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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突然生病了没能写完,之后找时间补上……
“现代吸血鬼生存指南,第一条:永远不要忘记你的斗篷。”
店长站在柜台后面,胳膊撑在台面上托着脑袋,盯着书店角落里唯一的一位顾客看。
那个用拖到地面上的灰色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矮小身影在那里站了多久,店长就这样看了多久。十几分钟前这个奇异的家伙走进几乎无人光顾的这家店时,店长的好奇心就一下子被勾起了,而现在那个人还站在某个书架前,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店长打了个哈欠,又回想了一遍可能放在那个架子上的书,最后还是没记起什么可疑的书名。
自从两年前不情不愿地接下这家书店后,店长的生活从此就只剩下了这一块算不上多大的空间与偶尔出现的顾客。
这个屋子有些太过老旧,头顶的电扇在夏季半死不活地转着圈吱呀作响,脚下新买的取暖器在寒冬里倒是成为了相当可靠的助手,而除此之外,能将时间的流逝与外界的变化告知店长的,便只有门口地面上相互追逐的阳光与阴影了。
这间连招牌都没有的书店开在街道与小巷的转角处,门口的雨篷把光线全部挡在外面,路过的人看进来,能见到的只有昏暗的室内仿佛与书架和地板凝固在了一起的空气,还有那些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的、时光倒退几十年也不会在明亮的橱窗里见到的古怪书籍。
所以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店长在被笼罩在阴影中的柜台后昏昏欲睡,秋老虎不至于闯进这家小小的书店,但狭窄的空间还是热得可以,所以当某个陌生人裹着斗篷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时,店长迷糊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
“啊……欢迎光临……”店长直起身子,不怎么积极地招呼了一声,在得到了名为“沉默”的回应后挑了挑眉毛,目光跟着那个身影在书架中穿梭。
店长看着斗篷像颗细细的蘑菇一样出现在空隙中又被书架挡住,过了一会儿又出现,然后拐了个弯再次被挡住。仿佛是在心照不宣地进行某种躲藏游戏一般,蘑菇在书架间飘来飘去,最后终于停在了距离柜台最远的那个角落里。
书页翻动的声音隐约飘来,店长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慢慢弯下腰趴在了台面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这家书店的营业额在其他同行看来可能会惨淡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从接手的第一天起店长就意识到这家店并不靠买书来维续,房租和水电都不需要店长操心,即使一本书都没能卖出去工资也照发,要在别的地方找到这样轻松到几乎无趣的工作大概是不可能的事吧。
这样想着,店长不知为何忽然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义务感。就算每个月走进来的顾客用三根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又怎么样?只要好好抓住每一个机会,让这个死气沉沉的书店焕发生机似乎也能做得到。
于是店长猛地站直了,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柜台门向着那个角落走去。
“现代吸血鬼生存指南,第十七条:对你的同类保持耐心。”
莉莉会走进这家书店纯属偶然。
阳光灿烂得令人不爽的下午并不是她会出门的时候,但那两个家里蹲说什么也要看上最新一期的漫画杂志,在客厅的沙发上你来我往地长吁短叹了快半个小时,终于成功把唯一一个对外出不算太抗拒的人闹出了房间。
“别嚷嚷了!”莉莉没好气地摔上自己的房门,精准地把手里的两个抱枕分别丢在瘫在沙发上的两条不明生物脑袋上,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但是漫画……”那个头朝下把双腿架在沙发背上的少女揉了揉被砸中的鼻子,委屈地看向莉莉,“我在追的那部正好更到最关键的地方诶。”
“我也是。”另一个翘着二郎腿横躺在沙发坐垫上的青年举起手,一边往空中抛着莉莉砸过来的抱枕,一边说道。
莉莉深深吸气,叉着腰一手冲着青年指了过去:“那就自己去买!你出门不是比我出门更方便吗?凭什么你也指望我?”
“可这周的新番十分钟后就要播放了诶,”青年停下手里的动作,终于转头望向了莉莉,“现在出门的话我就赶不及回来看了。”
莉莉看着这家伙眼神中与少女别无二致的委屈和期待,突然真切地打了个寒颤。“虽然没有你那么危险,但我被太阳照到的话也会受伤的好吧,”莉莉转向少女,无谓地做出了最后的抗争,“你们也不想看到我坑坑洼洼地跑回家来吧?”
作者:源源汪
魏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酒楼中了,但隐约觉得还带着些尚未散去的醉意。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环顾四周,视线所及都是些熟悉的东西,用自己还清醒的一部分脑子分析,自己应当是已回到了居所中了。
睡意中尚夹杂着些醉意,使得魏蓉一时间脑袋仍旧有些空白。她空在床上坐了半响才想起来,昨日有个家伙找上门来坚称自己救过他的命,是来报恩的。自己虽想推脱但是最终还是跟着这人去到城中酒楼吃酒。不料两人相谈甚欢,自己三番五盏下来居然喝醉了,竟是醉得连怎么回来也不记得了。
堪堪回想起来昨日种种,魏蓉整个人仍旧是有些发愣的。毕竟这番事情想来,多少有些不真切,听着倒七分像是戏文里唱的奇遇,哪像是她这样的人会遇到的事儿?
直到魏蓉整着自己的衣衫时摸到了怀里那六两银子,这才敢确定那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
现下想来,魏蓉才有些后怕起来——那锦衣公子才不过是见了一面的人,并不是什么知根知底的朋友亲人,怎么头一回就能在人前喝醉呢?万一被卖了也没处说理去——当然她此时的想法还是带着些酒气的。毕竟谁见过拐卖人口什么话都还没说,先给对方一打银票的?退一万步讲,拐骗一个村头的女先生,蒙头一棍就完事儿了,何必投入这么多呢?
但胡思乱想又哪管得了那么多?又瞎想了一阵,魏蓉才掏出怀里的碎银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暗忖,这沉甸甸的银子是挺真切的,摸着手感真好。要说这人穷久了,蓦地掉下几两银子来,比起担心到底还是愉快多了些。说不得还是有些美滋滋的。
至于那些胡七八糟的事情,不管怎样都已经发生。既然多想无益,那就不如不想。魏蓉这么在心中如此安慰着自己,便将那些事抛诸脑后了。
回头过两天,正好能去城里书斋买几本有趣的书。要说这村里头的学塾毕竟只是大家筹钱办起来的,并非官家学堂,不过就是用来教教孩子最基础的东西罢了。平日里头她也就是带着孩子读读《三字经》与《百家姓》,再多的也没有,不过是学习识字罢了,也不是冲着考功名去的。况且小孩子哪里受得住这日日的枯燥,倒不如买几本杂记同他们讲讲,权当是长些见识。
算来算去,除去这些,这六两银子剩下来的还够她吃好几顿大酒。也省得每回去赵家姐姐的小饭馆吃菜,还总被人家笑话抠门。
这一番思索的美景更是让魏蓉顾不上想昨晚种种,甚至日后花钱时都没想起锦云乐半分。而自那之后,她仍旧是照着往常的习惯,三日一去私塾地教人读书写字,一切似乎都如往常,毫无变化。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又是一个季度过去了。
魏蓉早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这六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按照她的设想再加上日常花销,这么花下去也很快就没了。与那位锦云乐吃酒的一日也自就被当作是黄粱一梦,唯有拿着书本与孩子讲那杂记时还能忆起片刻罢。
只是谁能料到,突有一天,私塾的老夫子带了个孩子过来见魏蓉,说是有个姓锦的公子付了一大笔银子让先寄养在学塾里。老先生说完了还给了魏蓉二十两银子,说是那个公子给的,叫她多照看些。
魏蓉听完很是不明所以:“哪个锦公子?”
老夫子奇道:“那人叫做锦云乐,他说你俩相识……难不成竟是寻错了人?”
“锦云乐……”魏蓉又细细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才想起来究竟是谁,“不是,怪我怪我,是我记性不好。许久没见,一时没记起来罢了。”
这一番话反倒叫夫子起了疑心:“你们可确是相识?怎的瞧来并不相熟。别是……”这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但魏蓉听得出这没说出口的话。
这突如其来的,有个外人过来留了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叫人照看,本就不合礼数,原是看在是魏蓉熟人的份上才接收的。现在看到她这支支吾吾的样子,必是心生疑窦,怕是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魏蓉心中暗忖,她与这锦云乐虽然有过一次相谈,也甚是投缘,但是到底之后是没什么交集。这突然有事,只怕不仅紧急且也不是小事。若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恐也不会特来麻烦她。
既是大事,又与个孩子有关……
魏蓉不再多想,赶紧往回找补:“夫子莫多想,这人乃是个世外方人,不常与人来往,又鲜少有事托我,因此我一时没想到罢了。想来这次是有急事要走,才只与您留了口信。”
夫子犹豫了半响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如此最好。”
魏蓉从眼角余光中见到一个少年的身影藏在不远处的拐角后,正偷偷看向这里。只见夫子向那个少年招了手,示意让他过来。少年则愣了一愣,立刻用手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才小跑着步过来。
夫子说道:“这就是那孩子。既然稍后讲堂就要开了,就由你领过去罢。”
“谢过先生。”魏蓉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待到夫子施施然走开,魏蓉才低头去看这少年。尽管他跑过来之前努力整理过了,但是一头黑毛还是乱糟糟的,大片的刘海几乎完全将眼睛遮没了,也不知这样他怎么看前路。这少年一直像是害羞似的低着头,魏蓉自然看不清他的长相。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脑袋顶上一个大剌剌的发旋。他身上的衣服很新,但是略微有些不合身。魏蓉猜测是锦云乐给他买的,但是因为赶得急加上不了解孩子的身量,就随便抓了一件给他换上。
这少年局促地不断搓揉着衣袖,站在魏蓉身边一言不发,似乎对现在这样的状况很不安却又努力地不表现出来。
魏蓉想了想,蹲下来平视少年:“我叫魏蓉,是这家学塾的教书先生,以后也是你的老师了。你可以叫我先生,但是若是不想也可以不叫。”她作了个小揖,看上去怪好笑的,似乎是为了调和两人之间略显紧张的气氛,“你叫什么?能告诉先生吗?”
少年的脑袋稍稍抬起来了一些,魏嵘在那一堆杂乱的额发后看见了一双闪烁不安的眼睛。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字词在他的口中形成,但是在脱出口的最后一瞬间又消散了。他只是无力地发出了一些不成词的声音来,然后沮丧地摇摇头。
魏蓉了然地笑了笑,也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是向少年伸出了手:“我带你去讲堂罢?”少年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回应,只是看起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魏蓉伸出来的手和投过来的目光,紧张地搓了搓手指,却没有握住对方的手,反而犹豫再三后小心地拽住了她衣衫的一角。
魏蓉如有所思地看着少年,迈着既轻又慢的步子向讲学处的方向走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走到了讲堂。魏蓉本还想按照过往的习惯向学生介绍一下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没想到少年到了学堂后立刻往距离所有人最远的最后排角落处跑去坐下,一言不发地跪坐了——他习惯性低头弓背,显得像是缩成了一团。几个顽皮的学生马上投去了好奇的视线,见到他这样胆小瑟缩的奇怪样子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魏蓉站在讲堂前面全都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先按照原本的安排讲起了《三字经》。一堂课中,所有学生都心不在焉,时不时转头去看那个少年,却又害怕先生责骂不认真听课而不敢正大光明地盯着。而魏蓉心中也想着少年的事,十分心思有三分也在那孩子身上,讲堂中的小动作也便视作无物了。
课毕之后,她如同往常一般被孩子们缠住了讲故事。刚开讲,她向少年的方向瞥了一眼,正见到少年如蒙大赦般地跑出了屋子。魏蓉原是想着课后能与他细说,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第一日,少年看来本性敏感,交谈也并不急于一时,便并未理会,白让这一日过去了。
第二日她放了课,又准备去寻少年,谁知刚收拾停当就发现他早已没了踪影。往后第三日,第四日也是如此。魏蓉竟是连着数日都没能和他搭上一句话。
每日魏蓉往往要到开课时才能见到少年带着书本与笔墨急急地赶来,而结束之后他便立刻匆匆跑走。原本没将少年的事太过放在心上,这一番下来,倒反叫魏蓉上了心思,心说今日必要抓住这个小兔崽子好好说道说道。
待到这日结了课,魏蓉打定了主意要逮着这个少年。于是即便如同往常一般被几个学生缠住玩闹了许久才得以脱身,她却也并不着急回家。既然少年不愿见他,那自己便上前去。
她缓步向夫子的住所走去——为了方便管理学塾,夫子就住在学塾后不远处,只需穿过一片小林便能到达。而少年由夫子安排了住处,找他询问最合礼数。
她走到夫子的屋前,刚准备敲门,却正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有打闹的声音。因为此处的林中有时会有野鸟来此筑巢,有些顽皮的孩子会趁老夫子不注意时过来掏鸟窝,算作游戏之一。魏蓉想着许是几个家伙又不长教训,过来骚扰那些无辜的鸟儿了,于是大步走去准备将孩子赶走,免得又遭夫子责骂。
不过走近了之后,她却停下了脚步。因为距离林子边缘尚有两三步处,里头的动静也听得更清楚了。
“撕拉——”
那是书本被撕碎的声音。
魏蓉放轻了脚步,身子向前探去,透过稀疏的树枝看见了里头正在发生的事情。五个孩子正把那个少年围在了中间,领头的小女孩正在将少年的书一页一页地撕毁,其他孩子则是像是好玩似的用脚不轻不重地踢着少年。少年瑟瑟发抖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缩成一团,根本连抬头都不敢。
那女孩儿又继续撕了两页,见少年没有反应,无趣地将书丢在了少年的身上:“什么啊,怎么连这样都不说话?难道真是个哑巴?”说着她走近了少年,用手指使劲地戳着少年的头顶,“你倒是说话呀,齐家哥哥明明说你说过话的。”
然而少年只发出了不成词的呜咽声,浑身都在发抖,像是见到了天敌的小动物一样。
“而且你遮遮掩掩的到底是因为什么呀?跟我说说呀。”女孩满脸的好奇,既没有气恼也没有不满这样的负面情绪,只是单纯的好奇。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少年的手拉开,让他没有办法再低着头遮盖他的脸。
处在这样的情形下的少年变得惊慌极了。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挣扎过,一时间几个孩子几乎按不住,差点滚成一团。男孩们抓着他的肩膀给了他脑袋一下才让少年停止了挣扎:“别动,我们又不是要干什么,就是想瞧瞧你的脸。”说着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脑袋并把他一直遮住眼睛的额发往后捋去。少年害怕地几乎发不出声音,嘴微微张着颤抖着似乎要说什么,却只是发出像是受伤小兽一样喘息声,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掀起他额发的男孩,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那是一双异色的眸子。
左眼是与常人一样的深棕色瞳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右眼却是如同最纯净的湖水般透明的蓝色。阳光照进被泪水盈满了的眼中,那眼底的蓝色仿佛是真的湖水似的在潋滟。
所有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惊慌地松了手。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并颤抖地叫道:
“妖、妖怪!!!”
评论要求:随意
我有预感,战争快要结束了。
我出生在一个无神论者的国家直到12岁,怀疑论的种子早在我心底生根发芽,即使后来和父母一起定居在锡安,也只是为不信神的树苗修剪枝叶罢了。如果说出来不会被复国主义的同僚杀死的话,我就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我不属于这场战争。”
艾拉对我的话不置可否,那张布满划痕的玻璃面罩下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只是耸耸肩,用电子合成音说道:“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老家结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身体还和『鹦鹉螺号』机体连接在一起,几十条纤维管连着她空荡荡的下半身,血色的心脏在合金骨骼的间隙中有力地跳动着。
“啊……恭喜。”
我不怀疑艾拉的功勋战绩,但以她现在这副样子,想要结婚还是太困难了,细究下去,又可能出现一些令人尴尬的回答,我也只能敷衍了事。
“不问问我要和谁结婚吗?”
“和谁?”
“呵呵。”艾拉的头罩上闪过了一个字符组成的笑脸表情。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像她这样的机体驾驶员总是这样,虽然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因为多数器官已被摘除,大脑也接入了各种各样的模拟程序,平日里总是浑浑噩噩的样子,根本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也是我能放心和她说心里话的原因。
如今战事激烈,随行的护理师和士官长早在七天就被不明流弹削掉了半个脑袋,尸体还在『鹦鹉螺号』的后备仓里,我不敢想那些尸体被颠成什么样,我总害怕自己也会被关进去。
不过看艾拉的精神状态,如果我真的死了,大概率还是要被弃尸荒野。
滴滴答答,几滴浅白色的排异抑制剂滴在了地上,我在晃晃荡荡地驾驶舱里检查着供给管道的密封性。虽然护理师死了,但她留下的手册还指引着我如何维护驾驶员的生理状态,如今身兼机械师和护理师两职的我真应该多涨些军饷,只可惜没人知道。
“刘。”
“刘。”
电子合成音在驾驶舱内回响,呼唤着我的姓氏。
“怎么了?”我拿起一卷黑胶带,总算是找到了漏点。
“我做梦了,我还在军校学习。”
她的面罩上保持着笑脸表情,只是电子合成音透露不出一丝情绪。
“我在射击场,靶场的靶子画着各种形象,有成年的恐怖分子,也有妇人、小孩,我收到的指令,要射击,让子弹命中那些靶子。”
“长官。”她呓语着。“长官,她们有的还是孩子。”
“长官说,不。”
“她们只是木板。开枪、开枪。”
艾拉沉默下来了。
我从未想过她听从士官长的命令向平民开枪时想过什么,我只知道,她扣下扳机时从未有过犹豫。在驾驶舱内能得到的信息并不多,我只知道,外面再也没有人们的声音。
“你还好吗?”我忍不住问道,担心艾拉会因为ptsd将枪口对准驾驶舱,拉着我一起下地狱。
“我很好,刘。我在军校的成绩很好,长官对我另眼相待,家人也为我骄傲。”
“每个人都对我说,我在保卫自己的祖国、我的信仰,我应该为此骄傲。”
“但刘,你,从未否定或肯定过我,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现在的艾拉似乎前所未有的清醒,我有些后悔过去七天里,因为寂寞而对她无节制的絮絮叨叨了。
“大概是……能带我回家的人吧……”我有些心虚地说着诚实的话,如我所言,没有她带着,我根本不可能回家。
“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
“工作,只是工作……我在综合航天公司上班,上着上着就到这了……”
“难道,你没有负罪感吗,因为你的帮助,我才能杀那么多人。”
我沉默下来了,这事,我还真没想过。
思维在大脑里活动着,一边思考,一边构筑成话语流露:“战争不是我发动的,我本身也不是想来这,这次回去我也不干了……”
话是边想边说的,处于过去七天肆无忌惮交谈的惯性,我忍不住问道:“你前脚还说自己为此骄傲,后脚就问我有没有负罪感……”
“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刘。”
“我梦见战争从未开始,我邻居家那位蓝眼睛的男孩结了婚。亚伯拉罕……他叫亚伯拉罕……”
我想起了我们的士官长,那双蓝色的眼睛如今已变得浑浊,关在了后备仓里和护理师享受滚筒洗衣机的体验。
“我是谁。刘。我是驾驶舱里残躯。还是梦里的新娘。”
“你是链接认知失调综合征的患者。”我安慰道:“等我们回营地,打几针抑制剂就没那么多想法了。”
我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没有专业护理师的帮助,我只能勉强维持艾拉的生理状态,如今这位驾驶员的精神状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恶化。
但现在距离营地只剩十公里了,只要再坚持五分钟。
“我梦见自己在做早餐,切下的火腿变成了婴儿的小臂。”
“我梦见自己在公园散步,摘下的花朵变成了女人的眼球。”
“我梦……”
还没等我有任何反应,驾驶舱内的所有灯光都暗了下去,『鹦鹉螺号』关机了,但前进的惯性不减,迅速倾倒,带着我扑向墙壁,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眼睛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了过来。驾驶舱内已恢复正常,各种仪器指标有条不紊地运转着,驾驶座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副头罩。种种现象表明,驾驶员艾拉已经脱离了机体。
可就她那副没手没脚的样子,没有其他人帮助,根本不可能离开驾驶座一步。
来不及多想,我带着满脸的鲜血打开了舱门。
面前是一个小村落,但只有两三户人家透着灯光。顺着软梯爬下,面前有两栋房子,其中一栋被『鹦鹉螺号』卸下的后备仓堵住了门,不是能进去的样子,我便走到了另一个栋房子面前,哪里的木墙油漆斑驳,门前花坛杂草丛生。
木门一推就开了,屋内的家具铺上了防尘布,但依旧脏得不行。我走进了厨房,拧开了水管,流出的液体带有绣色,等了好一会才变得清澈。我抹去了脸上的血垢,额头上的伤口痛的不行,过了好一会才缓了下来。
我抬起头,门口站了一个小小影子。没等我说话,那黑影就消失了,并非离开,而是像浮尘一样消散。
厨房的门口有好几条刻线,最低处的那一条刻线旁写着一个名字,还有一个数字。
艾拉,7。
我走出了房子,『鹦鹉螺号』停在那,它的面前还多了一辆警车,车头灯亮的不行。
“以斯拉·刘。”逆光里的黑影高大且威严,我只能看见对方的皮鞋擦得铮亮。“两天前,带着『鹦鹉螺号』逃离了前线,摧毁了三架拦截的督查机,是你没错。”
“是我吗?”我苦笑着说道:“我有能力驾驶『鹦鹉螺号』吗?”
“即使没有能力驾驶机体,驾驶员也是受你控制,听从你的命令的。有什么狡辩,到军事法庭再说吧。”
男人摸向腰间的配枪,缓步向我走来。我认命地举起了双手,满心的疲惫,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该如何证明自己无罪。
等待我的是什么?判刑?监狱?处决?
我只知道,我的战争结束了。
忽然,一声轮轴转动的响声传来,没等男人有所反应,树木般的铁指已经夹住了男人的大脑。“啪叽”一声,挣扎着的手脚垂了下来。
我沉默着,看着高大的『鹦鹉螺号』单膝跪在我的面前,驾驶舱打开,从中垂下的软梯随风飘摇。
我回到了驾驶舱,驾驶座上依旧空无一人。
“艾拉和亚伯拉罕到家了。”一个电子合成音从说道:“接下来,送你回家。”
『鹦鹉螺号』自顾自地运作起来。
“如果之后被抓到,我就说自己被精神错乱产生自我意识的驾驶系统绑架了。”
“那么,我会帮你作证。”『鹦鹉螺号』说道。
Vol.197「天赋」《囚笼》
作者:格子
威廉王大街上车水马龙,泰晤士河的水声淹没了心绪。帕里斯双手撑在栏杆上,眺望远方的伦敦。1890年代是最黄金的时代,蒸汽时代犹如夏季的热风,将浮躁的人心吹得甚嚣尘上,汽船的鸣笛繁荣了大海,铁道的撞击贯穿南北东西,群星璀璨与遍地污泥并存,贵族绅士们在前街喝下午茶,贫民窟的妓女在漏水的房间里接客。男人的放荡叫做多情,女人的欲求则是“精神病”……
船满载着货物从桥下驶过,荡起的水花清澈冰凉。
“你还是这么准时,帕里斯。”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
“李斯特老师的约,我自然不能迟到。”他叹了口气,摘下帽子握在胸前向对方行礼。
“那么,我的提议你考虑的如何了?”老人精神矍铄,拿着一根镶金的黑色手杖,看向他的眼神温和而慈爱,“学费那边我可以去交涉,学会那边有两个老家伙对你很感兴趣,你可以选择他们的方向继续深造……”
“对不起,老师。”他猛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抱歉地弯下腰去,用力咬了咬舌尖把眼泪憋回去。
“果然还是放弃了?”老人看着少年,笑得有些无可奈何。
“对不起。”他没有解释理由,只是再次道歉。
“选择了的路,就好好地走下去。不用跟我道歉……”老人顿了顿,没忍住再次开口,“照顾好自己啊帕里斯。如果,嗨,也没什么如果,你什么时候改变了心意,还可以来学会找我。”
少年没有回答,依旧保持着欠身的姿势,抓着帽子的手指有些泛白。
老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少年缓缓蹲在桥上,用帽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
疏于打理的房子依旧能看出一星半点旧日的豪华,但里面的人早已腐烂成泥,男人的打骂声和女人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帕里斯急走了两步,一把将烂醉的男人拉起来甩到一旁:“你怎么又在撒酒疯!”
“哟,看看这是谁回来了?真把自己当这家的主人了?要不是这个贱人生不出儿子,你这个下面没把的假货能当我塞克里特家的长子这么多年?呵。现在管到我头上了,告诉你,只要老子一天没死,这家里就还是我说了算!”男人跌跌撞撞被甩开,撞倒了墙角的酒瓶,嘴里骂骂咧咧着老一套。
帕里斯扶起瑟缩的母亲,把她送去妹妹的房间,又摸了摸妹妹的头,替她们关好门,才走出来,站在醉的一塌糊涂的男人面前:“是,因为你没有儿子,所以我这个冒牌货以男人的身份活了十多年,跟那些少爷们一起接受教育,一起学习体术。所以现在我就能把你扔进泰晤士河里,横竖里面的浮尸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说不准你还能碰到妓女里的老相好呢。你要试试吗?”
“白眼狼!辛辛苦苦养你长大,就养了个白眼狼,我捡只猫养都比你强。”男人眼神恐惧了起来,把自己又往墙角塞了塞。
少年冷笑地直起身:“没错,你养了只白眼狼,而现在狼长大了,随时能咬断你的喉咙,我要是你,就识相一点,不要招惹这头狼。”
男人嘟嘟囔囔地缩在墙角不敢还嘴,过了一会儿响起了微微的鼾声,竟是自己睡着了。
少年叹了口气。
他是帕里斯·赛克利特,也是珀莉丝。
赛克利特家族扭曲的观点让即便是旁系远亲的他们也深受其害,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继承权,被冠以赛克利特之姓的家庭,长女要伪装成男人养大,直到母亲生下儿子,长女就将所有的收获让渡给这位真正意义上的长子,自己则变回一无所有的待嫁少女,成为家族从始至终的牺牲品。
然而性别的错乱并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因为生不出儿子,不得不忍耐着父亲的殴打和辱骂的母亲,软弱美好又不懂世事的妹妹,还有坐吃山空,却指望着有个儿子就能从本家继承财富的酒鬼父亲……混乱的家庭没有给少女停滞的时间,开拓的新风吹不进阴暗的房间,仓皇的人们沉湎于旧时代的遗沼,哪怕是熟悉的噩梦也比未知要让人安心。
帕里斯捂着胸口,重重喘了两口气。
她拒绝了恩师的举荐,放弃了心爱的学业,远离了亲近的同学,只是因为在某一天,她收到了一份邀约。
“能帮我们的只有彼此。”
那个高大的女人这样说道。
屋子里站着被剽窃论文,却因为是女性而不被相信的科学家助理,站着才情出众却只能作为某某公爵附庸存在的贵妇,站着塞克里特本家刚刚将继承权还给婴儿长子,留了长发的长女——说起来帕里斯还要喊她一声堂姐,还站着普通的家庭妇女、浓妆艳抹的站街妓女……
带她来的表姐告诉她,这场聚会的雏形,起源于那场恐怖又著名的连环杀人事件,在无能的警方迟迟无法抓住凶手的时候,有一些人悄悄地行动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走夜路的妓女,在狭窄的小巷里,每隔一段就能看到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门前,为她们照亮回家的路,也表明着【如遇危险,可来求助】。
后来随着杀手的销声匿迹,这样的恐慌不再蔓延,但很多家还是保留了门前放煤油灯的习惯。
“我们联合,可以抵御恐惧。”
“我们联合,可以对抗霸凌。”
“我们联合,可以反击歧视。”
“我们联合,可以寻找公平。”
她们中有的人是长头发,有的人是短头发,有的人皮肤细腻光滑,有的人手心粗糙干裂,有人衣着华服,有人衣衫褴褛,但她们都握着彼此的手,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那一瞬间,珀莉丝憋着泛红的眼眶,意识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经过她们的帮助,珀莉丝很快以帕里斯的身份与苏格兰场搭上了关系,她聪明、热情、观察细致,还有着同伴情报的帮助和跟着老师学到的丰富知识,很快便在案件和证人中游刃有余、得心应手起来。与之相对的,苏格兰场的消息被隐蔽地传递给伙伴,涉案的人被她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有嫌疑的人被她努力摘出漩涡。
每个人都说,珀莉丝小丫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她们感谢她的努力,称赞她的付出。
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帕里斯”存在的意义。
……
“亲爱的朋友,你在想什么?”对面的男人探头过来,异国的口音把她拉回了现实,她不动声色地收下对方塞来的鼓鼓囊囊的信封。
“不,没什么。迪奇先生。”她扬起职业性的笑容,与对方对视一眼。
迪奇·伊格纳缇伍兹,这当然不是对方的真名,放着手枪的腰包和来自西西里岛的信息昭示了他的出身,但一如帕里斯也并非自己的真名,这并不妨碍他们很快地熟络了起来,“帕里斯”欣然接下了对方的寻人委托——尽管“商人”并非商人,“侦探”也不是侦探,“生意”不是生意,“委托”也并非委托。大约又是豪门纠纷,外人见证之类的烂俗戏码,但横竖有人愿意出钱,而她乐意配合演戏。
这位意大利来的“商人”倒是热心的很,上午去拜访知情人士,下午去勘测失踪现场,碰上其他势力的械斗愣是从乱战中抢回一只高跟鞋说是线索。看得她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察给自己结账的委托人就丧命街道。
对方倒是毫不在意,还兴致勃勃地拖她去找那只鞋的定制店。
那天伦敦一如既往地充满了雾气,以至于她差点没认出贴了胡子增宽了脸型的对方,而穿着妹妹的一身裙装,束腰高跟的她更是在对方面前晃了三圈都没被认出来。
“塞克里特先,咳,小姐可真好看。”
虽然只是礼貌性的夸赞,仍然让她红了脸,低声抱怨裙子太重伪装太厚,这糟糕的天气让她热得很。
进了鞋店的两个人就自然地转换了姿态,她骄矜得仿佛挑剔的贵族少女,从缎面不够流行,到钻石过分浮夸,再到如果跟下等人一起定制,传出去怕是要成为笑柄,时不时还向迪奇撒娇,让他承认自己说得对。两个人一唱一和将负责接待的店员耍的团团转,不得已,对方只好告诉他们,那不够流行的款式,指向有名的高级色情俱乐部杜鹃,其中出入的贵族才是他们接受委托的原因。
得到了信息的她心满意足,而迪奇像是不过瘾般,对着店员提出了一大堆“高贵中透露着亲和”“华丽又不太浮夸”“简洁但不朴素”“高挑而又舒适”的要求,等对方愁眉苦脸地记下这一串要求后,两人才施施然离开。
二人相携出门,拐过街角后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奇怪透了。
这一周就在这样的鸡飞狗跳奔波结束,终于从杜鹃俱乐部将看似失踪实则离家出走的大少爷送回了宅邸,今天,他们的旅途也要结束了。
“帕里斯,我想,也许你可以跟我一起回意大利,到西西里去。”
伦敦桥依旧繁忙而热闹,金发的男人的邀约像是之前开过的所有玩笑一样漫不经心。
“你有适合那片土地的天赋。”
她不是不心动的。
就这样放下一切离开,到完全陌生的西西里岛去,到路途遥远的异国他乡去,到认可自己的人身边去,离开这个烂透了的家和伦敦……这是小时候梦里才会有的生活,这是自己一直渴望的、一直求而不得的生活……
……
“对不起。”
……
少女缓缓蹲在桥上,用帽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泰晤士河的水声清亮,长长的裙摆在风中摇啊摇。
迪奇离开的那天她没去码头,而是再一次换上裙装,站在伦敦桥上,看着一艘艘渡轮驶向远方。
她不知道哪艘船上载着那位自己不敢道别的“朋友”,自己忍痛放弃的未来。
他仿佛一场极易破碎的泡沫美梦,被海浪一卷,便远远飘去。
在汽笛的轰鸣声里,珀莉丝离开了伦敦桥。
繁复的长裙再次被压进箱底,昏黄的煤油灯在门前高高挂起……
他是天赋异禀的帕里斯,而她是被囚于帕里斯的珀莉丝。
END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作者:莫特
评论:随意
注:玩企划划水的互动,里面只有一个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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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的热水壶咕噜咕噜发出沸腾的声音,柏时之戴着手套低头用酒精泡着器具,淡淡的气味散发出来,包裹了他全身。
厚重的门安静的被推开了一条缝隙,有个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
“伯特伦,你忙完了吗?”
“还没有。”
“我想和你回去。”
“这是你们带回来的附加工作。”
是的,该隐和玻瑞斯按照工作要求进行收容的时候本属于它们的任务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意外,预计的三只杀死普通人还在替换中的伪人只回收了两只,最后一只因为逃窜出现了损坏,经过收容部门的定损判断为无法收容,送到了研究部门进行切片研究。
这也是为什么柏时之在下班前还需要消毒工具进行一场预计三小时起的精密加班。
甚至玻瑞斯和该隐一起提着裹尸袋送过来的时候它还有很遗憾地用着播音员低沉性感的声音说:“对我而言,再没比一刻也闲不下来更快乐的了。只有工作,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吱吱,玻瑞斯的意思是很抱歉让你加班了。”
“工作是一种乐趣时,生活是一种享受!工作是一种义务时,生活则是一种苦役。*”
“不!吱吱和我的生活比工作要更好,这一切都是你的错,玻瑞斯。”
两个伪人在实验室门口叽叽喳喳吵了起来,柏时之听着有些烦,他提起手腕用关节推了一下眼镜边框冷淡地抬着头看着两个停不下来的家伙说:“玻瑞斯,请你带着017离开实验室,如果发现了安帕尔的话可以请它来一趟做报告记录。”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又补充道:“017,如果你想等的话可以先去休息间坐着,结束了我来找你。”
“是回家吗?一起回家?”
“……嗯。”
安帕尔来的很快,至少在柏时之换上防护服的时候就已经赶来了,类电脑的伪人让它在记录和处理数据上非常的方便。
它乖巧坐在实验室里为它准备的椅子上,漆黑的电子屏闪烁着蓝色的像素字[下午好(*╹▽╹*)。]
戴上护目镜的柏时之眼睛反射着点点蓝光,声音平淡又疏离,他回答它:“下午好,接下来我们会进行项目编号为GBL-05478号研究任务,暂定项目等级为safe,在项目开始前请问安帕尔你有什么疑问或者还需要做些什么吗?”
电脑屏幕上的流光忽闪忽灭,安帕尔的符号表情变化了几次之后停在了输入光标上,蓝色的像素字用非常友好的阅读速度一个接一个跳出来[收到,了解,正在建档《研究报告:GBL-05478》,建档完成。但是……伯特伦,为什么你不关掉烧水壶的电源⊙_⊙?]
安帕尔指的是实验室门口桌子上插着电的热水壶,被柏时之设置为低于60度就会重新开始通电烧热水,几乎从安帕尔进门以来这个东西就一直在咕噜咕噜冒着沸腾的泡泡。
“那个和实验无关,只是我需要一些安静的白噪音和增加空气中的湿度。”柏时之拉开了裹尸袋,袋子里的伪人呈现一种半融化的状态,他花了一会辨认了大致的躯干,然后伸手进去把这东西捞了出来。
这一滩……大概可以用一滩形容的伪人被放在特制的手术台上后柏时之侧过头看了眼阿帕尔,对它说:“GBL-05478项目现在开始,主刀人伯特伦·柏,记录……人安帕尔,监视为第七实验室内四个监控摄像头。”
黑色的屏幕配合显示柏时之的口述报告,贴心地按照报告的格式做好了排版,只需要结束之后导出就能打印存档,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很习惯利用安帕尔的原因,实在是太方便了。
[项目基础分析:
GBL-05478目测为持续融化中的伪人生物,通过完好的1/3躯干和重量来推断为成年男性伪人,遭受到攻击损坏了2/3失去动能,收容部门上报为SAFE等级,该项目需在实验室流体手术台上完成,针对该项目的研究测试可由1名科研人员独立完成,同步实验室监控、录音即可。
进行该项目实验的科研人员将严格按照《实验室安全手册》完成,不得在无防护下操作。如违反安全手册,公司不会负责研究人员受伤定损与赔付报销。
研究报告描述:
GBL-05478估测为成年男性伪人,肌肉溶解后散发无色的腥甜气息,溶解的血肉呈现黑褐色的液体状态,预计对GBL-05478进行切片保存,但是由于融化情况过快转为取细胞培养观察,对1/3完好部分进行切割时发现齐骨骼十分坚硬,骨锯切割下去十分生涩卡顿。横截面有微弱的生活反应,提取细胞液后暂时无菌保存。
…………
随着时间推移以及空气接触面积增加之后GBL-05478在流体手术台上融化情况要比裹尸袋中更快,针对GBL-05478提取了细胞液、骨骼切片、流体组织样本后封袋等待清洁部门进行回收处理。
研究时长共计213分钟47秒。]
安帕尔的屏幕显示了回车符号之后滚动的字幕全部清空,它用表情符号眨了眨眼睛,站起来生了个懒腰问柏时之[伯特伦,你累吗?现在已经8点多了TAT。]
“嗯,还好,辛苦你了,报告书我明天来拿。”
[好\(^o^)/~]
收拾好器具之后柏时之在洗手台洗着手,流水被他开的很小,洗洗密密的水花慢慢冲刷手,带走了绵密的泡沫又顺着管道被冲走。
他拿着咖啡杯喝着已经冷透了的黑咖啡,看着“咔”地亮起灯又开始烧水的热水壶,嘶嘶地水声又一次被咕噜咕噜盖过去,还在发呆的时候厚重的门被推开了。
*1:让亨利·卡西米尔·法布尔《昆虫记》
*2:高尔基
作者:眠春山
字数:含番外6.2w,已修改完
CP:以rps于洋X赞多为原型的AU故事
其他:一部欧美电影的题材(为免剧透放末尾),原创成分重
「很难说清,我要记下的事对我意味着什么。
在它们面前,我无法很清醒地复述我所看到的,只能尽我所能地做到客观、诚实和谨慎。我或许永远不能借由它们,拼凑、触碰、直到还原真实,想想就沮丧。但通常我也能在那些碎片里,望见那双眼睛,并重新找回记录的初衷,倒也不赖……
但无论好坏,大概总有一个结果,正等我。」
起源
0.
“你在写什么?”
“你发音很好,就是一点点不对,别的都很棒,”于洋低头看去,那本笔记密密麻麻,赫然是详尽的中文学习笔记,笔迹朴拙却认真,“给你注一下。你看我,再来一次。”
“鼻子、嘴巴、脖子,”他一字一字跟念、碰触这些部位。他们面对着席地而坐,像照镜子,动作默契。
“胸、腰、膝盖。”他顺着身体关节一一碰抚,膝盖微曲,念到腿时,脚尖抵上于洋的脚,圆润脚趾蜷缩颤动。他发音尽数准确,于洋正准备着用开头等奖的口吻夸他,偏偏到最后一个单字,他撅起唇,匍一意识到不对,猛拐弯时便咬了舌头。他抱着膝盖笑得身子歪来倒去,十个修长的脚趾活泼纠缠。
他把笑得散乱遮眼的头发撩起,往耳后一夹,指尖掠过耳垂上小洞。他抬眼望过来,笑起最温柔的弦月的弧度,柔软欲滴,融进了周围森林中摇碧碎金的穿林风,唤起木质新壤的馨芳,那眼睫轻眨,仿佛淌溢出盛托于洋的光河。
语言,文字,确实是深邃高妙,却又是凡人无可奈何的造物。当它们在他日光下斑斓纷呈的瞳仁里,在赤裸真实、立体可触的他面前,都显得过于精炼也局限了。当触碰到他时,却会让你忘记一切语言文字、附属外物。他的存在本身,岂是它们足以描绘……他如何该用短浅的字眼去讲述,去写下他眼中所见的迷乱。文字被世人所用,竭力磕巴去描摹上万一,却仍远远不及目睹他眼中光彩的,那一个刹那。此刻于洋忘了言语,相片,画像,这些人为勉力的造物,只恍惚沉溺,融进那浓稠的蜜意中了。
那人的视线是有温度的,温暖盖在于洋拿笔的手上,一只手撑住草地,膝盖跪住餐毯,向他怀里抱着的书凑过来,腰肢轻微弯塌。“脚,”从于洋的角度,能看见他的发旋,他眼睫拢下的阴影,和颧骨上日晒后的细小微斑。“是这样吗?”
