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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浅间
【一】
森林深处有一片平缓的草甸。
草甸上有一栋小小的木屋,房前有清亮的湖泊,屋后则种着草药与果树。
木屋里住着一位小小的魔女小姐。
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虽然无数次从高高的天际俯瞰遥远的城镇,却遵守“魔女远离人类”的守则,从未去过森林外的世界。
但这次,她有了充分的理由——魔女小姐的扫帚,最近不太好了。
那是魔女小姐妈妈的妈妈在妈妈十四岁那年亲手为她做的扫帚,而再过两天,魔女小姐也要十四岁了。
这扫帚是妈妈珍贵的宝物,所以哪怕它破旧非常、偶尔故障,魔女小姐一开始也并不打算换掉它。但在上一个满月夜,骑着扫帚漫天撒欢的魔女小姐亲身体验了从一千米高空翻滚下坠九百九十九米的惊险刺激——她觉得这样的刺激,一生一次就够了。
食物和水、换穿的裙子、妈妈给她的银钱币……
魔女小姐把小小的包袱挂在即将被淘汰的破扫帚上,摇摇晃晃的,飞离了她自小长大的家。
【二】
魔女小姐居住的森林很大很大,但那是在林中穿行的算法。
从空中飞越森林用不了太长时间,迎着温暖的晨光,魔女小姐很快就看到了森林外的城镇:红色的砖墙高高围成一圈,里面是高低不齐的房屋,穿着各异的人们在纵横交错的道路间穿行,像是一群井然有序的小动物。
魔女小姐绕城飞了两圈,最后被一片橙金的蔷薇花吸引,像鸟儿一样落上了城里最高的塔楼。
她晃悠悠停在半圆形的露台上,还没站稳就先听到了一声轻呼——花架下站着一个金发披肩的美少女,单手拿书的她身姿纤细、皮肤白皙,碧绿的眼瞳微微瞪大,像魔女小姐家门前的湖泊那样透亮明澈。
“你……是魔女吧?”短暂的惊愕过后,少女打量着魔女小姐,迟疑地开口。
“是……啊。”会到森林里寻求魔女帮助的,都是些阴沉的大人,魔女小姐这是第一次见到同龄的人类。花丛下的少女穿着白得发亮的衣衫和镶嵌了亮闪闪宝石的衬裤,金发上洒着暖色的晨光,美得仿佛随时都能从背后张开雪白的羽翼来。魔女小姐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皱巴巴的旧裙子,默默把破旧的扫帚往裙摆后藏了藏。
“我听说,魔女是不能随意接近人类城镇的。”少女看她动作拘谨,反而放松地笑了,她放下手里翻开的书本,带魔女小姐走近露台上的桌椅,体贴地替她拉开了椅子,“你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么?”
【三】
铸铁的花园桌椅铺着被日光烘得暖融融、软绵绵的垫子,金发的美少女还用漂亮得不得了的杯子,请魔女小姐喝香甜可口得不可思议的茶。
被少女的美貌与美食蛊惑的魔女小姐轻易便放下了对陌生人的防备——从居住的森林到自己的出身和来历,她都毫无戒心地交了底。茶喝到一半,魔女小姐苦恼地说起了自己扫帚的问题,金发的少女认真听着,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担忧:“你……既然是第一次来人类的城镇,那大概不知道吧——扫帚可是非常非常珍贵的东西……你的钱够么?”
“妈妈给了我一些银币……”对人类城镇一无所知的魔女小姐掏出自己的小包裹,摸出来一只颇有年头的小钱袋,“这些够么?”
少女接过钱袋子只掂量了一下,便把它还给了一脸紧张的魔女小姐。她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起身带魔女小姐走进与露台相连的房间——柔软的巨幅地毯绣着好看的花纹,明明铺在地上,却纤尘不染。大理石的桌子上铺了手织的桌布,摆着比露台桌面上更为精致的杯盏与茶点。墙上挂着镶了宝石的剑盾,墙角精巧布置着罩了玻璃罩的纤细工艺品……这小小的房间无处不精巧、无处不璀璨,看得魔女小姐几乎晃花了眼。
金发的美少女指给她看餐桌上铺设的银烛台与餐具:“你看,在人类的城镇里,银是只能拿来做餐具和烛台的东西,你的这些银币大概只能换一副刀叉,像扫帚这样珍贵的东西,肯定是买不到的哦。”
魔女小姐站在从没见识过的华丽宫殿里,垮下肩膀,几乎要哭了。
她想自己没有钱买扫帚,很快就不能飞了,而如果她不能再骑着扫帚开心地飞舞,那她还算什么魔女呢?
【四】
“你也不用太担心。”金发的少女背着手,神色带了点紧张却又满含期待,“我看你这把扫帚也没有坏到不能用,试一试,也许我能帮你修好的。”
魔女小姐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你、你居然会修扫帚?”
“啊……你看,我们家在人类里也算是比较富贵的人家了,这……就是因为……咳咳,我家是历史悠久的……制扫帚世家呢……虽然我的手艺还不是很好,但只是修理嘛,多试几次肯定没问题。”金发的美少女眯眼笑起来,仿佛森林里某种魔女小姐从来抓不住的、拥有蓬松尾巴的尖耳朵小兽,“但是你看,不管是修理还是制作扫帚,都是很昂贵的——你总不能让我免费帮你吧?”
魔女小姐抱着自己小小的银币袋子,脸上的苦恼几乎要化作实物淌下来,而在她纠结了几秒后,金发的少女微微笑着缓缓开口:“其实你也看到了,我们家几乎什么都不缺。但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坐过魔女的扫帚——我帮你修好它,你带我飞到你的森林里看看,怎么样?”
在金发少女闪亮亮的注视下,魔女小姐感激地点了点头。
【五】
扫帚需要长度、粗细都适合的粗树枝做柄,然后要足够多的细枝做尾,还需要坚韧的草叶,把它们紧紧束在一起。
魔女小姐的扫帚柄明显用料极佳,几十年的使用非但没有让它破损腐朽,反而被磨得油光水滑。但做尾部的细枝就明显没有这么优秀了,一定要说的话,这几乎是把秃尾巴扫帚。
还好露台上草木繁盛,不仅有橙金的蔷薇,还有大丛的灌木。在金发少女大方表示可以随意选用后,魔女小姐蹲下身子专心挑选起心仪的枝条,而金发的少女则用镶嵌宝石的短剑利落劈砍——两人分工合作,很快就收集了足够的短枝。
之前用来捆扎的草叶大多都已经枯朽,锋利的短剑轻轻一划,便断成几段。金发的美少女蹲下身细细清理老旧的枝条,再用新枝把扫帚填塞成饱满的形状,然后用房间里翻出的精致绸带一圈圈扎紧。
她漂亮纤长的手指上沾满泥灰,白得发亮的上衣也满是枯枝败叶的痕迹,魔女小姐看着觉得抱歉又可惜,少女却表现得浑不在意。
日头渐渐升高,随着时间的流逝,古旧的扫帚在少女手中宛如魔法一样渐渐重获新生——魔女小姐看着一丝不苟为扫帚一圈圈绑上缎带的金发女孩子,觉得那些被人类歌咏的天使,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六】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魔女小姐老旧不堪的扫帚已经焕然一新。
它驮着魔女小姐轻灵地起落,稳妥又伶俐。
在短暂的试飞后,扫帚载上两位少女,从高耸的塔楼露台上腾空而起——它把华丽的房间、明艳的蔷薇、高高的塔楼和城镇的围墙逐一抛在身后,向着广阔的森林一路飞去。
除了妈妈,魔女小姐从没和谁一起骑过扫帚——更何况,还是一把近乎全新的扫帚——每每有鸟儿飞过身边,或迎面吹来稍大的风,都让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用力抓紧扫帚柄,她紧张得全身紧绷,但身后金发的女孩子,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扫帚在云端的颠簸。
明明是第一次坐扫帚,她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紧张,一开始拉住魔女小姐裙子的手就捏得松松的,等到她们飞到森林上空,金发的美少女更是大胆地在扫帚上张开了双手。
“啊~~~~真棒呀~~~~~好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着呐~~~~~”
金发的美少女声音清亮,满满透着欢喜。魔女小姐本该警告她坐稳扶牢抱紧自己,可那一刻,仿佛遇见同类与同伴的错觉,却让她小小的身体里澎湃翻涌起难以抑制的欣喜。
魔女小姐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扫帚柄,也伸展开了双手。
高高天空上迎风飞翔着的小小的人影,仿佛翱翔的鸟儿那样自由。
【七】
魔女小姐带着她人生中结交的第一个朋友,穿行在她自小长大的森林中。
她带她看山雀、泉水、小鹿和延绵的野花,也带她看狼群、苍鹰、不知年岁的洞穴和高耸的古树。
这是她自出生起第一次和另一个人这样亲密地结伴出行,她发现这样很快乐,快乐得让她一想到,很快就要和这个人分别,便觉得难过、不舍得。
当两人并肩坐在小木屋前的小湖畔,分享魔女小姐为远行准备的水和食物时,魔女小姐看着那双如同湖泊一样清碧的眼瞳,终于忍不住,试探着拉住了金发少女的手:“我……以后……还能去城镇里见你么?”
金发的美人儿愣了愣,然后从脖子到耳尖都涨得通红,先是手足无措地跳起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双手合握住魔女小姐的双手,跪下了一边膝头——
“请原谅我居然把告白的难题留给了你。”
“但我的胆怯只是因为,担心你会看轻我的心。”
“你从蔷薇花上伴着晨光降落的样子,就像天使落在我的窗前。”
“若我有幸享此殊荣,我请求能用一生来珍爱你。”
魔女小姐看着眼前清亮的一双眼瞳,它们仿佛深夜里倒映着璀璨星空的湖水,一点点贴近过来,然后虔诚地合拢。
嘴唇上温暖又柔软,近在咫尺的鼻息轻得像云上微微拂面的风。
魔女小姐脑袋空空,嘴角却莫名浮起笑容。
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好像乘着无形的扫帚飞得既高且远,那里温暖又柔软,安全又妥帖——让人不想思考,只想陷入其中。
- END -
第一百八十四次作业【高光】原创《金鱼钻石&蝴蝶珍珠》
文:绿鲤
文体:小说
BGM:《ハッピーエンド》/《起风了》
“他永远是我的英雄。”
珍珠色的少年在心里说。
天色未晚,暮光朦胧,三步之外是无垠天空,百米之下是车水马龙。
他立在天台上,向天空举起烟花。每一响都在心里喊一声那个人的名字。每一响都无比灿烂,炸成泪水一样的漫天火花。
“他永远是我的英雄。”
那年他十七岁,从他的茧里挣扎出来,向着天风张开了珍珠色的翅膀。
作为一只蝴蝶,拿着美术学院的邀请函,与无数的蚁、骏马、猫咪、白鹤之类一起毕业。
在那之前他一直是所有人眼里的乖孩子。他没有逃过课、没有跟老师骂过仗、没有在行政楼前唱过大逆不道的歌、没有在布告栏画下什么出格的图案。甚至他规规矩矩上学写作业,在课程班排名也靠前,是个整天傻乐的好学生。
但班主任一直很遗憾他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而是在最后一年毫不犹豫地向着蝴蝶转变——对于生活在周围的所有人来说,这太离经叛道了。
他本可以成为社会需要的钢铁做的蜂、令人尊敬的白金质的马或者别的什么大家熟悉的模样,做一只到哪里都有人爱的棉花团猫猫也好呀。但他偏偏要成为浪漫过头又容易损毁的蝴蝶。
但对于他的选择,他们也并不意外,他一直以来就有点奇怪。没事的时候他喜欢跑到无人的艺术楼,在有一整面落地窗的楼梯间里一个人迎着阳光唱歌;喜欢在大风天的窗台上,偷偷比划指挥风雨一般的手势;他会在晚自习的课间突然对好友说:“我恋爱了!”“哪个班的?”“是月亮!”;他的学习机里总是偷偷装着音乐,当他听起音乐的时候,他就不在那里了——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该成为蝴蝶似的。
“以后的路哥们就帮不上你了哦,不过我蛮羡慕你的,能成为想要成为的样子。”朋友敬了他最后一瓶汽水,“珍珠的翅膀很好看。”
他也笑着跟对方碰杯。
终于少年们就那样告别,或走或飞向各自的前程。
无论是为他唏嘘的,还是祝他从此海阔天空的,都不知道他本该在这个时候欣喜若狂,应该在校园里飞奔大笑,一个人载歌载舞,拨出一个电话然后在天台上放它个几十响烟花。
毕竟他们也从不知道他压在枕头下的信,没见过他茧子的内侧,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是珍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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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大以前啊,幼小的人类都是小小的幼苗。家人为了让他们安心成长为优秀的大人,常常会给他们做一只茧。他所生活的茧,是家人的厚爱织成的,安全干净,只是有点不透风,也不怎么透光,上面只有很小的一条缝。
在厚厚的茧里,他并不比别人成长得更好,只是跟所有孩子一样默默地生长着,为几句夸奖高兴很久,为一次批评难过半天。要说比较特别的地方,可能就是从他的枝蔓上长出了一个个的世界。而他为数不多的小爱好,是一个人在茧子里唱些不成调的歌,把他所向往的,那些世界里英雄们的冒险,在小纸片上写成故事,从那个小小的缝丢出去。
他在长大,那些世界愈加缤纷繁茂,于是茧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拥挤。最开始他还会因为喘不上气而焦躁地敲打茧壁,但是为了他好的家人并不打算把茧打开:“我们希望你是一个阳光的孩子,成长为大家喜欢的样子。”
而不是你觉得很酷的那种英雄哦。
于是在这慢性的缺氧里,他乖巧地蜷缩起枝蔓,为了留下足够的空气而不再唱歌了,从茧子的内侧生出了扭曲的刺。那些曾经无比繁茂的世界,也因为“不可以再消耗仅剩的氧气了”而枯萎休眠,褪色到近乎透明。
直到有一天。
“我好喜欢你的故事!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一张带着雨季青草香味的纸片,夹着明亮的光和清澈的风从缝外面投了进来。
他突然又能呼吸了。
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欣喜,所有的枝蔓都在这一瞬复活了。
“你好!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
那天他回了信,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里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之后,在拥挤的茧里,他就可以纵情呼吸了。隔着层层的茧,通过窄窄的缝,两个少年的世界在纸上交汇了。
对方和他一样是生活在茧里的孩子,也和他一样有着枝繁叶茂的世界,但比他更热情更野,写来的每一封信,无论是好事情还是坏心情,都沉甸甸亮闪闪像是装着整个青春期的夏天。对方的光芒随信展开,横冲直撞照进他在黑暗中褪色透明的身体,一丝光勾着枯叶底下心火重燃,他自己就成了这方狭小天地里最最耀眼的东西。
那段日子里,无论是沉重的茧,还是全校统一的校服,厚厚的作业和试卷也压不住他的生命力。只要拿起笔开始做梦,他就是自己无往不胜的英雄。
他们像世间所有的密友一样无话不谈。会讨论一起追的漫画的新章节,把感想和脑洞都画给对方看,为喜欢的情节和人物大笑大哭;给各自设计了角色,在纸上一起去探索天海山河,向着不公与黑暗盛大地开战;还会讲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偶尔吐槽家长,并发表近乎一致的意见;也讲没能追到但依然喜欢的女孩子,互相安慰的同时也同样把这份悲伤视为珍贵的宝物。
他们又自认不同于世间所有的密友。他们的生日刚好在前后两天,喜欢同类的颜色,有着同样的爱好和美学,同样的赤诚狂妄。如果一个人遇到了不好的事,同一时间,另一个人也会毫无理由地低落。他们默契到自己都惊讶,又为此感到理所当然——我们一定,一定,一定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等着相遇了!这就是宿命!
两个茧中的少年成为了彼此的灯塔,茂盛枝条就顺着那些灿烂得让人忘记现实的信纸决堤一样蔓延,占据彼此生命里最好的时间,还把对方的名字写满在自己的未来里。
“十年以后,我们也成立组合画漫画吧!”
“住同一间宿舍,在截稿日极限狂肝!”
“所有的东西都买成对的!”
“咖啡无限续杯,交稿以后互相瞪眼到天亮!”
“把整理房间都留给刊登之后吧——!”
“同意!”
“到时候一起考那个美术学院吧!”
“嗯!”
“从现在开始要努力从茧里出去了!”
“成为蝴蝶!从里面飞出去!”
