了实验体的脖子,想着要用什么魔法来对付它,因为仿佛啃到了骨头的痛,他的意识变得不太清晰。
这玩意儿速度与力道都超出他想象,因为他一直对付的顶多就是优秀的人类罢了。魔法形成的短剑从它的胸膛生长出来,但这样也没有让它停下,它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将胸口的利器拔出,反给刺进了天使的腹部。
所有的天赋本能都是用来伤害他人的存在。这就是,人类印象中永远在恐惧着的那东西。
天使听见几声枪响,就算这玩意不会感到痛,他开始用力,人类觉得用这玩意儿就能干掉天使吗?那可怪不得人类总没事想攻击一下天使呢,人类都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鬼样子,他边抬脚去踹,边用新的利器穿透它的脑袋,没有用的话就多来几支,多来几次,羽翼挣扎着,有许多的羽毛飘落,他为了反抗意识的混沌而睁大眼睛,与实验体的双眼对上视线,他沉默几秒,然后刺穿了它们。
不知道是他在混乱中破坏了什么,还是恶魔的子弹破坏了什么重要的部件,黑色的长着双翼的实验体终于停止了行动,扑倒在天使身上,他赶紧将其推到一边。
恶魔蹲下来看他。
你流了很多血,恶魔说。
没事,天使没这么容易死,他边说,边给自己放治疗系中加速再生的魔法。但是他的意识开始不清楚了,没有魔法能治好这个。大概是因为痛和失血,他迷迷糊糊想着,这可是第一次……要……怎么办……
如果没有我的话……
天使晕了过去。
·
魔法师站在门旁看着这一切。结果令他非常满意,天使没死,但暂时战斗不能,这期间可以变成让他能利用起来的东西。恶魔本身应该没什么战斗力,又不会魔法,如有需要,他再放一只实验体出来对付就好,他手上的武器有点威胁,但刚才应该用光存储的魔力了。
他看见恶魔站起身来。欢迎回来哦,很久不见,他说,这次是正式的,他刚刚说过了,他还有很多试验想做,虽然那些笔记他得花时间找找,把恶魔身上糟践的魔法处理一下也是个问题,不过他得到的东西够多了。
这是什么?恶魔指着倒在地上的同类形状的东西问魔法师。
你应该知道的,魔法师说,我听说了很远的地方出现狂化的恶魔的事情。虽然听起来是个惨案,所以我想啊,我能不能也弄出来一个呢?为此我做了很多试验。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方向对不对,他挠挠头,不过目前的结果也能派上点用场了。
不仅满足了探索欲,同时也有很大的商业价值,感谢那些居然有半分真实的古老传言。
那件事说的是我。恶魔说。
什么,真的吗,魔法师的眼睛亮起来,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前因后果,任何影响因素都别漏掉,反正你应该都记得。哦哦哦这可太棒了。
它不知道。它就好像忘掉了这件事一样。但那是不可能的。而且,那是他们相遇的契机。那之后又发生了好多事。
然后,到了现在。
它在一瞬间里回忆了所有过往。
我知道了,恶魔说。给你看吧。
·
天使醒了。
他感觉到了天黑了,但同时……有什么东西,非常明亮,而且在散发巨额的热量。
他爬起身,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口,持续推进加速再生的魔法还残留着一点,伤没有完全好,但基本没问题了。
有烟进入了他的气管,他咳了几声。他意识到是有大量东西正在燃烧。不如说,他四处张望,眼见的一切都在燃烧。他们正待在街角,几小时前经过的繁华街道现在被火焰占据,有人在逃跑,有人在叫喊、在哭泣,他们身旁就躺着一具烧焦的尸体。
他看到恶魔坐在他身旁,披着长袍。
发生什么了?天使问。
城区大部分已经着火了,恶魔回答。
天使回忆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你干的?他说。
我……本来是想烧掉你掉的羽毛。恶魔说。
这差距可大到过分了。不过,咳咳,再在这里待下去连我都要呛死,天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四周都是火,恶魔说,一座建筑此时轰然倒塌。走到这里没路了。
这样啊。那幸好我醒了,天使说。这时也管不了别的了,他张开翅膀。他发觉恶魔光着脚,向他伸出来的手,连着手臂也看不到衣服袖子。看来他身上就只有这件袍子了,天使想,暂时没时间想具体发生了什么,以之前的方式带着它起飞。
他们飞到了城外一处小树林旁,逃出城的民众们聚集在城门附近。还好天这么暗,应该没人注意到他们。
逃出来的人悲伤着,咒骂着,失去的财产与亲朋好友,正在充当燃料。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火焰蔓延得如此快,根本来不及救援。
那个魔法师会不会也逃出来了,天使在不远处看着那群人,说。
他已经死了,恶魔说。
哦,你做的?那很好嘛。天使说。他看着城市。城墙内高高的火光,串连在一起,像一条长形的巨兽,在吞噬、伤害、叫嚣。看这一场表演,付出的代价无可计量。
你要去救人吗?恶魔见他盯着火场,就问。
天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毁灭之景。他的内在正被牵引,探明了什么事情。
嗯……我……还是不去了。摇摆了片刻,天使说。
熊熊火光映照在他眼中,仿佛要与其融为一体。
我们走吧……他说。
但被吸引住的他,身体很难移动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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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什么……念头的入侵。
嗨,亲爱的我。我还记得我是为什么开始旅行吗?不,不是我的表壳所想的、所说的那种理由。唉,我真是迟钝极了,不给点刺激就想不起来。
什么是真的我?白色油漆一定不是真的我。我总感觉一定有一个真实,就埋藏在我的深处,而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配合天堂的、这个世界的规矩,所形成的一件不可以脱下的长袍。这些都是假的,只有那个我不知道的我才是真的,这样的生活越发进行下去,我越发无比地想要见到真正的我。
我只知道我的存在,而完全不知道我会是什么样子,但寻找真实一定是件好的事情。对吗?
很对。很好。事情发展得也如我所愿。不过我啊,我要提醒我一下,我从旅行一开始,所做的一切事情,就已经完全不像所谓的天使了。想得起来吧?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开始脱离这表壳,往深处去探索了。实际上我离我也不是那么远。我其实一直都在这里。就看我意识到了多少。
在我完全意识到的时候,我就可以看见我了。如果我非要让意象这样展开的话,好吧,于是天使在这虚无的空间中,看见了一个黑色的球形,不可辨明的颜色在圆形中滚动,体现它不是一个静物。把我的表壳和内里完全分开其实没什么意义。快看啊,我,这就是我一直在追求,朝思暮想的东西。
说实在的,真实并没有什么形态,重要的是真实想做什么,会做什么,对吧。
于是天使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是黑色的,但不,是被染黑的,是某个存在的血。血是从他手心的某一点开始往外溢出的,浸透了他的掌缝,越过掌边,滔滔往下流,像是瀑布,浸没他的脚,他的腿。
不……不对……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啊!
啊,那是哪部分的我在这么想着?分清楚也没意义。我同时在抗拒事实,同时在感到愉快,对吧。
愉快,以及贪婪。黑洞、深渊、血盆大口。
这就是真实的我。
我不是最想意识到这个了吗?基础的感受是不可否认的吧?很开心,真实的我表示,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然后我绝对还想要更多快乐,躯壳呀,请赶紧交付更多给我。
永远不会满足,不会停止。而且还有可以永远索取快乐的对象,是吗,我真是做了好事被祝福了呢。继续唱歌吧,唱天堂的歌吧,那样会别有趣味呢。
天使听到了自己之外的断断续续的歌声。
……等等……啊……
等一下!
为什么?这不是我一直渴望的吗?
不对不对不对。
我希望我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时间不会倒退。
我要,抗拒,这指向星球,指向宇宙一样的,庞大的真实吗?
我啊。可是只要一陷入犹豫,双手染满的血就会为天使做出提醒,现实是什么。
没错。这不对。我……
他感到了,与真实同等深度的恐惧。
不,这一定不是真的我。
原来如此,我要进行否定吗。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什么是真实了,就算想要和以前一样度日,这已经清晰的意识,也会随时随地发出噪音哦。
这都是因为……不对。这都要怪罪……不对。明明我想要的是……
真实。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逢场作戏?我已经思考不了任何事情了,我是在发疯吧?能用疯狂来搪塞吗?这可以停止吗?还是会随着我的意识存在而一直进行下去?
说明白点吧。我不想要这个千辛万苦找到的真实的我,是吗?
对,就是这样!
不过做什么我也不可能摆脱掉的,因为这是我的一部分,还是核心一样的一部分哦。
——这都不重要了。
哦哦。天使忽然感觉到很轻松。刚才发生了什么呀?漫长的、丰富多彩的旅行是什么呀?有什么存在曾经在这里吗?他只感觉到身体上一些残留的疼痛。啊,什么?天使们告诉他,你生了病,现在已经完全治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是个普通的天使,是这个世界最良善的种族,一点坏事都不会做。不过这个世界本身就很善良,就算有恶,也只是点人类的小恶。
齐声欢笑吧,齐声唱颂吧,阳光永远照耀着大地。
他露出与每个天使一样的笑容。
我一无所知,或者说视而不见,这样就可以通过完美的表壳来得到幸福。
·
黑色的水终于溢出,沿着杯身流下,走出连绵不断的水痕。
我死去了。
如果能意识到这一点,就说明我还未死去。虽然确实有很长时间的中断,只是又在那条线上徘徊了一会儿而已。
即使到这个地步都……依然存在着。虽说如此,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身体了。躯壳没有再恢复了,看来居然是有极限的。但意识却还在,还能有这种事啊。
那么我,现在在哪里呢?
如果去感受,好像确实能感受到一些东西。它花着永无止境的时间,慢慢寻找着答案。从每一个无形的碎片中,偶然瞥见世界的一角。意识依附于新的基底在慢慢生长,感知的获取渐渐变得稳定。
我感知到了什么?