“对,嘴,要更大一点。”他如实道,日光扑洒的热度,却攀到耳根上。
那人张嘴,湿润口腔打开。软舌似成熟浆果的颜色,厚实濡湿,被上下白利尖牙围束。哺乳动物同时咧开、露出上下牙时,通常伴生威胁的意味。在他身上,看去却更接近于他打开他的关闸——一个亲吻的诚邀,便可发生在他潋滟的唇舌。所有雪亮尖利的危险,都令人更想伸出手去抚触,去试探他咬合的割伤,或亲昵的舔舐。
他近在咫尺,彻底地敞开,绮丽而湿润,叫于洋无限看清他的细节,又无法得见全貌。那口腔就像一个通红的深渊困境,倾轧来,要将于洋的颤抖、茫然和沉迷,一口吞没。
1.
于洋睁开眼。
五感模糊混沌,他感知还不到上路的时候,放逐自己沉浮在昏沉清醒间。冷风撞击玻璃车窗,强行将他神识从发呆拉离。他深呼吸,一时车内满是白雾,右手下意识摸索,半晌才抓到一团厚外套。他恍惚许久,决定当做它原本便在那里,啰嗦着发僵的手脚,缩滚进这团深黑。
挡风窗外大雪纷飞,他抖着手点火,发动机大声咳嗽,抽紧,就是不肯启动,已经厌倦日夜要它机械劳作。“乖,宝贝儿,听话。就快到了。”他碎碎念,好说歹劝,总算把它哄至顺遂。
地图、罗盘、食物、汽油和刹车,他扭头一一检查完毕,摸出那本厚封笔记,写下:「第1451日,盘山车道,大雪封路。我猜我迷路了。」顺便在句末画了个戴圣诞帽的笑脸。这个记号是他没头没尾习得,并非这世上有的安全标识,却莫名教他安心。
“不休息了吗?”
他沉默看向右侧,正对上那个男人专注视线,那人向他方向凑过来,高大身姿一瞬压迫,几乎填满车厢,眨眼间,温柔而神秘。
“是啊。”他话音未落,那番影像已烟消雾散。
他发动汽车,从凝固的雪,驶入白茫茫流动天地。雪扑撞他玻璃前窗,两侧白树飞速后退,无论开出多久,嗡嗡引擎声同风裹着雪沫的呼啸,构成世间全部,他行驶在无尽翻飞的白色帘幕中。
方才那段夏日午后,还有那个身影,那不能算是梦,自有记忆起他便从不做梦。也并非实际发生过的往事。
想起医生那番语重心长,更接近诊断为某种放任不管将影响生活的大脑幻觉,好似妄想障碍的委婉相告版。可他自个琢磨,更倾向它是一种预示,且触发机制散漫,好比此刻他一转头,便能看见那男人正坐在副驾驶位,撑着脸颊,自得其乐看窗外雪景,唇角微勾,眉目模糊,随着于洋眨眼,他又再次看见完整、空荡的车座。
当人生无法摆脱某物,那权当作计划外的礼物收下。只是他暂时不需要这个,毕竟开车也不能喝酒。他缓慢眯起眼,模糊视线里出现的那辆路边打着闪灯的车,及车旁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在朦胧的风雪中凝聚成型,和风雪融合为一。在他留意到的瞬间,便缓慢降速,平稳接近。
他摇下车窗,还没开口就被风灌了一嘴,用磕巴英语问:“要帮忙吗?”
当雪地里的男人,抬起头的一刻,于洋便记不得自己的反应了。男人头发纷乱遮住眉眼,艰难开口,连比带划,于洋的眼睛麻木转向他抛锚的轮胎,又转到男人脸上。打了照面后,对方先是眼睛一亮,再是声音一哽,渐低下去,心照不宣的沉默漫开,又或者只是对方冷到脑筋麻木,精疲力竭。
好像随着男人声音减弱,于洋耳朵里环境音的噪鸣才归位。他半天找回舌头:“太冷了,你先去我车上吧。”
男人迟钝摇头,于洋不再多说,跑去开了车子后盖,翻出修理工具,取了备胎。期间对方的视线像烙铁焊在他身上,他勉力控制每一动作,才不致把“递”这一指令,错传成把对方拉过来的拥抱。他用工具顶抵汽车底盘,男人卸下轮胎,他紧跟上递去扳手,那人头也不回拿过,蹲在后胎前旋拧,于洋看着他手背青筋张弛、鼓动,他每根沾染油污的手指。片刻前他清醒知晓自己不曾置身梦中,此刻倒拿不准了。
直到车胎换好,男人坐进去发动,那车故意要他俩在雪中面面相觑,楞是一动不动。男人攥紧方向盘,向他投来一瞥,那眼睛通红而湿漉,冻得鼻酸眼胀,缓慢一眨,便掉下泪来。那眼泪像冰棱穿过进于洋的心脏,捅出切实的锥心,他便再不顾理智的叫嚣。“先上车吧,赞多。你要到哪,我都载你去。”
赞多猛抬头看他,片刻后,方笑着应了一声,语带哽咽:“我的朋友们,扎营,就在前面山下……”他刚迈腿几步,便缓缓软倒在于洋面前。于洋早留意到他脚步困顿,一步上前承托住他。沉甸重量入怀的一刻,他恍觉几年来路上的漂浮轻忽,终如石头落了实地。
他把赞多扶到副座。眼前故人缩在座位上的模样,正重叠上十多分钟前的幻觉。太过相像。这份异样的相似,也自他心底静默复燃,伴随他误以为已渐淡忘的忧惧。
他把暖气开到最大,脱了赞多湿漉僵冷外套,从后座抓过床毛毯把他裹住,又取来酒,半哄着让他迷糊灌了半瓶。待到鲜活气泛上赞多面颊,他眉目通红,紧盯着于洋不放,好似闭上眼于洋就要溜走。于洋用手掌包捂住他双手,直到他手指回了温,刚想放开,却被赞多反过来,用双手捧握住。
“我还以为,于洋不记得我……”他声音轻而黏糊。
“怎么可能,那也太难了。”
“感觉你,变化,好大,我说不清,”他磕绊道,可重逢的喜悦,渐盖过他疑惑,“但是,每次你见到我,你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哪样的?于洋想问,但他一举一动,都像个已久未和人接触的人反应。开车途径的城市、人和事多了,抓不住的累积多了,多少学会了用嬉笑掩盖失望。但他终究是个诚恳的人,尤其当面对赞多,所以只好沉默,保持着被握住手的状态,直到赞多慢慢放松身体。
“先休息会吧,到了我喊你。”
他按赞多指明的方向行驶。赞多身体一回暖,便被疲劳和困顿淹没,于洋一撇头,见他已昏睡去。面对多年未谋面的人,也不知对方是否会将自己载出这条厚雪困顿的路,准确送往他驻扎的营地去,便人事不省。一如懵懂松懈的孩童,对于洋满心翻覆挣扎,无知无觉。
他低声调旋电台。频道缓缓传来一首盛名的钢琴曲,乐声驱散开冰冷雾气。他已有所预感,在这里重逢赞多,多半是错误,甚至或许自更早的年月前,最初便不该遇见。
他向前行驶,沉默着,载着暗涌难言的隐秘,同身边这团迷雾,驶入漫漫风雪,扑向连接过往与未来的影像中去。
2.
他轻轻敲几下琴键,手指弹动,在这旅店厅堂的钢琴上奏出几串悦耳乐声。
“哇哦,理查德·克莱德曼,”吧台里擦着木牌的华裔老板轻轻地,真情实意赞叹,“音乐家哦。”
他笑了两声,“这琴真棒,老板眼光不简单啊。”恋恋不舍抚过,惊奇于不起眼的旅馆竟放置如此不菲的钢琴。
“地方小大神多嘛,”老板献宝似的取下置物架上玻璃相片架,上头记载着人间声色,过客来往,从她和一些旅客的合影里,于洋依稀辨认出几张著名的脸,“时不时就会从这架琴上弹出门德尔松或舒曼,我猜你就是这架琴坐过的下一个大师。”她冲他眨眼。
他打了个哈哈,移开视线,见大厅角落堆放不少行李,形状大多是乐器盒,及各类音响设备。他从厅院敞亮的落地窗望去,这旅馆虽地理位置不算顶好,但在窗前,一眼能望见山岸下一角海域与沙滩,白色光线耀亮厅堂层叠的金属框架,满目明晃。海岸传来炙热欢声,被遥远的距离销蚀,模糊成了夏日暧昧的潮浪,波荡在他耳边。
“这镇上,是有什么活动吗?”
“咦,我还以为你也来参加呢,”老板见他一脸迷惑,“夏季嘉年华啊,各种牛人演出,往年这时候来的游客都冲这个。”她指了指大厅那端围聚的人声,“要是有兴趣就去看看,那些人都挺热情的,从各地赶过来组的临时团,规矩也少。”
于洋望去,见一些昨晚在旅店走廊上打过照面的脸,他们穿扮看去便像音乐人或地下舞者,随性肆意,聚拢谈笑。他静静看了一会,没有见到昨晚被他们围蹙其中的那个人。
这座城镇,刮荡的海风带来流动的人口,人们被苍莽海境滋养,牵绊无多,也生不出条框和安静,独自溜达街上时,没人会对他投来微妙视线。他依照以往途径其他城镇的惯例,本没打算逗留太久,却不禁被镇上吸引逗留,自白日到黄昏,都泡在凛冽的风里。
昨日像条魂在海岸线转悠到午夜,才意犹未尽回到旅馆。他散漫走在长廊上,正巧那帮人也刚回来,他随意一瞥,那点轻松,顷刻被震慑光了。
是那个缠绕自己已久的幻觉……
他以为他终于一举撞破那层迷幻,坠进现实。那些人聚在房间门口,他们快活热闹,但能轻易看出以其中一人为轴心。那男人被簇拥在中间,他们走进房间,只能从高大的同伴间看见他嘴角轻勾,眼波灵动,简单的几步,却轻巧如没有重量,以至于像个明媚的假象,幽然从廊昏黄灯影下浮露……房门关闭前他只来得及瞥见他的侧脸,也已足够让他瞠目结舌。他脚下生根,呆立不知多久,直到出入电梯的行人频频侧目,才猛从心神狂乱里回魂,一身惊醒后的薄汗。
四周嘈杂声响像涨潮,重新回归他听觉,他收回看向他们的视线,转头便见老板正饶有兴味,满脸八卦,“怎么,看上哪个姑娘啦?”
他压压帽檐,摆手:“没呢,想起来今天计划里还有没去的地方,活动改天会去看的。”他推门离开,脚下匆匆,留下身后老板独自嘀咕:“坏了,难道我搅黄了好事。”
「第305日,海港旅馆,烈日高照。我第一次,很可能这么接近那个幻觉的真相。但这是好事吗……?除了老天,谁都说不准吧。」
海岸防波堤上,他闭眼,沐浴天边暗云掀起的潮风。今日已是他在镇上逗留的第七天,这是他旅途中前所未有的停驻,虽说以相似的心境与眼睛,独自看遍风光,也容易落入窠臼。可说不清是否这城市热烈的气候和魅力,像某个他苦寻的意象勾住了他,而它也将他的幻觉,第一次如此鲜活清晰地照进现实。他在远离故土的镇上,竟头遭感受到某种近乡情怯,和一旦真相揭晓,或将再无悬念、盼头的惶然。
还没等他理清乱麻,豆大雨点先当头砸了他一个清醒。等冒雨奔回旅馆,他气还没喘匀,就见老板正指挥那些年轻人,忙于把露天活动场地上的器备搬出搬进,抬上货车。“雨太大啦,这雨下得也太古怪了吧。这看着到晚上还没停的话,活动演出就办不成了,他们附近有熟人开的酒吧,有室内舞台,就打算搬过去。”
“我来帮忙,临时要搬,东西不少吧,雨一下我也没地方去。”他忙毛遂自荐。老板打量他一番,虽然他光有个高,却明显文弱书生一个,此刻也聊胜于无,遂被七手八脚拎上了车,添一枚壮丁去。
3.
他把最后一个大得离谱的重铁箱搬对位置,累得顺势滑倒在它身上。
方才舞厅里还人声鼎沸,忙前忙后,此时舞台布置完毕,主办人员们一二跟他打过招呼,便像退潮离开,各去筹备开场前事宜。留他无事人一个,独自瘫在黑暗的舞厅地板上。此刻四下寂静,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这里人们的大方和信任时常让他咂舌。
他仰躺在地。天花板一束柔白打光正打在身侧,颇为晃眼,他翻身爬起,见一钢琴隐蔽于黑暗角落,被昏黄灯芒浸染,微微泛光。他被它的幽光,吸引到跟前,百无聊赖敲下几个音,似抖落些无关的人或事,最后一个音悬而不决,像那个令他犹疑的对象。
“怎么了?”空气里,那个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带着轻笑传来,“我想听。”
他抬手,一个、两个寂寥的音符,满厅空荡荡回旋。更多音节从他指下错落诞生,清澈滴坠一地,手指从试探地,零散敲音,渐变为温存抚触琴键,舒缓乐音流淌出,平静漫溢。
他动作间黑发轻晃,偶尔眉头微蹙。昏暗的舞厅,所有人都还没有到齐,这就像一整片没有任何观众的剧院舞台,一时间,世界远去,手中钢琴也不复存在,只剩他孤坐虚空中。通常只有这种时刻,他才放任自己身陷莫名孤独。这与人天性的生而孤独,似乎还有所差异,仿佛自他降生,便势必经受这种没由来却无法排遣的,钝刀般的神经折磨。
白日声色消褪,久积的沙土和疲累,从他每一条筋骨缝里渗出,他几乎想就此与钢琴凳融为一体,变成一株在钢琴前植根的树。此刻,那些幻觉从识海深处浮上来,看上去就好像某种亲切柔软、缠绵的,归乡般的呼唤。他时不时就会想起、轻哼手中弹奏的这首小调,只是这首小调,在他心目中,是不够完整。这段温和节制、浪漫平静的重复旋律,该不是它最终的样子,可他似乎永远没有将它完成的,最合适,最正确的时机。可人生哪里能未卜先知,知晓何为真正的时机,只是他总不免为它隐约的残缺,奇异地焦虑、疼惜。
他阖目凝神,不曾留意到头顶单薄光束,渐在顶灯缓缓投下的满室昏黄光帘中,稀释,盘旋,如水波四下游涎,潺潺流淌。他被卷入漩流,忘情于乐声,光束不知何时幻化成满厅游移的细小光箔,水光金影沉浮环抱他。
他深缓吐气,睁开眼,便见满目斑斓光影。预设好的灯光轨迹缓缓平息,游弋至厅中,微微靠拢,凝聚在厅中一人身上。
那个男人在纯白的舞台中央,闭着眼,也不知听他弹了多久。
于洋看见,他在随钢琴声延伸肢体。他的手臂起伏,伸展,雪色打光落在他皮肤,柔软如深海生物的白色腕节。他弯折身体,触碰脚尖,手指并拢如枪从下自上,精准掠过踝骨,小腿胫骨,膝盖,十指并作嶙峋的薄刃,游刃有余地,划醒体内尚处于休眠的关节和韧带,就像天鹅垂颈,温雅梳理胸腹的羽毛。他像一柄沉睡未醒的刀,已经切得于洋的手脚都发软,已经无法再继。
他见于洋停下弹奏,慢慢睁眼,安静望来。他一条腿盘坐,手环住膝盖,一条腿支起,放松地坐在光束里,看向于洋。好似早就发现了于洋的目不转睛,却也在享受他的注视,笑眼里欲言而静默。一束简单的白光笼罩在他身上,让他看去成了黑暗中的光源。
就是这一幕,于洋想。如此奇妙地熟悉,他肯定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他踏上旅途这几年来,似乎等了它很久,也似乎在逃避这一幕,仿佛只要踏入那光中领域,一切都将脱轨于无形。
他无声倒吸一口气,缓过神才意识到,灯光是这人方才开启,而他便一直在自己的旋律中轻柔舒展。他本没想过要来参加这场活动,结果兜兜转转,身处此地。他故意绕开人群和喧闹,结果仍是碰见这人。彗星坠落时,即使不去寻也会到来,地面是没有选择的。
那人从光中站起身,走进他这片阴影里来,没有一丝声音,正如大型猫科步履轻盈。灯光在他脚步下旋转,流溢的光似游曳的金箔,自虚空飘落,散溢至黑暗的边缘,他从光处走入暗处,光线在他身上慢慢过渡,像流水途径他。他像是自步入到黑暗中,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来到他面前。
于洋随着他的接近而颤栗,经年盘踞心头的疑问卡在喉头,险些脱口而出“你是人是鬼”,亏得他刹车及时,因为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比他更意料不到——他掏出一包纸巾,赫然一张白胖海狗哭脸印花,上书几大日文假名,诚恳递来:“你怎么了?”
于洋被一问,才发现自己莫名淌了一脸泪。可他宕机彻底,泪仍兀自涌出,像对方这一简单动作把他三魂吓飞了七魄。他没有出声,目光一直全神贯注追随对方,轻软而哀戚,直到那人蹲下来,仰视于洋,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哪里不舒服吗,不要勉强哦。”
他万万不料这一碰,于洋像被高压通电了一样浑身剧震,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第一时间是语言系统也丧失,很是吱哇呓语一通,浑似一卷磁带烧坏。看他样子倒是挺有精神,男人忍不住笑:“真是……到底是怎么了,我有这么可怕?”
他好容易拽回神,消化对方这串英文,“不是。”于洋猛地抹了一把脸,“我在感动,你太美了……不,我是说你的舞蹈太美了。”人一慌,塑料外语就打包离家出走,借着光晕,当他发现他竟滴落一滴泪在男人鼻梁上,吓得他手脚僵硬,抽纸的手愣是捻不出半张,情急之下,一双手掌只好往他脸上盖。男人爆笑出声,特别自然地握住他手腕,笑声极具感染力,震得他周身也连带着颤动。
温热,暖烫,活生生的,在掌心轻搔。他的魂终于坠回原位。想想,比起幻觉已经深入骨髓到让自己能模拟出温度和触觉,他还是倾向于这只是一个巧合,那样自己显得没有疯得太彻底。他抽出纸巾,试图挽救失态,轻拭男人笑出的眼泪。
“是因为我的舞蹈哭?”
因他真切感到失去了什么东西。像那段他跳的舞不复再返。但要他这么说,不仅他的英语不让,对方听来怕也是不可理喻,他可不想继陌生人在面前痛哭后再增加一条让对方想跑的理由,遂作海豹鼓掌,真心实意赞美,直夸得男人用手臂掩面后撤几步,笑成S形,拄过一旁扫把,还得意万分秀了一串轻快脚步。
当这种幻觉具象般的鲜活,跃然眼前、触手可及时,会浇灌出比幻觉更易上瘾的蜜毒,这是他没料到的。他拍拍脸颊,正欲起身离开此地,就听男人问:
“你会弹,即兴爵士吗?”
这个单词对他而言是熟悉的,几乎下意识点了头,却又在男人的笑意里嗅出一丝不妙。
“你为什么要拿着拖把?”他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我喜欢打扫,欢迎的感觉,”他夸张地拄着拖把,利落旋转,像宣告什么似的:“因为有朋友们到来!”
4.
灯光陡亮,于洋一愣,陆续涌进的观众和蹦着入场的乐队成员打破寂静。舞者们从一侧跳入场,他身处舞台另一侧角落,没地溜号,放眼望去,满厅人头攒动,观众已然热情如火,自发冲他鼓掌和吹起口哨,显然他被当成舞台演出的一份子。他一面温文尔雅,点头致意,转头就借着钢琴的遮掩,向退到舞台对面侧的赞多,神似意大利人狂打手势:救我!没做过这个。
拜托!放松,我们配合你,你就当刚才弹琴那样,放松!不愧是舞者,肢体语言比他丰富传神多了,那倒也顺便把一脸笑管理一下……
主持激情澎湃地报幕,声如爆鸣,罩在他们身上的打光调低,但他也能辨认出男人笑里那抹恳求,以及乐队成员们向他、向彼此交换惊喜、好奇和不安的神色。既来之则安之,他耸耸肩,生出一丝好笑,深呼吸后,琴声不假思索从手中倾泻,如洪涌冲刷出满场寂静。小号乐声乘风而至,他的琴声嵌合、追逐上悠扬管乐的节拍。
乐队成员们眼中一亮,爵士是互相激发灵感和激情的音乐,碰撞出收缴听者呼吸的漩涡,只需彼此紧咬厮缠,相互推涌,便能将全场搅动至屏息或高潮。群舞的舞者们像飓风刮入舞台,那拖把,以及扫帚水桶若干,果然是他们手上道具,像一路赶来信手拈来的火花,平常得一如场下每个人都能掂起身边灵感,一起跳舞。他们步伐眼花缭乱,在光影乐声中似鸟雀跃动,人们跟着有节奏拍掌,满厅浪潮轰动,在浪峰直至顶点时,舞者们顺着这涌潮向两侧滑褪,如红海分侧,以供摩西现身,遗留舞台中央唯一的那个男人。
“Santa!赞多!”满场的观众,替他告与于洋答案。
他的肢体,有笔走龙蛇的刚绝冷峻,随意伸手一拽,便攥住了全场人的呼吸。当他手指柔软舒放,人们才感到心脏一松,紧跟着呼嚎声才得他的宽恕而爆出。他腾挪的舞蹈间,释放一身悠游魅惑的优雅,目光仰俯,掠过睥睨庸人的轻蔑,人们心神仍在那一瞥的悚然中未定,便立刻被他的狂放脚步拉扯入狂欢,那幕冷傲,就像他身上的虚象,被他的情热和快乐驱散。爵士,蓝调,踢踏舞乐,所有音乐都像融进他的躯体,经由他彻底明了地倾泻、爆发出细腻的活力。
他手臂勾旋,似一道美妙月弧沿轨迹漫行,被他指尖眷顾的方向,便被他拉入高涨的潮汐漂流,吧台方向的老板没忍住,手中高酒杯叮铃哐啷应和节奏,台前一个老人手中拐杖也叩敲起地板,场中年少的旅客目不转睛,忘了举起相机,浑似瞩目一生一次的奇迹。若你意欲成诗,便该看他跳舞的样子。
Jazz Hiphop的鼓点肆性奏响,他大幅度的House衔接上rapper高超技巧,待rapper的段落告毕,他在两人擦身交错间,心领神会把麦克风抛给赞多,赞多精准接过,开口的瞬间场中尖哨不断,他没有那位rapper突出,但少年音色桀骜洒脱,节奏杰出,就像一头蓬然巨鹰忽地甩开它的金属翼展那样,掀刮满场另一个狂欢。几分钟前那个温软安慰于洋的男人像是消失了,他浑身绽放锐利异彩,声嘶力竭挥洒着才能,作每个人理想中的化身,他们纷纷冲他吹口哨、付出掌声,回馈他的慷慨。他笑得眼睛眯起,又故作矜持,做一个绅士的鞠躬礼,在礼末用手指悠游一指,那位女歌手也心照不宣,承接着他的风暴,用曼妙爵士高音唱下去。此起彼伏而一脉融洽,恰是爵士魅力,每个人都是汇入海中的洪流,构筑出一艘在狂风骤雨中波动沉浮,驶入宁静洋流的帆船,因人们凝聚而起的闪光大绽,鼓荡船帆。
“像不像他们信奉的神?”同他一道中场休息的乐队老哥喝着酒,不忘冲于洋打了个响舌,示意他看沸腾人群。
于洋松了领口,在场外的吧台角度看,人们的狂热几乎凝成实体,他艰难咽下那口酒,眼睛转向舞台,在场上由煽情的管乐统治时,人们仅剩的含蓄也被音乐和舞者们焚烧。赞多带动人们跳起简单又明快的律动,他是全场的焦点,不论热情澎湃的观众,舞者,还是乐队成员,总不自觉地一晃神,才发觉视线停留在他身上许久,控制自己移开后,不久又会罗盘指针般转回来。他即场中的道标。
他捋起汗湿的发,汗液津津,划过他衬衫敞开下的胸膛,像剧场画像中蜜色皮肤、堕入人间的天使,张开支配人们信仰的庞大翅膀。蓬松洁白的翅膀逐渐湿漉,沾染人们沸腾的汗珠与热望,容纳人们所有情热爱欲,可他依然是干净利落,不留痕迹的,沿循他更高层面的星轨。像有某种引力牵在这颗行星与他之间,只要于洋抬头,总能轻易被他投射的目光捕住,但他深以为,在场的所有人,大概每个人都觉自己是被赞多注视的。一头以狂热为食的野兽,抱持他一种可爱的、收割似的贪婪。可赞多浑身那锐利的侵略性,他经历过用音乐向他承接,用音乐控制他的身体,每一块、每一寸骨头。不,或许是不知不觉间,已是用音乐烧却自己身心,迸裂振鸣,只为赞多铺平道路。那种共鸣的颤栗,至今灼烫他指腹。
“为什么是我?”他自言自语。
那老哥却听到,“这家伙,我们原定弹琴的,因为暴雨堵车在半路上了。本来打算这货赶不过来,上半场就不要钢琴,或者干脆用录播的音乐,幸好Santa找到你救场,不然效果就差远了。”
“反正我们还会演出很多场。”那个姗姗来迟的乐手,正猛灌酒暖身,不忘冲他眨眼。
“很难构成找我的理由。”他深沉道。
“我也觉得!我看Santa他就是想看你弹琴而已,没别的!”那老哥说完,同乐手一起笑喷了酒。
那他和赞多,倒是如出一辙的心情。在舞台上,能将赞多舞姿尽收眼底,他便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当于洋再次回到场上时,人们那时已快乐得几乎有些疯,跳了水的赞多被观众们高高抬起,他高大身躯陷入承托、也抓握他的热情手掌,怕痒的他高声大笑,陷在人潮无数信赖和渴望的抱拥里,如同神在信众间难以脱逃。
他手指翻飞出一串飞快而明丽的旋律,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奏响非常松快适合跳舞的韵律,赞多也在人群中向他望来,赞多满目的欣赏喟叹,让他撞进了演奏音乐的意义。满场人间烟火色在那双眼睛的光亮中,都显得黯淡。
那双眼睛……他久久像透过它去环顾四周,吧台上的木牌的字体纷纷颤扭跳出,每一瓶酒的玻璃反光都合上音乐节律,桌上五光十色的风车在无风自转。他的肉体,被卷入舞乐与酒精交融的美满欢愉,而精神悬空,清醒且怜悯,垂头注目他的双手。那双手停驻在琴键上,一丝熟悉和剧烈的忧伤袭来,可赞多热切的视线,又将它们挥散。
他和着赞多的舞步肆意弹奏,借他明媚光辉,驱散心头久积不去的浓雾。他徜徉在那迷醉中,不知疲惫停歇,直到手中只余零星敲响。香槟色旋转的光圈,将无尽欢快的笑颜溶成涡流,他看着赞多在舞池里旋转的身影,无数雪白的手举起,像他身周桦林枝桠护佑。
不是他。
那个幻觉。他的心,清晰无误地告诉。
他在一个陌生城镇的狂欢中,想着一个连脸都不知道的,甚至不知是否存在这世上的人落泪。他自诩泪腺很高,却在短短几个钟头内见这人,便像拧了自己心脏两回。浑身上下所有细胞,一遍遍轰鸣,都苦苦哀求——如果你是那个人,该会多好。
5.
于洋胡乱瞎摸,在摇晃的四下里捞半天,直到碰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哦,赞多啊。
“于洋!”赞多兴奋大叫,扑挂他身上,“你很擅长!你有过乐队吗?”
“大学玩过吧,我记不清了。”自从他幻觉出现,医生说他的正常记忆或许会被渗透,甚至扭曲,但有得必有失,他努力抓住仅有的已经够难了,除了怀中这团被酒精浸软泡重的热量,暂且不想别的。
“你不开心……”赞多直往下滑,于洋把他往上拎抱,心想让一个微醺的照顾一个喝醉的,人生要不要这么艰难。奈何赞多那帮朋友一块都没能把赞多从他身上扒下来,便把他俩打包塞上出租送去旅馆。车离旅馆还有一段,于洋提前就拉赞多下了车,清冷夜风把他醉意吹跑不少,也把他旁边这人吹得好似无骨,重量直往他坠。“我拉你上台,你为难……”话尾都像噙了两泡委屈。
他见酒精催得赞多头昏脑热,生怕他受凉,艰难从背包里取了件白色纱质外套,给赞多披上。昏魅路灯下,树叶阴影轻摆,婆娑在赞多脸上。他估计赞多是看见自己的眼泪了,这人蛮不讲理地拉上他,喝醉了又露出小心翼翼。于洋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那点酒劲不吐不快。他推开他,这费了他不少意志力,费劲表达那番话,更是好生拮据:
“我为难,只是因为我见了你,就好想、好想!给你弹一首曲子。”他双手比划着,“但是,一时半会还,就是弹不出来。”他突然顿住,面露窘迫,好像一身空空,手脚都恨不得蜷缩起来塞满它。
赞多猛地揽住他脖子,把他带得弯腰驼背,“我可以等,等很久!”他神色认真,姿态亲昵,架势要跟他耗到天荒地老的。
酒精害人啊,于洋心想,这人要啥没有,现下为了一个虚无的许诺,像个孩子在他怀里拱动,甚至浑劲儿上来,捧住他脑袋,是一口吧唧在脸颊。于洋因那柔软双唇,迟滞一瞬,轻轻叹气,揽往咯咯大笑的赞多往他颈窝枕去。鼻息萦绕酒气,他闭上眼,呼吸他的温热。
在这样的夏夜,一切都应恰好为止,他不再说更多了。
6.
偏生他欲止歇时,总有更多的画面,光影,顺着风潜送来。
‘于洋。’
渗过厚重窗帘的光,透过绻着窗框蜿蜒的花藤殷红的丽影,漂浮在他眼睫上。日光间隔舒缓地亮起,暗淡,他眨了眨干涩眼睑,视线顺着上世纪法式风情的墙纸暗花纹,挪到随风掀舞、漏入阳光的纱帐帷帘,再移到阳台上,那趴倚在栏杆的身影。
赞多穿着ALOHA衬衫,勾翘着一只脚,向外望去。街道人潮来往,繁盛花簇攀沿古老建筑外墙。熏风拂过他头发,光是背影,也显出悠游而惬意。他弓起的背脊,像道嶙峋隐秘的山脉,收纳诸多热烈的寄托,肩背的起伏,浓缩了燥热海风刮来的节奏,整片海洋的脉搏,都因他同步波动。
先于欣赏进入于洋脑子的,是天翻地覆的宿醉,赞多在阳台转过身来,他逆着光,于洋在昏暗室内看去,他像一幕难抵御的征兆降临。太过美好,便成了一种提醒——“一切必不得久远”。正如掠过阳台迁徙的海鸟,势必撞上盘踞海际的厚云。他盯着他的脊背,直到赞多侧身看过来,满怀笑意,于洋愣神时,他已轻巧溜达进来。
“你刚才有喊我吗?”
“嗯?”赞多歪头,疑惑看他。他呆愣着,看赞多俯身过来。
“我们昨晚没做什么吧?”随着赞多往床边一坐,他莫名心虚。
“欸,做什么……你想要我们做什么?”他笑意吟吟看于洋,脸上被日光晒出红痕,分辨不清是成心还是羞赧,或几分期待雀跃。
“啊……”他看着赞多呼之欲出的愉快,诚实说出他看着他背影时所想的:“我只是想,大好春光,不想浪费呀。”
“我也是这么想!”赞多兴奋叫道,像头金毛拽住他,奋力一拉——
——他把他拉进扑面的鲜花锦簇,坠入整座城市的嘉年华狂欢中。他们在当地逗留了一个月,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街道夜灯初亮,便加入即兴演奏的潮流。他看见赞多在人群浪潮中打着碟,那些人声都膨胀,模糊了,就像是为了衬托赞多的皮肤上汗水亮光的存在,而随意休闲的涂抹。那些光怪陆离的夜晚,于洋后来回想,总像在旁观他人生活,缺失了无尽细节。他想不起那些个晚上的舞步、旋律或音节,脑中定格录像里,倒是赞多兴高采烈的汗滴格外清晰。
他拉着于洋的手,跑跳过那些历史悠久的石街,跃上高墙,做着危险而快速的平衡动作,颤巍巍起舞,在于洋紧张跑到另一头去等着接他时,大笑着轻松蹦下。他拉着于洋的手,穿梭过集市一个个民俗风情的摊位,琳琅满目的女巫市场,他兴奋张望,仔细挑选那些象征幸运与姻缘的彩色石头装饰,“很适合,帅”,只要于洋这么说,他便会得意兮兮,不舍得再把那藏了一声夸赞和摊主连串祝福词的石头放下。
只赞多毫无防备的模样太惹眼,他只得在当地人不断跟赞多兜售充满巫术诅咒、或强行结缘的符咒娃娃时,把又怕又想听、人菜瘾大的的赞多拉出重围。他们跑到路边的小吃摊,赞多还在专心致志研究菜单,于洋已经随手点了当季的浆果冰饮,酸得他俩龇牙咧嘴,形象全无,险些把牙齿都冻掉。他俩的饮食习惯大相径庭,得以交换着尝遍各式口味。是一路吃穿了各色食街,美得拍照都数次忘记。
在盛名的高塔古建下面,赞多算是想起拍照这回事,拉着于洋给他拍,直到怎么拍于洋都觉得不够完美,路人隐约笑声传来,赞多双手捂着脸跺脚,却没跑,也没能捂住耳廓通红。一路还没等他俩脱离奇妙氛围,便被兜头盖脑一盆水强行冷静。“是祝福有情人的!”泼水那人也浑身透湿,喊笑道,那也不妨碍赞多迅速融入战局,大大方方泼了回去,节日的广场上尽是兴奋的尖叫,和不分你我的水枪狂射,哪个最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才是最受眷顾与祝福的对象,赞多虽靠着他的敏捷腾挪躲闪,几番下来还是最被集火,他看上去像是后来者,但却成了人群目光凝聚所在,因他的甜蜜奔放,那些天南地北赶来的人,都脱下了那层腼腆封闭的外衫,广场上水流的光波和虹色,褪了又现,于洋本还手持小水枪乐呵呵看热闹,直到人们视他们一伙而被连带狂泼,他才拉着赞多抱头逃窜。
他们奔跑过群鸽纷然飞起的广场,途径群马奔腾的雕像,向远处山峦热气球群升起的方向逃去,他们大笑着停下时,已不辨东西南北。赞多眼里意犹未尽闪着光,笑得颠来倒去,让于洋把他俩身上湿黏外套揭下,日光透过树荫,热气蒸腾,湿缠的薄T紧贴颤动的皮肤。
他们有时会花半天时间,他同赞多看遍古董古着店,赞多和他在唱片店流连忘返,他看着赞多在复古风格的装潢间铜金光影下的侧脸。不需要拉走谁,只是尽情享受光影声色中的散漫。又或许什么也不做,只在防波堤上,或行或躺,看海面浮光掠影,海鸟成群盘旋,用支离破碎的三种语言,聊上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粉紫晚霞像从整片海面升起,他们突然兴起,问过停靠的船只,便赶着霞色,乘着旅游特色的渔船出海,停在海面中央,看夜晚发光的海鱼。出海的路线连到另一边小岛上,他们在那里靠岸,深夜里踏着厚积的落叶散步,爬上小岛山丘。继于洋走得气喘徐徐,还差点脚下一滑后,赞多就怎么都不肯放开他手,生怕跟他失散在岛上。
虫声鸟鸣从幽径传来,在船上波荡的余韵未退,他们登顶后,远望城镇海滩夜晚的篝火,整座城镇在天色落幕后陡然亮起,万般明艳的暖色灯火与建筑,遥望海岛这边的他们。
赞多湿润的眼睛在夜月里泛着光,他看着于洋,像看着他的轻盈快乐高涨的源泉。有萤火虫幽幽飞来,停歇在赞多头发上,正当他俩忘了呼吸,却像是那点暗光,唤醒了千万烟火,浩浩荡荡,星光粼粼,怦然绽放最盛大的一刻。他们怔怔地看着天上花火,对岸人们狂欢庆祝的声潮,拍岸涌来,只有他俩,站在人烟外的地方,海潮声声,撞上崖下孤零零的礁石。
时间太短了,快乐太短了。夏日烟火明亮一瞬,落下无尽寂寥,只有赞多眼中仍然闪亮,就像把他未曾说出的,都在此刻绽放了,他的指尖,像要捉住焰火的长尾,如同拈来一个梦想。那些碎火照映他脸颊线条,更添他绚丽。他矗立在黑暗里,身上外套随风微摆,如一只夜月下的白鸟,安宁又神秘,只在风里短暂休憩,下一刻,便会飞离。
于洋知道,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再有了,今后一生,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这个想法浮现时,笼罩他的,是离幸福最遥远的情绪。他清楚,这只白鸟,仅只此一刻,降落他眼前。
‘于洋。’
他听得见。那个幻觉,此刻又在轻唤。
7.
“你哪天走?”
“……你从哪听来的?”今晚赞多的状态出奇地好,于是于洋便没料到回到旅馆时,他的第一句。
“他们都告诉我了。”他要闹似的,“噗”地拍在被上,“我为什么,是最后知道?”
赞多趴在他怀里,眼睛湿润,氤氲酒气,唇放松而微张,嘴唇好似缺了水,房间顶灯的微光下,银丝隐隐粘连。于洋想翻身起来给他整杯水,愣是被赞多用体重耍赖地扣押在床上。当他想要留下于洋,于洋很难生出反抗的念头。这仿佛一个早在相遇前便植入基因的种子。他全部肌肉都放松,像张厚实暖热的猫毯烙平在于洋身上,似颗氤氲酒香的成熟果实,掉在他怀里,于洋掠过一口咬上去的冲动,但转瞬即逝,怕给他留了指痕,等把他扒拉下来,倒把自己累得满头汗。
“你,非要走,为什么?我们一起,可以做更多,看更多……”
他回答不上来。说他像被科学怪人植入了芯片,上了发条,在世上行走时,像纪录片里那些头戴仪器,拿着两根探测棍的目盲寻宝人,为了一个脑内的虚景不甘不休?
可那个幻景……是否也有生命,是否是靠着他的念想去维系,一旦他将它失散,放弃,无论幻景中那个人,还是自己身上未知的一部分,都会顷刻死去?
“于洋来后,我就,不想,没有于洋的生活。于洋,不这样想吗?”他反复念叨,到了末,声音几成呜嘤,细软溃散在枕头里。
你是不想要,还是不愿想?