“等考上的时候,就在天台上放烟花!”
“为王的诞生献上礼炮!”
他们就是能那样快乐地讨论日后的苦难,让他在日后回想时无数次艳羡。
虽然那么约定了,对他来说去实现那个约定却像离开那只茧一样困难。
茧是爱做的,爱是有方向的,于是茧也有不同的形状。家人为他准备的茧是用来养鹤、养鹿、养骏马的,不养蝴蝶。如果想要成为蝴蝶,从那样的茧里他得不到任何必要的营养。
但这不妨碍他一封信寄过去就要贴六七张邮票,动辄就是几十页,不妨碍他在茧里唱着歌,在茧壁内侧涂满并不会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二人的冒险。毕竟对少年们来说,这是个容不得英雄的世界。
他们从不向家人分享自己的幻想,因为献上的花朵常常收到“你把这个劲头用在学习上多好?”的回答。每次小心试探都被温柔但严格地退回了,所以后来他放弃了抵抗,听话,顺着他们想要的样子生长。
但现在他有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所以即使不愿意,他也愈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前进的道路是怎样地偏离了他要去的方向。就比如中考之后,他升入了文化课程班,不像对方,考上了他们那里最好的艺术学校。
随着他的背上逐渐凝结起等待填满色彩的纤细翅脉,茧就有了越来越无孔不入的存在感,不断地提醒着他,伸出手,会痛;迈开步,会痛;张开翅膀,会痛。
“看你拿到信欣喜若狂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下次考不好了。”
“虽然有这种不公平的事情,但是老爸希望你不要做那个出头鸟。”
“虽然老师因为看雪就说你,但也是为你好。不值得期待的学生他才不会管呢。”
“偏方会流传下来是有道理的,如果是妈妈生病了需要吃猫头鹰才能好,你会为一只猫头鹰让妈妈一直病着吗?”
“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希望你那么做了。”
——等你长大,就一定会泯然众人。
直到今天他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每一句话的潜台词,都像是同一句宣判。
天真赤诚罪不至死,生在此世活罪难逃。
即使清楚地意识到这对自己的翅膀来说是怎样的无期徒刑,他却依然只是在想办法扩大那条可供呼吸的缝,他没有真的要去破坏那只茧。或许是因为他同样意识到了,心里能有那样的火种存在,也是因为有茧的保护。
每一天都为现状而感到焦灼,又每一天都暗示自己不去在意。就像一边高喊着“我绝不会屈服”,一边蒙着眼睛向地狱走去,任影子一层一层地罩在自己的头上,覆盖那一点微弱的光芒。
这样的自己根本无法成为英雄,也完成不了与他的约定。
直到有一天。
那是对方寄来的最后几封信之一。
另一位少年英雄告诉他:因为我救了三只金鱼,我被狠狠地嘲笑了。
我被狠狠地嘲笑了,因为我救了三只金鱼。
那是一个小长假的下午,少年跟朋友去看电影。他在不锈钢的栏杆里排队,看见有几个小孩天真又恶毒地笑着,说着“要死嘞!”,把四五只装在塑料袋里的金鱼连水一同倒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在他们动手之前他只来得及喊出“喂!”,等他喊出“住手!”的时候所有的金鱼都已经不在塑料袋里了。
少年一边大声呵斥着被人发现一溜烟跑掉的小孩,一边从晒得滚烫的栏杆上翻出去,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伸进垃圾桶,在垃圾之间翻找起被蓄意谋杀的金鱼。
几经周折,三尾明亮的红色躺在少年掌心里,而剩下的两只可能已经滑入了垃圾桶深处,他掏不到了。少年捧着在空气里拼命呼吸的金鱼又匆匆冲过马路,到达对面的喷泉,把它们放进了水里。
被那飞身出去的动作惊动的人群就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在垃圾桶边徘徊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找不到的金鱼,回来排队的时候,他就听到了。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帅?”
“是故意作秀吧。”
“以为自己在演电影吗?”
“好恶心。”
“你以为你在演电影吗?我都不想说我认识你。”
最后一句是跟他同去的朋友说的。
在放映厅内他完全没有把电影看进去。金鱼的粘液残留在他的指缝里,透明的红色和那些话语一起在他的脑海里游来游去。
少年在放映厅里哭了。
他还是没能救到所有的金鱼。
但好在他还是去救了那些金鱼。
——就像路人们和那个朋友所不能理解的那样,在茧壁这一边的他读着信泣不成声。
这不是错觉,他们一直都知道的,这个世界容不得英雄。
尽管如此,那个人还是出手了。即使在人们眼中被残害的只是几条金鱼,即使人们只会为此嘲讽他,即使要对抗的是整个世界,他仍然会迎着无边的黑暗向前。
——如果是我在那里的话!我一定会握住你的手,告诉你:“你做了再正确不过的事情!那个样子就是很帅!”
如果是我在那里的话……我一定会……我一定会在看到那些金鱼被倒进垃圾桶的时候就失去了勇气。
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在他的泪水里,越过栏杆去营救金鱼的少年就像钻石一样耀眼,美丽张扬而且锋芒毕露,剔透明亮闪耀热烈就像结了晶的光。真正在向着茧的外面挣脱,无惧任何伤害,总是以更强硬的姿态从悲伤里杀出来,越是穿越枪林弹雨越是金刚不坏。
他正是他想要成为的样子啊……
后来他擦干眼泪回了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对方。而后,再次敲响了包围着他的茧。
等到忙碌的他们再一次传纸条的时候,已经是高二那年的夏天,他几乎是跑着去,发着光,把写着好消息的纸条向那条缝投出:
“我可以去学画画了!”——我有机会去考美术学院了!我被允许成为蝴蝶了!我离完成我们的约定更近了!
就算半途开始的我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就算家人和老师都会为我惋惜,但我——
“恭喜!但我不打算画漫画了。”
向往着对方的样子,向着二人约定中的未来,一个人经历了交流谈判和争吵,正面战场失利就曲线救国,磕磕绊绊一路跋涉而来,凝结在他翅脉上的钻石忽然碎了。
“抱歉,不能和你一起成为蝴蝶了。也不能一起放烟花了。”
“谢谢。”
在为对方留好了所有位置的未来碎成的纷纷扬扬的碎片里,他在那道连接着两人的缝前流着泪说着,真挚而孤注一掷。
“谢谢你发现了我!谢谢你说想要知道我的名字!谢谢你跟我一起画画写故事!谢谢你把整个世界带到我眼前!谢谢你让我知道自己也可以那么美好地活着!谢谢你和我一起在最狂妄的年纪做最冒险的事情!”
谢谢你点亮我的生命!谢谢你把星星洒进我的夜空!谢谢你把梦和远方放进我手中!
谢谢你成为我的英雄……
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谢谢,作为献给最最宿命的那个人的告别。
“那么,加油啊!”“嗯,我会的!”
少年们好好地说了再见,从此天南地北。继续前进,或者一边前进一边愈伤。
就算能忍痛前行,该痛还是会痛。那个人的光在他的心里结了晶,不算多锋利,但也是种在身体里的酷刑。明明把这个用光芒刺痛他的东西丢掉就好了,但他从来舍不得。
这是他最后能抓住的光了,也是有那样一个人走进过他生命的证明,即使是它划出的鲜血淋漓,也都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光与痛楚的结晶被温柔地珍藏起来,层层包裹,直到所有的棱角和刺都终于伤不到他。
终于他毕业了,考上了美术学院,在天台上一个人放烟花。
纪念他单方面地完成了一半的约定,从茧里真正地挣脱出去,长出了华丽的翅膀,结成了一颗蝴蝶形状的珍珠。
天色未晚,暮光朦胧,三步之外是无垠天空,百米之下是车水马龙。
披一身温柔的珍珠色,他在心里大喊着那个少年的名字。
“他永远是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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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蝴蝶形的珍珠长大了,也知道了人间多生离而少死别,也没有那么多活着永别。只要两个人还在同一个世界,总还有机会再见。两个人在社交平台上互相关注,对方没有变成蝴蝶,而是成为了一只在空气里游动呼吸的金鱼。在分别之后,虽然不画画了,对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专注写作,不仅比他走得更远,还有更多的人喜欢。写的有些故事,甚至达到了一册难求的地步。
虽然因为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得太远,对方也经过冷却不再火光四射而是水光璃璃,他已经很少能看懂对方兴奋地发表的东西,也无法理解对方所说的所有美丽了。但那个人说到喜欢的东西的时候那副闪闪发光的样子,与他的记忆里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依然是耀眼的钻石,只不过变成了金鱼样子。
想到这里,他总会觉得:不愧是他。
在十几岁的时候遇见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对他来说是值得铭记一生的事情。
十三岁到十七岁之间的那几年,永远都是他人生里最狂妄最疯魔的一段日子,是他平淡人生里闪闪发光的宝石。毕竟——
“我已经在我们共同织造的幻想里和你一起度过了辉煌壮丽的一生。”
“自从过了最狂妄的年纪,我们的战斗已经各自停止了很多年。我不再给他写信了,他也没有再给我消息,但是收起来的那叠厚厚的信,无论哪一封,拿起来摇一摇,都能听到灿烂的声音,就像会有无数光的结晶掉出来洒落一地。
偶尔好好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着,还有很多很多没完成的约定。有时候也想不通,如此宿命的我们,为什么也会成为彼此的回忆呢?不甘心是有的,舍不得是有的,但是因为遇见过他,遇见过他,我才是现在的自己。”
后来某天,他正刷着关注了对方的那个社交软件,偶然刷到了他能看懂的东西。
那是关于金鱼他从来不知道的事情。
家人不愿意接受孩子生了病而不允许他去医院,即使自己想办法买到了药也会被丢掉,为了不让他吃药连医保都锁掉断绝他一切生路,直到空气里的金鱼决定向着死亡沉没,他们才带他去了医院。
而挂的科室与他的病无关。
好像只要不确诊那就只是不听话的孩子胡思乱想。
早已不是少年的蝴蝶忽然像少年时那样泣不成声。
他的英雄很少跟他提起自己所生活的那只茧。
他是他生命里最璀璨的钻石,是光的结晶,是他流泪流血也舍不得丢掉的锋利透明。咬碎了会和着清清的血液泄出汹涌的灿烂河流,照亮他的青春甚至他的余生。
但他从前没有想过,拿或许是无数次与毁灭擦身留下的无数伤痕,才能折射出的明亮火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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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用的备注:
太多情绪覆水难收最后完全放弃让人看懂爽就完了。
有原型。小金鱼的名字是砂。
砂留在蝴蝶的心里,因为炽烈的情感而炼成了一枚锋利的玻璃。为了能把砂一直留在心里,蝴蝶结成了珍珠。
评论要求:笑语
手头的大case走上了正轨,刘婷婷接下来会有一些空闲……思及此,她不受控制地有些焦虑。
刘婷婷染上洁癖两年了,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无法忍受与家人同桌进餐,她已经与丈夫分房而居一年了。
当她全身心投入工作时,她会不那么受强迫性思维的困扰。然而每次工作稍闲,她的洁癖就会变本加厉地发作。
趁着她还没有无法忍受工作台面上看不见的灰尘和微生物,她决定check一下电子邮箱。
一封……来自丈夫的电邮?这倒是令她十分意外。她的丈夫赵子佶目前在体制内工作,事业编,OA才是他的主场,他很久没有给刘婷婷发过电邮了。
主题:婷婷,结婚纪念日快乐
结婚纪念日?刘婷下意识看了一眼屏幕右下方的时间。
2019年4月15日。
好像是这么个日子。
如果不是女儿赵日妍某日翻出他们的结婚证,问爸妈结婚纪念日是不是就是结婚证的发证日期,刘婷婷都快彻底把这个日子忘了。赵子佶与刘婷婷结婚十年,从来没有把这个纪念日过成节日。
今天真是反常。
点开邮件,正文是寥寥几行文字和一张手写信的扫描件,还有一个后缀名mp3的附件。
刘婷婷选择了下载附件,先读起了文字。
“老婆,十年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本来写了信想亲手交给你,但是也许目前电邮是更好的方式。我怕手写信变成电脑字体会更难传达我的心情,于是决定读给你听。
“老婆,十周年结婚纪念日快乐。”
看来附件是赵子佶读信的音频。
她点开下好的附件暂停,看了一眼时长。2:26。无妨,可以听听。
“亲爱的老婆:
“见信佳。
你读信时,我们已结婚十年了。十几年前我们在施工单位共事的景象总是历历在目,如今我们却各自有了新工作,再没有日日相对共同工作的机会。
结婚十年,我对你有敬佩、有爱慕,却独独缺少了一份坦率。婚后,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在一个项目部共事时更远。当然,这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够坦率,才造成了你我的隔阂。
前两天妍妍问我:“爸爸,结婚纪念日快到啦,你给妈妈准备了什么礼物呀?”
女儿懂事的问话让我倍感惭愧,我竟是与你结婚十年,都没有好好跟你一起做过什么充满仪式感的事情,没有亲口对你说过一句:老婆,我想你了。
老婆,我总是喊你“婷婷”太多,“老婆”太少,今天真想一次性喊个够,甚至再不喊你“婷婷”只喊你“老婆”。
老婆,你工作辛苦了,我爱你,我想你了。
结婚纪念日快乐。
祝你身心健康,工作顺利。
爱你的丈夫,赵子佶
2019年4月15日”
刘婷婷听着音频,渐渐湿润了眼眶,想起自己十年来总是注重个人发展远大于照顾家庭,想起十年来丈夫从未改变地支持……听完音频已是泣不成声。
流着泪,她突然心悸起来,甚至呼吸开始困难,有种缺氧的无力感……
“我不会是要猝死了吧?”恐惧攫取了她的大脑,令她的四肢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强忍着颤抖拨通了内线:“行政帮忙叫120。”语毕,颤抖着靠在了办公桌上蜷曲成一团。
接电话的行政吓了个半死,拿着手机边打120边冲向刘婷婷的办公室。
“喂,120吗?这里是xx大厦915,××装饰公司!我们这里有人很难受……”
“刘工,你还能说话吗?”
“心……脏……”刘婷婷挤出两个字。
“心、心脏病!她可能是心脏病犯了!请派一辆救护车来!”
刘婷婷刚上救护车就停止了颤抖,在医生给她用了呼吸袋之后,气息也慢慢平稳下来。
到了急救中心,一系列检查都没有发现问题。
而刘婷婷本人,思维回笼的第一反应是:救护车内是怎么消毒的呢?会有人在车上吐血或者呕吐吧。消毒水的味道好重,真的消杀干净了吗?每天医院进进出出,很多病人,会交叉感染吗?
她强忍着焦虑做检查,努力集中精神跟医护人员对话,终于等来结论:“检查结果显示刘女士没有任何心脏有关的疾病,症状自行缓解也不符合心脏疾病的表征。医生建议的话,随访即可。”
那就是没事。
刘婷婷只想赶紧洗个手然后离开急救中心。
刘婷婷从行政帮忙带来的手包里掏出免水洗手液先搓起了双手:“小程,今天谢谢你,特地跑来陪我。你如果没有什么急活就先回家吧,今天的考勤补个单子,我会签的。”
行政小程是刘婷婷的迷妹,对她关心非常:“刘工,你一个人可以吗?需不需要我陪你回家?”
刘婷婷婉拒了她。
等小程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后,刘婷婷扎进了洗手间。
手心、手背、指间、指背、指尖、手腕……洗手液搓过一遍,清水还要过一遍。碰到水龙头了,清水再洗一遍吧。糟糕,还是要碰到水龙头。用洗手液把水龙头也洗一下吧。总觉得还是不干净。还好包里有消毒湿巾,等会儿再拿湿巾擦个手吧。
急救中心太不安全了,回家要把所有的外衣脱在门厅,换过家居服再进屋。鞋子……鞋子要用消毒湿巾擦过,晾干了再收进鞋柜。
心脏……对,今天的情况应该要跟王医生讲一下。
刘婷婷走进诊室,照例用消毒湿巾把沙发擦了又擦才坐下。王医生关注了一下她的双手,还好没有因为过度清洗而发红、皲裂。
王医生开门见山:“你记得你上次惊恐发作之后,我建议你带你丈夫一起过来。”
对,上次王医生说她可能是惊恐发作,建议观察发作频率,问过了发作前的情景,说她一直没有稳定康复,可能是心因性的,赵子佶或许能够提供另一个角度,让王医生可以换一个思路。
“对,我跟他说了,然后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您了。”刘婷婷说。
王医生:“是,我跟他联系过了。我上次跟你说过,他独自来过一次。”
对,因为她跟家人一起吃饭总是很焦虑,丈夫索性跟她错开了吃饭时间。
刘婷婷内心一阵空茫,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彻底孤立无援的人,并且人都是被她自己推开的。
王医生:“他上次来,跟我说了从认识你到你们分房睡之前他觉得所有重要的事情。经过他的同意,我全程录音了。你愿意听一听吗?我觉得你听一听他的讲述,会帮助到你找到自己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刘婷婷点点头,她真的太想从脑子里拔除“到处都不干净”这个可怕的念头了。
赵子佶的讲述冗长细致。
他的原生家庭,她的原生家庭。他母亲对刘婷婷的态度,他曾经的拒绝,他认为是他母亲的挑剔改变了妻子。
然后他说起了他待岗在家自己带孩子那一年,说起了自己当时的抑郁,说等他觉得可以面对妻子的时候,妻子已经开始有了洁癖的表征,并且持续恶化了下去。
原来是为了对抗原生家庭吗?
