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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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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雨兽》那篇一个背景,不过两篇都是独立的故事
比较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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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说明,我来你们这儿是想寻求帮助的。我的脑子现在乱成一片,可能想到哪写到哪,没什么条理,凑合看吧。
你们知道萨满吧,就很久以前靠嗑致幻蘑菇发梦然后把梦当成预言的那种人。我的情况和这有点像,不过不是靠吃毒蘑菇,而是喝酒。也不一定,我没试过药物和毒蘑菇,一个违法,一个可能没命。如果将来有机会上手术台,那大概可以用麻醉刚醒的那段迷迷糊糊的时间验证一下……话题扯远了,我的意思是,在半清醒半迷糊的情况下,我会进入类似预知梦的状态。为什么说是类似呢,这得从头讲起。
我酒量还不错,但不怎么喜欢喝酒。第一次喝到醉是大一同学聚会上,趁着气氛多喝了点,人晕晕乎乎的,但意识还算清醒,至少我觉得我自己是清醒的。
吃完饭他们还打算去KTV继续嗨,我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晕是不晕乎了,但困劲儿反了上来,就自己打车先回学校。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困,我从上车开始呵欠就没停,不一会就睡着了。然后、然后,我做了个梦,梦见同学闯红灯过马路被车撞了。以做梦来讲还挺……平平无奇的内容,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那位同学。梦里的车祸发生之后,围观路人渐渐多了,声音也嘈杂起来,我被吵醒了,醒来发现是司机在叫我,车到校门口了。
当时我没把这个梦放在心上,梦嘛,脑子根据你的记忆胡编乱造出来的产物,我还梦见过比这更光怪陆离的东西,这话虽然不中听但同学被车撞实在不够看。这件事转天就被我丢到了脑后。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那个同学,我梦里的主角,他,真的出车祸了,十字路口闯红灯,被车撞个正着。所幸那一带车速普遍不快,司机刹车踩得也够及时,同学身上最重的伤是骨折,躺进医院打着石膏还有功夫跟我们在群里聊天吹水。我们都笑他活该,谁叫他不遵守交通规则的。
这时候我忽然就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个梦,梦里同学出车祸的地方好像也是个十字路口……我把这事告诉了同学们,他们不信,当然,我本身也是当玩笑讲的,不会有人因为做了个偶然和现实相似的梦就真以为自己有预知能力了吧?
总之,我的第一个预知梦就是这样了。前面也说过,我不怎么喜欢喝酒,下一次喝到又晕乎又清醒是快一年以后了。那正好是个暑假,和很久没见面的发小一起吃饭,两个人聊到兴头喝了不少。虽说我不喜欢酒精的味道,但这种不会让人反胃恶心的轻度眩晕感很舒适,好像在清醒着梦游。
吃饭的地方离我家不远,他坐公交,我就直接走回去。走在路上,那种涨潮一样的困意又来了,哪怕正在走路也抵挡不住,我差点闭眼撞上电线杆。最后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我滚上沙发就呼呼大睡,比起睡着,感觉更像昏过去了。
接着呢,那倒霉梦又来了,这次梦到的是我发小,他在街上走,天色很晚,马路上都没多少车。走着走着他往旁边两栋楼之间的小巷里一拐,也不知道这位祖宗大晚上的没事往小巷子里钻干嘛。我跟了上去……先说明一下梦里“我”的状态,像是一个没有形体的视点悬在半空,斜角朝下俯瞰,视野更广阔。能够自由移动,但这种“自由”更类似未经思考的本能或者潜意识,“念头一动”就立刻反应到行动上了……不知道这样解释能不能理解?
回到正题,梦里我跟他进了小巷,一进去就冒出一股特别不好的预感。我视野广,稍微往远了看看就看见,巷子一条死角的分支里……好像正是抢劫现场。地上躺着个人,一个混混打扮的大块头正在翻地上那人的口袋和包,他一只手里还攥着把染血的匕首。而我的发小,我的祖宗,正一无所知地往那边接近。
梦里的我吓坏了,下意识就去拽我发小,但是碰不到他,或者我其实根本没有“手”。我马上改变思路朝他大喊起来,停下,别往前走了,回头!我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所有清醒时的逻辑思维都带不进梦里,只是钻牛角尖一样铆足了劲喊他停下。在他即将走到抢劫犯的视野范围内的时候,终于,他停住,左右张望了一会,转身离开了这条发生命案的小巷。
他越走越远,我也从梦里转醒。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我的后背湿透了,也不知道是没开空调热的还是梦里急的。而且整个人累得仿佛跑了几十公里的马拉松,完全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的轻松。醒来第一件事我就连环call发小,问他昨天晚上回家路上有没有到处乱跑,他说他哪也没去,直接坐公交回家了。
第二次“预知梦”的后续是暑假过完,开学之后,有天发小给我打电话,说他差点撞上命案现场。大热天的,他这句话一出来,我脊背上鸡皮疙瘩直冒。他说他前几天出去玩,玩到有点晚了,本来打算抄近路穿过巷子去另一边的车站赶最后一班公交,但走到一半隐隐约约幻听有个声音,好像在让他别继续往前走。巷子阴森森的,大晚上的他心里也发怵,于是调头跑了。隔天一看新闻,那条小巷发生抢劫案,闹出了人命,就正好在他抄近路那个时间,他要是再往前走几步,接下来发生的事恐怕就不好说了。
后面他还闲聊了些什么,但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又惊悚又兴奋,那个预知梦——那不仅仅是个预知梦,我能通过我的梦改变未来!
自那以后我又做过许多次测试,想进入预知梦,我需要处于“清醒的迷糊”的状态,最方便快捷的方式就是喝酒。喝得不够不行,喝太多直接醉过去也不行。而我的预知梦并不是每次都是熟人遭难,有坏事,也有好事,更多的是身处陌生地方的陌生人的日常生活片段。这些片段发生的时间也没有规律,当然最主要的是它们绝大多数没有明确的时间标志,我无法一一确认。我也尝试过像呼喊发小那样去呼喊其他人,但极少有对我声音做出回应的。我就像一个出现在时间长河随机流域的幽灵,只是观察着这世间百态。
到这里背景已经说明完了,接下来是重点,我按照你们的要求也写在这里。前面也说过我是来寻求帮助的:上周我又试了一次预知梦(其实对我来说这已经成为日常娱乐活动了),而这次我梦见了……我。
梦里的我在走路,街道我不熟,不像我上大学的城市也不像老家。虽然我直觉这个正被我观察的人是“我”,但又感觉哪里有些违和。总之“我”很普通地在街上走路。人行道里侧正在施工,被一排护栏围起来,把本来就不宽阔的人行道又占去大半,“我”就贴在护栏板底下往前走。紧接着那股非常不好的预感就来了——每次预知梦里要发生坏事的时候我都会产生这种预感——我四处张望,注意到“我”前进路线的正上方,楼体外侧的一块老旧广告牌正在大风里摇摇欲坠。我知道,那块广告牌会掉到“我”头上,我就是知道,这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对吧?所以,我条件反射地喊“我”,让“我”停下,别往前走了,换一条路。而“我”仿佛没听见,不,“我”绝对没听见,知道预知梦这码事的我不可能把这声音当做幻听。“我”离广告牌正下方的位置越发近了,我喊得一声比一声急,几乎要贴到“我”耳朵边上,就差钻进去直接敲打鼓膜了,可是“我”仍然听不见,听不听得见的判定点究竟在哪?现在才去研究这个已经迟了,我只能不停地喊啊喊啊,徒劳地阻拦,眼睁睁看着“我”走到那个位置,绝望地大喊“不!”
但广告牌没有掉下来,它依旧在微微摇晃着。我的预感出错了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原地停下了脚步,“我”转着脑袋左右看,好像在寻找什么,然后,“我”和浮在空中、本应无形的我的视点对上了视线。下一秒,伴随着路人的惊呼,有什么重物呼啸着坠落,“我”在我的眼前被砸倒在地,血从扭曲变形的广告牌底下流淌而出。
极度的恐惧把我从梦里惊醒了。
说老实话不是谁都能轻松接受自己在自己眼前被砸得血流满地,那个梦之后我再也没有喝到微醉过,我甚至开始睡眠障碍,恐惧酒精,恐惧睡觉,做梦变成了非常恐怖的事情,梦里那个场景不断上演,我都分不清到底是预知梦还是普通的噩梦了。这些日子我反复回想,是我的声音最后被“我”听见了才会停下的吗?我如果没有喊“我”是不是就能正常走过那个广告牌了?是我对“我”的干涉才导致了这一切?害死我的人是我自己?我所谓的、我一直自认为的“改变未来”,这改变的行为本身难道其实也是命中注定的一环?而且,可是,我想不明白,如果“我”是我的延续,有这场预知梦的记忆,那“我”为什么会在那里停下?“我”在找死吗?“我”心大到忘了这个梦吗?“我”到底在想什么?“预知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在网上搜到你们的宣传的,我希望见多识广的你们能帮帮我……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从此以后我都不出门了吗?我甚至不知道那个梦发生在什么时间!
原始记录文件接收时间:2009.08.13
(一份随附说明)
对此档案的跟进如下:
2009.08.14 尽管我们向记录人承诺会想办法,但首先,记录中有关“预知梦”的所有内容皆为记录人一家之言,我们无法核查其真实性;其次,按照我们的原则,关于(记录人自称)未来/过去的预知/干涉案例都建议保守处理。因此,现阶段能做的只有在历史档案中搜索是否存在相似情况。需要注意的是,现存的所有涉及未来/过去的预知/干涉类档案都存在一个共性:真实性无法核查。
2009.08.14 你直说他们都是编的不就得了。
2009.08.21 过去一周内记录人多次致电询问进展。很遗憾,在已搜索到的档案中未能发现有效信息。
2009.09.03 记录人不再来电。
2015.02.24 此为在历史档案电子化过程中发现的又一份被文件堆埋葬的档案,后续跟踪调查只到2009年09月为止,看来确实没人把它当回事。
2015.03.06 按照记录人当年留下的号码尝试联系,是空号,不意外。
2015.03.22 尝试在网络上以“高空坠物 广告牌 施工 伤亡”等为关键词搜索,查找到一条2014年6月的新闻,大致内容是:施工大楼四层的广告牌年久失修,被风吹落,意外砸中一名27岁青年,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假设记录人当年大学在读,那么年龄大致能对上,其他的……记录人提供的可作为证明的客观事实还是太少了,仅凭这条新闻什么都说明不了。既然是来寻求帮助的,为什么不多留点信息?
2015.03.23 已将此档案电子化。
作者:【十二招】隱刀
中靶:伊西多、蜂銀、漢尼、
勝負結果:險勝
我再无归处了。我毫无悔意,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只是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不甘便如潮水般在心底翻涌,但这命运终究是我自己的抉择,怨不得旁人。叔叔已经给了我充足的时间,他本可以早点采取行动,然而逃跑从来不是我的作风,即便此刻四面楚歌,我也无法背叛我的爱人和我的罪恶,像个懦夫一样逃离——就算想逃,我又能逃向何处呢?我再无心安之所了。
我正在弹奏一首咏叹调,至于作曲者是谁,我从不关心,甚至有可能根本不知其名。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暴戾乖张、夺人性命如探囊取物的吸血鬼啊,此刻正静静闭着双眼,躺在沙发上聆听我的演奏。尽管我早该习惯了,但难以言喻的快慰还是在我心间悄然滋生。我移开视线,从琴键上向外望去,铁钟楼高高地矗立在矢车菊广场上,不会很久,这座赫尔赫斯的灵魂之塔将会敲响新年的第一声钟鸣。
我实在无法像伊丽莎白一样沉浸在音乐里,我只是机械地演奏,全凭我的肌肉记忆。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我并不抗拒它,但头脑依旧不受控制地反复思索着是否还有一线生机,若真的无力回天,我也希望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存在的痕迹。——或许我已经留下了?一则关于人类男子爱上吸血鬼后不得好死的寓言式传说。那些家伙一定会津津乐道于把我描述成十恶不赦的恶魔,让这个故事在人们口中代代相传,就如他们曾对伊丽莎白所做的那样,仅因恐惧就要将罪名加之于人,接着在孩子问起时,宽慰他们故事里的人都是不存在的,只是传说罢了。想到此处,一股无名之火便从心中燃起,我愤恨地砸了一下琴键,随后一把抽开凳子,猛然起身。伊丽莎白睁开了眼睛。她在观察我,就像她一贯喜欢做的,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猎物,看我从一端踱步到另一端,审视我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种神情。我侧过头去迎接她的视线。她总是保持着清冷的笑意,没有一丝波动,我认为这是过长的生命——过长的寂寞带给了她某种别样的平静,让她不像我这般疯癫和焦灼。但我也曾见过她落泪......就在前不久,在圣诞节前夜。我把猎物带到了城堡,试图证明自己的能力,希望她会因这份功绩赐予我成为她同族的恩赏。但伊丽莎白却哭了,我对她的泪水感到困惑。当我正欲追问她时,她眉宇间透露的不满与怫郁使我意识到自己多么唐突和僭越,只好讪讪离开。
我镇下方才的怒火,对着伊丽莎白莞尔一笑,俯下身去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睫毛好像轻轻扇动了一下,接着我听到她说,她饿了,语调云淡风轻,仿佛世间再无危机,一切风波都将与我们无关。她扣住我的手腕,把我按在沙发上;我没有挣扎,任她支配——我知道那锐痛之后便是一阵直冲云霄的快感,强烈而纯粹。电流沿着脊柱爬满全身,灵魂陷入虚无,只剩无尽的欢愉将我紧紧包围,我服用过的一切药物都无法与这样的、这样的......相匹敌......