他把企图用枕头厥过去的赞多翻个面,赞多双手愣不老实,抱搂他脖子,把欲起身的他一同拉倒在床。揉了海浪的月光越入窗,在赞多的脸上泼洒幽蓝与柔金的色调。他在黑暗里发困,抓着陷入昏睡前一丝清明,对于洋轻细咕哝。
“你要找的那个人,是怎么样的……”
那天晚上,他看着赞多的脸入睡,好比看月光洒落。那幅色调柔和的画面,烙印在他大脑皮层,直到睡着,眼前还是白月下由海浪构筑的赞多。他看久了便明白,须得赶早出发了。他能感知,他即将成为这热烈又短暂之地,成为这凝结世上全部美好之人的俘虏,打从心底厌恶鸣笛和引擎,而赞多,也将因他的私情,如笼鸟被困在他那不可告人的隐秘中。倘若他无法抽离的话。
但我想啊,Santa。真的想。
第二日,街道响动未起,他已取了藏在柜里的收拾好的行李,环顾这间浓缩了他仲夏幻梦的屋子。房间费用他早给赞多以月计续上,一圈皆是他念着赞多有用无用而筛留下之物。相较之下他一身轻,更像个从完整故事中摘出去之人。
临到走了,他到床边俯身,想再看一眼,却被赞多抓住手腕。他微阖眼睛,朦胧看着于洋,口中喃喃有词,像于洋只是要出去采购点什么,就算被被窝深拉硬拽,也记着醒上一醒,给他再交代点有的没的,他就定会再打开那道门。是颠三倒四,也只想再说上一句。
这样的分别,他定在某个地方见过,在某个时空上演。又或许只是他脑里无数电影中的老桥段。美妙重合和强烈的异样,交织冲击记忆,他定了定神,一一记下赞多的碎念,寻思等到下个城市,再给他寄过来。他给赞多掖好被,轻推门,离开前,细微的抽泣自房间里漫涎。
他转头,见昏蒙房间,厚重的泛红窗帷,连同那无从再捕获的哭声,停滞在一个,他无法再次到达的空间。
重塑
1.
“所以打那之后不久,你也离开了。”
“嗯,我有,更多地方想去,还有,更多新朋友。”
这从他载着赞多回山脚下驴友营地的木屋,被众人大惊包围,兴师动众得如油锅炸开,就可见一斑。
赞多估计是被饿醒的。他们到达营地是黎明前后,现下已近傍晚时分,阴云疏散,风雪渐消。他努力小口又快速地喝着营地里的人留给他的炖肉姜汤,脸都要埋进那宽大木碗去。每个路过或专程来看望他的人,手都会自动呼噜上他脑袋,直把他乱蓬蓬的头发揉成爆炸视觉系。还有女孩子状若不经意,转悠在他附近,往他鬓发夹上一瓣干花簇,待他懵懂抬头去看,又嬉笑跑掉。
“我都说了,不要自己一个人到处去转,你看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场怪雪,天气预报真是瞎扯,吓得人心脏病都要犯……”那妇人边把另一碗肉汤塞给于洋,边冲赞多絮絮叨叨,于洋没听明白她语言,也觉出亲切,“幸好雪刚下起来,赞多就遇到你了,哎……”
“他是于洋,我的朋友,”他一手抱住于洋肩膀摇晃,加上一句,“永远!”
是了,他本就是浪迹在国家与国家间的孩子,于通达行路,各色人群中被哺育。他仔细端详着赞多,兴许是旅行的充实,舞者体质的强健,他看上去竟和三年前别无二致,仿佛时间的水不曾浸没过他一样,自在年青丰盈。人们像家人一样自发围住他,于洋替他发自内心感到快乐,就像他一双明亮湿润的眼睛装进自己,自己也被他复苏了。
赞多的笑,热情的拥抱,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能感到浸泡在寒冬里的身体,开始回暖,苏醒,无不向赞多渴望,贪慕更多。过于美妙,并让他深知这次邂逅是场糟糕的巧合。
当从雪中挖掘出沉寂的卵,温存孵育,却无人知晓它将酝酿诞生何物。他道一声离席,借着帮手劈柴添旺柴炉,以摆脱这个念头。
到了晚上,从其他地方赶来汇合的人一多,木屋容纳不足,人们便在厚雪地上支起了客厅帐,他沉默跟在附近,见人打量便笑笑,或寒暄一二,见需要帮手的便主动揽过,忙着砍取柴堆,生火,固定烟囱和隔热篷布。他听见相机细微的咔嚓声,一张望,见因为身体状态有待观察,而被七手八脚强行按在原地的赞多,坐在门口台阶上,从镜头后抬起头来对他笑。
“干嘛不进去啊。”他往赞多方向走去,把自己围巾摘了给他包上,本想摸摸他脑袋,赞多也一脸期盼看他。他伸出手,才反应过来手套粗糙,可还未收回,便被赞多一把拦截。
“我记得,刚见面的时候,箱子,你不太搬动,现在……”赞多干燥热烘的手,顺着他的手套底部往下剥拉,露出一段皮肤,抚触于洋一双手,它们不复当时细柔,“很不一样。”
于洋没有出声,赞多抬头,见他眼中温存,却晦暗难明。他抽出手,把那围巾绑个妥帖的结,手便退开了。
赞多随心做着自由职业者,浪漫快乐来去自如,变换着身边的人,而每一次看到他,他都已足够接近他们中凝聚点的地位。这很好,于洋心想,他一时竟想不到还有什么,比看到他自信灿烂的笑更好的事。
只是到夜深雪霁,他坐在帐篷外篝火暖炉旁,人声在身后宽阔帐篷中影影绰绰。他被鼓荡的山风吹刮,风穿梭在他和天地、和人类之间,筑成呼啸的屏障。他望着盘绕山岳的漫长公路,其中星点焰火粼闪。他手里杯子空空,反复摩挲着,倒也没放下。
直到他听见悉索响动,回头看见赞多掀起帐篷的帘子。起初赞多在帐篷的暖橙光下,柔和一笑,于洋以为这是幻觉的一幕,但幻觉是不会带来热气腾腾的牛奶和曲奇的,至少迄今为止没有。
“你怎么过来啦?”这话说得……于洋都觉出好生拿捏,介于惊和喜之间,再夹杂含蓄的期待和嗔怪,总之他听着戏很多,但赞多倒是很喜欢的样子。赞多一下咬住他话里的薄弱,往于洋身上厚毯下一钻,挤挨一坐。这种敏感,是令他沉迷的开端,偶尔也令他生忧。
“于洋,那时候的车呢?”赞多看着远处,于洋的车和自己被拖回来的车,并排在一块,被落雪裹成一堆。
“那是租的,退了。”他成日辗转多个地方,无需囿于一辆车,拥有固定的车会有更多的琐事,且如果不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也能自由畅想自己可即将拥有的车,副驾又将呈现如何的人或画面。
“欸?!可是,你非常喜欢它,”赞多惊,“一直喊它‘宝贝儿’。”
“那是车,赞多,每一辆车都是我的宝贝儿。车上坐了谁才是重要的。”
赞多鼓起脸,毕竟他是个把身边爱物命名个遍的人。
“重要,是这样吗,”他曲抱起腿,埋进膝盖,反问道,“你在躲着人。他们都说,你很好很好,但是一点点陌生,靠近很难。好像,故意在推远……”
“不不,”他像被赞多的潜台词吓到,“我没有远离人类,或者任何,厌世的意思。我喜欢人。就是因为,太喜欢了。”他环顾四周,看见营地附近沿山遍布的树丛,“就像那些树,到了春天,boom一下,开好多花,好热闹,大片大片的花墙。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许多,很美,但是也会被挡到,因此看不见花墙那边,更远处的山。”
赞多顺着他慢吞吞的描述望去,同他一道看着光秃山峦出神。他只看了一小会,就把目光收回于洋脸上,像笃定他所见的比山更重的一方。于洋知晓赞多的专注,继重逢便感受它辐射的热度和慷慨,就像一个大型的探照灯,让自己无所遁形。他感到自己所有漫不经心的嬉笑或麻木,在他眼睛下开始难以维型。
他突然感到一股力,勾上自己后脖领,不容置疑拉近,赞多的脸凑近到他已无法聚焦之近,于洋安静看他,任赞多勾起嘴角,按住自己后颈,以额抵上他额头。片刻后,他轻轻松手,于洋也没后撤,反而更专注地凝目。
“至少你没躲开我。”像发现新大陆。
他躲任何人都可能,唯独赞多……当他触碰到赞多温度的瞬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那样了。那道界限被他自己亲手打破,模糊了。他看着赞多冻得通红的颧骨,鬼使神差地:“太冷了,想不想去车上。”
赞多眼里迸出的光亮,一瞬盖过篝火:“欸,想去开车吗?”
2.
“多多,我怎么觉得,这条路走不通啊?”他攥紧扶手。
赞多先用半个颠簸的漂移回答他,颠完了才开口,“不用担心,交给我,你坐好。”
他们乘着夜色的隐蔽,车子像一只小虫,悄无声息溜入群山阴翳,直面伴随夜幕降临的原生荒莽。于洋看向窗外,密林枝桠抽打玻璃,似魔鬼触手蜷曲,混着蓬松白雪,拍散在前窗。虽然身体在这旷野颠簸中自主紧张,但他倒没生出太多忧心。在这无边际的逼仄黑暗中,他恍然发现,他不在意赞多带他去什么地方。只要赞多还坐在身边,他或许甚至不能发觉前路是否通向深渊。该怎么说,这种天然的、该称作迷信的心情……
当然那最好不要发生啦。他看着愈发雀跃的赞多,见他猛打方向盘,拐入一条密径,颠晃如身处旋转滚筒,于洋时常以为石头会刮到底盘。车前盖震动的悲鸣不断,汽车随糟糕路况,偏摆幅度逐步升级,并飞速窜上一个斜坡,视野只能看见密林遮掩的天际,一线黎明青白,翕动着扩散。
他们向前疾驰,似穿梭在幽暗隧道,天明前极致的深蓝将他们包裹。树冠触手争先恐后往身侧褪去,他们向着黑暗隧道唯一的出口,那点厚云边界压缩的橘金色光亮,每行进一分,那金辉便扩大一寸,橙红光辉吞噬四周黑暗,紧追身后的幽暗正酝酿最后一场爆发,他们向着世界的裂缝扑去——
于洋有一瞬,确切感到车身腾空,他下意识想往赞多方向护去,却听赞多一声兴奋惊喜的叫喊,他顺着赞多视线前望,太阳似从天地尽头破出,撕裂沉云,灿烂橙金翻卷浮跃,向晦暗天幕与白雪原覆盖、铺展去。车子箭矢般从山坡疾出,像归鸟冲向天际,视野中是悬空的、遥远的地平线。而后车身呈抛物弧线坠落,亏了沉积厚雪,猛地弹起,歪七扭八滑行一段,才徐徐回归路线。
“太刺激了。”于洋夸张地喊出声,禁不住给他鼓起了掌。
赞多笑得咳上了,“来这里的时候,一开始是,我开错了。我不知道有路,很害怕很害怕,等开出来,wow,又一次活过来,的感觉。”
毕竟也是在高危边缘徘徊了一番,但是眼前所见,让于洋觉得驶入莽原酝酿的些许恐慌,皆烟消云散。
赞多从后视镜里看他,语带欣喜与笃定:“你笑了。”
于洋一愣,他分明自再次见到赞多后,一直是笑着的,但他随即明白赞多的意思。
“怎么可能不笑呢。”他撑着窗沿,闭着眼,压抑不住嘴角,浑身都轻盈得要翩飞,那种发自真心的快乐,从赞多身上漫渗过来。
雪原是铺陈无垠的广袤白镜,天空,白树,群鸟,车身,都因它映照而鲜亮通透。群鸟共他们身侧伴飞,他们仿佛在白海上航行,沿着航路,细碎雪沫似鸥燕,从轮胎下翩跹飞溅。荒无人烟的白茫雪域,只有他们的两道车辙印到达,如同并肩行驶进了全新的纪元。
于洋侧头看着赞多,他飞扬的神采,唤出了景色的瑰丽。赞多在唤醒他的感知……以他的怦然好奇,以他的炽热和亲昵,分享给自己他的视野。他看着兴奋的赞多,突然,很想把这几年的旅途和他再走一遍,缺失了他的旅程,像一幕幕褪色的静物,树风雪浪的脆响与波澜,仿佛此刻才涌入他生命……共他一起时,他们拥有的是两人的、甚至更广的感官和人生,或许他渐驶入荒寂的一路,经受的是他本不该经受的苦……
‘于洋。’
那个幻觉闪现,像雪原上一阵冷风,把他的遐思尽数吹散。他咽下那口不负责任的妄想带来的涩。
赞多百分百的真心和赤诚的披露,让他更觉怀揣秘密的自己,怕是连坐在这辆车,这个紧密的空间都不相适合。他的胸腔涌荡暖热,也凶涨出无处泄洪的愧疚。赞多一直在黏黏糊糊哼歌,像猫狗温吞的轻哼,而他却被勒在脖上的禁令关在客厅里,不得走出屋去,拥纳它入怀。
他浸在赞多柔软歌声和凛冽的风里,笑容分不清是松懈,或发苦,他阖上眼。而赞多在后视镜中,安静看着他。
他们在一个可尽收崖下辽阔大地风貌的,白镜的中央停下,赞多开了门,飞窜出去,在雪原上踩出活蹦乱跳的脚印。于洋靠在车上,往手里直哈气,笑呵呵看着他撒欢,直到赞多一声惊叫,没了身影,他大惊,赶忙奔过去,见赞多滑倒在雪地,满身白霜,深陷入蓬松的白棉花堆。他笑弯了腰,向赞多伸出手,没预防赞多露出坏笑,拉住他手便是一拽,顺势搂住倒下的于洋,在雪地里翻了个卷,他把笑得乱七八糟的赞多一把抱住,两人一团滚进雪中。最后双双成了裹满糖霜的黑麦面包。
他呈大字状,躺在雪原上,望着云卷云舒的明媚穹隆,久违地澄明畅快。
“于洋现在,开心吗?”
他躺在雪地里向上望,赞多的背后是湛蓝天幕,他笑得脸颊泛红,眸光闪烁。
“很开心。”他由衷叹息。
赞多心满意足,翻倒在他旁边,共他看着天幕。四下许久宁静。
他听见悉索声,侧头见赞多在雪上翻身撑起,极近地俯视他,眉眼有一丝懵懂和隐忍,又像下了什么决心。
“于洋是温柔的人。不能告诉我的时候,会有于洋的,理由。我希望,只要你,开心。”
“那边的山,风景,我想再看看,拍照,于洋还没看过吧,”他坐起,“如果,你也想,我们一起吗?”
除了当下,他们能求的,为数不多。日光熠熠,旷达的天幕太过耀亮,让眼睛酸涩。他捱着胀痛,看了很久赞多的背影。
3.
赞多抱着那堆特产和原生食材,模样颇有点沉重的满足。
“我都陪你来了这么多次了,还一次都,没见过他老人家的样子。”他帮赞多把东西搬上车,故意逗他。
赞多挠挠头,“他不喜欢,见外面的人,我到这里的山,好久了,他才让我进去。”言下之意是他也不算特别,“他是很好的人,做的羊奶酪,真的非常好吃。”赞多没忍住咬了一个,给他递来一个,于洋手上没空,便顺着他手叼走。
那个独居老人,算是当地半个林区的管理者和引路人,可他只有巡林放羊,弹弹琴,极少次数参与营地的聚会时,才会出来。老人的女儿在几十年前和同性恋人走了,杳无音讯,兼之老人信教,自此视外地人和同性恋者为洪水猛兽。自赞多在这片山间暂留,听营地人们谈起,上山给他送了几回必需品后,老人倒是肯给他开门了。但于洋这阵子帮着来了几趟,只能见对他紧闭的门,偶尔附加老人幽幽刺在他背上的视线。
那间阴暗冷的木屋,困住一个自甘于此的游魂。黑黢黢的入口盯着他,像一个吸入生气的黑洞。他也凝视那深渊许久,直到赞多出声。他转头,见赞多疑惑看他,嘴角还沾着奶酪碎,于洋指指自己嘴角示意他,他歪头,又给他递上一块,他被逗笑,低头些许凑近,轻揩掉赞多唇上那点痕迹。
“SANTA!”屋内老人嗓门震飞群鸟。
“哎哎!什么!”赞多被惊得一跳,连跑带蹦进了木屋里,于洋在外头,只听得见他轻软的只言片语,“欸,这么多,我不能再拿……什么,欸?!他不是……啊,这个,你要去喂吗?我……”
于洋暗暗发笑,方想起老人那两个禁词。待赞多提了两桶羊饲料走来,老人半藏在屋中,眼神自昏暗中,钉扎在于洋身上。于洋好脾气笑笑,却也无自觉地婆娑指尖。
「人们通常只看自己想看的事情。想看的部分是树叶,一片就足够遮挡群山,可能一生都只从各种树上找那种树叶,最终可能迁怒整座山为什么变不成想要的叶子。」
于洋咬着笔帽,风吹乱他头发,遮掩他眼中粼闪的幽光,视野中穆蓝色的天幕连地,被黑发切割成无尽小块,视野里,赞多穿着白色外套,抱着一头羊羔,那条牧羊犬围着他兴奋转圈,前脚搭在他背上。这一幕,像被他的头发交叉定格成一张永恒的相片,鲜亮烙印在视网膜上。风呼呼掀吹他手里纸张,他突然感到难以为继。
「我这种对他的凝视和判断,是不是对他的质疑、不尊重?看着他……快活的,独一无二的他。我突然不那么想知道真相。比起‘是不是他’,我更宁愿是我自己疯了。」
“于洋,快来!”赞多轻握羊羔的前蹄,向他的方向上下招手。
“就来!”他向他喊,起身向他走去。
‘于洋。’轻轻自他身后传来,压过天地间的风声。
于洋回头看去,视野未定时,他的幻觉正坐在他坐过的石头上,双手托腮笑看他。于洋定睛时,只余苍茫天幕下,一地乱石荒滩。
暂给予我忘记你的片刻时间吧。我依旧在你的牢笼里。
4.
“我跟这王八羔子杠上了。快零下三十度我死蹲着,人都快睡过去了,竿子一抖,我拼了命拉,他倒好,直接张着大嘴巴,呼呼窜上来,青面獠牙一嘴腥的,差点把我头都扯下来!”
“咿,”人们往后一缩,“结果呢?”
“喏。”那个破产的企业家,下巴努了努那锅炉中肉汤。“就是它,绝对错不了,嘴上还有我几天前扎上去的钩呢。”
雪山风象,常年吸引无数摄影师、采风者和自我放逐者,当地人逐渐垒建扩大的营地,多是为这些人的驻足开放。笼罩于自然威压下的偏僻山隅,人们置身其中,反而比在外边时产生更多联结。因而每当有人满载食材而归,凑得多了,不时也会演变成更热闹的聚结光景。
“那鲶鱼是冲着复仇来吗?咬过你鱼钩一次,明明跑掉了,还要再咬一次钩。”那个吉普赛人端详着碗出神。
“鱼嘛,只是不会瞻前顾后想太多吧,光顾着跟前的好了。”前公车司机大嚼着,他招呼于洋,“兄弟多吃点。别给Santa留了,他们队伍出去,通常不拍到凌晨不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于洋笑着应了。
“它为什么要咬钩,在感受过一次剧痛之后?一定是更高级别的驱动力。它或许在湖底向上看,认出你是不久前那个人了。”吉普赛人不服,手中鱼肉此刻拔高无匹。
企业家笑出声,“那我们就是专门奔着对方来的了,还挺前缘未了。”
“只是本能控制着它而已。食欲性欲,人类都差不多。”那个流浪汉开口,“都是被大自然编写好程序的机器。”
“打住,你让我想起按着路线开车的感觉。”司机不忍卒想。
“就跟缸中之脑一样,嗅觉触觉都是提早被输入,再经过自我反复暗示,终成感情。始终意识不到自己身处缸中。”言语间颇为不屑不平。
她笑道,“要按你说,都只是欲望支配的话,那人类可不如鱼。想咬钩之前,还要列出个一二三四……”
身边隐约有孩童的声音传来:“钓鲶鱼用的是什么?”有人答他:“虾吧,其实什么都行,只要鱼爱吃。”
那被视作饵食和“什么都行”的生物,在故事开始前,没有遇到人和鱼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享受着日光照晒下,冬湖的清澈与冰冷吗。
他并无素食观念,可此刻胃里莫名翻江倒海。碗中肉片一瞬像活物鲜红蠕动,荒野里通常以煮罐头和速食为主,于洋对着难得的鲜食发呆,脑里最终,只停留在赞多上山后的伙食上。
5.
人们酒足餐毕后,各自休息散去,他笑笑,说要留到最后等赞多回来,人们便一脸“果然”“我懂”地离开。剩他一人,独坐在深青天地间,守着那团颤悠悠的火。
他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寒意渐重。他先往火台里加入干柴,用火棍轻微掀拨,再用圆木和石头覆紧,点起能燃整夜的火堆。他一切都做得慢条斯理,稳妥无比,几乎像某种沉默的仪式。火明亮窜烧,赶跑方寸深黑,于洋坐在山野间这点火旁,边收拾锅炉和散落的工具,边轻轻哼歌。
“太阳像虎豹眼睛,照亮路径,他去骨肉森林……”
“你在唱什么?”
于洋转头,赞多一身装备未脱,正站在火光外的地方看他。
“回来啦,我瞎编的。”他笑笑,递给赞多那碗温了半天的汤。赞多却没接,他只好重又把它架回去热着。“外面冷,喝了就回去睡吧。”
赞多依旧没说话,于洋也深深凝望赞多,借着沉默,长久地注视彼此。
“你又要走了。”赞多肯定道。如今他已不再惊讶于赞多的敏锐。
篝火劈啪作响,赞多始终站在冷暗处,不肯踏进他营设好的这方温暖。
“不会那么快,等给那老人的羊,建好冬窝子,再说吧。”他手指交缠。
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进行着这种把汹涌喷薄的情绪压抑在平静日常下,就不会发生般的默契。只是为何他要习惯这些,更为何要让赞多再得经历一遍……他已经许久,未对那个幻觉产生如此扩涨的负面情绪。
“于洋像这火。”赞多沉默许久,缓慢道,“天亮后,火就没了,再也看不到。我就是知道。”
那声音到了末尾已掺进痛苦。于洋猛地看去,泪水不断从赞多眼中淌出,赞多嘴唇轻颤,再三想说什么,又低了头。
这把他也击溃了,他踉跄起身,带翻了地上铁桶,三两步奔过去,一把把赞多抱住。
“我不想,第二次再,真的不能……”赞多被他抱住的瞬间,眼泪和哽咽像被他搂碎了,爆发在于洋的肩膀上,他鼻音断续厚重,浓缩的痛苦和热量狂涌来。一旦知晓分离的可怖,光想象便不住颤抖。“我想和你走。随便去哪里。”
“你的路,我耽误太多了,我们迟早要回到各自路上的。”他埋在他脖颈,贴着他鼓动的脉搏,喃喃道。
“那为什么,不能是同一条?”最初他想过,于洋追逐着某个遥远的恋人。但于洋看向他的每一个眼神,都令他反复抹去这条假设。“现在的于洋,真的,感觉很远。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里。”他轻缓拍抚赞多的头发,“但你该在其他地方,各种地方,现在遇到的,和还没遇到的人们,他们都在等你。”
“可他们都知道!知道我喜欢,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喜欢我想喜欢的,”赞多猛抬起头来,“他们都看出来了,对我说。当年的时候,一起跳舞的朋友们,也说过,”他呼吸仓促而停顿,“你喜欢我……”带着赧意,垂下头,复又直视于洋,“但对我来说,喜欢你,是一样的心情。你看我的时候,你的眼睛,也这么讲。我看不见我们中间有什么。”他眼中涌出彷徨不安的泪水,“喜欢……这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你,一定要逃走呢?”
他至今为止,都认为把“我脑海中存有一个幻影”这一精神困境,分享与另一人,尤其是敏感的赞多,是一种对彼此都无甚帮助,只能徒添难堪的孱弱。他凭什么寄望,他说出口后的轻快和无辜,要以施与赞多无能为力的负担、踌躇,去作为代价?
但明显,比起坦白后带去给赞多的重压和影响,猜疑和芥蒂,或许将更早、且破坏性地降临。
所有的关系最终都会消失,或者早在消失前,就已被不信任所吞噬,一段关系光是寿终正寝已是珍稀。而当于洋想到他们间的关系,不但已要以这种波澜不惊、寿终正寝的普通作比照,甚至他们间的联结再次断裂,亦将停滞在赞多的恳切和质问。
赞多的痛苦里,甚至已经掺进了自我怀疑。他的眼泪,他的动摇,无不在撕裂于洋。架着秘密与袒露的天秤被他砸毁,他夷平那点仅剩的可怜防御。只要不要再让他流泪,他抱着呜咽的赞多想,只要不再让他难过了。因他是赞多,于洋知晓这不可能。如果无论如何,这个柔软的人都难免难过,那他也要亲口告诉赞多,关于只属于他一人缔造的所有秘密与错误。
“别哭了。你想知道吗,我会告诉你。”他在赞多耳边,柔声道,“把全部,都告诉你。”
他捏捏赞多的脖子,把呆住的赞多身上背包解了拎上,率先往自己帐篷走了两步,回头看,赞多还在发愣,颇不敢相信。
于洋站在雪中,神色平和,似放弃什么后的坦然。当赞多向他走去,他笑了。这也许是赞多主动向他接近的最后一段路了,他想珍惜、牢记他走来的样子。
6.
于洋的帐篷里,基础生暖设备同私人物品,皆陈放得条理稳当,不乏一些颇有意趣的藏品散落,但也能看出,是随时可以打包离开的摆设习惯。他向赞多招招手,赞多还在门口,犹豫自己从山上下来一身湿泞,于洋一把把他拉了进来,三下两除二把他厚重大衣同装备卸了,往赞多怀里塞了一个暖炉,一套睡衣,一床厚被,一包冬袜,直到赞多抗议太热了,才放弃把他包成粽子。赞多的矜持倒是只在门口维持那么一小会,此刻已控制不住本能,轻车熟路滚到他床褥里去,把自己裹巴缩成紧挨着于洋的蛋卷,眼巴巴盯着他。
于洋也大喇喇躺好,翻找衣物,从深处抽出那本日记,“看看,给我们多多讲点什么睡前故事好呢……”
“我不是小孩。”他鼓起腮帮,瞪他。
“欸,不是吗?!”于洋造作地挪揄,在他趴上来装作要抢日记本时才笑着投降。他随手翻了一页,“从哪开始呢……”声音沉凉,像帐篷外鼓吹的风。
「……我在浴室的镜子中看见他,就站在我旁边,有点挤,我怕他消失,不敢抱怨。他刷着牙,嘴角沾点泡沫,叼着牙刷,手上扎着短短的头发,绑成一个小辫。他把手臂举过头顶时,肋骨强健地起伏,上面也有一颗痣。
我午睡醒来,眼前是一把剪刀,吓我一跳。他好像不乐意我动弹,说了句什么。视野逐渐清晰,他手指微微贴住我额头,下手很轻,很慢。他这么近,剪着我的刘海,我依然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年纪轻轻,却体会到了‘命里有时终须有’的后半句……
我看见他的手指,在一列列书脊背上游移,好像在日光下弹琴,最后停在一本中文教程书上,我刚想开口,‘那本有点坑,换成这本吧’,虽然也没搞懂这印象从何而来。可他依旧消失了。一个书店里刻苦的、支持“不要交谈”标语的幽灵。
我在他弯腰研究餐牌、好像犯了选择恐惧时,差点在冷饮店多买单了他那杯。成为别人眼里和空气对话的精神病,未免有点小伤心。我可能不该来夏日嘉年华,鉴于几乎在所有地方都能看见他。舞池里跳舞的人潮,地下酒吧的通道,他是乐队的鼓手,海上冲浪的旅客……我眼睛啥时候装了这种雷达自动定位的功效。分明他在人群中,是我唯一看不清的人,感官上,却完全相反……是不是有待医学上开发的潜能?
他走在防波堤上,我只能看见他的手,一节手腕,连着鼓起的臂肌,比我矮一点的肩膀。他走在前面,背影漫步在风中,拉着我的手,走着,走着,像要顺着海岸线,走到尽头,走入那融化的黄金太阳中去……」
一开始赞多以为于洋在写他,耳廓发红,然越听越发觉不对,他眯起眼睛。
“这是,现实中的人吗?”他用手指指那句末尾,“而且这一段,好奇怪,最后看到太阳,然后呢?”
“之后呀,我咣地一下,整个背都湿了,傻傻躺在海堤下的石头上,泡在海水里,明明那时候我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哎,雨季真的是……”
赞多紧张起来,有一会似他现在身处当时情境,往于洋背后摸去,要看他是否有擦伤,于洋任他摸了好一阵,才说,好久前的事了,而且老天对他也不薄,偶尔会跟着出现一点惊喜。那天他多少想风干衣服,遂在海岸游荡了许久,回了旅馆,便遇见了赞多。呃……
“于洋?”赞多看他出神,手在他眼前晃晃。
于洋回神,把日记交到他手上,赞多小心翼翼,动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语系翻了起来,许久后才道:“你这样,一个人,快四年?”
“这倒不是,还有车和幻觉。”他见赞多神色严肃,玩笑道:“哎,不过路上又遇到了你,生活就好起来了嘛。”
赞多合上那本日记,却目光炯炯,定在他脸上,于洋摸摸鼻子,找补着:“后来习惯了就还好,真的,现在,也差不多能做到区分开幻觉和现实了。”
听上去有些不妙。赞多没有说出来,他知道于洋同样能明白。
“有几次,我从幻觉中醒神时,发现自己正跨过了公路的栅栏,脚下是万丈深渊。有一次我是被溅到裤管上的海浪冻醒的,下面就是礁石乱海。但每次,我都会在一跃而下之前醒过来,甚至唯一一次,我因幻觉滚下山坡,才在山坡下发现了山民隐秘的小路,在此之前,我已经在那带森林转悠了三天,找不到出去的路。”
“你,你一次都,没有,想过摆脱它吗?”
确实,这感觉很奇怪,就像你是带着某种目的,或一种使命,降生在这个世上。尽管它是如此没有由来,你却像从思维根部被植入了这一念头,或许,终生要活在它的影响下,将在它的驱使下,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它或许会借由渗透意志,渗透肉体,乃至渗透身边的人和事物。到了最后,我的存在和心灵,或许会被它稀释,甚至于认为,那才是我失去的人生,而对眼前的世界弃之不顾……
于洋回想那片金光粼闪,绿意盎然的森林,那个模糊的笑脸和呼唤。
“如果我说不,可能像在骗人吧。以前也有过犹豫,困扰,但事到如今,我的心底,很难生出摆脱它的念头。有可能,我会变成需要它,作为一个支柱,道标一样的东西。”他比划,低笑了一下,“它让我得到的,看见的,有时感觉上比我失去的还多。”
他沉默,像个束手就擒的人,安静等着赞多的审判。
“于洋过着你想要的生活,很酷。”半晌后,赞多躺进被褥里,把被子拉高到头顶,声音沉闷。“也很傻。”
山风撞击帐篷,头顶微灯轻摆,光影在赞多的黑发上晃悠。他把被子拉下一点,露出赞多闪烁难明的眼睛。他把被角给赞多掖实了,就像结束了一个故事,拍拍他身上被子。“睡吧,明天我不会走的。睡饱了,我们去看,你说的那个湖。”
7.
“东西都带齐啦?”又一袋交到他手里。
“都齐啦。真装不下了,再送你们得和我一起走才吃得完了。”他怀揣人们沉甸甸的心意,干粮,罐头,面粉,糖,茶叶,他的车来时和赤条条比差不了多少,离去时几乎称得上满载。人们不知打哪看出或得知他要离开了,他话时常不多,但营地的人把他心肠看在眼里,不少起了个早给他送行。今日是难得晴日,气温回升,雪渐消薄,他们围成圈,站在天幕下,于洋一一注视他们或许此生不能再见的脸,相信他们也有同样体会。
那妇人听他这话,眼睛一亮,四下张望一圈,纳闷道:“Santa呢,你跟他闹别扭啦?那孩子怎么没来送你。还是你做了啥让人家不开心的事?也不该啊……”
于洋哭笑不得,打断她脑内剧场:“估计睡太沉,别叫他了,让他睡吧。他从半个月前就经常拍到快早上才回。”
于洋上了车,看见先前他放在车前的,那沓赞多交由给他,用颜料干花造就的明信片。“我想于洋的时候,就写一张,不知道寄哪里,所以放着。”他看着赞多细碎涓流的意念垒成的小岛,攥紧冰冷的方向盘。他深而缓地呼吸,重复多次,才止息手的颤抖。
这比想象艰难太多了。主观无限延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想不通,人如何能消化这种时刻。他头抵在方向盘上,按捺胸口和胃部剧烈抽痛,半晌后才能抬起头,对窗外忧心的妇人挤出一个笑,“这车,又打不着火了。”
那点引擎失灵没能挽留他,因而他错过这个命运给予的信号,他同人们招呼作别,汽车刚启动开出去一截,老天就像看他木头脑袋,而迫不及待应验这个征兆般,他听得车身传来两声急促拍响,人群不知为何低低呼喊,他还未转头去看,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就跟电影迟到的主人公一样,映在后视镜中,目光燃烧着足可烧融雪原的火光。
于洋急忙刹车熄火,几乎是惶然地出了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赞多仓促呼吸,他本以为自坦白的夜晚后,赞多半个月的行踪不定和趋于静默,已经给了自己答案。还没待他开口,赞多也不想给他这个机会,扑过来一个凶狂的拥抱。赞多的拥抱每次都用力得厉害,像要把他的灵魂都勒出来,叫他什么也不想,只得认命活在这臂弯间的温度里。
“我想跟你走。”他眼眶发红,但是声音非常坚定。
“你的团队呢?”
“工作已经,我的部分,完成了,你以为这段时间我晚回,是为什么?”
“你的车呢?”
“送朋友了。”赞多一脸“这是重点吗”的表情,“重点是,你在危险,你不知道。你告诉了我,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以为我还可以,什么都没做的,让你自己一个人走掉吗?”
“我、看得到……”他如鲠在喉,颤抖抚触赞多的眼角。
“没所谓!你看你想看的,我做我想做的,”赞多急切而笃定,“我想要,在你要掉下去的时候,至少能拉你一把。”耍赖地追加,“难道你又要让我留下吗?”
“不。”他脱口而出,“不。只是,”他深吸一口气,赞多便要掉下泪来,“开车坐车,都很累。”他缓慢牵住赞多双手,“你愿意吗?”
人们瞬间爆发出的兴高采烈,程度堪比世界杯进球。剩下没醒的人此刻也全醒了,哆嗦着奔出帐篷,睡意迷蒙地搜索热闹的源泉,一看他俩牵上手,立刻恍然大悟,加入欢呼起哄的浪潮。赞多风一般拉开车门,像炮弹蹦撞进了车,好似车座是他天经地义的着陆点。
他们开着车窗,人们围在车侧,欢欣雀跃不休,口哨与赞声连连响起,甚至还有人用土方法的纸袋模仿了礼炮响,惹来一片爆笑,有女孩往他们车上抛洒细碎干花,花瓣在空中平缓飘飞。那个老人也站在人堆里,他是疯狂厌恶出格举动的,恨恨了一声,可于洋如今才不在意他这些反应,他的心都被那些欢呼、与赞多副驾驶座上挨过来的热度所感染,好似这辆车就能这样缓缓沿着雪路,开到绵延至尽头的天际。
那个老人喊了一声,似是不甘寂寞,紧步往他们车窗里塞了一包当地的土产,按他之前的话,那就是“是人就要吃饭的”,可他又想掩饰这点好意,先是恨铁不成钢地念了赞多几句什么,又对于洋大声吼,叫他好好照顾赞多,不然他们都会有他好看。赞多撅起嘴,心想按于洋那副恍惚起来,油盐不进的样子,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于洋又听不太懂当地的语言,凑近悄悄问,赞多突然就被满心的暖涨撑住,大声说我照顾你呀,我想照顾你!
于洋恍惚感到,这些人们像他这一路所能见的,最后的人间声色。他们的美,似由身边这个人的美好而激发,他们的欢呼,也因他而赋予了意义。赞多在身旁,他也已不能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再次产生拥抱人潮的念想。
澎湃希望,隐晦不安,糅和了延伸开去,凝成路上云雾。
他们的车驶入无尽雪野,澄明世界,目及皆辽阔透亮,而不见路途。
消融
1.
这带地表一贯闷灼,呼吸都似口鼻被悟住,从于洋角度瞥去,热辣阳光下,赞多的麦色手臂架在车顶,肩膀汗涔裸露,那个方向被柱子挡住,有女性笑声传来,爽朗抑或暧昧。他跟着笑,露出尖俏下牙,身体细微晃动,肩胛骨在白背心下扩张。分不清他是一脉注入空气的清流,还是令城镇徒增焦渴。
他拎着两瓶冰镇汽水往回走,于洋收回视线,投在笔记本上。
“于洋你看。”赞多指着那柱子,上面是一张地下说唱的宣传海报,视觉张力十足,没有任何人物相,只有由名字变形组成的设计。“好帅,”他兴奋,“这个名字,是中国人?唔……”
“刘彰。”这个名字在他心头泛上一丝熟悉,就听赞多说“哦,电台里播过他的歌,好听。”他交叉双腿挨着于洋坐下,跟着记忆轻晃瞎哼。
我怎么印象里他的名字,是出现在海报之外的地方……是出版物封面,还是新闻台?于洋暗想,不过兴许是和赞多相似的人,身兼数职脚踏众多领域。“你想去看吗。”
“但是,别的路线计划,会赶不上。”赞多纠结一会,便被他手上吸引,“这次也错了好多?欸……”
“很棒了,进步真的大。”他拉出之前的日志对比,需要他纠错的地方逐日减少。说到底,以赞多用母语不时给旅游摄影杂志写作供稿的水准,大可不必开一个用中文写博文的专栏。但他如此坚持。而于洋所能给予支持的,也只有应他要求,给他改改瑕疵。他的博客很受欢迎。于洋看了眼热闹的评论区,对他这次博文做出“帅,很有性格”的评价,在赞多顾着得意时,把评论区那条“博主真的不是女高中生吗”迅速拉掉。
“其实你不用非得学,口语够用就行了。”因赞多日夜捧着那本中文教程,于洋的日记,后来也已开始用中日双语书写,权当外文练习。可随心所欲、一停可歇上个把月的日记,和博文的负荷,区别还是不小。
“不行,我想,系统地学中文。我想说更多,和你。”
他感到赞多的迁就,明白很多超出语言外的东西,须得在对方的文化背景与语境下领悟。赞多毫不犹豫踏进他的语境,因想和他更深地交流。
他想起最初那个起点般、最频繁出现的夏日幻觉。
在他与赞多的日常交往中,他会不自觉把赞多往幻觉的方向引导和塑造吗?这个假想,恐怖得他一整天胃里像沉了石头。
起初半年前,春暖复苏,刚踏上未知路程,一切就像春水漫涨,在河床上冲出大片摇曳灿烂花海。相比身心浸润于风光,兴奋不已的赞多,他一路看着赞多的背影,不时会生出念头,如果他不在这里,他该在何处,挑战着如何的新高峰,踏遍多少崭新领域,遇见多么志投意合的挚友?他的人生轨迹因在路上同自己相遇而被一笔改写,他本该肆无忌惮扑向长天,却甘愿有无形丝线牵在他手上。或许赞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每行走出一段,一旦于洋脱离他视线一阵,他必将回头来寻。
而当从前于洋他一人独自在路上,就连幻觉也生恐被孤寂触到,并非经常出现。当他遇见赞多,那幻觉就像伴随于洋的心绪卷土袭来,日益频繁。从前他借幻觉中出现的景象,寻找对应相似的城市或地点,可如今他意识到,很难从这种渐增的波动中,提取现实的对照。
有日他们在跨海大桥上,望着翻涌白浪,他不禁问出赞多那个问题:“你不在意,我看到吗?”关于另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欸……”赞多趴在栏杆上,看绵亘的紫红色晚霞,声音慵懒,“我想过了,我就是我,我不是谁。你要是忘了这个,我会帮你想起来的。”他弹着空气脑门。
于洋也笑,带着苦涩,“阻止我不是来得更快吗?”狂风刮得他眯起眼睛。
“阻止你,你只会更难受吧,放弃是最糟的。”赞多托腮看他,“而且我喜欢于洋”,做了个汽车前冲的手势和音效,“——的样子耶。”
他的笑在漫天瑰红晚霞里,染上一丝魔魅,坦然且放松,“现在和于洋一起在路上的,是我。你需要的时候,我帮你,你不用担心。”
这就是他的担心。赞多毫不在意己身。并且他似乎以为,那是于洋大脑产生的某种视觉影响,毕竟他自己也很长时间如此认为。于洋解释不清个中偏差,甚至自己也无从明白幻觉同赞多的关连。可就跟每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定位,来龙去脉一样,他对那个幻觉也有同样,根深蒂固,反刍多年而趋于具现的认知。
这时赞多在他身旁噼里啪啦打字,声响穿不透燥热闷滞空气。瓶中冰块消融,一处镂空,周围陷下去。于洋看着远处嶙峋山脉,手中笔记,仅两三句:
「第1657日。一座伴死神入睡的城市。休眠火山,只是还未迎来它的爆发。」
2.