刘婷婷心想。
那段时间他总是很心烦,不好好工作,做事情没有条理,记性和精神都很差……最后闹着辞职,被公公按了下来,改成了待岗假。然后他考上了事业编,然后……他们已经疏远了。
他曾经……抑郁吗?
赵子佶还说,他真的很爱刘婷婷。
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啊,他们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他需要一个妻子去搪塞父母,她需要一个丈夫让她留在Y市。
刘婷婷真的很茫然,她觉得很多事情跟她的既往认知很不相同。
王医生这一次没有给刘婷婷什么建议或者指导,只是把录音文件拷给了刘婷婷,她表示不论赵先生猜测的刘婷婷的病因是否正确,能够从另一个视角看待刘婷婷“发病”前的几年都是一些进展。
接下来的半年里,刘婷婷的情况还是时好时坏,她开始会跟王医生谈论她丈夫相关的一些话题。
终于,第二年,刘婷婷从记忆中发现她曾经有过一段外遇,她被超我压在道德里,无法正视压抑的自己……她“犯错”后拒绝了那个男人,也拒绝了自己。
她曾经是赵子佶“走出来”的希望,这一次,她希望赵子佶可以给她希望。
文:阿萦
关键词:【大雨】【剪影】【柳暗花明】
原作:《棋魂》-动漫
CP:进藤光×塔矢亮
标题:《山间一日》
正文:
太俗了。
被大雨困在山里这种事。
“比起JUMP更像是京阿尼的剧情……”进藤光看着亭子外模糊了山景的雨幕嘟哝着。
“什么?”塔矢亮问。
“啊,没什么。”进藤光连忙摆摆手,“胡思乱想罢了。”他知道塔矢对ACG这些敬谢不敏,后来两人索性完全放弃了这方面的交流。
“抱歉,是我坚持要上来看看才连累你也被困。”塔矢亮歉然,“可能要等上一会儿了。”
“没关系啦。只是现在下得比较大,又不是电视里会预警的要命天气。”进藤光的心情意外很轻松,“难得和你一起出来,我也不想只待在酒店里。”
进藤光走到塔矢亮身边,从他手中把收起的长柄伞拿走,再把自己的手塞进去:“偶尔这样出来休息一下也很好。”
“是啊。”塔矢亮放松地往进藤光身上靠了靠。
“这样两个人在山里等雨停,很像是电影里的场景呢。”
“是吗?”
“两个人一起的话,可以发生一点什么。”进藤光恶劣地笑了一下。
塔矢亮也笑起来:“那不如下盲棋吧。”
“喂!”进藤光抗议起来,“一会儿还要走山路呢,不要边走路边下棋啊。”
塔矢亮喜欢进藤光每次都一副被捉弄到了的样子,像是故意逗他开心一样。
“随便聊聊天吧,就像平时自己在家煮饭的时候一样。”塔矢亮说。
“闲聊啊……”进藤光想了想,“感觉跟十年前比,精力会差一些。现在熬夜的话,怕是第二天下棋脑子都转不动了。”
“是啊。好在过去的时间也没有荒废。”
“是啊,好在过去的时间也没有荒废……”
塔矢亮微笑着侧过头看进藤光:“我还没有到力不从心的程度。”
“我知道。”进藤光松开手,环住塔矢亮的肩,“只是觉得你可以把国际比赛放一放,专注头衔战。”
“反正现在有人去冲国际了,这样也挺好的。”塔矢亮顺势靠进藤光更近一些。
“我想要拿世冠。”进藤光的手不自觉用力了些,“不仅仅是所谓「打破中韩垄断」这样《棋周刊》的说法,我想要像高永夏那样,在世界棋坛上有一个位置。”
“你可以的,我一直相信你可以。”
“要不要比一比是我先拿三冠还是你先大满贯?”
“啊,私底下进行一下这种赌约也不是不可以……”
……
大雨倾盆,山岚和雨幕模糊了远处的海,山林本身的绿色也被涂成了另一种样子。簌簌的雨声隔绝了亭子与外界,他们既置身于室外,却又享受着私密的独处。
“不知道等会儿雨停了,能不能看到涨潮。”进藤光说。
塔矢亮打断了他:“ヒカル……”
“はい。”
“取得大满贯这么难……我很高兴。”说明日本围棋界依然有很多高手。
“哈哈,真像是你会说的话。”
“但是我希望你夺取世冠可以容易一点。”希望你可以离「神乎其技」更进一步。
“啊,不知道我多拿几个世冠回来之后,是不是就可以随便拿一两个头衔了……”进藤光欠扁地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
塔矢亮给了他一记肘击:“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痛痛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进藤光一边呼痛,却哈哈大笑起来。
大雨来势汹汹,去得倒也干净利落。
天上的雨完全止住,林间小径上的树却还在下雨。
进藤光被弄烦了,把伞交给了塔矢亮:“湿就湿吧,反正回去了正好洗澡”。
塔矢亮也一起收起了伞:“一起吧,也不是没有一起淋过。”
“啊,アキラ你看!”进藤光有些雀跃地向前一指。
离下山近了,小径边竟点起了石灯笼。
本来隐在路边几乎匿迹的石灯笼,因着一灯如豆,反而现出了一个个敦实的剪影。照明力量虽不及电灯,却给了旅人一种被人等待的温馨。
“真美。”塔矢亮也忍不住赞叹。
进藤光抓住了塔矢亮的手:“走吧,快点回去洗澡,睡前还可以下一盘快棋。”
“好。”
说着快回去,进藤光却停住了脚步:“アキラ。”
“嗯?”
夜色中,进藤光看着塔矢亮:“不要担心胜率下滑的事情。本来高手胜负就只在半目之间。”
进藤光用大拇指指腹轻轻地蹭蹭塔矢亮食指内侧:“你只要一直向前走,会看到雨中的山林,黄昏的海潮,下山路上的石灯笼,你还会看到许许多多不一样的风景。没有山重水复,没有到此为止。”
“我知道。”塔矢亮低头一笑,“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的,不用为我担心。”
塔矢亮看着进藤光:“所以你也是,要一直一直往前走。只要我们一起往前走,总会在路上遇见的。”
进藤光又露出了他超过一千流明的笑容:“嗯,总会遇见的。”
“走吧。”塔矢亮先迈开了步子,“你去中国以后,我们还可以下网络围棋,你的对局我也会关注,时间碰得上我们可以一起复盘……”
进藤光深以为然:“嗯,下棋受到影响应该会比吃住小很多。”
“你攒脏衣服的臭毛病给我改一改!”
“知道了知道了。”
“围棋联赛加油。”
“循环赛也要加油哦。”
“一起加油吧。”
“哈,我一定会超过你的。”
“少做梦了,今晚快棋先赢过我再说吧!”
备注:
免责mode:笑语
作者:落水
关键字:星行纪
文体:小说
正文:
我现在是在一座海岛上,时间约九点,我正吹着冷风烤着肉,肉很香,但并不好吃,我想吃,但并不享受。
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十一天,距离我的目标还有很长的时间,我虽然懒得去计算它,但我依然每天都会想起它。
不由自主地想起它。
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在考虑今天到底能弄到点什么吃的。
以及最重要的,到底该对镜头说点什么。
我承认,这个我没听过的纪录片摄制组在几个月前刚刚找到我,并邀请我参与一个多人参与且带有一定竞争意味的野外独居纪录片的时候,我确实没有正确地预估到这种拍摄可能存在的诸多现实问题。
例如从片酬、人员配置及筹备工作等方面明显体现出的资金紧缺问题,这直接导致我们十几个参与者不得不尽可能分散到了一座实际面积非常狭小的岛屿上进行拍摄。
还得想办法不要与其他人的活动范围产生交互,进而引发一些公平参赛方面的问题。
实际地处理下来,基本就是这附近谁活动过了,谁设置好了陷阱,谁来取了水,打了只松鼠,别人就最好不要过来了。
颇有点先到先得的意思。
然而这座岛着实有点小了,小到几乎随便挑个方向,走不出几里地就能一头闯进某人的营地里。
这种情况大概是每个人都没想到的,但毕竟来都来了,还是要为自己争取最好的生存空间。
然后我们就不得不浪费本应在体力与精力最好的前几天,不是去搭建一个坚固的营地,而是去积极地对周边环境进行“探索”。
而我们显然不能对镜头如此说明,就得想出种种能够站得住脚的理由去解释这种不那么专业的行为。
我已经能够预见到未来节目正式播出的时候,我在观众们挑剔的目光中会呈现出怎样的傻样了。
傻妞一个,没什么能耐,就知道一堆大道理。
没什么能耐还来参加节目博眼球?
我认识她,她有过一个旅行节目,还参过军,还以为她挺强的,想不到这么弱,她到底是怎么火起来的?
丢我们国人的脸!
诸如此类的种种必然是少不了了,我其实平时并不会太在意这一类的评论,但那些时候我多半都对自己挺满意的,而现在显然不同。
所以我光是想想,其实就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动力来支撑我继续参与下去了。
但工作毕竟是工作,无论我喜欢与否,该做的事儿都得去做,况且如果有机会胜出的话,多少能缓解一些我接下来打算转型的压力。
如果不能,那至少表现好一点,这样还有下一季的话,或许他们还会再邀请我。
虽然我并不想再来。
或者别的节目组也行,这也没什么好挑的。
想到这里,我啃着手边表面焦透了,内里却还有点生的干涩无味的肉串,对着镜头说了几句俏皮话。
谢了小松鼠,你是我这九天来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这不好笑,但尴尬也是节目效果,不是么。
没烤熟的这部分可千万不要有寄生虫啊,我的朋友。
太好了,这只松鼠小朋友到头来还是送了我一个腹泻大礼包,虽然情况不是那么严重,但也让我整个前半夜无法入眠。
然后与后半夜的暴风雨无缝衔接。
之前忙于圈地盘而没有好好搭建庇护所的弊端也显现了出来,暴雨首先冲走了我草草铺设的隔雨层,我的小屋立刻变得泥泞不堪,篝火被浇灭,湿润的草垛也没法再把火生起来。
我缩在角落里想着,这屋子起码还能挡挡风,然后一阵狂风就把我搭设在屋顶的木架吹飞了,整个小屋几乎当场散架,我慌忙带着仅有的工具逃了出来,站在狂风暴雨之中,看着被雨水冲刷着的几根仅剩的撑木,我的心里充满了退赛的念头。
然后我发现,我在睡前忘了关闭的摄像头已经把这一切都录了下来。
要对着镜头说出我受不了了,因为种种主办方和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我要退赛了,这种场面光是想想就令我不寒而栗。
又或许,我的战栗只是因为周围的暴雨。
但我不由得想到,要是这种节目录制的时候不要把摄像机放在我们的身边,让我根本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会看向我,或许我会感觉好得多。
当我知道别人会从什么角度看向我的时候,总会有些忍不住要表演一番的。
于是我终究还是没能掏出随身携带的卫星电话,去拨出那个代表要放弃一切的号码。
事后想想,这种不放弃本身,真是像极了自己平日里的倔强。
那么多的坚持,都是因为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
又再把话说回来的话,其实无论情况如何我该做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差别,归根究底这是我的工作,即便我大部分的工作都还算是过得去,但总也会有那么一些工作是让人不爽却又不得不继续做下去的。
如果因为情况略有不适我就掉头离开,那么我或许也未必能够走得到今天的这一步。
当然也可能走得更远,谁知道的呢。
无论如何,浇筑了一整夜的暴雨终于还是在清晨时分结束了,坐落于北海的这座小岛几乎感受不到多少冬日的暖阳,反而促进了泥土中的水汽蒸发,带走了更多的温度。
包括我在内,一切都是潮湿不堪的,升不起火,我就在泥泞中重新架设摇摇欲坠的庇护所,所剩无几的体力几乎在寒冷中彻底耗尽,我颤抖着劈砍粗壮的树木,用麻木的双手把它们扛在肩头,再回去搭建我早该用心去建设的小屋。
这一切完成的时候,我的身体早已经冻僵,周围甚至下起了小雪,周围的地上都已经结出了薄薄的一层冰,冷风吹着湿透的衣服让我变得更冷,我不得不把它们脱下挂在门外,让寒风将它们吹得彻底冰冻,再拍掉冰碴就直接套在了被冻得铁青的身上,这下终于算是为能为自己保存些许的温度了。
我还经历过更糟糕的状况,我不确定自己的身体能否接受,但我知道我的心理还可以继续下去。
难受吗,不爽吗,是的,都有。
如果这个节目组的前期筹备能再好一点,资金再充裕一点,赛制再完善一点,那么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但我还接受过更加无理的任务,我知道,有些事不是想当然地那么简单,当我决定了要这么走,接下来的一切就都只看我自己能否承受了。
毕竟,这些影响到了我的场外因素,如果它影响到了我们每一个人,就等于说没有影响任何人,不是吗。
我想着,至少昨晚的这一场风波充满了节目效果,观众或许会一边怀揣着恶意和指责来针对我,或许有些人会对我的遭遇充满同情,而节目组拿到这些素材的时候,肯定会爱死我了。
总之,到第二天的时候,一场严重的感冒理所当然地找上了我,持续的低温榨干了我几乎全部的体能,但靠着塞进怀里用体温烘干的干草,我还是成功地生起了火。
我又再花了两个小时来烘干备用的柴火,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塞进火堆,就陷入了无可抵御的沉睡。
我真他妈早该退赛了,再度醒来的我不得不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来做心理建设,才停下了对自己辱骂的念头。
现在小屋里的热量已经逐渐恢复了一点点,只是火堆已经快要熄灭了,然而火堆的高温把周围潮湿的泥土烘干,又让这些水汽挥发到了空气中,这些水汽最终在房间的各个边角处凝结,我翻身起床的动作震下了一片片的水珠,让我差点误以为外面又再下起了雨。
毫无疑问,除了腹泻的症状稍有好转以外,又累又饿还感冒了的我已经走到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局面里,我熬过了这次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但我的体力已经透支,即使有着充足的补给来恢复,恐怕也需要足够舒适的环境加上足够的药品和时间才能够恢复,这意味着我必须尽快找到能够让我撑过许多天的食物。
在火堆边上使劲地烘暖了身体后,我拖着虚弱的腿把不大的领地绕了大半个圈,渔网里没有鱼,套绳陷阱里也没有野兔,落石陷阱里也没有松鼠,一边走,一边还要对镜头挤出无可奈何的笑容一边还有说着俏皮话表示我心里有谱,但在之前鼓起的劲头已经暗自熄灭,恐怕这就是我的极限了。
一片规整的足迹就这么极突兀地闯入了我的视野。
这是一条中型动物日常活动踩踏出的小径,目测是一头野山羊,我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发现了它,当即设立了一个套圈陷阱,然而在之后的几天里完全没有再发现有任何动物经过的痕迹。
由于再往前一段路就是另一个参赛选手的“领地”,我一度怀疑它早已被其他人抢先捕获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只要我的陷阱能够发挥它应有的效果,我将获得一段不用担心食物的时间,每天窝在小屋里把感冒养好,让我能够在这座小岛上过上相对滋润的生活。
我太需要它了。
我连忙带着摄像机赶了上去,越是靠近设置陷阱的地方,我就越是紧张,当来到转过去就能看到陷阱所在的山坡处时,紧张的程度甚至比我的小屋倒塌的时候都还要多。
树断了,我的陷阱悬挂在一棵柔韧的杨树干上,我知道它不够粗壮,但这是最好的陷阱地点。