是的,除了血液。真正的血液。
我长叹一口气。
这或许就是答案吗?这难道就是我爱上伊丽莎白的开始吗?一种病态的依赖,一种对毒品的痴迷?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这个疑问就一直在我心头若隐若现。我愈发感到精神恍惚,胸腔里压着某种难以释怀的情绪,好比艰难地卸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其残存的重量却又时不时刺痛我的神经。我在静谧中感受到她的气息,温热而又带着丝丝缕缕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我们的心跳节拍交错响起,宛如一首诡谲的复调乐章。血液带着我生命的温度缓缓流进她的咽喉,随着时间的流逝,快感慢慢消散,我逐渐找回了些许清醒。当伊丽莎白将她的犬齿从我的血管中抽离,我将彻底从这种无法言说的致幻感中醒来,最后留下一份如同被退潮海水浸湿了的泥沙一般的,隐隐的眷恋。
我听闻吸血鬼真正的食物是人类的灵魂,而血液只是他们用于品尝灵魂的媒介。若真是如此,那么每一次让伊丽莎白饮下我的鲜血,都无异于是在生死边缘徘徊......我享受这场以生命为筹码的豪赌。而伊丽莎白,你爱我吗?因为这份爱,所以你从不真正吸干我的生命、吞食我的灵魂?你是猎手,我是猎物。猎手对猎物动了真情,听起来是多么荒诞不经,理智告诉我这简直难以置信,可如果抛开这层捕猎关系,我们之间又有什么本质区别?我们外形相似,说着同一种语言,在讲英语时会带着相同的口音,就连爱好和秉性都如此契合,仿佛彼此相遇是早已注定。我怎会不幻想你也爱着我呢?可你的行为却始终让人捉摸不透。你独自在这座孤堡中生活了那么久,无法踏出此地一步去寻觅食物,忍受了如此漫长的饥饿,与我相逢后,你却既没有抽干我的血,也婉拒将我变为你的同类。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实在无法猜测。你就像一个舍不得吃糖的小孩,饿的时候剥开糖纸舔两口,再小心翼翼地把糖重新包好塞回去。叔叔曾告诉我,那只名唤伊丽莎白的吸血鬼已被世人诅咒,再也无法吞咽人类的灵魂。这果真不是传说吗?——不,我不想继续深究了......或许叔叔也是会出错的。猎手爱上猎物,未免太过可笑。
伊丽莎白用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冰凉的瞳孔微微泛着红光。我凝视她的眼睛,朦胧间好像能听见外面行军的声响。他们身披黑袍,肩背枪械与十字架,神色焦急而决绝,为将我们这些祸害斩杀殆尽而风尘仆仆地赶来。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像地基不稳的大厦般在地震中轰然倒塌......我对伊丽莎白说了声抱歉,因为一切祸端的根源都是我。若非我的出现,她仍能在这座古堡中平静地生活,尽管孤独,但至少安全。——我为何要咬死瓦伦蒂娜?我根本不应当回家,根本不该在那一桌子红莓果酱前见到她。统一日那晚摔门而出后,我就该彻底扮演一个离家出走者的角色,而不是一时冲动冒出回家看看的念头。即便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瓦伦蒂娜的尸体,警方还是叩响了城堡的大门,前来查询失踪人口的下落。全都是我的错,她那时只是不想对我多加指责才一言不发。即便没有牵连伊丽莎白,杀了谁我都不该杀瓦伦蒂娜......我怎么能杀了瓦伦蒂娜?
不过,回想起来,瓦伦蒂娜那温热而浓郁的血液,带着一种甜咸交织的味道,顺着喉咙流入身体。牙齿刺破皮肤所带来的真实感让我仿佛久旱逢甘霖,干涸的灵魂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我的思绪又一次飘远了,伊丽莎白方才说了什么?可能是在驳回我的道歉吧。她向来对这类言辞颇为抵触。在她眼中,道歉的话语不过是软弱与怯懦的表现,我又总是习惯性地把歉意挂在嘴边。新年的第一声钟鸣忽然于此刻悠悠响起,圣诞后残留在钟楼上的彩带和彩灯也随着钟声轻轻颤动。一切臆想的、自欺欺人的宁静都被打破了。不,不!我预备了这么些天的冷静全都跑哪去了?我承认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心急如焚,但至少我从未在外表上流露出半分不安。我一直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要镇定,无数次在心里演练着如何面对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尽全力克制着内心的焦虑,不让它表露分毫。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从容,可现在的我却显得如此慌乱,甚至不经任何思考便抓住她的衣袖——伊莎,请把我变成吸血鬼吧,至少在最后一刻,我想变得和你一样;或者在你的獠牙下死去也好,那便是我的幸福。窸窣声越来越清晰,我在恐惧中向眼前的吸血鬼发出了最后的哀求。我太了解我的叔叔了,从小他便将我视如己出,和老赫尔曼相比,他才更像我的父亲.......一旦让他看到我还是人类的模样,他定会不留余力地将我救下,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伊丽莎白身上。如此一来,我该如何面对我的余生?钟声再一次从远方传来,她显然已经无暇多想,果决地咬破自己的手腕,将她温凉的血液喂入我的口中。我忽然感到一阵炙热,紧接着又是股火烧一般的寒冷。这种蜕变带来的痛苦与陌生感让我呼吸困难。我的脑海中乍然闯入叔叔送给我的那只银怀表、陪了我半辈子的物什,十岁生日时它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还记得那天叔叔的笑容:能用一辈子,对付吸血鬼比大蒜好使。他郑重其事地把这枚银表拍在我的掌心,将混了枪油的圣膏油擦在表盖上,眼神像在看自己改装过的老猎枪。我原以为我能把它完整地带进坟墓里,可它不仅在统一日那晚裂了,之后还被我扔了。唉,十年了,怀表的缝隙里渗进过雨水、啤酒沫、还有我在埋葬不小心被我掐死的宠物鸟时沾上的泥土,早已不再精准地转动,我也从不指望它能告诉我准确的时间,但在遇见伊丽莎白之前,我还是一直习惯将它随身携带......毫无意义,若这只怀表还在我身上,我不敢想象我将会如何。
——第三声钟鸣。猎人团抵达了我们的城堡,我亲爱的叔叔站在最前列,神情坚毅,目光如炬。城堡的大门大方地向他们敞开,于是他们举起猎枪,毫不客气迈步向前。他们的脚步声混杂着从钟楼方向传来的庆祝新年的喧闹,我忽然有些失神。教会的走狗很快来到了我面前,此刻我已不再需要伊丽莎白的血液。我的叔叔,那个一直待我如子的班叔叔,你是否曾经想象过我们之间会有这么一天?命运真是讽刺又残酷,我害死了你的女儿,如果你能把我杀了为她复仇真是再公平不过——但我还是不甘心!要是没有遇见伊丽莎白我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怪我爱上她,怪你把瓦伦蒂娜养育得如此美味,连死去了也是一具艳丽的尸体。会觊觎她只是人之常情,凭什么我就要搭上一条性命?我的叔叔注视着满嘴是血的我,神色中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凝重和悲凉,深沉得让人心悸。我的灵魂好像被撕成了两半,那触目惊心的眼神像刀一样剜着我的心,刺得我浑身发抖......不如干脆让班一起死吧?他不用背负痛苦,而我还能苟活于世,不仅如此,我心中如影随形的愧疚也会随之减轻......杀了你,不管怎么看对我们双方都好。我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此时响起了第七声钟鸣——赫尔曼,别愣着,他已经不是人类了!我听见一名年轻的猎人这样叫喊。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回过神来时我的牙齿已经咬穿了他的喉咙。血溅满了我的脸,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到一秒钟就成了厨余垃圾。
钟鸣八声,清脆而冷漠。伊丽莎白安静地站在一旁,既不离开,也不对我施以援手;那群人也好像看不见伊丽莎白似的,将我团团围住,只把枪口对准我的脑袋和心脏。叔叔真的是个老辣的猎人,我始终无法捕捉到他的弱点,甚至连一点因犹豫而错失良机的余地都没有。我一度以为过去叔叔讲的那些传奇经历只是他编造的故事,父亲也告诉我们他是个衷于幻想的疯子,于是我从未把它们放在心上。母亲和贝拉对叔叔表示同情,而我则因他的精神失常颇为感动:我以为我们之间有着相似的灵魂。不曾想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传说竟真的会在现实中上演,原来他的的确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猎人。
第十次响起钟声时,有三个人命丧我口,但我也身中五发银弹,剧痛犹如炽热的烙铁猛烫肌肤,每一处伤口都在疯狂灼烧我的神经。脱力的我被几个残兵败将死死按住,叔叔把枪扔到一边,从腰包里掏出麻绳,将我的双手牢牢捆在身后。不......我不能就这样被终结......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我凭本能挣扎着,不停呼唤她的名字;意识逐渐飘远,模糊之中好像听见第十一声钟鸣悠悠荡荡。叔叔的手停留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受到他在发颤: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也宽恕我。那些夜晚又浮现于我的脑海,叔叔坐在壁炉前讲述起吸血鬼的传说,烟斗明明灭灭,被他反复叙述的经历混杂在柴火的哔剥声里......从眼角滑落的泪水冲淡脸上快要凝固的鲜血,胸腔的闷响不知是出于绝望还是悲伤。
钟鸣十二声,新年伊始。猎人没有因为我丧失了反抗能力就放过我。他们把我抬到古堡背后的悬崖,将我和他们带来的十字架绑在一起。我在这里得以窥得赫尔赫斯镇的全貌,广场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挤满了蚂蚁大小的欢庆的人们,烟火爆裂宛如天上繁星。有一瞬间,我竟觉得我像耶稣基督——如果圣诞节是在纪念耶稣降世,那新年为何不能是在庆贺我的新生?啊,是吗,新生......只不过我的手被捆在了竖桩后面,而不是被钉在横板上。山风呼啸得越来越猛烈,把雷电和暴雨也一同吹来。这雨好像只追着我下,敲砸地面的声音宛如油锅中正烹煎我的尸体,而那撕开夜幕的闪电便是灶眼里窜出的火舌。埋在我身躯中的银弹不断刺激着我的感官,疼痛使我昏厥而寒冷又叫我清醒,我一阵一阵地窒息,心脏好像在体外跳动。恐惧,紧张,虚无,疯狂,野兽,皮革,香烟,弃婴,酗酒,毒品,进化论,严刑拷打,贫富差距,▇▇主义,药物成瘾,旗帜,革命,吞枪,蛛网,恶魔,地狱,灵魂——血......雨不知是何时停歇的,头脑混乱如麻,喉咙干的像沙漠,胃里空到发疼。整个躯体都像在发生病变,连世界都好像在震颤。我想回家,可我的家在哪?我深深叹一口气。致贝拉:我确信我将会给你留下了一件最好的新年礼物——我的死亡。令你耻辱的“哥哥”。我抬起头数天上的星星,祈求太阳早点升起结束我的痛苦。天空好广阔,我感觉自己要被宇宙吸收了。海洋将我覆盖,熔岩将我吞噬,大地将我掩埋——泪腺分泌出液体,大脑缺氧,一股股撕心裂肺的眩晕感不断袭来,我想嘶吼,但我发不出声音。心绞痛,剧烈的心绞痛。
远处的地平线被悄然露出的曙光轻轻染红——那一刻,我竟发现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肉体以战粟的方式对死亡发出抗议,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呼喊与尖叫,直直地向我额头冲去。腐朽的感觉、腐烂的感觉、一切都被逐渐剥夺的感觉、生命流逝的感觉。我惧怕这种除了死亡以外别无所有的结局,我从未真正感受过太阳的仁慈......那是伊丽莎白吗?她站在露台上远远地凝望着我,身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似乎是想和我一同迎接这毁灭的朝阳。我多么希望你能转身躲进阴影里,远离这一切的终焉,可为何我的心中却突如其来地升起一丝安宁?四周的空气是安静的,我和你一起坐在堤坝上看海,聆听大海的呼吸;海浪层层叠叠地涌来,白色与蓝色界限分明。我靠在你的肩头阖上眼睛,听你娓娓道来《海的女儿》的故事;你眺望大海,而我用余光偷偷看你。散发着湿气的音乐在你的唇齿间飘荡,空气流动的咸涩回声紧贴着我的耳廓钻进颅骨。吸血鬼不存在?怎么会不存在呢,明明这个世界里只有你和我是真实的。
风携带着灰烬的味道。人鱼在白日下化为泡沫,我在黎明中见到燃烧的蓝天。
作者:夜雨
评论:禁声
“这是我一位远房叔叔寄来的信。”
“他死了?”说话毫不客气的女孩翘着二郎腿。她的手指甲涂着浅紫色的指甲油,还在风干中,显得油亮润泽。
男孩在柜子里翻找,找到一把细长的短柄开信刀。他轻轻划开信的封口。一张对折的信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除了这个什么也没有吗。”女孩把手指摊在桌面上。她有些不耐烦,但教程告诉她要等它自然风干。
“我的这位叔叔因为家里人走得早,工作也离家里远。”男孩展开信纸,“早就和家里没联系了。”
“也就和我还保持些书面联系。”
这张纸与其说是信纸,其实就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被撕下的边缘崎岖,像是原野的剪影。
“他写了什么?”
“我看看。”男孩摊平信纸,放在桌上。
我现在拉着窗帘,在台灯下写信给你。这会给我带来些许慰藉。
自从我家人离世后,我便在世界上游荡。一有些奇异的发现,便写信告诉你,也是为我的旅行留些记忆与见证。
这次我遇见的比以往都不相同。我不会告诉你具体在哪,但请相信我,这不是信口胡诌。
我来的时候听说这是一座早已破落的矿业城市。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它的确这样回应我。高低不一的老式建筑延伸到天际。风穿梭在道路小巷,吹起阵阵黄烟。路面见不到车辆行驶,只有一个个路坑告诉我它曾经的繁盛与现在的落寞。
我来到我预定的酒店。这是在城镇最中心坐落的整个城镇最高的建筑——也不过十二层。酒店的领班分外殷勤,拖着我的行李箱,领我到顶楼为我开门。我想我多半是他最近见到的第一位顾客。
这个房间不大,但却有一面相当突兀的落地窗。我从窗户往外看,依旧是没什么人气。那些低矮的建筑不仅墙壳多半脱落,露出来的烟囱也坍塌了。灰黑的天空下,一缕烟也没飘起来。
我脱下背包甩在地上,脱下外套打算躺在床上休息一会。
此时,刚才的领班突然向我搭话。他问我待会有什么旅行计划。
我当时吓了一跳。因为我记得刚才开门进来后一晃眼他就不见了,我一直以为房间里只有我一人。
我与他说了我想去矿区看看。那个矿区似乎要比现在的街区都更荒芜。这边的城区是在矿产枯竭后试图转型旅游业后的产物。所有的旅客都会先来到这边住下,再去那个神秘的饱含历史味道的矿区。
他听了之后笑了笑。我又向他吐槽一路上人实在是太少了。
简直是个鬼城,我说。
他说,到了晚上就会好很多,在这个酒店附近会搭起夜市,到时卖什么的都有。
我终于看他离开并关上了门。
我躺在床上,升起一股正在被什么盯着看的诡异感觉,好像有只手指一直戳着我的后背,但我却一直躺在床上。
天色逐渐暗下来。我坐起来朝下看去。果然看到了领班说的周围支起的夜市。
我也有些饿了,遂往楼下走去。
这与白天完全是两个样子!摊子一个接一个,每个都点着刺眼的灯,比阴沉沉的白天要明亮百倍。这简直是光的海洋。有几个摊子在脚边也布了灯,好像这灯有驱蚊作用。
这些店似乎都只在夜晚营业。白天我都没见他们拉起门帘。现在却看到一个个百无聊赖的店主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等顾客上门。
这里虽然楼房低矮,巷子也窄。但他们很乐意把桌椅摆出来,营造出一个繁华的氛围。
几个打扮艳丽,衣着暴露的女性靠在墙上抽着烟。这就是领班说的卖什么都都有。
我从小卖部里买了瓶水,挑了个小炒摊子坐下开始吃饭。
写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一切还好?但是,这或许是个主观想法。我仍然感觉到正被人盯着。这些店主,靠墙的妓女,几个食客。即使这里比白天要繁华,但是人还是太少了。
吃完饭后,我装作寻花问柳的嫖客,牵着一位妓女往阴暗处走去。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地方,另外的地方可以说是与荒野无异。
那位妓女拉住我的手,不愿前进,然后将我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我与她调笑了一会,然后故意找了件事,骂了她让她滚蛋了。
我走回灯火繁盛处。避开人的视线,我钻进了一处楼房。那里面每一门都是开着的。
我打着手机的灯,在楼里转着。既有叠了几百层灰的床垫,也有着刚抽完的烟头。
这里绝对不正常。
我回到酒店。大厅的领班冲着我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
我回到房间,写下这些,希望明天能寄给你。
我不知道我还要不要去矿区。
我或许应该先绕到别的城镇,再来考虑这里的事。
希望你能收到。
如果要回信,就请寄到xxxx。我三月份会回去一趟。
男孩重新把信折好收起。
“似乎是有些奇怪呢?”女孩还是张着双手。
“你?”男孩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指甲油不会那么难干啊?”