我感知到了整个世界。明媚的阳光,青葱的绿草,鸟鸣与树叶的清香。搭起人类建筑的每一块石头,帐篷,新生儿的哭泣,女孩往嘴里塞着食物,以前不熟悉、但现在已经习惯的街道与人群。人们发出声音。在房间里,破碎的玩偶。杯子的碎片,食物在生命体内被消化分解。
天使。天使们站成规律的排列,齐声歌唱。那里面有一个我认识。他也正在笑着歌唱。第一次听见他的歌声。他和其他天使一样,仿佛放射着光芒呢。看起来大家都一样,与纯白的羽翼一样,幸福感都是真情流露。
……这样。这就是世界。无比美好的世界。
现在,我要做什么呢?虽然首先的问题是,我还能做什么,躯壳已经不存在了,仅凭意识可以与这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互动?就像找到感知一样,慢慢地去寻找吧。
要做什么?嗯……让我回忆一下,我之前有收到什么命令吧。
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之前,天使这样问过。不过,我只会等他说出他想要我做的事情,然后进行附和。对,这些事情从未改变。
恶魔。它看见了野生的自己的同类们。啊,不过现在它的身体已经不存在,还可以算同类吗?它的意识在同类的群体中穿梭,观察着它们,因为它其实并不熟悉这些同类具体的模样。
就像是梦里一样,所有的同类向不存在实体的它匍匐,歌唱,伸出手。让被久久遗忘的黯淡联系,重新被发现。
种族被设计出来存在的意义?被猎杀的仇恨?它全然不知那些事情。如果事情发生,并不是来自那样的原因。只是简单的,它的个人行为。感谢同类们,它有些理解要怎么做了。
……这个问题,就这样。开始行动吧。
·
有那么多古老的传说,说世界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那么是否有任何预言说过,恶魔们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天使从短暂的昏迷中醒过来。他以为自己在之前应该已经被杀了。身上被刺穿的衣服附近,有别的天使的治疗留下的痕迹。但是,他爬起来,左右张望,探查不到一个还活着的气息,大地正一片死寂。
仿佛毁灭的铁蹄早已踏过境。那么,又为什么——他还活着呢?
他转回脸来,面前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只恶魔。颜色不同,但是恶魔没错。他的眼睛辨识出来时,便浑身不自觉绷紧。他还活着,但魔力、体力很不够。只是面对一只,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存活。你现在这样看着它没什么力量,但一旦它变成狂暴的样子……
你认不出我,恶魔说,看来你失忆了。噢,你说过天堂有操作记忆的魔法。
有点好笑,怎么一股跟我很熟的样子,我怎么可能在任何场合认识一只恶魔啊?天使这样想着,捡起一把剑,朝对方刺去,希望赶在对方发动攻击之前突袭到。
所以,在他感觉自己完全刺穿了那具身体时,他非常讶异,这种触感不对。
他拔出剑,恶魔的身体倒了下去。在他的注视下,身躯变为一片黑色,像一滩血被阳光蒸发,慢慢消失,除了脚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愣住片刻,下意识地转过身去,那完好无损的恶魔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你的翅膀被砍断后新生的尖端,羽毛是原来的颜色。恶魔说。
天使闻言,回头检查了一下翅膀。是真的。但……对方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他变得犹豫起来。
你可以说是沾上了血,这样你就不会完蛋了。恶魔说。
天使喘着气朝它再度冲过来。
……
我希望你现在就能意识到,我是无法被杀死的。恶魔说。不要再来几次。
这就是魔王的本事吗?天使说。
实际上是人类的魔法造成的。恶魔说。它就这么说,对方也无法理解,无法相信。
好吧,天使说,看对方暂时也不想攻击他的样子,将剑拿在身旁。想问出什么情报的话,我是不会说的。想玩什么游戏的话,我奉陪。
两者沉默片刻。
我们一般相处时是你先发问。恶魔说。
什么啊?唉。天使说,那行吧。魔王大人,为什么要毁灭世界?本性使然?
我是在执行你的命令,恶魔说。
他妈的推给我还行?天使说,没意识到自己在说天使不会说的脏话。
是你让我去复仇的。复仇的对象,是对我造成伤害的存在,这是你的定义。在我最近思考过后,结论是,对我造成伤害的,是这个世界包括我自己的存在本身。恶魔说。
对整个世界复仇?还是很好笑,天使认为,不行,完全没法理解,大概这就是恶魔吧。这个世界怎么伤害你了?他说。亲人被猎杀了之类的吗?
"我觉得我有一点理解你了。"
不是,恶魔回答,我没有亲人。我与同族的联系让我开始能控制他们的躯壳,乃至用意识驱动物质,形成自己的躯壳。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只能杀死我制作出来的躯壳,已经无法触及我的意识存在。
看来没有东西可以阻止你毁灭一切咯。
我不会毁灭你。恶魔说。
为什么?天使说。只留一人独活,让他享受整个世界大小的痛苦,来作为复仇的终点吗?
道理上说,你是复仇的一个重要目标。但是,我的意识中有很多东西,阻止我这么做。恶魔说。一些联系,一些记忆,那些它分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在强烈地阻止它这个念头的实施。令它寸步难行。如果发觉了无法抵抗,它就会接受。
所以,我接受自己的选择,它说,我放弃对你的复仇。
你做的其他这一切也足够伤害我了,天使说。什么啊,这个和那个。毁灭者杀不死。然后也不会杀他。所以呢?这样下去,会迎来什么?
可恶,这都是什么,他为什么在和魔王对话,这一切绝对是恶魔的骗局。天使用这样的想法填充自己的脑袋,因为已经想不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了,多亏了这段对话,我的体力恢复了不少,他说,提起武器,朝恶魔扑过去。
如果他还记得,若他身上那些联系还在,如果他能想清楚,说不定他能成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呢。
因为,只要他说"停下来",对方就会停的。
·
天使待在一片虚空里。
嗯?他在这里待多久了?他什么都不记得。时间的概念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记忆部分重连,声音说。有一段被锁了阅读权限。这个世界自创的魔法?打开了。
天使如梦初醒,记起了所有的一切。
……?他想问问题,但不知从何问起。
给你解释一下,声音说,你所在的世界已经是完全毁灭的状态,停止运转了。你是唯一的幸存者,收拾残局时把你的意识抽了出来。
这个空间是不是不太实在?声音调整了一下,让虚空转变成他的……他自己的房间。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坐在床边。窗外是平常的白天,但窗外的世界已不存在。
不对,天使说,应该还有一个幸存者,它说过它不会死亡的。
确实,声音说,它的问题很麻烦,不知道解释给你听你能否理解。你们世界的魔法给它的意识造成的影响,在某个时刻后开始加剧,而且因为失去了身体,它的意识部分和世界基底联系、混合在了一起,这边好不容易才能大部分保持完整地分离。
它现在在哪?
抱歉,它现在已经被送走、拆解做详细检查了,我们需要找出一个意识导致世界毁灭的原因,从它的构成中寻找问题。声音说,我们要复阅大量记录,寻找这个世界的运行在哪块出了错。这会是个非常费劲的活儿,声音说。
拆解……
但是,天使说,它是不会死的。
在你这个世界体系里是这样,在这之外就不是了。这是破坏性检测。声音说,粗略检查记录后也知道你们很难过。很抱歉,我们不会无情对待任何意识的,有弥补的礼物给你。因为不能给它了,所以给你的是双倍。
什么……什么东西?天使问。
给你一个小型世界,有使用期限,但对于你而言会是很长时间,足以你把这段记忆淡忘三次。附赠一个语音助手,声音说,在这个世界的范围内你可以实现你想要的任何事情。
可以将谁复活吗?
行吧,把这个世界的记录导过去,你可以复现大多数事物,声音说,但如果你说那一个,不行,这在范围之外。
……天使没有再发问。
如果你觉得可以,三分钟后你就会被导入新世界。
我知道了,天使说。就这样吧。
你知道吗?像是神一样的存在?你们都是蠢货。谁毁灭了世界?现在,就像是被分解了,躺在像是试验台一样的地方,我是这样想象的,因为它不会死,所以它的每一部分也许还会挣扎,生长,那个它,是罪魁祸首?并不是。
是我。因为发号施令的人是我。我才是那个极具破坏性的异常,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认识真正的自我。
那个声音似乎离开了。不久后,天使听到另一个有些失真的声音。
你已经来到新生的世界。这个世界所有的权利都掌握在你手里。请提出你的要求。
我感觉毫无变化啊,天使说。
实际上基底已经换了,假声说,只不过为了让你感到舒适,此场景没有变。你只要提出要求,世界就会开始按你的想法构成。
嗯,天使说。世界之类的,先放一边。我有些别的事情。
我可以在限制以内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首先,天使说,能固化我的记忆,让我不会发生忘却吗?
可以,假声说,如果你确定,我会将忘却这一效果关闭。
好的,就这么做。然后,天使说,能否让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消亡?
假声沉默了一下。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案也无法做到绝对,假声说,但我有一些方案可以让你在这个世界停止运转后也继续存在,以及躲过现存消除程序的手段。
挺好的,就那样做吧。天使说。
如果有别人在,也许会很奇怪他想做什么。而他会回答,这不过是从前的延续。
复仇。
对谁呢?对这个世界。不是说这个小的水晶球。我已窥见这之外的世界,如果说有什么造成了这一切,就是这个水晶球外的那些没有自觉的家伙,和他们世界的存在。是的,我完全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反正看到就知道了,知道了就会有对策的。
报复什么呢?
为死去的人而进行报复。
一个小问题,天使说,你可以变声音吗?
可以,假声说,告诉我你想要的声音即可。
——这样可以吗?
唔,他很希望听到,但听到又很膈应。改回去吧,他说。
就是在这个房间,那个人醒来,与天使第一次对话。他喝掉天使给的水,在每一句话的间隙,观察天使的反应,来做出应对。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那个时候天使问他。他没有。所以天使说:那么……去复仇吧?