然后它就这么断了,我的猎物踩中了我设下的陷阱,在这片泥泞中留下了一大片混乱的挣扎痕迹,然后带着一整根树干逃走了。
即使镜头就在我面前,我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我顾不上前方是另一个人的领地的问题了,去他妈的规矩,我要追到那头羊,杀了它,剥皮割肉后带回我他娘的小屋里。
从现在开始这已经不是什么节目的问题了,这他妈的是个人恩怨。
树干拖在地上的痕迹再清晰不过,我用最后的体力追了上去,一路走了很远,有些地方伸直能看得出它带着一根树干被卡住了的痕迹,这很好,挣扎会不断消耗它的体力,惊慌则会加速这个过程,不断收紧的套索会让它的腿逐渐失去知觉,最终陷入无法控制的痉挛。
然后它将倒下,被我找到,继而被我亲手割断喉咙,随而终结它和我一并的痛苦。
我只是实在没想到,它居然主动选择了自己的命运,越过了这座岛上最大的一条溪水,从几米高的悬崖边上一头跃了下去,当然,很可能它只是再次被套绳缠住了,进而在这片泥泞湿滑的斜坡上滚落了下去,但这个结局在我眼里就是一种饱含着固执的决意。
所幸,套绳还是把它捆住了,这头浑身沾满了泥的黑灰色山羊就这么挂在悬崖边上,并没有完全从悬崖上滚落下去,现在我只需要想办法把它拉上来就够了。
如果放在以往的话,我凭自己的力量也能把它拽上来,但这个举动无疑超过了我现在的能力范围,即便这么硬撑着把它拽上来,我也不可能再有把它剥皮肢解后往返多次运回小屋的体力。
噢,还有要命的摄像机,我得把它架设在一个合适的地方,把我用充满机智的方式将它拖上来的全程摄录下来。
半个小时后,我放弃了各种花哨而完全没有起到作用的方法,我相信这是因为感冒和疲惫的双重作用,否则我应该能够想出合适的方法的,但现在,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只会浪费我更多的体能。
我用木棍尽量把套绳搅了起来,紧紧抓住木棍的两端,双腿撑在两侧的石头上,靠腰腹的力量把它慢慢拖上来。
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强烈的颤抖,虚弱无力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本该有着强大力量的腰部仿佛手机来电一般疯狂颤动,我知道这口气只有一次,一次无法拖上来,我就再也没有再来第二次的力气了,于是我拼尽了全力地拖拽了起来。
那感觉,仿佛我在与整个大地在较劲一般。
而没有人能够赢得过大地,所以我软弱的双腿滑离了湿滑的石头,我顺着被拖上了一段的绳索往下猛地滑落,随后因为我和这头死山羊的体重而绷断了缠在旁边树干上的绳索,一同从山崖上滚落。
那一瞬间,我不由想到,我他妈又给节目组贡献了一个好镜头。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躺在了一个简陋的帐篷里,这显然不是我的小屋。
柳允晟给我递了一碗汤过来。
他在溪水边发现了我,当即把我带回了他的营地里,替我烘干了外套和裤子,还喂了些鱼汤给我,据他所说,如果我半个小时内不醒过来的话,他就要通知节目组过来接人了。
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非常“贴心”地关闭了摄像头,这样如果我想的话,我还能够装作一切没有发生地回到节目里去。
我表示,你错过了救下我的镜头,如果节目组知道的话恐怕会想要杀了你。
他表示我可去你妈的吧。
他虽然是个韩国人,但是东北味儿的脏话倒还挺正宗。
总之,我和他是这个节目里为数不多的两个亚洲人,他希望我们都能好好参赛,提高亚洲面孔在这类节目里的出场率,如果可以的话,不被发现地适当作弊也无所谓。
唔,我本想吐槽你这还真是符合我们对韩国人的刻板映像,但想到我现在是受益者,硬生生地把这句话给憋了回去。
他的帐篷虽然简陋,但是好东西还真不少,由于刚抵达这里就找到了一个极佳的鱼洞,他直接过上了不愁肉食的生活,于是也没有过多对周边的环境进行探索,只是慢慢地收集着周围的可食性植物,打造各类工具,准备着盖一个足够豪华的大型庇护所出来,颇有些教学表演的意思。
可惜的是他没有发现那头羊,恐怕已经被水流冲进海里去了。
他为我煮了一整条鱼,还加了些草药在里面,还想要送我一条鱼,让我假装是自己捕到的,带回自己的营地里去。
我只接受了鱼汤,因为我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心思了。
消化一下这顿久违的鱼羹,在火边暖一暖身体,体力一恢复我就要回到我的小屋里去,拨出节目组的电话。
在这段时间里,他每日的收鱼时间到了,于是出去了一趟,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我也准备要走了。
他显然还是不希望我退出,在他眼里我还有继续坚持的能力,而我离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亚洲人留在这个节目组里了。
没事的,你就带着我,和我的礼物继续奋斗下去吧,我如此说道。
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后淡然地笑了起来。
我当然已经发现了,他忙着处理那头羊,又要小心不要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气味,还得尽快返回营地里查看我的状态,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背上沾染了一块羊脂也是正常的。
他想要赢,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我并不反感他的行为,即使他不将那头羊藏起来,我也已经没有再继续进行这个节目的动力了。
这一切是我从一开始就不够严谨且专业的计划所导致的直接结果,无论节目组如何,赛制如何,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到我本应该做到的事,才会致使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
不是他藏起了那头羊,而是我不想再追究了,权当送与他,让他能够坚持下去完成理想也是好的。
他说,如果这不是一个比赛,他恐怕会当即和我一起走。
我没说什么,默默离开了。
四个月后,节目上线,我的一系列悲剧果然成了整个纪录片里最热门的镜头,其中充满了同情和辱骂双方的疯狂掐架,节目组在联络我签署下一季节目意向合同的时候,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柳允晟靠着自己充足的鱼干储备和一整头山羊,成功地成为了整个节目里支撑得最晚的人,完成了各种炫技性的表演,还拿走了大奖。
这下他和我都成了这个节目里最成功的角色了,他恐怕也很高兴吧。
当然了,他也没有再联络过我。
今天我刚刚剪好了一次普通的旅游Vlog,由于节目的热播,观众的留言里大多是想让我去野外生存,当然,冷嘲热讽的也不少。
行吧,那就再去录一次吧。
就是这一次得好好考虑清楚要去哪里拍了,现在的这群观众可不会接受我缺乏节目效果的视频了。
嗐,我也不想搞这种屁事,可谁叫赞助商给的钱多呢。
备注:寻思了几天,两个角色直接拿写法来区分开好了,不知道这一次的效果还够不够克制
免责MODE:笑语/求知
作者:黑亦(小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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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自己是个被书写出的角色。
我看到了握着笔的你,我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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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 Your 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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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小的我的生活,如同一首真正无邪的儿歌。那时我是最幸福的人,我每次回忆时心里都这么定义。换个不俗套的形容词吧,但你暂时没想到。我遭遇几乎毁灭我的灾难,夺去了我拥有的一切。当时能一同带走我就好了,跪在火后的残骸前,我想道。
马上我再也不那么想了。火焰色彩的悲痛在我心中绽放,从花叶伸展狰狞长刺。我痛得无法抬头与喘息,在心房里写长诗。我感受着,想着,心头冒出枝茎般绵展字句。
被描述一种痛,我才会痛。诗句里盛开了仇恨,恨意蔓延的我攥紧指骨。我被讲述,我的此刻被一个单词或一句比喻定义。我意识到了,我是个被书写着的角色。
被你。你不在此多费笔墨勾画泪水,用短句说沉默,僵硬的起身动作。你停笔斟酌,我的坚强意志应该在什么水平,是否将我的脚步细述添加上晃悠。微微、浅浅,大幅度、快要摔倒。
我不可能结束在这一天,因为你的故事才写到第五段。
也可以说是我的故事。不,我认为,这是我们的故事。
接下来你需要缓和的节奏,将阳光渐渐打回我身上。但你提笔前已想好结局,(这不是个漫长拖沓的故事,你一贯在有限篇幅里做好始终。而这次只是一股激情的上涌,搭配一叶的闲暇时光。是的,我生于你的一股激情,是一段步行之中,忽然涌起的对我的爱意。)那将是长度仅一小段的灿烂光芒;发光体的引力牵扯着你,死死压制此时阳光温度的上升。你在我身上寻觅寒冷的角落不停,在我的眼角、指缝与脊节。
你写我抬头望湛蓝天空。当然,我不是在看你。
我不可能看到你;你费上五百字描述,也不可能看到我的面容。你握笔的手快速移动,我露出一缕微笑,你写道。比起给它想好意义再写一个动作,你动手听从的是直觉、是你的心。你划掉这句话。我笑了,你写道。你感觉这样更好,俭省又宽敞。
我们的游戏开始了。这里能做决定的只有你手中那支笔,所以,如果你感到痛苦折磨,那可全是你自作自受。
比起设定庞大的世界、大量的样板角色与漫长不惊奇的剧情,你更擅长——其实你是只会这一种做法,我知道——抓住我的心,层层剥分。你的手伸入我胸腔,顺着动脉、跟着鼓动,触及我的鲜活心脏。这里的每滴血与细胞,你都要吞吃、充分消化,将我内里所有,全排开展示。我的心口不一、自相矛盾、自我攻击、自我束缚、自以为是;我的真心与虚伪,柔和与冷酷;我薄纱一样的愉快,与覆纱下阴暗处,水潮涌动的伤痕。你的细致程度,足以填平皮肤鳞片上的所有沟壑。用一千字画出一枚心结,结果并没解开,你就没打算解开吧?
我正在干什么?别问我,全得靠你写出来啊。我一阵恍惚,你写道,但在你心里,我不是个因遭受打击,变得容易白日梦的软弱家伙,应该适当缩短这样做的时间,克制出现的频率。对,克制你那种想法:想要习惯性地模糊梦境与现实。这故事不是这种类型,虽然在魔法圈的另一段,依然有模糊掉的界线。
你的手深入我,你全心投入我,来消化吸收,来理解我。于是我融入你的血,顺着动脉、跟着鼓动,面对面站立、距离一致,你的心,也被我一把攥紧,至死不松。
因为对灵感涌泉中的一滴水花,也就是我,一时爱意高涨,你不禁提起笔、写出我。你越细致地塑造我,就越发迷恋,所有细节都完美符合你喜好的我。将我的一瞥眼光分成二、三、五成的三份意味,每一份都是你爱的味道;混合物,调和反应与复杂性的相乘结果,让你更爱到失语,短时忘记,下一句该怎么写来着?
你已成了我的奴仆。我占绝对上风。我可什么都没有做,对吧,我能做什么超出你笔迹的事?这是命运,或称自然规律,水倒流向源头。你的生活都被我扯丢平衡,你的身躯做着所有枯燥琐事,满心装的都是我。我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事,我会有怎样的快乐哀伤——不能用几个词、必须几段话才能描述到位的情绪波浪?当然,这都是你的脑子去想象出的。但光是想象可不够,味道不够鲜艳,一天将我的一次利落行动想象二十遍也不够。必须化作实体才行。所以赶快,再度拿起笔吧。我扯着你的头发、将你绑在桌前椅子上,牵起你的手,将笔交给你。我这笑容,你已经在无数遍想象之中,在脑海烙印。继续书写吧,亲爱的可爱的,我的作者。
你也会意识到——你只是意识到:你过度沉迷于我了。这样不行,但你甩不开我,你发痛的手,手腕还是被我死死按在纸页上。我品尝到你的心绪了,你在心里抱头哀鸣,偶尔像他人粗俗,偶尔还是在写诗,这样来咒骂我,唱你如何憎恨我。我不会不高兴。我知道你是绝对爱我的。如果你不爱了,你会直接放弃,你写的不是一场付费演讲,或一首给心上人的情歌——所以你才能够全权听从自己的心来书写——而你一定会,爱我到有始有终。作者埋怨自己笔下角色的麻烦,表达对其厌恶,说其消失了最好,那只是情人吵架时的气话罢了,情侣总会偶尔吵吵架的。
你开始遭受折磨,无法安睡,总半梦半醒地在脑中勾画我。折腾过一半夜晚,你终于爬起身,心头大声诅咒着我,去写断在那里的我的危机,我是怎样负伤解决。你的手一样有力,你的笔是这个世界全部的力。掐住我的脖子,用更沉重的痛苦将我捏碎,在你想象中就挺能解恨了。你要夺回你的优势!毒液一样的新灵感喷洒,你咬着牙容光焕发,往回翻我的旅行记录,从头调查我收集起来的同伴们,修改他们的记忆、认知与想法。
为我带回失去温暖的同伴们,让他们误解我,背叛我,死在我怀中,死在我手中,恐惧而离开我,命运让我们彼此,不得不分离。你在心头想得十分得意、出了恶气,下笔时又控制不了自己,变得小心兮兮。你是不忍心伤害我?你不可能不忍心。你太爱我了,你爱的不是我的幸福,而是浪漫,包括暖灯照亮黑夜、依偎咬耳的浪漫,与血刃穿透胸膛、狠话遗言的浪漫。想象化为实体的鲜艳味道,让你迷恋得恍惚,但你的那份人类之心,痛彻得令你恍惚。比起我,你的意志早就被白日梦蛀空了——我不是全部,但总得在那里边占据重要位置。
你抱着自己痛得要碎的心,描绘我痛得几乎破碎的心。我抬头望湛蓝天空,你写道,我笑了。奇怪,为什么我会笑?这句问题不是我问的你,是你问的你自己。你听从你的心,写下我这么做,然后疑惑我这个动作的意义。我的角色形象出岔子了?但你的心没体会到出错那种吃到渣滓的不适。也许就是这样吧,你想,设定不是一开始就能思索全的,何况这次是激情的创造。也许你创造的我就有些受虐者属性。
究竟是什么样?我的心有你没摸索到的部分,这正在讲述故事的部分;而我也不是完全了解自己,虚拟与真实中都没人能做到。也许答案在你捏出我的潜意识之中,但潜意识是无法探索的暗物质。不重要,你会简单跳过这个问题,我当然也不在乎答案。答案不一定存在,但我们是活着的。
你爱我,你不恨我,你为我制造从天际压下来的苦痛;我不恨你,我爱你,我迷恋着你,我给你带来独自溺于深海的苦痛;然后我们的苦痛以神经丝相连、共振,强烈的剧痛响彻你的狭小房间。我们同时也快乐无比,张口,礼花要纷纷从脑中涌出爆炸。写我的你和由你写出的我,当然会十分相似。
你写我没露出一丝哀伤,我继续独自前行,脚步毫无犹豫。我变了,变成了你最钟爱的样子,比之前的最爱还要最爱。你的思路变得无比顺畅,你甚至感觉,临时起意地加倍伤害我,才让我们的故事达到了最完满的形式。我这不是还帮了你大忙?
