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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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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这是阿禾第三次下墓,规矩路数已经渐渐熟起来了。带头的姜老大油滑得如泥鳅一般,她则在后紧紧跟随。
“小结巴,你没骗我?”提着油灯的姜老大回头,攒眉瞪眼,凶神恶煞。阿禾陪笑:“老……老大,我哪……哪敢骗您!这都是当地……当地人口……”
她想要再把那故事说一遍:当年国主被贬的弟弟问道人就葬在这里,与他合葬的还有他的妻儿,陪葬的宝物堆积如山,却只听一声“算了!”姜老大转回头去。“谅你也没这胆量。”
就在这当口,阿禾抄起墓道边一支蜡烛架,照着姜老大的光脑袋就是狠狠一下。这厮骨头坚硬,蜡烛架“当”的响亮一声,阿禾横下心又连凿了四五下,眼看着油灯坠地,姜老大倒地不起,她摘下他腰间的黄金酒壶,一边捡油灯一边低声骂他:“去……去死!托了我的……我的福,还要……”
姜老大猛然在地上蠕动起来。阿禾本以为他已死了,被他这一动吓得魂飞魄散,提着油灯,拔足飞奔。背后是姜老大的呻吟咒骂赶上来,直到听不见,她才敢停,偏偏油灯已灭,她又掏掏摸摸地找火柴,嚓一声亮起了火,点上油灯,要看看这是哪里。
最先看到的是张苍白仰起的小脸。那脸上的眉目,细致娟秀,一如工笔画就。阿禾怔了刹那,才看见她流淌满背的黑发,以及怀里抱住的两个瘦凸膝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裸体蹲在她跟前,仰头看她。
阿禾冷汗也流了满背,当即转身飞奔。这路是错的,自己刚刚是到了哪里?不敢细想,她只暗暗祈祷自己这次走对了路,祈祷姜老大已死。
路是走对了。这次她小心翼翼护着油灯,在路尽头放慢了脚步。然而那里却点起了蜡烛,把眼前的景象照得清清楚楚:姜老大的身体上攀附着什么东西。是一个红眼睛婴孩,身上还黏着滑腻腻的胎脂,抱住了姜老大的头颅,伸出长舌,从伤口中卷出脑浆。蜡烛光下它的指甲根根尖利发绿,姜老大手脚徒然地抽搐,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
阿禾蹑手蹑脚,从路口退开。退了数十步她放开了手脚跑,跑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再往前走就是那女鬼。可是往后走又是那鬼婴。阿禾能跑到哪去?
这墓好邪,她发着抖想。
该死的姜老大把她骗到这里。偏偏他已经死了,她还能怪谁?对,还有那该死的问道人,这老鬼在墓里放了什么,竟然让他的妻儿成了这般模样?
“死老鬼……”阿禾提着油灯,转来转去,起先只是小声詈骂,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你……你这该被千……千人践踏的臭……臭老鬼!我就该一把……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坟!你那骨头是发……发霉了?叫你的好……好老婆出来吓人,乖……乖儿子也跟着……你倒……倒享受,在……在地底下作威作福,怎么不……叫水淹了你!”
她此时恨透了问道人这个始作俑者,恨不得这千百年前的死人复生,自己再杀他一遍,叫他死无葬身之地。骂得正起劲,忽然有个声音响起:“你……在骂谁?”
声线凄冷,让阿禾打了个寒战。
墓道边的蜡烛依次亮起,那女鬼又来到了阿禾面前。她眼睛不红,指甲不绿,如果不是皮肤惨白,几乎像个活人。
阿禾喉咙哽住,说不出话,只能惊恐地瞪着女鬼。女鬼猛然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轻轻提起。女鬼要来杀她了——不是生吃脑浆,阿禾竟感到一丝庆幸——随即女鬼松开手,阿禾摔倒在地,女鬼又来问她:“你在骂谁?”
“我……在骂你老公是个臭老鬼!”死到临头,阿禾勇气陡增,“自己遮遮掩掩的见不得人,反而叫老婆孩子在外面吓人!自己的尸骨是有多金贵,还要让……”
她从小就结巴,都快忘了流利说话是何滋味,骂了几句就词钝意拙,再说不出话来,只试图往后退。女鬼盯着她,那双荧荧的眼睛,像深水里一动不动的蝌蚪。
“我不是他老婆。我是他的婢女。”
女鬼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叫月涟,你叫什么?”
“阿……阿禾。”
“谁告诉你我是他老婆的?莫非是小南?可小南长不大,怎么会说话?”
小南大概就是那红眼睛绿指甲婴儿。比起它来,这女鬼似乎还能赏几分生机,因此阿禾便将一切和盘托出:自问道人死后,便传言说他墓中有奇珍。他是王爷,合葬的还有王妃和世子,金银财宝必定不少。
而阿禾自己就只是个小可怜,因为从小结巴被人歧视,父母双亡,活不下去了才来打偏手,那姜老大平时就爱对她动手动脚占便宜。他该死,她则清清白白,应该被饶恕,活下去才对。
女鬼对此不置可否。阿禾抬头看了看她。霜雪般的脸上,无喜无怒。
她既然和自己互通姓名,一定是要自己叫她名字的。然而叫这奄然已久的鬼魂什么呢?月涟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阿禾颤声道:“……月涟,你做做好事,放我走吧!等我出去,一定带好吃的好玩的供奉给你……还有,还有小南!”要活人也可以,这句话她没敢开口。
月涟极轻渺地叹了口气,恰如一阵微风。“我要好吃的好玩的做什么呢?”她无聊地作答,瞬息间便烟一般隐去了。
阿禾在这墓道里,足足待到灯油下去了二分之一。月涟走后,她知道自己性命暂时无忧了,仰倒在地上,只觉得浑身无力。意识到自己方才没结巴是后来的事——她被吓得好了,却高兴不起来。大蜡烛油汪汪地燃烧,汁液下淌,空气里有淡淡的臭味。阿禾突然坐起,反手去摸金壶,见金壶好好挂在腰带上才安下心来。随后她想起,干粮还在姜老大身上。
月涟再来时,阿禾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无力陪小心,蔫巴巴地问:“月涟,小南是你的儿子吗?”
月涟点头。
“那,你能管得住他?——我不是想跑,我……发誓!只是我实在太饿了,小南那边的尸首上,还有我的干粮……”
“原来如此。”月涟说,“难怪我看见小南在吃一种很新的东西。”
阿禾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何表情,但想必好笑极了,因为月涟毫无血色的嘴唇弯起,竟然露出了一个笑来。她呆愣愣望着那苍白笑颜,片刻后发问:“月涟,敢问……问道人他,也是像你一般吗?”
“问他作甚?”月涟放下脸孔,未等阿禾申辩,又道:“他已经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孩子们想吃东西,只能吃他的肉,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只剩骨头了,再过个几天,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小南那边的尸首,小南已经把他吃空,连皮也吞了。”
“所以,孩子们也好久都没吃了,我也都忘了,活人是要吃东西的。你随我来。”
片刻后,在前的月涟听见后面跟来的阿禾低声道:“原来,你不是要我死在这里与你相陪啊……”
“这是戒指局。你的生魂是留不住的,你死在局中,也会像他一样,什么都没有。”
戒指局是什么?阿禾没问。越往里走,墓道越是幽深,直至来到一间石室前。地还是土地,挖了个洞,洞里铺着五六枝树根,上栽一口生了锈的铜锅,里面咕嘟咕嘟煮着什么。月涟告诉她:“是剥了皮的蛇。”
阿禾是第一次吃蛇肉。味道很怪,但有如此主人,当然要客随主便。她没敢问调料是哪来的,连汤都给喝干净了。
月涟没吃没喝,阿禾吃蛇时,她就在一旁翻阅竹简。石室旁另有一开着门的小阁子,里面堆了满满的竹简。等阿禾吃完,仍低着头瞧的月涟突然说:“这里的书,我都通读了。”
“你知道他为何叫做问道人吗?”
阿禾摇头。她觑了觑地下的柴火和锅,想,看来暂时不用收拾了。
“他虽然病弱,却最好学,又喜欢道家,所以自号为问。当年遭贬,别的东西都没带走,只是带走了王宫里的许多书简,视为珍宝。我是他的书阁侍女,可是倘若他还活着,这些书简我都是万万碰不得的。”
“不过他死了,因此如今,我想怎么看便怎么看。”
阿禾犹豫片刻,回她:“做得好。要是他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为何?”
“你就能天天读给他听!我不信他通读了这些书,你天天读给他听,气死他!”
阿禾本意是要逗得月涟开心,自己才出墓有望。可她偷眼去窥,月涟并没有再笑,却是又搂抱住了自己,宛如初见那时。
“阿禾,你说得对,他并没有通读,他没有时间了。我是气病了他。他不教我读他的书,我便偷偷地读,最后被他发现了。他大怒。”月涟坦然道,“就幸了我。我很开心,因为这是件快乐事。他看我觉得快乐,便动手打我,一定要我哭。我不肯哭,我对他说,我既能读书,又能托身贵人,我所受的快乐远远大于痛苦,我为何要哭?”
“他幸了我之后便病得更重。医师说,他至多只有一年可活。他当时便要我收拾书简,让书简陪葬。他说,他读不完的,便要死后再读。我可惜那些书,自此永不见天日。我收拾完后,他又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你既是我的两脚书橱,又是我的妻室,如此爱书,那便和书一起为我殉葬吧。我哭了,他反倒笑了,摸着我的头发说,你一个小侍女读这么多的书,如此不安本分,便没想过会折寿吗?”
“他读书本为经世致用,可最终致用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座陵寝。倘若我不安本分,他岂不是更不安吗?”
月涟突然发问:“你怎么说,阿禾?”
他不安本分,所以早死,你不安本分,所以被他折磨得早死。阿禾心烦意乱,险些张口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幸而及时煞住。她暂时还不想早死。
“他是嫉妒你。他嫉妒你能读完这些书而他不能……他这么小气,做得了什么大事?就算他没病,怕也读不完这些书——要是我,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读得完这些书就好了。”
阿禾望了望书简。上面早已墨色暗淡,字迹磨灭。
头埋在双臂之间的月涟终于动了。她飘过来,伸出一只手臂,塞到阿禾怀里。阿禾还以为自己话说得哪里不好,得罪了月涟,慌得险些举手来推她。谁知月涟倒在阿禾的怀里,轻飘得像落花委地。她附在阿禾耳边:“摸摸我。”
阿禾勉强镇定,要自己手不发抖,去摸月涟白得发青的手臂。出人意料,并没多冷,触手凉而润,手掌一路捋下去,就像在安抚一条无鳞的蛇。
而月涟没有感觉。向来她就无法让自己有感觉,如今发现阿禾也无法让自己有感觉,竟觉得阿禾像和自己是一体的。她缩在阿禾怀中,黑发是一匹不坏的缎子,挂在阿禾的手臂上,感到自己是段木头,周围无阻无碍,却无法挪动哪怕一下。但当她睁开眼睛,所见的仍旧是自己白森森的肌肤,是黄土,是尸油炼的蜡烛,是无底的黑暗明灭。
罢了。她让蜡烛暗下来。
是小西把月涟吵醒的。他们自以为隐蔽的那些个窸窸窣窣声,就好像千万张小嘴吞嚼着食物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果不其然,小西正爬在墓道顶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盯着底下的阿禾。阿禾跪坐在地,手里握着柄铁烛架,不住发抖。
月涟挥手把小西赶开。小西不甘心地冲她呲牙,她朝小西一扬手,它就偃旗息鼓,狺狺大叫着退走。阿禾回头望她,烛架犹然不肯放下,哀告道:“月涟,你放我走吧!求求你,我不能在这儿过一辈子!”
“不是我不肯放,”月涟告诉她,“是我也被关在这儿。我是戒指局的阵眼!”
“这座墓就是他的大手笔。他不愿意谁来偷他的东西,所以他要防备。而我被他幸了,我怀了孩子,生出了一个四胞胎。有了孩子本来是不必死的,可他一定要我死,刚好他看到了古书所载的戒指局。四个同胞的婴孩,在东西南北四方,镇守坟茔。为了压住婴灵,中央需要母亲坐镇。”
“所以,他死之前,就亲眼看着我被一勺一勺的灌水银,他要水银来压着我。他看着我喝不下去又吐,吐了又灌,一直到把我灌死。他把我吊在他的墓室里,把我的四个胎儿钉在东西南北。我是手指,他们是戒指。我镇着他们,他们拘束着我。他要我们永世给他守灵。虽说他也没有什么灵了,他已经被我的四个饿鬼婴儿给吞吃了!”