地热蒸汽从任一缝隙中升腾,他们穿行在焦黑壤质,茫茫白烟里。大地焦灼躁动,似在脚底酝酿、预备迸出铺天盖地的火灰。赞多体质比他强健太多,一路就像身心为各种地形和气候做好了准备,浑然天生地融入,不见一丝退却。他在前面攀爬着探路,不时回头示意于洋落脚点。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先蹦上山壁顶,回过身来,先看了一小会于洋在天地间独自攀登的样子,待于洋近了些,他向他伸出手。
“于洋!”
于洋抬头,望着他的方向,停滞了许久。他们悬在山脉上,隔着咫尺相近的一线。直到赞多再次放低声音,犹如生怕惊扰什么:“于洋?”
他方才回过神,忙伸出手掌,赞多笑着,握住他手,一把将他拉上去。
火山口似疮痍地面的一个创口,向他们喷涌摄人的热度,他们在弥漫硫磺味的白烟中,渺小地游荡,后一致投票通过离去。远离那片火山区域,行到绿野沃壤时,他们仍能望到那高耸山脊,突兀凝望自己。
“在它们面前,人类可能看上去都差不多吧。”
赞多脱着透湿衬衫,像把湿粘的膜揭离皮肤。摇曳火光在水润的肌理上晕开,他彻底脱下,水滴飞溅,发出剥离的爆响,火光也一瞬暴涨了些。他顺着话音看过去,于洋手上不停,把火堆生得更亮,更温暖的明火烘染他,也覆盖了于洋发下的神色。无论于洋内里如何,面上总有条不紊,生了火,再拧了衣服搭在防水布上烘,看上去平定似老僧入定。好像把他放进榨汁机里压了,他也只能吐出甜味,拧不出一点苦。
似要驱散一路临界值的焦灼炙渴,荒野的雨下得好没由来。他们寻了临近一处天然凹陷的岩洞,靠着石壁歇息。先前的硫磺气味他闻了不太舒服,混着烦郁在胸口闷塞,赞多像看穿他心里的迷雾,等于洋转向他,他露出“你再不开口我快要憋不住问了”的眼神,回看于洋。
他人通常尚未意识到自己的需要的时候,赞多已经比他们更先明白。可于洋不想做“他人”,他突然想念赞多对他撒娇耍赖的样子,更好的是蛮不讲理的索求,总之好过赞多看在眼底,掌握着最舒适、最温存的善解人意。
他招招手,待赞多凑近,牵住赞多的手,拇指轻轻抚过赞多手背。
这只手,在山岩上,毫不犹豫向自己伸来。
那时他抬头一瞬,幻象画面掠过。但消散后,他的的确确,看见赞多眼里的担忧。那是生怕他主动放手而掉下去、真实的忧虑。
“你有没有觉得,旅途中遇到再有趣的人,也总会有和他相似的人出现?”
岩洞外雨幕缥缈,这头安静的、枕在他腿上的豹子,向人类展现不可想象的野性与宽容,似用纤长的身体圈围住他,叫他不至往那密林迷失去。
“人和人之间,原本可能便没有那么大的不同,毕竟对自然来说,都一样渺小。执着到最后,可能只是,自己不甘放下而已。”
赞多半侧过身,仰起脸,轻轻抚过于洋的脸颊,碰触他仿佛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的哀悲。他读不懂,但没有怜悯一团混沌的于洋,只将手掌长久地贴着他。他的注视和温度,已明白无误地传来:你相信你所说的吗?
于洋垂下头,黑发散在赞多脸上,一双眼中幽邃隐忍的火,俯近他。
赞多的陪伴,更像出于对他的依赖,掺杂了责任,将赞多的心拧成了系在他身上的一股。这种全情的温柔和看顾,在他心中生出悲凉和强烈的难过,因赞多自甘于把来自自己的绳子往身上捆。他该自由,肆无忌惮,而非为他提心吊胆。倘若他不能为赞多带去安全感,不能让他眼中焕发安心与愉快,那他,还有留在赞多身边的意义吗?
他这种脑内无时无刻进行强行拆离的分裂,只会搞得他们都身心疲惫。他为何从心底,从根基,如此恐惧于幻象和赞多,一定会逐渐有一方被另一方吞并。当他一日紧抓这个念头不放,他便一日不能令赞多真正彻底信赖,信赖互相深扎在识海中的、无可磨灭或取代。
“路上,遇见的人,可能有像的地方。但大家心里都知道,不一样。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是,特别。没有谁能代替。”赞多的眼睛在昏暗中熠熠,像黑暗里跳荡光明的火。
雨声回荡在他们之间。于洋伸手,拨开赞多的额发。“你眯一下吧,雨停了我叫你。”赞多听见他声音,酝酿了与往常截然不同情绪的沉哑,但仍渗出一丝熟悉的,较往日更为浓稠的安抚。便全然放松了躯体。
于洋靠在山壁上,暗自笑了,目视前方仿佛幽深无尽的漆黑岩石,细细毛雨,像八月的霰雪,纷撒在天地,落入岩壁外凌空深渊。他的意志,在推涌自己的汲汲浪潮中,如此力微。
无从抑制喷薄的情涌,无法抵御包裹渗透他的爱意,视线也无法穿透哪怕一丝跟他开玩笑的命运。但赞多触及他绷紧至断裂边缘的意志,将它筑成山川磐石。
他阻止我迷失,也不肯我放弃。他抚着赞多的头发,向山岩外无垠的深渊望去,心中从未如此平静,混合着绝望,几近决意的果断。他想起赞多日志里那句,“拥有遇到巨大幸福与巨大不幸的觉悟”。
不管你是谁。你们必须是不同的。他已经明白这就是与赞多同行的代价。
3.
从火山下来后,他莫名想念远离人烟。那座山依旧有访客踏足访至,因此他能感到仍不能满足。
他看着坐在咖啡馆的桌前,笑着同服务生说话的赞多。他们比之几年前在那个夏日,固然更亲近,也令他更为混乱。倘若他治好了这个幻症呢,再假使万一,他真的在人海中找到了那个人,而那人也并非赞多呢。到那时候,赞多也会像对每一个人露出柔软笑脸那般,抽身飞离吗。
渗过临街玻璃窗的天光,如白雾笼罩赞多微垂的,凝神在书上的脸庞。假使光晕是鸟类,他的眼睫是它初生的绒羽,令于洋想起教堂大型管风琴上铜金的色泽。他看上去有了雕像无机质的俊美。而当他意识到于洋的视线,星眸弯作月弧,他便超越了人类所能抵达的,生与寂的美的边界。当于洋面对这陷于光中的缪斯,和空白稿纸,却愣是挤不出一星半点那段想为他撰写的旋律时,挫败感如泥沼拖拽,把他摁进自我质疑和困惑。
当他前不久,意识到他对赞多,已不仅有为他付出的渴望,也生出抓住的欲念时,眼前的幸福,便像一个随时都可失去的幻觉。跟他在一起,每分每秒都是欢愉,也都是折磨。他不可能对赞多这样说,不能对一颗毫无遮拦向着自己的心,倾倒复杂百感。
每天都像生活在海里盘旋过山车上,在被海水淹没窒息与吸入鲜活空气之间往返,而水平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人一旦每日像拨片,在美满与低谷的两极来回拨,没过多久都会像他一样,被精神折磨得苍白瘦削。他现在看上去,倒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个刻板概念中的音乐创作者。
“于洋最近总是发呆,状态也不好。是上次旅行太累吗?”
他已经意识到他和赞多,越发在意、顾虑彼此,就会被命运的捉手推得离对方越远。灵感同幻觉也如此。越陷入繁杂人潮,刻意去寻,越不见踪迹。
是否只有当抽离视线,才会在寂静的月色下降临?
“我只是,偶尔在想,要不要试试远离人群生活。”
他从黑发后抬起眼,含蓄而恳求地看赞多,像从深潭中散发劝诱,“我们带够必需品,规划好补给的路线。看最远能走多远。只有你,和我。”
人声从他们身边、从玻璃窗外熙攘而过,他平静地对赞多这么说,就像只是问他这句旋律写得如何。
“欸,听起来有点可怕,但是也可能,会很放松?”赞多双手捧着咖啡杯,“我得想一下哦。”他这么说完便去看于洋的表情,却笑出声,“我怎么感觉,第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见于洋呢?”笑得甜蜜。
那时的于洋,尚且能模糊产生一个意识——他在引诱赞多踏入他的孤独,也在背弃喧闹的现实,沦陷入名为赞多的囚境。可那时的他,选择了坚信自己意志。对此,也已然是甘之如饴。
4.
他像大团冬眠的毛兽,手脚艰难蜷缩在这辆越野车放平了的座椅,只听得底下漏出沉缓的呼吸。于洋放低声音,轻推他,比起叫醒他,倒像更深地把他往黑甜乡哄去。奈何于洋锲而不舍。他被于洋叨扰得手脚乱蹭,鼻音湿重,醒得很不情愿,待勉力看到于洋,便伸出手臂一揽于洋脖子,挂在他脖上,没几秒又酝酿睡着。
于洋呆在原地,沉默闭上眼,感受他洇过来的体温,维持这种要犯颈椎病的姿势过了好久,才道:“起床啦多多。”
“你最近睡不好吗?起得好早。”赞多看来是对中文充满信心,边刷牙边叽里咕噜问他。他没有告诉赞多,他已长时间缺觉。最近于洋总是有种迫切的念头,迫使他在睡不着的凌晨起身,看上很长时间赞多的睡颜。他从未有如此强烈的珍惜的念想,对于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日复一日,他的体重不升反降,精神状态却是没有一日退减,甚至于有些异样的高亢。这种笃信自己可以分裂开幻觉与现实的凝神,让他视野如此清晰锐亮,世间仿佛成了眼睑下尽可收揽之事。
“这里,我们到过。”
于洋启动汽车,赞多咬着笔帽,在地图画一个笑脸的标志。
他们沿着规划的蜿蜒路线,向北深入,标出途径的城镇。它们相隔越发遥远,路上景色日益荒深,于洋有天摇晃着走出帐篷,才发觉极目不存建筑,他们像背弃了人类文明的,荒野上的两个遗者,沿途只有被风蚀的轮辙。
“于洋,你很擅长记这个。”赞多惊讶。
“我自己都不知道,吓了我一跳。”空间记忆,路线规划,生存指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这些上面极有天赋,仿佛在接触前便无师自通。
“好厉害,没有你指路,我是走不出的。”
实际上,恰好相反。于洋想。
他们由赞多调查地况和气候,决定目的地。虽然经常得出天气预报就是一团烂泥的结论。由于洋规划路线,计算补给,两人一道整理物资,关注、清扫车子,实际上两个清洁癖的人搭档起来非常舒心。于洋偶尔会不辨时间。人为的设计到了后来,除了支撑他们行路外,意义无多。
他在荒野中过极简主义的人生,认清着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那些人和事。他能感知到,在这样的视野下,他反而看得到的东西更多,并且赞多的一切,在他眼里几乎显得透明,纯粹得令他惊叹。
赞多走在途径瀑布的天然桥下,皮肤在透湿的薄T下泛着日光的红,水花溅在他肩颈散发光晕,他的脚下堪堪要踏上一片滑腻青苔,于洋便及时出声提醒,通常会换来一声惊喜。
当一个人占据了全部视野,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至一览无余,甚至他闭上眼睛,都能描摹赞多靠近的模样。而他越看着赞多,便越意识到,这个灵魂出奇的美好。以至于他竟长久存在自己视线中,已显得是奇迹。
他原本已经许久可以做到区分开现实和幻觉,如今却到了一个任何时期都不曾到过的感官状态——他强烈苛求、命令自己区分的意识,精神处在一个外表看不出丝毫倪端的,高速运转膨胀的常态。周遭万物经此,争先恐后进入他视域。随着他睡眠的糟糕,幻觉像乘风而入,他开始在现实中体会到近似梦境的画面。现实和幻觉,从显而易见,到逐渐皆无限靠近,几乎是占据了他全身感官,在他体内轻柔而不容抗拒地、攥握着心脏。而那些幻觉,已不再是人所能呈现的范畴。
他走过瀑布前,雪白瀑布飞溅,在瀑布水帘后,有隐隐身影,和他仅一水幕之隔。他安静走过。
湖岸芷草蔓生,树丛绿枝盘绕着飘拂。他们在澄碧的溪湖中,顺舟滑行,溪流中心底部清明透彻,一目了然,而渐入湖畔,树荫缠绕,睡莲丛簇,底下水流碧绿舒缓,赞多卧在船上,趴着船舷,枕着手臂看底下花莲与庞大圆叶,碧光隐隐在他脸上流溢,犹似童话中的主人公,或神话中的神祇。
于洋望向湖面,看到那个幻觉,正在水面下,如人鱼在水中仰面,随水波轻缓漂流,他凝神看去,那幻觉便像感知他的呼唤,温柔睁开双眼,在睡莲湖畔中弯着眼眸注视他。
‘于洋。’
他已经到哪里都能听到幻觉的呼唤。这是从前的他不曾想象,也不曾面对的。他攥紧浆,浑身僵硬,不忍破坏那幅水面。
夜晚他也不时被这个声音惊醒,每次醒来,第一时间去看赞多,赞多的睡眠太深,从来只留给惊魂未定的于洋一个乱蓬蓬的后脑勺,和被毯下轻柔起伏的轮廓。他独自在周遭无尽的黑暗荒深和呼唤中,满头大汗地,浸没在前一秒的幻象里。
他们到过很多不同的山脉,在他混乱的记忆中,有一幕,他同赞多跋涉在星斗下的山脉,像在龙脊攀登,穿行在远古生物的背上。满天星辰,像天际幕布细小的无数光孔,从遥远宙域穿来,洒落在赞多衣服上。于洋担心赞多轻微的恐高,事实是轻微程度完全能在美景前抛却,他回过头去,偶尔会看见已经摆脱了紧张的赞多,作出一副在细窄山路上摊开双手行走,游刃有余的嚣张模样,换来于洋不满的眼神,正中赞多下怀,只有于洋偶尔作出坏心的加入,他便会立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抢救他四肢不协调的失误。
他们攀上一处峰顶,讶异大片夜幕下的白净峰原,叫他们想起多年前见过的雪野。每有难以自抑的感情呼之欲出,无论赞多擅长多少领域,他总只想要跳舞。
赞多在星空下,在山脉上,在银河里,为他悠游跳舞。
宙域因他而燃烧起来,天幕银河粼闪,幻象如潮浪流淌,旋转,盘绕在他身边。他长久地活在这样的世界,隐瞒着自己能在任何岩石、冰面瞥见影像的现状,看着这个唯一将自己系于世间,也将自己带离凡俗的神。
当时间对他丧失了大部分意义,季节常在他没有发觉时便已轮转,他们躺在秋日的草坡上,望向不远处的湖色,浸润着徐风与落叶,有叶子落在赞多鼻尖,他凑过去轻捻开,赞多被吓了一跳,见他笑得停不下来,赞多将黄叶扑得飞腾。他的瞳仁洋溢秋天的金棕光泽,粼粼瞩目自己,而于洋在他近在咫尺的瞳孔里,看见了像调色盘翻倒般,光怪陆离的幻象。
当他笃信着人的独一无二,由心相信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自己不可被动摇——越是在意,那些幻觉反而越从路边安静植物,从被抑制在日常的边缘,蜕变成一举侵蚀了他的思维和视野的参天森林。
年月已超出他的把控,经年来,他的神智,已被撕扯得摇摇欲坠,事物也已换了一种扑向他的形态,不断湮灭、重塑他多年来赖以为生的认知。幻觉已渗透进了世界的任一超乎意想的角落或镜面。他可能是彻底疯了。但彻底疯了,他也依旧保持着表面高度的平静,甚至他大概没有一个时刻看上去如此意识清晰,汲取、辐射着鲜亮的感知,丝毫看不出他在崩盘的边缘岌岌可危,因为他没有一刻松懈。
赞多能感受到他的精神高亢,他以为那是丰沛,比他开心多了,他将风平浪静的温柔伪装得很好,没泄露一丝疯迹。他看着赞多,如今他比从前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而贪心地看着赞多的存在——他泛着粉红的颧骨,脸上散落的细小的痣,金灿灿的眼睫和绒毛,干净的下巴上剃须后的淡迹,每一寸恰到好处的莹润的肉色和肌理。他又好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简单地看清赞多——他浸淫、收缩了世间融化的万象之美,他的细节方寸清晰可见,又似月辉朦胧,成了世间明确的指向,又变得意味动荡复杂。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于洋却能清晰感觉到,他扩散进了世间周遭的一切,一草一木一花一沙,皆因他一眼的垂顾,而疯长着蓬勃。
直到他的视野,已被周遭的形态异化。他身陷其中,垂死挣扎。他已错觉踏在簌簌落叶上,如踏在柔软的皮肤,雨从天而降时,密密麻麻,织成一张血管的网,硬石路径筑成骨骼,白苍苍蜿蜒,全部指向赞多的背影。
他一步一步,叩行在赞多的的骨骼上,而那人被他冒失的举动惊扰,频频转过身来,最终凑近了,触碰他的脸。
于洋,你在发烧。他慌急道。
他想开口,但却被他的碰触震慑在原地。
下一刻,昏暗袭来。
5.
起先,只在云际翻滚,在环状封闭空间里荡着回响。逐渐壮大,到电光轰下,将于洋从昏沉中惊醒。
他以为自己是洞穴里的一颗石头,因他浑身又重又硬,像被同胞压了多年般酸痛,后来模糊自觉,石头不会同时又热又冷,那早晚开裂,他的思维才逐渐清醒,被赞多背到这里安置的记忆也开始回溯。
他艰难挪动,往干燥的洞壁上蹭,半坐起身。洞穴外白金色光线,锐利刺亮,是暴雨将至前加倍反噬的焦灼。雷电声充斥他耳朵,停歇时,伴随极度的寂静感降临,在耀眼得诡异的白光下,显出可怖。没有赞多在时,这种寂静再也难以忍受。他只想动身去找他,在这种荒野地带,而赞多是个路痴。慌乱一瞬压倒他肉体的抗议,他踉跄着走了几步。
他本的确是可以走出去的,直到赞多出现在洞口,背对着光线,出声道:
“于洋?”
遥远平原上雪白乍亮,电光贯轰,划破天幕。
他颤抖着,无力跌跪在地。他看着赞多,那种每番见到赞多,都会从他灵魂深处奔涌出的明媚喜悦,和他万般滞黏的、浓雾的忧郁自疑,在那明媚前无从消化的负疚羞惭感,以及长期割裂严重的神智,他像任何一个人类在一轮包围炙烤自己的日轮面前,切身直面那溶解凡胎肉躯般的凝望,不可言说之黑洞,深邃噬来,他错觉自己整个人被扭拧变形,几乎不能抬头再看赞多的脸。
赞多真慌了,他冲过去抱住于洋,急得眼泪不受控涌出。
“放过我吧,好痛,求你啦……”于洋胡言乱语,看去是真病得糊涂了,眼泪淌过他嘴角,他弯垂眼睛,苍白的脸疲惫不堪。他憔悴、柔声地恳求着,当他的爱、悦喜、眷恋,他的犹疑、背叛与负罪,同时且没有由来地,由赞多担负起了他所有情炽念重的指向,他模糊只剩下一个念头,期望赞多远离此刻的百种痛苦。
赞多将他扶抱到干燥的石壁一角,将他从开来的车上取来的药剂,哄劝他服下,而他此刻就是赞多给他毒药,他也会毫无抵御之力喝下。赞多用热水擦拭他汗湿的脸庞,脖颈,安抚地亲吻他的额头和太阳穴。赞多的虔诚、温软和无辜,与幻觉重叠,一瞬间巨大的美好与痛苦交融在一起,化成一柄扎穿他心脏的枪,翻搅出于洋对自己深切的恶心。他不愿赞多看到自己的难堪,挣扎着背过去,扶住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呕不出,唯满腹苦水撕心裂肺。
而赞多只能竭力缓解他病理上的热焰,捱受着他在无名业火中的精神同等的难受。他一遍遍叫于洋的名字,按揉他头颈,攥握他的手心。直到于洋终于恍惚地,抬起头。
暴雨倾盆直倒。山间的雨阴冷瓢泼,潮湿的风吹荡得树木颠浮乱晃,沾染林荫泥草的气味,灌入这方像天然形成的内凹石壁。
“……赞多。”于洋昏昏噩噩,像认不出他,却又对他刻骨铭心,即使病中,也能从满目混乱中第一眼认准他。他手掌覆上赞多的脸,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眼神温软得一塌糊涂,眼球微颤,衔接着赞多的视线。
“我……我爱你。”于洋哽咽,半昏半醒地虚弱。
赞多不曾料想,在此刻听到他如此坦白,他想让于洋冷静下来,可于洋像再不说就永无机会,正在虚空中抓取仅剩的一缕本能。他破天荒涌出了,于洋只能对他如此诉求,而非对某个意象的凝集的一股冲动,驱使赞多顺着于洋一道发痴,劝诱地问下去。
“我知道这个。还有呢?”赞多抚触他的脸,正如捧易碎珍爱之物。
“我无时不刻在想你。”他难堪地抬眸,眨也不眨。
“我想听更多……更多我不知道的。”赞多啄吻他汗涔涔的额头、太阳穴,如布施温热的雨泽,孩童般追问。
“我,我有过,想着你,自慰……”他神色崩溃,像被魇住了,哽噎着往阴暗处缩,高大瘦削的身体艰难蜷起,打着冷颤前后摇晃。
他在无数个夜晚,从幻觉中惊醒,伴随那轻盈的嬉笑声,耳鬓厮磨的轻咬,手掌抚上肋骨的暖热,贴住颈部动脉的吻。还有那柔软摇摆的腰肢,搂住自己脖颈的痴缠,鲜润湿红的舌尖吸卷,磕疼下唇的贝齿。赞多正在身侧放平的副驾驶座上酣睡。幻觉里的欢笑蜜语,逐渐被下半夜的寒凉驱散。他不能把他的举动,归置于糟糕的精神状态与道德约束的降低,他在幻觉的甜蜜影响下勃起,只有一次,却想象着身边赞多的温热,犹疑羞耻着,仍解开了腰带,手上像被无形操控,践踏他的自控与理性,在幻觉的余温与赞多的呼吸声里,抚慰自己。他咬紧牙齿,眼泪静默流下,为他对赞多的欲情,为这欲念的不当与不齿。当他释放,强烈的自我厌弃随气血上涌至脑浆,将他吞噬。
“对不起,赞多,对不起。我没做到。”他泣不成声。幻觉和赞多,重叠成一个温柔注视他,也被他注视的虚影,他被彻底笼罩在那神魂颠倒的曼妙和诡丽中,受着自己的残形陋影折磨,惶惶然不知身属何方。
“为什么要对不起?”赞多托起他的下巴,“你在那种时候,也想着我做吗。”
他像一条洞穴中的巨蟒,滑入于洋高热的怀抱与空隙,跪坐在于洋身前:“你那时,有想着我的哪里。这里,还是这里?”他抓住于洋的手抚上身体。
“别说了……”于洋高大的身躯蜷缩,像被他这句话打碎了,湿漉的眼睛向赞多求饶。
“为什么不呢,我好喜欢……你想要我。”他吻着于洋的鼻梁,“我的膝盖,腰,胸,脖子,嘴唇。你用你的语言,为它们命名。你带给我的部分,是你的结果,”渗进我的血肉,我的心脏,我为你燃烧的血液。“它们就在这里,这还不够真实吗?”
“于洋想要的话,”赞多拉住他的手贴在胸口,那里炽烈怦动,“为什么不来拿呢?”
他猛烈地抱住赞多,像回到了初见的钢琴旁,只不过他用力拥抱赞至剧颤,赞多只得维持艰难的后仰。
他倾身抱箍住他赤诚而滚烫的火焰,手掌托住赞多的后脑勺,将赞多带倒在地上,他哽咽着吻住赞多,顶开他唇齿,侵占他全情敞开的口腔,汹涌亲吻他,舌头舔过赞多的上颚,同他的软舌湿濡高热地交缠,像要剥夺两人的呼吸和这方狭窄的氧气。
赞多从未见过于洋这种强硬和失态,一时发愣,随即回舔于洋的唇舌,他丰润的唇被涎液浸润而湿红,毫无抗拒地打开他的口腔,像个挟裹地狱火的魔鬼,也是带来宁息的天使,他被于洋的舌堵住呼吸时,温顺十足,在于洋变换角度,他以为于洋要撤开,反而凶急追逐上去,更急切吮吻于洋。惊雷声阵阵劈穿雨幕,他们在雨幕泼散的水汽中,饱尝彼此存在着的温度。
他们离开时涎液牵带出,赞多啄吻他的唇,像湿润的风啄过他的眼泪,于洋手掌包揽住他的头颈,呼吸沉重湿热,他们都像要在一个吻中窒息而亡,仿佛倘若停下亲吻赞多,顷刻便要在更绝望的窒息中冻毙。
于洋无声而嘶哑地嚎哭,喘泣间喉咙整截发抖。这个信奉情绪内化的人,抱住他全部的幸福和痛苦,要淌干多年积聚的泪水,哀声絮叨。
拜托了……不要再离去了。
6.
当于洋再次醒来,依稀辨别发白天色,已是隔日早晨。他像从意识陨灭的边缘摸爬滚打,堪堪回来,还没重新学会人身怎么使用,陷在这具沉荷酸痛的肉壳里发蒙。
“于洋。”他循声望去,见赞多走近,赞多眼底青黑,步伐晃荡,明显照顾他一夜,“不再睡会吗?”
他看着赞多走近,他行走过的路,像一段连接他回到现实的桥梁。赞多摸上他额头,见他不再烧了,手还未放下,就被于洋圈握住。
“我好像有一阵,看到你在夜幕里,要走去某个地方,天黑地暗的,我想追上去,什么阿猫阿狗都出来了,咬住我的裤管,就地往我脚一躺,这么一愣,就差点追丢你,急得我赶紧扑腾,好容易是抓到了你的手吧……”
“欸,你开始做梦了?”赞多一脸惊喜。
“我猜是吧。”他还在琢磨,但见赞多比他兴奋多了,便不自觉顺着他说下去。
“别怕呀,噩梦都会飞走的,”赞多扑住他,抱住他狂薅一通,摇得他左癫右摆,他笑笑,反手也摸了摸赞多的脑袋。不得不说这见效,他飞掉的七魂六魄,接触了这人间的体温,顿时三两归位。
“你梦到了我,虽然不是好的梦。我是你的第一个梦吗?”
梦,幻觉,以及现实,它们的界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确定的,没有赞多在,无论哪处,都不像值得留恋。
他身体未康复的日子,赞多二话不说包揽了各种杂事,包括驾驶。他在副驾驶座上,微阖眼,见山原公路的风将赞多头发吹得乱倒。赞多不笑的时候,便有股落拓潇洒的野性,莫名吻合电台传来的旋律。
追逐多肆意,西北东南不须顾忌,纵我破开迷障也拥抱友谊。于洋恍惚听着,隐约想起应是某位rapper的作品,他们依稀还看过那场演出的海报。
过往共歌词,在脑海中,恍如隔世,已离他们太过遥远。
那阵子的神智紊乱,好似上辈子的事,如今幻觉还在那,但已像跟感知隔了层厚膜。那场病的尾声折腾了他个把月,期间他日记可记载的愈发减少,待到他久病痊愈,看一眼厚厚的日记,最尾仅零星一句,恍觉出,幻觉像倦了他的徘徊,背过身去。
他们在夏末时,开到了一片圣境般的溪泉密林,蓬然林叶于翠绿明黄之间过渡,群鸟啁啾,他们熄了车,一路顺着透过树丛的圣洁日辉,直走到深蓝夜色乘着烟雾披拢森林,他们拨开含蓄遮掩的枝叶,潺潺流水声渐趋连绵一片,悦耳却显笃静,瀑流坠入清潭,清潭涌出浅溪,明晃动荡的水色映得满林波痕,如幻境秘地在月色下显现。
赞多轻呼一声,像生怕惊扰沉眠的生命。他赤足走进溪中,站在清溪的卵石上,夏夜粼光月色朦胧映照赞多,清凉水雾浸润皮肤,恍如梦境,也似他如影随形,爱深意炽的劫簸。
“消失”,已然成了于洋接近他想接近的景象后的必然,他放轻呼吸,不敢轻举妄动。他认出赞多身上这件白色纱质外衣,是很多年前那个海边夏日夜晚,他为赞多披上。
赞多像山涧轻盈的鹿,亭亭立于水,被碎玉飞溅的溪泉浸湿,他的肢体像溪潭俊挺的莹白植株,他双手缓缓褪下那层薄衫,如褪去委婉的遮掩,像从白色茧中破出的蝴蝶,承载于洋不敢瞩目的念想。
赞多却向他涉水而来,恍如密境孕育中的生灵,打碎一溪静寂。他双手执住于洋左右手,将他拉入他的溪流,引入由他造就的仙境。他仰起头,亲吻于洋的眼,鼻,唇。他揽住于洋脖子,缓缓后仰,像笃定于洋必会把握住自己,也的确如此,他勉力抱着赞多,倾身俯下,直到他们跌浸在粼粼浅溪中。
“看着我,”盈盈水影覆游在赞多肩颈,他抚触于洋的脸,“我想要,你确认我。”他脸颊浮上薄红,神色却平静认真。“于洋害怕我离开,那就留下你的痕迹。痛的,受伤的,只要你想。”
我想……我想疼痛,伤病远离你。我想这份不公允、不应生发的渴望,连同所有阴暗,从你身上褪去。
赞多眼瞳中倒映灰绿树影,如碧泉饱满欲滴,执拗不甘地燃烧,衬得脸颊发白,于洋缓缓将他抱起,让赞多贴靠住他胸膛,换成自身没入溪水。赞多撑在于洋身侧,俯在他身上,身体凹下比山更悠远的曲线,水雾驱散夜暑,穿林风摇落碧叶,飘眠在水面。
他逃避着这一刻,他们却等待了太久。当赞多骑坐在他下腹,迫不及待吞吃进于洋的饱热时,他们双双发出喟叹,他肌肉如新蜜在指腹下轻颤,蕴藉了山涧溪露的鲜美与水润,汗珠同水液湿淋他纤长而饱满的肉躯,他忘情而忘境,青涩而纵情地扭蹭,在于洋埋身在他深处,抵住他极乐的柔软甜蜜,将两人抱拥作一堆无法熄灭的燃火时,从喉咙哽咽地,愉悦而绵长地软哼。他双腿往这个赐予他喜乐欢愉的人腰身上挨蹭交叠,收割着他的理性与感官,要将于洋自矜自禁的欲念,用他缠绵多情的皮肉来唤醒。
他轻咬自己露出的软舌,神情懵懂而显痴,在瘦削的腰肢、下腹,被微微探起突痕时,发出饱足而美满的柔哼。
“你为什么,不早点这么做?”他像尝了甜,爱极个中滋味,语带娇蛮往他脖颈上咬,当然不舍用力,只似动物厮磨舔舐,直到被人类捕获了作怪的工具,将他的唇齿都融化在水腻的吻中。“你干嘛总那么温柔?”他语带讨伐,是得了便宜卖乖的典型,却又偏偏渗进一点不忿的真,是巴望他烙在他体内的热涨更进犯、更侵占,将含蓄外壳都撕毁,共沐原生坦荡的爱欲。
他看着自己埋在他明媚的肉体里,无从辩驳。他溃败的羞惭,在赞多的坦荡面前,都无地容身。
“我想给你,安心。”但我恐怕给你的只是除了它的感情。
“我想要于洋,不想要安心。”他急道。他揽住于洋的脖颈,急切得不得章法地吻。于洋抚捋他汗湿而披散的发,他的吻珍而重之,让主动得破罐破摔的赞多都开始莫名害燥,脸上晕开熟透的赧红。
他抵抗着这世间、对他而言最深邃的美好,以致一败涂地,逐渐连为何开始的理由也散形。他抱着这个将自己从困顿雪境中捞出来,也将自己从白茫虚影拉入实地的人。他再也没法走完他的路,但他已然顿悟,他漫漫长路的终点,除赞多以外,已再无他想。
“抱我。”赞多伸长手臂,眼睛明亮而固执。于洋在水中,缓缓抱搂住他的悲喜,他的答案。
金光璘闪,绿意盎然的森林,闪烁模糊的笑脸。它们在眼前啪地扭颤,如最初降临时的火星熄灭。
7.
“帮我写吗?”
赞多拾起那本平放在背包上而滑落的日记,闻言猛抬头看他,于洋只一下一下,背对着他削土豆皮。“你的中文书写那么好了,用日语写也没问题。”
“我的字不好,你的日记,我不能写。不管于洋是不是开玩笑,不要再那么说了。”
“没事的,赞多。”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直盯着那口锅的滚滚白烟,“第2596天,他站在日落的悬崖边上,说着什么,没有看向我。”
“我不写。”赞多赌气似的把那本日记按到他怀里,神色严肃且不满。
“你一直看着他对吧?他的笑,他的哭,直到现在也……这是你的日记,你的世界,完成它。我会陪你写到最后。”
于洋静静地看着那本日记,拿起它,轻轻拭去封面上薄灰,将它揣收进贴着心脏的里侧衣袋。“好。”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会再那么说了。”
这个不愉快的谈话,很快被赞多抛之脑后,于洋自叹弗如。他们在这片深黑色的莽原跋涉多天,天色苍冷,地上罩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四下皆是寂寥,远离人烟的荒芜,半天才见一匹悠哉掠过的鹰。他们漫行许久,见一荒废无人木屋,兴许是多年前隐居此处之人所建,门框上木牌歪斜欲坠,门旁却有一厚木靠背长椅,孤零零多年,才等来他们。
他和赞多坐在屋檐下,远望那片荒廖,极目之地冒着淡烟,瞬息又被风缭散。一派灰白似雪丘绵亘至天际,仔细看去,只是成片荒凉盐碱,铺陈在萧索天幕笼罩下的旷阔黑原。
他们安静欣赏着这方荒景,寸草不生,却叫人清凉清醒,像从土壤底质便发酵着不逊色苦烟叶的麻涩。
“我现在觉得,停下来,也很好。”于洋平静开口。
“是啊……想象一下。”
他们坐的是沙发,前面是投影仪投屏的无人声风景纪录片,伸手一拿就是可乐薯片,伸腿一架就是毛垫软凳。一身睡衣轻松,干净整洁。荧幕熄灭,他们拉开窗帘,满室绿意灿然。
“我要熊猫的图案,”赞多表示,“你可以穿小狗的那件。”
“都行。我们可以把睡衣都在客厅架出来,看哪件喜欢,重新再买一遍。哪件不喜欢的,就劝它加把劲,变一变。”
赞多吃吃笑:“你好久以前说,不会做梦的时候,我觉得好可惜。可是我喜欢做梦,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他的手做了一个波浪起伏的动作,在虚空游出一道景色,“梦见我们像梦里那样子,弹琴,跳舞,很多很多年,有时却光是我跳着舞,你看着。虽然一点点寂寞,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我真希望,于洋要找的那个人是我。”他看向前方,轻声道。
“我也希望。”一句话,于洋说得很缓慢,很深长,费尽力气。
“但是,和你走这么多路的人,会是我。”他靠在于洋肩上,“现在,也感觉到,非常幸福。”
赞多枕着他的肩膀。于洋突然感到,心底深处隐约的害怕也已烟消云散。或许是厌倦了那攀附脊椎的惧意,他看着赞多颤动的眼睑,在他肩膀挨出柔软肉痕的脸颊。于洋放松肩背,往后靠坐。不管那幻觉是什么,一直在追着自己,他希望它到来的那日,能共赞多一起去面对。他现在已经能平静审望他的路,赞多就是让自己不至于在这段旅行走的旅程上,失手开车翻下山崖的阀门。他也已难以想象,赞多同那个幻觉一同存在的生活的场景。只是因为有赞多在身边,他才不至于对幽邃的未知,如此焦灼、渴虑而脱力。
只要是共他一起的话,前路无论有什么在等着,他都觉得他过了具足的一生。
赞多时常感到最近于洋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于洋极少这么含情脉脉地看他,像纯粹的恋人,而非家人,他怦然心动,奈何衣服笨重,头发东倒西歪像鸟筑巢,他着实纳闷于洋含情的点。
该如何长久地留住赞多,这个不像应为某个人停留的人。他想到人们向来的纽带,但世俗的架设,能否留住这颗自由的心灵,这是否是另一种无奈的选择,卑劣之私欲——
一个家。在这世间,属于我们的。一座房屋,永远为他亮起的灯,映照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水瓶中为他更迭的不同花枝,只是他每日鲜妍明媚之万一。纪念日也非必须,因时刻都忆起、感恩与他相遇。
他慢吞吞讲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因赞多抱搂住他脖子,哽咽的泪和笑,濡湿他脖颈。所有历经,所有他们失去的日子,和拥有的未来,都在眼前徐徐绽放了。他抱着于洋兴奋得直蹦颤,突然,被一个重量级现象惊到,大呼小叫:
“于洋,你有白头发啦!”
“我知道,我知道!”于洋笑得鬓边那几根白丝都蓬乱飞,赞多按住他脑袋,给他轻轻挑拔,他看着赞多认真的神情,忍不住低下头,凑过去吻他,在他唇间生发出感慨:“早知道,我当初就和你一起好好跳舞,锻炼,你看你,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8.