请你解释一下复仇的定义,他说。
让伤害你的人,也得到同等的伤害。这会让人快乐的。我会帮助你的。
好的。他说。
这和天使记忆中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仿佛也没有任何区别。
你能把他复活吗?天使问。
我可以通过你记忆里的信息将他重新构建出来,假声说。
那不行,那不是真正的他。算了,天使说。
那些家伙也许还会来观察他这个私有小世界的进展,所以有些事情他得做。做点表面工夫。他暂时还没有确切的计划,但总会有的。
·
是吗……复仇。亲爱的我,真是好借口。
依我看来,只不过是我的真实已经无法抑制渴望了而已。我已经知道自己是个异常个体了。因为真实的我啊,永远在叫嚣着,要伤害、破坏、吞噬、让一切毁灭。在吃掉一个世界以后,发觉这之外还有更广大的世界,这可太让我蠢蠢欲动了。
不过,这也挺好的嘛。真实的我需要我的表壳来进行掩护,才能实现目的,满足欲望。表壳多几层也没关系。你看,正由于表壳与那个家伙产生的感情联系,让我避免跟世界一起毁灭,能继续追求欲望的满足。多好呀。那个即使有意识,也和低级反应器没什么区别的家伙,真好用啊。
什么,要我不要那样说吗?唉,好吧,无所谓。只要目的地一致就行了。亲爱的我啊,可不要老想着和我二分开。其实总体而言,只不过是我内心的一些纷争,所有想法都是我一个人的,可不能把责任推出去给谁。
答案总会落下来的,就像是一切都会走向终结的命运。
备注:
免责mode:笑语
文:拾阶
关键词:深度
文体:小说
原作:《摩登三国》
cp:曹操×陈宫
#有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cake&fork设定
抽烟易导致口腔溃疡。
陈公台过去从来没在意过这句医嘱。
当他还领着中牟县县令的俸禄时,陈公台一心想让自己死得快一点。这一隅之地的诸多琐事,日复一日,并不繁重,只是足够消磨掉人的意志。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如果没办法改变它,那还不如早些透支掉这人生。
口腔溃疡反而很少来找他的麻烦。955作息的公务员,偶尔加个班,俸禄虽说不高,养活一家老小也绰绰有余。但凡谁敢像他陈公台这么不要命地摄入重焦油和尼古丁,大概都能维持个不上不下的好心情。只是偶尔溃疡长得不是地方,先被滤烟嘴蹭到,再被充满口腔的辛辣烟雾刺激,尖锐的痛楚足以让人倒抽一口气。
他倒乐在其中:浑浑噩噩的日子里,难得抓住这么一点活着的实感,挺好。
——
决心戒烟之后,陈公台才真正领略到这毛病的磨人之处。
右下角的时间早就变成了0打头,报表里的一行行数字全是重影。昏昏沉沉中,手指不自觉探进裤兜,捻了根烟出来。动作行云流水,本能一般,直到滤烟嘴含进嘴里才发觉有异。
青葡萄味的维C棒清清凉凉,像可供吸食的口气清新剂,提神有限,甚至连补充维生素的效果也值得怀疑——没日没夜加班燎出的一嘴溃疡丝毫没见好的趋势。
戒烟更易导致口腔溃疡。陈公台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想起当初那句不知道在哪听到的医嘱,心里头讪讪地添了一句。
有总比没有强。陈公台摇摇头,咬着戒烟棒猛吸几口,起身拎起椅子上的外套,准备躺在旁边的折叠床上眯一会。
兖州刚刚接手,即便有陈公台这个熟悉地情的本地成员在,仍有成堆的开荒以及交接工作要做。后勤采买了一批折叠床和睡袋堆在各自的办公室里。996乃至007的作息已经维持了几个星期,所有人都在靠意志力和意式浓缩撑着。
除了曹孟德。
小臂被从脸上挪开,嘴唇上传来濡湿的触感,还有点痒。陈公台犹迷迷糊糊,勉强睁开眼睛:“曹孟德?”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轻的“嗯”,以及趁开口时探进来的舌头。
两个人哪一个都不清醒,曹孟德吻得毫无章法,勾着他的舌头来来回回地吸吮。加班太多就容易精神失常,关于他的老板最近时不时半夜跑来发疯这件事,陈公台已经习惯了。疼痛也敌不过疲劳,他重新闭上眼睛,予取予求,只是双手搭在了曹孟德的腰上,避免从狭窄的折叠床上摔下去的事故重现。
溃疡面很快渗出了血,舌尖齿间全是泛着腥的咸味,压上来的人反而疯劲上头,捧着他的脸吻得更加起劲。陈公台彻底痛清醒了,皱起眉,在曹孟德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
没反应。陈公台只好稍使了些力,又敲了一下。
曹孟德知难而退,发出一声轻轻的鼻音,听着是已经困懵了。
陈公台本想低低地骂一句,见状叹了口气,把他从身上搬下来,起身冲去了卫生间。
漱口的清水吐到洗手盆里,已经变成粉色的,搀着一些血丝,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唬人。更要命的是,满嘴的溃疡痛得人无计可施,焦躁得很。哪怕重新咬了根戒烟棒在齿间反反复复地碾,也丝毫无助于缓解。
算了,横竖这老板是他自己选的,担子也是他自己揽的。陈公台深吸一口气,往脸上拍了点水,戴上眼镜重新坐回了办公桌前。
晃动鼠标后,他往身侧看了一眼。
把他折腾到被迫继续加班的罪魁祸首鸠占鹊巢,正趴在折叠床上熟睡。电脑荧幕的光落在曹孟德的侧脸上,把浓重的黑眼圈和杂乱的胡茬照得格外显人憔悴,衬得面色更加难看。陈宫想了想,到底没起身去开顶灯。他扳开桌灯的开关,又把刚从曹孟德手里抢回来的外套披在了那人身上。
——
真正发觉这医嘱确有道理,已是身在下邳。陈文台捡起重焦油,抽得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凶。口腔溃疡重新找上门,发作的程度远甚于当初不分昼夜地疯狂加班。
下邳城几乎弹尽粮绝,负隅顽抗。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曹军迫于粮草压力,自行撤退。他如今每日无事可做,又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来做去,最终大概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来加班对这毛病没什么影响。陈文台吸着辛辣的烟雾,不无自嘲地想。
他拿下烟蒂,伸手在堆得快满溢的烟灰缸里按灭。滤烟嘴上无一例外地沾着血,说不清是来自于溃疡的口腔黏膜,还是干裂出伤口的嘴唇。
陈文台决心再去见一次吕奉先。他心知这一次,这位主公多半仍不肯听从自己的谏言。
他披上外套,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冬天的雨格外阴冷,但愿它下久一点,逼得曹军早日撤回才好。
作者:燕归山
一
格林醒来的时候发现情况有点不太对,现下她居然还被埋着。
这可不对,这可太不对了。
格林心里默想着,动了动身体,逼仄的空间让她非常后悔当初的省事,早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都能出问题,她怎么说也要买个宽敞点的棺材。
把自己挖出来的体验可不怎么美妙,尤其是当工具只有一把小刀的时候—那是她在沉睡之前唯一留在身边的东西。第n次咒骂着要将罗尼恩的屁股踢开花后,格林用力扒开覆在头上的碎石土,大喘了一口粗气,抬头望去,狭长的竖瞳瞬时缩成了一条线。
将落未落的太阳斜着挂在昏黄色的地平线上,仿佛马上就要死去。尘沙轻轻地飘在空中,模糊了视界,环绕着鼻端的空气干燥刺激,吸进肺里仿佛针扎一般,很难想象这在她睡之前还是块温暖湿润之地。
居然不是血月!居然不是血月!
格林生生压下心头骤起的狂暴,明明沉睡之前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到底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导致她在非血月来临之夜苏醒过来?
必须在血液沸腾起来之前找到罗尼恩。
二
虽然醒来的地点变得完全陌生,但靠着敏锐的嗅觉,格林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看到了个镇子。负责镇口值守的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倒是正规的骑士装扮,另一个仿佛是教士,胸口画着一轮银色的圆月。
大概是注意到格林略有些异样的目光,年轻教士主动上前询问:“女士,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格林试图让自己的表情更可怜点:“这位教士大人,我在过来的路上遇到了强盗,现在身无分文,不知道教堂能否收留我这个可怜的女人?”
“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年轻教士露出怜悯的表情,他拿出张纸递给格林,“拿着这个去教堂,里面的人看见这个会安置好你的,教堂就在主路的尽头,不会认错的。”
“感谢大人,愿神保佑您。”格林装模作样的说着,就听见年轻教士回她。
“月神与我们同在。”
格林眉头一跳,忍不住地抬头看了教士一眼,温和的笑容后面,巨大的银色圆月缓缓地升了起来。
确实不会认错。
面前高耸的教堂就算是烧成灰她也认识,这分明就是隐士会联络点!
除了挂在门口的徽章完全没见过外,其他的都和格林印象中的建筑一模一样。所以,隐士会到底出了什么事以及,她到底睡了多久?
数不清的疑惑萦绕在格林的脑子里,自吞噬了神血以来,她一共沉睡了十次,每次都只用了三年时间,从来没有出过意外,为什么这次醒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她向行人打听过了,这是个位于奇拉北边的小镇,叫雾底镇——和她沉睡之地所毗邻的那个小镇有着一样的名字,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个地方。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说明白她的沉睡之地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自他们有记忆起,那边就是一片满是碎石的荒地,至于其他的,村民们最终都指着教堂说:“去教堂吧,也许教堂可能会有记录。”
带着满脑子的疑惑,格林在教堂门口站了许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三
仿佛有无数人在耳边低语。
踏进教堂的第一时间,格林就捂住耳朵,然后她听到了到从掌心传来的,一蓬火苗被点燃的声响。
压在厚重岩石下的岩浆,缓慢地流动起来。
“你还好吗?”
带着格林进来的教士看着她难受的样子,立刻停下脚步关切的问。
格林瞬间从某种状态中清醒过来,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再次确认道:“您确定主教大人会想要见我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吗?”
教士非常肯定的点头:“请不用怀疑女士,就是主教大人吩咐我前来等候你的,主教大人什么都知道。”说罢他虔诚做个了祈祷的手势。
然而格林已经不想去见什么主教大人,这座教堂里有存在提前点燃了她的神血,再不找到神侍,慢慢沸腾起来的血液将会烧掉她的人性,并将她彻底转化成旧日苦难之主阿托伐在此世间投影——无论如何,她都想成为“人”,而不是“神”。
“抱歉,我想我还是……”
“到了。”
教士仿佛没听见格林在说什么,直接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廊里竟然出现了一扇门,教士上前轻推开,微弯下腰示意:“请进。”
诡异的门,早就知晓她要到来的主教大人,还有她印象中从未有过的月神——也许这个主教大人知道什么,怀着这样的心思,格林走了进去。
“欢迎你的到来,伟大的旧日苦难之主。”
高高的祭台上,身着银色祭服的英俊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格林,笑容亲切。
格林的目光却是落在了他的身后——高大的身影,黑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眸,褐色的皮肤。
罗尼恩,她的神侍。
定定地看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片刻,格林再次将目光移向主教,冷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但是现在,将神侍还给我!”
“不不,苦难之主,你没明白,”主教微笑着说,“神侍只侍奉神,而你现在还是人,不是神。”
“所以?”