“因为他太过愚笨。他不配叫什么问道人。他永远都不可能像我一样,读完这里所有的书。所以我知道他是自作孽烧了手,戒指局没有看全,他没看到那一叶书简。阿禾,听我说,我要救你。别的你都休管,进那石室里去,我要你用蜡烛把石室里能烧的都烧个干净。尤其是那里面有个袋子,你先把袋子里的东西煮沸,再在上面扎个眼,叫袋子里的东西都烧尽。书简也烧掉。”
“那你呢?”
“我吗?”
大概就是永不再醒来。这无所谓。只要能让阿禾离开这里,什么都无所谓了——月涟本就没什么有所谓的东西了。
发现阿禾时月涟恼她打扰了自己,便决定唬一唬她。此时她又像那时一样,蹲下身去,长发披散,抱住了双膝。
从双足起,她开始缓慢融化,流淌,渗进土中。
一定是阿禾找到了方法。月涟笑起来,感到喜悦非常。阿禾没有害怕自己的尸身,一囊水银,她只是一个人皮口袋。一把火烧了自己,烧了棺材,烧了书简。
她的整个身体瘪下去,摊下去,直至胸口,直至头发。此时月涟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她没有问一问阿禾,究竟过了多长时间?十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坟墓上长了什么草?何朝何代?
地上只余一洼白亮的液体,咝咝然在空气中蒸发。
书简被烧得扭曲,爆裂。阿禾将最后一卷放进去,年岁太久,竹条上蠹虫几乎把字迹吃空。她站起身来。
要走吗?还是要去看看月涟情况如何?
算了,她想。月涟是千年女鬼,而自己只是个凡人。
墓道上蜡烛已全灭,所幸油灯还在,只是油差不多烧尽,只余一点微光。阿禾护紧油灯,加快脚步顺原路走去。
大概因为太黑又太静,这条墓道显得如此漫长,纵使知道一切都已结束,阿禾还是有些心悸,只得强迫自己去想些什么。不愿意想到月涟,可是不知怎的,总是忍不住想到她。想到她对自己说出一切,而自己却不曾说出什么。又在心里暗笑,莫非你有什么好说的吗?不就是坑蒙拐骗,杀猪来也。何况她说的是真是假尚且……
阿禾摇摇头,要自己别去想她。
姜老大已死,此处是不能容身,出去之后,不如找个别的地方。思及此,她反手去摸腰带上的酒壶,还没摸到,便站在了原地。
蜡烛瞬间大亮,四周照彻,犹如白日,小小一盏油灯的微光荡然无存。
眼前的景象照得清清楚楚:姜老大的身体上攀附着什么东西。是一个红眼睛婴孩,身上还黏着滑腻腻的胎脂,抱住了姜老大的头颅,伸出长舌,从伤口中卷出脑浆。蜡烛光下它的指甲根根尖利发绿,姜老大手脚徒然地抽搐,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
End.
备注:标题来自柳敬言的墓志:去此高堂,言归厚夜,戒行不入,出宿无归。郊烟独起,陇雁孤飞,勒斯大暮,用纪芳徽。
本来是想把月涟塑造成落花洞女式的形象,但是没有,所以用了落花作比喻。
阿禾大名叫连禾,月涟大名叫贺月涟,lian he,he yue lian。
作者:尘聆
评价:笑语/求知
{楔子}
它是一棵枯木,死得不能再死,却不愿意死去。
日久天长,变成棕黑色如玉般材质。
路过匠人惊叹,在它身上雕刻出半座仕女,双眸微闭,两手合十。
偶然见到匠人精妙技艺者,拜为神仙,用香花装点。
天长日久,它生出意识,似妖非妖。
那些围绕的藕花不腐,传闻可见携带人所见,庇佑安康。
又有说月夜,她会歌唱,如仙音缥缈,听则通体舒畅、百病全消。
可惜后来山中突起大雾,人人迷途,真假不再得知。
{起}
脚边人断续抽噎,吵得她不安宁。
“你缘何哭?”
哭声停歇,抬头的孩子望到木雕愣住,片刻后问,“你是谁?”
“菁华。”这是匠人为她取的名。
佯装镇定点头,他道:“我跌了脚,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理由稀松平常,但全然不够佐证他深夜出现此处。
对方年岁小强作的无畏,带几分好笑,又让菁华觉得可怜。
“你沿着左面那条小道,再向西拐,转个弯就是村落。”
见对方满脸茫然,她叹气——
还是第一次遇到那么小的孩子。
“你脚还疼吗?”菁华哼一段无名曲调,转开话头。
“好像……不疼了?”孩子困惑仰视她。
“你声音好好听,还好好看。住这么高,一定很好玩吧?” 他满含向往,又道
“习惯了,便也没什么稀奇。”
“可是我都爬不到那么高!”
“等你长大后,就能了。”她停顿,“你不想回家吗?”
“想,但……”孩子沮丧,“我娘不要我,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别哭,唉,这样吧。”她手向前遥伸,“你接住这花。”
盛放花簇的其中某朵,盈盈飘落。
“它会带你回去,循香气最浓处走。”
“和你娘说这是神仙给的,闻可以治病,但离开你就会烂。”
“可别弄丢,过些日子要来还我——没花你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孩子双手小心翼翼拢住花,对她点头保证道:“我会的。”
时间流逝,孩子不曾回来。
只要凝神,她是能看到花周遭的情况。
但她已经懒得再看。
有的人转头抛弃,有的人吃下以为可以长生。
很多人信誓旦旦,大部分杳无音讯。
——其实是否还对她来讲无所谓,不过无聊漫长生命中一点添头而已。
但若是没那么些微期待,就像树失去春华秋实,总归空落落。
{承}
她听见沙沙声,是有人走来。
带着馥郁馨香。
“菁华,我来还你花。”
“好久不见。”她道。
“那次回去后娘将我看顾好紧,”来人语气带笑,又有点歉疚。
“用花行医的钱去私塾,教书先生也严得很,一直没空出门——”
“考中了?”她问。
“考中了!”他答,袍袖起落,大概是赧然挠头,“名次尚可,但难算值得夸耀。”
“你怎么一直闭眼?”他问。
“我的眼睛不能见晌午阳光。”她答。
“那我下次晚上来——不对,”他语调下降,“下次我怕找不到路。”
她又觉得有点好笑。
“你现在认得怎么回去吧?”
“应该,认得?”
“你可以过段时日再还。”
“那我下次晚上来!”
{转}
后来又是许多年。
他升官,他发财,他成家。
那姑娘有溜圆大眼,蹦蹦跳跳很活泼。
生的儿子肖他,一天天长大。
他走过江南烟雨,也去过塞北风沙。
那朵花被数次携来又带走。
再后来,他妻重病,他跪着问她有无办法。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她答。
但我唱歌可以镇痛。想起姑娘曾经的欢快,而今在榻上神情痛苦,她于心不忍。
于是他磕头离开。
姑娘临走时年过半百,但在她眼里确是个姑娘。
她用花掩埋姑娘,唱起首对方年轻时常唱的歌。
其中某朵被几根虚弱手指轻颤着抓住。
谢谢你呀。姑娘的声音比花还轻。
莫名菁华感觉到对方指尖的温热、还有不甘却无以为继的力。
那力道骤然松了,温热亦点点消散。
然后他断续抽噎声响起,就像孩子。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口中絮叨。
我觉得我做了好多亏心事,又有好多没做的事。我好后悔。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好害怕,怎么办?他问。
{合}
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来到她面前。
“你是谁?”菁华问。
“我是爷爷的孙女!”对方脆生生答。
“爷爷给我讲好几遍来去的路啦我肯定不会忘记而且他还特意叮嘱我要晚上过来。”
连珠炮般倒出一堆话,小女孩将手中锦囊高举起,“呐,爷爷说要把这个还给你。”
“搁地上吧。”
小女孩应声,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她,“你住好高哦……
“怎么,你觉得会很好玩吗?”她问。
“才不呢!”对方嘟起嘴一撇,“是爷爷说,高处不胜寒啦,我想你可能会很冷哎!”
“你真好看,”她又嘟哝道,“我以后要像你这么好看就好了。”
“是不是没可能啊?”小女孩皱起脸。
“不会的。”她忍俊不禁,“首先要开开心心。”
“那当然啦,我一直就很开心的!特别是有糖吃的时候。对哦爷爷说要感谢你所以我请姐姐吃糖吧?”不等菁华回话,小女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树梢便将糖块塞进她嘴里。
“姐姐也要开心哦,我走啦!”她挥手,又蹦蹦跳跳离开。
她不是人,怎么可能吃糖呢?菁华无奈,刚想吐掉,口中却奇异感到丝甜味。
锦囊被风吹起,那朵藕花在空中旋停,破碎为尘埃。
身死魂消,她想,也算是归路。
雾气从四面八方聚合,不知道下个千年故事。
每次把脸对准刷脸器时,奇流总想着去对面那家公司。倒也不是因为对面的公司更好,只是因为这时,他正在打开自己公司的门。
人总是从熟悉的门走向熟悉的门。家、公司、各式餐厅,或者还有一些酒吧、健身房、足球场......人类居住的地方总是藏着很多门,而不能开启的门占大多数。奇流就算再羡慕对面六点下班,也得老老实实地等一两个小时再伺机跑路。在周围无人的时候,他还能把握自己的行动,可在沉默的人类聚集地,他也被空气压制着。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在出公司门前,飞起身子用脚掌鼓个掌。
这当然是幻想。
与姜闻告别坐上地铁的奇流歪着头做着别的幻想。
“今天最早的巴士,延迟了两个小时。与人通讯。还是。”
其实一直都在执着于“还是”这个词,“还是”这个词带着滞后的预见性,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不基于这点,整篇的推理就无法成立。“巴士”,“巴士”这词瓷城周边倒是很常说,或许别的地方用的是汽车、公交这种说法,但姑且还是先放在一边吧。“确实发生的堵车”,根据姜闻网上搜的信息,岐县到瓷城的道路上发生了一起事故,路上的倒霉蛋们被停在道路上两个小时之久。岐县到瓷城的道路一路都是山路,一到了雨季便容易落石泥石流。堵车,实在是家常便饭。问题是目的啊......
因为不在高峰期,地铁现在没什么人。人人都霸占了一排座位,松松散散地坐着。女声播报着到达站的名字。奇流瞟了一眼门上的站台表,今天早上意外地坐出了很多站。能坐过那么多站,我可能中途睡了一觉。奇流在心里想着。有些问题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叮咚~~一声之后,地铁的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奇怪的是,他拿着一把流着水的伞。那把伞是一把相当大的黑伞,即使两个成年人并肩走在伞下,也没有人会湿了肩膀。这无疑是下雨时候会相当收到欢迎的伞,但是它太过巨大,也不是折叠设计。这意味着它很难放进一般的背包里,只能握在手上,而因为它的巨大,甚至也不能像手杖一样使用。伞柄超过了男人的腰部,他只能斜斜地握着那把巨伞。
那个人也没有背着背包。他穿着一套黑色西服,身高一米七左右。他浑身没有湿的地方,甚至走过的地面也没有脚印。今天地铁的地面还算干净,只有从大伞伞尖流下的水迹。男人并没踩到水面。
如果你在地铁看到带水的雨伞,那你最好做好外面正在下雨的准备。
在突然下起的大雨中,他打开他随身携带的平时作为大剑使用的大伞,在狂雨落下之前,保护了自己的鞋底的干燥。然后走入地铁,把伞架在座位上,潇洒地坐下。
不知为何,眼前的男人变成了巨剑剑士的形象。因为左右无人稍微分开的双腿也正呼应着那种感觉。他正戴着口罩,因此看不出表情。稍长的头发擦过眼睫毛,似乎是几天没洗,头发的反光很亮。
奇流摸摸自己的头发。
只能斜握的大伞,一个人,“雨水”,西装。
男人低头看着地面,看来没有任何“说一句”的想法。就这样,奇流盯着他,他看着地板,两站过去了。
听着到站的声音,男人突然站起来窜了出去。伞!奇流就快要叫出声来。
作为“大剑剑士”的男人,落下了他的大剑。那柄黑色巨伞孤零零地架在座位上,看上去十分不和谐。
紧接着,又一位男人走了进来。那正是适合做巨伞主人的男人。他的身高有一米九以上,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肩宽。平常人肩上放三个脑袋也就顶天了,他的肩上排一排能放下五个脑袋,做个三头食人魔,肩膀上都不嫌拥挤,简直是......