温暖日子中的美满生出、且身心浸润其中时,通常无知无觉,也无暇思忖那些或将相伴而来的事。经历时,未曾觉察一生一度的可贵,醒觉时,却早回不去那个时空。
一个月前,他吻着赞多的侧脸,在星光熠熠的河旁,他们决定在这座城市稳定下来。二十五天前,赞多显露踌躇,被于洋捕捉到视线,便作无事发生,又失落难掩。二十二天前,他对赞多说起那个长期国际街舞盛赛,伴报名资料,机票酒店路线图若干,求赞多肯首,赐他目睹天才异彩,换来赞多翻过沙发奔扑来,给他抱住转了四五圈才卸力。他明白赞多不需他如此做,最终都会去追梦,但他想多少为他做点什么。
二十天前,他苦笑听赞多唠叨,自认几番精神失态后失了信用力,让赞多拿出对孤寡老人的劲猛担忧,再三保证他不会躺在水沟里等赞多回来后,赞多才啄了他一个吻,蹦跳着,一边奔向去机场、去梦想地的大巴,一边两手挥着行李袋旋转,阳光泛着虹晕,灼亮地笼住他,他浸没在纯澈、炽白的光中,欢笑雀跃着,在垂荡的繁枝茂叶间,在盎然的澄金绿意里起舞。待于洋眨巴、揉完眼睛被光刺出的泪,那里只余苍青林木,蓬然摇曳,一地扬沙。
十五天前,他安分守己,足不出户,沉浸于作曲。只在夕阳落辉寂静降临,他环顾租处房屋,发觉视野如此宁静,单调,森罗万象的幻觉,似从未出现他生命。
一周前,他灵感泉涌完成了手上作品,交接完后一身轻,瘫在沙发听时钟滴答,任那首未竟的钢琴曲在心中沉默流经,不着痕迹,又似呼之欲出,他的五感,在空中勾勒出赞多趴在身旁的触感温度,平静,满足,自觉时日漫长,为它亦无需再焦虑。三天前,他在网上浏览已久,而一见钟情的,那栋满布他与赞多幻想过的元素和设施的房子,他收到了不久后即可相约详看的邮件,决定把它当作英雄凯旋归来的礼物。
一天前,他的日记记载到近三千天,堪堪写完那本子最后一页,虽后六分之一,已然和人们的平常生活无甚两样。他把它锁进箱中。
那天夜晚,他做梦,梦见日光粼闪的森林深处,传来模糊的欢笑。
“这是什么?”
“鼻子、嘴巴、脖子,”赞多一字一顿,声音绵软,顺着话音,活泼地抚按自己身体。
“这边呢。”口吻是全然不知,等着恍然大悟。
“胸、腰、膝盖。”赞多笑得颠来倒去,抱住双膝,像只被戳到痒肉的兔子飞速拍打脚掌。
如今这种场景已非学习,只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游戏或……情调?赞多将头发撩至耳后,笑容明丽而期许,作独一无二的梦中人。于洋温软、又不满足地凝望他,明了多年的寻觅、寄托与珍爱,尽在怀中此刻。
今日。于洋醒转来那一瞬,想念赞多到全身酸痛。
他后知后觉,反应大抵是久未出门,叹自己活在两头极端。待他听从内心,走出去,去到林木中,坐在长椅上,闭目嗅吸青草气,他才发觉他已为见到赞多做好了全身心的准备,哪怕只是通过电视和网络的屏幕,花簇也会为此雀跃绽放,青枝蜷曲着,蓬然延伸,它们汲取他的渴望而生发,暗自欣悦,抽芽窜长。
他漫浸于斯,轻哼曲调,聆听枝条盘曲蠕动的婆娑,森林幽邃的翻涌。直至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解构
1.
刘彰在昏暗室内睁开眼。
他左右环顾,是一间大型的酒吧,看样子废弃许久,桌椅尽数落灰,维持在一个人们匆匆撤离,或突然消失的形态。他从椅子上起身,发觉身在宽阔舞台中央。正前方一支立式话筒,像深暗中的枪口,对准他喉咙。他没忍住被吸引接近,皮鞋幽幽自大厅叩响,走到跟前,缓缓握住那支话筒。
瞬时,满厅大亮,灯球五彩斑斓,爵士乐女声四下旋绕。先前四下昏暗,现在他终于认出这个酒吧在现实对应的地方——那桩任务的地点。他与赞多第一次共同出任的任务,他们也在此结识了于洋。虽然从剧场被篡改成了酒吧,但诸多装潢细节皆吻合。
爵士女声暧昧多情地回旋,他孤身呆立厅中,许久,才轻轻绕开桌椅,走了出去。
城市街巷已空无一人,电力却还在维持运作,他回望,那间剧场外表被诠释成一间普通的海港酒吧。临海建筑已开始被海水侵蚀,崩塌,他避开楼身钢筋溅起的巨大水花和碎石,庆幸自己进入的着陆点是安全屋般的酒吧,而非在这片海里集体下饺子。他沿街相中一辆车,自路过的超市捡了工具,猛地击碎玻璃开门,拆电路板,接上火,引擎轰出爆鸣驶离。
在这一旦死去便会醒来,进入的条件又极苛刻,每一次进来亦伴随无从清醒的风险,他没有那么多次机会。他沿着海岸线,向同一个方向,在这个城市基建齐全,但荒凉透顶的世界行驶。
极目空无一人。一个潜意识投射的路人都无,却竟然在电气方面依旧遵循物理规则,就像打造这个地界的筑梦师,仍没意识到他精神的火车已脱离常轨,还在慢条斯理往大海里开。刘彰猛打方向盘,漂移闪避轰然断裂的桥梁,建筑已大量塌方,像崩溃迸裂,掀发海啸的情感。他途径过大抵有几十个屏幕,位于大楼外壁、商店电视等地,竟还在播出,且统一播放着同一个采访,他看去,那个记者,赫然竟是他自己,背景是烟火盛会,“他”正大声报道着“新年新气象”的跨年倒计时。十个数,每倒数到零,便一片雪花闪屏,重头来过,永远不能跨到新年。
太诡异了兄弟。他记起,这是他和于洋赞多、仍得以一块约年夜饭的最后一年,隔年,那两人间,便在自己逐渐触及不到的地方静默演变。
极目城建楼群,几乎完全是现实世界产物的翻版,只除了明显剔除了非筑梦师审美的部分,以及其他超越他想象范畴的,其他被全然搬入。明显这种模糊现实与梦境、可能酿造的危险,对精神可能产生的创伤,已非筑梦师的考虑范围。
“于洋这家伙到底什么情况……”刘彰暗骂,也无奈。在他的认知里,他体感上只和于洋分开了七个多小时,现实的时间过去二十四分钟。而他估摸时间流速,于洋呆在这起码已有八年。他眼睁睁在上一层、即第三层梦,看着于洋中枪而亡,意识掉入迷失域。
可因于洋最后那铤而走险开的一枪,他和同伴才得以在第三层只花四十分钟到达和打开保险箱。但因第一层不稳定,加速二三层相继崩坏,他们只得暂撤回第一层。
他费尽全力,才说服其他人,能通过另辟蹊径,再设计两层新梦境为台阶,重新下到那片共通的、原始的迷失域去捞于洋。他们在第一层花了近七小时,依照预备方案的地图重构出两层梦。
因他是主动选择下潜迷失域,并不会如突发死亡掉入导致失忆,只他和于洋进入时的因素相差过多,着陆点预计会和于洋巨大错开,身处极远一隅。这也是众人异议最大的一点,他有极大风险,在理论上无垠的迷失域里和于洋永远错过,不能衔接上轨迹。
“怎样都好过什么都不干吧,”刘彰如是说,“再说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一路惊险重阻杀将,方降身于此地。
他见诸、辨认着一路上,记忆混乱的潜意识领域与现实错位、所产生的扭曲,即使有预备看到不妙的东西,还是难免发悚。他沿路开过废弃的、依稀昨日繁华的旅游城区,城市在以惊人的速度溃型、塌方,似他的到来便是死神,一路飞驶,收割这个世界维以成形的最后一丝生气。
但这些,也已经是大半年前,他在迷失域所见的光景。
起初那段时间,刘彰见路边无人的超市和油站,便破门而入,洗劫扬长而去。直到有日,他在油站超市反光窗中,见自己皮肤日晒粗糙,胡子拉渣,眉宇紧皱惫冷,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才恍惚意识到在时间漫长到丧失概念的领域,每日活成个亡命狂徒,踩紧着油门直飙的半年,仍确凿地烙印在了身上。他从动手剃了三次发须,到后来的只得全副精力,集中去生存于废土。有次甚至引爆了一处废弃而泄露的燃油库,他甩着车尾,命垂一线逃出爆风。
无多提示的寻人主线,一死即全域封禁,无边界地图,一条命——等他出去,定要把于洋关进不把这种游戏打通关不给放人的小黑屋。他靠这种愉快的想象以保神智。
他逐渐脱离城市,在盘山的公路,雪地,直至谷涧,荒原上疾驰,他明显看出它们间,过渡地带的渐变逐渐粗糙,显然中途筑梦师的精神被别的什么牵绊住,已经没有环顾四周的余力或欲望。而一旦潜意识转移了视线,或不再在意,它们也将继而荒废,非现实的造物唯一的生机来源仅是缔造者。
刘彰观察这些地貌,倾向于这个大举改造迷失域的人,他的主观意识趋于沉睡,可潜意识却根深蒂固地活跃、记住,将现实扭曲、分解,刻入了潜意识,完全无法消磨。以至于一边不断感知,一边不断创造,像台自主辐射,无休无眠的机器,极度自然地演化构筑出一整个世界。
该怎么评价这种现象。自甘沉眠美梦的人?
车子在荒石峡谷中急速颠簸,刘彰赶在石壁剧裂收缩前,堪堪猛踩油门,向着狭窄出口处猛冲。
玫红和暗蓝云霞轰卷厮缠,车后大地龟裂动荡不止,细小如蚁的车身,如刀锋偏摆摇晃,向显露魔魅狂乱本色的地平线冲刺去。直到他一头扎进那片盘踞整道地平线、漫无边际的森林,车子被巨树虬结的根绊住。
他猛拍了一下方向盘,果断弃车徒步。
森林极难行走,即使迷失域相比上层或现实,流速奇慢,他也已耗费了比设想更长久的时间,丝毫不敢放慢动作。照这座奇诡荒深、不见边际的森林来看,要不是陷在这里的人夜以继日做出的巨大改造,要不就是这个人的潜意识,已经扩展壮大到无从控制。
但他经历众多梦境,也从未见如此茂密,葱郁,如同荒长了很多年的原生森林,极难由外打破进入,俨然向内围拢包裹,自成宇宙的幽邃秘地。他拨开重重雾障的细径,于根枝中攀爬行走。树木古老虬结,纷乱隐秘,像遮掩着无数沉重心事。所有不被袒露在表面的,冰山底下无垠的深悲和幽邃,化作参天巨树,回涌着湿润潮湿的水雾,滋养这座活着的森林。巨大的心声构筑了它们,它们絮絮低语,泣诉被筑梦师背过身去的悲伤。
过于浓郁和湿润,刘彰的行进极为艰难。虽然它们毫无攻击性,只全然封闭、包裹起来。但他依然竭力在其中辛苦开路,力求不至彻底被吞没。直至漫长又模糊的时间后,他听到了低柔的歌声。
这是自进入迷失域后,八个月以来的头一遭。
他竭力挥拨开荒深树枝,向着那线光,跌撞扑去。
2.
“我写歌呢。”于洋笑笑打招呼,这男人看上去年纪比他轻不少,像他刚遇见赞多那时候的年轻气盛,但有些面熟面善,兴许是宅居太久,他莫名有些新奇,“你到这来干嘛呀?”
“我散散步,就走到这里,”刘彰挑眉,放缓呼吸,“没想到遇到作曲家了,”他一副自来熟,慢慢走近,“什么类型的歌,能听听吗?”
“见笑了,不过这个嘛……”他挠挠脸,面露羞赧,“打算让我爱人第一个听到的,却到现在还没写完呢。”
刘彰动作一僵,站在离于洋有段距离处,“啊,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能让你为他写歌。”
于洋出神片刻,目光柔和。刘彰警惕环顾,明显感受到周遭树木一瞬蓬涨。“好……不足以形容他。真想让你看看他跳舞,哎呀,那可能是超越人们的言语和理解的范围的,没看过的会很难懂……不过今晚他街舞的决赛节目,嗯,有幸目睹哦。”他话尾带着玩笑,满心期待到眉眼弯弯,是真心实意浸透了爱。
仿佛全身血液倒流,刘彰感到大脑气血上涌,四肢发麻。一丝愠怒在胸口翻卷,掺杂他因想到那人而难抑的刺痛。这大半年来路上的心理建设几乎顷刻坍塌,他极少有如此心头无名火起,突觉谁都可在此地,以如此口吻提起那人,唯独于洋,他不堪忍受。
“这样啊。那我问你,他对手都有谁,主持是谁,在什么渠道,面向何人播放?”他面对于洋的懵然,愈发急促,像枪火诘问,“你答不上来,是因为在你眼中,还有他人存在吗。你不记得我,不记得你自己,除了你那一个‘爱人’,还有哪些人是你记得住的吗?”
于洋以为是个玩笑,“我的记忆力确实靠不太住,好几次差点出事,如果没有他拉住我,你现在可能就见不到我了。”他好脾气笑笑,“这么说来,我们在哪里见过?”
“我叫刘彰。好好想想,你见过我,但是以其他的形式。你不记得,但潜意识替你记得。除了新闻台,我猜,可能还有广播广告之类。”
那张扬沙下柱子上的海报,书店里《传播核心理论引导》腰封上的作者名字,电台主持关于候鸟集群返巢的念白声音,一句歌词,像刀刃切入记忆。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会担忧到要未卜先知拜托我了。”刘彰预感在走一步危险的,可能让棋盘倾翻的棋,怒气和恐惧拧在他胸口,可追在身后的现实扼着他喉咙。
“我拜托过你什么?”于洋皱眉,面色冷淡下来,像头打量不速之客的牡鹿。
“关于在你撑不住想放弃的时候给你一个‘Kick’,在你打算屈服于美梦时给你一个大喇叭循环播晨间操,还有在你自甘做一个混沌的疯子,爱上你潜意识里的幻影时候,告诉你,”刘彰深吸气,攥握拳头,“你就是在现实里,到处找他找到要发疯,干一堆危险的事,才在上一层的梦境里失手,掉进迷失域来的。”
“至于真正的,现实的赞多,你不妨想一想。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世界的‘赞多’,有像你一样变老吗,还是一直一个样?那他,是不会变老,还是他不能,”他眼眶猛地红了,“你心里深处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你可以停下了。”于洋站起来,平静而冷郁。“趁我还没赶人。还是需要帮忙叫救护车。”
“这里除了你和‘赞多’以外,已经没人了,”刘彰惊愕,“你还记得,上一次看见路人是什么时候吗?”
确实很久了。他做着自由职业,以不和人接触的方式,亦认为是自己的滤过性筛选,是想要得到、而失去某些部分的选择。
这个神神叨叨,疯人院逃出来似的青年,一身沙土,眼神冰冷锋亮,犹带不甘,直欲刺穿世间虚伪和谎言。他熟悉这种眼神,多年前,他在镜中看到自己挥之不去的幻觉,也有同样的,烧除雾障的孤执,也熟悉被当作疯子的痛苦。
“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沉声道,“但你也知道这在我听来有多荒谬,我的爱人、家人,被你说成一个假的投射,是个臆想。”没忍住轻笑一声。
“因为他不在这里!你的人也在外头,当着植物人呢,如果你没法醒来!你的朋友,”他原本言辞颇激烈,此处却顿了下,苦笑:“我也在外头,只是你没能记住。作曲家……你的记忆,好像只停在遇见我和赞多前的生活了。但才能倒是一点没忘。”他张望已暴涨圈缩,围困他们的树林,“这个世界的模样全是你无自觉的延伸,简单讲,就是附属于你的,被你所创造出的。”
风浪催打周遭森林,掀刮起比海啸更可怖的巨鸣,不久前的明亮金青色调,已幻变成阴冷灰青。厚云冷漠在天际凝结,翻卷着郁怒的雷压电涌。
“看来还包括天气。”
“所以我成了神了。”于洋柔声道。
“可以说是吧,毕竟迷失域只有你一个人。你给自己、和你那个投射,打造了一个理想世界。”
“你如果,还想要我继续听你说话,最好停止那么说他。”
刘彰被于洋眼中怒火和语气的冷极震慑。他这种人,真正发怒时是极惊人的。刘彰模糊意识到,若于洋视这个世界的‘赞多’、为真正的赞多,那他面临的将是不愿想的棘手困境。他此刻仿佛成了上一层梦里、他们目标对象那些潜意识的防御者,直面于洋愤怒的枪口,被他沉默地撕成碎片。
“对不起。你跟我,其实都不怎么喜欢靠说,一切都比不上自己去看。”刘彰举手投降,“看看周围,整一片树,一个入口都没有,想一想,你是怎么进到这里面的。”他放缓声音,“我的话,是被放进来的。这片自我封闭的潜意识,偏偏留了点缝隙,也没有二话不说困住外来者。”
于洋站在灰暗的暮色下,像一个亡魂盯着他。刘彰也直视他,焦急之余,渗上一丝悲悯。
我只在这片土地挣扎一年,已受尽无时不刻想出去的郁燥和麻木沉沦的撕扯。你在这里被困了多久,经历了什么,你也会期待吗,一个外界的破解进入,像一只手打碎玻璃鱼缸?
他低声劝道:“真的对你看到的,就满足了吗,不想去看背后隐藏的东西?那些疑虑,它们一直在那里,只是被我叫醒。你也不想就这样,被它们看着,一生都被纠缠吧?万一你是想知道真相的,却一时把这点也忘了,那岂不是很惨。”他转身,往某个方向走去,“而且这里,刚才有一个通道吗,我不记得了,你说呢。”
于洋抬起头,木然看去。方才那片紧闭的密林,赫然伸出一条长路。
“走了。”刘彰率先走进,“想知道点你不知道的,还有赞多的事,就自己来想起吧。”
3.
“所以,你们属于一个组织,雇佣你们盗梦师,偷盗别人梦中的天价信息。”
森林潮湿压抑,他们不禁开始漫聊,为免被密不透风的悲意渗入骨髓。在他听来,更像刘彰讲一个以他为原型的故事。
“我猜我只是个无辜躺枪的路人吧?从小都是普通家庭学校,接触过最高级人物的场所也就是演出的剧场了,但那些也不等于人脉。旅游遇见的驴友我就不清楚了,应该没有隐藏着石油王才对。”他数着,“除非连这些记忆也出问题。”
刘彰笑,“如果不是路人,我们很难成为这样的朋友吧。”
于洋看他,这个对他而言的陌生人,提起“朋友”二字,脸上有满足神情与淡淡的自豪。刘彰断断续续,讲了一个在剧场发生的任务。他们目标人物,是手握人口交易产业链条的企业家,偏爱古典和爵士,唯爱当日该乐团某支经典曲目,而他,好巧不巧他应聘了乐团钢琴演奏者的空缺。
“而赞多,是我们的伪装者。你们是在剧场彩排时认识的,当时他只是执行任务……”
于洋差点滑倒,“等等,开玩笑。他连个谎都撒不好。”
“那是日常,外加对象是你。”刘彰暗翻白眼。“只要他想。一个是一旦捕捉到人物的关键细节到位,人们在梦中潜意识便会自然补完整体,一个是,”他望天,“引导梦中的目标上钩、去猜测,是比撒谎更高级的技巧,他对演诱惑性的角色有超常的理解力。他本来只是执行从你那套话的任务,因为那次目标人物的人生经历和思维模式,显然和音乐、和那支曲目绑定很深。”
“我也不知道你们发生了啥,反正我见到你,就已经是你主动报名当入梦观光客,无偿当信息劳动力来了。明明不是闹着玩的。”他苦笑,“答应了你,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模糊画面泛上,昏黄的剧场,满座沉睡的观众。他们买通服务员给包厢的目标下药后,不料目标一旦被监测到入睡,场内催眠气体便启动,并自动发信通知下属。他们只得抢在现实中对面赶过来的短短几十分钟内,下潜了多层梦境,上演生死时速。待他们得手后,逃出那些填满了音乐抽象诠释的巨大迷宫,从最下层,一层层相互“Kick”回第一层。
第一层梦的设计同样是剧院,只不过于洋身在台上,穿着上世纪戏服。目标狂暴的潜意识防御者一拥而上。他以为就要这么混乱死去,坠入迷失域。
赞多自黑暗中提剑而来,溅起血迹,一身琥珀色曳地收腰长裙,金箔灯澜照映,拉长他黑金光影下的挺拔身影,犹如持剑从蛮荒中来的女武神。明知防御者不过是投射,他依然被这份凶暴的美丽震撼。
有必要穿成这样吗?他笑。
我也不想的。赞多含混抱怨,却牵着长裙做一个礼,上面还沾着血。他说,这是目标的母亲生前的戏服。
“等我们从第一层梦回到现实,赞多殿后让我们先走,当时一片混乱,你也留在后面,结果在爆炸发生,没想到你居然扑过去给他挡了,幸亏伤得不重。你们才认识没几天欸,不过爆炸如果发生在你那片地方,估计赞多干得出的事也一样,你们傻起来有得拼,”刘彰感慨,“不久雇主的人马就赶到救了场。你被送进手术室。哎,后面想想都太经典了,你醒来刚见到赞多,麻药劲还没过,还沉浸在创作里,满嘴瞎喊我的缪斯,笑死我了当时……”
寂静病房中,赞多守着于洋等他醒,就见于洋睁眼。于洋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赞多。他一反平稳常态,急切地撕扯身上的仪器设备,等赞多急忙安抚且阻止,他以软塌塌的力道捧握住赞多双手,似嗔似怪,溢满了不受控制的失态的甜蜜,一本正经委屈状告:
它们太碍事了……我都不能亲你。
刘彰边攀住藤蔓往斜坡上攀,笑得猖狂毫不给面子,于洋跟随其后,都怕他摔了。“虽然结果不算完美,但那确实是赞多和我最享受的一次任务了,按他的话,就是充满了音乐,他能自由跳舞。因为受伤,乐团是暂时没法参加演出了,赞多那阵子也得了长假,就以照顾你为理由,住进了你家。”
他们攀上一处坡顶,前方出口泛着白光,森林的尽头终于浮现。“只是……我们没能好好做到把你和这个行业隔开。因为那个任务走漏的细节,你被上司那边的人盯上了。”
刘彰向那洞天走去。“因为,你在筑梦上确实有天赋。”
这是……城市?
于洋走到边缘,被无机质的建筑外层冷光刺痛眼睛。森林毫无过渡地接上了城市,中有一道突兀的界限。难以区分是它以丰茂淹没了城市一半,还是城市本就是托着这片密林的地基。不见边际的建筑群,从主干道两侧,像地面的起伏褶皱,密密麻麻,在大地辽阔铺开。
他看不见自己脸上表情,刘彰却像不忍看他,轻声说:“走吧”。
他们小心翼翼走下斜坡,进入荒无人烟的城镇,踏上深长的主干道。“这是……这个街道,我看过。”
“因为你在靠现实记忆重建。但,倒也不全是这样。”整片领域看上去都是不甚发达,较适合居住的旅游城镇,楼房层高均只有个位数,夹带未开发的空白地带在其中,建筑外表皆是老式和复古风格。
“但我并没有系统学过建筑。”他低声道。
“那是遇到我们之前。而且,知识后天能学,梦更多是靠感觉感知,而不是视觉或规则。潜意识也是受的情感驱使,不是理智。就是说感情越丰富,梦境越庞杂。”刘彰环顾“而你,有从音乐细节中提炼,构建意象的天赋。毕竟想象力在梦中是最大的武器。然而它们,”他拍拍楼房墙面,“如果出现在现实中的话,物理层面是经不起还原的。”
“你是说,这整片建筑不是照搬现实,和现实中这片区域原本的样子,有区别?”
“和现实这一带区别……呃,很多。”刘彰开始斟酌用词。“想看它们真实的样子吗?”他回头,慎重看了一眼于洋。
于洋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让我看吧。”
刘彰半抬起右手,五指摊开,像贴在空气玻璃墙上,随着前行,一路悠游划过。
柏油路面应声而动,从原本的低层建筑底部,传来筑基打桩的爆响,似巨物被开闸前的铁链抽动,下一刻,无数钢筋铁骨,衔接着楼层拔地而起,刘彰信手一抬,万丈玻璃大厦轰然矗立,骤时遮天蔽日,路面变暗,光柱竭力漏入铁林,沙屑粼粼缥缈。
但实际上,更像是它们原本就该在那里,完全填补了所谓未被开发的空白地带,此刻只是遮住了它们的反光迷彩布被掀开。于洋安静看这奇诡画幕,莫名生出纳闷,他为什么之前从未留意过这些城市高楼的轮廓,那些富有与科技感的新型建筑,直到刘彰像飓风刮过,它们才真正揭下了伪装。无穷无尽的钢铁巨人将他们重重包围,俯视前行的两只蝼蚁,反射金属无情的色泽。
“那当然,你对你看不上眼的东西向来都懒得多看几眼,就更别说在你的潜意识里了。”刘彰听罢他说的,表示他建的,应该是有些年头之前的这一带的样子,大概是老电影中的画面,还有一些现实里被保留下来的老建筑倒是被搬了进来。“被潜意识厌弃的东西,自然不会投射在美梦里。”
“……我厌恶城市?”
“是厌倦吧,我猜。赞多没法脱离控制他的组织,而组织那边,又坚持你知道太多内幕,不肯善了,加上虚假的橄榄枝,附赠一大笔威胁……”刘彰语带烦厌,“没有办法。那段时间,你们是我们中最好的搭档。但到后来,应该是在筹划通过某项任务,成功后一同脱身离开。”刘彰没有回头,“不允许失败,失败不允许活。这类组织的风格,想必你也知道了。”
于洋仰望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大楼。“我们失败了?”
“具体我也不知,靠你自己想起了。”刘彰摸出一枚光感材质的金属邮票,镂空花纹设计了一系列数字,通过只有他知道的规则,可转换为他至亲与挚友的人名。他的锚点还是于洋给他的灵感,说他怎么老是喜欢写信联系,写了又不贴邮票不戳章,一看就让人紧张。“你现实中的锚点,像这种小物件,应该也有一并被照搬过来。”
被放在潜意识中,珍重而安全的地方。他心中浮现答案。
循着“厌倦而逃离”的指向,他们很快觅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它既隐蔽,藏身曼妙繁复的林叶,被裹于繁花与蔓草植被中,又显眼,因它,被独立地安放在大片雪白沙地,较远的外围仅有老式建筑,独处一方远离高楼的地带,像钢筋水泥中开辟的,环绕了一圈粼粼清水的绿洲。倘若这个迷失域世界有俯视图,它一定是位于中央的位置,一切前因后果,都由它延伸出。
我知道这里。于洋喃喃道。
我就不进去了。刘彰拍拍他肩膀。他也回拍着。
4.
于洋缓慢走上楼梯。这栋房子,能看出时间的痕迹,但物品摆放都无甚落灰,依稀留存主人们珍惜的痕迹。这里明显无人居住,却像是上一秒仍有生活气息,整座从记忆里搬出来,还原了无尽细节。
天花板有修补的印记,他们曾因被冰雹砸破的玻璃天窗,面面相觑而大笑,也有人波澜不惊站在人字梯顶安装,另一人在底下,像要把人字梯捏出水,按捺住团团转的紧张。
他走过餐厅,有锅碗瓢盆声从厨房传出,他看过去,看见蛋糕奶油涂在赞多脸上时的乱糟糟,他在烛光下光影斑驳的笑颜。
厅房有一双面对面摆放的软垫摇椅,透过落地玻璃窗,夏日时,青翠倾泻摇曳。他们考虑过要不要养一条金毛,最终以两人各自忙碌为由,且他看着赞多蹲在窗前逗弄着窗外草坪的鸽子后,就觉得金毛也并非必须。
他望向庭院,赞多在晾晒被单时,蓬软的发丝,连同轻柔衣袂,被风吹裹入翻飞的白浪。
于洋最后推开书房。
一室高耸的书籍资料,散落一地,能看出主人离开前的仓促。他抚着书架,缓缓走入。
墙上贴满了各种城市旅游的风景画、杂志摄影,有周密的攻略计划,也有散漫的灵光一闪。无数他八年以来,一路走过,见过,触摸过的风景,都像被拍扁拍平,浓缩于这面墙上。
他更深走进屋内,墙上资料越发繁杂,笔迹混乱,关于最后一个任务的密议,底下掩盖着关于同组织割离,藏身的方案,被反复修改涂画,皆穿钉成密密麻麻,透不过气的线。
那些线,像一大团鲜红毛细血管的乱麻,纵横交错,要凝结成一颗搏动的心房。他注视那细线粼粼的反光,鬼使神差地,回过身,看向那心房最密的血迹、指向的对面——
一座留声机。
他清晰记得这座留声机。它不应出现在这个位置。这是赞多在古董市场发现的,它造型别致,但内里是已全然磨损,金属唱头损坏、歪曲严重,是再无演绎出百年前喑哑柔声,古典音色的可能。
“它看起来好可怜……”赞多抱着对旧物市场而言身价不菲的它不肯撒手,眼巴巴看来,像一尊抱着留声机的小狗铜像。“它明明好帅气,好用心,一定有过非常,非常被珍惜的时候的,现在却,要被分成一块块卖掉。”他猛眨眼睛,“你不觉得,它很适合,在家里吗?”
两个喜欢古货与爵士的人一拍即合,怀着兴许能重振它荣光的心情,把这个复古的旧梦搬回了家,可惜折损程度,甚至已难更换维修,尤其是唱臂上,那颗独一无二的唱头,从这最明亮的部分损坏下去,便连带一身金铜木色都无法再次发光了。他们忙碌时也常把它忘却,最终只做了厅房角落一处装饰。
因此在他印象里,这台留声机,是不可能发出声音的。它只是一个,他们那天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它回去,蹲坐地上欣赏研究,热烈讨论了半天的,那阵平凡日子的缩影。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接近它。他颤抖着,动作像坏死般迟滞,最终,还是只能竭力抑制至平稳,将唱针嵌上转碟。
起先是赞多轻轻笑声。像风一样轻,蜜一样甜软。
现实中的留声机,是绝不存在达到这般境界,犹如将往事在空中回放,直接穿回到当时情形。接着是轻细的欢呼雀跃,杂乱的拍手和庆祝声,伴随生日快乐歌的含混嚷嚷。再是酒鬼不屈不挠的撒娇,拥抱间衣物的悉索摩擦声,床褥发出噗地闷响,因酒精而酣睡的轻鼾。很久没有任何声音,他以为就此中断,却想起,这段是他正安静看睡着的赞多。
直到他自己的声音响起:“多多,睡着了吗?”
静默许久。而后一首钢琴曲,流入空气。
无人听过的,那首曲子,那首他无论如何想不出下篇的旋律,驾轻就熟,由心而发地漫淌,比起开口说话更加澄明,轻盈,像把他的心揉碎,攥散了,散落于风里,吹拂过想送达的人身周。
于洋在曲声中,看见赞多的无尽身影。他如身陷庞大环绕的,透明的蜂巢,每一细小微格,都装盛、满溢出了赞多的影像和踪迹,构筑成错综复杂,又单一无匹的巢。
他从没牢牢记住过墙上这些城市的名字,或者特征,因每当赞多趴在地板翘着脚,兴高采烈计划起来时,他最后都会被他的神色吸引,最终放任自流,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唇,变成只懂缠绵热吻。
直到最后,他们还一个城市都没能去。那吻已逐渐在怀中消融,只余白色窗帘飘飞,厅房空荡,窗外枯木丛簇。
任务成功,却暴露了预备逃离。赞多被派遣某项任务,被美称作“将功补过”而失踪。他被摁倒在地,嘶吼质问而无人应答。高层的老人俯瞰蝼蚁的眼神。被监视囚禁中的天花板。被刘彰私自救出潜逃的躲藏,不甘和愤怒导向的密行,搜寻可能的知情者作目标,一层一层往更危险更过激的梦中下潜。
最终,听闻赞多下落消息的瞬间,血液逆流的轰鸣,失了冷静的复仇冲动,伴随一颗子弹飞至。
画面熄灭。曲声轻缓淡出,如退潮,遗留出水的孤岛。
他取下那枚铜币尺寸,五瓣镂空樱花构造的古董唱头。这是他现实中损坏变形,只在梦里如初鲜亮崭新的,他的锚点,播完了这支他写给赞多,打算向他求婚的曲子。
5.
“给我一个晚上。”于洋坐在房子门口,“今晚他行程结束,就会回来了。”
刘彰眯眼,但于洋的神色让他不忍。陪伴自己多年,活生生的一个人,只是一缕寒冬里吹出的白烟,任谁没见到真人前,都不可能善罢甘休。他只怕于洋脑壳烧坏,不肯回去面对惨淡现实,更怕自己最终也选择理解。
“迷失域已经很久风平浪静了,即上一层情况还在掌控中。我死前,也开枪带走了那个投射,上一层的保险箱应该能被破解了才对。依旧在计划的时间内没错。”他已找回原有的冷静。
“这栋房子,我知道的。就是我之前在……这边,想为他买下的房子。”他手掌按掐着脸,佝偻着背,“再为我争取一个晚上好吗,我不想他没地方回来……没有见到他之前,我不会做出决定。不管他是不是……”他惶然顿住,不能再辨认虚实,“不论怎样,我也想同他告别好吗,好好告别。”
他若能回来这里,他就已经不是你什么都不知道时的那个赞多了。刘彰没有说出口。他没有问出口的,同样有一个问题:如果你原本知道,当你想起来的瞬间,这个领域的赞多、这个由你潜意识主导的世界的概念,也会顷刻改变,那你是否还会选择想起?
刘彰有一瞬间感到错误的,撕裂的负罪,随后意识到此地不需要再多一个人迷失了。而现实也不会再有人能下来找他们。他只说:“好。那边同伴会尽力争取,保持稳定,这边的流速也比上层慢很多。”他还是没忍住,“那是投射,于洋,而你是投影机。你没有意识到在做梦的时候,他的确,就是赞多,否则你也不可能相信。但当你意识到了,他便不可能再成为赞多了。”
于洋没有出声。他坐在屋檐下,像魂魄融散进了这座房子的幽灵。
6.
于洋陷在舒适温馨的摇椅里,缓缓醒来。电视低声播着街舞比赛的重播,赛事漫长,就像背景乐,浮动暖意的底噪。
他已是桩僵硬的木雕,等着悬在头上的斧子,最终竟等到再无心力维持而睡着。直到他睁眼,见赞多枕着胳膊,甜蜜地冲他笑,像只大型犬挨趴着他摇椅,斜坐在地上。
“我回来啦。你在等我?”能看见他尾巴拍打地毯。
他没有一句,问起这座房子。没有一声惊讶或喜悦,就像这是他经年累月以来,他们共同的家,而他是另一个房子的幽灵,没有任何意外的地方。赞多优柔地伏在扶椅,枕着他手,降落在他掌心。
“于洋,你冷吗?脸色好白。啊,你出了好多冷汗。”
“空调调太低了。”他嘴唇颤抖,听见不知是谁的声音。
“真是,怎么连个毛毯都不盖。”赞多起身要去拿。
他“哐”一声站起身,几乎是跌撞猛冲,把摇椅带得侧翻,一把拦腰抱住赞多。赞多低低叫一声,又开心地回抱他,随后意识到不对,“你到底怎么了?欸,你哭了?”
他抱紧赞多到全身痉挛,热泪止不住地淌,他胸口成了个破洞的血窟窿,错觉七窍流血,整个人的暖热被抽走,快淌干了,不知用哪里仅存的意志力在控制声带:“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我感动……你太美了。你的舞跳得实在太好了。”
于洋用力得赞多喘不上气,他被抱得只得艰难踮起脚,又被挟到痒处,他听到这句话,顿时像回到当初,夸张地笑起来。于洋也笑,边笑边哭,笑声疯狂也滑稽,几乎背过气去。直到他俩双双喘不上气,靠彼此支撑着呼吸。
“做梦了吗?”
“啊……不过你来了,我就醒了。”
“你抱着冠军哦!我会带来幸运。”赞多在他怀里咯咯笑,明媚健康,快乐无忧。一点没错,这就是他想要的世界。
“你已经是了。”于洋长长叹一口气,任赞多擦去他眼泪,隔着模糊泪水,一眨不眨看着他,像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到天明,直到赞多涨红脸,扭过头去。发现他在看决赛录播,赞多兴奋地凑近,盘腿坐在了电视机前地毯上。
他从安静看着这一幕金棕色调的温暖,再到无声走近赞多,挨着他坐下。赞多絮絮叨叨,说起决赛现场的沸腾,说起回程的深夜,飞机途径灰白冰山,漆黑海面有鲸群渺小浮跃,群峦云缭的峰顶,有新日如火,夺目肆出。
“那时候我想跳舞,现在也好想跳舞,比任何时候都想。在各种音乐里,在你弹琴里。我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却还是觉得不够。”他依偎在于洋怀里,微微仰脸,抚摸过于洋脸颊,耳廓,衣领。“我们可以一起看更多,做更多。我想和你去看,行星尽头的太阳的样子。”
“我的幻觉。”他停顿,“还记得吗?如果他再次出现了,如果他向我伸出手,呼喊我回去那个世界,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赞多眼中,有一瞬迷茫掠过,“我会很难过。不过我想,于洋选择想要的幸福。”
「“但是,和你走这么多路的人,会是我。现在,也感觉到非常幸福。”当我想和他共度一生时,他也这么对我说。」
他已经永远、彻底地失去他了。
来临和消失,都是一瞬间的事,命运吝于给他任何缓冲。而这次,是第二次。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伴随喉头咽不下的哽塞,又只得挤空了肺,吐出浓稠的,湿重的执。
“发生了什么?”赞多担忧地转过身,在极近的距离共他呼吸,他一只手抚上于洋的脸,眼中满盛于洋的样子。
“我只是……想你。我太想见到你。”他捏握赞多的温热的手掌,贴上自己潮湿的脸颊,笑容惨淡,带着认清后的释然。“只是好想再见上你一面而已……”他亲吻他的指根,手腕,将颤动的唇久久依贴赞多的脉搏。当他终于,从灵魂深处倾吐这句话,他也于虚空看清了全貌,触到他无从醒转的内核。
我们在离开那座屋子时,能否不再受迫使,少一点仓促和粗糙。那天的任务,我为什么不在最后昏倒前攥紧你的手。我有什么能做的,去让我们的相遇换一种全新的可能,让我们并驰在路上永不告别。
那么多过往片段,来不及修正的细节,又因赞多而无尽扩大重量的画面。一点点快乐,都在他煎熬的日夜里反复咀嚼,再受尽极度的清醒和刀绞脏腑的不甘。赞多离去的瞬间,他清晰感受到身体的一大部分,对美丽,快乐,朗悦,暖热的感知,对世上的期盼和维系,都追随他抽走。而他困在一遍遍不同方式的失去中,对他一见钟情。
“我们分开也没有多久嘛。”赞多被他抓住的手毫无抽离,另一只手轻拨开于洋的鬓发,抚摸他憔悴眼尾,“我不在的时候,你又睡不好了吗?”