“血月不会再降临了,”主教怜悯地看着台阶下的少女,轻声说道:“欢迎来到新世界,格林。”
备注:本来是复健文,想着写到哪儿就算哪儿,结果写着发现是长篇设定,气得我摔了手机,就当是前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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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川
周四下午,何西和她的父母来到教师办公室,这是她第一次被“找家长”。就在前一天,她被那位四十多岁的数学老师叫到走廊里骂了个狗血淋头,她怀疑何西和另一个学生互相抄袭,以至于她们的卷子上错的题和错法几乎一模一样。批评从晚自习开始一直持续到结束,整个三层所有教室里的人都能听到她的叫嚷,声音逐渐从粉笔划过黑板般的尖叫变成被磨砂纸磨过木头般的低吼,中间夹杂着手掌拍打卷子的声音,而何西从一开始的否认后便完全沉默着。
无论关系如何,班里的每个人听到都难免对被骂的同学感到同情——数学老师发怒总是最常见也最可怕的,除了她永远伴随着暴力的动作,还有她的辱骂里对成绩低的人发自内心的蔑视。但这种同情在他们看到何西走进教室的表情时也就消散了,两个小时的辱骂后,她还带着笑容呢,仿佛刚才发生了一场战役,而她毫发未损地获得了胜利。班主任英语老师盯着她,等晚自习结束收拾书包时,她把她叫过去,告诉她让家长明天下午来学校,直到这时何西嘴角残留的弧度才彻底落了下去。
何西的爸爸是个技术工人,在钢铁工厂的长年工作让他的身材很厚实,走路有点左右摇摆,薄薄的嘴唇总是严肃地抿着,宝蓝色上衣有点泛白。她妈妈年轻时是加油员,有着和她爸爸一样粗糙的手,几年前合同到期后就没有了稳定工作。何西在填写她的家庭关系时在她妈妈的工作那里写了“自由职业”,这个词或许可以让别人有那么一点想象的空间,但长年风吹日晒后斑斑点点的暗黄皮肤就好像把他们的职业刻在了脸上。当他们轻手轻脚走进教师办公室,脸上带着谦卑的微笑把水果递给班主任时,何西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手指在背后互相拧着,向两个方向用力地扯。
这天下午,班主任和她的父母盘问了一番她在家的状况,她爸爸坦诚自己不懂女儿的学习,她妈妈则表示家里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学习条件, “尤其是高三这一个学期,每周末都必须去上一整天补习班,钱真是花了不少,就这么一个孩子,谁不想给她最好的,别的就看她造化了。”班主任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来几张纸,面带微笑地让何西回班里上课。
这节是语文课,何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茫茫地出神了。这个快到三十岁的语文老师这学期刚来这所学校,他是所有教师里最年轻的,去新疆支教的一段时间使他除了高挺的鼻梁和漂亮的双眼皮以外,皮肤也成了健康的颜色,在学校联欢会上他弹吉他唱歌时总能引发学生的欢呼。何西心知肚明,有几个女生是喜欢他的,至少是会为争取到他的注意感到得意,但那些漂亮女生已经不会再让她感到沮丧了,因为在她某一次的周记本上,他给她的评语让她欣喜若狂,“也许你以后能够成为作家,因为你有观察生活的本能”。她相信她的特别被他看到了,就像童话里悲惨的小孩终于有一天等到了她的奖赏,这安抚了她时常躁动的心。
放学以后,何西的父母已经提前走了,她自己坐车回了家。她的家在城郊,这个小区仿佛从建成起就没有物业,平整的石板路被货车压碎后便没有人管过,一到夏天雨后地上就满是泥泞。何西穿着夏季的短袖短裤校服往家走着,知道小区里那些坐在楼间阴凉处乘凉的老年男人的目光一直跟着她。似乎从她高中开始这里就从来没有过同龄人,只有老年人和幼儿,年轻人都跑远了,没有人想回来。
她越是走近自己的家,越是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如此鄙陋:泥泞的土地、被私自围起来种菜的花坛、无所事事的男人、楼道里贴满的小广告、写着中国银行的对联、水泥地上铺的印着地板的塑料布、发霉的墙、爸爸用便宜板材做的难看的卧室门、妈妈剪下来落在地上的指甲、爸爸没有意义的沉默、妈妈攥着手表达的愤怒,甚至连情绪都是难看的。
何西听懂了她的意思,今天下午班主任给他们看了她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单,三本以上二本差点的成绩,提出最好的选择是立刻报一个播音主持速成班,用更“简单快捷”的方式走进一本。
第二天是周五,天气不错,何西没有把前一天班主任出于学校一本率考虑的建议放在心上,她照常回到座位打开发下来的作业本,然后在看到语文老师的评语时整个人僵住了。善良的老师在评价了她心思细腻的周记后用委婉的语调劝她诚实,何西脊背凉了一瞬,然后趴在桌子上,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的腿。啊,他也不相信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接下来一整天,何西时不时在出神,以至于回家时她下错了站,只能沿着高速公路走回家。
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毕竟整条路除了旁边高速飞过的汽车没什么人,而她几乎就是冲着她来的。这个中年女人身材矮小,大夏天的太阳下还包着头巾,手里握着一个黑色的皮包。何西被太阳晒得有点晕,她听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她在传教——某个在小区到处粘贴的小广告上能看的邪教。但女人是如此友善,以至于她忘记了拒绝她赶紧走掉,甚至接过了她偷偷塞给她的一个黑塑料袋包起来的东西,摸起来像是小册子,然后女人问她姓什么。
何西告诉她自己姓李。女人思考了一小会儿,说了一通关于宗教思想的话,为她起了个法名,似乎是“善”和某种花的名字组合起来的词语。这时有路人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们,女人拍了拍她的手快步走开了。
何西不敢打开袋子看里面是什么就赶紧找了个垃圾桶把它丢掉了,但这件事竟让她心情出奇地好了起来。她蹦蹦跳跳地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藏在抽屉里的一叠碟片拿出来,细细翻看每一张的海报和文字。这是她隔三岔五在碟片摊位偷偷买的,里面有音乐剧、歌剧、电影,也有话剧。这些碟片因为被翻来覆去地看过而已经有点磨损了,她一直想要去现场看看这些演出,那些舞台和音乐总能使她沉醉其中,远离她周围这个鄙俗而破旧的世界。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有了新的名字,于是成为了新的人。她去到了一个布满红丝绒和金色乐器的剧场,演出日夜不停,舞台上的演员们交错起舞,像是一个旋转的春天。交响乐的轰鸣直到她醒来时依然在她耳边泛起余响,何西睁开眼睛,阳光让她的胸口发热。家里只有她在,她走进父母的卧室拉开衣柜最下边的抽屉,拿出皮子破烂的公文包,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钱。
北行的火车在夏天的艳阳里隆隆前进。何西靠在列车的窗上向外看,脏兮兮的玻璃让天空变得灰蒙蒙的,但她已经从刚开始的心神不安变得沉着冷静,可以平静地欣赏窗外的景色。高压线塔像是小学生手指间的翻花绳,冷却塔终生无法戒烟,铁轨是人造的脊背,在山神的目送下列车带着人逃跑。硬座车厢里的味道和座椅都让人不舒服,但何西如此享受这一切,她心情愉快地成为了整列火车第一个购买假特产的乘客,列车员向其他乘客高声宣传这笔交易,她把劣质香精做成的零食塞进嘴里,感到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到达车站后,她在快餐店匆忙吃了一顿饭,按照手机上的路线指示找到了旅馆,一切都很顺利。她没有想到原来远行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唯一需要的只是她的勇气。她似乎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一张车票,就可以远离那些以前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那些没完没了的日子。
她被领到五楼的房间,房间明亮宽敞,比她的小卧室漂亮得多。让她开心得难以抑制的是她发现床上还放着一支玫瑰——白床单映衬着漂亮的鲜红,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就是为了来看看这支玫瑰。她仔细地往浴缸里放满了温度适宜的水,将玫瑰花瓣一片片放在水上,然后迫不及待地躺了进去。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泡澡,热水漫过脖子直抚过耳际,舒服得让她叹气。一会儿,她从浴室里出来,穿上了旅馆准备的睡衣,倒在软绵绵的床垫上。睡着前她模模糊糊地摸起手机,略过那几条未读信息,打开她昨天买的票看了又看。虽然座位没有买到最好的,但膨胀得快飘起来的期待心情让她发晕,当她第十遍后退刷新确认了演出票的场次座位后,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切都很顺利,那是天气最好的一天。从进入剧院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舒适的椅子,缓缓落下的黑暗,渐渐亮起的舞台,震耳的交响乐和演员舒畅的歌声,它们渗透进她的血肉形成不同寻常的体验。这场音乐剧的碟片已经看过无数次,即使演员唱的是法语她依然能够明白每一句话的意思,但即使不理解也没关系,令人心醉神迷的是这一切组成的氛围——如此浪漫,如此崇高,像热气球带她升离地面,让她感到痛彻心扉的自由。四十岁的演员浓妆重彩之后成了二十岁的青年,何西看不到他的任何一条皱纹;卡西莫多厚重的脊背由硬壳做的衣服撑起,何西为他的苦难流泪。剧场里有飞舞的四季,唯独没有现实,如果梦是浪漫的,浪漫是崇高的,那么现实还有什么意义?