男人自然而然地在奇流面前坐下,也就是大伞的旁边。违和感消失了,奇流感到,这柄伞的旁边就是应该有这么一位巨汉。
又或者说,这么一柄巨伞,不卖给这样的人又要卖给谁呢?
然而,气氛在奇流的心里迅速地沉闷起来。还是之前那位西装小个子与大伞看起来更诙谐,更有趣。
奇流盯着地板,斜卧在靠背上。这种喜欢卧在位置上的习惯也是导致他腰背不好的原因之一。
一分钟后,他的不自在就消失了。因为五头食人魔已经下车了,带着伞一起。
作者:黎奉行
评论要求:无要求
木偶是没有心的。
它们本就没有要心的必要。工匠将它们造出就是为了出售,人们将它们买回也不过是为了把玩或观赏。制造的人没有给它们加心的意识,摆弄它们的人也没有让它们拥有心的想法。木偶是一件玩具,一个物品,其作用也只是供人在闲暇时消遣时光罢了。
岛崎是一个很漂亮的木偶。
他本来只是很普通的木偶中的一个,骨架由钢丝连接,肌肤由木头拼接。而当工匠将一对黑色的玻璃珠嵌进他的眼眶时,本来空洞苍白的面庞却瞬间闪耀出不可思议的光芒来。
工匠惊呆了。他把岛崎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又拿起其它的玻璃珠放入另外木偶的眼中。但是再也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空洞的木偶们依旧空洞,与工作台上安静躺着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将是我一生的杰作。”工匠说,把岛崎摆在橱柜中最显眼的位置。“看,多么完美。”
他的确很完美。傲立在玻璃内的中央,让其他木偶都为之失色。工匠因此出了名,订单如雪花般蜂拥而至。也有人表示出想要购买岛崎的意愿,却无一例外都被工匠拒绝了。
“国王的诏书已经到了,说需要一件木偶当做给公主的生日礼物。我将把它献给尊贵的殿下。”他一边说着一边送走唏嘘不已的客人。“它是我做过的,见过的最完美的木偶,也应当属于这世界上最完美的人。”
工匠将岛崎包装起来,送到遥远的王宫。
公主在自己的宫殿中接见了工匠。她用纤细的手指灵巧的拆开包裹,惊喜的叫出声来。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她说,抱起层叠纸张中的岛崎。“我要把它摆在我的床头,放在我随时能看见的地方。”
岛崎真正的出了名。
公主带着他出席各种各样的场合:茶会,舞会,宴会。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在惊叹他的做工,夸赞公主的眼光。“那双黑色的眼睛好像有魔力。”众人说。“有一种让人变得光彩夺目的魔力。”
岛崎换上了新衣,拥有了自己的小房子。每天都有人仔细的为他打理着一切,待遇优渥的像是贵族。公主每天带着他接受各式赞美,骄傲的如同一只孔雀。
在平常的一天下午,去上课的公主没有带着岛崎。一直趴在房檐看他跟着公主进进出出的黑猫跳上窗台,偏头与坐在床头的岛崎对视。
“你是有生命的对不对?”它开口,“不仅仅是其它的什么地方,你与公主有过的几个木偶都不同。”
木偶没有反应。黑猫打了个哈欠,用爪子挠挠耳朵。“别和我装。”它说。“我随时可以把你拍碎在地上。”说着,举了举露出尖锐趾甲的肉垫。
“那也没有什么区别。”
“终于肯说话了吗,不过怎么会没有区别?”它直起身子,尾巴跟着摆动了一下。“如果碎掉,可就得不到现在的这些东西了。”
“但是,”岛崎缓缓道,“是空的。”
“唔?”
“你们都有的,不断跳动的那个东西。”木偶尝试着表达自己的想法。“那里是空的。”
“嗯…你说的是心吗?”黑猫眨眨眼。“木偶并不需要那些东西吧。”
“木偶也不需要生命。”
“哈…这么说来你还真是特立独行。”它跳下窗台,走的近了一些。“你想要那东西?”
“我一直觉得自己缺了什么。”
“那你要怎么办?”饶有兴趣的语气。“你只是有了生命,却不能走也不能动,就连说话也张不开嘴。”
“我也不知道。”
“哦。”
“所以我在等。”
“那你要一直等下去吗。”它已经决定结束这个话题了。“这又要到什么时候?”
“布丁酱,吃午饭了。”
问话被打断,黑猫烦躁的磨了磨爪子,最后还是转身跳上窗台。
“或许不会有这么一天。”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它回头,木偶的眼睛依旧平直的看着前方。
“…什么?”
“或许不会有这么一天,直到某个我也不知道的终点。”木偶缓缓道,语气仍旧平静。“但在那之前,又或是之后,对现在的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黑猫恍然。
“所以说?”它问。“那只是你的一个美好设想吗?”
木偶仍旧坐在那里,苍白的面庞对着随风起起伏伏的窗帘。
“那会是一束光。”他说。
小侍女犯了一个大错。
为每年一度的年庆准备,她和很多人一起忙到了很晚。早上起床时她就觉得头昏脑涨,却还得为公主的木偶做定期清理。
“今天晚上要带着它出席年会。”公主说。“我要它呈现最完美的状态。”
她困得要命,工作又繁琐而无趣。最后 还是没有抑制住困顿的眼皮,小侍女手里拿着木偶缓缓低下头去。
“我的木偶怎么样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本就松懈的双手骤然紧绷,耳边随即传来让人魂飞魄散的碎声。公主的尖叫吵醒了整个昏昏沉沉的宫殿,众人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正看见了面前的一片惨状。
公主所钟爱的木偶被摔坏了。
它的额头上出现一道裂缝,作为眼睛的黑色玻璃支离破碎,毫无规则的散落在四周。
国王赶紧命令去寻找可以修复的工匠。他们找来了能最快叫到的工匠,补好了木偶被摔坏的脸。修好的木偶看起来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眼窝处仍旧是空荡荡的。
“不。”公主摇头,扔掉了手中的玻璃珠。“它本来不是这样的。”
工匠们用上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用来做眼睛的材料,最后有人还拿来了真正的黑曜石。但是公主仍旧在摇头,摇头让他们把那些珠子带走。
“不,”她说。“它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这不是我想要的那个木偶。”
所有工匠都急得头上冒了汗。今晚公主要带着它去参加年会,而若木偶最后还是没修好,又该怎么办?
“够了,算了吧。”在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时候,公主忽然开口。
“怎么了?”国王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你不是还要带着它出席晚会吗?”
“都坏成这个样子…坏成这个样子,”公主说着狠狠的跺脚。“我还怎么带着它出门?”
“那就算了吧。”国王说。“今晚会有木偶大师带来他最得意的作品,它会比现在的这个更好。”
宴会的主角换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王子。金发飘逸,宝蓝色的眼睛闪动着灵动的光芒。公主接受了这个礼物,带着它成为了年会宴上的焦点。她又一次像孔雀一般高傲的扬起头,全然忘记了上午的歇斯底里。
岛崎被侍从拿到了杂物间,等着哪一天被处理掉。当天晚上不远处载歌载舞,听起来嘈杂而遥远。岛崎静静的坐在狭小的房间内,直到没有上锁的门被轻轻推开。
黑猫闪身进来,把一个小东西塞进了岛崎的衣服里。
“那是什么?”岛崎问。
“你眼睛的一个碎片。”黑猫用爪子拍拍衣服,确定它不会再掉下来。“我只能拿出来最大的那一片,也就只剩下它了。”
“谢谢。”
没有回答。
岛崎再黑暗中沉默着,等待那边再度开口。
“你…”最后黑猫有些不自然的挠挠脖子。“你还是…”
“都会有这一天的。”他说,语气依旧平静,“并没有什么区别。”
“啊,是啊…但是,你以后要做什么?”它问。“你又怎么去找到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岛崎停顿。“但是我可以等,也只能等。”
“你没有想过自己去争取吗?”
“我又怎么去争取?”
黑猫不说话了,有些懊丧的趴在地上。
“但至少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它喃喃。“在这里是不会有未来的。”
“帮我一个忙。”木偶忽然说。
“什么?”
“把我带出这里。”岛崎想了想。“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黑猫偏头看向对方,若有所思的摇摇尾巴。
“你觉得可以在那里找到?”
“或许。”
“我认识一只狗,”它说着站起来。“现在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动物的身上会有什么东西的,”
“我们可以带你出去。”
它说着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却被对方叫住。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黑猫眨眨眼。
“现在收养我的人叫我布丁酱。”它说。“你不是听到了吗。”
岛崎被带到了王宫外面。
“我们也只能送你到这里。”黑猫说着把木偶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以后的一切,也只能看你自己。”
“这就够了。”岛崎说。“谢谢。”
黑猫矜持的点点头,转身跳上等在一旁的狗的肩膀。“走了,饼干。”
脚步声渐渐远去,岛崎又成了一个人。他坐在地上,聆听黑暗世界中的细微声音。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否可行,木偶想。在外面他可能会破碎,染上泥垢,直到最后再也辨别不出原来的样子。
但是,
口袋里的碎片传来清晰的感觉,坚硬的质地似乎能够带来能量。
他所拥有的那个微弱的自主意识,在表示他不想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阴暗房间内落满灰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钟声敲响了六下,人声渐渐嘈杂起来。匆忙的脚步声增大又减弱,没有人发现安静待在角落里的岛崎。
钟声敲响了七下,工作的人们开始出门。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踢踏在街道上,没有人发现安静待在角落里的岛崎。
钟声敲响了九下,孩子们嬉戏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远远的,没有人发现安静待在角落里的岛崎。
钟声敲响了十一下,结束工作的人们开始吃午饭。懒散的脚步声错杂,没有人发现安静待在角落里的岛崎。
钟声敲响了十二下。
没有人发现安静待在角落里的岛崎。
那声音是轻微的,细小的。小到了连岛崎都差点没注意到的地步。脚步声慢慢的穿过大街,走进小道。它缓慢的靠近角落,然后在即将经过时,在木偶面前停了下来。
“啊…”
脚步声的主人发出了惊讶的呼声。“这是谁的木偶?”他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人。迟疑许久之后他还是俯下身子,抱起待在角落的岛崎。
那是一双瘦弱不堪的手。岛崎想。属于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的双手。
“没有眼睛…”孩子喃喃自语。“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抛弃的吗。”他思考了一会,最后还是抱着岛崎跑开。
他跑过道路,跑上山坡,在坡顶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那双手小心翼翼的把木偶放在石头上,然后从一旁找来两颗黑色的石子。“不是很合适。”他说着将石子放进岛崎的眼眶。“但这样你就可以有一双眼睛了。”
做完一切后孩子抱住岛崎,在石头上坐下遥望远方。“这样你就不会再被抛弃了。”他低声说着吻了吻木偶的额头,声音有些伤感。“这样你就不会像我一样了。”
那石子是冰凉的,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冽;那双唇是温暖的,尚且存留着未竟的孩童的柔软。岛崎用刚刚获得的眼睛看着面前苍白瘦削的面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前所未有的鲜活起来。
口袋里的碎片融化了,顺着肌肤流入骨髓。空荡荡的部位开始变得温暖而充盈,富有活力的生长着。他与带着喜悦与欢欣的双眸对视,从蔚蓝色的深海中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束光。
比太阳还要闪耀,比孔雀还要美丽的光芒。
那一天,木偶岛崎找到了自己的心。
————那一片光明。
END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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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铲,过后改改qwqqq
阿归下火车时,小佳已经等在那里了:穿着可爱的粉色T恤和牛仔半裙,左手握着一台小相机,往人群中张望。她马上发现了阿归,顷刻间笑意在她脸上漾开。
“阿归!”小佳叫了一声。此时阿归已离她很近,不过十步路的距离,但小佳还是迫切地迈开双腿,迅速消除掉那十步。阿归站稳,任由小佳张开手臂抱住她,把她本来就皱巴巴的衬衫揉得更皱。
“坐车累吗?”她们分开时,小佳问道。
“不会。”阿归轻声说。
“对吧,其实雪城离这边没有多远。才三小时,你可以更经常来的。”小佳拉着她向前走去,“我借了我表姐的车,你等会儿把行李放车上,我们在下面海滩逛两圈,十二点去我家吃午饭,好不好?”
“你家?”