你真实的温度,你伤痕累累的膝盖,你作怪灵巧的,泛粉的手指。以及和这一切永隔时空的我。你只是无论在哪边,都是这样好,愿意溜入梦里,渗透、填满我念想中的空白。
赞多抵上他的额头,和他鼻尖相对,“我就在这,哪也不去。我还要看着于洋好好的,幸福的。”
“幸福,我想要的幸福吗……比如,我还没见过你老的样子呢。没你在的时候我想象力好差,想不出没见过的你的另一面,没去过的地方,没和你做过的事,比如一起去海里潜水,一起看你的比赛……”他在赞多的手掌间,轻声低语。他像一截干枯的焦木,再无泪可流。但至少还能烧尽,烘暖这座明亮的房子。在分离时,要做到他所有的最好,即使要将他碾碎。他已经对着幽囚的天花板,想了太久,太多遍。
“什么!等等,难道你没有看我的决赛直播吗?”赞多抓住关键词,用力勾住他脖子。
那个夜晚是刘彰到来的夜晚。
“我还没有!”他笑,“你一不在这,我好像就过得好混乱,连日期都记错了……而且,我想和你一起看,你也没有看过吧。”
赞多的眼睛只亮起一瞬,又睁不开了,“我想从头看,好多超级厉害的人,可我现在好困。”他说话都气若游丝,哼哼唧唧,“而且现场人那么多,没有我出场的时候,你在画面里,都不一定找得到我。”
赞多把所有重量都搁在他肩头、他怀里。于洋一下一下,抚摸他后脑蓬松的发,“我是会来找你的。”
他把赞多身上外套衣物解了,给他换了件舒适的睡衣,吃力地扶搂这头浑身发沉像石头的小熊,哄劝他挪到床上,将房间橙黄灯辉,调暗至经记忆层层涂抹后,他人不得知悉,画家无从描绘的暖调。
“你先睡一觉,等我找找看,你在哪里。等我找到你再喊你,好吗?我会记下来的,”他点点相机,“用这个,就像我也在你那,”拍拍脑袋,“用这里,我记性其实很好的。只怕到时找到你在哪了,拉着你讲没完,你还要嫌烦呢。”
赞多听到“嫌烦”,挣扎着想反驳,却被灵魂深处的睡意拖着下沉,只能咕哝强调:“好,等你找到我了,记得叫我醒噢。”
“我会的。”于洋跪在床前,抓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掌心,给他留下最后的晚安吻。
赞多眯起眼,好像于洋偷懒了,视野昏黑前,他努力挣出,要教他一个世纪的重大议题。
“晚安吻是像这样子的……”他在陷入香甜的深眠之前,食指弯曲,轻轻勾近于洋下巴,给了他一个困顿的,绵软的吻。
7.
他轻轻带上房门。
走出到玄关时,见刘彰倚在门旁,像个隐匿的漆黑符号,打在宁静的墙上。刘彰见于洋走来,他多少有撞破他人秘密花园的尴尬,又生出奇异的悚然,一时无语凝噎。
在这房子正门向外望,视域宽阔,由近至远,是光柱打湿的青翠树丛,白茫软沙地,繁花蜿蜒攀爬的复古街区,亦能将这一带建筑,及更远的高楼大厦尽数饱览眼底。刘彰看了一天一夜这个静谧幽美,亘古不变的景色,悟到迷失域的永劫。他在屋外,焦灼得坐立不安,嘴巴发苦,即使为保持造梦的清醒从不吸烟,此时多少也想尝试一根。时间一长,便怕于洋潜意识的动摇,怕他累积的负面情绪,会把潜意识的赞多往攻击性的糟糕方向去扭曲,或将迷失域演变得无法收拾。以至于不够妥帖地驻扎在门口。
于洋在这个家中,总是步伐柔缓,像不愿惊扰什么。他拍拍刘彰的肩膀,轻拧把手,走出门去。
“他睡着了?”刘彰也放低声音,又感到莫名。
“嗯。”
刘彰突然在这样的于洋面前,短暂失了信心,意识到他已远出掌控。他的打破太过突兀强硬,也已拿不准骤变之下的效应。“……那意味着你的放下。”
他看不见于洋的神情,眷恋、哀伤,混着烧剩的麻木和冷寂,却听得于洋语带自嘲笑道:“或许该放下的,还要有一样东西。”
于洋伸出右手,闭上眼。第一次有意识去感受迷失域,同自己的同步和共鸣。
指腹微微发麻,如无形电流灼烧,他的身躯,似乎有生以来终于融入这个世界,被其彻底接纳包容,他的意识,皆由此,散布至世界任一缝隙。
他轻抬食指。动荡的起始,刘彰第一反应是上层梦出了什么纰漏,影响到了下层,随后听闻低噪,仿佛成万上亿蜂鸟集体振鸣,他凝神望去,极遥远开外,灰霾烟雾飘弥天际,待到他发现,那些是重若千钧的实物,趋势已无可避。
他五指在空中,似初识物质和规则般,缓慢移转。他长指忽一抬,目所能及或不及的大厦高楼,尽数被无形巨力连根拔起,钢筋水泥似泡沫被轻易掰碎,飞悬至半空,幽幽沉浮。绿树植被,街面基础设施,轻皆随他意志崩裂、溃散,瓦解分尸,自地面掀扯拽离,飘飞悬停。
万吨钢铁在空中混乱无序,失重般挪移,碰撞出巨大爆音。金属城市发出尖锐的爆响和利啸,彻响无机质的鸣叫,被撕成天地间的碎片。他肆意篡改逻辑和秩序,揭露它们的波澜壮阔,它们不堪一击的虚弱,即使它们能将他化作齑粉,也同他一道无力。随着高楼大厦渐次粉身碎骨,地平线和苍蓝天幕再次粲然现身,狂风连天席卷而起,磅礴巨石与细屑,被卷成了天地间游荡漂流的深海群鱼。
狂风吹掀他的外套,于洋深吸一口气,走进他缔造的蛮荒中,大地似有意识地起伏,他漫步在遍布寰宇的碎砾中,从未有像现在这样,醒悟这个世界,同他生息与共,每一块碎石,都连接一幕悲喜哀苦。当他捕捞到、掐灭懦弱那一刻,天地才随之而来。当在梦中,亲手选择毁灭与死亡的一刻,清醒的帷幕,才自天际降临,审视他赤条己身,昭示幽暗的覆灭,抑或未知的重生。
狂风对他来说,像将他托于空中的流云,他坦然自若,似俯视地面。他展开双臂,尽情在风中释放,深叹一口气,拥抱这场好梦落幕。
天崩地陷之际,他们的身影渺小如蚁,身处庞然洪流倾倒之下。他听见那根弦绷断将即,听见时间倒计的冰冷,听见刘彰喊他的声音。
到了最末,他轻而稳地,打了一个响指。
醒觉
于洋睁开眼。
他迟钝转头,撑住一边身体,缓慢爬起来。雪白四壁安静注视他,四下只有输液的滴答和监测仪的轻响,不时扩散。
他似尊大理石雕塑,脚掌踮踩在瓷砖面,慢慢踩实了,凉意浸渗,现实顺着脚掌爬上心脏,石头软化成皮肉。他侧过头,病床旁的椅子朝着他的方向摆放,空无一人。
足够他拔掉针头,下到地面,向门的方向走去。
他走在玻璃回廊中,天光漏过玻璃顶,温室花房繁绿幽深,延展在他道路两侧的玻璃墙外。他走到回廊上一处正对休憩庭院,视野较开阔的休憩地,慢吞吞坐在长椅上。两日前他身体早经过检查,年青无恙,只是仍时常有灵魂塞错了躯壳的滞涩感,偶会四肢和指令接触不灵。
满目青翠游曳,他看了许久,听身后懒散脚步,径直走来。
刘彰在他身旁落座。寒暄对被留下的人意义无多。他们有一阵无人出声,只寂静观看草木。
“我怎么记得,你家后院好像也有这几种植物。”
“确实是他喜欢的种类。”
这家私人疗养院,庭院中草木繁盛,丰枝叶茂,风吹过便簌簌作响,满目金影摇晃。此间主人,因曾被赞多救过,而甘冒风险伸出援手,提供他们一个暂时性的避所。
“说到底,还是受了他照顾。”刘彰边说,边取出那本档案。
他们在那个目标脑里保险箱找到的地址,两月前就人去楼空,失了一场火,重要设施资料皆化作灰烬。该研究所属于赞多最后接触的任务对象名下。关于此权势遮天、已超出他们掌握范畴的人,过往涉及人体实验的指控和报道,因无证据均不了了之。
“和火灾时间吻合的死亡失踪人员名单,有这个人。该所研究催眠剂和麻醉药的一名博士,事发一周前转移了银行名下资产,行踪记录都被抹去。这种催眠剂,”刘彰指指椅上档案袋中照片,“也是从那个时间点开始,分散地在药剂师的交流范围中出现。可以从调查货源入手,找到这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他们一听说那个研究所的名字,都说我们走得太远了。甚至还有劝我,尽早放弃一个进去过里面的人。但至少,有个方向。有得干,而且是我们能接触到的领域了。”
“你不阻止我走太远吗?”于洋语气平淡。
刘彰沉默片刻,“我不会再那样做了。”
“为什么?”
走过的梦太多,他们的视野已渐扭曲,投射出的人类在眼中,皆成了可被一枪爆头的烟雾。而当于洋在梦中,因那人成为了丰沛、圆满的人类,他二话不说,把他感情来源的那个美好掐断了。
“当我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想起来的那一刻,同时就意味他的死亡。”
“他不会。”于洋说,“他是投射,不会受伤,在我脑里,当我离开迷失域,亦随我抽离。”他轻声模糊,像念催眠咒语。
“你看到、感受到的,经历过的,对你而言,那就是你的真实,千真万确。”刘彰手肘撑在腿上,脊背弯拱,“再来一次,我大概也会做我认为该做的事,那样就会……毁掉你的和‘他’的人生。”他眼底深藏动摇,但下了他的决意,“我的错误无法弥补,可能即使找回他,也不行。说真的,我的理智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但这是我唯一能做和想做的事。”
这个只认真实与真理的人,为找他不惜下潜到迷失域,却背负上了来自自己的混沌枷锁。做梦也好,唤醒也好,当他在自己的识海沉浮时,困住的也不止他一个。
“你是被我连累。因为我拜托你,你才这么做的,”他用力拍搂刘彰的肩膀,“何况如果不这样,失去的就会是他和我。”
“而且,或许,恰好相反。你的出现,只是让他重获自由了。”他喃喃道。
“哈……”刘彰笑了一声,“我甚至没和他见上一面。”
“他到后来,中文很流利了哦。”
“真假,我好想听听。”刘彰交缠十指,抵在颤抖的额上,语带哽塞,“……我真想他。”
于洋轻轻转动手中那颗走形的金属唱头,攥住游离的魂,握住熟稔的色调和温度。
大风掀刮而过,林木清脆沙响。如今满目,无一物与他无关,又无一物是他。梦、幻觉和现实,没有赞多的时候,身在哪里,景色看起来都差不多。没有他在的现实,反倒更像是一个梦。
刘彰坐直,“你打住,别再想了。这边生命只有一次。真的,算我求你,不能连你也丢了,我心脏真的会爆炸。”
“他没丢。”于洋清醒异常,前所未有地笃静,声音却轻而呢喃,“他在某个地方睡懒觉而已,我还得去叫醒他。”
他心心念念,一个愿景,留着这具平凡身,可共他一起看更多,做更多。
于洋坐在玻璃房内,看玻璃外那片森林被金光淋洒打湿,蓬然潋滟,澄金洒在柔软草坪,模糊有一道修长身影,散漫坐于其间。看着便仿佛,自己也走近了,依稀还在当时那片树林间,陪他颠三倒四地识字。玻璃外草木如碧青麦浪,风声大作,蓬发成葱茏幽林,深不见底,于天地迷离扑朔。他清晰听得见的,只有那声柔软,缠绵的,归乡的呼唤。
是赞多喊他的名字。
完
番外
劫簸
药剂师尤其喜欢看赞多刚醒来的表情。
似经历百千混沌劫难后、骗不了人的倦与麻,又似无知无觉、再世为人的空白懵懂,脸上显出一丝无辜稚态。此时通常,亦是另一个窠臼的开端。
赞多此番被湿漉渔网捕住,白尼龙绳纵横交陷入他的肉体,四肢被艰楚地弯屈,水流像河道淌过他蜜色皮肤,像捕捉住一道金色闪电,他睁眼望来的瞬间,劈穿而烧灼他颤抖的心。
他在轰荡拍岸的浪潮旁,替赞多剪渔网,这像个仪式般的过程,撕开玩笑般的见面礼,经由此进入这方未知地界。这个青年像赤裸从壳膜中被剥出,黑发成缕打湿,垂散在湿润脸颊,弯贴在下颚与脖颈,似海妖被遮掩住腮腺而仓促呼吸,水渍从唇齿间滴淌。
真是热情似火的梦,对吧?他笑,伴随赞多呛咳出一滩水。
赞多深重喘息,摇晃站起,接过他丢来的薄衬衫,胡乱往身上挂,冲吊儿郎当坐在礁石上的他翻白眼。他装模作样指指手表,“你浪费了一个钟。马车来接你了,”他吹着口哨,“只剩三十九小时哦,辛德瑞拉。”
赞多听得汽笛声,三两步迈到崖边上,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他小跳着后撤,快步助跑,朝下方轮渡驶过的白浪,像只腾空的大鸟,一跃而下。
神色分明是从容的。
***
药剂师通常不入梦,他多是接触不肯从梦中醒来的,将梦当作现实的人。
最壮观的时候,是三四十个人共享一个共同梦境。听起来就好像一个三四十人的读书会或茶话会一样,不过是时间无限延长,内容自由构建,一般由当天“读书”的那个人的人生经历和潜在希冀,去延伸构筑。每天可以花上三个小时,换多活梦中四十个小时,并且活上百种不同的人生。
最近他的顾客,在共同梦境中找到一个默认般的“好彩头”。彩头这种东西,持之已久,就会变成必须、固定,直至没有它便不再完整,再到依赖、迷信,因其而存活。人的贪欲,渴慕,爱念,在梦中都无限扩张,毕竟梦是没有边界的。他打破自己不入梦的原则,也因此而起。
“他们只是因为,醒来没有,人里面看到我,”赞多指指门外,示意隔壁集体入睡的房间,又指指他独自被安置的这个房间,不安分乱抬的手臂连着输液管和连接集体梦境的仪器,“不能就,随便说,我是不存在吧?”
“世界上不会存在这样的人类,”药剂师把他手拿下,摊平,顶着母猫敢怒不敢言的目光,塞只店里刚出生一周的幼猫进赞多手掌,叫他丝毫不敢动弹,“这种谣言传播速度可快了,还容易让人想信。”
“不找一下,怎么知道。”赞多鼓起脸,不敢苟同。
“不,就是为了来梦里见你。对他们来说就够了。梦才是他们的现实,他们把你当某个只在梦中才出现的共通意象了。”药剂师龇出看艺术品,或看培养皿的笑。“就是醒来剩下那二十几个现实的钟点挺难熬的。”
他像往常他们已经默认那般,拿出配好的催眠剂,赞多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抽取药水,像抽取的是他的筋骨,逐渐僵硬。
“不要,再给我下药了。”药剂师第一次听见他明确的拒绝,遂挑挑眉。深层稳定的睡眠,对身体伤愈恢复更快,他又不是不懂。
“药用多了,会变得不能,自己做梦。我会好好配合你,好好睡觉的。”他有些为难地偏过头,但神色笃定。他盯着墙纸出神,像要看出一片海际。
有不惜捱着伤痛煎熬,也想梦见的人。他有多容易一眼看穿的神色,可最好是佯装不知。
***
那把火,放得他端得是无比爽快,连带被圈束多年的乙方怨念一同释放。销声匿迹全身而退,转眼行头一换,做起地下生意,前东家的人马找人跑断腿,碍不着他低调日子照过钱照赚,感叹还是早做老板自在。他偏爱悬行钢丝,剑走偏锋,多少抱持凌空俯视人们百态诸梦的心理。只新鲜意趣一过,多少也觉出寡味来,人们只是在梦里更尽兴滥情地活,在梦里释放他们在现实本就难掩饰的索求和豪欲。
可一旦梦里放进一个既叫他们痴癫沉迷,也叫他们彷徨醒知的比照物,他们会蜕变成更丰富有意思的姿态,甚至甘在无边放纵的地界、甘作陨石激起的重浪中,渺小的浪花。
药剂师坐在甲板一角,看着这个成瘾源。赞多在人群喧繁中腾挪辗转,他垂头或仰视,轻揽他人或被拦腰搂抱,深深凝望每一个舞伴,要把他们的模样特征尽数记得,像只不知疲倦的鸟,欲飞至双翼筋疲力尽。
这艘在涌荡的风中孤行的轮渡,被他扭转成人类最后情热的堡垒。筵席纵欢,香槟漫涎,他挪步起舞,放声大笑,他的汗水滴落在残疾梦里,养润出周围人们健全或隐晦的情意,梦中人们像受他召唤而来的浪涛拍击船舷,他向四面八方布施、号令他们复苏爱欲。
他让他们感知美与好,点燃他们的梦和想象,缴获他们的五感,只是更深地让他们意识到,他在天堑外的遥远,以致不敢假想他于现实中存在,只将人类的劣根性与高尚性,烧融在一日日、一个个不同人的梦中,让这个“梦中人”,以不同身份,在迥异情境,一遍遍被他们虔诚供奉的美酒浇湿。
***
想想看,几辈子的人生,到达无人能达之境,见诸无人涉猎的风景,他们用梦筑给你一个休憩所,而你在梦里做庇佑他们的神。药剂师的声带像浸了蜜劝诱。
“谢谢,但是,不要。”赞多斩钉截铁。
“我喜欢自己的身体。”赞多触碰自己的胸廓、肋骨末端,顺过他皮肉的凹陷与柔软,如蛇的骨节张弛。“梦里面,血,”指指手臂内侧筋脉,“汗”,双手做满头哗哗的动作,“痛”,深深按在心口。“都很简单,太简单。”
梦里血汗痛,自然都有强烈感觉。只是皆可被一键重置,从头再来,任凭心意涂抹修改无数次,任一丝瑕疵,便推倒重来。在完美的日子里接近永生,那样完美和永生,是否也代劳了噩梦的功能。
“我想记住,我想珍惜。”他艰涩咬字,像从哪里学来,还未融会贯通的发音。
你就是不能被阻止对吧?炽烈的剧痛,跋涉在切肤刺骨的刀上行走,摈弃模棱两可或暧昧不清,你像焚火滚过他们的荒原之后,又要像早晨的寒霜,退出他们贫瘠的土壤吗,在他们枯萎的芽因你重生之后?
赞多眨巴眼睛,当药剂师对他如对顾客,叙说引导性质的催眠话语,他不能彻底明白那些超越常规的语言部分。但懂与不懂对他不甚要紧,泛红的耳廓表明他多少领会了含义。
“只要他们,从梦里,出去了,不会是你说了算。”
是吗。哎,歌颂自由啊,意志啊。他像犯胃酸嗳气般,表情作怪。你这么说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一只手,一点点捏在你后脖子的感觉,还带轻兮兮捋捋你的脊椎骨,叫你安分点,听听自己的心吗?
“你看了我的梦?”赞多一脸不可置信,还有些受伤。倒叫药剂师怀疑起他们是否真有过牢不可破的道德约束来。
只是路过。他莫名解释了下。我观测顾客的梦,跟看监护仪是一回事,总不能漏个“吾好梦中杀人”的人物进来吧。
他打个响舌。所以,那就是为什么你念念不忘要回去咯?
赞多赧红了脸,仅是没防备被偷窥的尴尬,而非对他珍梦的内容的羞怯。他的梦,在他的心中,大方而透明。
要我说,你们上司比我前东家斯巴达多了。任务失败了就活不成,光是想离开也得死,如果不去做一件拿命抵的任务,下一秒两人就都要被处决?他啧啧生叹。靠那点梦中亲昵,就能支撑你在一场彻头彻尾的的胁迫中铤而走险,拿命去搏一个虚无的可能吗?听听看,事成后,不仅你们都能被放过,还能就此一举获自由身——多高高在上。你敢在枪顶着脑门下赌命去求那人活着,又拿什么赌你们上司不赖账呢?
他嘶声吐信。痛失所爱,功亏一篑……被孤身遗弃在茫然荒野中的绝望与负疚,会让那张温和的脸呈现什么表情?你为什么只梦到他温柔的手指,不愿想象他被留下来的样子呢?还是你就算遭受了那些后,即使是在梦里的他的面前,也不肯,不能悲鸣,只在温存的手指触到你脖颈时,才把落泪强撑作幸福吗?生怕渗进悲痛,眼前即刻灰飞烟灭?
“喂,你是看了多少?”赞多捂了一下脸,攥紧栏杆,蹦着跺脚。“你看就看,不要都讲出来,我很难做!”
毕竟澄洁的好梦,最容易引来目光,就像此刻船上某处踌躇的窥探,如同林叶悉索幽响。
“Last Shot。你还剩最后一小时。”他像个鬼魂,待赞多转头时已潜匿。
***
我不曾在我的梦中见你。你进入他人的梦,也只因人们等待你的垂怜。你到来,赐他们噩梦平息,以远离我把玩恶念。
你踩过无数为你铺陈的梦境和命运。脚尖一点,偏陷入众生架设的涡旋。
第一个夜晚,你在永不落地的飞机驾驶舱副驾上醒来;第二个夜晚,你深埋在林地金黄的落叶堆中,旅队似发掘珍宝般,将你轻柔捧出;第三个夜晚,你在漫天扬洒的花瓣中望来,代替那位新娘坐于车伍……
人们渴求你的莅临,只为从你身,汲取他们怯于直面一眼命途的勇气。邀你做他们最纠缠终生一幕中的拯救者,或教他们届时如何去活。不如干脆化作一座神像,支撑无止境的好忆。
假使你问我,我的梦,会是如何对待你。我说,当你照入现实那一刻,梦对我已无意义。
若你执意问起,我想在你入梦的那刻,让你安眠于床铺上,脱去你双足的负累,给予一场漫长饱足的小憩。为你抗争时的荣光,敬你松懈时的美丽。
倘若你仍要坚持认为,那只是辱灭你的魂灵……
***
“这是那个人的梦,对吧?”赞多兴奋异常。
海风的咸湿掺了霉木味,浸湿的麻绳味,渗透了海上无时不刻的怒涛轰涌。那个男人的皮肤,有久不见阳光捂出的苍白,他邀请男人在甲板上跳舞时,触到男人指上老茧,缠着在一双逐年疲软的手掌。一支意犹未尽的舞,令男人追随他踮起的脚尖,让男人的无望嫉妒羞怯折磨,都被他的双脚踏碎。
这艘轮渡的梦主。一个困缩在办公间,活在往日或心中怒海,两头皆排斥又不甘的灵魂。
药剂师挠着头公布答案,赞多像被冠军奖杯当头砸得一个大跳。
“放松点。现实伤还没好全呢,记得不?”他有些好笑地摇头,“我费心巴拉把你从那地方折腾出来,治了一堆钱,不是为了让你再回去的。”
“我知道,你是很好心,”赞多轻捂住心口,向他颔首,“但是,我必须回去。”
外面会有无穷尽的厮杀,追踪,这人会像活在黑暗森林法则的鹿,没有一日安宁。纵觅得有情人,共他一道直面两人的疮痍和灾祸,又胜得过在梦中漫长无休、同完美恋人的百种长生吗。他反正是道行不够,没法理解。
“劝了四五十天,外加做梦的1600多个小时,说再多,你始终想出去,你不累我都累了。”他叹气,“你知道,只要我愿意动动手,你可以永远醒不过来,只看我想给你看的东西的。”
“你答应过,四十个梦主,还有他们,心结,我找对了,就能离开,一旦一个错,就永远留下。”他的眼睛通常藏着不衰减的太阳,可一旦如水中月般湿润地看他,便胜过催眠剂干扰心神,“我做到了,你看得很开心。该是你为我做的时候了。”当然他嘴里是不可能说出柔顺的话。
“得,宁可在大海游到死,也不愿困在为你建的孤岛上,这不是你的活法,对吧?”
“而且,还有就是,我不想再在,同一首音乐放完,被叫醒了。我想,有天我会害怕这首好听的音乐?很可怕。”赞多夸张摩擦着手臂,指指心口,“这是最大的痛。”严肃道。
他笑出声,不舍地注目他的珍宝,嘴角渐化作垂怜而阴郁的微笑。
“死去便是醒来,”他念着他们这行才懂的咒语,“我见了太多你醒来的样子,但还没有见过你死去的样子。你成全他们了,不想成全我吗?”
赞多也笑了,像头野豹咧出尖牙,长腿几步迈动,甚至不需用手抓持,便跳蹲上船舷栏杆,仅靠超凡的平衡力,如大型猫科稳当立住,看得人心惊胆战,他却在栏杆上如履平地,信步悠游,鞋跟叩出铿锵金属响。
他站在属于他的悬崖边界上,海风掀卷他雪白衣摆,游荡日影下的金浪银波向他涌来,凛风呼啸,自这道白色山脊的边界掀起。他衣衫单薄,似凌空站在海上,仿佛衣袖随时展开成翼。
“谢谢你救我,”他说,“到那边见。”
赞多噙着得意的微笑,唇角抿出得偿所愿的颤抖,如山巅的风,张开双臂,向后自由倾斜。承接他的将不是浩瀚危难的海,是他自由归宿,他的魂牵梦萦。他兴奋大笑,迎来覆灭。刹那间,梦主童年梦中的巨鲸,轰然腾跃出海面,从胸腔中迸发长鸣。就像男人身在渔船漫长年月中,无尽渴求之降临。
见不到了吧。
“是你救自己。”他向着海风,惫懒平静。
他半生做截麻木机器,深坠将梦寐与睡眠用数据转化的牢狱。直至被带到透明玻璃前。
冰冷封箱中,斑驳滴甩的血迹,被赞多匍匐的胸口如心血拖印。拘束衣具下背脊艰难起伏,牵动颈椎,艰涩抬起头,血成丝下坠。深重呼吸间,自幽暗中,暴涨淬火铸刀般的眼睛。在那双眼下,他才顿悟身处囚笼。
归来的,只会是涅槃的他,共斩尽混沌的爱意。
完
免责MODE:求知/笑语
是…盗梦空间的AU,应该很好猜就是了…
We live, we love, we lie.
——Alan Walker《The Spectre》
八意老师:
我是不会和别人说这些的,虽然都是愉快的事,但比起和人交流我还是更擅长和铅笔、炭笔、油画笔或者压感笔打交道。您让我写信给您,不必强迫自己过度思考,写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当成日记来写都可以,您说很乐意听我讲,您很感兴趣,讲得越多越好,在您成为我老师的这半年多时间里您也真的很关心我。我……我也愿意信任您,愿意把这些事情和您分享,我这么想着,开始动笔给您写这封信。
您知道我为什么开始画画吗?如果你是一个出于本心的画家,你将永远忘不掉第一次用线条、轮廓、色彩和光影描绘出一个纸上梦境的体验,忘不掉那一刹那的欣喜和焦躁,哪怕你笔下的东西仅是儿童的涂鸦。你可以为你的创作赋予任何意义,也可以什么都不赋予,你在你的一方斗室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看到一间破烂出租屋。你会在画纸上签下一个名字,相信这个名字比你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就在那一刻,你迷路了,你同时成为了永远的囚犯和自由的飞鸟,而你的创作也被标上了价码。
在我十四岁这一年,一个春天的雨夜,当我停下画笔仔细打量面前画板上迷乱的色块和线条时,这种快感再次在我的血液里蒸腾起来,从我落笔的那一刹那开始,它就像兴奋剂一般促使着我疯狂地作画,带来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波澜。我喜欢雨,雨让我想起十年前一个潮湿而闷热的下午,那时五岁的我正拿着粉笔在家里的墙上狂热地涂鸦,儿时的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这种美妙的灼烧。当我透过层层雨幕回头看的时候,那种狂热在我身上复苏了,儿时那幅大作的样子在记忆里清晰得邪门。我想到我浪费了我的时间,烂在家里画画,只是为了待在一个接连不断的梦编织成的世界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诡异的快感。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美术,直到十四岁的这个契机才重拾它;后面的事情您大概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回到了画室,自己也买了数位板在家画画,勉强画到了还能看的水平。
我还想说说看不久以前我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刊登在实体画集上的事情。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在画室里画素描,我的一支4B咔嚓一声断在了画纸上,我拿了美工刀转过身去准备削铅笔,坐在我旁边的妖梦突然凑过来,“喂,铃仙,你想不想把你画的东西印在画集里?”
您也知道的,妖梦是我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毕竟她也是您班上的学生,和我一起在画室画画、也会画电绘,我们两个很小就认识了,是她和我一起投入了艺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她把我交给画集的总负责人,油画老师藤原妹红。
“以前我只知道你和妖梦一起画电绘,我想以你的能力画得应该不会太差,起码不会给你的前辈们拖后腿吧?”
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能真切地回忆起那个时候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感觉。我听见自己说:“实在很感谢您。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妹红点了点头。“很好。来聊聊画集的事情吧,请专心听,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协商。”
事情是这样的:她们准备帮助画室里最优秀的几位学生自费出版原创作品集,初步打算先做一本合刊,但交付印刷前突然出了状况。原定提供一幅电绘作品的前辈突然交不出了,虽然我猜八成是那幅拿到手的作品没能让妹红满意。总之,现在只有十二小时时间,而经验最丰富的几位前辈这两天都在参加联考,于是妹红就动脑筋想让我试试。
“数位板绘画,原创作品,画什么都可以,最好能画个不错的场景出来。可以先手绘打个草稿然后扫描录入,多开两个图层,线条别画得太乱,虽然我是油画老师,不过电绘我也不是完全没碰过的程度——今天晚上七点回家之前交给我,如果有什么毛病还来得及修改,‘优昙华老师’,画画就够了,别想着炫技或者非画得惊为天人不可。”
我的脸和旁边的妖梦一样红。我抱起画具准备离开,妹红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如果我觉得你的实力足够,下一次出作品集也有你的份了。要是你有兴趣又有这个能力,出个人作品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妹红老师?”
“有,请全力以赴,别想偷懒。”
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焦躁而又兴奋地趴在妹红的电脑桌前画画,用我一直放在背包里的数位板,还有那本记录灵感和打草稿的素描本。画室里的其他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埋头作画:练习、临摹、对着静物写生,白昼的空气里满是稀释后颜料的气味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紧闭上双眼,拼命地在脑海里想象:画面被一分为二,左侧是不夜的街市,瞬息万变的霓虹灯影交相辉映,银色的电车划破夜幕;观众的视线会被电车带往画面右侧,那里古老的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小片的樱花和竹林藏在楼阁的阴影里,而主角安静地伫立在窗台上,背对着我,看着电车像流星一般从他的视野里掠过,他的背影是对比鲜明的夜色里唯一缄默的灰。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这个模糊的画面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在素描本上涂画着,绞尽脑汁把这个场景填满,我反复尝试,构思完一处局部,然后又擦掉重新来过,每一次落笔都像是最后一次,最后,我索性翻过一页重新画出轮廓,用幽幽子借给我的设备扫描、导入,调试笔刷,上色,仍然和打草稿时一样,画下一笔,撤回,再次落笔,脑海里那个混乱的画面在我面前逐渐有了形状和色彩;当我终于停下画笔,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六点了。
我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大脑像个繁忙的蜂巢一般嗡嗡作响。画室里的沙沙声已经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前辈们起身、收拾画具、清洗画笔的声音。已经是回家的时间了。我听见妹红的脚步声,她向我这里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已经把完成的作品发给她一份,而她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我的数位板,仔细端详着那幅画。我让到一边,这个时候我的理智才开始慢慢醒酒,但我本能地没去直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也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试图缓解这种微妙的尴尬。她再次低下头去,把那幅画的细节处反复放大来看。我紧张得想吞口水,但早就已经口干舌燥。在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两分钟之后,她放下数位板,脸上看不出心情。我赔笑着,伸手去拿数位板和压感笔,准备收起这些画具,同时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无所谓的,我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独自画着没人会看的画了,就算没了这个机会,也没什么损失。
“你合格了。”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惊讶地抬起头,还以为她在开我的玩笑,但严肃的语气就不像那么回事。“我之后会交过去。我果然没看错你,虽然笔触还差点火候,也没什么独创性强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元素,但很有你的风格,质量还算过硬。继续加把劲吧,你会很优秀的。”
“非常谢谢您,妹红老师。”
“还有,给你两周的时间,再交给我一幅板绘作品吧。画点符合你风格的,看上去好像有故事但又没有故事性的东西,多打磨一下,完成度高一点,也可以加点现在的人感兴趣的元素,比如对抗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之类的事儿。”
妹红提到纳米机械排异的时候我稍微一怔,但我想她就是字面意思而已。“我知道了。”
她露出了比刚才真诚得多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表现很好。在这之前你画电绘一直是自己摸索的吧?画室里的老师有插画系出身的,我虽然在美院读了油画系,比不上更专业的,但还是可以帮忙指导一下你的。好好努力吧!因为你不是甘于按部就班的人。你也还称不上是画家,虽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画家。”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周末。我的思绪乱七八糟,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我只要画画就足够了,这种机会对我而言并不是那么诱人的天降馅饼,但我也不可能抗拒别人对我的认可。我不讨厌妹红,她的性格爽朗、很好相处,我敬佩她的画技和经验,感激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指导和她给我的机会,但她提起纳米机械排异的那种方式让我感到挥之不去的厌恶。她也没有错,她并不知道我有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普通地提起了一个话题而已。大多数人似乎都觉得纳米机械是无可奈何的东西,因为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植入了这种东西,用于24小时定位、监督我们并留下记录,在我们做出违法行为时直接让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所有理所应当地被安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一样,等我们成长到十四岁、二十岁,还会给我们再植入两次。从我记事开始到我五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对这种东西的极端恐惧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原理是向神经中枢注射麻醉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种知识呢,我一直以为有什么人在暗中通过这种感觉不到的机械控制我,控制我们所有人,一旦我做了什么错事它就会直接杀死我;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或许那种厌恶和恐惧仍然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十四岁第二次植入纳米机械的时候,我的先天性排异反应被诱发了,这些事情我妈妈应该已经告诉您了。您说您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医学院,那您应该知道会有些什么症状吧,那种疼痛、眩晕、幻觉并发的感觉就像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而抓着各种杂乱的念头不放。总之,我休学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休养,每周去医院复诊一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所事事,这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在我第十次去复诊的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对我进行了精神状态评级。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了,只感觉他似乎是个看上去普通而操劳的医生,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做完心理测试、并回答了一些问题之后他对我说了什么。“纳米机械排异不止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他扶了一下眼镜。“你发自内心地排斥纳米机械芯片——恐怕还不止。我想你排斥的是和纳米机械类似的、你被要求去做的所有事情。我能理解你的一部分想法,但我很抱歉,孩子,只要你活着,这些事情恐怕是你逃不掉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我也不想知道。但他的话始终在我脑袋里回响,在我头晕目眩却难以入睡的时候,在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的时候,后来我又做了好几次心理疏导,毫无效果,甚至还让我的心情更糟了,他们总告诉我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得想办法改变我自己,我应该露出积极的笑脸面对每一天,我应该顺从地被植入纳米机械,我应该按部就班,我应该拼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应该想想我的父母,我不应该逃避责任,他们总在说这些话,让我厌恶得几乎要发疯;但我清晰地知道他们都是对的,错的是我——错的只有我,我做不到顺从,自始至终只有我自私、卑劣、懦弱、无能,吸着别人的血、逃避着自己的责任,我就是一种丑陋,因为丑得太难容忍,所以每天都要换个花样。我其实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要救我,我要么在二十岁被再次植入纳米机械然后死于排异反应,要么在那之前就已经被它杀死了;我连“非活下去不可”之类的信念都没有——在我生病之前我就已经是个既不上进也没有责任心的人了。这不是什么反乌托邦故事,我也没有把一切都归咎于纳米机械;就算没有纳米机械,仍然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代表着某种正确的什么东西,它让我害怕,直到我重新开始画画才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慰藉和平静。
如果不是给您写这封信,恐怕我都不会再这么清晰地回想这些事了。即使妹红在不经意间引起了我那些不好的回忆,我都宁愿去回想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走进画室,发现我的位子上摆了一本不厚的书,像是刚印刷出来不久的样子,油墨还很新。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它是什么,于是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我的作品。我看着右下角那个用黑色签字笔署名的“铃仙·优昙华院”,仍然只有恍惚的感觉。一张字条从画册里落下来,我捡起来看,是妖梦的笔迹(她本人不在座位上,大概去整理画材了),上面写着:
“妹红老师说了,这只是开始而已。”
铃仙:
你终于愿意给我写信了,我真的很高兴。距离你成为我的学生、我成为你的班主任,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半年时间了,距离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好像也已经过了三四个多月了。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的能帮到你就好了。你愿意向我倾诉了,这至少证明你愿意信任我、愿意把愉快的事和痛苦的事都告诉我。谢谢你。你看,画画也好,写信也好,甚至吐槽自己也好,都至少在做些什么,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或许也会有改变的。我想善于从混乱的生活之中发现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确实是人特有的一种能力。再等等看吧,所有的事都需要你好好活着才能看到。
你的父母当然会竭尽全力救你,即使是我也愿意竭尽全力帮你。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只是因为你是你,而我们不愿意失去你。如果当时那位医生的话让你更难过了,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厌恶只是一种感觉,你没有犯什么错,不要太苛责自己。我一直认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或许很难找到自己适合做的事,别人分配给你的任务或许对你来说很困难甚至很痛苦,因为你的才能和兴趣在其它的地方,而事实是你确实很擅长画画,你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之前看特长生档案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两幅你的作品,对我这样毫无艺术修养可言的人来说,真的是叹为观止的水平,画室的老师说你是天才、给你机会,听上去一点也不奇怪。要对自己有自信啊。
在你难过的时候,我们——包括你见到的医生,都会先鼓动你去积极起来,因为你的情绪被放大很可能是因为受到了纳米机械排异症状影响,我们想让你开心起来。不过,至少我不认为负面情绪就是不好的,是毁灭性的,悲观或许也只是一种普通的生活态度。你在努力自由地活着,随意地活着。只要是活着,就已经非常有勇气了。你比你自己想的坚强多了,也比你自己想的可爱多了,铃仙,虽然你抽抽答答的样子像小兔子一样可爱,但我还是更想看到你笑起来的样子啊。别太绝望,也别太自责了,累了就休息,不必强迫自己拼命学习,没什么大不了的。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我给你讲一点我身上的事情吧。我有时候会好奇,我在你们眼里、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隔壁班的同学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感觉我像高岭之花一样难以接近,我真是……应该反省。不知道是我的外表还是什么给你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至少我会想想办法让我看上去亲切一点。
除此之外,我留给你们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个高中理科老师吧。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其实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随便写点诗,大概能算是个文学爱好者。我刚开始写东西很早了,我读很棒的诗、写很差劲的诗,但把写诗当成特别重要的事大概是我读大学那时候开始的。之前和你聊天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最后来做老师,我想除了我感觉做医生这条路不适合我以外,大二解剖课上的事可能也影响了我。我们整个大一都在学那些医学基础理论,那是一些让医学生们死记硬背却又能让他们踌躇满志的理论。到了大二我们终于开始上解剖实习课,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早已充分做好了基础知识的准备和大量的人体模型练习;福尔马林之类的东西,我们也是早已领教过的。我经常会疑惑,我和我的同学们在面对遗体的时候表现出的惊恐、抵触、反胃、兴奋究竟都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单纯的冷漠,人的遗体没有对我造成过任何冲击,在我眼里解剖刀就像一支冰凉的自来水笔,而解剖台上躺着的特殊的老师们无异于自来水笔下一本普通的练习册,在我从医学生到一个医生的路上静静地等着我,直到换上白大褂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直到同组的同学在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中把白单揭开的瞬间,我手里的解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解剖台上。我认出来那具遗体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她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一的一个黄昏,我从实验室出来买晚饭,路过学校的操场,田径队和足球队的人正在训练,跑道上满是青春和汗水的回响。有几个安静的艺术系学生坐在操场边抱着画板写生。操场上的足球队员飞起一脚,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高昂的弧线,越过了球门,向坐在边上写生的黑发女生径直冲过来,而她还在全神贯注地在画板上描画。我的身体先我一步作出了反应:我猛地冲上前去,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来势汹汹的足球,但整个人沉重地落在了草地上,就在艺术生们面前。黑发的美术生慌忙放下画板站起来。“你没事吧?”