故事该结束了。我知道,你提笔前就想好了我的结局。在故事结局,我这个角色能否终结悲剧幸福地生活下去,这不是重点。当你写完最后一个标点,收起笔:你不再写一个动作,我便不再动,你不再写一道心绪,我就一无所想了。我会死去,我将我这种存在的死去当作是,不再有未来道路的意思。我知道你会在结局杀死我这个角色,你创造我的激情里多半是落在这个死亡画面的描绘。从开头写到结尾,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你在心中勾勒这段描述,次数如银河。我说过了,这不是因为你恨我、厌烦我,你是忘了全世界地爱我,所以必须给我这样的死。该完成的都完成了,该合上的全闭合了,满地流淌,都是你最爱的诗。你写,将死的我笑了,那是因为,我确实一生都很开心。我望着湛蓝天空,眼睛丢失了光泽。
对我死去的确认,便是你写下的这故事的最后一句。我这一角色的生命结束了,我也即将结束。我从没跟你说过一句话,就算对你告别,你也不会听见。因为,你一直目不转睛看着我,但你的眼里并没有我。我只是你一个小故事中的一个单薄角色。你只会看到瘦削的你自己,埋怨自己能力不足,想象中的惊涛骇浪化为实物如此贫瘠;想象也是不足的,太多段落想不到能满足自己心脏胃口的走法。我们在游戏中交戈、贴近,刺激地、投入地、乐又痛地融为一体,我们绝不会成为一对爱人。
永别了,生命如一页纸一样薄的我,唯一梦过的爱过的人。我的所有部分也是统一的,你真是道让人沉醉烧尽的阳光。
晚安,做个好梦。偶尔回来翻阅看看,你画的我一路上的模糊照片。仅仅是一个故事结束,你爱恋的激情消逝后,它不会成为什么尤其重要的事物。我们的故事结束以后,唯一留存的是你,所以你偶尔也记起一下你那么爱过的我的笑容吧。
记得我笑着凑到你耳边,轻声告诉你的最后一件事:
我们啊,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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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西多
我所要描写的,是一个断层。在那个断层之后,我的人生面貌大变。所谓大变,并不是说我所听说的某些对统治地位虎视眈眈的势力夺权成功,抑或我的哪位朋友又死去了。不。只是我看到了某些新的事情,我意识到我是毫无意义的圆弧中的一环。
在这个断层之前,我的朋友娜丽雅娜死去了。娜丽雅娜,我的十七位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她临死之前,立下遗嘱,把她的两只眼睛分给了我,这是极其珍贵的馈赠。眼睛,体积不如她的大腿骨那么大,但却是我俩情谊的证明。别人拿到的几乎都是骨头制成的钻石——牙齿全制成了项链,送给了娜丽雅娜未曾谋面的父母和子女——独有我拿到的是她保存完好的眼珠。我翻来覆去地捻动那两颗蓝得冷峭的眼珠,我的心柔软地搏动。娜丽雅娜死之前必定回忆起了我,回忆起我的面容,我的身体,我的性器。娜丽雅娜,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我打算把这对眼珠镶在面具上。我收藏了很多面具,但配备有眼珠的面具却是少之又少。毕竟,大多数死者的眼睛,还是被摘取下来以献给生者光明,这就是“河灯”一样的东西。我走向一家制作面具的店,店主是个身形婀娜的妙龄女子,绿眼睛,高鼻梁,白皙的脖颈边坠着两粒橄榄石。我看出来她脸上戴了面具,眼睛并不是面具上配的,但应该也不是她自己的,因为光芒太内敛了,也许是个老妇人捐献的。她的身边坐着一个约有四十多岁的男子,神态十分安静,大概也是戴了面具。我把那对眼珠托给女子看,她的绿眼睛中闪过一道幽微的火光。
“要女人的,还是男人的?或者,无性别者?”
“男人。”我说。娜丽雅娜生前曾考虑过变性,但那段时间她经历了征卵,不想再来一次大手术,这是实现她的愿望。
女子给我看了几张脸,我都不满意。她指了指店面深处,示意我自己去挑,于是我往深处走去,却不小心碰了那男子一下。我连忙说:“对不起。”他却一动不动。女子摇了摇头,说:“这是我的sleeping lover。”这下我又和那女子道了个歉,她倦怠地应了声“嗯”,说:“不瞒你说,你是本月第四个要让我解释的客人了。假如你对我的感情生活有任何意见……”“别误会。”我晃了晃手中的眼珠,说:“这是我朋友给我的遗赠。我很为她对我的感情而高兴,但你们俩,比我和她更好。他一定很喜爱你,才会把整个身体都遗赠给你。”女子抬起眼皮朝我一扫,轻声道:“谢谢了。”这话仿佛是一片柔软的羽毛,温糯地拂过我的脸颊。
在店面深处,我的脑海中仍回放着女子轻柔的谢谢。我尽力将神智放在眼前的面具上,但却仍然禁不住想:她是不是能成为我的朋友呢?我叫自己别去想她,要去想面具的皮肤状态……她那低柔的气声……鼻梁……她那碧绿的眼瞳……
我悚然一惊。一双血色的眸子,从一张僵硬、平静的面具上朝我看来。这张面具嘴唇半开半闭,线条极为怪异。它的眉毛也非常刻板,必定经过什么特殊处理。但撇开这些,它仍然端正英俊,符合我和娜丽雅娜的喜好。不过,它配备了原生的眼睛,假若要毁去这种和谐,未免暴殄天物,想必娜丽雅娜也不乐意见到这样。
我继续去挑别的面具,可心中一直挂眷着那血色的双瞳。最终,我还是绕回去,把它托到了绿眼女子的面前。她问道:“那么,你不给你的蓝眼睛挑面具了吗?”“不了。”我答道,“我想,把这个制成耳钉,应该也是不错的。”她嘴角微微一动,手指抚摸上右耳坠下的橄榄石。那粒小小的绿东西仿佛在我喉头发涩。尽管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愿称呼她为“橄榄”。
橄榄说:“那也好,不过,你不能现在就来拿。这张面具资料只是寄存于此。”拨动橄榄石的手指放下来,挨在我的手指旁边,“这是一件事故的遗产。按理说死者的所有遗体都应该充公,但你也知道人道主义法案。出售面具的财产要归入死者的亲人名下,需要走程序。”我心神不定地点点头。
临走前我要了她的联系方式。那男子坐在椅子上,仿佛隔着面具的眼皮在瞅着我。他如此爱她。虽然偏激,但却令人嫉羡。也许我以后还能常常再见到他。
一周后,我发信息给橄榄,询问程序走得怎样了,她说还没好,死者所在地区非常偏僻落后。我们聊了起来,约了出去,共度一个晚上,成了朋友。我打算寻找机会把她介绍给我的其他朋友。橄榄告诉我,她现在只和两个姑娘保持联系。“也不算朋友,熟人吧。她俩是朋友。”我也决心和她俩见面,尽管大概率不会成为朋友。
但我和她们还未见面,橄榄就告诉我,手续办齐了,我们要去交接。那天早上我们从床上爬起来,她柔软的手臂悬在我的脖颈上,我转过头去亲她,她看起来仿佛想躲,但最终还是把嘴唇贴了上来。在整段漫长的路程中我一直想着那个吻。橄榄没有闭上眼睛,她始终非常安静地盯着我。
我们到了那一家大工厂,这是节假日,只有门卫在门口睡觉,我们朝他出示了证件,他昏昏欲睡地招了下手就把我们放进去了。我们拐进那间厂房,一眼就看到了硕大无朋的机器。不知为何,在厂房外面,你根本是看不出它有多大的,只有到了里面,才会悚然发觉它的令人恐惧之处——你感到你虽然被幽禁但却看不到边际,或者一个人站在无比陡峭的地方,往下看去。明明是踏在平地上,却会有眩晕感。至于机器,那就像一只浑身黝黑、泛着冷光的巨型蜘蛛。我从来没见过制作面具的机器。它一层层地磊上去,身周抽出有四五个人那么粗的、蚰蜒般的管子。它身上嵌着块块红色半透明的玻璃,那红色是深浅不一的,我不禁怀疑是否有人在那后面张望。
橄榄握紧了我的手,我瞥了她一眼。她轻声对我说:“你看上面。”
有个小小的白影子攀在机器的外壁上。我吃了一惊。但这时候那小小的白色影子却似乎是伸出一只手臂来朝我们挥了挥。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人声:
“呀,思凡小姐。那你身边那位就是家明先生了?”鼻音有些重,有些哑,有些带笑。
“是的。”橄榄说。“面具呢?”
“在这儿呢。”他拿出一个盒子,举起来给我们看。事实上我们压根看不见。连他的脸都不知道,遑论面具。
“把它拿过来吧。”
“思凡小姐,抱歉,但我真的还想听你重复一下。多少钱来着?”
“九百四十七万。”
“九百四十七万。太多了。太多了。”他咯咯笑了起来,非常快乐地说:“有了这些钱……是真的吧?思凡小姐,你不是在骗我吧?”
思凡念出一串数字。“这就是你的账户没错,这些钱会被转到你的账户里,一分不少。”
“那就好。有了这些钱,我就能到城市里住了吗?”
“当然没有问题了。”
他笑了起来。虽然他的笑总是让人觉得没有底气,怯生生的,但却非常可爱。那团小小的白色影子跳下来,快速地移动过来。他跑到我们面前。我们仍然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头上也套着帽子,用拉链完全拉死了。但他却并没有在我面前停下,也没有在橄榄面前停下。他一直跑出了这过分的大、过分的空的厂房。
我和橄榄对视了一眼,橄榄看了一眼机器。我们俩一齐跑了出去。橄榄虽然穿着高跟鞋,但意外的速度还是很快。她扯住他的袖子,硬生生把他拽停了下来。“面具呢?你得把面具拿出来。”
“你们跑什么啊?”他声音闷闷地笑着说。
“面具呢?”我也跟着问道。我伸手想去拉开他的拉链。他挡开我的手,笑道:“在厂房里啊。”
紧接着我们都听到“噗”的一声。大地镇定地晃了晃。我和橄榄齐齐打了个寒噤,因为又是“噗”的一声。那时候我想到:还会再继续吗?
然后是无数尖利的嘶响。你看过鬼片吗?就好像无数苍白的幽灵从你身边张开了浮动的长长的嘴,呼啸尖叫而去。但在这一片喧嚣中,他的笑声却那样清晰。不是羞怯的、压抑的,是毫无疑问的放声大笑。
我和橄榄仍然在原地呆立。他走上前来,拍了拍我俩的肩膀。他是个很平常的男孩子,个儿高高的,长手长脚,肤色白皙,一双无神的大眼睛,这样笑着的时候,觉得牙露得太多,仿佛一个小孩子。
橄榄最先反应过来,她转过头去,接着就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面无表情。那台机器现在只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残肢断臂,它的管子着了火,熊熊燃烧着,喷发出熏人的气息。
“你感觉怎么样?”
男孩子咧嘴笑着,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走到了她面前,手往兜里一伸又一抽,接着飞快地往她脸上划了一下。尖叫声。橄榄“啊”的一声尖叫,伸手下意识地要去捂脸。我看到她脸上,在伤口两侧,白花花的肉条翻卷了起来,还没等她的手接触到皮肤,脸皮就不堪重负,“啪”“啪”,扁扁地砸到了地面。裸露出来的皮肤比纸还白——那是一张眼球、牙齿和鼻骨突兀地摆放在平面上的脸。
半探出来的眼球下,泪水像窗户上的雨水般一滴滴滑下去。
“你的脸也是这样的嘛。”男孩子瞥了我一眼,他眼神中飞扬的神采令我浑身发冷。“和我哥哥现在的脸一模一样。”
“思凡……”我说。
橄榄一声不吭。她硕大的眼球转动着,转向地面。
“你还不知道吧?”男孩子笑着说,“她的脸——是说她真正的脸哦——你肯定见过的啊。就是那个坐在这位易思凡小姐店里的男人,他漂亮不?那就是思凡小姐本来的脸。他俩交换了脸。奇妙吧?”
“不过,对于你这种面具收集癖来说,又有什么是没见过呢?拿活人做的面具有什么稀奇。”
我拔腿想跑,但他好像事先就料到似的,一下子拽住了我的衣领。我的膝弯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我又惨叫了一声。他把手中的刀深深刺进我的小腿。我下意识地反手夺他的刀,他好像轻轻笑了一下似的,刀在伤口中一旋就拔出来,穿透我的手背,刺进腿上同样的伤口。
在我的呻吟惨叫中,橄榄平静地低头望着地面。
我似乎短暂地晕过去了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我的两只手都贴着膝上,和膝盖一起被钉在地面上。充当钉子的是两根长长的空心铁柱。
“你醒了噢。”男孩说。
我张了张嘴唇,问道:“为什么?”
“总算问这句话了。”他笑着说,“本来我还在想,要是你再扯些别的什么,那就只好给你的胃里也捅一根铁棒了。”
“面具是我哥哥。”他问道,“你明白吧。”
哥哥。我的大脑用一分钟缓慢地反刍着这个词汇。
这是个早已被我们的社会废弃的词语。你很少有机会说出这个词。我们大概会有几个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极小概率下会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
“把你的脑子停一停。别再想什么我们不正常、我们是变态,类似这样的话。”他好像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微笑着说。
“他死了。而且是在制造面具之后死掉的。”
他告诉我这场事故——在面具制造工厂的哥哥因为机器出了故障,亲自去修缮、擦拭机器,却摔进了机器当中。
“他的肌肉组织被切割的时候,他还没死。被切割完,也还没死。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那台机器启动了尸体修复程序,把他,一个活人做成了标本。”
“但是这是机器本身的故障,本身的程序调试问题。很惊讶吧,竟然没人需要为此负责任——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笑着指了指那一堆残垣断壁式的残骸。
“现在我们能好好看看这台机器了。完全的废品。完全的干干净净。”
“我不会去报复别人。我心里从来没有过去报复这台机器的发明者、采办员,诸如此类的人。因为他已经死了。别的事情都是白搭。跟他死了这件事比起来,你们都只不过是蠕虫。哦,我忘记了,在卫生条件那么好的大城市里,你们说不定连蠕虫都没见过。”
“那就,线头,或者鼻屎吧。对你们的选择是随机的。我一定要炸了这台机器。那不是为了他开心或者我开心。我只是必须要这么做罢了。你或许理解这一点。也或许不理解。不过我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会很有趣。要是能看着你们的脸被切下来,或者像你这样被钉在地上。”
他转头看了橄榄一眼。
“你们是朋友吧?”
我点了点头。
“那你想必也永远无法理解。你永远只拥有‘朋友’。你知道朋友以外的称谓吗?”