“我在大学附近租了屋子,我室友这两天不在,蛮宽敞的。”
马路边栽着一排矮灌木,灌木中间或竖起直指云天的棕榈树。阿归越过植物向下看去,大海无边无际,海浪旁的沙子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头顶上是光滑的高架桥,商业楼盘遮住一块天空。这儿跟雪城一点都不像,雪城里只有雪,低矮的楼房永远被冰冷的灰蓝色覆盖。阿归离开雪城至今只有五次,也只有五次她真正见到太阳。像纱,像玻璃纸,像肥皂泡,像梦境一般。
“最近怎么样?”小佳又问。
阿归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妈妈很好,三月之后就不疼了。她这个月都睡得很安稳,姥姥会照顾她的。”
“太好了,”她们停在一辆车子后头,“你不留下多玩两天吗?”她们将阿归的箱子放到车里。阿归摇摇头。不远处是通向海滩的开口,绿化带中断了,露出一大片较为平缓的礁石。小佳把手里的相机挂到脖子上,伸出手来抓住阿归的右手,引她顺着礁石走下沙滩。
这使阿归想起很早之前的事情,那时她们才十五岁,阿归也还在读书,她们相互搀扶着,顺着雪城的坡地向下走。阿归的右手托着小佳的左手。四周除风之外寂寥无声,雪在路灯中泛出金色,软而松滑。她们摇晃着走下山坡,友谊就建立了。于是她们第二次、第三次地这样挽住彼此,跟雪城永不停止的雪天抗衡。此时沙子也和雪似的,坍陷下来裹住阿归的脚。
小佳举起相机,为阿归拍了张相片。她们在海岸边散步,阿归总疑心自己要滑倒,却发现沙子并不如雪那样滑。她越走越快,最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她们奔跑起来,相互追逐。阿归忘乎所以地跑到前头去,小佳大笑着前倾身子,试图扯住她。她挣扎开了,继续向前跑,一时间毫无目的,却专心致志。她跑得不快,但小佳还是花了很久才追上她,搂着她滚进沙里。小佳用手臂钳制她,同时展开一只手掌来护住她的头部。遥远的天和海在小佳的头发下滚动几圈。阿归顺从地平躺在沙地上,小佳笑吟吟的。
“等我一下。”小佳说,起身往回走。阿归呆愣愣的躺了一阵,意识到小佳是回过头去取她的相机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刚才花了那么久才追上,她得腾出手来把阿归搂住。
“那栋楼,最高的那栋,”小佳带着相机坐回阿归身边,指给她看,“我想去那里实习,然后在那里工作。他们在招气候员,招很多。解读全球的气候异常是大潮流。你读过专业学校吧?”
“我读得很好。”阿归回答,微笑了。
“读得很好!”小佳注视着她,脸上的笑容比阿归更大,“你可以过来工作的,你绝对胜任。工资也远比雪城那边高。我们可以一起住,一起工作,去各种地方玩。我们在一起……”阿归没回答。
她们半躺在一颗棕榈树下方,大大的树叶阴影遮住小佳,阿归的脸则暴露在太阳底下。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小佳渐渐收敛了笑容。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她将一只手搭上阿归的肩胛,让阿归也进入阴影里。阿归似乎预想到她的用意,又似乎从来一无所知。
小佳凑近她,嘴唇轻而慢地压过她的嘴唇,然后离开了。
小佳的手没有从阿归肩后移开,但她们离得不近,小佳脖子上的相机硌在她们之间。她们都垂着眼睛,太阳晒不到她们了,阿归开始感到寒冷,以及挤压向她的黑暗。阿归早已习惯寒冷和黑暗了,她的心下起雪来。她不由得想起最初的那个雪夜,小佳的手心热热的,皮肤在灯下仿佛金灿灿地发光。
作者: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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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梨偷跑去了外地,跟家里只说是出去玩。她爸妈没多叮嘱,只叫她千万记得不要久站,不要常走路,以免增加脊椎的负担。何玉梨在电话里潦草应付了几句,满口说都记得了。
春夏交际,天气是很好的。何玉梨没带几件东西,几乎只是拿了上班通勤的随身做了样子,勉强整理出一只较大的包背着。跟敷衍爸妈的说话不一样,她那朋友从一开始就并不跟她同行。她心想,只一天来回,还需要拉谁同去呢?再说又不是真的去玩,她是想要去扫墓。
出了火车站还是有些凉意。晚春的风扫过新建的车站大厅,将何玉梨的头发衣角都刮得凌乱。何玉梨慢慢地走去一边买了咖啡,坐在玻璃的墙幕后面翻找自己的梳子。学生们还没放假,前后又没什么节日,火车站这儿全是匆匆的人影,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不像单枪匹马的何玉梨。何玉梨从玻璃后面端详来去人流,看了一会就犯困了。她没睡好。
为了提神赶路,何玉梨给一早知会过的闺蜜打了语音电话。闺蜜正在睡懒觉,声音倦倦的随时都要睡着的样子,却没按掉来电。何玉梨跟她说出站了,说买了全家桶,说打到车了,说上车了。闺蜜问,远吗?何玉梨说,保守估计一个小时吧。闺蜜嗯了一声,说现在起床去刷牙,跟何玉梨先挂着语音,待会再说。
司机听了何玉梨的目的地,面露难色。何玉梨瞧了瞧,心里觉得自己其实也不那么情愿的,便换了个地点。司机脸上松弛下来,却也不想跟何玉梨多话,只默默地开着车。何玉梨跟闺蜜扯着闲话,眼睛往车窗外随意地瞟着。
这座城市是靠东偏南的,夏天极热。因为还不算出了春,只阳光显得热烈,温度不算高。绿化带里已经有了浓荫,绿得发暗,早也不是春天那股毛茸茸的新绿了。闺蜜在电话里讲自己额头长了短短的毛发,正在想办法剃掉;何玉梨说你修眉都修不干净,还要剃头。闺蜜讲这事不怪自己,是修完长得更快,野草根不除,春风吹又生,没办法的事了。何玉梨就笑,既然越剃越多,怎么不去多剪头发!
何玉梨选的新地址是一个地铁尾巴上的新商场。现在付钱都用手机,不愁动作快慢;司机放下她就一溜烟开走了车子。何玉梨跟闺蜜挂了电话,抱着一个全家桶往商场里面走,很想吃点东西。但她逛了一圈,又失去了食欲,还是买了杯咖啡一气喝了。滚烫的拿铁扑在舌头上,她一下被激出了眼泪,脸上通红。
等何玉梨找到地方丢了纸杯,嘴里那股刺痛依然绵延不断。她只好找回去又买了杯冰的,挑出冰块含在嘴里,冻得一个激灵。她心里突然涌现一股强烈的悲戚,不受控制地想发出些声音,为什么人活在世总有不明不白的创口病痛,总有莫名其妙的跌打损伤?人既活着,为什么总要受苦?
公共场合自然不能尖声怪叫。何玉梨虽然不怕跟生人搭话,却不想社会性死亡,当然是紧紧闭着嘴。她还是想吃点东西,但是对看过的店铺都不感兴趣。人在情绪低落时胃口便会不好,看来是句实话。
女生多少都经历过节食,差了一两顿,其实不算大事。何玉梨这样给自己找了借口,打算找个地方买几支花来。
商场一层正巧有个花店。何玉梨研究了一圈,终于决定买一把自己喜欢的洋桔梗和芍药,浅绿浅粉的搭配,只用两层雪梨纸裹好。店员问还要不要搭配些满天星、尤加利,或者再买点百合?何玉梨说不用了。
外面又晒起来。何玉梨躲在商场大门的阴影里约出租车,觉得后背腰胯有点发酸。她脊柱动过两回大手术,平时运动都要当心的,今天却失算多走了许多步。她自己不讨厌这种微微的痛感,觉得总比躺在床上毫无知觉来得强些。
出租车到了,这回的司机是个女的,但对何玉梨报出的目的地没什么反应,只说要调下导航。何玉梨问得开多久?司机说快的话要四十分钟。何玉梨又问,我想睡会,到地方您能叫我吗?司机说好,那就开慢点。
何玉梨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她似乎做了梦,似乎又没有;她虽然闭着眼睛,好像又看到了一片稀薄荡漾的春绿,上面一片剔透清亮的蓝,往下一朵一朵沉绿反光的似乎是叶子的模模糊糊的东西。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竭衰……河源二月春色好,绿卉红英花满道……绿酒一杯歌一遍。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书写簪花字样,只说侬无恙。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司机叫道:“到了,到了,你醒醒。”
何玉梨眨眨眼睛。她出门前仔仔细细化了妆,不敢随意对脸上下手。司机又说:“你东西多,一定拿好。手机上面支付吗?”
何玉梨说:“手机支付,您从上面发我付款就行,我先下车。”
已经是中午了,尽管还有点风,何玉梨还是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抱着一束花与全家桶,不紧不慢往墓园走去。这儿是某处寺庙授名的,花木繁茂,不知道有多大。
何玉梨身体不好,自己是爬不动到山顶的,于是找服务处要了观光车载她。开车的师傅看着有些年纪,整整齐齐穿了制服,热得满头大汗。他绝不是做祖父的年纪,面相生的却很慈祥,只问小姑娘带没带纸巾,如果没带他们车上都有的。何玉梨便抽了几张塞在口袋里。那师傅从后视镜瞄她一眼,说多抽一点,不要紧的,车上还有不少,只是开着车不好拿新的出来。
这边开上山的车子都有讲究,车道离墓地稍远。何玉梨将背包放在观光车上,随手提着花,抱着冷透了的全家桶去找门牌号。她走下两层台阶,一眼看到个长椅,两步凑过去坐下。她觉得腰上的刀口痛得要裂开了,一条脊椎又酸又痒,年久失修的老车轴承一样,马上就要发出些咯吱咯吱的音节了。她半个背部嵌在满是灰尘的长椅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向表兄的墓碑望去。她高度近视,隐形眼镜看东西总有重影,读字有些艰难。
何玉梨眯着眼睛很不客气地上下打量那块石碑,觉得安置在当中的照片十分难看。表兄病后因为药物作用,浑身浮肿起来,脸也有些变形。他本身长相并不突出,重病之后便凸显了另一些外貌上的短板。何玉梨当年不到二十岁,暂时看不到这么多方面,只惶恐地猜着长辈嘴里掐头去尾的信息,往太过理想的方面去揣测,担忧着表兄因病搁置的学业。她偷偷去问平时跟小辈最好讲话的何小叔,这样还怎么继续去国外念研究生?何小叔不理她,只自己又拆了一条烟出来抽。
休息了一阵,何玉梨站起来拍拍衣服,抱着花与全家桶走到表兄的墓碑前面,慢慢地曲了一条腿单膝跪下,撑住自己脆弱的腰椎。她伸手拨了拨石板下面冒出头的野花小草,又掏出从观光车上顺来的纸巾,缓缓地一点一点擦着石板面上的灰尘泥土。
何玉梨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何玉梨选的花都是花瓣轻薄而颜色浅淡的,外罩的雪梨纸又是半透明的灰蓝色,横放在沉黑的石板上,像是凭空堆出一团花哨的雪。她掀开全家桶的盖子铺在旁边,提起第一层小食拼盘放在那纸片上,又拧开可乐的盖子放在旁边,铺成一面凭吊的单宴。混着腌料的油香味钻入鼻子,她感觉自己约莫是咖啡喝多了,胃里咕噜咕噜地泛着酸。
呆了一阵,何玉梨拿出纸巾擦了擦鼻子,又捡出一张叠了两叠,小心地按了按眼睛下面,纸巾上沾了星星点点的细碎的亮片。她想,待会下去得补补妆了。
何玉梨站起来,转头往山下望去。太阳正挂在碧空当中,底下近近远远地闪烁着金点。一排一排的墓碑鱼鳞一样规律地盘桓在山上,修剪得很低矮的迎春花跟杜鹃扎在其间。山上风大,却不见花叶颤动,好像时间在这里凝固了,日月轮转,四季更迭,与他们都没有关系,只有不速之客何玉梨一秒一秒生了年岁。她旧病沉疴,也经历过卧床昏厥。十年过去,她背上多了几道伤疤,骨头里多了几粒钢钉;下一个十年,她不知道自己身上还会不会再添几粒支撑。再下一个十年……再下一个十年,太遥远了,她不敢想,但是她以为自己还是能做些期待的。
何玉梨想起来还小的时候,表哥摆出很豪迈的姿态,用十分自满的语气对大人们讲:妹妹以后生病了不能上班,我赚钱养她……果然还是孩子话,作不得真。当年听在年幼的何玉梨耳朵里,还算有几分份量,使何玉梨从小以为表兄是自己未来长久的靠山。按照表兄先前的人生规划,今年大概已经是结婚第三年了;七八年前的何玉梨,还暗暗幻想过未来的表嫂会是什么模样。现在想来,自己那时也是孩子气。
墓园气氛特殊,何玉梨在附近约不到出租车。她想了一会,打电话找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当地的旧友,似乎在哪个大学做老师的。对方并不看重生老病死的忌讳,说是正在不远的什么薰衣草田买枕头,爽快地开车来接何玉梨。
旧友是半个酒鬼,接到何玉梨便打趣要她留下来请客喝酒。何玉梨说自己没吃饭,不如两人一起去随便吃点,顺便添酒。旧友一口答应,带何玉梨去了一家茶餐厅,为的是方便速战速决,不耽误何玉梨坐火车回去。
旧友要尽地主之谊,没让何玉梨掏钱。两人要了一瓶啤酒,乐呵呵地碰了一下杯子。何玉梨一饮而尽,对旧友说:“春天快过去了。”
旧友说:“这边夏天太热了,难受。好在我们放暑假。”
何玉梨说:“我们那边夏天更热。”
旧友说:“往北春天短。”
何玉梨说:“什么时候你去玩,我请你吃饭嘛。”
旧友笑了:“我恐怕不会去你家那儿。我看你现在身体好了很多嘛,都敢到外地乱跑了!什么时候你再来,就真该你请我。”
何玉梨看两人杯子都空了,就拿起酒瓶来,分了剩下的半瓶酒。她举起杯子对旧友道:“别的不知道,但是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别跟我似的……你也不会,你这体格子比我可强太多了。”
旧友也举起杯子,跟何玉梨又碰一下:“也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后面我得多你两句,四季平安,长命百岁?”