足球队员急匆匆地跑过来向我们道歉,我说着没事,把球还给他们。黑发美术生仍然担忧地看着我,而我在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刹那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黑发自肩波折,端庄和娇美在她的眼底水乳交融,带着并不讨人厌的淡漠和清冷——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在记忆里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脸。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震撼的一张脸呢,即使到了冰凉的解剖台上我也不可能认错的。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聊了几次天,不知怎么的就慢慢成了好友。我不是那种擅长社交朋友很多的人(大概这点还比较符合你们对我的印象,开玩笑的),但我们很合得来。她确实是艺术生,读的插画系,在我背书做实验的时候她在画板上勾线上色。一个学期后她因病休学,我希望她安心养病不想打扰她,我们就逐渐不聊天了。我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她,我怎么都想不到再见到她会是在解剖台上。
我想起之前听同学说,艺术系有个学生死于慢性疾病,家人按照她临终前的要求把遗体捐给了学校医学院。“真是很善良的人……没准我们碰到的大体老师里就有她呢。”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实在不该把这个消息往我的朋友身上联想,这简直是在诅咒她。我越发渴望再见到她,或者发个消息给我也好,至少告诉我她还好好地活着,以洗去我诅咒般的念头;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念头变成了现实,我的朋友正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
她闭着双眼,她的皮肤已在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下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青紫色,但她的五官仍然那样端庄精致,皮肤的质地也仍然吹弹可破,完全无损她生前的美丽。我沉默地站在解剖台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正视我的朋友、我的大体老师、我的解剖实验对象,我不得不在她完美的遗体上划下刀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心软了?然而我没有,在同组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呆站了一分钟之后,我最终还是在她的皮肤上划下了解剖刀。在之前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我早已能够闭着眼睛找到所有人体器官的位置。我们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解剖实习。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写诗,写了一首很长也很烂的诗,然后又把那些诗句划掉,最后只留下寥寥几句,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诗,大概就和你画画一样。我在医学院的成绩挺不错,教授都建议我将来去做基础研究或者去临床一线工作,就像大多数医学生希望的那样;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按理说,我似乎应该从此发奋图强发誓成为好医生治病救人,或者在亲手解剖自己朋友遗体的经历之后留下心理阴影,但我都没有。只是......怎么说呢,这件事改变了我很多思考的方向和关注点。我甚至考虑过转去哲学系之类的专业,我去旁听了几个月他们的课,最后还是放弃了。虽然我希望解答自己的疑惑,至少得到一点启发,但我果然还是没法学那种东西。我平静地读完了后面几年的医学课程,但当我站在毕业的岔路口的时候,我还是放弃了去医院工作,拿着刚考出来的教师资格证来做了高中老师。
这大概就是我身上最值得一提的故事之一了,对我这样在教育体制下普通地培养出来的人来说。我把几首自己感觉稍微强一点的诗附在后面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别笑我啊,我对自己那点可怜的艺术细胞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我的信、我的诗、我说的话能让你轻松一点、开心一点,那就是我作为老师最荣幸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话,多和班里同学交朋友,多和他们或者我聊聊天吧,聊你画的东西、看到的东西、想到的东西都可以。人大概都是需要出口的,多依赖一下你信任的人吧。我感觉你在班里还挺受欢迎的?毕竟你的性格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你真的是很可爱的人嘛。
P.S.我还不太习惯天天被叫成八意老师呢……这称呼挺见外的。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永琳老师:
上次您说让我不要用那么见外的称呼叫您,所以我就叫您永琳老师了。抱歉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您第二次写信,我也在在学校里告诉您了,我几月一直在没命地练板绘,没能抽出时间好好给您写信......希望您不要讨厌我。
您居然是个业余诗人,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质疑您的才能和爱好的意思,只是谁能料到一个高中化学老师会是个诗人呢。我读了您的俳句和现代诗,您的文字……很克制,像是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夹着白色和生命的奶黄色,在雨和烟火气里滚一遭,醇厚又温柔。世上的非人为因素太多了,就说画画吧,我想我的努力和积累都远还没达到谈天赋的水平,但总有人能画得比我更轻松,他们花的时间比我少、画出的作品却还是我望尘莫及的;同样,在别人眼里,我可能也会扮演这样的角色。是天赋还是运气,鬼才知道。我也不在意这些事,不用担心我。我不在意我有没有天赋,我画画只是因为懦弱,是因为我需要,就算我画得比现在还差劲一万倍,我也会拼命画下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我想我画不出别人的作品,而无论是多高超的画家也创作不出我的作品,我喜欢您的诗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您是不可复制的。
这看起来大概和废话一样。您的诗和您本人当然都独一无二,您的坚定和温柔同样独一无二。上次在画室里和妖梦一起边画练习边聊天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会和“学校里那个教化学的八意老师"这么接近。我想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您就是这样的人吧,在我们逐渐意识到您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之后。就说我吧,您已经给我的生命堆砌起了无数个温柔的瞬间。这是真心话,但您听多了肯定又会说我在奉承您,所以我不说了。
说真的,您描述的您大学时代的那位朋友总是让我想到妹红老师给我介绍的插画老师。没有别的意思,您的故事很沉重,让人很难不动容,我也不希望我的插画老师遭遇同样的疾病,只是您描述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完美容貌……让我无法避免地想到她。她叫蓬莱山辉夜,妹红在画室里把我介绍给她,不过她们看上去关系不太好,在交代了今天由辉夜老师来给我上课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对辉夜的玩笑话报以愤怒的瞪视。
除了喜欢开恶趣味玩笑之外,我感觉辉夜还是个挺好相处的人。我给她看了我之前自己画的东西,本以为她会让我从基础临摹之类的练起,她却要求我继续画高完成度的场景和人物大图,把每一步的步骤图都给她看,以此来指导我修改。“反正人体啊透视啊这些东西你本来就一直在画室里练。”她自己也画,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既不休息也不吃饭。平时的她和画画的她几乎是两个人,一个是娴静的大和抚子,一个是全情投入、状若疯狂的魔鬼。妹红说她“在有关画画的事上都不管不顾自说自话”,我起先还不怎么相信,毕竟对我来说在美术上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直到昨天她把一本画展的宣传册扔在我桌上,把首页指给我看。毫无疑问,那上面是一幅几近完美的杰作。“你知道画出这幅画的那家伙今年多大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这家伙是我和妹红大学的学姐,叫绵月丰姬,比我们大两届,今年刚满二十五。”
我把宣传册拿起来仔细欣赏那幅作品,那宏大的色彩和精致的笔触越看越完美。“那还真年轻……也真厉害。”
辉夜敲了敲桌子。“我可不希望你只会来这么一句感慨。你听清楚了:五年之后,请你画成这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算是明白辉夜为什么把宣传册拿来给我看了,如果五年之后我真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那我也很乐意;只不过,我肯定做不到了。“辉夜老师,我已经没有五年了。”
她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丢人的话。我接了下去:“不是因为我没自信,而是我真的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我有纳米机械排异,没法活过二十岁,辉夜老师,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她沉默了半分钟,在尴尬的寂静中重新开口。“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实在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你。”
“没关系,我知道辉夜老师你也是好意。”
“但我确实相信你可以画到这样的水平,希望你相信我,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无论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会劝你试试看。我没法让天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我不是天才。”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但我也愿意试一试。我也有一幅非常非常想去画,却还无从下笔的画。”
关于那幅画,永琳老师,我能感觉到它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盘旋,但每当我想打个草稿、试着把它落到纸上的时候。它又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就像是一捧极速蒸发的水或者转瞬即逝的光。不知道您写诗的时候会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也这么和辉夜说了。“啊,没关系,这很正常,还有一生只有一次的作品什么的,大家都会有创作一幅这种东西的念头,不用担心。总之,你是想要继续画画和进步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继续努力吧。”
回到家之后,动笔给您写信之前,我都在看那本宣传册。我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生病的事,他们态度的转变总让我觉得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才会得到一点可怜的宽容,和我父母一样。在我被确诊之前,我就一直在向他们倾诉说我害怕纳米机械,他们就会责骂我幼稚、任性,十四岁的时候我是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施压下才接受了植入的。在确诊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大概他们也意识到既然我活不过二十岁,那我永远也没法像他们理想中那样成器了,还不如对我宽容一点,放在之前,他们绝不会放任我画画的。我猜或许他们也对我有一点愧疚吧。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任何错,错的是我,您告诉我不要过度自责,生病也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明白啊,老师,这简直就像自杀而死的人死后所有人都开始爱他一样。
您说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起来,迟早会有改变的,您说难过就睡一觉吧,看看明天会不会有几个瞬间觉得阳光很好。您一直在这样给我展示希望。我想您也确实是对的吧,起码我愿意先相信。唉,我都觉得自己真麻烦。要是我没这么敏感,真不知道我是会活得更轻松还是更困难。我还不如继续和您聊画画的事呢。老实说,看着绵月丰姬的作品,我还是感觉遥不可及,没有那种抓住铅笔一样的实感。永琳老师,请允许我说一句任性的话。如果将来的哪一天,我终于完成了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甚至参加了画展,被装裱起来挂在金碧辉煌的展馆里,您愿意来看吗,您会喜欢我的作品吗?您会……喜欢我这个画家吗?
永琳老师:
我在给您写一封暂时不会给您看的信。现在是高一第一学期末,或许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我才会把这封很长的信写完,我会写整整三年,然后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向您倾诉了,但现在我要倾诉的事情又是不能亲口向您说的。这种情感让我太茫然了,它是那样离经叛道又那样诱人,当您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当我刚开始察觉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您,想看见您的脸,想要您对我说话、对我笑。我还没能遏制它,但我惊恐地发现即使在学校里、在班级里、在人群里,我的眼睛都已经没法从您身上移开了。就连画画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您的脸,在您温和的目光里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我想我喜欢您。
我现在几乎不敢直视您的眼睛,您温柔而坦荡的眼睛,注视着我,某一刻暧昧得几乎像恋爱,即使我知道那不可能。您只是关心我而已,我只是个会让您担心的小孩子而已,您怎么会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呢,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把目光落在一场不可能的师生同性恋爱上呢。我的心跳好像是在告诉您,我已经喜欢上您了,但我又不可能逃离。我需要镇定剂,您又总是把针筒递过来的人。
任性的时候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您的目光不止温柔地停留在我身上,不喜欢您笑着去和别人搭话,不喜欢您笑着去给别的同学讲题、和别的老师聊天。但就像就像故意去按手指上划破的伤口,在并不剧烈的疼痛中获得莫名的快感和宽慰。奇怪的是我又不会因此有负面情绪,只是感到慌张和茫然。
我不擅长安慰自己,在困扰的时候我就去画画。我不敢画人物,我落笔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您,就算是画场景甚至随手涂画,我都没法摆脱您的气息和身影,您在调开的颜料无声的光合里,在我无力而慌乱的笔触中,无处不在,无时或缺,就像我的画笔并不是在追逐您,而是在扒开我自己的皮一般。即使没有这层模模糊糊的感情,我也没法坦然面对您,永琳老师。我感觉自己在依赖您,在广义上和狭义上都喜欢您,但您身上的那种包裹着温柔的正确又一直在刺痛我,您知道您既没有办法改变我的想法,也不能迁就我的任性,您甚至没法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总会以爱和善意来相互禁锢和伤害,上次您和我的谈心的时候我问您这个问题,您只能告诉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您只能继续告诉我,再等一等,再试一试,别想那么多了,多关注眼下能让己幸福的事情。太混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明白啊,老师,我什么都不明白。我连自己想画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前面等着我,而我拿起画笔的每一刻都是在追逐它的路上奔跑。
……
永琳老师:
时间过得真快啊。今天我在家里翻出了您第一次给我写的信,我放在文件夹里的,还平整得像刚从您手上接过来的一样。我竟然已经快上高三了,距离您成为我的班主任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回想这两年里我给您写的信,还有刚刚过去的圣诞节,您陪我一起去看了画展,感觉还如像在梦里一样,幸福得陌生,轻飘得没有实感。
您还记得高一刚开学没多久那段时间的事吗?开学那天您让我们作自我介绍,我……没有期待在高中交到什么朋友,也不想和新同学说话,就随便敷衍了两句。课后我被您喊去办公室“谈谈心”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刚开学就碰上麻烦了。结果我在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都是您在努力找话题,像提前录好音的留声机,我还以为您要把您从小到大碰上的、能逗我笑得的事情一股脑地全丢给我,从高中偷偷做危险实验炸了集气瓶到大学的时候被大雪关在宿舍楼里。我本来想硬着头皮撑过一顿说教就是了,谁知道您为了让我开口和您说话居然开始讲您的那些糗事。现在想想,我开始感到您是值得信任的老师大概就是那天吧。
不知道您当时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过渡吃时间吃得很贪婪,狮子大开口,时长需要数月或半年。您找我“谈谈心”会带几颗糖给我,刚开始我还不太愿意接,其实真的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而已。您对我太温柔了,我有点猝不及防。您似乎怎么样都不生气,一直都在包容我,会回我的每一条消息,这种安全感就已经够留住我了。您是第一个因为要开会没时间给我讲题专门跑过来跟我道歉的老师,也是第一个陪我写作业或者画画到凌晨,我画完了就告诉您您又劝我去睡觉的朋友。您让是我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可以难过、可以哭、可以休息,听我碎碎念又不嫌我烦的树洞。您坚定地肯定过我,安慰过我,跟我们开玩笑,看见我们会笑着主动挥挥手。能让我留住的事情不太多,您已经是其中一个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厚起脸皮就开始给您写信了吧,虽然和邀请您在平安夜和我一起去看画展比起来,那时候的我简直称得上是谨小慎微。
我没想到您会答应我一起去看画展,收到您消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好高兴。虽然那天下雨了,但美术馆外面那片商业区还是那么喧闹,那些成串的彩灯在雨水里像是一片闪烁的色块,还有好多穿着雨衣的人围着那棵巨型圣诞树,还有那辆撑着雨篷的游行花车,那些歌舞演员在雨篷下面载歌载舞,吵吵嚷嚷地经过街头——某种意味上真让人敬佩。那些大商场仍然不遗余力地在广播里滚动播放着圣诞促销的消息,披着雨衣的人在门口排起长队,要不是美术馆在外墙上播放巨幅幻灯片,我大概真得迷路了。您说您是开车来的,路上堵车堵得够呛,我徒步走过来也挺挤的,不过我也不讨厌这种圣诞节气氛。
走进画展的时候我还有点紧张呢,听妹红老师说每幅参展的画作旁边就放了本留言簿,观众可以随意留下自己的感想。我倒不是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您会不会喜欢我的画,我既期待又害怕,有种大考查分之前的感觉。还有,我之前没告诉过您,其实辉夜老师已经两个月没来过画室了。她本来就非常忙,这次大概是又临危受命接了很多临时的工作,不过两个月前她和我打了个赌。我要用这两个月的时间竭尽全力独立创作出一幅杰作,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并经由画室推荐参加画展。她会去画展上看我的作品,如果能让她认可,她就会向她的母校,那所国外的美术学院推荐我,也就是说,她会帮助我到那所美院去留学。所以当我们走到我那幅画前的时候,我才会不知所措得像个孩子一样。
如果说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是金子的话,这副参展的画大概就是炼金的副产品。我画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实验装置前,在装置里……我画了一颗开满鲜花的行星,被一个藤蔓组成的行星环环绕着。画上那些玫瑰、蔷薇、雏菊和紫藤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画些什么,简直就像一去不返的时间释放出的短暂而华美的光辉。无论如何,如果这是一部电影,这副画就是现在的我能为它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角色了。“真厉害。”您说。“真是了不起。”
您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我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抱住您,虽然事实上我只是紧紧抓住了您的手。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能不能画出更棒的画、能不能去留学都不重要了——虽然这还是不可能的啦,我不可能放弃那些的——但您喜欢我的画,在那个刹那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的画、我的青春是以暗示、欲言又止的话语写成的,就像是空旷的半空中落下的雨,而在短暂放晴的空隙,又会插入意料之外的波澜,沉默的破折号和喜悦的感叹号,都是真的好梦不醒。直到您问我“你怎么啦”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打开旁边那本留言簿,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我翻到第二页,看到一行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字,那字迹我很熟悉,和辉夜完成作品之后在右下角留下落款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想你成功了。”
昨天我去画室的时候,辉夜不在,妖梦在埋头画画。我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妖梦看上去比我还高兴,她半开玩笑地说:“辉夜老师已经推荐过你了,下学期你大概就得出国了,等你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们啊——她还和我说了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说的话,她说再过几年,我们将仰望你,而你将是我们追逐的天才。”
铃仙:
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你的那幅画……真的是杰作。我实在是不了解美术,但那种惊人的张力确实震撼人心。你的热情真的让我都羡慕,或许有很多人都羡慕吧,有这么一件认定了热爱的事情。出国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啊,希望你能承认自己的优秀,希望你坚持你热爱的东西,别浪费你的才能。我始终相信你值得你想要的光。
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虽然你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纳米机械排异已经被科学家战胜了,你可以免费接受一次手术,从此摆脱这种排异症状,和其他人一样安全地植入纳米机械。不过目前的说法是手术会影响小部分左脑功能,接受实验的病人中有好几位表现出了在艺术领域不同程度的创造力衰退,我把有关这项研究的那篇已经完美结题的论文拍照发给你了,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读读看。
或许你还需要再考虑一阵,别太着急,虽然下学期你就得出国去了,但考虑这件事你还有很多时间。不过,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如果是我的话,我大概会选择接受手术,并承担这种风险。我相信只要健康地活着,就仍然可以不断地创作下去。这么说是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健康地活下去,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听上去很荒谬,但都千真万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大学时代失去的那个朋友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叫蓬莱山辉夜。
她并不是死于慢性病。她和你一样,铃仙,她有纳米机械排异,她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几乎每天都熬夜画画,一幅作品没完成就坚决不休息,甚至能连续几天废寝忘食。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却恨不得把画画的时间延长十倍。作为医学生,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帮不上她,我只能劝她好好休息,给她带面包、半强迫地让她吃下去。在她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我点了蛋糕敲开她那间单人宿舍的门,她像失了神一样坐在墙角,身边堆满画具,“永琳,”她说,“永琳,你知道我为什么画画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我很确定你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
她嗤笑了一声。“吃东西?休息?对我来说这些事连空气都不是。永琳,你不是学医的吗,应该比我更明白吧,我们的生命就和玻璃一样脆弱,随时随地都可能摔碎,又和针一样轻,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么轻,没人会在乎。谁在乎这种事?对我来说唯一的重要的事,就是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应该把什么东西放进这个脆弱的容器里。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会以为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我甚至确信自己能够得到美妙的余生……”
我听着她支离破碎的话语,除了像个一个撒谎的孩子一样在嘴里塞满不存在的针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些本来距离我那么遥远的痛苦,如此贴近我身边。我早就知道和她成为朋友会是怎样的后果,我只能看着美丽的瓷器一样在我面前碎裂,在痛苦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天使会降临我们身边。
留言簿上的话是我写的,铃仙。不会是辉夜的。我没法自诩比你更了解辉夜,但我至少比你更早认识她,甚至亲手解剖过她的遗体。正因如此,在亲眼见到之前,我难以置信竟然有一个和她几乎完全相同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没有告诉你,平安夜那天,在你来之前,我先进了一次展馆,看到了你的那幅画,还有辉夜——蓬莱山辉夜,她正站在那幅画前面,微笑着端详你的画,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跳了一拍,这画面简直和你的作品一样震撼。只要我走上前去和她说话,我就能确认她究竟是死而复生的辉夜还是极其相似的另一个人,但我就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没法挪动步子。我就那样看着她,五分钟后她就离开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碰过展台前摆着的那本留言簿。她离开之后,我走上去,在留言簿上写了那几句话,我不懂艺术,但都是我的真情实感。我确信她来看了你的画,并给了你出去留学的机会,但她没有在那本留言簿上留下一个字。
我还记得镌刻进我灵魂的那一天,在我解剖完她遗体的时候,我抬起头,灯光从我头顶落下,就像是某种可能从未存在过的罪行得到了宽恕,我全身僵硬,已经麻木地几乎感觉不到福尔马林的气味。在无数个从梦里惊醒的晚上,我都会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刻,想起辉夜,想起我戴着蓝色手套的手,除了解剖刀以外我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我那么想帮助你,铃仙,我没有把你当作我记忆里那位辉夜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重要的学生,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无法坐视不管。至少,我希望你真的能度过幸福的余生现在治愈纳米机械排异的机会留在我们眼前,辉夜没能见到,而你见到了。我知道你有多厌恶纳米机械,和它所代表的东西,厌恶所有被强加在你身上的东西,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铃仙。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高中化学老师,我真的很想帮你,但很多事我或许永远都无力改变。我甚至没法告诉你答案。我只能尽我所能支持你、帮助你,我希望你活下去,铃仙,我希望你幸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阻止你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说了,我始终相信你值得最灿烂的光。
八意老师:
我是因为想好好感谢您两年来的照顾,还有祝您新年快乐,所以给您写这封信的。下学期我就得出国去留学了,还得做那个治疗纳米机械排异的手术,要是运气不好真的出现了创造力衰退的副作用,就得花更多时间来练习,大概也没时间回来看您了。真的很舍不得您,似乎也有点对不起您,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最后我想把这些想法和心意告诉您,同时和您好好告别。
您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给您写了两封信,但只看这一封就够了,我对您所有的感谢都在这里了。请您别去看第二封信,那封信通篇都是毫无价值的胡言乱语,只是……我需要亲手把它送给您,不必在意,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直接扔掉它吧。
我真的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我妈妈一直和我说除了父母不会有人真心对你好,我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别人对我越好我会觉得越不好意思,虽然您说别人也是心甘情愿被我麻烦的。我觉得我两年来给您添的麻烦能绕学校操场一圈。我愿意相信您是真心想帮我的,所以我不想让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真的让我好多了。所以我也不想天天请假,不想学得这么难过,不想老是来找您说难过的事,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真的很努力了。如果不是难受得受不了我也不会来找您,毕竟您真是肉眼可见的忙。我到底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说世界像泪水山谷,但是您真的很宽容又很温柔。我知道您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可是我对自己很麻烦还是有认识的,您是老师嘛,就算想甩掉我也甩不掉吧。很抱歉两年来让您那么操心。谢谢您带给我的温暖。您看,您总是说我没什么好对不起您的,也没什么好谢您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您。
我讨厌的东西好多,比如我讨厌纳米机械,讨厌正确,讨厌心理咨询师那种虚伪的样子,讨厌那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说法,讨厌不得不做的事。但至少我不讨厌明天的太阳了。我喜欢我们班级,喜欢语文课美术课化学课,比以前好多了,我喜欢我们班的同学,我喜欢您。谢谢您听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胡话,安慰我,陪我说话,给我补请假错过的课,半夜回我任性的消息,让我开心,送我棒棒糖,陪找去医务室,夸我画画好看(虽然这好像是无中生有),从来不怪我或者嫌弃我,对我那么宽容和耐心,告诉我别想那么多,告诉我别自责别担心,别害怕。您做我的老师我真的好开心。我考到这个学校来、被分进这个班级和认识您都好幸运。今天的体育考试我最后大概也许还是及格了,虽然考完以后头晕得想吐,然后就被妖梦拉去看魔理沙和灵梦一边互怼垃圾话一边打羽毛球,谁能想到这已经我们一起上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了呢。我告诉她们下学期我就要转走了,她们既惊讶又难过,我也不好受,但我说遇到她们我很开心,这两年相处的时光都是美好的回忆,魔理沙原本嘴一张正准备哭,听我说完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拉着我们放学去吃关东煮。真是越想越舍不得……我也挺没出息的。
如果我精神再好一点,冬天的寒风客气一点,不要冻得我写字都僵硬,这封信大概会更好看一点。但我应该已经把想和您说的话都说完了。高一的暑假,语文作业要求写随笔,我写了句“无论我画下的东西是不是一个十五岁学生的白日梦,是不是一文不值、充满了矫揉造作,它们都是我,既然如此我应该为它们而骄傲。”现在好像仍然是这样。虽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您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好老师、我最好的朋友,是很有趣、很可爱的人,谢谢您做我的老师,谢谢您两年来对我的照顾和陪伴,谢谢您出现在我生命里。再见啦,永琳老师。再次祝您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永琳老师:
……
我最终决定还是把这封情书一样的信在这个新年给您。两年,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写下您的名字到此时此刻,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真是一封长得离谱的信。那时候我还想着要写整整三年呢,那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两年之后我就得和您告别了。现在是高二第二学期末,12月30日晚上十点,明天我就会把这封信塞进信封里交给您。
要是您真的看到这里了,那您大概也明白我没能亲口告诉您的感情了。真是……这么说还真害羞。我还是希望您别看这封信啊,即使我的感情没让您感到恶心,接下来的内容也是不会让您高兴的。
我撒谎了,老师。对不起。我想让您安心,所以在第一封信里对您撒谎了,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那个手术。我思考了很久,或许是我任性吧,老师。创造力衰退对我来说比地狱还煎熬,而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的纳米机械比魔鬼还要恐怖。我真的对您撒了一个很无耻的谎,要是没了创造力,怎么可能通过大量训练重新找回来?您还记得我向您提过的那个画家,辉夜老师的学姐绵月丰姬吗?辉夜告诉我她同样患有纳米机械排异,并且自愿报名参加了那个实验,接受手术之后,她的创造力急剧衰退,我看了她最终的作品,徒留高超的画技,但已经完全失去了新意和震撼人心的力量,曾经她笔下那种让人难忘的张力已经完全不见了,她的作品就像是一个AI计算着黄金比例生成的东西,完美无缺,却没有任何温度。
整个晚上我都在看您发给我的论文,还有她最近的那几张作品,越看越害怕。我当然也有留恋的事,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朋友还有您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我们原本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但现在有了改变的机会,我却在犹豫,因为我的自私和懦弱。您能明白吗,如果要以我那点本就可怜的创造力为代价,让我戴上纳米机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那我宁愿干脆利落地死掉。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像花瓣那样一分为二,一瓣给我的父母和您,让你们相信我好好地活着,一瓣给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从头到尾就不是我选择了美术作为慰藉,我有什么资格去选择艺术呢?艺术温柔而残忍,她向我露出冰山一角,我就该戴恩戴德了,我所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为她奋不顾身,我从头到尾就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可供选择。一想到我将不得不选择画画以外的事作为职业,生活在无处不在的枷锁下,我就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想跪下来乞求上帝,求他发发慈悲让我在二十岁死去。我做不到,永琳老师,我真的做不到。
请您不要对我感到愧疚和后悔。我不认为您把我当作了辉夜老师的替身,我相信您对我倾注的善意独一无二,您也不必回应我的感情,我不觉得我需要什么正确的恋爱,我真的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辉夜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重要的是您陪过我,您帮助过我,您和我的朋友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的青春没有彻底沦为对压抑和痛苦的回忆,这能让我暂时把所有的事都忘掉,让我短暂地沉浸在被拯救的感觉中,这就够了。
请您不要记得我。不要记得我曾经是您的学生,不要记得我曾经抓着您的袖子哭,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开玩笑,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说过那么多话,不要记得我最后做了什么,我不需要被人记住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明,死去元知万事空,我不在乎这些事情。请您不要愧疚,不要难过,不要放弃帮助您之后的学生。反正我喜欢您大概也只是因为您满足了我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害怕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帮助别人,请您继续做您自己,向遇到困难的学生伸出援手,我作出的选择是我认真考虑的结果。此外,我还想告诉您,在您面前和在背后掉了那么多眼泪,可能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因为痛苦和悲伤,剩下百分之六十都是因为我感到了巨大而陌生的幸福和温暖,还有甜蜜,痛苦,哀愁,年轻,刻骨,清凉,爱恋,孤独,燥热,皮肤,流动的光影,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我一定会记住您曾经让我觉得被拯救,您对我倾注的一切和我己的挣扎都不是徒劳,曾经有阳光温暖地倾泻在我身上。如果这些让您痛苦的话,那就请您全都忘掉好了。就像我上面说的一样。请您忘掉我,请您不要记得我。
谢谢您。
我喜欢您。
请您别愧疚。我只是想认真地谢谢您。
如果您能喜欢我就好了。
您做我的老师就够了。
如果您不止是我的老师就好了。
请您忘掉我。
如果您不要忘掉我就好了。我不在乎死后的事,但我想要您记得我,记得我这样活过,记得我这样在您身边待过。
铃仙: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在给你写最后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没多久就是新年了,我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一样坐在阳台上,外面很喧闹,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年,等待着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相互拥抱、欢庆新年。
我读了你所有的信。我怎么可能不读你的第二封信呢,我还不至于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我不明白啊,铃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无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我的正确,如果我不是老师,如果我不是如此无能,我能不能改变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几乎想要跪下来乞求辉夜,如果真的是她起死回生,她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给你第二次生命。有没有人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已经尽到了我的全力,为什么我仍然如此愧疚,为什么仍然在克制不住地流泪呢,为什么那些愧疚反而让我空荡荡的心充盈起来,好似心口涌出鲜血的人呢。
我紧紧地攥着那天在美术馆拿的宣传册,上面印着你的画,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瓷砖上,窗外的城市和街道遥远得像天涯海角,而你的作品在黑暗中却仍然熠熠生辉。我怎么可能忘掉你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我真的带给了你、带给了辉夜短暂的帮助,即使除了纳米机械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它们最终也能被你战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梦,我们的生命远比我们想的更坚韧、更沉重,那一个世界会温柔地拥抱你,你的名字一定会比你挣扎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你将永远是最自由的飞鸟。在我们的身上自始至终都燃烧着那种渴望,渴望神、渴望诗,渴望梦境、疯狂和未知的危险,渴望那种稚嫩的疯狂,就像伸手去捉飘忽不定的水母。我们的故事从九月开始,在圣诞迎来最滚烫的刹那,在新年的钟声里画下句号,而我从来,从来,都没和你见过面。
作者:米琪雅
标题:青莱二三事
写得非常痛苦的一个月,第一次出现最后的成文和初始设想的大纲完全不搭噶的情况,甚至最后关键词也改了,一开始兴高采烈是要挑战绿豆糕的,结果搜集素材的时候发现我最喜欢吃的那个不是绿豆糕是绿豆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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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容慧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原本凉沁沁的那一层,被她捂得反出热气。她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另一只手去够不远处的手机,看到屏幕上通知闪过5个未接来电,眉毛就堆了起来。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但终于还是不想让妈妈担心,在手机九宫格上高速打字,片刻,除了和父母通话之外别无他用,一周看一次的“一家亲”群弹跳对话框:我在汪姨这,信号不好。
於容慧用力地倒回凉席上,努力抻长自己的手手脚脚,像伸懒腰的猫一样发出舒适的声音。睡了多久?她想,好像有点肚子饿了。
汪姨接到久未联系的晚辈电话时一点错愕或者生疏都没有,仿佛容慧升学离开之后的六年光阴都没有流逝,她还是在和汪蕙仙手拉手等校车的小女孩,而小女孩只是和父母闹了别扭要来家里小住几天。隔着手机听到熟悉的爽利嗓音,汪姨的形象立刻就在脑中活了过来,於容慧都能想见汪姨有点嫌弃的眼神,一边数落到“多大人了还离家出走”,一边说“钥匙在老地方自己去拿”。
进门的时候看到门毡丢了张通知,眼睛高速识别纸上几个关键字,“夜晚”、“间歇”、“停电”,她拧着钥匙,侧头感受湿热空气与拂面凉风的两相对抗,感觉这种温度晚上只盖博毛巾被睡凉席,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欣然推开门,把这件事丢到脑后。
在熟悉的房间里一闭眼,再一睁眼已是现在。她去盥洗室洗了洗脸,开始想,怎么一回来就睡得这么厉害,果然还是要怪蕙仙养的蘑菇。
汪蕙仙在十岁那年拿回来一截枕木,说要种蘑菇,於容慧兴致勃勃地跟着观测了一周生长状态,对一夜过后那爆炸似的蓬勃生长的菌子印象极深,它们极繁极盛之后,会散发让人咳嗽的孢子,两个十岁的小女孩一边咳咳咳一边把肥厚的菌伞掐下来,美滋滋地交给汪姨过油炒了吃,那一餐是於容慧记忆里最好吃的一顿蘑菇。只是从那以后她就疑心那蘑菇的孢子在这座宅邸施了魔法,她后来每次来,总是感到从鼻腔开始微痒,想打喷嚏又打不出,随后这股痒慢慢散到脑仁的某个位置,再然后她就会困意上涌,在身心放松的状态下沉沉睡去。
夕阳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有细细的粉尘在光下的空气里恣意游动,於容慧把手伸过去,那些疑似孢子的颗粒慌慌张张地逃跑了,只留下她拖得极长的指节的影子。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从青莱搬走后,汪姨过了两三年也去了外地打拼,只偶尔回来旧宅见见故旧亲友。於容慧想,蕙真现在也该上高中了吧,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她还是个丁点大的小人,现在一转眼也长大了。
想到这里依然觉得脑袋晕晕,好像有什么该被注意的事情遗忘了,於容慧决定把自己的迷糊一律归咎给来之前和父母的争执以及对老家的亲切怀念。她想到晚上会停电,决定趁还有阳光出去走走。
汪宅位置很好,房后是青莱山,有一条蜿蜒清浅的溪水从山顶引下来,正好能顺着路走到山脚下去,校车以前就停在山脚的站台处,她和蕙仙背着书包从校车上下来,可以一直说说笑笑走到分岔的路口,再挥手告别。
走到已经不再有校车停下的废弃站台处,看到一只竹篓歪倒在路旁,里面有一把小小的铲刀,不由得玩心大起。小时候两家家长关系甚好,每次春夏雨后,便会带着三个小女孩带着塑料袋和铲刀来挖野菜,青莱只要一下雨,山坡上便会疯长出若干肥嫩的马齿苋,特别潮湿的背阴处还能翻出来一些地皮菜。容慧经常在兜里塞一枚叠成一小块的白色塑料袋,用来备不时之需,那不正是此刻?她对着竹篓向不知所踪的主人“暂借一下铲刀”,就在湿润的山坡上寻觅起正当时候的野菜。蒲公英也好,马齿苋也好,如果还能有荠菜,那更不错,其他的用水焯烫一下凉拌吃,铲蒲公英的时候,如果不慎伤到了茎,就会渗出乳白色的浆液。
让一让,让一让。风中像是有极细小的声音传过来。容慧敷衍地张望了一下,心想这次是什么?狐狸?黄鼠狼?还是路过的鸟?以前和蕙仙在一起玩闹,偶尔就会听到不明所以的细碎声响。蕙仙总能精准地说出是什么路过的东西在讲话,容慧原本不信,但蕙仙最喜欢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次数多了,她就怀着明知不可能的心情相信了她,甚至自觉自己也能听到了。
空气中湿气渐重,她这次似乎判断了声音的来路,是脚边一处蚁巢,蚂蚁在巢穴旁忙碌地试图搬运一条硕大的毛虫,有数只小小的蚁被插入地面的铲刀阻住去路,只得绕行。蚂蚁也在准备吃的东西哦……於容慧点点头,将已经装了大半的塑料袋套在手腕上,伸手把铲刀提起丢回到竹篓里,给你们让路咯,她小声对着蚂蚁说,然后就将这一际遇抛到脑后,想着回家趁还有电的时候把这一袋都洗出来,把蒲公英的根清理干净斩为两段去煮水喝。
从车站往回走不远,有一处凉亭,亭子旁放置了一座小男孩的石像,小男孩用手托着下巴做沉思状,俨然一副好学生模样。於容慧和汪蕙仙上初中之前都很爱和这座石像讲话,因为蕙仙说石像有灵内敛其中,只要心诚,它听人言日久,就能活过来。容慧当然不信,但毕竟讲的人是汪蕙仙,何况蕙仙还搬出了洋人的成功案例,什么皮革马里奥,说得又悱恻又浪漫又伤怀,容慧对此事亦抱有明知不可能但还是相信的心态,甚至还跟着蕙仙一起给石像取了名字,叫凌岫之。蕙仙一听就拍手称妙,说这名字万物调顺,宜养柔德,好!
石像没有异议,从此他就叫凌岫之。
容慧拍拍石像的肩膀,对经年不变的石像说话,凌岫之,你还好吗,除了我和蕙仙也没人对你说话了吧,所以你应该不好。
凌岫之作沉思状,不语。
容慧又说,长大真的挺没意思的,你还记得以前我们跟你讲的大事小事吗,蕙仙说讲给你听,这样以后就算我们忘记了,你也会记得,但我看你根本没记!
凌岫之作沉思状,倒是顶了一句回来,你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我干嘛还要费功夫记?再说你们小时候抱怨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又有什么好记?
容慧大恼,这要你说?石像立刻闭嘴,装作啥也没发生的样子。容慧道,这几天不和你说话了。
凌岫之面色不动,习以为常。却有别人的笑声穿过来,震得於容慧一转身,朝那边望去。
果然,汪蕙仙见她抬头,喜笑颜开地连连挥手,蹦蹦跳跳地凑过来。
怎么一见我就一脸惊讶,这么多年不见,不想我吗?蕙仙笑嘻嘻,眼睛弯弯,示意容慧往她的挎包里看,装得鼓鼓囊囊的毛豆荚,汪蕙仙自顾自地说,我想吃凉拌毛豆了,回去把蕙真去年泡的青梅酒翻出来,毛豆我们煮了泡一晚上就能吃,很香的。
於容慧感觉脑子更迷糊了,她来回看了蕙仙好几眼,一边惯性地跟着她走,一边想,诶,为什么蕙仙比起以前的样子,看着有点不一样?
哼,你都多久没回来青莱,也不见我,当然会不一样。汪蕙仙像是直接听到她的心声,回身朝她嗔怪地撇了撇嘴巴。於容慧很自然地就跟在蕙仙的身后,途中蕙仙喋喋不休地问她,上大学的感觉如何?伙食还好吗?现在功课还忙吗?有遇到喜欢的人了吗?於容慧一一对着她的问题逐一回答,挺好的,也挺好的,不太忙,男人都很讨厌。不知不觉,她们就快走到汪家旧宅,光线却暗了下来,仿佛下起了雾一样细碎的雨,又好像只是会沾湿衣服的雾,连蕙仙的声音都好像被空气逐一扭曲拖长,显出了不一样的声调。
怎么回事?总不会在家门口迷路吧。於容慧伸手在眼前抹了一把,把手放下,蕙仙的身前蹲踞了一只硕大的橘猫,蓬松的姜黄色尾巴在他身后轻轻摇动。猫咪的瞳孔缩成针的样子,一副十二分威严的姿态,突然对着她们重重地哈气。
蕙仙笑嘻嘻地避开,于是感到额前被敲了一击的人就变成了於容慧。
她“啪”地变成了一团漆好了红金油漆的俄罗斯套娃,头重脚轻地顺着山坡一节一节地跌落下去。蕙仙笑着叹了口气说,怎么这时候突然被看破了样子,明明都快到家了。
啊呀?是什么时候起,我这个不倒翁竟然变成了人类的样子,去体会做人的滋味呢。於容慧,或者说俄罗斯套娃一边向后翻滚着,一边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来。那大概就是汪蕙仙给於容慧送了这套俄罗斯套娃做生日礼物的那次吧,蕙仙教导她怎么摆脱不快乐的事,每当心里想起后悔的事,没有梅花,也没有梨花,樱花也不行,什么花都别落,青莱山没有花!一想到这些事,就让它们在心里凝成一层盐壳,它们最后都会被封在这个套娃里,一层又一层,而於容慧就始终都能继续做於容慧。
所以一直记着这些又放不下的自己,不知不觉就变成俄罗斯套娃了吗?套娃顺着山坡一路滚着,最后“啪”地敲碎在凌岫之的底座上。凌岫之不耐烦地对着她说,你这样就信了啊!傻崽!