我没有回答。
“好了。我替你们报了警。放心好了,你不会有任何的麻烦。”他笑了笑,“我也不会。”
他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欣赏着远处机器的残肢,欣慰明快地咧嘴大笑。在笑声中,他走远了。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即使在警察赶到把我们搬上救护车的过程中,橄榄也一直沉默不语。她两只手各抓面具的一面,仔仔细细盯着它们瞧。
在伤养好后,我又去见过橄榄一面。我们俩的朋友关系至此已经是终结了,这是礼貌性质的见面。橄榄原来的面具已经修复不好了,但她并没有换新的面具。她的对面坐着两个年轻女孩,长相十分相似,都戴着耳钉,连小拇指纹身都一模一样。见到我来,原先毫无顾忌的她俩便先行离开了,只有橄榄一人。她戴着面纱,令人怅惘。那个男人仍旧一语不发。
我们没有聊多久。
“再见了。”临走前我们对彼此这么说,都明白不会再见了。但是她很快就会忘记我。这一点我清楚。
当我走出店门时,环顾四周。大街上的女孩戴着眼珠所制成的项链,对面老太太桌前坐着的年轻小伙子手链上挂满牙齿。我仍旧在想橄榄曾经的朋友,或许是唯一的朋友。我在想那种制成标本的爱。我为此感到羡慕。或许有的爱就是如此。
备注:空格是个人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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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伯欢(险胜)
投票统计:2狙(小矮、伊西多)
我要和你见一面。
等到四月一日。
时间便重新流动。
司飞患了一种病,他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疤,从里面无时无刻不流出东西:铁的翅膀、秃脚的猫、五彩斑斓的孤独、叽叽喳喳的空虚无物。医生说这种病需要长期调养服药,他得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吃大量焦油味的胶囊和甜腻糖浆。
司飞躺在自己的床上,思念某人。
思念的时候他关上灯,沿着胸前肋骨往上数去,摸到温暖的锐利的东西,那东西发出尖叫,司飞摸到它的脖颈,掐住,发力,直到断裂。潮湿的东西依偎着心和肺叶死去。司飞闭上眼睛,眼前变得明亮,全世界寒冷干燥,他坠入床的深处,床下是燃烧的海。
日历又撕去一页,距离四月一日还有三天。
司飞走出公寓。地铁里拥挤,肉和活的气味涌来。司飞把自己藏在丛林里,胸口流出蚂蚁。蚁群在地上漫开,分食饮料和人类皮屑,没有人注意到地上血流样的蚁。司飞看着广告,每个影子都没有笑,他们为什么不笑。
司飞的生日是二月二十九日。岁数是同龄人的四分之一。某个人喜欢他的生日,但每次都会忘记。司飞慢慢地想着某个人,新园到了,地铁说,他挤过丛林走出地铁,权衡公寓和公司的温度差。
经理路过饮水机时与他点头。司飞抚摸着胸口的衬衫,忘了回应。里面有一个冰凉的盘成一团的东西。冷气很足,他在煮茶的时候蛇在睡觉。倚在天井边抽烟的时候蛇暖和起来了,从衬衫第二颗扣子和第三颗扣子之间滑了出去,游过塑料灌木和无人认领的咖啡杯,从窗口飞向灰铅云层后的太空。
同事聊起愚人节,聊女人,聊怎么约出来吃饭。司飞打开表单,填写,计算,填写。数字和名词嵌进一个个单元格里,合并同类项,加粗,字体像错落的黑翡翠。耳机里歌声戛然而止,下一首,他听见前奏,伸手到耳机上,长按,下一首。手指摸索着凸起,是这个吗?歌声响起,第一句歌词是他写的,某个人唱的。用手机录音,音质不太好,马路上的鸣笛,引擎轰鸣。他找到了按钮,长按两秒。
下班的时候前台说有件包裹寄给他。司飞看了看寄件人,出门的时候丢进垃圾桶。一路走去,一路落满黄色的锈雪。从公司到家的路上,锈屑飞洒得像肺癌患者在呼吸。
司飞把衬衫丢进洗衣机,让它在水流中飞旋。
门缝下的广告单被他折成纸飞机,打折、健身、报纸和牛奶促销飞向街道,和世间千千万万的话语一同消散。司飞觉得胸口很堵,像是有非常大块的东西挣扎着想要出来。它扭动呜咽,从胸口的伤疤里伸出尾巴。
司飞钻进房间,烧开水,等水凉,把散发着焦油气味的胶囊吞下去,蜷缩在床上。
睡醒后没有什么痕迹,医嘱,按时吃药,按时睡觉,按时关门,按时缴费。看电视。看报纸。看书。要看那些最严肃、最思考、最沉重的。司飞摸摸胸口,摸出几节很旧的电池,干瘪。
他松开手指,电池滚进床底的黑暗。
手机没有电了,他插上充电器,点亮,开机。司飞不看短信和未接来电,全部左滑。天光照在他赤裸的脊背上,看不见胸口的疤,皎白的皮肤空空荡荡。
他把日历撕掉一页,再撕掉两页,四月一日,宜无,不宜无。
楼下,某人在抽烟,好像已经等待了很久。
司飞走下楼,走到某人的面前。他说,于是某人走近,抚摸某个人的胸膛。从那个深阔的伤疤,某人伸手进去,然后是整只胳膊,直到肩膀。某个人在疼痛的时候想到一些很久远以前的事,两人曾经分享香烟,在他还未生病的时候,那时天空透彻明亮,蓝色的烟能飘上月球。
某个人进来了,某个人扒开某个人的伤口,慢慢地把自己整个填了进去。司飞感觉到某个人经过他的肝脏和心脏,滑过每一根肋骨。某个人感觉到麻、痒,模糊的烧灼的疼痛。他记不得对方的脸,也记不得自己的脸。世界就这样混仑着,一时变亮,一时暗淡,就像光与夜的轮回,昼夜不息,就像山峰被削平,大海被填满。
伤口——现在再也看不出伤口。某个人回到了应该在的地方。司飞痊愈了,他看上去跟从来没生过病一样。
END
六月十七。
凌虚自从接任了掌门,原执剑长老又卸任远游。年岁的小的无法委以重任,年岁大些的师弟们又陆续娶妻还俗。门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纷至沓来,虽不至于焦头烂额,也的确无暇分心。虽有几位长老帮衬,却也比以往下山少了许多。这山下之事,许多消息也就淡了。
此次下山却是应清山观观主相请。去参加那新观主的接任大典。令凌虚有些意外的是这新任观主竟脸生得很,年岁也不大。
“玉溪是我前几年新收的弟子,根骨难得,为人又进退有度,我考虑了许久,毕竟觉得他来执掌清山观 更能兴盛。”大典结束后,老观主盛情难却,又留凌虚多住几日。晚上便提起了新观主的事。
玉溪是老观主取的道号,俗名谢子奚。
凌虚与老观主相熟,便也不多避讳:“我见玉石几个对玉溪竟是敬佩有加。”玉石是老观主的大弟子,修为倒也不错,算起来玉溪入门最晚,本以为玉石会因此不平,但未料到玉石与其他师兄们竟对玉溪推崇不已。
老观主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道:“玉溪既然要执掌清山观,这师兄弟的关系自然也会处理得很好。”
凌虚不了解玉溪其人,只在大典上远远打量了几眼。见其面容清俊,处事沉稳,为人谦逊有礼,操持待客也很是细致。倒也不负玉溪之名,如今见老观主如此说凌虚便不再多言。本有事相问,可思量之下,终究未再开口。
倒是老观主又提起另外一件事。
“你可知袖云教?”
凌虚怔了一怔,不由皱眉道:“未曾听说。”
老观主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慢慢道:“确然,你许久未曾下山,不知此事也很正常。这袖云教主是个厉害人物,江北一带无人不知其名,无不惧其袖云教的名头。”
凌虚不由疑窦顿生:“此教却是什么来路?”
老观主摇摇头,道:“不知。”忽又对凌虚笑了笑,“俗世教派,也不必多管。你我多年不见,倒是应该聊些有趣的话题。”
凌虚见老观主今夜语气多变,更是疑惑。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老观主,却不曾发现什么端倪。只得将思绪收起,不再多想。见夜色已深,便就此终结了话题。
在清山观盘桓了几日,凌虚借有事离去。正负剑行于长街,见着不远处似有拥堵,便随手扯住一个路人相问,路人告知是贵女出行,故阵仗威严,将道路堵了个严实。凌虚微微皱眉,扭身进了右边一条小巷,准备绕路出城。没走两步就感觉有剑气从左上方袭来,这剑势汹汹却不带杀气,凌虚左右闪避了两招,忽得灵光一闪,不由笑道:“萧霆,不要闹了!”
“早呀,我的陵大掌门。”便听见有人不怀好意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凌虚循声望去,见一全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左边石墙上,懒洋洋地看着他。
一时间,凌虚恍惚想起了与萧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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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夏天到的早,不过才四月出头,这襄州大街上来来往往少年少女,早已将鲜艳的轻薄夏衫换上,满目缤纷。 还是太玄派首席弟子的凌虚奉命下山除妖,也不禁被琳琅满满的小摊吸引了目光,见着天色还早,忍不住想驻足买几个小物件回去让师弟师妹开心。
这一驻足,就坏了事。
凌虚左耳刚灌进小贩热情洋溢的吆喝,右耳却响起一阵爆喝:“好小子!你胆真够大的,竟敢在大爷我面前出现!”话音未落,凌虚眼前便伸过一只手,作势要抓他衣襟。
凌虚不欲与普通人动手,只是微微退步,避开了那只手。
“有几分身手!”声音的主人显然兴致大起,身形一动,掌风便横切至凌虚颈前。
凌虚微微皱眉,抬起剑鞘推开这一掌,同时以鞘代剑,鞘尖直点那人胸前三处大穴。那人急急扭身,避开鞘尖,左手化掌为爪直袭凌虚面门,希望逼得凌虚收鞘阻挡。凌虚面色不变,左手比诀轻击那人虎口,右手前递,鞘尖直逼那人而去。
那人左手虽只是被凌虚轻轻击敲,却好似教重锤狠狠砸了几下,心神剧痛,来不及反应,便教凌虚鞘尖抵住了咽喉。这几招过来也不过瞬息之间,周围众人只觉得眨眼一瞬,凌虚便已制服对手。
凌虚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不问青红皂白的“挑衅者”,身形硕大,皮肤黝黑,髯须根根分明,身着青色短打,虽被凌虚用鞘尖指着,却毫不露怯地瞪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将凌虚咬上几口。
“阁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凌虚瞧着这大汉神色奇异,不由开口道。
大汉从鼻孔哼了一句,也不看凌虚,仰头道:“既然打不过你,大爷我无话可说。只可怜那姑娘,遭你始乱终弃,没处申冤,让你这衣冠禽兽逍遥在世,实在是世道不公。”
一时间旁观的路人顿时义愤填膺起来。“啧啧,看不出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内里却是个禽兽。”“可怜那姑娘,偏偏看上了这没良心的小子。虽然,确实挺俊的。”“俊有什么用,能当饭吃?”“我看两眼我就能几天不吃饭,咋滴!”
听着周围越来越多的议论,凌虚忍不住苦恼地伸手挠了挠眉心。他好言解释:“阁下一定有什么弄错了,在下今日才刚进城,之前一直住在山上,委实...”
“你尽管狡辩,花言巧语你岂是第一回?”那汉子冷笑两声,打断了凌虚的解释。
凌虚淡淡叹气:“既然阁下并不相信,在下也无话可说。”他收回剑鞘,也没什么心思再逛集市,提剑欲走。
“你准备就这般走了?”那汉子心知不是凌虚对手,只得发挥舆论攻势,在背后大声喊道:“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
凌虚停步回身,望了那汉子一眼。心知此事短时间内难以分出清白。他一向自诩俯仰无愧,也不在乎这区区误解。只是沉声道:“在下并未做过的事,自然不需承担。”话音未落,又听见另一个声音在一旁冷笑发声。
“兀那汉子,你却连伸张正义的对象都没弄清楚,也敢自诩侠客?”
凌虚循声望去,见一少年神情冷诮站在人群之外,此少年与他眉眼有七分相似,但仔细看来,少年轮廓略有些稚嫩,气质飞扬洒脱。而凌虚则更为成熟内敛。
这汉子目瞪口呆地望这少年,又愕然地回看了一眼凌虚,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少年又道:“你可知道你要找的人的姓名?”
汉子喃喃道:“萧…萧霆。”
那你又可曾问过这位公子的名字?”少年又道。
汉子汗如雨下,摇头道:“不曾。”他自诩正义,以髯须客第二自居,却根本料不到自己居然寻错了人,若是凌虚身手不足,又不肯承认,他会不会一刀杀了他自以为的‘负心人’,还洋洋得意做了‘好事’?
凌虚见他模样实在可怜,忍不住开口:“就算是在下,也料不到有这般相似之人。”
却又听见那少年冷笑:“憨货,果真是那姑娘求你过来寻仇的?”
汉子面白如纸,好半天才开口道:半月前,我因事赶往锦州,途中经过徐州,天色已暗便当夜在郊外一处山神庙歇脚,睡到半夜,却听见有女子在哭泣。
当时我也是好奇,便从神像后探出头,见那小姑娘年岁虽小,却通身富贵气派,花容月貌,绝不是平凡人家姑娘。她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锦布包裹,手中捏着一根布条。那布条比较粗陋,仔细瞧着像是粗布衫上胡乱扯下来的。
我听她哭了半天,实在是有些烦躁了,便忍不住开口道:‘你衣食无忧,不愁吃穿,有什么好哭的。’
她显然被吓了一跳,半天才道,‘是谁在那里!’
我一个粗俗的男人,若是这样出去并不合适,自然不肯吭声。便悄悄藏在那破神像的顶上。这乌漆墨黑的,那小姑娘绕了一圈也没找到我,显然被吓了不轻。
我只得又开口:‘你不必再找,你是看不见我的。’我想了想,觉得这小姑娘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哭泣实在蹊跷,又见小姑娘提了一个包裹,心里只道,莫不是小姑娘年幼无知遭人骗了,无路可走所以欲寻短见。我想着有些禽兽惯爱对小丫头下手,不由得心下起了些意气。
于是我又缓和了语气,道‘你为何独自一人来此,扰我休息。’我说的模棱两可,也有些装神弄鬼之意。
那小姑娘胆子也大,见寻不出我,我又未曾伤害她。反而又坐了回去,她幽幽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是独自来此,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约了别人?’
我心里暗道,这小姑娘莫不是私奔出来的?年纪轻轻,倒是看不出来。可既然是私奔,为何又只有她一个人。
于是我道:‘小娘子你孤身在外,太不安全,明早还是回去吧。’
小姑娘没有出声,我几乎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才慢慢开口:‘你说得对,我除了回去,还能去哪里呢。’她的语气哀恸得很,连我都忍不住为她生出些悲伤来。
我忍不住道:‘你可需要什么帮忙,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只觉得想做些什么事帮帮她。
‘这种事,有什么可帮的。’她淡淡地回了我一句,就再也不理我。那一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再哭了。安静得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我却再也睡不着,她在那里坐了多久,我也就在那里看了多久。
等到天亮,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破庙,那动作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尽了,只是靠着本能茫然地行走罢了。我不放心,远远跟着,一直到见她进了城,才返身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情绪。等回到破庙,却见着地上丢着一根布条和那个小包裹,却是那姑娘昨晚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
我见着那布条上写着‘昨日已逝,万望珍重’。落款是萧霆。我又打开了那个布包裹,里面只有一些干粮和一张画像,画像绘着一个人。我想大概这个人就是萧霆。”
“所以你也不管事实如何,就认定了那人欺了别人家小姑娘,一路杀到襄州,大侠,你好大的侠气呀。”那少年讽刺道,“你拿了那画像,你可问过人家姑娘愿不愿意给你。”
“可…”汉子努力辩解道,”我以为,我以为她不想看到这些东西,所以才丢在那里。”他忽然恍然道,“那天晚上你也在那里!她是留给你的!”
少年面上浮现出些沉痛的神色,却又硬生生地止住,只是沉声开口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把东西还给我。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在外面,第二天你跟着她我也跟着你,幸好你没有做什么坏事,否则我一定就杀了你!”
汉子显然不明白,开口道:“可是,为什么你不在当时,找我要回来呢?”
少年瞪了他一眼,没有解释。凌虚却开口解释道:“他不会武功。”
少年不会武功,若是突然出现要那幅画卷,必然要生争执,这汉子一心钻了牛角尖,又怎么会听少年的解释,动起手来,少年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凌虚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见这少年身形瘦削,衣衫也有几处破洞,显然囊中羞涩,在路上吃了不少苦。但他一人远远跟着这汉子,一直伺机要拿回这两样东西,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说明便足够解释。
或许那小姑娘对这少年并不是无足轻重,但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岂是简单两句就能解决清楚。凌虚当时虽然不是很明白,等到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再想起萧霆望着那幅画像的神情,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少年的痛苦。
作者:眠春山
“你知道,生命最后消散的东西是什么吗?”
“您说。”
“是气味。就拿我小时候见过那只猫来说吧,对咯,它也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啦。我初见它时,它的脑壳被碾坏了一边,估计是自行车的杰作。它躺在地上抽搐,磨蹭,蹬动四腿,却只让更多白花花的小脑浆离开它。它的皮毛在死前全部炸开,我从没想过橘猫的毛发,能像松林般蓬松,勃发,像烈日下金红色的波浪,那样起伏,汹涌,比它死前跑动跳跃的任何一刻都更夺目。那是我最后悔的事之一。”
“后悔救不到它?您不会吧。”
“废话。我后悔它最光亮的一幕,我不能将它永存。我无能为力。它就在路边上,安静死掉了,跟一切突兀消逝的生命没什么不同。它的皮毛不再起伏,但在丽日和风里,还在微微发光。我迷了心窍,没有及时埋了它。并开始每日绕远路途径那里,只为了多看它一眼。”
“确实,您在某些地方还挺长情的。”
“我也觉得。我都记得,第二天,没太大区别,开始飘散出一点气味。第三天,因为它身上孕育的其他生物,它开始变形。第五天,它的内脏,化成满腹腔的水,下了一场暴雨,它被雨浇灌,涨破,它的内容填充物渗出来,和满地雨水混揉在一块。第七天,从它体内流出的东西都蒸发了,它的肉就跟从没出现过似的,整个像颗水气球,漏了气,整只都瘪了。随着它的血肉蒸发,它的气味就好像它的不甘,被碾平在土地上一样,极其呛鼻,那气味直窜天灵盖,闻了烦闷,恶心,又混了股微妙的,洗脑似的奇怪芳香。第十五天,它的骨骼全都塌了,你摸摸自己的头,对,能想象它不再是立体的样子吗?”
“我一般不想自己死后的事情。”
“好吧,就连完整的头骨也会迸裂,塌方。一个月后,它曾经蓬松的皮毛,完全变成紧贴地面的一张胶皮,一页猫皮纸,所有骨骼都碎了,散落在砖缝里,跟一堆细白石片似的。想想看,人甚至没有浑身毛发,都不能比它保留得更丰满。最终,只剩下那股辛辣的气味,十米开外都非常明显,就好像多少场暴晒,暴雨,大风,都赶不走它盘旋在地面上的怨恨。它是死了,但它的形态也确实彻底改变了,从猫变成秃鹫,以至变成大片空气,用那两个黑窟窿的眼睛,捕捉每一个路过它的人内心的恐慌……”
“行了,我想起来了,不会是您办公桌那相框里那堆东西吧。”
“没错,我把那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猫皮从砖上扒了下来,收集,拼凑了它的骨碎。太难了。它就是我接触标本的开始。标本真好,但普通的它们远远不够,我通常选择它们生前最光鲜亮丽的一刻,想方设法,把那一刻的光辉保存下来。但是,既然假设,只要不是最巅峰的状态,留住便没有意义,那我留住了这许多动人一刻,若没有人来留住我,那我又有何意义?于是我开始收徒,想传授这技艺,借以我的制作技法,流传在别人手上,构建生命,改造世界,一代代,传递更久的时间,保留得更长远……”
“喔,所以,我出现了。”
“是的,你出现了。无限地接近我的理想,一个完美的学生。我以为我的梦想即将就此完满。”
“直到我超出您的掌控了?”