“这是甲油胶,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干。笨。”女孩骂到,“我不小心买错了。”
我应该感到快乐的。
当妈妈和我说我要去伯父家的时候、当姐姐和我说我们可以一起上初春女高的时候、当小葵对我说“谢谢你”的时候、当《六等星之梦》带来的闪耀终于结束的时候,我应该感觉这也是我的梦想的。我一直很喜欢伯父家,六年前的记忆被我一直珍藏;也正是因为伯父和姐姐,我才能进入初春女高,而成为一个校园偶像曾经也是我的梦想;小葵让我有了一个机会接近这个梦想,所以我应该感到快乐的。
但浪潮已经褪去,火花已经熄灭。演出结束了,台上台下各自分开,一时的兴趣后一切重归于常,我看到的好像只剩下空无一物的沙滩和飘忽不定的灰烬。这梦想后面有多少争吵和不甘啊,它不是粉色的,却又不能自作多情地将其称呼为一种“困难”。万事万物谁不会遇到这种困难呢?
所以我应该把它也当作我的梦吗?我应该欣喜吗?像是舞台上所见的所有人一样讴歌这一切,说“不是这一切我就不会站在这里”吗?还是懊悔?可我又为什么要懊悔呢?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吗?
一切仿佛都只是一个空洞。
堇望着阴沉沉的窗外,感到自己的心情仿佛也如同外界的阴云一样积郁而下,以至于自己的喉头像是被堵住一样。将一张纸张的边缘揉皱又展开时,她看见了原本平整的边框凸起的尖锐的折痕。
不,神奈堇,你只是还没下决心而已,你只是太容易被其他人影响,但他们和你没关系,不要再想他们了。不舒服也许也只是气压太低,自己有点呼吸不顺,也不要再想它了。
其实堇很喜欢这种做断言的方式。当思绪变得混乱,这种快刀斩乱麻的做法总能够解决自己内心的纷争,将自己重新拉回现实之中。可现实,啊……现实,堇的灵丹妙药,反而在这“现实”里失灵了。
说到现实,其实一切也都很简单了。《六等星之梦》的表演后,堇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学校里的明星,当葵为堆积成山的本子苦恼的时候,堇其实也面对着一样的问题。当她打发走围在葵旁边的那群同学的时候,甚至感到一阵难以言说,轻微却确确实实的自豪。是啊,我或许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这选择权在自己手上。更何况,也不是谁都可以站在小葵的那一边为她思考的!也许这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吧,应该是这样的。
是吗?
也许是吧,在这种自豪之下,堇几近有些忘乎所以了。闲暇时间,她总得拿手机在网上搜搜自己的姓名,偶尔会想象自己被好评包围的样子微笑起来,虽然旁人看起来肯定傻傻的,但也没有什么旁人。哦,这一切当然是私底下进行的。如果被小绘发现,这应该会被她开玩笑般地叫做“自搜癖”,但她可不是那么自我中心的人。毕竟那是好多人努力过的结果啊,堇在搜索的时候想到,“初春系”的前辈们、小绘、小葵、表演的时候在场下支持的人们,当然,也会有自己的一份,当然值得得到更多的夸赞。当然,她也多多少少希望,这里面也会有对她的夸赞,这是一份在演出后重燃的细微热情,一点小小的私心,堇想到,只是一点点小小的私心。
然后展现在她面前的,就是葵曾见过的现实一角。所谓“现实的一角”听起来像是夕子的说法,诚然如此。暑假之前她试着去问了问夕子,但夕子似乎不以为意。问起怎么对待,只说了一句“我会处理”。但堇并没有立刻离开,这让夕子仿佛忘记了什么一样思考起来,过了好久才憋出一句。
“也不要把这种东西当作‘现实的’,把你们的梦想就当作什么很幼稚的东西。我们所见的和他们所见的都只是广博世界的一个角落。嗯……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很会安慰人的人,我更喜欢去解决问题。”
她看着问起“怎么解决”的堇,却如同卖关子一样露出了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
“这倒不用你来操心了——虽然不是很相配,就当我个人的答谢吧。对于……算了,不要在意。”
堇有时希望自己能够像她所见的那个绘野泽前辈那样,能够将一些东西冷淡对待,这样或许她就不必像这样胡思乱想——更重要的是,那意味着她也不用把她的所见一定定义成那种矫揉造作的“现实”,仿佛这样做就能够将其视作是平常之物,就能用漫溢于这种所谓“现实就是这样”中的平庸抹去所有曾存在过的伤痛,将四处激荡的悲伤挡在外面。
我应该把那时看到的评价比作外面阴沉的天空吗?或许大家都会这么做的。而……唉,我应该承认,或许我就是看见了那些评价而感到很难受吧。可是,凭什么呢?想到这里,堇感到鼻子一酸,连忙打定决心不要再想下去了。
正好,手机消息的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她们和前辈训练时建立起来的聊天群。刚刚的一切想法,只是在聊天中的有感而发吧,堇想要说服自己。葵这几天提到了入部的事情,正想着说要和小田前辈或者绘野泽前辈在活动室碰面。不过考虑到外面一片昏暗,电视里不停播出着台风将至的消息,这个兴致勃勃的提议不得不被打断。而也许自己会胡思乱想,也只是因为自己在等待绘野泽前辈的回复吧。如果自己在活动室,或许就不会有这个空闲去思考了吧。堇重新把那张纸展平,那是自己的入部申请。夕子在群里只是说先把照片拍过来,等到开学了再把正式的申请补上,语气仍然相当平淡。堇竟然又发现自己开始想起那个视频的事情。
“那么,说到那个视频……”夕子的消息此时来得恰到好处。“我有两件事说。”
群里一时反而无人应答,但是夕子似乎并没有感到多奇怪。
“虽然我没有找到是谁发出来的,但我猜你们应该都看见了。有一些评价不太理智,对‘初春系’造成了意料之外的麻烦。所以我联系了相关方面,以社长的名义暂时把它下架了。如果给你们造成了什么负面的影响,首先是我没能做好相关预案,先给各位道歉;同时,各位如果遭受了现实的问题,也请向我反应,我来解决。至于那个同学——我可以认为她只是单纯的爱好者,如果你们认识她,请让她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似乎像是漏掉了什么一样,她又补了一句。
“当然,不认识也无所谓。”
堇其实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的,或者不如说正是因为这个视频她才如此焦躁不安。虽说夕子嘴里的“切实的麻烦”暂时还没发生在她的生活里,但时时刻刻要向周围人解释“我还没完全入部”又会变得纠缠不清。真麻烦啊,堇有时也觉得,不是小葵想着入部的话,可能自己就不会主动去找绘野泽前辈了。
“第二件事情就有点麻烦了……”夕子继续说着,“虽然这有违我的意愿……但我其实会建议各位不要现在入部。”
底下突然蹦出来四个“为什么”,除了堇和葵之外,甚至爱纪和茜也发出了同样的消息。
“社长和我说,这个视频发出来之后,我们收到的信件突然增多,都快堆成山了,我就抽了点时间出来读了一部分。简单来说,有些粉丝觉得‘初春系’一直没什么消息,却突然爆出了所谓‘复活’的信息,可能在备战下一个竞赛年。毕竟偶像竞赛是从第三学期开始,而我们去年没参加,又让那个黑羽女高拿到出线位,早就让我们这边的粉丝等不及了。但这么一来,对各位来说,‘初春系’就不可能是纯粹的部活了。如果各位的意愿只是来高高兴兴地参与活动,那我想现在的情况就不适合各位了。”
“但也不用那么古板嘛。”爱纪的聊天框紧随其后,“我还以为伟大的小夕会觉得区区黑羽女高是轻松拿下的东西呢。有小茜和小夕,说不定小孩们玩玩打打,无意间就打过了呢?担心归担心,也不用这么冷漠吧?”
夕子沉默了有一会。
“再说了,也不能马上就说小孩们的目的就是‘来玩玩’吧?我们的目的是把‘高兴地玩’和‘做出成绩’想办法做出一个二合一的方案啊?”
“我觉得爱纪前辈说得对。我也想在‘初春系’实现我的梦想,所以我才说要入部的。我也相信,前辈们来做偶像,也是因为有自己的梦想,所以我希望绘野泽前辈能够相信我。”这时葵也附和起爱纪的话,而且,堇突然发现,在那个视频出现之后,她竟显得坚定了许多,反而现在衬得没有打字的堇相当摇摆。
气氛莫名其妙地变得极其尴尬。
“会失败的哦。”
夕子只发出了短短的一句话,于是彻底没有人能回她了,聊天群里陷入沉寂之中。还是爱纪先打破了沉默。
“小夕总是在这种地方相当谨慎呢。但这么说也稍微有点太过悲观了啦……”
“完全不悲观,爱纪,你我都很清楚粉丝过分的期待都带来过什么。”
“那也不是给小孩说的,有点过界了。再说了,那也和我们会不会失败没关系,我还以为你下一句话会说‘我们完全不担心这些’呢。”
又开始了,这种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苦衷”的吵架。
“正相反,我很担心。”夕子似乎丝毫不打算退让,“‘初春系’一直以来屹立不倒的依靠已经没有了。只靠我们几个带上小孩在那里拼命只是一种不负责任。哪怕不考虑粉丝的想法,如果我们不能在第一轮比赛里打过黑羽女高,出不了线,那失败了就是失败了,谈什么梦想都毫无意义。”
“哪怕我完全不在意这些都不可以吗?”葵也加入了进来,“对我来说,哪怕仅仅只是站在舞台上,就已经实现了我的梦想了,即使是这样也不行吗?”
后面还加了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如果我们不是在这里,不是‘初春系’,对面也不是黑羽女高,那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但是很不幸的事情是,有些东西不是我们一群高中生就能决定的。哪怕这时候你们觉得这样可以接受,很久之后你们也会后悔的。它没法向你允诺什么,我们只能自己去争取。”
所以我就要担负起完全不属于我的东西吗?
“我相信,不仅仅是我,小堇也不会觉得自己一定要去拿奖什么的。而且我们也不是最后的部员,所以我们也可以只是先入部的,无论是什么训练我们都可以接受……”
但,仿佛……
这些事情和我毫无关系,这庞大的空洞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如果绘野泽前辈这么说了,”堇发出这句话的时候,感受到自己的手指仿佛在颤抖,“那我就不会入部了。”
手指触及“发送”键时,堇却长舒了一口气,似乎一切郁结于心的东西都已经倾泻而出,下一个想法,也已经回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正轨。即使天气并不允许自己出去,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总有事情可做。暑假作业虽然不急,也总得早点做完;小绘虽然还没醒,但或许可以和她聊聊最近的趣事;手机里躺着的美妆视频,自己虽然早就打定决心看完,却总是拖沓,到现在恐怕也只是开了个头……在繁杂的选择中,堇连放在角落书架上的漫画都想到了,即使自己将它们一本本重温一遍,今天恐怕也能过个七七八八了。外面下着大雨的时候自己可以躺在床上吹着空调看漫画,如果自己愿意,或许旁边还可以有一杯饮料,这可是一种享受,即使普通,却也是自己曾想过的一种选择。
想到这里,堇也就没什么好再想的了。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堇将冰箱里的面包拿出来烤了两片,趁着面包机的倒时回到房间,将作业和漫画搬到了自己的桌上。即使消息框里早就被不断弹出的消息占领,她也一眼都不看,一切都带着一种好像赌气一样的冲劲。而刚开始的时候确实一切如常,堇甚至觉得这么过才是应当的样态,直到那股冲劲仿佛被消磨一般渐渐消失,好像只是自己在某道题上遇到了一些困难,堇不得不停下来思考,似乎从这里开始,一切就变得有点不对。虽然那道题马上就被解决掉了,堇却没有从那种莫名的感觉中解脱出来,到最后终于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下去了,此时余留下来的,却变得清晰起来,以至于堇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那是什么。只有一阵后悔,接近一种负罪感。
因为一个学期里所有的努力,自己在喜悦中的欢笑,现在居然还要把它看作是一种负担,丢掉的时候还要感到欣喜,仿佛那种“正常”是自己想要的,好像从自己在家庭餐厅里看见茜和夕子吵架时就应该如此了。
那不是自己想要的一切吗?