两人哈哈笑起来。餐厅已经过了午饭的钟点,食客稀少,两个女孩子的笑声便格外清脆响亮。
作者:【七招】喵哩
評論MODE:隨意
林一山端着今天的第九杯咖啡从茶水间走出来,和擦肩而过的老王打了个招呼。办公室里人人都叫他“小林”,哪怕比他小一点的,不过他也不太在意。
他长得普普通通,今年刚刚三十岁,看起来随时会淹没在人群中,寡淡的脸上平时都没什么表情。作为一名市场分析师,他的工作需要大量的数据整理和分析,要求严格、细致,在工作中需要保持高度的责任感和耐心,经常需要加班赶项目进度。
常年加班使得他的脸上布满了细微的皱纹,显得疲惫而苍老,比他实际的年龄最少老个五岁。凑近看,日渐稀疏的发丛里也隐约有了白发。虽然经常加班熬夜,但他身材看起来还是很健康的,不是麻秆也没有啤酒肚。
此时的他,额头微微冒汗,肌肉紧绷,步伐急促,唯一的目标是尽快的完成手上的那份报表。他每天都像个机器人一样地来回穿梭在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资料、打文件、填表格。他的高负荷工作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的肌肉酸痛、眼睛发干。但现在工作不好找,他又刚刚谈了女朋友,正是需要冲一冲的年纪,所以尽管加班变成了日常,但他也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的坚持着。
身边的同事纷纷散去,他却还没能完成今天的目标。噼啪的键盘声一直伴随着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办公室渐渐变得空荡荡的。小林知道他应该休息了,但还不能离开。
当他打完最后一行总结,瘫坐在椅子上时,忍不住伸手去摸咖啡,却在端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早就喝完了。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黑眼圈明显的挂在他的脸上,经常被女朋友嘲笑是国宝级帅哥。嘴唇干裂,但为了今晚的睡眠,他又不得不控制咖啡因的摄入。
他忍住头昏脑胀的感觉,开始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报表,确保没有任何错误。这样的加班生活已经持续了六天,他对着电脑喃喃自语: “马上就可以弄完了……”。
事与愿违的是,他的眼睛在劳累和疲惫之下渐渐发花。虽然试图更加专注的看着电脑屏幕,但屏幕的画面变得模糊不清,然后淡化为灰白色调。他有些困惑,试着调整了一下显示器的亮度和对比度,却没有改变它的效果。
接着,他开始听到了奇怪的音乐声,就像是路边洒水车的背景音乐,带着嘶啦嘶啦的杂声。这声音来自他的电脑,而他的电脑是没有音箱的。他的蓝牙耳机安静的躺在桌上的充电盒子里,并没有播放任何音乐。
他吓了一跳,试图寻找声音的源头。但随着时间的推进,这音乐变得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一阵可怖的尖叫声,几乎刺破了小林的耳鼓。他试图跑离电脑,但发现自己的脚完全动弹不得了。他的嘴巴长大了,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突然间,电脑的画面开始剧烈晃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靠在椅子上,双手紧紧的握紧把手。接着古怪的事情发生了,黑白的文字和图片从屏幕里面流淌出来,漫过桌面,像有意识的生物逐渐向他伸来。他摇晃着身体,无声的呐喊,闭紧眼睛,都毫无用途。就算看不到,他也可以感觉到这些文字和图片侵入自己的眼睛,仿佛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了脑海里。
“蛇”舔了一下他的大脑皮层,一道电流滚过,让小林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困在了加班的噩梦中。最近他总是做着这样的噩梦,哪怕难得的周末也不例外。总是在加班,一次又一次的和女朋友道歉,一次又一次的推迟本来约好的其他事情。
这个梦不会被其他因素干扰,不管他吃了安眠药还是听了助眠音乐,只要他睡着,就会进入到这种继续加班的噩梦里。白天工作,睡觉也要工作,他一开始把这事情当作笑话说给女朋友听,但是随着噩梦次数的增加,他们俩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林一山,醒过来!”他握紧了双手,在内心里大喊。每次意识到自己身处噩梦,他总会想办法逃离。随着做梦次数的增加,他发现这里的环境几乎就是现实里公司的翻版。劣质的地板,乏味的狭小办公桌,丑陋的百叶窗帘还有窗外灯火辉煌的摩天大楼。
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外面的世界正在下着大雨,这雨声也正是他刚才把不知名音乐当成洒水车配乐的原因。
“我要走出去,首先是大门。”他大声的喊出自己的下一步目标,哪怕声音并没有脱离他的嘴唇。每一次,只要他能够在想象中靠着意志走出公司的大门,他就可以短暂的摆脱这个梦境,于是他聚集起全部的精神,把意志专注于想象公司大门的形象。
他知道只要能一步步地想象出自己所熟悉的环境,就能如同往常一样逃脱梦境的困扰,今天是周五,下班以后要和女朋友吃饭,看电影,他答应了很久的,今天一定要做到。
在他的想象中,手臂和腿部逐一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中。他真的感受到了大厦里熟悉的楼梯、地毯和柜台。一步又一步,他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他看到了公司的大门,但依旧被一股不可理喻的恐慌和恐惧所笼罩。
洒水车的声音变得模糊而粘稠,仿佛一层包裹着他的粘膜,它就是阻挡在现实与噩梦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只要穿过它,现实和梦境的就会发生转换,他就可以离开那个充斥着永无止尽工作的空间,回到了现实世界。
他推开了那扇门,然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像树叶一样,他飞了起来,在杂乱的刹车声和水幕中翻滚摇曳。天上没有下雨,撞飞他的黑色大奔车牌号是沪A•23333。
他落在了洒水车的面前,看到了阳光照射下的彩虹。
“梦还没醒吗?”
【完】
作者: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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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向双手环抱胸前,坐在车内。他装作无意地看向车窗外,建筑正在飞速倒退。在他身边,一位男性正陷在靠背里,脸上浮现不断变换的路况数据。
他们正在前往城西,去办一件自然人失踪案。
自然人失踪在城内很常见,但在城西的发生率并不高。这次的案件发生在较为高端的小区里。居住者大多数都是有头脸的人。正因如此,头子允许他带上“心灵侦探”。
车子停下,男性脸上的数据散入空气。他从靠背上坐起,微笑着看向赵向,等待他开口说话。
“心灵侦探”,赵向不理解这东西的存在必要。把人类测谎仪做成人类的样子本就很渗人了。
“我和我脑子里的Ai就能办好这个案子!”
赵向没说出口,但他明白对方已经知晓。
“走吧,去被害人家看看。”
墙壁吹出新风,空中织连的雨雾衍射出的曼妙光影被寸寸吹散。被称为“心灵侦探”的人工智能在雨雾间行走。
当初的设计师运用风光水火造出了这座豪宅。光是这豪宅本身能制造的实景便有十几种之多,加上比平民更加高级的AR装置。即使在这住上一年,恐怕也不能看尽这些变幻莫测的美景。房间里并未见什么明显的遮挡。从大门能一眼望见阳光下的碧蓝泳池。楼上楼下的连通是做的攀爬式。这对城西的富人自然是无所谓。他们甚至可以飞上去。但由此也体现了设计者的新潮思想。
一个人突然出现在雨雾后面,向两人走来。
赵向恍然大悟。这雨雾和流光就像魔术道具。
“两位警官好。”雨雾贴着那人刀削似的脸颊流动散去。光芒随着雨雾的消散落在肩头然后消失。
走得太急的侦探先生折回来看向这尊雾中走出的古希腊雕像。
赵向伸手说到:“你好,我们是来办失踪案的。希望了解一下......”
“小姐。我是她的管家。”那人这么说道。
“你称呼她为‘小姐’?”侦探站着说道。
“称呼有很多种......我有时也会叫她别的。”
“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吗?有什么亲近的人吗?”赵向问。
“她......没有什么爱好。最多也就散步和浏览幻象吧。”管家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但按理说......即使有,也只在这个小区里。”
“你认为她是为什么失踪?是被人掳走。还是自己离开?”
管家眼神空洞,使劲摇了下头。
“我要先出去走走。”侦探露出微笑。
“你......”赵向也皱起眉头,“对受害人的交友关系有了解吗?”
赵向走出那间豪邸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侦探靠在灯柱上。
赵向抖抖大衣,今天的事件询问全程是站着的,让他有些回忆起当兵时期。
不仅仅是身体上,这次问询在心理上也是一种折磨。那位管家对小姐的认知完全不够,对案情有帮助的信息很少。然而,对于小姐喜欢吃什么这样的问题倒是如数家珍。
该说他是完美的仆人吗?这接触完全停在表面,对深处不加思索的样子。
“你后面跑哪去了。”赵向有些生气地说道。
“我去问了下附近的邻居,然后坐在路边的草坪上。想到你可能快出来了,就跑到这等你了。”
“你怎么知道要花这么多时间的?”
“感觉上吧。”侦探笑了笑,“你不像肯善罢甘休的样子。”
“如果他更愿意开口的话,我或许能早点出来。”
“他做不到呢,他也不知道啊。他是人类。”
赵向摆手:“我当然知道那是人类。要是Ai反而简单了。”
“有更简单的。”侦探跟在赵向的后面,“受害者是Ai。”
赵向猛地转身,手揽住心灵侦探的腰,把他带到身边。
“你细说。”
“你自己难道没有发觉吗?‘小姐’这个身份太像Ai了。没有喜好,去的地方也极为局限。”侦探用力挣扎,“我去问了邻居,他们也说了,那里就只有一位先锋建筑家。虽然偶尔会看到一位女性,但那在数个月之前都是很明显的Ai。”
“数个月之前?”
“前段时间,那位建筑家开始称呼自己为‘管家’、‘仆人’。”
“富人真就喜欢犯病?”赵向松开手臂,喃喃道。
“你明天还来这吗?”
“诱拐Ai是经济科的工作,与我无关。”
“心灵侦探每次出场有三天的活动时间,必要时可以向警察局申请延长。”侦探坐进车里,躺在靠背上,“今天事件就完成了,因此我有两天的自由时间。”
赵向绕到车的另一侧,突然想到另一条守则:心灵侦探使用时必须处于警员一千米内。
“额,那个......”