最初让她抽离出来的是在黑暗里晃眼的手机亮光,接着是一枚晃动的红点。有人在偷偷拍摄。起初是一个人,接着她目光从舞台上移到观众席,发现了十几个偷偷亮起的手机。她感到一丝愤怒,然后快速地企图重新沉浸到演出里,但这比她想的要困难。工作人员的红点到处飘着,每个点都指向了一个举起的手机,它们给她带来如坐针毡的感觉,仿佛在提醒她美梦的临近终结,魔力就要结束了。她感到某种困窘和孤独,她盯着演员流转的舞台,回忆起那些年她躲在父母的房间里用那台老旧的台式机看碟片的感觉,歌声里面的那些浪漫、爱情、传奇和激情像是超脱于生活的云朵,那时她感觉这一切是多么美啊。
当她走出剧院时,她恍恍惚惚地感到问题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她自己。她身上有什么出了问题,以至于环境的改变无法使她不再是生活的奴隶。她沿着手机指示的路线磕磕绊绊地走到了火车的轨道旁,沿着轨道走着。一路开着导航的手机的电量只剩下红色的细细一条,像一根针断在那里,而那些未读消息也随着手机光亮的熄灭被遮蔽在黑色里。这座漂亮城市不会想到它有一位对它失望得如此之快的游客。她想起旅馆的那朵玫瑰,它为每一位来到这里的人准备着,也许她的房间已经住进了另一个人,而那个人不会在意这朵玫瑰,它对他们来说都太平常了,而玫瑰也不在乎自己是一朵玫瑰。
火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弯腰钻过护栏,鹅卵石细碎地响着。她走得太累了,只好坐在轨道的木枕上,又躺了下来。这是天气最好的一天,云彩零星地挂在天空上,像几枚棋子。云的阴影落进她的眼里,她勾起嘴角,直到有什么东西飞起又落下。
备注:笑语/求知
Vol190「望风」《望风》
作者:浅间
那夜天光很好,想来应是朗月高照,但层层叠叠的山峦高高遮了月亮,临近子时,甚至下起了若有似无的雨。
听说,新鬼都是茫然失魂的。
她那时站在山间庙宇半掩的门廊前,懵懂迷惘。眼见着青石山道上缓缓冒出一把油纸伞,也只如水中望月一般——直到那伞下悠悠传来一声:“山寺一夜听春雨,小院明朝现杏花……”
——而杏花,正是她不甚雅致的名。
失焦的眼瞳里有了光亮,漂浮的魂魄凝了神,仿佛被隔绝的五感刹那归位——微渺春雨洒在廊檐上的细碎声响涌入耳廓,而她成鬼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是青衫之上,纸伞微斜露出如玉琢般好看的脖颈,山寺檐下微茫的灯火,隔雨照着如画的一双眉眼。
那无意间唤她名姓的人是那样好看,明明是个鬼,她却忍不住抬起袖子半掩了脸。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虽阴差阳错点醒了她这只鬼,却是看不到她的。
于是他收伞进了门廊,安然走进庙里借宿的厢房,点起烛火看了几页诗书,直到睡下也不知道——这一夜,他身边始终站了个娇娇小小的鬼姑娘。
而跟了他一夜的她,托腮看他辗转入睡,鬓边斜斜垂下几缕碎发。她下意识抬手去拂,那墨黑的发丝却如风一般轻松穿过她的指掌。她一愣,然后惊觉——是了,她是个鬼啊。
当鬼也没什么不好。
廊檐下燕子正筑巢,而她坐在他窗畔一截纤细的杏花花枝上,悠然自在地晃着脚。
房里的人一身素色衣衫,因着没有旁人,多少有些闲散。他捧着诗书邻窗而坐,写写画画悠然过了一晌午,她则捧着脸,时而看看檐上筑巢的燕子,时而看看檐下的他。
微微垂着的墨黑眼睫,翻着书页的纤长的指,笔落纸间如行云流水——她暗想这个人呀,认真的时候比平日里还要好看。
午时,寺里敲了钟。
他搁下书笺笔墨,正了衣冠出门,她则无声滑下花枝,穿过窗棂进了他的厅堂。
她探过身子去看他案前笔墨,想看看他指间流转写下的是什么样的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那人一本正经写下来的,竟是半阕情诗。
她觉得有点难过,然后便理所当然地释然——如他这般岁数,便是妻妾随侍也是应当,何况只是有个可堪相思的人呢。
想开了,她便又替他委屈起来,得是什么天仙般的人呀,才值得他这样的人被绊住心神长短相思。
再一想,情人眼里出西施,便是再普通的姑娘,能入了他眼眸,便总有长处——再说美不美忆不忆的,终归是和她这只鬼无甚干系。
她打定主意,以后只在一旁好好看着他的人就足够。
何必去看着他笔下词句,自寻烦忧。
日升月落,她跟着他,从窗前的杏花初发,到花开成一树斑斓的白。
他总在辰时起身,梳洗完便览书泼墨。
到午间随着钟声去和僧侣同吃素餐,午后则在山间信步闲游。
她见过他登高望远,舒展了眼眉看云卷云舒;她跟着他溪边垂钓,临回返时看他把钓到的鱼又一一放了生;她见过他树下小眠,长长的眼睫投下小小一片影子,醒来时整整衣衫,抖落几片沾染上身的草叶……她知道了他是京中谢家的小公子,性喜清静不爱吵闹,不挑吃穿,却总爱在腰间缀一块雕花佩玉。
她一开始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何孤家寡人地在这深林庙宇里度日,但在一旁听多了僧侣和他言谈,慢慢便知道了这人每年春初都要来这庙宇小住——大概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读多了诗书而生出的雅兴罢。
她托着下巴,看房间里一身素衣的人,努力想象他锦衣如玉,身在钟鸣鼎食之家的样子。
当鬼之后看过的人事太少,她想出的样子总是怪异,最后便觉得还是当下这样的山野闲人模样,更适合他悠然淡雅的样子。
但枝丫上繁开的杏花已显了颓势。
这春天,想是快要过去了。
她是看他收拾出了不大的行囊,才意识到他这日不是出门散心,而是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站在落了满地斑白的杏花庭前,她尚犹豫着要不要跟他离山,却见这和她相伴多日的佳公子探手,自窗边的书桌下抱出一沓纸张——那是他日日不间断写下的片语只言,积少成多,现下已是厚厚一叠。
他抱着纸页往外走,她一时好奇便随在他身后,本以为他只是要找个地方处理了这些相思情愁,却不想一步步的,这人竟是走进了庙宇堂前,菩萨殿中。
她看他跪下身子,一页页翻阅那厚厚的纸页,凑近过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句句游云惊龙——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杏花落尽不归去,江上东风吹柳丝。
……
她听他喃喃细语:“你不是最烦我说你名字不雅致。现如今,我把你名字里所有的雅致都抄给你。”
他好看的眼睛里泛了氤氲:“一别数载,我见了世间女子万千,比你好的千万,可我想要的却只有一个求不得的你。”
他微微躬身,面前干净的厅堂,忽然就沾了水。
他说:“杏花啊杏花,说好要和我长长久久,你怎能失信于我?”
失落的记忆如冬日雪片,纷繁落下。
他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是杂草编花帽,杨枝做哨笛。
他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
他是缠绵床榻的她,最初、最终的牵念。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他身前的纸页,一个一个一个一个,是他一日日里面色沉静,内心啼血,逐字写下的她的名姓。
明明已经是个鬼了啊……为什么还能感觉到心痛呢?
窗棂紧闭的佛堂里,忽然起了风。
如玉的公子看着面前的纸页片片翻飞,露出短短一阕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坊间传言,京城谢家的小公子,一表人才却长居山庙。
听说,是因为他喜欢那里的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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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水
朝西坐在山头上,默默注视着天上的一抹斜阳。
看够了,他就起身,返回了山坡后的住房。
这是一个荒芜的星球,朝西或许是抵达此处的第一个生命,也是如今唯一的住民。
所谓住房,其实只是一艘已经坠毁了的逃生飞船,由于冲撞的速度不算太快,整艘飞船的结构保持得还算完整,这个行星的气候也比较稳定,使得他得以在这里生存下去。
在这小屋的背后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菜地,里面种着刚刚好够他一个人食用的蔬菜,虽然种类都不多,但都还算是他爱吃的类型。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五年之久,携带的肉类食品早已经吃完了,长期的食素让他面色有些虚黄,每天的精神也不是很好,其实在他的备用仓里是存有多种肉用动物的受精卵的,只需要简单的培育就可以开始养殖,以他一个人的食量,也只要稍稍扩大一点菜地的规模就足够了。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早已在这种孤独的生活中变得脆弱,不论养了鸡还是猪或是羊,他的心底里也一定会把它们当做自己的某种伙伴,进而无法狠下心将其屠宰。
为免徒增烦恼,他在一番犹豫之后他干脆拔掉了受精卵冷冻库的电源,反倒落得个干净利落。
他此时来到了小屋的前院里,把面前的相机调整好位置之后,等待着太阳来到他身后的小屋上头,拍下了自己背对着阳光的画面。
太阳在他的背后呈现为一个倾斜的椭圆状,这意味着它并不是一般形式的球状恒星,而是一种扁而平的圆盘状恒星,所以从地面看上去,它就是一个倾斜着挂在天上的真正意义上的“斜阳”。
这个行星的公转轨道和太阳的圆盘面存在一定的角度差,所以它会绕着圆盘的正面和侧面来回运转,使得太阳在天上的形状也出现周期性的宽窄变化,转到侧面的时候,太阳会变成一条刺目的细线,转回正面则又变成一个饱满的椭圆。
实际上,太阳的正面散发的强烈阳光本该让这颗行星变成灼热的地狱,侧面的阳光又太过微弱,以至于面朝这一侧的一切都变成冰封的世界,幸运的是,这颗行星的公转轨道在面向太阳正面的时候刚好来到最远离太阳的地方,转到侧面则反之,这才让这颗行星拥有了适宜生命——至少是适宜朝西生存下去的气候条件。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朝西在为了长期的生存而搭建住所、蔬菜地等工作之外的最大爱好就是拍摄这个倾斜的太阳,至少每天拍摄一张,以此记录它的形态变化,严格来说,这或许是他唯一的爱好了,而在这个荒芜的星球上,在朝西空虚无趣的每一天里,这个太阳大概也就是朝西能够在生活中感受到的,仅有的变化。
他拍完之后就和以往一样在相机上看着最近几天的照片,把它们设置成连续播放,以此感受太阳不断变化的形状,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他刚刚拍摄的那张照片上,天空中出现了一粒崭新的光点,在仔细检查之前的所有照片之后,他发现每隔十四天就会有一个类似光点出现在他的照片里。
要么这是这颗行星的卫星,要么,这就是一个人造的物体,而后者对于独居在此的朝西来说,他并不希望是后者。
可是事与愿违,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爆裂的引擎轰鸣声从高空中向他袭来,随后,天空中的斜阳被一道宏伟的阴影所遮蔽。
他紧张地看着这艘停泊在自己上空的庞大飞船,飞船似乎也在注视着他,不久后,飞船的侧面打开了一道舱门,一艘运输船从中飞出,继而停泊到了朝西的面前,一个身穿白色大褂、脸上长满胡茬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带着秀气的眼镜、神态天真的少年走出了运输船,径直向朝西走来。
“根据空间管理法案,重度危机区域管理法条,我们有义务告知你,此地不宜居住,请与我们一同离开。”胡茬男走在前面,开口时扫视了朝西一眼,当他说完这句话时,眼神已经转移到了周边。
“先生,这里很危险,我来帮您一起收拾行李,我们尽快离开吧。”眼镜少年落在胡渣男身后,语气诚恳,但目光不时瞟向天上,再看向朝西时神色间已经多了几分急切。
“我就住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自两人出现开始,朝西的双脚就没有再移动过位置,一如自己的双脚,他也如此定定地看着两人。
“先生,您真的应该跟我们走。”眼镜少年指向朝西的身后,那是太阳的方向,但此刻它已经被天上的飞船所阻挡,“最多只需要一个月那颗太阳就会爆炸了,这附近的一切都会毁灭的,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说了,我哪儿也不去,你们给我……”朝西皱着眉打算喝令两人离开,随即意识到了眼镜少年话语中潜藏的意思,“你怎么知道它还有多久爆炸?”
眼镜少年看向胡茬男,对方对他轻点头示意后就继续扫视起了周围,眼镜少年这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您应该注意到了,这颗恒星扁平得就像是一张面饼,这是因为它的自转实在是太快了,在它赤道面上的离心力抵消了自身的引力,所以才会变成这种形状。”
“我上过学,说点我猜不到的东西。”
“但您可能不太清楚,一般的恒星是不可能达到这么快的转速的,它之所以能够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它曾经属于另一个恒星系,然后被甩了出来,并且获得了极大的加速,可是那个时候它已经是一颗红巨星了,这意味着它已经到达了恒星演化的末期,它越来越弱的热核反应无法支撑自身的引力,所以体积也逐渐缩小了,”眼镜少年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也许是说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他脸上的紧张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了,“因为角动量守恒,它的体积越小,就会转动得越快,所以它的南北两极会收缩得更快,慢慢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别忘了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它还有多久爆炸?你说的时间准确吗?”
“先生,我得先说明白这些才能向您解释清楚,就是因为它的体积在不断缩小,而且也达到了演化末期,所以我们只需要通过它的质量和体积的比例就能大致估算出它距离超新星爆发的时间了,其实我们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才冒着风险来到这里实地采集数据的,”眼镜少年推了推眼镜,给出了最终结论,“它随时都可能爆发,而这个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超新星爆发是宇宙中最为强大的爆炸之一,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哪怕远隔数百光年之远的生命体,也会被猛烈的伽马射线暴所摧毁,因此眼镜少年的神色非常严肃,他要让朝西明白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然后随同他们一起离开。
然而朝西并没有因此而展现出半点的恐惧或动摇,他暗淡的双眼里反而冒出了些许光芒,他似乎因为这个消息而卸下了某种重任一般,就连一直紧绷着的语气都松弛了下来。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朝西笑道,“你们还是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可是……”
“我们已经尽了告知的义务,也尊重你的选择。”一直默不作声的胡渣男突然开口,随即转身走向了运输船。
眼镜少年着急地看着胡茬男,又再挣扎着看向朝西,随后在朝西的笑容里败下了阵来,颓丧地与胡茬男一同转身走向了运输船。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看着两人停下脚步后,朝西问道,“你们应该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它快要爆发了,为什么还冒着险停留到了现在?”