被骂的羞恼气一袭上心头,於容慧立刻站了起来,长手长脚,还揣着刚刚采回来的一袋蒲公英,而那个不甚熟悉的汪蕙仙,对她远远地吐了吐舌头,往草地里一趴,化作一只红色的狐狸,避开橘猫,轻快地沿着道路溜走了。
原来是狐狸在作怪,被看破的不是我,而是狐狸。於容慧看着遁走的狐狸影子喃喃自语。而硕大的橘猫与不耐烦的凌岫之都不再做声,猫猫沉默地带着她走回到汪家旧宅的门口,於容慧问,是蕙仙让你来接我吗?怕我被狐狸骗了?橘猫“咪呜”地哼唧了两声,她再一低头,已经看不见了。
推开门,汪蕙仙在灶台前哼着歌,锅里是煮得绿油油的毛豆,她拿着漏勺正准备把它们滤出来。
你回来啦?容慧轻轻问了一句,蕙仙则摇摇头说,不是,是你回来啦。
那你是来看我的吗?蕙仙点点头,又笑了起来,差点被狐狸骗了吧!但我这次确实想做毛豆吃。
两个人对着厨房不甚明亮的光捣碎蒜泥和辣椒,将细细摘过煮好的毛豆荚浸泡在调好的料汁中,只要在冰箱里放置一晚,就变成人人都喜爱的零食小菜。容慧和蕙仙从汪姨那里学了这道菜,便会偶尔自己做着吃,一起看电影,打游戏,聊天,快乐地剥出充满香气的毛豆,一个一个丢入口中。
於容慧对着灯下的蕙仙看了又看,忍不住问,为什么我这次能见到你?蕙仙想了想说,因为你心里不想面对青莱之外的世界吧,不过你总是这样,遇到一点挫折就会郁郁不乐很久,被人询问会不好意思,但是不被人询问又会突然自己生闷气。
感觉被这样讲应该要生气,但於容慧一点要生气的情绪都没有,她想,我也只是偶尔才想要躲回到青莱,那蕙仙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再也没有归来呢?
汪蕙仙笑眯眯地贴住於容慧的额头。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但已经不重要了吧。
於容慧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原本凉沁沁的那一层,被她捂得反出热气。她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另一只手去够不远处的手机。
蕙真将手机轻轻推过来。於容慧呆呆地从凉席上坐起来,一只手盖住眼睛,又过了一会儿才说,原来阿真你也在啊。
是啊。汪蕙真面无表情,我妈觉得让容姐你一个人住这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我现在也是假期,索性过来陪你。晚上会停电哦,容姐记得给手机充电。房间里没开灯,蕙真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也亮亮的,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按开的时候发出爽快的气泡声。
於容慧目光在书架里露出的一角报纸上停了停,那已经是六年前的报纸,报夏日某天青莱山突发骤雨,一名初中生因意外山洪失踪。
——所以容姐怎么突然想要回青莱呢?
於容慧也想问自己。除了想要逃回来,不想面对青莱之外的世界,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希望那个家伙回心转意,像突然消失的那天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吧。
她看向厨房的桌上,透明的养生壶里,蒲公英的根正在咕嘟咕嘟地煮,干净的食盒里,毛豆被蒜泥、辣椒和深色的料汁浸泡着,显出诱人的样子。蕙真哼着蕙仙以前会哼的歌,翻找去年泡好的青梅酒。
於容慧倒回凉席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VOL.231【小意外】爸妈不同意我的婚事
作者:舞舞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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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其一】
“不行,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我也不同意!王子,你怎么能和人类这样的……啊!血族和人类,血族和人类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
叶王子的父母都是非常传统的吸血鬼,他们的回答早在叶王子的意料之中。
“父亲、母亲,我对她的情感是真的,她并不像多数人类那样愚昧、冰冷、充满偏见,她聪慧、温暖,即使知道我是吸血鬼,也只是莞尔一笑,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露出厌恶的神态,她可以看到我吸血鬼的身体里,有一颗心在跳动,她能看到我的灵魂,我也能撇开她人类种族的身份,与她相爱!”
“你已经告诉它,你是血族了?”叶王子的慷慨激昂没有感染到任何人。比起儿子的恋情,父亲更在乎身份的暴露。在这个人类已经变成强大种族的时代,血族作为人类曾经的敌对种族无疑会遭到清算。
“父亲,她不是那种人!”
“住口!现在已经不只是你们能不能成婚的问题了,现在是我们要不要灭口的问题!”
“不!”叶王子大叫,“父亲!我虽然和她说了我是吸血鬼,但她没在信的!你看,一个自称‘夜王子’的人,又自称‘吸血鬼’,怎么看都像在开玩笑吧!她也就当个笑话,笑笑就过去了,你看这么久了都没人来讨伐过我们,就说明,就说明我们没有暴露啊!”
“你是说我给你起的名字像开玩笑?夜王的儿子叫夜王子有什么问题?”
“对现代人来说,这个名字已经很怪了。父亲,这都不是重点,我希望你能听一下我与她相遇的经过,我与她之间的缘分,你也有一份。”
“我也有一份?”
“因为你将夜之宝交给了我。”
【回忆其一】
那天,叶王子作为夜之宝公司的总裁,刚刚结束了一场令人不快的董事会议。会议讨论的议题是,要不要砍掉公司卫生巾的生产线。
21世纪末,人类已经拥有了将意识上传到网络、下载到机器的技术。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变成了不老不死的机器,需要使用卫生巾的血肉之躯越来越少,再留着这条生产线,只会白白浪费公司的投入。
在公司的财务报表上,卫生巾产品的营业额就像一条弱小的蚯蚓,在贴近标着数字0的水平轴上匍匐。大家都认为,砍掉卫生巾的生产线,转而生产机器人的护理用品,对公司而言更加有利。
“诸位,你们知道夜之宝是做卫生巾起家的,我们对此,有着一百多年的情怀。夜之宝的名字,也是为了女性能够在夜间睡得更加安稳。如果我们砍掉了卫生巾的生产线,我们还能叫夜之宝吗?”叶王子说着,将财务报表的图表放大,投在了屏幕上,“卫生巾产品的营业额,贴近于0,但并不等于0。这说明还是有人需要我们的产品。如果所有公司,都因为销售额,冷酷无情的砍掉某些人群的生活必需品,那这些少数群体,不就被社会抛弃了吗?我们夜之宝是百年老店,不少人打趣说我们是时代的活化石,既然是活化石,保护同样被时代遗落的人们,不也是我们的职责吗?”
在叶王子的据理力争下,卫生巾的生产线还是保住了。遭受了诸多非议,叶王子没有心情参加午宴,只想早点回家,钻进小黑屋里午睡。
人类科技的发展越来越快,吸血鬼的势力也越来越单薄。中世纪时的吸血鬼是不折不扣的贵族、暗夜的王者,但现在现在的叶家,连自家公司都越来越难驾驭——就连原本固定在午夜召开的各项决策会议,也因违反劳动法,全部挪到了白天——这可是吸血鬼最讨厌的时段啊!
白天的会议消耗了太多体力,叶王子摁了摁太阳穴,以缓解熬日引发的头痛。
街道上空荡荡的,不只是卫生巾的生产线,原本丰富的餐饮商铺也悉数关门——现在的人们已经住进了元宇宙,只要把身体的操控权交给人工智能,就可以不再受工作之苦,享尽美食、尽情玩乐。
“有人说这是机械生命体的侵略,是他们教给了人类上传意识的技术,把人类全部变成机器以后,就可以用病毒一口气收割。”既然这世上已经有了人类和吸血鬼,那再来几个其他的智慧种族也不足为奇,“但我们没有证据,人类现在也活得挺快活的。”
“人类活得快乐,我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开着车的狼人秘书无奈地笑笑,“我们可没办法把自己变成机器,还是得每天上班、干活,人类现在都在搞能源、机械、互联网,肉价都翻了好几倍,变成奢侈品了。你们的食物比我们的更难找,肯定比我们更难受。”
叶王子和狼人秘书你一句我一句,都已经是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题,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飘过了八个粉色的字——可以找我借卫生巾。
叶王子不住地打开车门,一股熟悉的人血的味道飘进了叶王子的鼻腔。叶王子不受控制地冲出了车外,顶着烈日,越过了隔离车道的绿化带,他顾不上皮肤被灼烧的剧痛,眼中只有一名女子。
“呀!”
这是叶王子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声音。他倒在了那名女子身旁,朦胧的视线中,是女子不知所措的焦急模样。
【会议其二】
“乱来,太阳是吸血鬼的天敌,你怎么能,连把伞都不撑就跑出车外?”母亲听到儿子晕倒在烈日下,心疼地揪起了手帕,“都怪那个狼人,开车怎么能不锁车门啊!明天我就要解雇他,解雇他!”
“不,不关他的事,是我的问题,是我一见钟情!就算他锁了车门,我也会跳窗!”叶王子发现话题偏了,马上纠正,“我会对那女子一见钟情,是因为她挂了那个‘可以找我借卫生巾’的挂饰。如果不是父亲将夜之宝公司交给我,我就不会注意到这个挂饰,也就不会对一个凡人动心了。”
【回忆其二】
叶王子醒来时,朦胧的视线前正端正地摆着“可以找我借卫生巾”八个字。
身边有一股久违的人血味,还有一股炖煮海带的味道。他的身下是硬邦邦的塑料板,不但硬,还不平整。
“这孩子有种遗传病,不能晒太阳,不然就会像这样晕倒。”狼人秘书正向什么人解释着叶王子的体质,叶王子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果然面前坐着的就是她在路上嗅到的那名女子。
见叶王子醒来,女子面部的肌肉明显舒缓了下来。她对叶王子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然后从口袋里翻出了一颗糖。
叶王子已经一百多岁了,却因为吸血鬼的体质,长得像个十来岁的小孩。他并不介意被当成小孩看待,大大方方地接过女子递来的糖果,说了声谢谢,女子温暖的笑容像一股春风,融进了他的心里。
“刚才是这位姐姐救了你。这是她打工的便利店,她不放心把你交给一个陌生人,怕你被我拐走,所以作为折中方案,我们就把你带到了这里,等你醒来再说了。”狼人秘书为叶王子简单介绍了这名女子,“我刚刚正要谈怎样答谢。”
“不不不,不用谢我,看到有人晕倒在地,任何人都会帮一把的。”
“怎么只是帮一把,要是他再晒一会太阳……就,就大事不好了,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再说了,我们耽误了你很多时间,本来你把她放在这就行,但你却一直等到了她醒来……”
“不不不,这没什么,我只是不放心而已。这间店早就没什么人来了,本来我在这里就没什么事。而且人与人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助,这是我家里人从小教我的。”
狼人秘书和那女子一来一回地推着,叶王子听着有趣,“咔嚓”一声嚼碎了糖果。
“你说人与人之间要互帮互助,那你是人咯?”叶王子早就嗅出了女子的种族,但还是想听女子亲口回答。
“对,我是个人,而且我是个……”女子腼腆一笑,好像这是她非常为之自豪的事,“我是一个没有被改造成机器的人。”
“现在确实……到处都是机器人,我经常在路上看到那种圆头圆脑、怪模怪样的扫地机器人,也不知道它们原本是人,还是生来就是机器。”
“像人的机器人都很贵,一般人只能买不像人的。”女子苦笑,“所以我现在,也不管它们原本是不是人,都把它们当人看就好了。”
“那你觉得我是人吗?”叶王子问。
“那当然啦,你看起来就是个人啊。”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而且机器人怎么会生病呢?”
“可惜,我不是。”叶王子在心里苦笑,“我叫叶王子,是叶王和叶王女的儿子,其实我已经一百多岁了,是公司总裁,我看起来年轻,是因为,我,是吸血鬼。”
【会议其三】
“你果然暴露了身份!不行!还是得灭口!”
听到这里,叶王子的父亲叶王一掌震在桌上,丝毫不负当年昔日夜之王者的风范。
“父亲!她没信啊!”
“你要与她结婚的话,总有一天要告诉她真相的。而且与吸血鬼结婚的,也必须是吸血鬼,你要与她结婚,就必须把她变成吸血鬼!”
“不,父亲,我不要她变成吸血鬼,她连机器人的手术都没做,保持着人类的肉身,以她的人类身份自豪,我不能把她变成吸血鬼!”
“但人类与吸血鬼一起生活,你们作息和饮食的习惯都不一样,她迟早会发现端倪,你们不会幸福的。”相比父亲的暴脾气,母亲叶王女还尝试用情理说服叶王子,但叶王子接下来的话,让母亲也哑口无言。
“母亲说的没错。所以我想请父母在她面前扮演成人类的样子。”
“什么?”
“啊?”
“人类的寿命很短,也就七八十年,我希望父母、家族能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扮演人类,直至她离世……”
【回忆其三】
“机器人化的手术是能进医保的吧。如果是有遗传病的人,换一付机器人的身体,不是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吗?”女子小心地问,“听说现在最先进的机器人手术,已经可以把大脑完整地放进机器里了,叶王子就没想过换个不怕太阳的身体吗?”
“我……我家嘛,有点古板。我们家里连扫地机器人都没有,公司的秘书也都是肉做的。”
狼人秘书很配合地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附和:“我也没有变机器人。”
“我家也都没变机器人,当然,如果有人得了治不好的病,我也会希望他能作为机器人活下来,但我还是会觉得怪怪的,总觉得变成机器的人就不再是原本的人了,除非人家做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还不告诉我。”女子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自私,其实,就算身边的人生了病,我也不想他们变成机器人,除非,除非他们不告诉我他们变成了机器人。这该说是什么呢?”女子想了一想,五官渐渐拧成了一团,“这是歧视吧,我内心里在歧视变成了机器人的人。你看看我,刚才还说什么要对机器人说谢谢,其实我根本没那么清高……”
“我懂,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见到铁罐一样的东西,我也很难把它当成有智慧生命……”叶王子点头附和。在21世纪初,人类就研发出了弱人工智能的铁罐机器人,但它们只会按照输入的指令指路报天气唱歌。女子家里的人,若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祖辈,确实很难接受变成铁罐的样子获得永恒的生命。
“你说话怎么和我奶奶一样?我奶奶说她们那个年代,只有垃圾桶才长成铁罐的样子。”女子苦笑,“其实我见过的机器人都很有智慧,现在的知识可以直接输入到电脑里,孩子们不用上学,就可以得到知识,电脑里有运算程序,可以帮助人思考,如果问他们问题,他们都能回答,就像真正的人一样。现在也有不少父母一生下孩子,就把孩子装进机器里,这样孩子就可以立刻成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这样的机器人毫无疑问是人变的,但要把他们当成人……我不能把他们当成人,是因为,是因为他们不会流血。”
“流血?”吸血鬼对血液的话题有着无穷的兴趣,叶王子本来就对女子颇有好感,听到女子谈起血液,心就像被揪了一样兴奋。
“我觉得人类必须得会流血。”女子的声音变得坚定,眼睛里闪起熠熠的光,“如果人不会流血,就不会感到痛。人们只会知道自己被否定、被顶撞了,却不知道自己伤得是深还是浅,所有的矛盾都只会导致反击,反击的力度只有最大,人虽然有了坚硬的护甲,但相互间的攻击也变得无度……我这样的普通人的身体,其实是很怕机器人的,即使他们有人的智慧,我也很难把他们当成和我一样的人。”
“我也一样。我也觉得,人类必须会流血!”
至少在字面上,叶王子与女子达成了共识。两人互将对方视为知己,交换了联系方式。不久之后,两人开始交往,成为了一对忘年的恋人。
【会议其四】
“父亲、母亲,你们不觉得她说的‘人必须会流血’很有诗意吗?”
叶王子的父母虽然对这未曾谋面的未婚媳妇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必须会流血”这句话很中听。
人类将自己改造成机械后,不仅是卫生巾的销量减少了,吸血鬼的食物——人类血液,也短缺了。近年食品工业的魔法师们努力研制人造血液,但无论怎么模仿成分,都差了一味人味。像叶家这样的夜之王者,是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劣质仿品的。
叶王子的父母喜欢不愿变为机械的人类,就像他们喜欢滴加了鲜血的红茶。在他们的认识中,人类终究是食材,就算食材能说出一两句他们中意的话,他们也无法同意独生子与食材结婚。
“父亲、母亲,刚才我想请你们假扮成人类陪她七八十年,但其实不用那么久。她其实有原因不明的心脏痛,她说自己不会很长寿。她很怕机器人,所以一直活得很孤独。她希望会流血的人找她借卫生巾,但就连她自己打工的商店里,都没成功卖出过一包卫生巾。我不想她再孤独下去,希望陪她组成一个都是血肉之躯的家庭,让她能够在剩下的时间里幸福。你们不必将她当作我的妻子,只需,不要对她太苛刻就行。”
“不会长寿?不会长寿是多久?”父亲问。
母亲凑近父亲的耳朵,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也不知道她施了什么魔法,父亲的态度居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既然她不会长寿,那我们也没什么意见。她是个很特别的人类,既然你喜欢,那你们就生活在一起吧。”
“父亲!母亲!你们同意了吗?”听到父亲的回复,叶王子简直欣喜若狂。
“不过我们不会对她太好。而且你得小心,不要让那些吃人的种族接近她。”
“好的好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的!”
“哼,先吃饭吧,聊了这么久,菜都凉了。”
叶王换来狼人仆人,将桌上的菜品换成了新的热菜。叶王子开心地将血布丁塞进嘴里,开心地嚼了起来。看到儿子开心的吃相,叶王与叶王女也放下心来,用刀叉切下一块血布丁,优雅地放心嘴里,细细品尝起来。
夜之宝坚持生产、销售卫生巾,是为了找到可以作为食材的猎物。现代的吸血鬼,已经不再用啃咬脖颈的方式吸食血液,也不会一口气把猎物吸干。现代的高级吸血鬼会在猎物的心脏上装一个传送法阵,用魔法将流经心脏的血液传送到吸血鬼的厨房。而猎物被装上这个法阵后的症状,就是原因不明的心脏痛。原本这是一种只要从亿人身上采各一滴血的,可持续的采血方式,但随着人类的改造潮流,可以供血的猎物越来越少……现在这种采血的方式,已经对猎物的健康造成了威胁。
叶王女正是当年研究出这个采血术式的魔法工程师。她知道儿子的过家家游戏不会延续太长的时间。
“……十一月二十九日十七点三十分,超人5001号巡查结束。报告完毕。”
阴沉的幕布上,一片片奇形怪状的云被无形的手推出地平线,镶上石膏边的乳黄薄片贴在不起眼的位置摇摇欲坠。太阳正迟疑着向一朵又一朵地毯伸出足尖
我靠在灰色的墙上抬起头,失去焦距的双眼盯着灰蓝色的天空,放空全部,任凭舌头和嘴唇念出员工守则要求报告的每一个字。那些“超人任务”。
下班回家行色匆匆的人群成为了他的保护色。我暗自琢磨着要去左拐路口的全家顺一瓶可乐,去旁边的街区等1002号下班。
“声纹解锁,验证完毕。感谢您对这条街区的贡献,接下来请您去弧科技园内集合……”颤抖着手指像是瞎掉的老麻雀在寻找谷堆,胡乱地戳向电话的图标,四五下那不适的声音才戛然而止。虽然从入职以来那个声音已经听过千百次,但那种撕裂的疼痛的一切隐秘的情感总会被它从黑幕中扯出来。
我把手机往拉链里一丢,背上包背离这处高楼林立的街道。
灰蓝色的风衣在阳光下闪烁,黄昏将至。
他早已在路口等我了。我朝1002号挥了挥手。两个穿着灰蓝色衣服的人互相打量着,走到了一起。
虽然不是同期入职,但我们自相识后就一直形影不离,我总感觉1002号的是藏在记忆里一个熟悉的留白,他身上有一股香樟木的味道,尽管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正在微笑。
“随意食用外面的食物不合规定。”
一道亮红色划破了凝固的空气,1002号顺手接住了可乐。单手撬开了金属环,雪白的小泡沫滚动着溢出铝制的罐口,被他嘴唇截出了去路。靠在灰色的石墙边一饮而尽。
“辛苦了。我们现在回去吧。”1002号蹭了蹭嘴角的可乐,领起他的手提袋。
“你先走,我丢个垃圾。”我挥着手推着1002号往前走了几步,一个人转进了弄堂里。大脑着熟记的地图指引我往前三十米有一个装可回收物的蓝色大垃圾桶。那是一个红砖砌起的老居民区,锈迹斑斑的铁管从阳台拔出枝条,只为了让那些阴湿的角落漏出阳光。哪养的猫忽然叫了一声。春天明明还没到呢,我想。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头。猩红如血的夕阳下,一个少年从天台下坠,单薄的身影仿佛马上就要变成被吹散的云。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那个少年扭头看向我,对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他仰身落下,只有灼热的夕阳占满了他的眼眶。随后街角特意空出的位置开了一朵和落日一样颜色的花,飞扬的灰像是大雾,这条获得生命的胡同埋葬了了这条死亡。居民区仍然寂静到难以忍受,连猫叫都消失了,只有地面对车轮疼痛的呼救纠葛在唯一的出口。
我转身回到了主干道,各式各样的人的汽车如同流水一样来去,掩盖了一场怪异的葬礼。所有人都在行进,这个扭曲的悲剧已经被水汽蒸发消失了。
“喂!你那发生了什么吗?”只有听到巨响的1002号远远的地看着我,试图向我确认一切都正常。
我加速向前跑,跌跌撞撞地揪住了1002号的衣角,按耐住视网膜的刺痛,试图告诉自己一切都顺利。但是那些问题,我的心中已控制不住那些东西滋长,壮大成随时会摧毁我们的东西。
或许我用了一种很受伤的眼神看着1002号。尽管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架起我的肩膀的手臂在颤抖,把我生拖硬拽回了标着1002号的房间。
“我们的员工守则上有注明人类会主动选择自己死亡吗?”我瘫倒在1002号的床上,看着雪白浴巾漏出浅棕色的肌肉。他从浴室出来,蒸腾的水汽正如那少年周围萦绕的一样。
“主动选择死亡?那是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
“就像上周你解决的那些谋杀案未遂一样,一个人杀死一个人,凶手和犯人是同一个人一样。”我试图用我不多的语言解释我看到的场景,“刚刚那个居民区顶楼有一个男孩,他掉了下来,但是楼房有护栏,他的背后没有任何一双手、一只脚、一个多余推力。天台上只有他一个人。”
1002号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他在检索记忆。“正式发布的守则更换了三版,我都有印象,从未出现过相关资料或是解释。”
“或许我们要和上司汇报一下?”我握住他的手,刚刚被热水冲刷的滚烫到我的手上,某种力量通过这种连接交汇到一起。
“还是算了吧。”我翻了一个身背对着1002号蜷缩在一起。我还有好多疑问都没有告诉他。我感觉他的眼神穿透了我的背,上下打量着我的心。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直视着一个又一个伸出的探头,泄愤似地用力剁在走廊的白色瓷砖上。那些阴影终于在独处的时候探出头。
我从包中取出手册,翻到那句刻在记忆里的话,轻声读了出来:“「超人」的存在是为了排除所有的有害因素,先由计算机采集数据综合分析后将有害的可能下发任务给「超人」,而后一一排查……”
我们轮流值班在街道上扫荡,只要联通网络,信号发布,一个一个「超人」便抵达。那些抢劫、谋杀、威胁,那些叫嚣、愤怒和痛苦都被我们轻松地解决掉。唯独这种行为,既没有被检测也没有被提示。我在引擎上检索了类似的词语,却没有任何回应。那是怎样的情感呢。我苦思冥想着体会着,却像是撞到了一面白墙。什么感觉不到,只有疼痛……
突然,一个巨大的“我”字挤开了乱成一团的思绪。
我是谁?
我睁开眼,四处是白墙。一个声音告诉我,我的名字是5001号。录入的信息要求我们的每一秒都为了成为「超人」而训练,为了保护人类而活着。我没有脸,只有七个个空洞以供我的五感舒张。我们靠猎取人类的负面欲望为生?
床头的机械钟响起十点的提示音,好像是一首熟悉的儿歌。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却感觉到被单顺着衣领将我拖回了床,不应该说是牢笼。先是窒息感,而后是黑。
“睡吧。”我听到谁在说话。
–
清晨,我靠着1002号坐在餐厅,对着面前烤糊的蒸饺发怵。和我同期的5003号引着一个身形较矮的陌生「超人」到处晃悠,“好久没见了你们了,这是我带的新人。”他把那个矮个子一把扯到了我们桌前“这是未来的1119号。”
我揉了揉眼睛,像是被眼前的景象烫伤了。站在两米前的矮个子的轮廓与那天跌落的少年被金边勾勒出的线条一摸一样。
“你的新人看着挺机灵,有机会也来我这学习学习。”1002号突然把我的手臂箍紧了。惊恐让我感受不到深嵌皮肤的疼痛。我死死地盯着1119号,试图从他的口中套出前几日的行程,却被狡猾的5003打了几个马虎眼混了过去,他一向是上级的宠儿。
“小心一点,最近你们的几条街不太平。”走之前5003号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耳语道。我感受着身旁的1002号急促的呼吸,嗓子突然被堵住了。
我心猿意马地走在执勤的路上。几个高矮不齐的孩子背着书包似乎正要走去上学,他们看到我的脸后忍不住一齐尖声大叫。在这之前我从未注意过真实的人类,我只是在执行任务,然后回到房间和1002号待在一起,从前的我已经满足了。
街道奇异地空旷,流窜的风游走着带来阴沉的乌云,稀疏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一会儿又停止了。背后突然冲来一个不知道编号的陌生「超人」,湿透的脸上夹杂着汗水和雨水:“嘿,你,没接到消息吗?第四街区的一个「超人」被抗议组织劫持了,需要增员。一起去吧!”
那是1002号今天执勤的目的地。我扔下包慌乱地狂奔向阴云密布的第二街区,接着是第三街区,第四街区的距离徒然被拉远。
“所有人停止前进,听到了吗?所有人停止!”话筒内疲惫的声音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们这些怪物,入侵者!偷偷摸摸侵占我们人类的城市,自诩保护者,监控我们人类的生活!我要求你们所有人退出这个城市!不然,我就把你们的伙伴杀了!”
“你们不是自以为是人类吗?那么为了自己的同伴滚出城市!”那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腿如灌铅一样迈出一步,两步。我远远地看着被炸毁的黑漆漆的楼房。数十个「超人」四散在周围,注视着喇叭后的似有似无的人影。
“各单位注意,进攻。”
没有感情的声音在我耳庞盘旋。执行,执行!我的大脑告诉我。停下!1002号还在里面!微弱的声音在叫嚣。思想被撕扯成两半,我的腿僵直地杵在地面,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四周,我的朋友、同事、家人们前仆后继地向前,几个埋在地下的自制武器爆炸,但它对他们毫无效果。楼房摇摇欲坠。反抗者疯狂地笑着,仿佛在千百次地告诉你,你并不属于我们。
他们扑向疯狂的反抗者,而我的1002,像是一个残破的娃娃落在他们脚旁 ,他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了。或许这个人类早已预料到我们的行为,刀刃贯穿1002号的全身,高高挑起在我们每个人一样的白色的脸。掩藏着的皮肤露了出来,他的脸像是一个灰绿色的皮套耷拉在干枯的骨肉上。那是一个三四十岁的黑发女人,这张脸疲惫而又美丽……我的大脑如同触电一样疼痛。
“割下反抗者的头。”声音又下达了残酷命令。
我看着在餐厅时笑呵呵的5002号抬起手,握住了垂死男人肮脏的脖子。
“卡擦。”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所有「超人」撤出这里,马上由后勤人员接手清扫。”
“1002号会被带到哪里?”我询问道。
“里面的躯壳已经不是「超人」了。”
“他会被带到哪里?”
“这是机密。”那个声音笑着回答。
我抓了一样东西,跑出1002号的房间,冲向1119号房间,那还是一个刚刚完工的屋子,油漆未干,1119号探出头诧异地看着我:“你是?” 我拉着他的手腕冲出这栋楼。
撬开门锁,我们穿越过一个又一个厂房,为了对抗轰隆的噪音,我大声地说:“你还记得你是谁吗?”工厂,或者说是停尸间摆放的一具具的尸体时而完整时而缺损,让1119号失了神。
“我们曾经都是人啊!”下一个工厂的流水线上几十米相隔只有一具穿戴整齐的尸体一套路通往热气腾腾的焚尸炉,另一条路正送往一个巨大的黑色工厂。
“你曾经是一个自杀者,你从楼上跳了下来。而后你的尸体被送到了这里。”透明的玻璃隔开了几十具被禁锢的尸体,它们被仪器包裹,正因为输送什么能量而痛苦颤抖。
我们奔跑着走到我们第二次出生的白色房间。一叠叠白色的面具,灰色的风衣被封在铁柜中。
“你想要活着吗?”我呆望着那个熟悉的场景。
“想!”少年说道。
我带着他翻过我和1002号曾经为了翘班而找到的那座矮墙,乘着风声从密林的斜坡上滚了下去。
我和少年坐在公路上,风衣已经碎成了烂布一条一条被夜晚的风吹得飘摇,我摸出怀里的可乐,打开喝了一口。伸手向天空的姐姐敬了一口。
作者:戚寅
免责mode:随意
“小莺近来醒得多了一些,”乔风翠说到这处,眉梢眼角都不经意带着些笑。“她说下次醒来,要出去逛一逛。”
少年人戴着聊胜于无的漏风斗笠,光斑从千疮百孔的竹条里打在脸上,笑起来更是面容清秀,与离开前的成唤莺三分相似。 “你记得要叫人喊上我,我去替她开路!”他虚虚挥了挥柴刀,粗布衣扯得破破烂烂,泡过咸水,更像腌菜干。
海岛上的人世世代代长居在这里,或是几家争地盘胡诌八扯的、或是真的,多多少少都能称道出七八百、上千年的历史。岛上那些白沙铺的路,不说条条尽是坦途,也不算波折。成唤莺自小长在这里,是万万不怕走沙路的——怕的是那些胡乱打听传播的年轻人,长者们对这位“傻子千金”的往事三缄其口,那些轻狂的、无往不利的新面孔得不到答案,乔风翠想不到他们都能闹出些什么事端来。
成唤莺被接回岛上、浑浑噩噩的三四年间,几乎不曾离开她的小院一步,便鲜有新人知晓她的存在了。当地人多用编织起的干草压石头作房顶,她那座青瓦的二层小楼就更加打眼,当地人统一口径称作是搁置了的,还是叫那些上房揭瓦的新人或是游客察觉出不对来,于是总有人在院墙外游荡。偶尔有岛民来驱赶他们,“小楼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便藉此传开来了。
小莺要出去玩了——说来繁琐,于乔风翠而言倒也简洁。绕过后山有大片僻静的白沙滩,是宗族里的公产,平常只几天几天地租给私人,成唤莺往日就爱往那里跑。乔风翠管惯了产业,只消去吩咐过沿岸居住的渔人,叫那些外来人都避开些,只说又租出去一日就是了。
在岛上论白沙是顶不值钱的,但落潮的浅滩里藏着不少珠贝,乔家承包过了,挑拣打磨一番也能卖上价,往往是不许别人家捡的。年轻时候的成唤莺爱捡着这个玩,也常常地缠着乔风翠带着她去,见人就将盛满各色珍珠贝壳的包袱塞进她怀里。然而回来的小莺对万事提不起兴致,叫乔风翠更是忧心了,想要什么都是纵容着——即使不捡贝壳了,踩踩水也是好的。
小莺在等待中醒来了。
行头是早早地备下了的,经纬织得细细的料子,被人穿过一段时间,因而磨得有些泛白,却愈发柔软顺滑了。照往常一样,她坐在雕花的床上愣了久久的一炷香,等在房外的人急急地来拍门,这才挪动略显凝滞的躯体将衣服换上身,但她用布条束着上衣时,还是叫外边的姊姊闯进来,齐齐整整地帮她系上了。她撑一把绢面挂着纱的伞踏出门槛,天色阴阴的,水色便也不够明亮,连带着蛇虫也躁动起来。怎么不是个晴空呢?乔风翠懊恼,但也无济于事。
她们从院东的小门出去,朝阳并不刺目,在层层云气后晕着昏昏的光。夜未散尽,海风也还不停,潮湿裹挟着岛上的一切,枝叶都结着水珠,不留神就蹭湿了衣摆。脚下的沙结成小块,粘在绣鞋上,乔风翠索性带她脱了鞋,赤足踩着泥沙和细小的叶梗。
轻软的衣料有些粘在身上了,成唤莺以前最恨这样不爽利的天气,既不明朗,也不像瓢泼大雨一力刷洗天下尘秽。四处将她的肢体钳制着,好似她原地往后一仰都能被潮气托住。
她走快几步,却甩不掉湿漉漉的一切,反倒将伞上的纱挂在树上。乔风翠匆匆赶上来,替她解开乱作一团的纱,顺了顺、扎起来了。成唤莺的急躁竟不减反增——浪潮声循环往复、树枝被咯吱踩断、蛇虫鼠蚁在脚边窸窣……家乡祥和的、寻常的一天像是要铺天盖地地将她吞吃进去了。
——不作思量地留下吧!
草木都扎在记忆里的地方,路也按着她习惯的动作走……又不完全像,却说不好哪里不对劲。成唤莺恍惚像是被浪卷进另一个世界,昔日的情感蒙上海雾,在对岸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也不属于她了。她的往日是真是假?她感到一阵被压在水中的无力,眼底也氤氲着一层水汽,呼吸渐渐急促,修得干净圆润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刮着掌心。
乔风翠见她怔住,急得拉她的手拍打,仍是得不到回应,将她的脖子脸颊也拍得发红。她少见地舍弃了那些礼教,细声细气地问询,接着胡乱地喊,更是尖声哭叫起来,小莺终于是听到了,缓缓转头望她。
“姊姊,我们该回去了。”成唤莺嗫嚅一下,有些僵硬地露出笑。
她们还没走到白沙滩,成唤莺也无从得知那里预先埋了多少大个的、绚丽的珠贝。两道身影并肩着往回走,一无所知的少年人却还在挖,乔风翠不禁去想他的落寞或恼怒,长长地盯着小莺再次呆滞下去的脸。
青灰的瓦下又陷入静谧的等待。
二
“秦公子,请。”桃花素手轻抚,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年轻人挑了挑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轻快的走到了小屋前,进门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木屋结构纹理浑然天成,竟仿佛是从旁边的桃花树干上长出来似的,只额外加装了门扉和窗户。
那盏引路的油灯,此刻在唯一的桌子上摇曳着,蚕豆大小的火焰居然把不大的房间照的十分明亮,也难怪老远就能穿透迷雾看到。铜绿在灯盏底座上斑驳点缀,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只有浅浅的一点点油,灯信是一种淡粉色的棉线,烧的十分稳定,晚风吹拂过窗沿,火苗居然丝毫没有动摇。
一进到屋里,桃花和水汽的香味更加浓郁了,地板上氤氤氲氲的一层薄雾,人走过的时候被戴起一层层的烟波,若不是在这荒郊野外,倒是有几分仙境的韵味。
桃花站在桌前,不知道从哪里端出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两只小小的青瓷酒杯,薄薄的杯壁,远山雾霭一样素淡的颜色。当碧清的酒液注入杯中,杯底更是荡起浅浅的波纹。虽然只有方寸大小,观之却如同一汪泉水,灵气流动。
“好香啊!”晴明轻轻的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大声赞道。“如此美酒,居然有幸品尝,真是多亏我这一趟迷路啊。”
“山野之中,别无他物。小女子闲来收集这棵桃树的花蕊,用门前溪水酿造,在沉与溪水之中窖藏,三年而成。”桃花自己端起面前的一杯,见晴明只是拿着欣赏并不饮下,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而是自己低头抿了一口。
“我有好些年头不曾离开山里,日日在此采药酿酒,失了礼仪分寸,让公子见笑了。”她姣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苦涩,眼波低垂,欲语还休。
年轻人似乎有点无奈,但又不能不表示点什么,连忙把手里的酒一口喝了下去,辩解道:“没有没有,是我失礼才对。这酒香另人迷醉,我一时沉迷,想要多闻一会,舍不得就这么喝下去。”
桃花立刻转悲为喜,给他重新满上一杯。
“公子不嫌弃就多品几杯,我平日独自一人,喝了也甚是乏味。”
“恕我冒昧,姑娘为何一人在此深山采药酿酒呢?”晴明接过新的一杯酒,两根手指捏着在鼻子下缓缓的转动,似乎沉醉在酒香之中,不经意的问道。
“我本是隔壁山下陶家庄人士,祖祖辈辈开药铺,我从小和祖父进山采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桃花倒也不避讳,慢慢的说起了她的故事。
“这里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我都特别熟悉。什么地方有什么药草,什么时候采摘效果最好,哪里有最甜美的野果,哪里有最鲜嫩的蘑菇我都一清二楚。”桃花看着油灯,唇边勾起一丝微笑。
“我在这里无忧无虑的度过了整个童年,后来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家里人让我回去准备结婚。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就在山对面的万家集。那时候我挺淘气的,就穿了我弟弟的衣服,悄悄的翻过了山头,到我未来夫婿的家乡去打探。想看看他是怎样的人品,若是个粗鄙之人,我宁可在这山里待一辈子也绝不嫁人。”
晴明见她说的专注,也不打断,只默默的品着手里的美酒,当好一个听众。
“但我没能走到万家集……那天,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伙土匪,撞见他们杀人越货。土匪的狗发现了我,狂吠不已,土匪为了灭口,派人追杀我。我逃啊逃啊,慌不择路,摔下了悬崖。醒来以后,我就在这里了……”
桃花叹了口气,摸了摸身后的墙壁:“我当时摔伤了腰,挂在这棵桃花树上,每天只能吃点花瓣,喝点露水。过了好久,我才能动弹。等我可以下树的时候,我发现我怎么都离不开这个山谷。”
“既然走不出去,我就只好在这里住了下来,一日又一日,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岁月。偶尔有迷路的人会路过这里,我就会像今天招待公子一样,请他们喝酒。然后恳请他们帮我送信给家里人报平安。”
“所以姑娘希望我也帮你送信吗?”晴明轻轻的放下酒杯,一脸诚恳的问道。
“是的,请帮我把这封信还有这瓶酒送到万家集万府,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桃花转过身,从墙上的浅柜里拿出了一份折桃花模样的信笺,还有一支细长的青瓷酒瓶。
“那么这么多年,有人来找你吗?”晴明接过信和酒瓶,淡淡的问道。
“……”桃花突然捂住了胸口,痛苦的喘息了一声,然后呜咽着回答,“没有……从来没有……他们忘了我吗?是忘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