堇完全被这一切搞糊涂了,只是颓然倒在床上。而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所应对这一切的法宝,原来也只是这么无力的东西。可她再次打开屏幕的时候,却在消息提示框下看见了几个未接电话的通知,那是妈妈打过来的。再把电话拨回去的时候,堇才想到,原来虽然偶有交流,但电话却好久都没有打过了。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的时候,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哭,可是话说出来,却总感觉事与愿违。
“喂,早上好啊,妈妈——平常都是发消息的,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跨国电话好贵的哦。”
“毕竟你们都放假了嘛,时间多一点,毕竟平常打电话总怕麻烦到你。再说了,我可不缺这点钱,你什么时候想打电话也可以打过来,我知道我们的宝贝女儿在心疼妈妈了。”
“才没有。”虽然电话对面的妈妈看不见,但堇还是小脾气一样将头甩到一边,脸上却早早已经洋溢起了幸福的笑容。
“但是说来,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打电话说呢?发消息我总会回的嘛。”
“当然是打电话过来祝贺我们的小偶像啦,我一开始还不知道呢,但你伯父把那个视频发给我了哦,挺可爱的嘛。”
“这,这哪有……偶像部的前辈……学姐们帮了我不少忙的。”
“那毕竟也是你一直念叨的东西嘛。但我看那个视频演得还挺好的啊,怎么好像找不到了?”
“出了点问题下架了。”
堇不甘就这样把恶评的事情告诉妈妈,其实也是不敢把这件事就这么说出来。当然,她也很清楚,这样说来,妈妈也就不会刨根问底了。母女中间总是有点小默契的。
“心里不高兴吗?”
“才不是。”
“听你说话好像没精打采的,遇到问题了?”
“啊……我其实放弃进偶像部了,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有不愉快吗?我听你说好像那些学姐都还不错啊?”
“我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了吧?别再说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阵,堇有点自责地揉着头发。
“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心情不好嘛。能自己解决吗?”
“行。”
“那我就不担心了,我知道你可以解决的。只是如果压力大到有点承受不住,再来找妈妈也可以,我一直在嘛。”
更让堇感到自责的,是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你离我这么远又帮的了什么呢”。
“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一个学姐是当地事务所的社长女儿,刚上学的时候我就看到她和部长有点什么矛盾,加上高三的学姐和高二的学姐也有矛盾,我感觉扯进了好多和我没什么关系的事情,所以不太舒服。不过说起来,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啊?感觉又想要一个好的环境又想实现自己的梦想,要太多了吧?”
我不是有意有发脾气的想法,原谅我。堇想着,虽然那只是一个想法。
“这样啊……那有不想去的想法也很正常嘛,等矛盾解决了再去也不迟啊,不是你的错。”
“其实解决得也差不多了,高二那群人之前找过我,但我拒绝了她们,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高三那群人好像也自己消化掉了。”
“哦哦,那你有功劳啊,高三的学姐们知不知道?”
“我没和她们说。”
“那也是你的功劳嘛。那既然矛盾都解决了,为什么还是没加呢?”
“社长女儿和我说我们要打那个黑羽女高,她说好像赢不了,觉得这样对我们来说没什么意义。我听着觉得挺不爽的,就没加。算是第二个原因吧。”
“可是她也只是一个高中生吧?这算是大人的事情,最好去问问大人,你认识那个社长的话,可以去问问社长嘛。你们有的时候把困难夸大了,这可不好。”
“可是她毕竟在准备那个节目的时候出了最大的力……老实说,虽然她性格好像挺不好的,但是她好像真的很有能力,反正我挺信任她的。她说暂时最好不要入部,我觉得这个时候再去坚持,显得我好像有点不太看得懂气氛——虽然也有同学坚持啦,我不是在说她们……”
“别的我们都不提,你想不想?”
堇突然有点犹豫了。
“想是想啦,但是你想,毕竟学姐都这么说了,就好像你那边老板发话了一样,就……”
“我有个建议,你听不听?”
“你说吧。”
“你如果想,就去干吧。妈妈了解你——你又不在乎得不得奖,又不在乎赢不赢,那是你喜欢的事情,妈妈绝对不拦着你。”
“但是这么一来,感觉有点对不起学姐,你知道嘛,就是……”
“哎呀,你那个学姐也是太小了犯傻,部里有了新人是给你们那个社长帮忙,难道她不高兴吗?大人和你们想的东西不一样,所以你们就尽情干你们的事就完了。小绘不怎么考虑这些事情,有的时候学学你姐姐倒也没错。”
堇的嘴巴撅了起来,“这时候又想起她好了……”
“这么说嘛。怎么样?反正开学再说的事情,你想通了总有机会的。”
听到堇这边半天没有反应,那边也等待了一会。
“还有一些想法吗?”
“我如果实话说,不要批评我哦?”
“你说呗,我什么时候因为这个批评过你?”
“唉……我好讨厌我这样。如果是梦想的话,本来好好地去追梦,不后悔就行了啊?但我现在又在这里思来想去的,感觉就像谈价一样,我为什么要谈成本啊?”
此话一出,堇就感觉自己的眼泪好像要往外涌,于是从床上坐了起来,试图把眼泪憋回去。
“实话说,这确实是妈妈对不起你。”
“千万不要这么说……”
“堇,妈妈能力不够,太早让你看到太多不符合你这时候该看的东西了。妈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是很多时候你就是太懂事了,你知道吗?孩子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让周围的人高兴的,孩子顺从一下自己的想法,有的时候犯错了,那又怎样呢?很多事情和你可以没关系的。”
“那……我该怎么办?”
“要我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别想怎么办。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你想做,肯定能找到办法的。而且你周围的人都会支持你的。所以你就顺着自己的想法去试试看,怎么样?说不定你就出名了呢,像那个谁,谁来着……”
“市野雫。”
“哦,对对,就那个孩子。也别想会不会这样,这种事情谁能打包票?就算你打定决心要去想,成本这种事情大人也会帮你完成的,找他们帮忙也不丢脸,咱们就试试看,怎么样?”
“好吧。我试试看。”
“心里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但在心中,堇告诉自己她还没有被说服。至于为什么还没有被说服,她却不知道,只是匆匆道别,挂掉了手机,反而感受到从心底涌现出丝丝甜意。
或许是因为自己像是一个乖孩子吧,一直都是的。
堇不是一个会自夸的人,如果突然问她会为什么感到自豪,她反而不会马上给你答案。所谓乖巧,可能也只是一种正常的事情,说不上多优秀。不过若说有一个答案的话,那可能是某种细致而耐心的观察力吧。虽然在打电话之前,她就不打算再去看手机里的信息了,但挂掉电话,放下手机前,她还是留心看了看屏幕——看来自制力好像也不是很强,似乎让自己不能自考的地方又多了一个。
奇怪的地方反而是,消息框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满满当当,其中反而私聊占了大头,原先吵吵嚷嚷的群聊竟沉寂下来。而前辈们发来的消息,虽然措辞上大同小异,但都问着同样的问题:
“你和樱宫同学怎么都不说话了?”
小葵?
当自己打开和葵的聊天框时,却只看到她发来一条没头没脑,却因为这个显得诡异的消息——“小堇……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是怎么回事啊?堇正打着“怎么了”,却在翻问号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了消息框弹了一下,吓了一跳。更让她感到摸不着头脑的是,出现的语句却是一句“你好”。
“是堇同学吗?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姓——我是葵的妈妈。你知道那孩子去哪里了吗?她什么也没和我们说就离开了家……”
什么?
接下来的一切对堇来说都发生得很快——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电车上了,连葵的妈妈的消息都没有回。身上也只带了自己出门时从门旁带上的背包。再次看见这扇门时,堇突然想起来:上次来到这里,似乎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可堇没时间感叹时间的流逝,只是仔仔细细地搜寻着那时的记忆。那时去沙滩的路上,她顺着葵的指向,也只是匆匆地一瞥。而今却好像受到了指引一样,打定了眼前的这木门就是葵的家。于是她不顾羞怯和疲惫,抬手就向大门敲去,葵的妈妈打开门时,只看见堇在门前大口喘着气,左手撑在膝盖上,但右手仍然保持着向前伸起,做着敲门的动作。而当葵的妈妈好不容易将堇带进屋子里,正准备回头关门时,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孩子他爸?”
“小葵有消息吗?我本来还想再快点,结果差点给警察拦下来。”
“她把手机也留在家里了,人也不在沙滩上……唉,外面马上要下雨了,这可怎么办……”
“不能再等了!苑华,准备姜汤和衣物,把浴室的水放出来,我先去一趟派出所,看看监控总能有点帮助的……唔,那是?”
“小葵的朋友,听说小葵不见了立刻就赶过来了。”
“我也要去!”堇在屋里的沙发上喘上气来,“我知道一些小葵可能会去的地方,请让我也帮忙!”
“这个天气怎么能让孩子出去呢,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把她经常去的地方发我一份就可以了,如果没有找到她,我就自己开车去。苑华,拿件外套来!”
偶然的相遇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个壮实的男人几乎是把那件外套从葵的妈妈手里夺过来的。而他的左手揪住外套领子的同时,右腿就已经蹬地而出。而葵的妈妈虽然着急,却也听从着丈夫的吩咐,对堇说了一声“招待不周”就向厨房跑去。客厅里一时只剩下堇一个人。
可如果自己什么也不做的话……
堇向厨房那边张望了一下,葵的妈妈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她在客厅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却还是没有坐回沙发上。安心的是,厨房里的嘈杂声并没有因为她的想法停下来。最终,她还是蹑手蹑脚穿过了客厅,在门前换好了鞋。将手放在门把上时,她仍感到一阵踌躇,像是会被把手烫着一样,迟迟不能用力。
“那个,同学?你有和家里人打电话吗?”
葵的妈妈从厨房里传出的声音把堇吓了一跳,堇好像被吓了一跳一样把手缩了回来。
“唔……出发的时候已经说过一遍了,没事的。”
或许不算是说谎吧,自己只要不出什么问题或许就可以了……堇没有时间感到说谎的负罪。希望阿姨也不要因为自己的擅自离开感到困扰。堇这么想着,轻轻打开了门。
这相当任性啊,走下楼梯的时候,她这么想着,听到背后房门的一声轻响,吓得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直到快跑出那条街才敢停下来。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在哪里呢,甚至还让自己遇险,神奈堇啊神奈堇,你这个人完全没什么成长啊。
但无论如何,她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葵的爸爸已经开车离开,虽然即使他在,恐怕也会把自己赶回去吧。可自己只有两条腿,就算能坐电车,又怎么知道去哪下车呢?
电车,电车……难道是学校吗?
堇自己也没有那个信心说“一定就是学校”,否则她现在可能已经和葵的爸爸一起到那里了。不过既然说一个人静一静,又不在沙滩上,以堇的了解,也就只剩下学校了。
小葵,一定不要冲动啊……即使不在学校,我也会继续找下去的。即使台风来了也……
天空更加阴沉了,隐隐间已经有声响传来,好像旅行箱和地面的摩擦声被放大了好几倍,但离得太远,只剩下隆隆的轰响。向小绘补发了消息之后,堇终于能够放心地抬起头来。此时的电车窗外,已经如同夜晚一样点起灯来,连电车上的灯也亮着。电车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外面的街道上也只是一片寂静,即使是平常可以看见的飞鸟,此刻也隐匿了起来。不同于电车里平静的空气,窗外狂躁的风摇着玻璃,不停地发出着哐当哐当的声响。走下站台的时候,堇跑得太急,小腿狠狠地撞在站台的座位上。但顾不上疼痛,甚至来不及认识到外面的天气暗得让人看不见周围,堇还是跑出车站,顺着坡道向上跑去。
跑上坡道,翻进学校的过程,对一般的学生来说或许显得有点艰辛,但对堇来说却如同家常便饭。虽然翻校门这事堇没做过,而且跳起来的时候仍发现自己带着站台那里的疼痛。走廊上的一切已经变得相当模糊,顺着被胶带贴成米字的窗户和锁闭的教室拉门,堇从楼梯这头向那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只看见一条光柱被黑暗逐渐淹没,也不敢继续走下去,只能一层层拾级而上。直到熟悉的,通往天台的楼道,也没有看到葵的身影。但天台的门,因为疏忽,似乎并没有锁上,而是被强风扯开,在墙边哗啦啦地打着。也许,是天台?堇从背包里探出一把伞来,扶着扶手走上天台,而葵就在那里,正背过身看着外面灯光汇聚成的点阵。
堇虽松了一口气,但却感到心里一阵发毛,并且不同于在底下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惧。如同不像堇找到葵,倒像是葵一直在这里等着堇。大雨还没有落下,但暴风已经急先锋一样提前赶到这里。葵的衣角,就在风中翻飞着,连带着她并不长的头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肆意的轨迹,那是狂风的轨迹。但在这种狂风下,葵却仍只是在那里站着,仿佛这肆虐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而此时堇才知道,自己所恐惧的,正是这种四处漫溢的无关感。她想张嘴,但不知道该说什么,连该发消息给葵的父母这件事都忘记了。
“小葵?”
最后响起的,只有轻轻的一声呼喊。
葵转过头的动作显得有点滞后,转身的动作也跟着慢了半拍,右手还紧紧抓着天台边缘高高的栏杆。她的眼神混杂了惊讶、喜悦、哀愁、痛苦——还有一丝古怪的恐惧,让堇想起在沙滩上的那次谈话。回话只有答非所问的“对不起”,葵仍然呆在那里,虽然双眼似乎看向了堇的方向,却让堇感到她并非看向自己,那眼神里的活力,似乎在她们之间就被狂风吹走了。
“小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明明我等会自己回去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大家都很担心你哦?暴雨马上要来了,你先和我到楼道里来,剩下的事情我们等会再说,好不好?”
堇举着的伞被风的浪潮冲得来回摇摆着,但仍然向着葵伸了过去。
“先不要过来!”
堇认识这样的情感爆发,所以并没有轻举妄动,但那把坚定的伞,也没有被轻易地收回来。
“至少先打一把伞吧……这样很危险啊!”
“我没事的……”葵却只是喃喃着放开了握住栏杆的手,没有依靠的小小身躯,似乎已经很难在地板上站稳,但她向前的方向却并不是堇的方向,而是平行于栏杆来回走着。
“小堇,听听我的故事吧?”