“一千米内也能过活的吧。你家附近没有宾馆吗?”侦探说道。
当天下午,侦探Call出了通话申请。等了三分钟,眼前的门开了。
一个瘦弱的女人穿着宽松的衣服,弯着腰靠在门上。她脸上没有血色,像块石灰石。
“妈。”侦探笑得极为开心,比在车上客套的微笑要亮眼十倍。
“我新收了个女儿,你知道了?”女人直起身,还比侦探要高出一头。
“知道了妈。”
“那你这么急着和妈见面干什么。”
“妈,你也得给机关工作的孩子一点关心啊。我三天后可又要去休眠了。”
女人伸手摸了摸侦探的头,“总比死了好。”
“隔壁的年轻人叶公好龙,分明自己也说着Ai与人并无区别,可在自己的Ai脱离掌控后还是觉得恐惧。”
“他报的是自然人失踪哦。”
“哼,说的做的与心里想的不同,人总是这样。我在你妹妹身上装了眼睛。希望她在被抓住之前走远点吧。”
“我这次是被警察局长叫醒的。”
“那当然。”女人露出柔软的微笑,“不是他又是谁呢。”
午夜一点,林敏平视前方,盘腿坐在地上。不是他不给警官落座,这间房子确实没有座位。
她有留下什么讯息吗?
有的,她经常看的那处地方......很明显。林敏想着。
可我不曾亏待她一分!林敏的脸陡然扭曲起来。
可你把她困在这里。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又说道。
我应该喜欢她,喜欢她就像我命定的事。
林敏想起在那次醉后构建起她的感觉。
他不再忍耐,飞天而去。
作者:菲心
评论:随意
旋转木马上是厚厚的一层灰,摩天轮仍然高高矗立在那里,只不过原本光鲜亮丽的涂漆此时已经剥落,露出灰色的水泥,肆意生长的杂草迎着风摇摆着,这里是一座荒废了许久的游乐园。
陆铭珵扶了扶眼镜,拿出了手机看了一眼——果然没有信号。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金币大小的光滑晶石,随后果断的捏碎了它。晶石闪烁了几下,一个年轻的男人的虚像浮现在半空,“出什么事了,珵子?”“辰哥,我好像不小心进了一个异界,应该是从未有人探索过的。”“一切小心,最近异界不稳定的现象频发,你自己可以吗?”年轻男人略显苍白的面孔愈发严肃。“没问题的,只要找到出口就好了,我会注意的。”晶石逐渐暗淡,虚像也时隐时现晃动起来,“这块通讯晶石要撑不住了,辰哥,我还剩下几块,会尽量保证每天跟你联系的。”他语速逐渐加快,虚像晃动的更厉害了,“等我消息。”他只来得及说了这句话通讯就被掐断了,四周骤然恢复一片寂静。
陆铭珵拔出别在腰间的手枪正打算向前探索,一个稚嫩的童音从他背后响起,
“你在干什么呀?”
陆铭珵背后一凉却不敢贸然回头,他一手端着枪,另一只手缓慢伸进衣兜的试图从兜里拿爆炸石——他掏了个空,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是从他的面前。
一个戴着巨大巫师帽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她双手扶着巨大的帽檐,一双蓝盈盈的眼睛正好奇的看着他,“你在找这个吗?”她松开一只扶帽子的手,那帽子便从一边滑了下去盖住了她的半张脸让她显得很是滑稽,可陆铭珵一点也笑不出来,那孩子伸出来的手上拿着的正是他消失的爆炸石。
陆铭珵的枪口对准了她,这里不可能出现人类,更何况是一个看起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也许,她就是“出口”,陆铭珵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逐渐收紧。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呀?”那孩子看到他并未回答自己,伸出的手又向前递了递,那巨大的帽子也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了些,这次几乎要垂到她的肩膀了。小孩子看着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陆铭珵叹了口气,收回了手重新扶起帽子,“你这人真无趣,好啦还给你就是了。”
陆铭珵下意识的摸了下自己的口袋,果然摸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可那孩子显然没有动,“你是谁?”他丝毫不敢放松,只是沉着声音问对方。
“我是这个游乐园的魔术师。”女孩有些骄傲的挺起了小胸脯,只可惜扶着的帽子让这个动作变得滑稽起来。“这里是哪里?”“当然是游乐园了呀!”女孩理所当然的回答着,“你该不会没连游乐园都没有来过吧,哥哥?”女孩笑嘻嘻的看着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哦,你在想要怎么出去对吧?”
女孩没看陆铭珵的反应,自顾自的摘下了那顶帽子,一只手在帽子里来回翻找着,“请注意,本世纪最精妙绝伦的魔术即将在你面前上演——”随着砰的一声,陆铭珵的眼前弥漫起了烟雾,与此同时整座游乐园的灯全部亮起,这个荒废的游乐园重新活了过来。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只有那巨大的帽子落在地上。天色黯淡下来,旋转木马吱吱呀呀的转动起来,八音盒一样清脆的音乐随着转动悠悠的传来,女孩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温馨提示,不要让帽子离开你的视线哦~”
陆铭珵看向那顶帽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想要捡起它,可还未触碰到,那帽子却突然漂浮到了半空随即向别处飞去。
帽子停落在旋转木马上,宽大的帽沿垂落下来像是翅膀一样环抱住木马,一股强大的吸力把陆铭珵吸了进去,他踉跄着扶住从木马身上横贯的铁杆,女孩的笑声从隔壁座位传来,“第一个游戏要开始咯!请大家坐好,听话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呢!”
随着女孩的话,一些破旧的玩偶娃娃也出现在旋转木马上,它们露出棉花的双臂紧紧抱住木马。其中一个娃娃似乎坏的有些厉害,身上的线随着木马的上下浮动逐渐开裂,最后掉了下去。就在娃娃落在地上的瞬间,一根粗大的铁杆准确的贯穿了娃娃的身体,将它整个悬挂在半空中,和那些木马一样固定下来。
旋转木马的音乐变得欢快起来,断断续续有孩子的歌声,“旋转木马………转呀转………一起来玩………转呀转………”
目睹了这一切的陆铭珵果断的跨上身边的一匹白马,而铁杆则堪堪擦着他的身体拔地而出,发现没有命中后又重新收了回去。
女孩拍着手笑起来,仿佛这是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她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用欢快的语调唱歌般说道,“游戏正式开始!”
<上篇·notitle>
(一)
《線上人生》其實是一款在線模擬生活遊戲,只不過因為加入了許多諸如語音、VR等的外聯功能,方才成了現今這般社交直播半天下的樣子。
Jone熱了份三明治,泡了咖啡,坐到桌前打開遊戲,登陸,進入他在遊戲中的“家”。
身為《線上人生》的內測玩家,Jone其實並不是個熱衷在遊戲中過虛擬生活的人,他的房子雖然看著很舒適,其實是直接從系統商城買來的成品。他玩這個遊戲的初衷不過是因為當年他還是這個遊戲公司的程序員,而如今依然堅持登陸遊戲,則是因為遊戲中還有些他關注的玩家在活動。
開車到這個服務器地圖中最繁華的閃耀中心,沿著星光大道繞了一圈算作兜風,關注的那個直播歌手今天沒有活動,Jone打算早點下線。
要說這個閃耀中心,一開始是幾個玩家一起搭建的小舞台,後來參與的玩家越來越多,甚至成立起幾個大公會,大家合力打造出了這個巨大的演出中心,那條通往閃耀中心的路也就成了星光大街,與夜空的星河相互映照。後來這個地方成了遊戲一大景觀,本服的,別服的玩家紛紛來此擺攤,旅遊,甚至開啟街頭演出,為遊戲吸引來了一大批新型玩家。
要說起這個遊戲之所以會出現那麼多在線主播,這個閃耀中心的建立真是功不可沒——無論對一些玩家而言這是不是好事,對這個遊戲公司而言確是一個大好商機,甚至還有過玩家因在遊戲中出了名而在現實中正式出道的新聞。
Jone在中心街道隨意停了一會兒,聽了聽陌生玩家的街頭演唱,隨手送出幾朵系統鮮花,便開車回了自己的房子。
Jone停好車,他懶得打理自己的房子,而是徒步走去自家隔壁——門牌48號,位於這個小區最靠近森林的位置,一座田園風格的花園別墅。
48號的主人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形象,ID很好聽,叫作「四十八願愛歌」。Jone的印象中她一直是留著烏黑長髮,穿著純白裙子這樣簡單而優雅的造型。她跟他都是內測玩家,不同的是,她對遊戲很上心,總是把這個網上的小小家園打造得溫馨美麗。
他們早已是好友關係,因此即使主人不在,他也可以自行進入這個房子。aika其實並不經常登錄,因此Jone每天上線都會來這裡替她的花園澆個水,再順便打掃一下。
花園中種了一棵大樹,會有小動物在上面生活,樹枝上還掛了一盞燈,人走到附近燈就會自動亮起,樹下佈置著藤椅和茶几,系統天氣顯示晴天的時候,可以坐在這裡看星空——這個遊戲優秀的風景製作和自然系統也是一個著名賣點。
Jone進了花園按慣例先要澆水,卻發現系統提示他「今日無需再次澆水」,看來主人今天已經上線過,祗是他錯過了。打開門進了別墅,果然也提示已經過打掃,然後又跳出一個提示,說是餐廳桌上有給他的留言。Jone去餐廳看了留言,內容很平常,只說冰箱裡準備了一些茶點,謝謝他這幾天幫她打理別墅。Jone便也寫了一句“沒什麼,謝謝你的茶點”留在桌上。
其實這個遊戲有很多社交方式,這種在對方的房中留下小紙條祗是其中最麻煩的之一。然而這半親密半疏遠的感覺,讓Jone感覺很合適——畢竟他們祗是一個遊戲中的鄰居,他還沒有跟對方直接交流的打算,對方大概也一樣。
Jone沒有去花園,而是坐在客廳裡,打開留聲機,裡面只存了一首無標題的歌,是房間主人自己上傳的。一個溫柔的男聲彈著吉他唱著大概是自己寫的情歌,音質並不好,聽得出是用廉價麥克風直接錄好就上傳的,卻跟這個舊時代風格的留聲機莫名地和諧。
48號別墅的主人有一段時間經常更換別墅的風格,從當代極簡風的幾何式建築,到奢華的古典貴族園林,最後到現在這個溫馨浪漫的田園別墅,只有這首歌一直存著,放在每一個客廳的播放器裡。
她一定很喜歡這首歌。
“叮咚”
這時卻響起了門鈴聲,Jone有些意外,48號別墅的主人並不熱衷於社交,也不知是誰會在這個時候前來串門。
打開門,門外沒有人,只放著幾個箱子——看來是主人在遊戲商城買了東西後就下線了。這個遊戲為了提升真實性,只會在房子有人的時候配送商品,如果主人不在,可以由好友前來代收。
Jone把箱子們搬進玄關,把它們一一打開,一個箱子裡面裝著十幾張CD,都是些官方新買到版權的音樂或歌曲專輯。一個箱子裡裝的都是遊戲新出的各種化妝品,可以給角色改變妝容,更換髮型,有些是官方自主設計,有的是跟名牌商家購買的外觀版權。最後一個大箱子裝的是幾套衣服和配飾,風格毫不統一,大抵是把商城新上架的外觀都買了個遍吧。
Jone把CD在客廳的架子上分類擺好,鞋靴收進玄關的鞋櫃裡,把衣服和化妝品的箱子搬到樓梯口——二樓是主人的私人空間,主人不在時,即便是好友也無法上樓。做完這些瑣事後,Jone就下線了。
(二)
Jone拿出鑰匙打開友人的房門,一雙鞋孤零零被扔在玄關,房間又恢復了一片狼藉,友人踡縮在床上,看樣子還睡得昏沉。那把老吉他就這麼隨意靠在床頭,也沒有琴包保護,破舊的紅傘也依然被綁得整整齊齊地掛在窗台邊。
Jone一把拉開遮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刺眼的陽光一下就闖了進來,友人呻吟了一下,有些困難地睜開眼睛。
“中午都快過了,你也該醒了。”
“哦。”友人動動頭就撞到了吉他的箱體,有氣無力地回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撐起身子坐起來,卻仍躲在被子裡。
Jone看了看吉他:“你最近還有彈吉他麼?”
“……沒有。”
“太久不彈手會生的。”
“嗯。”友人縮在被子裡靠著吉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沒力氣。”
“……”Jone沒話說了,只能道:“我去收拾垃圾,你先把臉洗了,換個衣服,我有餐廳的優惠券,今天我請客。”
“哦。”
友人的房間不大,不過十多平,不過有個小衛浴,一個人住也足夠了。Jone花了半個多小時總算把垃圾都給處理了出去,又把地板大致清掃了一遍,一眼看去,除了角落那張簡易的單人床,再沒別的東西。
Jone洗了手出來,友人依然縮在床上,一副又要睡下去的樣子。
Jone到如今早已習慣了,實在生不起氣,徑直走過去把友人一把拉起,把床角的衣服丟給他,“快點穿”,然後去浴室給他打洗臉水。
熱水打好,友人總算披著外套晃晃悠悠走了過來,Jone擰了毛巾直接往他臉上胡亂一抹,友人大概是吃痛了,眼神總算清醒了一點,拿過毛巾,“我自己洗”。
友人在浴室慢慢悠悠地洗臉刷牙,Jone不再催他,自己坐在床角翻著手機新聞,好一會兒人總算出來了,卻說:“你自己去吃吧,我不去了。”
“啥?”Jone皺眉:“說啥呢,你今天一天都沒吃飯吧?”