“不,是我,是我想要超出你的掌控。乃至超出任何人,任何时空的掌控。因为在你的作品里,我意识到,一旦我希望我生命中高光的时刻,寄托在他人的手上,他人的技法上,那我的高光就已经是溃败,就已经放弃了自己。将自己的理想,交给别人去诠释,把年老无力的自己交给别人去雕琢……我将成为最虚弱的,涣散的,最失败的那种标本。那样子,我还算得上是我吗?我还算是你的老师吗?”
“您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永远是我的老师。这是客观事实。”
“不,作为‘你’的老师,我就该教会你更多。可我无能为力……除了死,在最好的时间点上死,只能这样,只有这样……”
“可您已经教会我了,用自杀未遂教会我。关于‘任何一个老师都不应该当着学生的面那样做’这件事。”他停顿了下,“特别是在那样平和,安祥的,喝酒闲聊的夜晚。”
“也不是学生动手把老师打晕过去的理由。”他理所当然,罔顾自己当时比划着武器的事实。
“不是吗?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自食其力的工具,平台,给了我创造艺术的可能,甚至到了要给我贮存你的机会。只是,让你的学生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气氛正好,下一秒便掏出枪的老师,这太过分了。你对我真的太过分了。”
“过分?你在说过分?”他掐紧扶手。
“当然了。我做不到,老师,我做不到。不仅如此,在您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几天,我想了很多,您的理想,以及我的。最终,当我看着您被子下呼吸的胸口,我意识到,我做的标本,只有在我活着的期间存有意义。只要我在我生前,做出了我至高杰出的标本,那便足够了。在未来,在我双手已经伸不到的死亡的领域,联结就已经断开,我做的东西,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东西,跟我再无瓜葛了。真令人失望,也让我清醒。”
“活着的……活着的?”一阵悉索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是的,我太沮丧了。这么多年来,以为是创造着接近永恒的东西,结果还是如此脆弱,一个死亡瞬间就能切断我和它们的关系。标本,应该是作为标准范本,让人可以解读它的前因后果,今生来世才对。一瞬间高光的定格,不能算是标本。一阵经历,一段情感,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才是标本。”
“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想。那天晚上我问你,你可不是这个态度。”他反笑道。
“毕竟您那个时候情绪不稳,什么都忘了,也忘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您。您问我,有什么想留住的东西——我想留住我们之间的感情。”
“嘿,注意措辞,是你的感情。不是对我,也与我无关。只不过我刚好是最接近你的,最适合的素材而已。
“随你怎么说。 我会好好对待你,赡养你。直到你所有那些——把你和他人区分开来的念头,都变成太阳下的灰尘。相信我,你永远不会有那只猫光亮的一瞬,你是我最美丽的标本。”
他嘴唇发白,眼球颤抖,他的学生将世俗仁慈化为残忍的利剑,钉得他鲜血直流。
“所以,你想出的,就是把我的作品和我关到一起,一起不得重见天日吗?”
虎豹外龇的利齿,鳄鱼瞠目的眼白,犀牛糙利的巨角,尽皆神采奕奕犹如生前,一张张血口与一双双眼睛,镶嵌在厚重幕墙上,在黑暗里幽光烁烁,仿佛能听到它们大张的血口残留的尖啸和怒吼,延伸着生命的狂肆。他的老师双手交叉,抵在双膝上,坐在被他软禁的屋子中央,俯身弓背,微微抬头看他。他背后一圈环绕各式各样的标本头颅,在地下室晦暗的顶灯下,反射无机质的灿烂。
“我没发现聊了这么久。您在拖延时间吗?”他看了一眼手表,“这里太深了,这房间四面都铺了几米厚的混凝土,做了隔音结构,加上我的转移工作做得不错。是可以被您表扬的缜密,所以您应该比我更明白,只有我知道您在这,这意味着什么。”
“哈哈,很好……很成功!”
他的老师从椅子上起身,像头猛兽挟裹着风扑到他跟前,颠得脚铐铿锵乱响。隔在他们之间的铁栅栏一震,他攥住栏杆的手背青筋暴涨。顶灯熠闪的红光照在鲜红的地毯上,红光泛滥,化作渗进他老师眼白中的狂喜。他老师粗重地嗬嗬喘息,咬紧牙根,鲜红的牙龈几乎渗出血,一双疯狂的眼睛,看起来和这扇铁栅栏内的猛兽摆设如出一辙,天生天成。
“对……对!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质疑,反驳,再到扑灭前人,就是学生该做的!只是要小心呀,不要被岸上的冤魂咬住,被从那安全的水区拖出来,到最后,除了气味,什么也不剩下!不要被自己亲手创作的东西咬断脖子,就像我一样!”
他抚摸他的老师隔着栏杆的脸,那张生出皱纹的脸因亢奋而扭曲,牙齿咯咯作响,双眼热切地注视他,肆溢着生命力和狂妄。他的轮廓倒映在那双眼球里,也像被装钉在玻璃框里。喜悦和战栗油然而生,这就是他想要的。作品总得有名字,他给它起名叫“客厅”。客厅里总会坐着你在别处默默注视着的家里人。他从最初就应该以此为目标,不过他就算走了许多弯路,也算醒的不太晚。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他希望他老师这份与他生息相关的共振引发的快乐,持续到一方死去那日。
“我会再来看您的,老师,会记得带上您的猫。”
他按下闸门开关,拾阶而上,把那人的大笑关在身后。
完
备注:笑语
作者:香无妄
背景:《万万没想到大电影》同人
最近太忙了,这是旧文
楔子
“你的身上,有鬼的味道。”
眼底青黑,面色惨白,披发绿衣,再加上阴冷诡异的语气,明明这个人更像鬼才对。他站在叶府大门的石狮旁,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映得表情模糊不定,他微微侧头,只望了晋磊一眼,便突兀地开口。
晋磊仿若不闻,目不斜视从这个人身边走过。
直到跨进门内,晋磊突然转头望向石狮,那个人的身影却消失了。
多久了。
大概有四五年了罢。
那时晋磊陪同贺文君看病,途经一个叫做卧牛镇的小地方。
鬼?晋磊虚望宅内,轻轻吐出一口气。鬼算什么,哪有人心可怕。
【第一章】
五年前。
此时正值盛夏,虽日头偏西,依旧酷热难耐,一时之间,山内倒也没多少虫鸣鸟叫,蒸蒸暑气之下,沿途山路上正有两道身影缓缓前行。一人身着藏蓝色长袖劲装,左手执剑,右手搀扶着身着湖蓝色夏衫的女子,两人速度不快,走一段路便歇息一会儿。
见女子掏出汗巾,轻压额间,面上带些疲意,男子忙抬目远眺,见着不远处有一株大树,开口道:“师妹,前边有阴凉处,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女子闻言,眼中便露出几分愧疚之意来:“师兄,我还能走上一会儿,不碍事的。”
男子道:“师妹你别瞒我,你的脸色都差成这样,若是再不休息,身子可就撑不住了。”
“这一路因为我的身子耽搁了不少时间,日头太盛也不能走,天色未明也不能走,因此一天不过能走上三四个时辰。”女子停了停,喘了口气,“这几个晚上都因为我错过了宿头,师兄你是一夜都不曾休息过,今日再不多赶些路,恐怕又找不到住的地方了。”
男子却执意拉了她坐在树下青石上,想了想道:“你的身子却是经不得多晒的,只是这山路竟无法替你雇上一辆车,我想好了,我脚程快,等下我便背着你赶路,争取在天黑前找到住处。”见女子有拒绝之意,男子又道:“师妹你刚刚才说过今日时间不多,若是再这么走下去怕真是要露宿荒野,却也不便。”
说罢,又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些水,男子便蹲下身背着女子匆匆往山下走。
这一走又是两个时辰,途中匆匆歇过两次,直至暮色降临,目不能视,竟仍未发现村镇的迹象。此时却听见女子开口:“师兄,前面好像有些火光。”
男子闻言一喜,快步朝着火光而去,等走至近些,却发觉是一处山洞,洞内隐隐有光,似有人住。
“师兄…”背上的女子一时也有些迟疑。
这一路求医倒也听过不少志怪奇异之事,虽江湖中人对魑魅精怪不甚在意,但也不得不提了两分心神。
男子想了想,终究还是开口道:“敢问主人在否?”
声音传入洞内,隐隐绰绰,变了几分声调,在这荒郊野外倒是怪异至极。
半晌,突有人影从洞内闪身而出。
那人背对着洞口,辨不清面目,只可见身形清瘦,着文士衫帽,倒像是个斯文人,他开口,声闲温和:“你们是何人?”
男子忙将女子放下,扶着她待站稳了,方才抱拳施礼回道:“在下晋磊,这是我师妹贺文君,我两人本出远门求医,不料错过宿头,一时之间找不到住处,只得叨扰主人家。”
那人微微点头,声音不冷不热:“不嫌弃敝居简陋,尽管自便。”说转身又入了洞内。
晋磊与贺文君对视一眼,两人发觉这人虽性格冷淡,倒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提着的心也放下一些,两人正了正衣冠,晋磊便搀扶着贺文君跟着进了山洞。
这山洞倒别有一番天地,虽并不十分开阔,但石阶清晰,烛火通明,倒也方便通行。更奇妙的是,晋磊分明听见水声流动,但石室内清凉干燥,并不具有浓重的水气。
他与贺文君环顾四周,惊异之下又觉得不甚礼貌,忙收了视线,随着主人身影进了内室。
那人听见两人进来,也不回头,径自开口道:“柜子里有干净的被褥,我一向一人独住,多余的床却也没有。”说罢,又转身出去了。
待晋磊拿出被褥替贺文君铺好床,便也跟着出了石室。正想着如何向主人道谢,好在这山洞委实不大,穿过一条临水的石道,顺着水流便又到了一间石室。
这石室比那间卧房至少大三四倍有余,长宽约摸十丈,一半是水池,另一半摆了几座书架,一张长桌,桌上摊着些书籍字帖,毛笔墨砚一应俱全。水池中央修了一条弯曲石桥,石桥两边各砌一座石台,水上散落几朵小睡莲。仔细想来,这水池倒像是一座大型太极图。
那人盘腿端坐于其中一座石台之上,闭目打坐,虽听见晋磊进来,也未睁眼开口。
晋磊发觉这人不擅于人交流,也不敢过多打扰,便在另一边石台盘腿坐下来,将手中剑放置脚边,刚准备运气休息,突然又忍不住停了下来。
原本以为这家主人性格冷淡疏漠,必然是闭世不出的隐者,又一直未曾注意此人长相,倒当成长辈看待,直至方才,才发觉这人竟如此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越俊朗,衣着气质更是出众,极为夺目。
怎么这么年轻的公子也好隐居这一口。晋磊脑中闪过一丝念头,随即又想起这人话少语简,倒确实像久未入世的人。只是不知道是怎样的人,竟年纪轻轻便避世不出了。他心下念头百转,竟未发觉自己已经直愣愣盯着那人瞧了半天,连那人睁开眼睛也未曾发觉。
乱七八糟想了半天,等晋磊回过神正对上那人的眼睛,还未来得及觉得失礼,晋磊心下已经发出一声慨叹,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仿佛有细碎的星光闪烁,在水光粼粼之下辉光熠熠,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即使无波无澜,仍让人忍不住身陷其中。
“有什么事。”终于,那人慢慢开口。
晋磊方觉失礼,忙移开视线,恭恭敬敬地问道:“还未来得及请教主人姓名。”
“家姓慕容,名白。”
晋磊的眼神在慕容白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上转了一圈,想了想他那仿若不沾尘世的眼睛,倒也觉得白字甚为适合此人,就是莫名觉得清冷孤独了些。
晋磊正想开口谢过慕容白今夜的收留,却发现慕容白又将眼睛闭上了。他想了想,终究没开口打扰慕容白,遂也闭上眼,运气周身,打坐冥息。
原本以为第二日就能出发,却不料这番路途折腾,贺文君竟发起低烧来,半天不醒,晋磊拿汗巾蘸了凉水敷在贺文君额上,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白在一旁看了,突然开口:“幼时父亲倒是给我留了些医书。”
晋磊突闻此言,没明白慕容白的意思,愣愣地抬头看向他。
只听见慕容白一本正经地苦恼:“也不知道现在看还来不来得及。”
晋磊觉得慕容公子偶尔还真是幽默。
好在离山洞不远的山下就有个石牛镇,想必发烧感冒之类的药材肯定是有的,晋磊本想将贺文君暂时托付给慕容白,又想起慕容白刚刚的惊人之语,突然又有点不太安心。
“我不会做什么的。”慕容白安慰道。
总之,什么也不做想必是安全的。晋磊果然被安慰了。
【第二章】
石牛镇实在是不大,说是镇不如称之为村,晋磊寻人问了几句,很快便找到了药铺。抓了几副药,顺便向掌柜询问起他与贺文君此行的目的——据说住在再往西数十里的郊外的一名神医。
“神医啊…”掌柜微微仰头,思索了一番,“不知道。没听过。”
见着晋磊微露失望之色,掌柜又道:“或许你去问问镇长,镇长说不定知道。”
“啊…神医啊。”等到镇长听晋磊询问,捻了捻不多的胡须,啊了一会儿,也没下文。
半晌,镇长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紧接着开口:“没听说过。”
晋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露出失望还是茫然的表情。所以说慕容白的冷幽默果然是本地特色。
“但是…”镇长冷不丁又加上了一句,“我倒是知道有个大夫住在你说的那个方向。”
晋磊闻言一喜,忙问道:“不知距离此地有几天路程。”
“可是,去年他就被老虎精吃掉啦。”镇长毫不留情抛下一个噩耗,“所以说,像这种荒郊野外,又容易遇到凶禽猛兽的地方,为什么要住在山里面,多不安全呐。”
“哦。”晋磊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顺便忽略了“精”这个字。
“但是他爹还活着。”
“他爹也是个大夫。”
“好像医术更好。”
“听说很多人叫神医什么的。”
“那,他在哪儿。”短短一瞬间,心情遭遇大起大伏,此时已经跌入悬崖谷底,语气有点欣喜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晋磊有点不怎么期待镇长口里的答案。
“他因为儿子被老虎精吃掉,所以去年就搬到镇上来住了,就是你刚刚才去过的药铺掌柜哒。”镇长歪着头摊手微笑道。
“…… 哦”晋磊再次默默的忽略掉“精”这个字。
寻得名医毕竟是件好事情,晋磊怀着“或许是欣悦”的心情想将药铺掌柜兼坐诊名医贺大夫请去慕容洞府,那贺大夫倒也没端什么架子,只是听闻晋磊暂借慕容洞府内,面上便现出些迟疑的神色。
“你们如今住在慕容公子府上?”贺大夫慢悠悠地开口。
“倒也不是,只是昨夜天色已晚,又一时找不到宿头,便叨扰了慕容公子一夜,而师妹今日又病的昏昏沉沉,却也不好离去。”晋磊向贺大夫解释道,“等师妹身子好上一点,我们便会在镇上找个住处先安置下来。不知,贺大夫能否给些建议。”
“我们这石牛镇很少有外人前来,恐怕多余的房子也没有。”贺大夫想了想,道,“但我想,柯馆长的武馆内或许有多余的客房。”说着贺大夫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团,摊平递给晋磊,“你看,这是他们的招生广告。”
晋磊看了看手中略有些抽象写意的广告,又听得贺大夫道:“你师妹的病听你描述倒像娘胎里带出来的气喘症,需调养为主,急不来,你先拿这些药回去,等治好了发烧感冒,找好了住处,再来慢慢治病不迟。”
晋磊隐隐感觉出贺大夫对慕容洞府有种奇异的敬畏心态,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倒是贺大夫解释道:“慕容公子于石牛镇有大恩,我们平日里也不好太过打扰他。”话语中尊敬有余,亲近不足。
看样子,这慕容白在石牛镇倒有些声望和名气。晋磊心下暗道。见也打听不出多余的讯息,晋磊便提着药材,匆匆赶回洞府。
回到洞府内,晋磊先去看了看贺文君的情况,体温有所下降,病情似有好转。他探了探脉,发觉竟有人用真气去排了贺文君体内的热毒。却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晋磊倒觉得慕容白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好感又升了不少。他用陶罐去取了些清水,将药材先泡着,便转身去寻慕容白。
明明在石道听见些人声,等到了石室,竟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晋磊不由得奇怪,这石洞不过就这几个房间,慕容白却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晋磊四下张望,却见着池水涟漪,似有什么东西在下面。他屈膝半蹲,探头向池水下望去。只觉池水荡漾,水下隐隐绰绰,看不分明,叫他忍不住伸手去抓。
念及心头,手刚触及水面,就见一道身影从水下钻出,黑发披散,面色苍白活似一只水鬼出世。
晋磊定睛一看却是慕容白,只是这慕容白眼神飘忽不定,神色有些恍惚的样子。慕容白站在水下,只露出一个脑袋,黑发向海藻一样飘散在他周身,在烛光的映衬下诡异莫辨。
那慕容白虚虚地看着空气,半晌才将视线转移到晋磊脸上,有些恍惚地开口:“你是谁?”