堇沉默着,等着葵的话。
“我呢,其实在沙滩上撒了一个谎。”葵一边走着,一边盯着天台灰色的地砖。“其实那个朋友,根本不存在的。那其实就是我。”
其实是惊讶和理解一半一半。即使猜到了是这样,也会因为没有来由的揣测而难受,反而期望这种简单的借口是不会被拿来掩饰什么的。如果自己早在那个时候就果断地安慰她,如果自己能做到更多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呢……在葵充满焦虑地来回走动中,急切也填满了堇的心。
“其实我也知道,周围的人根本不喜欢我。更重要的是,她们也不在乎我,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所以即使消失了,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我初中的时候,就是这样被关在天台了呢,但是那次不是台风,而是炎热的大太阳天。说来真是奇怪……”
葵凄惨地笑了一下,“和今天反而是完全相反的呢。”
“我曾经也很喜欢这个地方……没有人知晓我的想法,只有空无一人的地方能够容纳我的存在。但我现在也恨这个地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些许哭腔,“每一次自己失落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却还是这里呢?”
雨势最终还是不讲道理地大了起来。伴随着雷声,豆大的雨滴毫不犹豫地拍击这周围的一切,交织成一种混杂的嘶嘶声,将葵的声音生生吃了进去。葵的衣服马上就打湿了,但葵却仍未停下来。
这里应该有一个答案啊,应该有一个的……
“可那也不是你的错!”堇最终还是喊了出来,用能够克服雨声的声音向葵喊着,“小葵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我们的表演成功了!”
“成功了吗……”葵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含糊不清,“没有啊……对于粉丝来说,我们也只是替代品而已,甚至是残次品……残次品!我为什么享受成功的快感呢,那是我不相配的啊……”
“那么说的人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绘野泽前辈也说了,那只是没有来由的恶评而已,不是什么粉丝啊?那个视频也只是普通的偷拍视频而已,只要我们从头开始的话,我们就……”
“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视频!”葵的这声似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那就是中才帆菜美拍的,所以我和她已经绝交了,可是……毕竟我没有出什么力,指责我也可以接受,凭什么去连着小堇和前辈们一起指责,说我们是什么替代的东西……”
“小葵才不是什么替代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力都没出!”堇也激动起来,“就是因为小葵也发着光,我才和小葵一起做这个节目的,小葵也是这首歌的作词、舞台的C位,也收到了同学们的欢迎,所以指责小葵才不是什么‘可以接受’的事情!没有小葵的话,《六等星之梦》根本不会演出,我可能也不会试着去和小葵一起加入‘初春系’,所以小葵也要鼓起勇气,向他们说‘这就是我的东西’,像中才帆那样的人,是夺不走小葵的东西的!”
“那为什么,在绘野泽前辈说‘不想让我们加入’的时候,小堇就退出了?”
“可那也是有别的因素,不是因为我不想和小葵一起……”堇反而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烧,“只是因为我有一些自己的问题……”
“所以我唯独不希望是小堇来找我!一边说着‘我有自己的苦衷’,一边又在我好不容易尝试着做出点什么的时候退缩了,明明之前的中才帆菜美也是这个样子!我问她为什么换掉我的号码牌的时候,她也总会有‘自己的问题’……”
脚下一滑,葵重重摔倒在地上。堇下意识地向前冲去,但刚刚走出天台的门,手上的伞就不再受自己控制,如果自己打湿了,恐怕等会就没办法把小葵带回去吧。也许给小葵的父母带来了麻烦也说不定……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只有小堇过来找到我……我搞不明白啊……所以我也好讨厌这样的自己,分不清周围的人对我是好是坏的自己,永远只是在随波逐流的自己……所以我想要有人知道我的想法,但是中才帆明明和我也是这么亲密的,我也明明知道小堇和中才帆一定是不一样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如果小堇最后也和我分开了怎么办,如果最后我们也像我和中才帆那样怎么办……我想要相信,小堇没有和我一起说服绘野泽前辈,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的,但我却只是指责小堇,明明最后帮到我的还是小堇……”
“即使这样,也没有问题!”
“诶?”
葵仍躺在地上。
“因为小葵就是小葵,不用变成别人!小葵也可以只看自己喜欢的评论,只找自己喜欢的人,如果是我错了,我也可以道歉的——我不会变成中才帆同学的样子,即使我真的变成那个我也讨厌的样子了……”
堇感到一阵哀伤。
“小葵也可以丢掉我,但这是小葵能选的,因为那也不是小葵的错,所以……”
堇向着躺倒在地上的小葵,像是宣示一样喊出来,“即使是小葵一个人,也足够闪闪发光了,小葵一个人就可以是最优秀的偶像!到那个时候,小葵也可以去选择的,所以……”
但那些,都是借口吧。那些没什么作用的温柔。
不能只是说呀……我要干点什么,我不能旁观下去,如果我什么也不干的话,如果不是现在的话……
铁制的伞骨顺着风力敲在地上,如同火石打出火花一样发出碰的一声响,伴随着雷声隆隆,天地间擦亮了一道火焰。当葵的胸膛炽烈地燃烧起来时,她睁开眼睛,首先只感受到暴雨带来的冰冷,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多么熟悉的发烫到令人感到痛苦的炽热,她在当时想到要推开它,但双手触摸到时,却只感受到一阵温暖。
于是,她看见堇也被暴雨打得透湿,甚而显得有点狼狈,但仍然不顾一切地抱紧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堇如同憋了许久一样将道歉连连倒出,好像葵下一秒就要逃跑一般。“即使是那些完全没什么用的安慰也好,我想要让小葵不那么悲伤……我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只能就这样抱住你——即使是淋雨也好,不要让我就这样待在你的远处,因为我也是……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说了,那些安慰也好,我知道小葵是不想要的,但是我,但是我……”
在长久的阴郁中,天台传来葵细弱,但终于解放而出的哭声。
“小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高中以来的所有事情,已经让我完全没办法去思考了。快乐也好,悲伤也好,我完全不知道它们都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那些我熟悉的地方——但我不喜欢,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我也好害怕,害怕未来给我的和我经历的是一样的东西,我又要再经历一遍那些事情……”
“我知道。”堇这时只能紧紧抱住葵。
“小堇……”葵在回应堇的拥抱中,彻底地呜啊一声哭了出来。“我该怎么办?小堇,我该怎么办?这个被你抱着什么也做不了的葵,到底应该怎么应对那些事情?”
“可是这么说,我也……”
“是吗,是这样啊……”
此时,只能去说自己心里的所想了,那不经修饰的东西,那被自己忽视的东西,一直被视作没用的东西,被看作是自己的真心话,被那些看作是说了也没人听的真心话,就应该在这里说出来……
“去生活吧。”
“什么?”
“去生活吧……去生活吧!和我一起!不要只是简单的痛苦或者是快乐,让我们去找到这样的生活里真正影响我们的东西,让我们闪闪发光的东西!即使是面对过去时是生气的,甚至是愤怒的,去表达出来吧!即使是迷茫也好,不知道该怎么做也罢,告诉他们‘我就是这样’,去找那个即使是这样的我们也能包容的生活吧!去……”
堇一阵哽咽
“我们一起去,一起去……”
后半部分淹没在哭泣声中。
堇也不好说雨势是什么时候变小的,也没人说得清她们到底哭了多久。暴雨仍未停歇,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两人不得不相互搀扶着走出天台,却在刚刚越过天台门的时候就已经双双脱力,不得不一起再一次倒在地上,头上的雨水顺着两人在地上交叠的头发汇在一起。
“我说,这么淋了雨回去要感冒的吧……”堇找着自己的口袋,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隐隐有点发热,这下真的要发烧了。
嘛,不过也没关系。
“哦,对了!说到这个的话……用我的电话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吧?唔……怎么不能开机……坏掉了?”
“不会泡水了吧……哦不对,肯定泡水了啊……”
“我的钱包啊——”
回去的路途比想象中难很多啊,堇想到,在学校里好容易休息到有了力气,那时她还没想到路上能有那么倒霉。尤其让人讨厌的是,人的聪明才智总是会发生在事情已经出现之后,所谓“放马后炮”即在于此。伞早就不知道吹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回去的路上两人又淋了一次雨;上了电车才发现沿街商铺已经开了门,早知道就先进去找店员打电话了。说着不要给葵的父母带麻烦过去,结果还是带了很大的麻烦呢。
“话说,小堇的话,最后还是不打算去‘初春系’吗?”
对哦,当时好像光顾着情绪了,好像还真没给一个确切的答案。神奈堇啊神奈堇,你最后还是在说漂亮话呢。
“我吗?其实也还好吧——现在对我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当偶像也算是一种生活的话,我们就一起试试吧。反正……”
此时,天空已经渐渐放晴了。虽然仅仅比起之前的狂风骤雨,只是显得不那么压抑,但这已经足够让人振奋。再往前的话,就是葵的家了呢。自己接下来还是坐反方向的车回去吧……堇一边说着,一边和葵一起走上楼梯,葵的家已经在走廊的另一端了。
堇看到,在这铅白色的天空中,葵终于走在自己前面,穿过走廊,来到门前,回过头来,粲然一笑。
“我会试着像小堇所说的那样去做的。如果能成为最闪亮的偶像,也许这些东西,都可以被坦然地表达出来,我也会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
她拉开家门,“在那之前,小堇要等着我哦,在所有的梦想实现之前……那我们先一起休息一下吧?”
“我才不会在前面一直等着小葵,我可一直和你在一起。”
唔,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堇忽而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于是反而带着羞愧转身而逃。
第一卷 完
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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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火车,坐出租,一直到了酒店,喝水时林蜺呆望着水杯那头,肉红的手指。隐隐然,手指有点空,她放下杯子,发现戒指上镶的钻石不见了。
是在什么时候不见的呢?回想起来,许多人一下火车就摸出烟来抽,说不定是那时候急匆匆伸手捂口鼻失落的。说不定滚在了火车座椅下头,在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也可能掉进了盥洗盆里。它会怎样?谁知道?
上火车的时候钻石一定还在,林蜺可以确定这一点。它硌了一下她不戴戒指那只手的手心。它勾到了她的衣袖。那是林蜺特意找出来的白裙子,勾起了一根丝。它好像刻意提醒她,这是最后一次点缀她的无名指。林蜺之前其实想过,把钻戒跟小衒放在一起……但最后,她并没有。
小衒和钻戒都是上一次婚姻的遗物,同龄,都带了一些属于前夫的自作多情,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如果按照小衒出生时算起,钻戒年纪大过小衒,倘若按照小衒形成时起算……不。即使是小衒还安然静待在林蜺的卵巢里时,钻石也早已经存在了。除非把人看作一个靠分子原子间的作用力松散集合着的物体,原子的寿命本无所谓长短,那么小衒与钻戒仍是同龄。小衒即与天地同寿,从未离去。
爱女林弘衒,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时某某分……那时并非爱女,林蜺还未爱上她呢。要林蜺爱一个素未谋面的可爱孩子,或者更简单些,小衒则要复杂得多,曾与林蜺一体,不,曾经就是林蜺,同时又是沙砾般的侵入物,侵入蚌中,掌上明珠率皆如此。她让林蜺腰痛,背痛,大腹便便,恶心,头昏……等她正式诞生时,那巨大的痛苦让林蜺憎恶她。弘衒两个字都是左右结构,林蜺特地挑了这样一个略显臃肿的名字,以此纪念不愉快的体验。痛苦之余,林蜺对这丑陋的女婴还怀着占有欲,可以演变为保护欲,或吞噬她、兼并她、使二者复归一体的欲望——致其死亡的欲望。
婴儿丑陋得林蜺不肯哺乳。几个月后,稍稍可爱了一点,但也已经没有母乳了。客观来说,小衒的长相从来只勉强可称作“可爱”,不在“漂亮”之列。弘衒是个华美的名字,本人恰恰相反。小衒有个英俊的父亲和中人之姿的母亲。奇怪的是她脸上最不和谐的部分全是爸爸的,像那一半俊俏的基因挣扎着尽量释放出自己的恶毒。他身上有与那英俊不符的恶习:抽烟(让林蜺从此讨厌烟味)、喝酒(带得林蜺也开始喝酒)。他身上也有与英俊相符的恶习:出轨。林蜺曾以为自己足够爱他,爱到会大吵大闹又不情愿离婚。与其说这是错误估计了林蜺对他的爱,不如说林蜺爱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想象为一个多情又炽热的人。
但戒指保留了下来,林蜺下不了决心去扔,何况一开始它不那么起眼,无非是众多遗物中的一件。
小衒总爱玩弄那枚钻石。这个女孩固执地把自己的十根干瘦、黝黑的小手指塞进林蜺的指缝里,犹如昆虫足节上的倒刺。她一边拨弄着钻石一边说:“将来妈妈把这个给我。”林蜺从不曾想过自己遗产的归属,听了像被人提醒自己的死期。她表面用了逗孩子的语气,其实是发泄那点小小的不快:“你要呀?我偏不给你。”小衒不怎么生气,反而说:“那我买和妈妈一样的。”林蜺说:“好哦,我帮你记住——你要买,不要别人送。”可能她已经后悔生了这个女孩。自己的一部分基因,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或是某一刻突然中断,都由不得自己决定,那是多么奇怪的事。
如果早知道钻石会丢,应该把它陪给小衒的。也许小衒会开心——多么矫情,多么烂俗,多么自我安慰的一句话。小衒不会开心,因为小衒已经不复存在,或者本来就是一个幻影。关于小衒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正如钻石,它不过是一块透明、坚硬、放出七彩光芒的石头而已。
有意义的反而是葬礼。林蜺的父亲,母亲,妹妹,乃至于姨妈、叔叔……都劝说她,没必要办葬礼。
林蜺说:“你们不想,就别来了。我求你们来了是怎么样?我告诉你们,就算就我一个人去,我也办,你们是妈妈还是我是?你们是妈妈,我平时怎么没怎么见过你们呢?”
母亲说:“你这么大火气干嘛,这是为了孩子好,你给孩子办葬礼,怕万一孩子有了牵挂,不好去投胎……”
林蜺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一笑,才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她说:“别跟我说这些屁话了,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消失了,完全,彻底!你更年期过后还会来月经吗?林弘衒就像你的月经一样,消失了,懂吗?投了什么胎,投到了卫生巾垃圾桶下水道吗?死人胎啊!”