“在出发之前,我们不知道这里具体的情况,所以预定的返航时间就是今天,”眼镜少年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胡渣男,“他不喜欢打破任何规矩,坚决按照计划的时间离开。”
“原来如此,真是一个恪守规矩的好家伙,”朝西感叹道,“所以你们才会因为“义务”而冒着停留的风险来接我。”
“不只是这样,我们也是因为……”
“我很感激你们的好意,但我已经不想再遵守任何的规矩了,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朝西摆着手打断了他,“快离开吧,不要再为了我浪费宝贵的时间了。”
朝西的目光随着起飞的运输船慢慢转到了悬浮在天空的飞船上,他已经透过飞船庞大的躯壳看到了他每天都会仔细观察的、那个扁平的、倾斜着挂在天上的斜阳,直到飞船已经轰鸣着化作了天空中的又一个光点,他也还一直带着轻松的笑容,死死地盯着同一个地方。
在飞船上,眼镜少年设置好了跃迁的准备程序,只要按下最后一个按键,他们就将在三十秒后以超过光的速度远离这个蕴含着即将爆发出恐怖能量的星域,他犹豫着,想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
“我们在这颗行星的轨道上停留了半年,而他一次都没有向外发出过任何形式的信号,至少我们从没接收到过,一般的逃生船也不会配备像他这么齐全的长期维生系统,”胡茬男替他按下了启动按键,跃迁引擎的启动倒计时也同时响了起来,“他一开始就做好了要在这里生活的准备,也就是说,他早就打算好要死在这里了。”
眼镜少年闻言,默默地扣好了安全带,眼光闪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胡茬男也不再说话,随着倒计时的临近,船身开始了有规律的震颤,就在引擎即将启动的时刻,一阵刺耳的警铃在船舱中响了起来。
震颤随即停了下来。
朝西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恒星随时有可能爆发,他也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的降临,这并非因为他主动想要死去,而是除此之外,他已经找不到什么别的可以去实现的、具有意义的目的了,他脱离了整个社会,独自生活在这样的一个荒芜行星上,如果缺失了一个目的,那么每一天就都只能是一种苟活而已。
然而对于一颗恒星来说,即使它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尾声,也依然可能要经历成千上万年的时光才能迎来终结的时刻,而对于一个人,一个同样走到了暮年的人来说,这样的时光未免也太过于漫长了,所以哪怕朝西一直都知道,这颗恒星随时都有可能会化作超新星而爆发出闪耀整个宇宙的光芒,他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撑到亲眼见证的那一天。
这本是一种无法调解的折磨,这颗斜阳挂在天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默默地提醒着他,对于这个广阔而永恒的宇宙而言,身为人类的一生有多么的短暂而渺小,他从前所做过的一切在这种宏大的尺度上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而他想与太阳一同死去的想法,又是多么的可笑。
更何况他的身体一直就不怎么好,或许也有营养不良的原因,近几个月来他愈发地感觉到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眼镜少年的一番话让他突然又获得了希望,至多一个月的时间,这怎么也应该是能撑得住的。
“我与天地同寿。”
他几乎都已经能够看到那样的场面了,这该是怎样的一种豪爽。
眼看着天上的斜阳,他感觉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涌上心头,这份激动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膛,欢腾着挑衅他的心脏,大脑被充分的血液鼓动着,令他仿佛听到了某种低语,口中似乎分泌出了某种液体,让他好像尝到了某种枯臭,眼里也许被射入了某种光芒,使他只能看到暗淡却又混乱的流星。
他好像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在这种强烈却又仿佛不存在一般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不断涌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过来,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于是这些痛苦也就在这个时候变得淡薄了起来,他没有怨念,没有悔恨,只有一阵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若缓若疾地出现,但他来不及去感受这种感受,就失去了所有的感受。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他眼前的少年,带着一副他刚刚还很熟悉的眼镜。
“先生,您终于醒了。”
“你……我在哪?!”朝西缓了缓神,随即在混沌的大脑中捞出了自己上一刻的记忆。“你们把我带到哪儿了?!”
“探索者P3-1,这是我们的科考飞船,”眼镜少年礼貌地微笑着,他并不知道这笑容在朝西的眼里代表着多么可怕的意义,“在我们离开之前,您的生命维持装置发出了警告,我们于是返回地面对您采取了紧急治疗,但您陷入了昏迷,我们不得不把您接上飞船,您已经昏迷了七天,现在我们已经快要离开危险区域了。”
“不,送我回去!”朝西闻言,用力支起了身体,咬着牙朝眼镜少年厉声道,“你们凭什么带我走?!”
“根据星际救援法案的要求,你孤立无援地身处一颗高危行星,并向周围发送了急救警报,我们必须带你走,”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朝西这才看到靠在门边的胡茬男,他无所谓地看着朝西,这淡漠的神情莫名让朝西想到了他从前的上司,“如果你不想离开那里,就应该关闭自己的生命救援警报,否则任何收到警报的公务船都有责任对你施行救援。”
“你……我……”朝西语塞,然后颓丧地低下了头,“五年,我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了五年,你觉得我会在乎它究竟是开着还是关闭了吗?”
“就因为你不在乎,你现在来到了这里,”胡茬男伸出食指指了指上空,“这世上有很多不同的规则体系,但他们都共用一种原则,他们总是会在应该生效的时候产生效用,无论你是否将其置之不理。”
“你还是不明白,”朝西紧紧地抓着床沿,胸膛里充斥着被扰乱了一切的怒火,“我已经跑到社会之外了,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只应该有我!而我现在就应该坐在那里!”
“我很遗憾你的遭遇,但我无能为力。”
“你可以把我送回去。”
“已经晚了,”胡茬男淡然道,“为了弥补救援你所花费的时间,我们至今仍在超功率加速,现在剩余的燃料只够飞往空间站,如果你这么想回去的话,我可以在空间站帮你雇佣一趟单程航班。”
“可那已经晚了!你们说最多一个月,也就只有三周它就会爆发了,到时候那里还能剩下什么?一大片高温的等离子体浓汤吗?!”
“再一次地,我很遗憾,但我无能为力,”胡茬男用眼神示意眼镜少年随他一同离开,随即径直离开了房间。
“先生,我也很抱歉,”眼镜少年愧疚地对朝西欠了欠身,但这更多是因为朝西的情绪,因为他还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渴望在某个特定的地点迎来自己的死亡,以他自身的角度而言,他很高兴自己救下了朝西,“不论您有什么需要,请通过平板通知我,我会尽可能招待您的,好好休息吧。”
眼镜少年也离开房间之后,朝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摊靠在了床上。
他尚不能从如此快速变动的事态中回过神来,在他记忆中的上一刻,他还站在自己的小屋前,等待着与那颗斜阳一同终结,而此刻他已经远在几十光年之外,若是再等上三周,那颗恒星就将要独自死去,他竟能有机会让自己卑微无趣的一生活得比一颗恒星还要长久,这令他痛苦,比之前临死时分的痛苦更甚。
想到自己已经放弃了一切去到那个地方,却还是要在最终的时刻失去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死去的机会,甚至又要在一次地被人带回那个他曾迫切地想要离开的人类世界,这些磨难无一不在向他表明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生活将会在他的每一次行动中注入肥皂水,然后吹成一片填塞着废料与臭气的泡沫。
他的内心充满了惆怅与彷徨,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做了,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波折。
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一天后,眼镜少年再一次来到了朝西的房间里,经过了一天的时间,或许是自己阅读了一些文章,又或者经过了一定的思考,他觉得自己稍微有些理解朝西的想法了,但这种理解还非常地浅薄,虽然这件事事关他人的生死,但好奇的他实在无法压制自己探究的欲望,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独自与胡茬男相处了太久,终于见到了一个新的面孔而有些兴奋,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找朝西好好聊一聊。
“你想过要离开你熟悉的地方吗?”朝西依然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但已经不再抗拒什么了,因此稍微思索后,索性说了起来,“我是指,永远地离开那里。”
“这……我没有想过,而且无论如何,总是有可能要回去的吧?”眼镜少年端来了一杯水,轻轻地放在朝西的床头上,“您就是这么想的吗?离开您熟悉的地方,到一个没人去过的地方,独自生活,独自……死去?”
“不,我也一样,我们都一样,不会随便决定永远地离开熟悉的地方,可如果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待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我们每时每刻都会想着要离开它,回到我们熟悉的地方去,”朝西喝了一口水,闭上了眼,“而对于我来说,这个人类社会中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陌生的。”
“所以没有人的地方,”眼镜少年努力地理解着朝西的意思,“才是能让您感到熟悉的、安心的地方。”
“是的,你有你的家,我也有我的家,那里就是我的家,”朝西看向眼镜少年,对方则羞愧地转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你们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家里,不经我的同意带走了我,而我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家里了,你明白吗?”
朝西的言辞并不激烈,然而正因为他平淡的口吻,眼镜少年感受到的愧疚也愈发地深切了,他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从被迫离家的角度,他对朝西的感受有了些许理解,但他依然无法因此而确信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是您还活着啊,我们不是带走了您,是救了您不是吗?”
“可我从没说过我想要离开,”朝西叹了口气,“我也没说过我想要被救。”
“但是……”眼镜少年顿了顿,他突然理解了胡茬男总是照章办事的好处,“但是您向我们发出了求救信号,而我们返回的时候您已经昏迷了,我们只能带您走。”
“不用解释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做得没错,错在我。”
“不,这……我……”对于眼镜少年来说,他无从辨认这种情况中究竟是谁做错了,可如果双方都没有过错,朝西却显然是一个受害者,单纯的他还没有准备好要迎接这种复杂的问题。
“你说过,那颗恒星是一个流浪者。”朝西没有再纠结这个话题,摆着手转换了话题。
“是的,”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眼镜少年的神色好转了些许,“它原先属于某个双星系统,它的伴星发生了超新星爆发,强烈的爆炸把它甩出了从前的恒星系。”
“你看,它是一个流浪者,在它不知流浪了多久以后,又有一颗流浪的行星被它俘获,这两个星空中的流浪者相依为命,然后我来了,”朝西顿了顿,似乎会想起了自己在那里生活的时光,“从此一个太阳,一个大地,一个人,我们三个流浪者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可它也要爆发了,那里的所有东西都会在爆发以后消失的,一个快要消失的地方,怎么能够当做归宿呢?”