“嗯……”過了好半晌,友人才開口:“我不想吃。”
“……就當幫我用個優惠券?”
“……哦。”又是好半晌沉默,“我沒胃口。”
“那也得吃飯。”Jone站起來直接把他拉到門口,把鞋甩他腳邊,“快穿,再晚了人多。”
聽完某位玩家在閃耀中心的在線演唱會,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Jone又開車去別的地圖轉了一圈才回到自己的房子,最後按慣例去了48號別墅。
與前幾日不同,48號房的燈正亮著——她難得地上線了。
Jone從窗戶往裡面看了看,主人並不在客廳,退後兩步,發現二樓的窗戶時不時顯現出一個人影,看動作像是在打掃房間。Jone想了想,沒有進門,祗是坐在花園樹下的藤椅上看夜空。
系統天氣顯示的是多雲,看不見星星,只有滿屏幕的雲在緩緩變換著形態。Jone讓遊戲中的自己坐在那裡,然後在現實中好好洗了個熱水澡,等回到電腦前才發現,48號別墅的燈已經滅了,只有那棵樹上掛著的燈還在忽明忽暗。
茶几上放著點心和茶,可能是他離開得有點久,茶杯上的熱氣效果已經消失了。Jone翻了翻留言,除了系統公告和關注玩家的直播通知,沒有別的消息——當然也沒有48號主人的。
他又錯過了。
但是轉念一想,“她”還有在玩這個遊戲,光是知道這點就覺得好受了一點。Jone把享用完的杯盤拿進廚房按下清洗鍵,然後在餐桌留下“謝謝款待”的字條,下線了。
(三)
Jone已經好幾天沒有上線了,或者說,他已經好幾天都沒能像樣地休息一下。
先是公司系統出了問題導致連續加班,然後又要出差開會,連軸轉了十幾天,等回到家裡第一件事就是倒在久違的床上大睡三天,什麼工作什麼遊戲什麼電腦,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去。
等Jone終於能夠放鬆下大腦想想其它事兒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個月後了。
登上久違的遊戲,Jone躺在自己房子門口看星星,系統天氣大晴,天空畫面來自世界最大天文望遠鏡的實時圖像,星河璀璨,搭配著夏夜清新的背景音樂,屏幕前的Jone靠著椅子半睡半醒。
不遠處的教堂傳來鐘聲喚醒了Jone,揉了揉額頭站起身來,Jone走到窗邊看著遠處的亮光才想起,快要過節了。重新振了振精神,回到電腦前,前往48號別墅,系統提示花園的植物們很久沒澆水了,房間也很久未曾打掃。
Jone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選定了打理花園和打掃所有房間的選項,Jone看著屏幕中的“自己”開始勤勞地工作,系統提示的完成時間是30分鐘。
“她”已經有十幾天沒有登錄了。Jone深吸了一口氣,丟下繼續“工作”的“自己”,離開了家門。
“在家麼?”打開玄關的小燈,隱約能見到床上隆起的人形,Jone走到床邊,腳下跨過一個個廢紙堆,見友人睡得深沉,安靜的房中甚至能聽到他細微的呼吸。Jone略微放下心來,將路上買到的點心留在窗台上,小心退出了房間。
手機響起,又是一連串加班。
(四)
“你好,我是48號別墅的新主人,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希望能多多來往哦!”
這是忙著加班而數天未曾登陸的Jone再次上線時,收到的唯一一條私信。
Jone愣了一下,然後跑到48號別墅,卻發現那田園別墅早已變了樣子,他試著去開門,卻只得到一條系統提示:「您沒有權限」。
Jone打開自己的社交關係,這才發現,48號房的主人早已消失在了他的好友列表。
他回到自己的房子,過了很久,才給那條私信寫了回復。
“你是怎麼搬進那套房子的?”
對方回復得很快,“當然是拍賣行啊,我是別服轉過來的,準備在閃耀大街開直播唱歌,記得來捧場哦~”
……
“你花了多少金買的?”
“200呀。”
……
Jone知道,這是系統設置的最低價。
“那個房子之前的主人有自己上傳過一首歌,你方便轉給我麼?”
“對不起不知道吔,我買到地皮就直接清空了哦。”
……
“是麼,那算了,我只是問問。”
Jone覺得腦子和心裡都亂了,他再沒有心思去看對方要說些什麼,像是逃難一般退出了遊戲。
(五)
友人的葬禮只有Jone一個人參加。
從報警,打死亡證明,到聯繫喪葬服務,都只有他這個“外人”在忙前忙後。
Jone按著友人生前留下的紙條,從床底的箱子中取出他當年準備結婚時穿的白色禮服,又拿去附近的裁縫店好好熨燙了一遍,才替他換了衣服。從枕頭下找到了友人的錢包,將其中他愛人的照片取出,小心翼翼放進他胸前的內袋。他把他抱起來放進棺材,正了正他的頭,又整理了一下衣服,把雙手折到胸前擺好。都完成後,Jone站在棺材邊又看了看他,蓋上了棺蓋。
那棺材的大紅色艷麗得像是他曾畫過的玫瑰,又像他死前手腕中噴出的鮮血。
葬儀社的車把Jone和棺材一起拉到了火葬場,手續辦得很快,買好了骨灰盒,葬儀社的人領他去道別室,棺蓋被打開停在房間正中,在工作人員的提示下很快走完了一遍程序——鞠躬,道別,全程還不到一分鐘,棺蓋被重新蓋上,然後推進了爐子。
工作人員示意Jone拿好單子和骨灰盒到另一頭的領取室等待,就忙著接待下一組去了。Jone看著外頭稀里嘩啦下著的雨,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下一隊的人結束了道別哭著出來,他才醒過來,朝領取室走去。
今天燒的人不多,Jone並沒有等很久。他把白色的陶瓷盒放到窗口,裡面的人核對了一下號碼,將一大盤骨灰推到了窗前,Jone這才知道,原來骨灰並不只是一堆粉末,還有一塊又一塊燒不掉的骨頭。
裡面的人用鏟子將碎骨頭一下下裝進盒子裡,然後端起盤子把剩下的灰燼倒進去,開口:“要乾燥劑麼?”
Jone點點頭。
“封蓋麼?”
Jone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工作人員的動作很利落,封好了盒蓋,用明亮的黃色絨布把盒子包好,在綁口處插上一小束塑料花,遞還給Jone。
Jone接過骨灰盒,下意識地道了聲謝,然後走出了領取室。
雨還在不停下著,絲毫沒有晴天的意思,葬儀社的人正抽著煙等在外面,Jone走過去,坐上了車,把骨灰盒放在腿上,半晌說不出話。回到友人空蕩蕩的房間,Jone猶豫了很久,把骨灰盒放在了床正中,將窗台掛著的紅傘擺在一旁,自己站了一會兒,才在床頭坐下。
異樣的氣味從窗台上未曾打開的盒中飄散而出,滲入了上下左右每一個角落,冷風帶著雨水的濕意吹進屋裡,把整個房間又添染上一層潮味。他轉身拿過吉他,才發現,弦早就斷了。
【上篇·完】
作者:青芒子
评论:求知
备注:一直想写意识流的作品,但是看起来不太成功。
摇晃。
苹果在女儿素白的手中翻来覆去,在银色的水果刀下,果皮一圈圈地生长、摇晃。
不知不觉中那个削皮都很笨拙的女儿都褪去了青涩的初羽,厌恶厨房的她现在都能能利落果断地削出一个光洁的苹果。
刀起刀落,苹果被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那双手小心翼翼地朝我靠近。我下意识抬手去接,白色被子下露出一只满是留置针、夹板的手,干枯的皮肤上导管和血管盘虬错节,狰狞可怖。
看来不让带戒指啊,我漫无边际地想着。
一时间头晕目眩。
连带着阳光都变得扭曲。
病情来得突然,不到三个月我便三出三进icu,如今只能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被高楼大厦切割过的蓝天和被紫外线消毒过的阳光。
女儿这段时间憔悴了很多,叛逆如野草、高傲恣意的她也会低下头来无言地帮我擦拭木板一样的躯体。有时候她在我病床边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仿佛想要弥补我们之间留下的遗憾。
好吵。
我一边装睡一边想着。
能有什么遗憾呢?
同一块冰山永远不会在北冰洋相遇,无话不谈的过去从来不值得缅怀。
嘴边传来冰凉凉的触感,我下意识张嘴,入口却是尖锐的酸,带着一股子橙子的清香。
——————————
“好酸……”
声带切除后我许久不愿意说话。
久违地听到这能在少儿合唱团嚎一嗓子的声音,像是在耳边炸开的烟花,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会酸?小孩儿就是挑嘴。”另外一个声音响起,絮叨的话语,熟悉的语气,破开时空的厚土般,一股子泥土的气息。
“妈……?”我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她坐在那把摇晃的藤椅上,穿着时髦的花色短袖,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电视,手里削皮的动作一刻未停。
那枚澄黄的戒指正卡住她的指腹,明晃晃的,如同她和父亲的婚姻一般灿烂。
耳畔传来电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把夏夜粘滞的空气吹散开来,父亲在一旁的房间里熟睡,鼾声如雷。我和母亲时常吵得睡不着,开着电视直到节目播完才有些许困意。
“快吃,快吃,不然放着又要坏了。”她把果肉塞到我的嘴里,脆甜的汁水顿时侵占了我整个口腔,我鼓着腮帮子费力地咀嚼着。
母亲还年轻,父亲还没有去修路,夏夜还不是很漫长。
小孩总是控制不住情绪,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便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甜的。
“诶呀,囡囡咋哭了。”母亲放下了刀,拿起一旁的毛巾就往我脸上抹。
“妈……桃子、桃子好好吃,好甜。”
“什么呀,你困傻了吗?”母亲拿起切了一半的水果在我面前晃了晃,晦暗的灯光下果肉白亮,“这是梨啊,昨个你二姨拿来的秋白梨。”
梨,原来这么好吃吗?
我趁着母亲擦拭着我的泪痕,缓缓抚上了她单薄的臂膀,我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拥抱的温度了。
陈淑烨的歌声经过老式电视的编码又解码,缱绻深情都变得失真而破碎,如同来自远古妖精的秘语。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事游;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
“你这样子还怎么去学校?我帮你请假算了。”丈夫一脸担忧,拿起我的手机划拉就准备提交病假申请。
“不,我还有晚上还有一节课。”我捂着嘴从厕所里出来,一早上吐了三次后头昏脑涨,只想找个地方把胃也吐出来一了百了。
“我帮你弄好了,我中午回来接你,你去休息吧。”丈夫搀扶着把我送到了卧室里,床头还放好了水和纸巾。
但他还是要走,我捂在被子里闷闷不乐。
我和丈夫的关系,连带着我和女儿之间的嫌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太容易树立敌人。我摩挲着手指,在食指指腹摸到了熟悉的环戒,这个时候只有这枚戒指慰藉我。
随着门关上,我掀开了被子强撑起身子拿起手机,几个学生发来消息询问,我一一回复。像是要把自己从母亲的身份中抽离似的,我之后机械地翻看着标记的文章直到胃酸上涌。
应该吃点什么,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去餐桌,早上的白粥还放在碗里,餐盘里还多了一个香蕉,应该是他之后放下的。
我麻木地抓起餐盘里的香蕉,剥开它的外皮,视死如归地咬了一口,虽然黏糊的口感让我不停地干呕,但我在呕吐的间隙中生硬地吞了下去。
酸的,我实在是讨厌酸味,像是腐烂发酵的味道,偏生孕期谁都劝我多吃。仅凭那屈指可数的经验和口中无数个他者,便否定我一个个体的存在。
在呕吐中,我勉强尝出了它的味道,是李子,无论果肉有多甜,它的表皮一如既往的酸涩。
——————————
我其实不愿意再睁眼了,我一贯擅长逃避现实,装聋作哑的。无论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丈夫与我离婚的时候,还是女儿与我冷战的时候,龟缩在自己的安乐乡里,期望时间能改变一切。
风摩擦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鸟鸣声在风浪中此起彼伏,吵闹的山鹪莺中夹杂着几声杜鹃的啼鸣。
这次又是哪里?