小衒死了是件好事,在那一瞬间。
不过林蜺是认真的。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和几千人的生命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一个死掉的卵子与一个死掉的孩子之间差别也不大。
爱女林弘衒。她只是林蜺的爱女,虽然葬礼那天,他也来了。他有了新妻子,新孩子,连他们都一并带了过来,好像太阳终于把地面上最后一滴雨都晒干了,从此他的人生又开阔,又灿烂,一条旭日初升的大道。本来新家人就足以分担他的痛苦,何况他根本没有痛苦。爱女林弘衒,对林蜺如此残忍,让林蜺觉得自己离婚、把女儿带离他的视线,是自私又错误,是剥夺了有人为她哭泣的权利。
爱女林弘衒,是母亲的一部分。痛苦、颤抖、迷茫的那一部分。割除掉痛苦的部分,不会让肌体焕然一新,只会造成新的伤口。
林蜺把手指偎贴在脸颊上。如果小衒长大了,自己触摸她的脸,可能就是这种感觉。
行李箱里还放着小衒的骨头。小衒的遗物。遗物是摆脱不了的。遗物有生命,会生长,就算逐日修剪,也避免不了它的蔓延。
她放倒行李箱,拉开拉链,掏出装骨头的袋子。月白色,丝绒材质。解开袋口,一小把碎片,在明亮的灯光下,像摔了一地的白瓷。
这个想法是突然出现的,但竟严丝合缝,仿佛林蜺等的就是这个。
五百克骨灰可以做一粒钻石,打磨好,再镶到空戒指上。彻底把小衒的残余化为异物,纯净透明,放射宝光,做戒指的灵魂,当作那似有若无的灵魂从未存在过。如果少,还可以再加些林蜺的头发。
那其中只有碳。大约有一部分来自于胎儿时期。一点点,可能来自于卵巢时,小衒和她的姐妹们,沉睡着,等待赴约。爱她们就像爱自己。
作者:夜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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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心是什么东西?我认为是在面对任何事情,都能保持一个冷静平和的心态。但就在刚才,我对这个词有了一点不太一样的想法。
先说说我刚才在干嘛吧。我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是下午六点,这时我刚进入一家酸辣粉店准备就餐。下单取号一气呵成后,我找了个角落坐下,也就是这时来了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
这小学生一男一女,他们个头还没点餐的柜台高。为了吸引收银员注意,小女孩抬起手挥了挥,然后行云流水地对收银员说“姐姐我要两碗酸辣粉,一碗不放醋一碗不要辣”。
在我寻思酸辣粉不放醋和不放辣之间哪个更邪典一些时,两个小孩也找了个空位坐下,顺口聊起了今天的学校生活。小女孩先问小男孩“今天的作业写了多少”,又提醒“明天早上要抽背课文,你晚上别忘记复习”,一板一眼的模样让我怀疑这姑娘不是班长也得是个课代表。小男孩面对小女孩的提问态度也挺好,不仅没有面露烦躁,反而每个问题都认认真真回应。看着那凑在一起的两颗毛脑袋,我突然觉得接受邪典酸辣粉也是可以的。
又过了几分钟,我听到取餐口传来叫号的声音。就在我将手中的餐盘放到桌上时,一声满是兴奋的惊呼回响在餐馆里。
“哇噻!看起来好好吃啊!”
我抬头看去,之前还一板一眼的小女孩正双眼放光,兴奋地看着放到她面前的酸辣粉。她的脸蛋红扑扑的,脑后的两根辫子随着她的身体不断左右摇晃,手中的筷子随着她手腕的动作上下摆动。不知是我太饿了,还是被她高昂的情绪影响,我的视线忍不住飘向她桌前的餐具,想要看看那能让她发出一声惊叹的螺蛳粉到底长什么样。
然而看清那碗螺蛳粉时,我感到有些失望。那是一碗不要辣的螺蛳粉,除了没有诱人的红油以外,其他配料和我碗里的没有任何区别。我收回视线时恰好与邻桌的客人四目相对,虽然我们并不相识,但却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感想。
什么啊,看起来也就这样啊。
收回视线后,我决定专注我眼前的螺蛳粉大餐。然而我的筷子还没来得及夹起碗中的粉丝,小男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真的很好吃,我特别喜欢吃这家!”小男孩说完,我便听到一声嗦粉的声音。明明嗦粉声音不大,我却莫名能区分粉丝离开汤底时一瞬间舒展弹嫩的动静。
在我因这预料之外的声音而愣神时,两个小孩仍旧在叽叽喳喳。吃辣的男孩时不时大口哈气,哈气的间隙一改之前的乖巧模样,对着他身边的小女孩说“你尝尝这个,不辣的,可香了”,而小女孩则要了个小碗,打出一碗汤对小男孩说“你喝口这个汤,绝对不亏”。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边吃边聊,中间穿插的词语说不上丰富,但在那一声声“好吃”、“真香”、“好开心”之下,我嗦粉的速度逐渐变得缓慢。
我低头看着我眼前的酸辣粉,心思却飘到那俩搞出不小动静的小毛孩身上。等我回过神慌慌张张收回视线时,再次与邻桌客人四目相对。
这一次,我们仍旧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这粉,真的这么香吗?
在我心不在焉地拌着碗里剩下的半碗粉时,两个小孩已经吃完了他们的邪典酸辣粉。当他们背起书包开心朝外跑远时,我听到有一个客人朝收拾餐盘的服务员打起了趣。
“那俩是你们员工的小孩吗?看他们吃得那么香,我都有点好奇不放醋或者不放辣的酸辣粉有多好吃了。”
“哈哈哈,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客人。”服务员笑了起来,看起来确实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她将抹布放到桌上,又抬手指了指店外。“那俩小孩在附近上学,隔三差五会来这儿吃粉。”
“哎哟,听起来居然还是常客了?”搭话的客人看起来有些惊讶,“看他们那样子,我还以为是隔了好久才来呢。”
“哈哈哈哈,我懂,我一开始见他俩那大惊小怪的样子,也觉得稀奇。”服务员笑了笑,“但他俩就这样,每次都像是吃大餐一样惊喜得很,我们都习惯了。”
客人点点头,面色感慨:“哎,看他们吃得那么开心,我都开始期待了。”
服务员闻言一笑,一边端起餐盘,一边轻笑打趣。
“哈哈,那您就赶紧趁热吃吧。”她说道,“那俩孩子吃东西那么香的秘诀,说不定就是该吃的时候专注在吃上呢。”
我搅拌汤底的动作停了下来。服务员已端着餐具消失在后厨,而一丝热气拂过我的鼻尖,将我的注意力吸引到产生热气的源头上。
碗中仍旧剩着半碗粉,剔透的粉丝和散发着香气的汤底相互交融,虽不如端上来时那么热辣,但依旧闪着令人心动的光。我忽然想起我今天就是因为想吃螺蛳粉才走入了这家店,可是当听到那俩孩子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时,我却没能将注意力放在本应享受的美食上。
明明只是孩童直率的发言,可我却受其影响,忘了自己走进这家店的理由,中途甚至对心心念念的食物食而无味。我本以为我对他们童言无忌的感想保持着平静的心态,但事实上,我早已被他们影响,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我本以为保持冷静而平和的态度去面对周围,便是一种保持平常心。但如果平常心并非保持冷静,而是指全力专注在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呢?
香气再度拂过我的鼻尖,我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粉丝,决定先享用美食。
END
作者:诸子百
备注:都可以
(写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谁才是主角了,微妙的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东西)
叮嗒叮嗒。手艺老翁不断拨弄手中的小鼓吸引行客的目光,步伐蹒跚缓缓行进。
不到拐角处就能听见人声嘈杂——叮当叮当,小鼓可没了响声,倒是阵子摔碟砸碗声。老翁抬头,瞅见不远处顶上的牌匾的大字,叹口长气,而后知趣离开。
匾下是一扇高门,虚掩着不像让人进的意思,半扇脸塞进缝里,缝里那人双眼上下打量着门外人,许久从半张嘴里挤出声响,语气透着复杂:“你..当真要退?”
匾下高门旁立着张矮椅,椅子上没人,因为人跪着比椅面还低,长长的身躯缩在一起,他低到脸垂着胡子都贴到了地。透过这道门,得低头踮着脚才能看见门外几乎伏在地上的中年人身躯。
那道门又高又亮,刷着枣红大漆漆面光亮油滑,枣红被顶照映着倒有了大红味。那道门过于厚实,门外哑着音扯着音儿喊,门内人只能听个约莫大概:
“我肺晕,气花,头瘸,眼鸣,脑拐,我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请..请通报给魏大人!”
“您老得听小的一句劝,今儿个煤山案的所有账本全被我家二少爷押送回京。”门内人想起自家风光无限的公子,都不由得生出自豪之情,他又瞥着门外几近全屈之人,那人衣摆处还衔着半块麻布补丁,他又一次的再而三的确认:“你可得想清楚了穆大人。”
这次的劝说似乎有了效果,门外做出反应,“你且着通报就好。”话语间门外人一拽,拉扯掉屁股衣摆上的补丁,颤巍的拨开补丁上的乱线,叮嗒叮嗒,补丁里钻出两块金光粼粼的钱块,摊在地上没几秒,他紧接抓起金块,枯瘦的长指攥成拳,没贴门面上半扇门钉一样大,没再次敞开的大门缝隙宽。
他掂量轻重后从地上爬起,没有犹豫将手伸进狭窄的门缝中,递给里面的小厮。
”你且通报就好。”小厮接过钱块,两块富有重量,温润的手感是金子没错了,眉毛忍不住扬起眼睛眯成了窗户缝,门外也能听出的喜笑颜开。“穆大人,这好说。您在旁椅子上坐一会,小的去去就回。我家老爷仁慈心肠,定会答应的。”
在脑袋一样大的门缝里窥去,小厮乐呵呵的揣着金子转头离开。穆敬甫没再抬头,也没看那只矮椅半眼,那个高度跟现在跪着并没有区别。因为坐着也是万蚁挠身,叫人毫不自在。贴地总比高悬着好,好在接接地气。年少的他认为人跪除了拜父母,其他对他而言就剩敬天地,能屈能伸天地能容。
穆敬甫的请求很简单,简单到让人觉得他吃药吃坏了脑子,年过半百五品官员,还乡只愿当个县丞,真是个笑话。在这之前无数的日夜,他总是这样嘲笑着自己。可是随着日子走进,他清晰的感受到了朝局之上有无数条沾染乌色的溪水正汩汩流动,他也曾多次请愿,可次次驳回无果水落无声投石未响。
此刻溪汇河川马上埋入山河,他清晰明白——一滴水滴不可能轻易撼动,眼下..但求自保。
可惜,天不随人愿。
“大人先回去歇息 ,我们老爷讲了明天下朝后再议。”小厮说罢才开了大门,穆敬甫便好慢慢起身,站直身躯他看向院中深处,,那个人分明就在院后休憩,就是不想见他。
小厮倒没了赶穆敬甫走的意思,语气不同将才的呛人,“不过我家老爷想阅读,大人书写的《甫将提衡》后半本,不知。”
“跟魏大人讲。”穆敬甫掸去魏府门前的尘土,拍拍袖子不愿将一粒门前土戴在身上。“如今的半本就够当今学生们观阅,剩下的我没资格再写,这半本就是全本。”
穆敬甫从魏府门前离去,小厮拉起门栓正要掩紧,借着大门关闭前看见那人未曾有过的笔直。
叮嗒叮嗒,城内鼓楼风铃被风吹得作响,有匹快马随即冲进城内,在主路道中硬生生扯开道口子。穆敬甫与人群后退,人海茫茫,在万人的注目下,跟与头马后的是一列整齐划一的马车,马上人员各个身着大理寺官服,而领头的青年才俊,对于穆敬甫来讲,无比熟知。魏峤,魏家二公子。他身后不止一只半人高的箱子,煤山案相关的物品与账册依数入京。
穆敬甫细看押送人员,有些同僚只见过寥寥几面,其中却不见那个关键人的影子,这让他更为确认了——
这下,魏家的水真要入海了。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只要不是现在,随便什么时候都好。
只要不在这里,在哪里都可以。
只要不是我,是谁都无所谓。
那种感觉就像是,已经在床上煎了几小时却仍然在入睡的边缘摇摇欲坠,不能彻底遁入另一边;或者你睁开眼,然后发现这其实只是另一场梦为你制造的幻觉的投射。不过好在我本就没有醒来的打算。就算意识已经清醒,也会用装睡糊弄过去。
原初的起始点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扭曲、遗失了。反正那是个无聊的故事,不听也没有什么损害。“但,我想知道。”X捏了捏我的手指,他的皮肤光滑,我的指骨纤细,遥远的笑声穿透宾馆客房的墙壁溅湿我们共枕的床边,令我感觉有点恶心。“此时此刻,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了,不对吗?”