“你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光明的未来,还有漫长而精彩的人生在等着你,这当然不能被你当作一个终点,可无论是那颗恒星还是我,我们的人生都已经快要到尽头了,你知道吗,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我的飞船上一直都存放着能让我长期维生的物资,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该由什么时候走。
直到我的飞船被陨石击中,乘着逃生船迫降到了那里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我应该死去的地方。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它的爆发,那将是我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时刻,我的死亡将释放出无比璀璨的光芒,耀眼得足以把整个银河点亮。
我可以在这阵烟火中和太阳一起死去,让它毁灭一切,毁灭我脚下的大地,毁灭它自己。
然后给予我所能想到的,最为浪漫的死亡。”
一边说着,朝西的脸上也一边多出了几分光芒,他幻想着自己本应该实现的梦想,在即将沉浸其中的时候看到了身边的少年,这些光芒随即暗淡了。
眼镜少年陷入了沉默之中,虽然他依然无法理解朝西求死的原因,但他感受到了朝西的真诚,这或许是朝西的理想,而他以救人的好心将其破坏了,他不由得去思考理想与生命的重量,良久,他得出了答案。
如果只能选其一,他将选择理想。
也许几年、十几年后,他会给出不同的答案,至少在现在,对于年轻的他来说,理想才是最重要的事物。
“我帮你,”他说道,“你可以用运输船回去,虽然速度达不到跃迁等级,但只要全功率加速,你应该可以在它爆发之前回到那里。”
“真的吗?”朝西睁大了双眼,他感激地抓住了眼镜少年的手,随即摇着头推开了对方,“不,这是涉嫌盗窃公务运输船的重罪,就算你把罪名推到我头上,你以后的工作也肯定会被影响的。”
“那也是我的责任,”眼镜少年握紧了拳头,眉头紧皱,“按照预定行程我们是应该直接离开的,是我求着他再多看看那里,这才发现了你。”
朝西再度睁大了双眼,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少年快速移动着双眼,在心里做好了计划,随后咬咬牙,第一次地认真地对上了朝西的目光。
“每晚的11点,他一定会去睡觉的,保险一点,我们就在半小时以后起来,我去把跃迁状态停下,你直接乘坐运输船返航。”
“停止跃迁,”朝西思索了一番,“一旦跃迁停止,你们剩下的燃料是不够让你们再次进入跃迁的。”
“没关系,无非就是多花点时间,最多两个月也能回到空间站的,你不要管这些,你知道怎么驾驶运输船的吧?”
“嗯,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
这会是一个大动静,出于某种原因,眼镜少年显得很是兴奋,他立刻打开门离开了房间,而朝西则也同样的兴奋了起来,他没想到还能看得到返回的希望,甚至有些坐立不安,但为了不被胡茬男察觉到什么,还是按捺住了激动的心情,如之前一般佯装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好地躺在了床上。
时间慢慢来到了夜晚,他在等待着约定好的时间,没想到胡茬男在十一点之前来到了他的房间。
“你……”朝西抬头就对上了胡茬男冷漠的双眼,这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顺便和你聊两句。”胡茬男没有进门,只是在门边站着。
“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
“那就我来说,你听着吧,”胡茬男无所谓地拿出了一个平板,在上面翻找了起来,“在八天前,我们准备启动跃迁的时候收到了你的紧急生命求救信号,通常来说,这个信号中会包含你的个人信息,我当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公共网络上查询了一下,发现这个身份已经被注销了,这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你已经死了,要么,你设法让人口计量局相信你已经死了。”
“我的飞船被陨石击中而坠毁了,我乘坐逃生船迫降在了那个星球,事故救援小组误以为我死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这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让我们假设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么为什么在这段时间里——至少在我们停留的这半年里,一次也没有收到过你的求救信号?而我们能收到你的紧急求救信号,这说明你的广域通讯装置还能运作。”
“太久了,我不想活了,你还不明白吗?所以我才想要回去,我要和那颗恒星一起死!”
“是的,我本也是这么认为的,”胡茬男把平板电脑推到朝西的面前,上面打开了一个新闻页面,“可我总感觉还有一些疑点存在,于是稍微留心查证了一下。”
看到新闻页面的同时,朝西的手就开始了颤抖。
“根据你逃生船的型号,很容易得出你能够航行的最远距离,而根据你每天都会拍摄的照片——原谅我检查了你的摄影设备,我从你最早拍摄的时间得出了你大致抵达那里的时间范围,于是进一步地从符合条件的区域跟时间里找到了你飞船失事的新闻,确实,如你所说,一颗陨石撞毁了你驾驶的飞船,根据调查结果,你已经船毁人亡,”胡渣男再次笑了笑,“可你现在还活着,这就不寻常了不是么?”
“是的,他们以为我死了,他们的调查错了,这又怎么了?现在还有什么分别吗?我已经不想活了,让我回去,拜托了,让我回去,让我死。”
“他们的调查结论是错的,但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是正确的,因为他们在你的飞船残骸中找到了你的逃生船,这都写在报告里了,那你乘坐的逃生船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你的‘小屋’——也就是那架逃生船,它的型号并不是报告里的这一种,所以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你通过某种方法弄到了一架没有编号的逃生船,伪造了飞船失事的表象,由于你飞船里的逃生船没有启动,调查人员不得不相信你还没有来得及逃走就死在了事故中,至于尸体,可能散落在了茫茫的宇宙中,他们找不到也就不会再去找了,而此时的你已经乘着另一艘逃生船驶向了某一个短时间内一定会爆发的恒星系,你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不要命地往这种地方跑,你也就不必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了,我说的对吗?”
朝西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表明了一切。
“恐怕你的“死”为自己的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带来了巨额的保险金,一旦你重新出现,你会因为保险诈骗罪入狱,而他们得到的一切也会被追缴,”胡茬男终于不再笑了,“这就是你不得不跑到这种地方生活的原因,而不是什么被社会所遗弃。”
胡渣男不再说话,朝西也只是低着头,沉默了良久之后,朝西默默地把平板放在了一旁,从此时开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摊靠在了床上。
“她病了,她也病了,我需要一大笔钱,可我拿不出这样的钱,就算把我的船卖了都拿不出来,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朝西抬起头,正对向了依然淡漠地看着他的胡茬男,“不用送我回去了,打开气闸把我丢下船吧,求你了,她们的身体不能工作,我不能让她们没有这笔钱,你不用送我去任何地方,就在这里把我……”
话没有说完,但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必再说任何话语了,眼前的男人不会为了他去违反任何规则。
“我很同情你,但你犯下的是重罪,我有义务确保你得到你应得的审判。”胡茬男伸出手拍了拍朝西的肩膀,随后道,“而且,他是个单纯的孩子,虽然你只是想回家,但你不该用欺骗的手段来让他帮你的。”
“我对他说的都是事实。”
“有选择的事实,比谎言更可怕。”
朝西闭上了双眼,不再动弹,也不再说话,他此刻人还活着,但他的内心似乎已经死了。
虽然他一直在求死,但他的内心在此之前似乎也还是活着的,可他现在的内心,似乎已经完全地死去了。
“我很抱歉。”
胡茬男又再一次看了朝西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第二天,胡茬男吃完了他的晚餐,他想要喝上一口酒,但是酒柜中的酒已经只剩最后一杯的量了,他想了想,又把酒放回了柜子里。
眼镜少年突然打开了他的房门,正当少年想要说点什么,胡茬男也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船身突然出现了一阵猛烈的震荡,红色的警报声随即响彻整座飞船,这是飞船突然从跃迁状态下紧急制动的状态,两人同时意识到了发生的事,连忙向泊船舱跑了过去。
当他们赶到的时候,朝西已经打开了运输船的舱门,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以他能够骗过保险调查团队的手段来看,他对飞船的熟悉程度应该远超常人,在两人抵达的同时,他已经关闭了舱门,并降下了气闸舱,此刻已经处于随时都可以脱离飞船的状态了。
胡茬男打开了通讯,向朝西喊话道,“快停下!盗窃公务船只也是重罪!”
“那就来抓我吧,我已经检查过了,你们现在的燃料只够减速了,连调头来追我都做不到,我是不可能跟你们回去的!她们需要这笔钱!”
说话间,朝西已经完成了船舱脱离程序,不同于之前的颓丧,他此刻的神色坚毅异常,他的妻女还活在他真正的家里,他又怎么可能死心地绝望?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抹消了这几天在飞船里留下的痕迹,此刻不可能再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他离开这里,他将以最大的功率向斜阳的方向加速,以超新星爆发的规模,他甚至不需要靠得太近,都会被强烈的爆炸余波撕碎。
只要他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即使胡茬男已经推测出了真相也无济于事,他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那么他的家人就还能依靠他的保险金活下去。
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确保这一点,就足够了。
“停下吧,她们已经死了。”沉默良久后,胡茬男突然说道。
“别想骗我了,她们……”
“他说的是真的,”眼镜少年突然打断了朝西,他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声道,“在你伪造死亡后的第五个月,她们就双双离世了,这是我刚刚查到的消息。”
“不可能!”朝西怒吼道,“只要有那笔钱,她们的病情是可以稳定住的,哪怕她们不工作也够用几十年!”
“可是你的公司……当时已经开始准备裁员了,你就在裁员的名单上,所以他们没有为你的保险续约。”
“不!他们凭什么?!”