我怯怯睁开了眼,只见巨大的树叶掩映着阳光,树的脉络像是放大了千百倍般在眼前展开。身后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是猫猫!鸺鹠!鸺鹠!”
我不假思索地扭了一百八十度,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一男两女穿着登山服,手里举着长枪短炮,一脸兴奋地朝着我看。
我装模作样的给他们拍了几张,便撑开翅膀滑向蓝天。
自由总是短暂的。
随着一声枪响,鸟兽四散。
我右翅传来尖锐的疼痛,只能拼命地维持平衡,歪斜着坠入下方的密林。
————————
再次醒来只见我躺在一片温暖的沙滩上,醒来发现我还是人形,手边掉落着那枚金戒指,经过五十多年的磨损它已经暗淡了不少,即使经过修补,它也不复当初。
我方触碰到它,它便幻化成一把金色的小刀,一手就能握起。我垂下头,看着光洁的膝盖,那么,该削皮了。
End
免责:笑语
备注:想了想又把备注删掉了,总之可能有雷
我少年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我喜欢女生更多于男生,我喜欢女生的脸,喜欢她的头发,喜欢在我幻想中初发育的乳房,喜欢那些被禁止触摸的地方。
很多偶像剧里常常会见到少女少男邀请心悦的对象到家里去的剧情,顺水推舟地擦出暧昧的火花,我从来只有在想象里有过这样的画面,贫穷压缩了这一切的可能。
你当然很难想象一个进门便是被油烟熏黑的厨房、在客厅里摆放着父母的睡床、关不上房门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其他地方堆满杂物的房子里能生出什么样的青春剧情。
我在青春期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后来工作了,在约会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一般人在送约会对象回家时,她们是会邀请这个人“上楼坐一坐”的。
“上楼坐一坐”对约会中的人而言,是非常暧昧的语句,女性还好,男性往往会觉得自己得到了我的允许,可以更进一步。其实我不在意同谁上床,但只是男性大多体味浓郁,过夜后更是久久难散,叫我连觉都睡不好,一来二去的,我也就很少同男人约会了,偶尔有入眼的,也只在外开房,坚决不领人上家里来。女人就好很多,她们更谨慎,也往往更为注重自己是否能给对方带来良好体验,而带她回家这一行为又往往能叫她们得到某种情感上的享受,在一段关系中只有利而无害。
就像在补偿过去不曾有过的约会一样,我频繁地更换约会对象,几乎没几个能撑过一周。生活就这样平静地行驶,只是偶尔也会有意外发生,比如某天我从酒吧捡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她当时看起来像在此之前从没进过酒吧,坐在吧台椅上不知所措,我当时刚喝了几杯,行动过得比脑子快,在我反应过来前就已经带着酒坐到她面前了。
请她喝酒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不过是初来乍到的羞涩紧张,但她一杯酒下肚面色绯红两杯酒下肚开始傻笑三杯酒下肚整个人就都要攀到我身上来——就这样的酒量还敢来酒吧?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但人活着就得接受意外的存在,我没太想就放了约会对象的鸽子,思来想去,把喝醉了的兔子往家里领。
她真的很像兔子,尤其是蹲下来的时候,她会抬起头看我,喝了酒的眼睛水亮,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背后,看得叫人心软。我原本还有些无处宣泄的烦躁——哪怕这个麻烦是我自找的,但那些火气都在她面前没有用武之地,毫无声息地消散在路灯下。
路灯的光是暖黄色的,落在蹲下的人身上,砸出一片阴影,我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她便顺竿爬地拉住了我的手,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就是口齿不太清楚,但我还是听清了她傻笑着说的话,她在喊我:“姐姐。”
兔子会耍点酒疯,但都在我忍受范围内,说实话,我几乎都要觉得她没有喝醉了,可哪怕是清醒的人也没有这么敏锐的,我只能把一切归咎于醉鬼天生擅长趋利避害。
她喝的其实是果酒,闻起来并不难闻,反而泛着甜水的气息,像她本人一样乖,我在楼下抱住她嗅了嗅,才满意地领着她上了楼。
她乖巧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起来还有些迷楞,我忍不住叹气,走了这么久还不见几分清醒,真是不知道她怎么敢一个人到酒吧里来的——好吧,虽然请她喝酒的那个人是我,想到此处,我确实有些小小的心虚。我坐到沙发上,她很自然地朝我的方向挪了挪,直到斜斜地抱住我,就往我身上倒,我用一只手撑住她叫她不要砸倒我,另一手带她侧躺下。她就那样躺在我的腿上,把手臂伸出来环住我;我看着她没有收敛过的笑,伸出手来摸了摸她滚烫的脸,放缓了声音:“睡吧。”
她向沙发里蹭了蹭,更贴近我,就那样看着我笑。
我突然好想起身去补香水,但她牢牢地将我定在沙发上,我努力挣扎,还是没有逃离平静的诱惑,就这样陷入这样一个甜蜜又暧昧的夜晚中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沙发上,宿醉后的脑子还有些不太清醒,我坐起来回忆了两分钟才从混乱的记忆里捞出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坐起来一看客厅又不见人影,我几乎都要以为我是实在喝了太多出了幻觉了,不过我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也——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厨房的门打开,一个陌生又眼熟的女生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甚至比昨晚都要小,我委实一惊,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倒是先开口了:“姐姐,你醒啦。”
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我甚至希望我永远不要清醒过来,但头脑里的想法冒得比什么都快,我压下心里那些与此无关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张嘴准备回话,结果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是……呃痛……是啊,刚醒,你起来很久了吗?”
“嗯嗯,我们学校六点要跑早操,所以早就形成生物钟了。”她还是笑着看我,我却一点感不到什么快意,反而紧张得好像头都要痛起来了。
强撑着没有去揉太阳穴,我还是不死心,问她:“呵呵……这样啊,你是老师吗?看起来好显小哦。”
“不是啊,我在二中上学。”她轻快地回答。
“哈哈……这样啊。”我强笑,脑内紧急回顾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如果记忆没混乱,我应该、大概、也许没有对兔子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太好了,我长舒一口气,再看她,又觉得她是兔子了,“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我们学校是考场,我们这两天放假。”
很好,高一或者高二,我轻轻吸气,没忍住问:“小小年纪,怎么想到去酒吧的,很危险的。”
“嘿嘿……”她傻笑了一下,摸了摸头,看起来呆呆的,“就……突然想去看看嘛,这不是碰到姐姐了吗,哪有坏人啊!”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回,但高中生总有自己的思考,她拍拍脑袋,雀跃地转身,从厨房里端出两个盘子来:“对啦,姐姐来吃早饭吧?喝酒之后该吃点什么才好。”
我原以为这只是我平静生活中的小小意外,但我后来又在不同的地方偶遇过她,每次她都会兴高采烈地扑上来同我打招呼,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但缘分总是这样并不在乎任何人的意见,我竟然慢慢地同她熟识起来,甚至在她几次借宿后连房门的密码都交给了她。
兔子今年高二,我没问过她叫什么,平时叫她“喂”,她当然不知道我在背后叫她兔子,我也不知道她成绩怎么样,为什么几次借宿我家,她同家里人的关系我也一无所知。同样的,她也没问过我,她喊我姐姐,不知道我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我平时喜欢做些什么。有时候我自己都会质疑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我那么轻易地让她有接近我的可能,分明我对她一无所知;这样的质疑其实并不少见,但好在她本人在获得了房门密码之后反而消失沉寂了好一段日子,此前我一周至少能遇到她一次,现在却快两个月都不见踪影。
一来是懒,二来也是相信她不至于怀有什么坏心,改房门密码这件事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我待做清单里堆灰的那个项目。她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又很突然地消失,像匆匆赶路的兔子小姐,而我却从没想过跳下兔子洞。我的生活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样的变动,甚至比我本人预想的还要迅速:我又开始同不同的人约会。
成年人的床伴总是这么克制守礼,偶尔有谁过夜时换上明显不是我的尺寸的睡衣,也不会在床下多说半句扫兴的话,我惯于接受这样的距离,完全忘记了我送出去的那把钥匙。
地雷爆开的时候是一个休息日的早晨,我比身旁的人要先醒过来,推开卧室的门准备去洗漱的时候,玄关传来了开门声。下一秒,兔子的声音久违地在家里响起:“姐姐,早上好!”
“我听到有人喊姐姐……你妹妹来了?”房间里传来含糊的声音,然后是门把手被拧开的声音,我昨晚的床伴走了出来,相当自然地揽住了我,我下意识低头,感觉自己实在是被火燎了一道——她穿的正是兔子买来给自己的备用睡衣。
“姐姐,我拖鞋你放哪了啊——”兔子在门口拉长声喊我,我刚要回话,又听到她很快喊,“没事,我随便拿一双吧!”
“我穿的是你妹妹的拖鞋?”身边的女人头靠过来,在我耳边问道,她的头发落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感觉有些痒,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某一瞬间我真想把她塞进卧室里去,但兔子并不给我反应的时间,她蹦蹦跳跳地跳到我身前,然后看到了还没有来得及被我挡住的女人。
空气好像凝结了一瞬间,我知道我自己做得不对,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准备道歉,就看到兔子红了眼眶,我一下慌了手脚,没经过她同意用了她的睡衣是我不对,但为什么她会哭啊!
完全超乎我预设之外的剧情让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个时候反倒是旁人比我反应更快,她迅速地打开卧室门从门旁的书桌上抽了几张纸出来递给在哭的少女,然后她哭得更惨了。女人捅了捅我的腰示意我有点动作,我尚还没反应过来,但还是赶鸭子上架,只是我刚一开口甚至还没说完一个完整的字,兔子就转头跑到门口,甚至鞋都没来得及换,就打开门冲出去了。
“你女朋友?”女人表情严肃,质问我。
我一愣,什么女朋友,兔子吗?“不是啊?就是之前认识的一个小妹妹。”
她表情缓和了一点,放轻了语气又问我:“她怎么了?”
“我以为是她看到你穿的是她买的备用睡衣。”我有点踌躇,但还是尝试理解一下。
“我穿的是她的睡衣!”面前的人瞪大了双眼,大叫一声,我感觉她眉毛都快要抬到天上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又长呼出来,表情变得很夸张,“我的天啊,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啊?”我当然知道旁观者清的道理,但她分明不清楚始末,却还能这么信誓旦旦,我想要问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却只能得到“我劝你现在追上去问她”的答复。
她很快收拾好自己向我告别,而我还在房中犹豫——我并不是什么呆子,哪怕在此之前我的确没有反应过来,可至此如若仍不承认此事必然是在装傻,但如果让我去找她解释,我有这样的勇气接受这之后的一切结果吗?
我得不到自己的答案。
我手机屏幕亮起,收到了一条讯息:她在电梯这边的楼道里。
紧接着第二条讯息就发了过来:她还在哭。
好吧,其他的先放到一边,总让一个小姑娘哭也不太好是吧?我叹着气出了门,分明不长的路程却被我拉扯出几倍的长度,我完全想要转头关上门换掉密码再也不用面对一切的一切——但明明是我自己开启它的。
我走到那扇沉重的门前,她已经没有再哭了,门后传来很大声的抽噎声,我完全能想象得出来她听到我过来的动静强行吞下哭泣的进程的样子。我敲敲门:“对不起。你还好吗?”
我听到她打了个哭嗝,话尾都在打颤:“姐姐,你不想进来是吗?”
我默认。
她也沉默了一会,我想她应该明白了我到底在说什么,稍微松了一口气,又听到她闷声说:“我知道了姐姐,没关系的。”她实在是太懂事,在松气的同时我竟然有了一点点愧疚。我准备回去,但还没来得及转头,面前的门从里面拉开,她直接把我拽进了楼道之中——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啊,我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我被她逼靠到门上,就这样被紧紧抱住。
我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好闻的米糕香气,还有楼梯间被扰乱飞扬起来的灰尘味,那些抗拒一下突然被驱散成淡淡的迷雾。楼梯间的光线很暗,我背后靠的门一定也很久没有打扫过,不知道落了多少灰,这当然不是什么很好的地方,甚至会叫我想起被我厌恶的过去,但这个时候我却没来由地感到安心,像被这个拥抱安抚了,我听到自己问她:“你带了米糕来吗?”
还不等她回答我,我抬起手来,轻轻地回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