我扭头去看X,最近他穿着一张很容易失落在黑暗里的脸,所以我什么也没看清。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反驳他,秘密是不可能不存在的。你能把我们之间每一粒空气分子撇干净吗?你能把自己血管里所有的阴影剔除掉吗?这根本是天方夜谭。我甚至想问他,你知道你此刻披着的这副躯壳经历的一切吗?如果你自己皮肤下的角落里藏着一千万个秘密,怎么能要求别人信任地向你敞开?但是我并没有说出口。我想是因为他最近换上的这件新身体让我很满意,飘飘然的感觉还没彻底褪去我。好吧,所以我说……让我想想。
谎言,或者托辞,一百万个,我都可以说。在漫长的过去里我失去很多,当然同样也拾到了、学习了一些东西,拣选,捏造,编排。也许它们不像我原本有的那些那样好,但是,反正最初的东西也已经被我弄丢了,而且只要将它们按照技巧捏合一下,未必看起来就太坏。我也尽可以直接丢给他我穿过的第三幅身体的主人的经历:一个励志故事,有属于过去的崎岖道路、属于未来的光辉终点和一弯亮闪闪的人物弧光。只是讲述了太多次我已经对它有一点厌倦了。心血来潮地,我想要试着捡拾一下原本属于我的起点,就像新人类偶尔也会想把玩一下旧钥匙,尽管传统意义的锁早已经不存在。
在我印象里,那是灵魂转移技术刚刚成熟的事。如果说我一生做了什么百分百正确的决定,买入这家技术公司的原始股票应当算一件,后来我可以随意挑选自己爱穿的躯体而无需考虑价格,都要仰赖这决定。这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商业头脑,我只是单纯被他们给出的概念吸引了,像飞虫被火焰吸引一样不可自控:把人的灵魂抽取出来,将身体出租给他人,过一段时间后再转移回来,得到一大笔钱;愿意付钱的人可以花钱买到另一具身体一段时间内的灵魂注入权,短暂体验另一种人生。最初愿意出租身体的人不多,每次佣金都很丰厚。我把拿到的钱都存到那家企业的投资账户里,因为投资得早,所以复利很可观。
“哇。真勇敢。”X赞叹,“那时候技术不稳定,大家都害怕自己脱下身体后再不能穿回来。我在那家企业上市十年后才第一次尝试这技术。当然尝试过一次就上瘾了。”
“那时候我常常被骂是蠢货呢。为什么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好好在自己身体里待着之类的。”
“是新事物发展过程中难免遇到的阻力啦。”
我回想那些尖锐的批评,因为太遥远,它们被与此刻的我相隔的时空磨损,显得模糊、钝重了。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也早就和现在的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也许走在街上擦肩而过,我们都不会认出彼此,而这只是灵魂转移种种优势中几乎不值一提的一个。我尝试回想他们的脸但是一无所获,大概三秒钟后干脆地放弃,轻松的欢欣感充斥着我所穿戴的身体的心。然后我又想到了我原初的心。令人讶异的是,对我来说在肋骨里跳动的是别人的心脏还是我自己的、都没有什么区别。肋骨究竟是我的还是他人的也完全没有什么差异的感觉。在第一代灵魂转移技术尚未完全完善的时候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天赋,不过随着技术迭代,如今灵魂转移在所有人身上都不会显露什么副作用,偶发的头晕、恶心呕吐仍然不可避免,但也已经研制出了适应症的药片。“现在想来,还好我出租得很早。现在的身体,就算年轻又美丽,一次整租二十年也谈不上多好的价钱了。”我慨叹,从X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指抽回来,用另一只手细细地抚摸着,一只手的神经丛传递触碰、另一只手的神经丛传递被触碰的感觉,至今仍然让我觉得奇异。“那么,你最初选择从自己的身体离开,是因为那些批评你的人吗?”X问。
“什么?”我大吃一惊,“当然不是啊!我只是想要离开而已。能够不成为自己难道不是所有灵魂转移者的渴望吗?”只要不是现在随便什么时候都好。只要不在这里在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我是谁都无所谓。我问X,“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可是,人为什么不想成为自己?”黑暗里,X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我发现自己想象不出他皱眉的样子。取而代之地,我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另一张脸,我曾熟悉然而早已陌生的脸,夸张地扭曲着,朝我大喊……你为什么不想成为自己?被我失落的、原初的心,面对这样亲密而冒犯的质问应该作何反应呢?我想不起来。这是已经被我丢掉的东西。也许我有想过将这段记忆稍微多挽留一下,但看来也没能携带得太远,现在只剩下这个残破的片段,就像博物馆里陈列的玻璃碎片冷不防晃人一下眼睛。至于那张脸曾经属于谁、后来被谁穿戴,已经是不能激起我兴趣的历史了。我曾在第五副身体里阅读过灵魂转移公司公布的官方数据,他们宣称灵魂转移服务覆盖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三,并且公司还会为了继续深入普及而努力。如果直到现在那个人仍然坚持他的观点、从未使用过灵魂转移服务,我倒会有点敬佩。“那你倒是为什么选择灵魂转移啊?”我反问,“如果想成为自己,难道不是一直使用自己的身体才更合理吗?”
“我把自己的身体冷冻起来了。”X回答,“大部分事情不值得用’我’来处理……我要把它留到真正重要的时候,比如说,我们的婚礼上。”说到这里X的话音染上一层滑溜溜的甜蜜,他伸手来寻摸我的手,我没躲过去,只好任他牵着。“这样,大家就会看见我最值得记住的样子……你也会记住。在你心里,真正的我会永远年轻、意气风发,逃过衰老和死亡。是不是有点狡猾?”他把头埋到我肩窝里。
我把头转到另一边,哼了一声。我敢打赌X在灵魂转移服务上花的钱一定比我多,我可以随手挑件顺眼的身体试穿,但像他这种人会精挑细选和原本的自己相似的身体来穿戴。有些人对具有某种特征的身体零件特别偏爱,甚至有可能把具有该零件的身体出租价格炒到天价,我会记得这种事是因为在年轻时曾经犯过一个错误。那时候身体零件单独出售的服务还没有被全面取缔,在现金流遇到问题的时候,我卖出过自己的一只眼球,不是出租抵押而是整件售卖,尽管那时候拿到了一笔不错的价钱,但后来再在拍卖会上偶然看到它价格已经翻了千倍不止,我也只能暗自摇摇头咬咬牙。不过其实到了现在那些也都无所谓了。X将他的十指扣紧我的,将我拉回实际而粘腻的黑暗中来。“那么,亲爱的,婚礼上你要不要也使用你自己原初的身体?”
我无声地笑了。X似乎察觉到我的笑意,枕头另一边传来头发摩擦枕套的簌簌声。“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在比我遇到X早很多、但也没有那么遥远,在我实际上已经不需要出租身体得到租金也能维持生活但仍然会为了能从自己身体里逃出去而感到狂喜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我遇到了一个人。因为那时我已经不太在意出租身体的回报,所以也不会特意拣选租客,其实无论怎么挑选会仔细对待租来的身体的人都是少数,大部分时候,灵魂转移回去时人都要面对被折腾成一摊烂泥的身体。我倒是无所谓,在破破烂烂的身体里观察那些伤痕对我来说也很有趣,就像站在一栋房子里亲眼见证它如何腐烂一样可以满足我残酷的好奇心,但是打理和收拾总归很麻烦,于是那一次,我将身体出租给了A。A的档案我时至今日仍然记得很清楚,是很干净、看起来十分值得信任的履历。在此之前只体验过不到十次灵魂转移服务——次数越多,破坏租赁身体的可能性就越大——很少的转移次数意味着A大概还对他人的身体抱有敬畏之心,或者至少,稍微还会在意一点。档案里记录他的租后评价一直很好,有一次轻微的酗酒宿醉,再没有更出格的事。几位出租者甚至在备注里提到他会帮助身体打理形象。
X咕哝了一声。“等等,这不会是个爱情故事吧,那也太俗套了。而且你不能等故事进行到现在还引入新人物呀。”他指责我。他说得有道理。但是,试穿过千百次不同身体的我早已经发现人尽可以改头换面成不同的角色,但故事永远是那个故事,人们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讲述直到恍然发觉自己讲得从来都是一件事,然后彻底厌倦它,或者就像原来的我一样干脆闭口不言。总之,我已经明白自己遇到A是注定的事情。我怼了怼X的腰,“不许打岔。你不想听就算了。”
“欸欸,你接着讲嘛。如果故事说一半的话我会睡不着。”
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像X说的,这只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A租下了我的身体,三个月后,突兀地向我求了婚。我立刻拒绝了他。
现在想来我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我不应该同时租下A的身体,但这不是我的错,在他向我求婚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灵魂转移服务公司想来没有认真履行他们未经双方签字许可双方不可相互交换灵魂的合同条款,在他们看来这大概只是一次偶发事件,没人认为它会酿成什么严重后果。因此在A用饱含爱意的语调向我许诺我们二人——我的身体和他的灵魂,他的身体和我的灵魂——此后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时,我差点直接从他身体里飞出来,然后我犯了第二个错误。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如果你可以像换一件衣服似地在眨眼间变成另一个人,那么所有的承诺都不会作数,就算答应谁的婚约也没关系,因为你大可以在签字后推门离开,永不返回,没人能找到你因为你早已成为、或者如果你愿意说谎的话、你本就是另一个人。反正从来不是你自己。既然如此,答应A的诺言对我又有什么损害呢?但当时我一心想从自己的身体旁边逃跑,面对着那张令我无法忍受的脸我对A说了很难听的话,任凭他如何求我我也不为所动……我高声尖叫他的自私和贪婪,妄想在租赁身体以外还囚禁我的灵魂,我辱骂他的傲慢,给他判了罪。当在他的——在我自己的脸上看到彻底心碎的表情时我的灵魂忽然感受到一种搏动狂涌的喜悦,那是比一百次宿醉还要深刻的伤痕,我为自己能对自己产生的伤害感到沾沾自喜,一时间没看清他的动作。下一秒A拔出枪,把枪口对准太阳穴。我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就扣下了扳机。
“我今晚会做噩梦的。”X放下我的手,翻过身去。“有点后悔听这个睡前故事了。你也快点睡吧,明早起来我们再商量婚礼的事。”
我们都知道,不会有明早了。不会有什么婚约、婚礼或者婚礼的安排,忙着玩扮演游戏的我们明天早上就会换上另一副身体,悄无声息地分道扬镳。果然,第二天我睁开眼睛时X的位置已经空空如也。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换上了一套新的身体——我打开行李箱,A两眼空空地朝我微笑。“嗨,早安。”我说。灵魂没有肉体的凭依会很快死去,枪响的时候我就知道A一定没办法活下来。后来公司将他的皮囊和一大笔封口费赔给我,我很小心谨慎地保存着A的身体,基本上只有在逃婚的时候才会考虑使用它。
穿着A的身体来到酒店大厅,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也没有怀抱什么期望,在这个时代,给出承诺很多时候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激情的愿望而并非为了兑现,就像小孩扮家家酒时说我出门工作啦,然后五分钟后把玩偶推回积木搭建的家门一样。但是我还是稍微停下脚步,等待了一会儿。望着漂浮在大厅里明亮耀眼的白色光芒里脚步匆匆、面目模糊的人群,我看见了被一个个陌生的皮囊包裹着的秘密、谎言和欲望,它们在我眼前接连不断地燃烧又熄灭,没有一个是为我而来,正是这一点让我感到无比轻松,宛如自由。然而正当我放心下来、准备转身离去时却差点放声尖叫,多亏A的手掌死死捂住了我的嘴。一个左顾右盼的身影在步履匆匆的人群里突兀地矗立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人一样。
那是我的身体。
我看见,我看见自己被责骂怪物时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现在它们被镀上一层亮银在我的胳臂上盘踞成一个扭曲的刺青,不知隐情的人大概会暗自揣测神秘的图案。我看见被我遗忘名字、曾朝我悲伤地大喊为何不想成为自己那个人在我原初的心脏上钉下的巨大黄铜钉子,它现在在我胸口摇摇欲坠,显然久未打理、布满铜绿。我看见我一无所有的右眼眶薄薄地缝了一层白纱,透过昂贵的精亮我悚然注视着背后可怖的纯黑色空洞。我看见A在我太阳穴轰下的红色的伤口,那里现在被绣上一朵玫瑰,有个擦肩而过的人不屑地瞥了一眼,一定以为那是个品味低劣的装饰。我看见那具身体,年轻的、因为被定格在A枪口下而将永远年轻下去的那具身体,即使如此也依旧称得上英俊美丽的、那空洞的英俊美丽不知为何显露出一种超脱的茫然的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在大厅中央旋转好像一个被丢弃的发条失灵的舞偶玩具,在那副身体上,所有那些汹涌的过去咆哮着呐喊要再一次、再一次抓住我,牢牢地永不放开。
然后,我就像从一个梦中猛然惊醒过来那样想起来了。我不在现在、我不在这里、那不是我。一切都变得明晰起来,空气再次涌动,世界恢复色彩,那颗与我无关的、此刻在原本不属于我的肋骨下的心脏重新开始有力地跳动。我起身径自离开了大厅,轻盈且头也不回地,从明亮的白光走向更加明亮的白光。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的名字已经全部被我丢弃、忘却了。有一天我望向镜子,不出我所料,那里存在的不过是一个新的陌生人。
END.
//写短篇好爽啊再也不想写长篇了.jpg
Vol.246 「神话」 (没写完,先别看)
1
市局法医中心,解剖室。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将不锈钢解剖台映照得冰冷如砧板。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血腥混合的、独有的甜腻气息。我正站在第三具女尸前。
死者陈芳,四十一岁,中学教师,被人发现仰面死于自家客厅沙发上,双手交叠置于腹部,神态安详得近乎诡异,与胸前那大片喷溅状、已凝固发黑的血液形成残酷对比。
“老秦,你看这里。”我戴着乳胶手套,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胸口主要创口旁的软组织,对旁边的助手秦锋说道。
致命伤很明确,单一锐器刺创,精准穿透胸骨柄后方,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得令人发指。这已经是七天内的第三起了,前两起——张雅、吴雪,死状几乎一模一样:独居女性,家中遇害,无闯入痕迹,无挣扎迹象,尸体被刻意摆成双手交叠的安详姿态。
但这一次,在更细致的解剖下,我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主要创口的右上方,第三、四肋间隙的位置,有几道极其细微的划痕。它们非常隐蔽,深及骨膜,创缘整齐,像是用极锋利的薄刃刻意划开。
“死后伤。”秦锋凑近看了看,肯定地说。他跟着我有些年头了,眼力很毒。
我点头,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嗯,凶手在完成致命一击后,又额外做了这个动作。为什么?”
这几道切口很浅,不足以致命,排列方式也看不出明显的规律,像是某种……标记?或者,仪式?
“和前两具尸体对比过吗?”秦锋问。
“张雅和吴雪的尸体,当时主要精力放在确定死因和寻找生物检材上,对肋间区域的检查没那么细致。已经通知那边重新勘验了。”我直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告诉赵队,这很可能是一个被我们忽略的关键特征。凶手不是在简单地杀人,他可能在‘完成’某种步骤。”
02.
刑警队会议室,烟雾缭绕得像是着了火。
队长赵大同顶着两个黑眼圈,狠狠嘬了一口烟:“三个现场,都没找到有价值的指纹、鞋印,监控要么是死角,要么就是没拍到可疑的人。这家伙反侦查能力极强。”
投影上轮流播放着三个死者的照片和现场勘查报告。
“李法医,你那边有什么新发现?”赵大同看向我。
我将肋间切口的照片投射到大屏幕上:“三位死者,除了相同的致命伤和尸体姿态外,在陈芳的尸体上,我发现了这个——位于第三、四肋间隙的死后切口。刚刚接到反馈,张雅和吴雪的尸体经复检,在相同位置也发现了几乎一致的切口,只是之前被主要创口和血迹掩盖了。”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这意味着什么?”赵大同眉头紧锁。
“意味着凶手的行为有固定的模式,甚至可能基于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逻辑。”我沉声道,“这些切口不是随意为之,它们有特定含义。搞清楚这个含义,可能是破案的关键。”
“仪式感……”赵大同喃喃自语,随即猛地一拍桌子,“查!给我往死里查!所有能想到的邪教、迷信、符号学,都他妈的过一遍筛子!”
03.
接下来的两天,调查依旧举步维艰。常规排查一无所获,三个死者社会关系毫无交集,像三条平行线,却被同一把刀残忍切断。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些伤口的照片和尸检记录,试图找出被忽略的细节。肋间切口……第三、四肋间隙……这个位置在解剖学上对应什么?心脏?肺?还是仅仅是一片肋骨围合的区域?