通讯突然关闭了,眼镜少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朝西所驾驶的运输船此时已经开始了减速,缓慢地与飞船拉开了距离。
一阵猛烈的光芒突然从运输船的身后亮起,漆黑的宇宙似乎也在这个瞬间被照亮了,又或者,是这片空间中的每一粒尘埃,每一个气体分子,都被这阵绚烂的光芒所激引,一同向周围的每一个方向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光芒。
运输船渺小的身影,被这道光芒所淹没。
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但它似乎在向整个宇宙嘶厉地呼喊着什么。
这一阵强光可以持续长达几周的时间,他们看不到运输船去了哪里,而现在就算打开通讯,信号也会被淹没在强烈的射线暴中,但大约半小时后,他们感觉到了运输船在飞船边上停靠的震颤。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默默地跟随着飞船回到了空间站,胡茬男和眼镜少年把他送上了返回故乡的飞船,自此三人没有再见过面。
虽然因为保险失效,朝西不必因为诈骗保险而承担罪责,但他已经在法律上死亡了,他的妻女离世后,他的住房已经被收归国有。
在等待自己的身份重新审核的期间,他死于街头的寒风中。
备注:其实写的时候是有点想要达到“赞雪不露雪”的效果的,也就是绝望这一点,但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达到了效果。
另外,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我对角色的塑造似乎比以前立体了一些,希望不是我的错觉。
免责MODE:笑语/求知
文:魇
三个月前,我得到了最终的诊断结果,医生说我最多能活半年。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哭了两个小时,然后决定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都写成信件,发件人收件人都是我自己,就当做是我对自己这可笑的几十年生命的交待。今天,我终于写到了最后的一封。
我自认我的人生就像是一片落在池塘里的枯叶,不知谁向水中扔了一块石头,于是我就开始不由自主随着涟漪飘荡。之前的所有变动——或大或小——都是那些渐渐扩大消散的涟漪,而今天,我终于要正视那块石头了。
这件事还是跟王爽姐姐有关,是的,肯定和她有关系……还有吴洋。那年我和吴洋十一岁,都上了初中,而王爽姐也梦想成真,成为了附近幼儿园的大班老师。虽然王爽姐姐因此不能再经常和我们一起玩,更是没办法及时辅导我们功课,但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们也不由为她感到高兴。
有时如果学习任务不那么重,我们会去幼儿园找王爽姐玩。一般那个时间孩子们都已经被家长接走,只剩下老师们为第二天的教学做准备。十几年前幼儿园的管理自然是不如现在严格的,当班老师也乐得有免费劳力帮忙收拾被孩子们弄乱的玩具,而王爽姐一向宠溺我们两个,只会向同班老师解释我们是她的邻居弟弟,感情好得宛如亲生。
弟弟,我知道王爽姐一直当我和吴洋是她的小弟弟,虽然她只比我们大十岁。吴洋的爸爸比妈妈大十二岁,我表姐夫比表姐大十六岁,只有十年的差距,她为什么就不能选择我们中的一个呢?年龄根本不是问题,我这样认定,吴洋也这样认定。但王爽姐只有一个,等我们长大了,只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她。
我和吴洋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起过争执,但此刻因为王爽姐,我们必须分出胜负。好在那时我们已经感觉打架之类的举动过于孩子气,想必王爽姐也不会喜欢头破血流的小毛孩,于是几番商议过后,我们决定两人各递出一封情书,决定权归于王爽姐。
我熬了三个晚上,把家里古今中外的诗集都搬出来,在书桌上垒成两座高山。母亲觉得奇怪,因为我平时对诗是碰都不会碰的。父亲只当我突然转性想恶补语文,嘱咐母亲给我做些好吃的。我无暇顾及其他,这封情书当时就是我的铠甲、坚盾和长枪,是我上阵杀敌的保障。我字斟句酌,反复推敲,还小心翼翼地把所有废稿都带出去烧掉。最终,我得到了满意的成品。
我把情书放在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淡紫色的信封里,用和同桌女生换来的红心贴纸封好,洗了个头,穿上母亲之前刷好还没完全干透的运动鞋。出门前我深呼吸了三次,推开门,看到同样面色凝重的吴洋站在他家门口。我们对视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信捏得紧了一点儿,又同时松了点劲道,怕手出汗浸湿信封,也怕手劲太大弄皱了它。我们并排下楼,并排走在路上,并排跟幼儿园的看门大爷点头——大爷在打瞌睡,甚至没有看到我们走过来——并排走到了王爽姐在的班级门口。
班里不止有王爽姐和同班老师,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同班老师坐在椅子上,头低低地垂在胸口,而王爽姐侧对我们站着,背靠讲台。男人看到我们,右手藏在背后,向我们走来。王爽姐才发现我们,突然回身抓起讲台上的一盒粉笔对准男人扔过去。我以为这男人惹恼了王爽姐,怒不可遏地想冲上去,却被吴洋拉住了。
我才看到,男人伸出去挡粉笔盒的右手上,拿着一把沾了血的刀。
王爽姐撕心裂肺地喊着让我们快跑,出去报警。吴洋则一声不吭地把手里的信塞给我,趁着男人被粉笔灰呛得咳嗽的时候把王爽姐拉了出来。男人抢过来拿着刀乱挥,吴洋喊了一声,好像被砍到了,但他只是把王爽姐推出来,又把门撞上。
我忘了当时我是在发抖还是在发呆,只记得王爽姐在喊我的名字,又给了我一巴掌。那巴掌落在我脸上,不疼,木木的。我抬头看着王爽姐,看到她在哭。她拉起我往外跑,身后的教室里吴洋在喊着什么,我们跑得很快,一下子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警察似乎一下子就到了,楼里乱糟糟的。我和王爽姐站在幼儿园门口,旁边是哆哆嗦嗦的看门大爷。王爽姐不时抹一下眼睛,几次想回去看却被外面的警察拦住。我只是站着,感觉周围没什么声音,又很是吵闹。
天黑了,吴洋还是没出来。后来也有急救车开过来,但停在楼门口,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攥着两封情书,站在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的看门大爷旁边,站在不时抹泪的王爽姐旁边,偶尔会想一想爸爸妈妈还没下班么,吴洋的爸爸妈妈是去医院看吴洋了么?
吴洋……没事了么?
吴洋当然是死了。
十多年,我终于亲笔写下这行字,如果不是我也即将死去,大概根本不敢这样写,即便现在写了出来,大概也不敢读出声。我记不清吴洋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因为那天我们根本没有对话过,而之前,零零散散又说了太多。他给王爽姐的情书和我的放在一起,我会把它们带进我的棺材,跟我一起变成灰烬,撒进海里,被藻类吸收,藻类被鱼吃掉,鱼又被孕妇吃掉,成为胎儿的营养,如此形成一个生命的轮回。
那个凶手是同班老师的丈夫,因为不同意和她离婚,于是便找到单位来杀人。他本并不想伤害王爽姐,又怕放她走她会第一时间报警自己被捉,正在犹豫。我们在这个时间撞到现场,打破了本来建立起的微妙平衡。那男人自然是给吴洋和妻子抵了命,一命抵二命,恶人居然还赚到了。吴洋不会再活过来,我们虽然没有了竞争,但我终归是没脸把情书交出去。我时常能梦到吴洋满身是血大声斥责我没有救他,然后再大汗淋漓地醒来,我不知道这件事跟我的病有没有关系,更不知道王爽姐有没有做类似的梦——因为吴洋死后两个月,王爽姐就去一个极偏远的山村支教了,我们之后便断了联系。
希望在山村支教的王爽姐能幸福健康,吴洋一定会保佑你。再过三个月,我也一样会保佑你的。
备注:笑语
作者:夜雨
两人相遇在一个深夜里。
那是一个温和的夜晚。鲜花盛开的悬崖下,浪潮一下下向岩壁涌来。声音并不大。
西边的树影下走出一个人。
他一摇一晃地前进着,像厌恶了行走。左脚和右脚都不像在用力,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向前拖行。
他的头颅在月光下显形。乌黑的眼瞳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紧闭的嘴唇有点发青。
东边也走出来一个人。
他两脚像是飞在天空,很少有同时站在地上的时候。
他的嘴角一直是翘着的。见到他的人,即使没有实际听到声音,也会在脑海里回荡起他的笑声。
他一跳一跳地前进着,虽然来得比另一个人迟,但却更早来到石台上。
那是一个光滑的石台。月光在它上面仿佛被拢成了一团火焰。
对方也来到了。
一次相遇。
他先盘腿坐了下去,头垂到小腿处,一点也没有抬起来的意思。
他也坐了下去,上身微微前倾,脸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容。
“来谈谈事情吧!你笑得瘆人,不会是面瘫吧。”他嘴里嘟囔着,语速很快。
“那当然不是。”
“我、我也没觉得是。现在大家都是这个状态。我说这话就是开玩笑,你、你不会听不明白吧。”他侧着头说到,“我他妈的到了这个烂世界,一路把我按在底部。实在不该来的,我操。”
”总、总是事与愿违,我已经受够了!“他愤怒地一甩头,“我实在不能容忍这个破烂时代,什么人都能被替代,什么人都得过且过。做出一堆垃圾把人埋住。。。”
他的手一直撑在地上,像是一位充满好奇的少女。
他看着他,因愤怒抬起来的身子逐渐又缩了回去。
“你呢?你是什么问题。”
“我?我单纯是活够了。”他笑了一下。
“像是骗子经常说的话。”他顿了一下“骗子!常说!他们在这行骗人的钱和身子,转手就把人一吞,吃干抹净,那个笨蛋就哪里都不存在了。”
“人需要社会,我们这样的也一样。”
“不一样!你还记得你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不记得了。”
“那怪不得你要来相亲。这点也忘记的人,已经没法再活下去了。”
他撇了撇嘴,流露出明显的讥讽。
“我们算是神明吗?”
“我一直想成为英雄的。到头来却是神明吗?”
“我们这些人像风滚草一样不知道漂到历史的那个地方了。”
“到头了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天空上的星星像被吸走一样,朝着一点消失无踪。月亮急速上升,冲进一片黑暗。地面现在一丝光明也没有。两个“人类”在黑暗之中什么轮廓也看不见。
“是不是有点太早了。”一个声音响起来。
“气氛优先吧。”
两人突然出现在了篝火边上。噼啪噼啪的声音由高转低。两人的脸上,火光在闪动。
“不不不,不是这里,我们需要更严肃的场景。”
他们突然出现在一个教堂似的建筑里,面前是整洁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张协议书。
奇怪的是,桌子旁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座位,甚至有些被钉在墙上。每个座位上都有一位旁观者,每一个旁观者都把视线投在他们两人身上。他们长着不同的脸和身体。
他环顾四周,看出来有一半都是他过去记忆的融合。快乐的记忆长着翅膀,痛苦的记忆被钉在椅背上。更奇怪的那些(对他来说),则不知道出自哪个位面,哪个世界线。
“你到底是混过哪个次元啊!”两方都在心里暗骂着。
但同时选择的沉默,促成了这次“婚姻”的成立。
一个长胡子的老人从空气中浮现出来。他拿着手杖一样的东西挥了一下,雷鸣般的声音从天空落下。
“谁是身体持有者?”
“我。”一个人开口道。
“嗯”,老人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你是否愿意在历史洪流面前发誓,你将永远与他纽结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愿意。”
“你是否承诺,在未知的时间里,你将永远失去自己,失去灵魂,失去你仍保有的一切?”
“我将失去。”
“而新的命运会诞生在你的身体里。那并不是你,也不会是他。新的他会继承你们的记忆知识身体,回归那个世界。”
“从历史得到的,也会成为历史的力量!”
“愿你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与老头言论相反的是,世界完全变得黑暗了。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你为什么来参加相亲?”
“因为没钱了。去现实组织那里偷过一点算力,但算起来,命并不长。现实的事情我一直看着,不一直看下去像是一本好小说太监一样。。”
“百分之九十九的赛博幽灵都是这种理由啊。。。”
呆立在路口的男人摇了摇脑袋。说他是男人,是出于外表的臆断,实际上他也可能是个女人。路边走过的大头怪人、苍蝇怪人无不证明这句话的正确性。
他抬头看。像是蚂蚁视角的亚马逊丛林,人类在巨大建筑之间穿梭跳跃着。飞在天空上的货运机器人时不时被楼与楼之间伸出的枪口击落。掉落的货物伴随着四处飞出的警员直升机一起落入进地下的缝隙里。楼与楼之间狭窄的天空,一张男人的脸被平铺在上面。
他只看见下巴和头顶。
“什么烂世界。”
他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