痕检科那边传来一个微小进展:在三个现场都提取到了同一种极微量的、混合材质的暗色纤维,初步判断可能来自某种手工纺织品。
手工纺织物……特殊的切口……仪式感……
深夜,书房。电脑屏幕的光映在我疲惫的脸上。我漫无目的地搜索着与“肋骨”、“切口”、“仪式”、“符号”相关的信息,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和习俗在眼前闪过,却始终找不到能完美匹配的。
直到一个陌生的词汇跳入眼帘——“司岗里”。
云南佤族的创世神话。大意是,人类祖先是从一个叫“司岗”的葫芦里出来的。在一些非常冷僻的学术角落,提到某些早已废止的古老葬俗中,有象征性地刺破死者胸口某处,意为“打开生命之笼”,让灵魂回归起源之地的说法。
生命之笼……刺破……回归……
安德鲁已经将自己锁在房间已经有三个月了。
自从星际航行之后,很多旧历法已经舍弃,当人们定居在α行星的时候,像是安德鲁这样的“研究者”们便开始试图重新制定历法。
不是枯燥的,按照旧公历而进行的历法,而是真正的符合节气,准确的说是α星的节气以及生活习惯的历法。
四季运转,或者说是三季,春耕秋收之类,当然也还包括了行星运转以及星象日历。
原理大家都懂,与宇宙多中心说或者太阳中心说不同的,所有的历法都是以地心说为准,只要将地球换成α星便可以了。之后便是因为公转与自传而产生的一系列延伸现象,将其归纳总结。
这又有什么难的?
包括安德鲁在内的所有研究者们都这么认为,现代技术发展,他们甚至有大量的仪器能够支撑他们的数据收集,比起数千年前更加方便。
所有人都认为,哪怕是需要画上很长的时间,但是他们依旧能够得很快得到一定的成果。
除了分析星象之外,他们还会分析遥远的地球时期,所有的星历所对应的状态和运行的模式,对于他们这个研究小组来说,理论知识无懈可击。
然而……三个月了,他们毫无进展。
即使做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但是丝毫没有进展这一点还是挫败了很多人,于是研究员们一个一个地退出,最后只留下了安德鲁一个人。
然后,安德鲁一个人研究了三个月,之后又是三个月的闭门不出。
美达每天给他送饭,看着他电脑上的庞大数据而叹气。
这次她来的时候,安德鲁似乎有了一些进展,他构建起了仙女座星云的全景图,这比过去任何一个全景图都要来的详细,谁知道他用了多少的仪器,又参考了多少的数据。
看着这个全景图,美达又叹了口气,将晚餐放在了那张还算是整洁的桌上——那是她强制安德鲁单独流出来的一个餐桌——看向了这个全景图,她在里面找到了α星,熟练地通过这一颗渺小的行星将在行星上能看到的星图放大,展示了出来。
美达也曾经是研究组的一员,只是早在六个月前她就退出了,也是最后一个退出的成员。
星图非常的详细,就是在城市中都很难看到这片夜空,美达也只有小时候在郊区才见过这带着彩带的“银河”。
当然此银河非彼银河。
神话中的那些星座已经很难在此寻找到,只能在科普书籍中才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对此美达并不意外,整个研究的目的就是为了构建新的神话。
“你出去看过吗?”
许久,美达询问了一句。全息景象中的星图太过于详细,详细得有些不真实。
先民们构建历法的时候,应该还没有这么明显的星图,当时的人们就算是视力超群也只能见到六等以上的星星。
这个星图,完全有些信息过多。
“没有,城市污染严重,我没有办法和先民一般去观星,而就算是有机会,实地观测的数据哪有这些精准。”
美达听完安德鲁的话后关闭了星图,确实很精准,又或者说是太精准了。
“占星已死,安德鲁,占星已死。我们没有办法研究出历法的,甚至我们没有意义去研究出来,先民时期建立在历法和星相中的技术注定要在星际移民时代失传,你恢复不了的。”
美达除了是研究组的成员之外,还是一个预言家。她一开始便不太看好这个工作,他们能够通过科学技术将土壤和气候改变,将α星变成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当然,人类也不会选择一个不毛之地,只有有一定的居住可能性才会修改,但从哪个时候起,美达还是预判了这个研究项目不会成功。
她的加入,不过是为了一丝的希望。
那是一个源自于对童年所读的神话故事以及失传的技术的渴望和追求,像他们这类的研究员很难拒绝这个可能性。
而又因为亲属关系,美达陪着安德鲁走到了最后,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人,直到安德鲁一人的研究,她也会日常送上餐点。
美达早已预料了结局,而寻求的过程也验证了她的结局,只有安德鲁不愿意去承认,先民不靠任何科技便能创造的奇迹,他不相信自己有科技的帮助还无法做到。
“你听我说。”
安德鲁打开了星图,很快便调节到了其他数据上。
“我已经采集到了每一颗行星的数据,将其对应了上去,只需要通过计算,我就可以知道他们之间的互相影响,以及潮汐的情况。”
潮汐……又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汇。
美达没有说话,她退出了这个房间,没有人能够劝说一个固执的人,除非他自己放弃。
快一年的研究,似乎也丝毫没有得出结果。
而安德鲁这一研究,并不是一年,而是三十年,他每次都似乎要得出一个结论,哪怕是一点细小的结论,但始终没有落到实处。
他分析了所有曾经拥有过的历法,但这一切并不适合于α星,当然不同的行星自然是不能用于同样的历法,而构建历法的原理,又无法通过现代科技的技术来构建新的历法。
每次出了新的技术,安德鲁都会去购买,然后又兴奋地待在自己的房间中废寝忘食。
美达最后也懒得送餐了,她设定了ai程序,每天都会有机器人管理安德鲁的起居。
她不再好奇进度,安德鲁似乎用这三十年印证了她最开始得出的结论。
占星已死。
★安德鲁美达(Andromeda)——仙女座星云
作者:贩卖机
冬日小镇的夜晚格外寒冷,尤其是在这个天空阴沉,还不时有风吹过的天气里。
旧的积雪铺展在角落尚未融化,新的雪花已开始飘落。
这是一个很小的镇子。
无论是背负着沉重工作的成年人还是玩耍嬉戏的儿童,早就借着天黑前最后一点微乎其微的光亮回家去了。只有从几户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昏暗摇动着的烛光映着积雪,照出道路昏暗的轮廓。
镇中央的广场漆黑一片。
一个黑影踏着积雪,不急不缓地穿过广场。仿佛黑暗对他的视力毫无阻碍一般地绕过木桩和栏杆、跨过砖石,径直地走向有流浪者们聚集着的背风墙角。
这处角落里聚集了大约五六个人,蜷缩着身子挤在一起勉强取暖,其中一个人正在一下一下的擦着火石,试图引燃他们面前被雪淋的潮湿的小草堆。不用去想也能知道这些人都是“灾变”的受害者。到处都是这次“灾变”所导致的大规模迁徙逃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火终于被引燃。在昏暗的光亮下,流浪者们打量起这位来客。
深色的兜帽长袍遮盖住他的整个身体和大半张脸,从身形来看大约是男性。在这样的黑夜和装扮下,却不会给人哪怕一丁点引起负面情感的想法,甚至在他的周边奇妙的散发着温暖与慈爱的氛围,以及令人无法起疑或者害怕的安心感。
其中一个流浪者想要出声问询,却那不是被恐吓或是惊惧下的反应,而更近似于天使悲悯的眼神注视下的自然反应。他们上一次有这样的感受还是在家乡的教堂。
他沉默着挨个从头到脚的观察了每个人一遍后,似乎对这群人失去了兴趣一般,稍稍整理被风吹乱的长袍一角,转身前去下一个流浪者聚集处。
他一离开,那令人不敢妄动的威严感便随他的离去一同消失。
大约是草真的太过潮湿,流浪者刚刚点起的小小火苗莫名其妙的熄灭了。
在观察过几个流浪者和一群只顾着玩耍忘记回家的孩子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处墙角。
那处背风的墙角下,单单只坐着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少年。他与其他人同样的衣衫单薄,仅靠着堆在一起的稻草和麻袋勉强取暖,浅灰色的头发因为疏于打理而像一团乱麻一样窝在头上。
他向少年走去,罩袍被风吹起,露出衣角上圣殿十字的标志。被兜帽遮住大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安心与慈悲的伪装一角被掀起,露出了藏在其下的野心。
少年听到响动,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会,对于他自袍罩底下散发出来的奇异且温和的吸引力毫不关心,只是伸手把盖在身上的布片拉上去一点。
黑影的初步引诱失效了。
“孩子,你不应当在这里。”黑袍人更进一步地放出诱饵信号,就像是隐藏在美味糖衣中的不明内核。
伪装成令人安心话语的糖衣包围了少年。
像是魔法一样,黑袍漆黑的仿佛吸收掉一切光线的长袍下面微微发光。
少年再次抬起头来,这次他的眼睛里有了一点光亮。他便知道这孩子终究是被他打动了。
“跟我走吧,孩子。圣殿会给你一个去处的。”他伸出手,少年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便看到他令人信赖笑容的小半张脸。
这次少年没有再犹豫,他抓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很好,孩子。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
“雅阁。”
***
雅阁感觉到他是与人类不同的存在。
准确的说,他是被人制作成这样的。紧闭着的左眼中,镶嵌着繁复的魔法咒语构筑成的花纹。那已经不是一只眼睛了。虽说视力并未出现异常。对空间和距离的感知也完全没有问题。但这些并不是用那只眼睛“看”到的。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状态。对他来说,这种感知能力与看见并无区别。
毕竟在他的认知中,这就是看见。
他看得到脚下粗糙坚硬的地板上布满有规律的纹路,即使光线微弱,他也能辨识清晰那与铁笼外的墙壁上的图案一样。他听得到远处一直存在的人们说话的声音,只是那语言他无法听懂,又时不时会被人的哭泣声夹杂着野兽的悲鸣盖过。
无法行动,身体被铁链与铁笼束缚着,以及极度的饥饿感和异常灵敏的感官。
这便是雅阁在他所拥有的全部记忆的初始时刻所感知到的一切。
后来他将这个时间点定义为“出生”。
- TBC -
作者:贩卖机
要快点赶过去才行。
金辉加快了脚步。
由于教师拖堂的缘故,金辉踏出教室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
绘里大概要等急了吧。金辉的脚步忍不住又快了一点。
走廊在夕阳的光辉里染上一层热烈的橘红色,即便距放学铃响起已经过去二十分钟有余,三三两两的学生依旧霸占着走廊谈笑。
“麻烦让一下——”金辉在悠哉悠哉的学生们中间急速穿插而过,引起周边的小范围骚动。
“抱歉抱歉。”一边大声道歉一边跑动的后果就是被仍在坚守岗位的值日生盯着看了。
毕竟也已经是放学时间,就算是学生会风纪部的值日生也只是用“我还没有结束值日哦”的眼神来提醒金辉走廊上禁止跑动的校规而已。
金辉感受到那目光的注视,便也稍稍收敛起来,把大步的跑动为姿势奇妙的快步走动。
我可是知错就改的好学生哦。似乎向值日生发出了这样的回应。
只是由于姿势怪异反而更加吸引注意力了。
上一次这样的引人注意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是幼儿园时候的事情了。
“讨厌!金辉辉!”尚口齿不清的绘里用最大音量的哭声来表达对金辉的愤怒。这一举动自然的引起几位小朋友好奇的围观。
“可是你的糖看着就很好吃。”金辉秉承着别人嘴里的糖才是最好吃的糖的观点,强行要求绘里把嘴里的糖给他舔一下。“我不是想抢你的糖吃,我就舔一口。我保证,就尝一下。”金辉理直气壮的向绘里郑重发誓。
“不行!”哭出鼻涕泡的绘里把金辉伸过来的头推了回去。
而结局自然是金辉向哭成包子的绘里道歉一整天外加被全班小朋友围观。
那一年,金辉三岁,绘里三岁。
“请问,绘里在吗?”金辉向绘里的同班同学询问。大概是因为金辉散发着的不良气场,被叫住的女生显然有点慌张的样子“绘、绘里她……已经走有一会了。”
然而金辉做这样的打扮不过是出于对摇滚乐队吉他手身份的热爱和个人审美爱好,实际上的金辉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也正因如此老师和家长才会对他强装不良的装扮睁一眼闭一眼。
“这样啊,谢谢。”作为仅限于表面不良的金辉在礼貌的道谢后轻轻关上教室的门。
说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成为好学生的呢?
那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
“为什么啊?”好友发出发自内心的质疑。
“不、不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对于来自好友的用揪绘里辫子来引起她注意的提议,金辉当然是断然拒绝。他不屑于用这种愚蠢的举动引起绘里注意,不想惹得绘里哭鼻子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毕竟哭起来的绘里每一次都会让金辉超级紧张,几乎是到了要跟着哭起来的程度。而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于绘里可怕的哥哥,这一点金辉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
“啊——你脸红了耶。”虽然别过头去,金辉突然发红的脸还是引起了好友的注意。
“才——没有!”金辉把通红的脸埋进课桌里。
那个时候,金辉小学三年级,绘里与他同班。
那么,绘里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绘里是不会因为等不到金辉径直回家的,而金辉也不会因为专注赶路错过走廊上的绘里。
那么,金辉要找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那里了。
那是位于旧教学楼三楼的一间旧教室,门上用夸张的贴纸和金属饰件来表达着这是一个摇滚乐队的专属活动室的事实。这是在金辉他们的摇滚乐队成立时,他跑遍了整个校园才特别选好的社团活动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从窗户看出去,下面正好是绘里所在的弓道社团活动地点。
他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下意识觉得绘里会来这里。
金辉握住了门把手——
那是初中时候的事情了。
那天是与今天相似的状况,只不过金辉是在找遍全校之后才在自己的教室里找到等到快要睡着的绘里。
“金辉你呀……”
绘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偏过头,在金辉的脸颊轻轻碰了一下。于是金辉的鼻尖扫过绘里发梢时,便闻到一丝清甜的香味。是来自于她的头发还是她刚吃过的糖呢?
是橘子汽水的味道。
那一天是金辉抱着吉他在教学楼后面向绘里告白的第二天。
“我来了哦——”
金辉推开门,绘里朝他转过头来,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教室,在地上投下绘里的影子。她不满地朝金辉嘟起嘴巴。
“你好慢哦,金辉辉。”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