晋磊愣了愣,心下不由在想这慕容白莫非有什么失忆症之类的毛病,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慕容白也不等晋磊回答,又道:“…想起来了,是…昨晚收留的客人。”这句话慕容白说的断断续续,倒像是自言自语。
说罢,慕容白懒得再看晋磊一眼,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慢吞吞地从水里走出来,径自朝着贺文君的房间而去。晋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拦,却又觉得不甚安心,忙跟着慕容白去了。
那慕容白进了卧房,看也不看躺在床上昏迷的贺文君,只管自己从衣柜里取了衣服,便开始换。晋磊冲进来见到这个场面,却是吓了好大一跳,照理来说,这人弄湿了衣服回自己房间换了倒是没错,但如今床上躺着一个姑娘家,即使昏迷着,却毕竟是个女的没错。现如今房内一个睡着,一个神智不清,晋磊却又不敢弄出声响,生怕此时贺文君被吵醒。
他一面紧紧盯着贺文君,一旦贺文君有醒来的状态他就立刻去挡在她身前拦住一点是一点,一方面又张望着慕容白,只盼着这个神游世外的人快速地将衣服换了。此时此刻他不由庆幸姓贺的大夫没跟着自己上来,否则这个场景更是怪异。
一时之间,晋磊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慕容白显然思维有些混沌,动作缓慢机械地换着衣服,晋磊两方张望,却不由得被慕容白的身子吸引住了视线。慕容白看起来消瘦,但肌肉却极为匀称,然而更令人惊异的是慕容白身上的伤痕,光一眼,晋磊至少可以说出五处。晋磊自幼习武,身上也未留下如此众多伤痕,且慕容白身上的疤痕大部分像是被什么猛兽抓咬过,又或者是烫伤一类,江湖中人的刀伤剑痕倒是没有。
这地方,真有如此多的凶禽猛兽不成。
晋磊不禁暗暗想到。
【第三章】
“嘿呀!”柯北海与身后一众肌肉男微躬身子,握拳摆出一个造型,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挑眉对晋磊道:“这位壮士,不知有何贵干啊!”
虽然对石牛镇独特的地方风俗早有防范,晋磊仍然忍不住露出一个茫然的神情。
“难道是对我武馆慕名已久,想要拜师求学!”柯北海与众精壮汉子转身换了个站姿。“嘿呀!”
“请问,贵武馆有没有多余的空房。”晋磊虚着眼无视这个场面。
“何出此言!我们武馆可不是给不相干人随意出入的旅店!”柯北海一双浓眉皱起,眼中现出愤怒的神色,众汉子在后屈起双臂鼓出健壮的肱二三头肌“嘿呀!”
“自然会对贵馆有所补偿。”晋磊加上一句。
“欸~说什么话!我们武馆一向与人方便,助人为乐嘛!住多久,要几间,尽管来!”柯北海点头道,黑须浓眉的面上也露出几分善意的微笑,与众汉子同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嘿呀!”
……
晋磊突然很不想说话。
清醒过来的慕容白显然对在水中泡澡当面换衣的事情没了记忆,面对晋磊依旧是淡漠的样子,而晋磊毕竟是有些尴尬,待贺文君身子好转一些,便打听到柯家武馆,准备找个住处。
柯北海自己有座小宅位于武馆后边,平日里自己住在武馆倒也不常回去,听闻晋磊二人在此求医问药,加上晋磊银钱丰厚,便爽快的将宅子借给二人居住。晋磊与贺文君毕竟是孤男寡女,平日相处多有不便,晋磊便又在镇上请了两位老妈子,一人帮忙烧火做饭,另一人负责打扫卫生,自己借住在武馆,来往倒也方便。
既已定居,晋磊便想先将消息传回门派,也好教师父放心。
等问及贺大夫,才知道这石牛镇地处偏僻,等上几年也未必会有行商路过,若是要寄信,就得往南走上二十里(古唐二十里约八千来米),才有一处驿站。
晋磊心下暗想此时未过午时,以他的脚程二十里山路来回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倒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思及至此,便向贺大夫问清路线,拿上书信与配剑,抬脚往南而去。
却未料到这西边的山路与南边的山路不可同日而语,晋磊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发觉路途越发崎岖,杂草灌木丛生,十分不便行走,他靠剑砍倒横斜路前的灌木,勉强又走了半个时辰,等发觉剑身受损,不由有些心疼。
晋磊环顾四望,周身左右均是茫茫树丛,半点也看不到驿站的影子,想来必是走岔了路口。
往回走又有些不甚甘心,晋磊抬头看了看太阳,估算了下时间,决定继续往前走一个时辰,若是能走回大路最好,若是找不到,再往回走也来得及。
未料天有不测风云,不过行了半个时辰,天气突变,狂风猎猎,乌云蔽日,却是像要下起雨来,铅云当头,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晋磊暗叹一声,只觉运气太差,明明没感觉几分湿闷,这暴雨却说下就要下了。此时回转显然更是来不及。
山雨欲来风满楼,晋磊顶着大风,以袖遮额,继续往前奔去,祈祷自己运气能好上一点,寻得一个避雨过夜的场所。
这一路惶惶而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往身上砸,很快便衣衫尽湿。晋磊一时之间又想起那个黑发披肩从水底钻出的慕容白了。飘渺恍惚不似活人。电蛇游走,天色忽闪,他仿若看见慕容白又从眼前水幕之中走出,一身墨绿色的宽大衣袍,向他徐徐招手,那墨绿色的衣袖之中,伸出半截苍白的小臂,刺眼夺目。
下一刻,晋磊便发觉这并不是错觉,慕容白确确实实又站在前方不远处,淡漠地望着自己。
虽然这种相遇的场景有些奇怪,但相比荒野之中孤身一人,有人作伴总是更好。晋磊忙加快步伐赶到慕容白面前。
“慕容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晋磊惊讶之余,开口问道。
慕容白侧头看了晋磊一眼,似乎思考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晋磊正想再问,却瞥见慕容白身后隐隐有栋屋子,不由心下大喜:“慕容公子,先去躲躲雨罢!”说罢也不等慕容白回答,伸手拉住慕容白的衣袖便往那间屋子而去。
待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幢两三层的酒楼,夜雨之下看不清招牌,只有两只灯笼挂在屋檐下在风雨中摇晃。
晋磊伸手敲了敲门,过了片刻便听得吱呀一声,一个人头从门后钻出来,眯眼瞧了瞧晋磊,顿时就露出灿烂的笑容。只见那门又推开了些,一个瘦小的身影提着灯笼和伞从屋内跳出,连声道:“哟,客官都淋湿成这样了,快快进来。”说话间忙将伞替晋磊打上。
晋磊瞧这伙计身材瘦小,脸尖眼长,手脚灵活,倒是做伙计的料,突然想起慕容白还在身后,忙侧头对伙计道:“我不碍事,快给后面那位公子打上。”
那伙计闻言才觉还有一人,那夜色太深,慕容白一身墨绿衣袍隐在暗处教人看不分明,伙计便探头去看,一看之下脸色便变得有些难看。晋磊也未在意,见着伙计迟迟不动,心中不耐,便伸手接过伞柄,转身替慕容白遮雨。
伙计似有忌惮,噤声不语,只低着头佝着腰替两人引路。
两人循着路往屋内走,听见酒楼内传来商客大声交谈声、饮酒碰杯声,隐隐还有丝竹乐舞,显得十分热闹。晋磊心下有些奇怪,觉得这荒郊野外,偏僻无人的地方怎么会冒出一家如此热闹的酒楼,便开口问那伙计:“你可知这附近是否有家驿站。”
“知道。”那伙计面对晋磊倒是自然,“这里不正是吗?”
晋磊微奇:“你何必诓我,这分明是家酒楼。”
伙计解释道:“这里地处偏僻,驿站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地方经济紧张,又拨不下经费修葺,久而久之便没人愿意呆在这儿了。但此处往西南方向却是通往雾洲唯一的一条道,雾洲群山出产全天下最为难得的雾山毛尖和沉香,奇货商人争先恐后就是想去那边捞一笔金子,这驿站没了,少了一处歇脚确实不行,我们掌柜的便将此处盘下,造了一家酒楼。”
晋磊对这些事情却不甚了解,却又想起石牛镇与世隔绝,便又开口问起这件事。那伙计却避重就轻,只道这石牛镇与此道并不在一条线上,所以没有多少人往石牛镇借道而行。晋磊只当自己走岔路口,便也不再刨根问底。
谈话间三人已行至大厅,那饮酒作乐的商客们见着三人进来一时之间都停下了手头之事,纷纷扭头望向三人。不知道为什么,晋磊总觉得这些人目光灼灼,颇有些虎视眈眈。隐约间恍若听见些窃窃私语。
“哪来的小子…”
“像是走错路误闯进来…”
“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外人…”
“等一下,这个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凝神细辨,这些声音又听不分明了,只见着这些客商看了他们几眼,又回头继续高声阔谈,觥筹交错,再无人搭理。
晋磊越发觉得奇怪,却径自走到柜台,拍了拍桌子,喊道:“掌柜可在?”
便见着一团圆溜溜的身影从柜台门后滚来,紧接着一张圆乎乎留着八字胡的笑脸便迎了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我与朋友想在此住上一晚。不知可有两间客房?”话音未落,便听见一旁慕容白接上一句,“一间。”
慕容白的声音较前几日更为低哑,沉郁,言简意赅,也没搭理晋磊的反应。
那掌柜看了慕容白一眼,眼神滴溜溜一转,便答道:“正巧只剩一间。”
慕容白眼神瞥了瞥晋磊,手拢在袖子里,便等着晋磊付账。晋磊叫慕容白这般瞧着,有些尴尬,仍是从怀里掏出银钱来递给掌柜。掌柜收了钱,在账本上添上几笔,便从抽屉里拿出牌子,还未递至晋磊手中,却又被慕容白中途接了去。
掌柜也是一愣,立马回过神来招呼伙计引两位上楼。晋磊心底苦笑,也跟着慕容白上去。
伙计提着灯笼,轻手轻脚,上这木楼竟是一点声音也无,晋磊见他脚步灵便,不由奇道:“你这人怎生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慕容白闻言也朝着伙计看来。
伙计糟慕容白一盯,身子便是一抖,强笑道:“我这人本身就瘦,身子一轻,自然走路声音也小。”
晋磊闻言也不追问,像是就此信了。
三人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那伙计像是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倒是失礼,一直不曾问过两位公子如何称呼。”
晋磊正欲搭话,却听得慕容白微哼一声:“到了,快进去。”说着眼神一扫,吓得伙计脖子一缩。
晋磊正觉得慕容白今天心情似乎不大好,便叫慕容白往肩上一推,整个人便被推进了房内,紧接着慕容白跟着进屋,咚地一声将伙计关在门外。
那伙计显然有些尴尬,在门口站了片刻,道了句:“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摇铃叫小的便是。”便提着灯笼走了。
徒留慕容白与晋磊两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
【第四章-】
月黑风高破庙,荒郊野外客店,深山老宅,独自夜行,都是容易遇妖鬼的场面。不知为什么,晋磊脑子里突然浮现喜看杂书的小师弟说的话。
“戚,又是这种开场,太没新意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小师弟将手头的杂书扔到一边,不屑一顾的神情。
不过,这房间也太黑了。晋磊不由想到。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大概是风雨停了,一旦进了这座酒楼,连外边的风雨声也听不见了。
虽然仍可以感觉到脚下隐隐传来客堂饮酒作乐的声音,但毕竟是太静了。
晋磊仗着夜视能力尚可,便在屋内巡视一番,很快便找到了位于门边柜子上的蜡烛。又在抽屉里翻出来火折子,将蜡烛点上。
慕容白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门边上,既不吭声,也不动弹,像一座石刻的雕像。
待蜡烛点亮,晋磊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些,方觉浑身湿腻难忍,不由后悔忘记吩咐小二烧些热水,端个火盆。他伸手欲拉铜铃,又想到要在慕容白面前宽衣沐浴,莫名地有些迟疑和尴尬。
此时忍不住腹诽,怎么就非得两个人挤上一间房。
正在迟疑间,却听见伙计在外敲门道:“掌柜叫我来通知两位客人,见两位衣衫尽湿,许是不便,后院有浴房,烧足了热水,浴房内还备有碳炉,可将衣物烤干。。”
晋磊顿时觉得这店家真是贴心至极,忙应道:“烦请领路。”又扭头看向慕容白,等他作出反应。
慕容白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去。”
晋磊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总觉得似乎也不太熟稔,不好劝说。想了想,却道:“那我叫人送些衣服过来?”
“不必。”慕容白依旧是拒绝。
晋磊悻悻地撇撇嘴,转身准备出门,却听得慕容白在背后恶趣味地开口:“正餐前总是要先洗刷干净的。”
晋磊回头,却见着慕容白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若刚刚的话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晋磊暗道一声怪人,拉门出去,便跟着伙计前往后院。
这酒楼不大,前边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楼下是客堂,楼上有数间客房,小楼后边砌了两条遮雨的走廊,围出一片小小的院子,正后方是一片矮屋,便是厨房浴间一类。
晋磊随着伙计从二楼另一侧楼梯往下,左转上了走廊,瞧着院内月明星稀,雨果真是停了,地面竟也干了。晋磊越发觉得这山中天气任性,说下下,说停就停。
那伙计将晋磊领到一扇门前,便将手中的灯笼插在门上,又进去将碳换了。
晋磊眼见浴房就在眼前,顿时觉得这伙计的脸都变得亲切许多,匆匆便往房内走去。
与此同时,浴间不远处的厨房门口伸出两个头,张望了一下,见着伙计正巧将晋磊送进浴间准备回身,忙低呼一声,将伙计叫过来。
那两人一男一女,身上围着件围兜,倒像是这厨房内的厨子,只听这男的道:“听说慕容白来了?”
伙计点头应是。
这两人闻言一个哆嗦,只听这男的又道:“麻烦你替我跟掌柜说,我与阿歇回去探亲休个假。”
那伙计听了,顿时就有些生气:“怎么你们两个加起来还不如我胆子大。”
“我只管做菜,不管打打杀杀的。”那女的说道。
“我…听老婆的。”男的跟着道。
伙计甚为不屑:“慕容白又如何,我们这么多…又岂惧他一个人。”
那男的却道:“你年岁不如我,哪知这煞星的可怕,反正我今日请个假,工钱嘛等我回来再算。”说罢与厨娘从背后掏出一个小包裹,背在背上,匆匆忙忙就走。
伙计也不拦,只在背后啐了一口。
晋磊进了浴房,正准备解衣,却摸到怀中的书信,不由暗想这处驿站既已变成酒楼,却又不知道往何处寄信才是。也不知道此处行商来往,方不方便替他往碧山带上一封信。想及至此,便将书信取出,这书信放于衣内,倒未尽湿,字迹也未晕染,晋磊便想着先将信件烤上一烤。
于是便蹲在门边拨了拨炭盆,摊开信纸准备开始烤信。晋磊面朝房门,也未注意浴房内布景,丝毫没发觉有东西天花板缓缓移至头顶,渐渐垂于身后。
慕容白待晋磊离开后,又静静地坐了一柱香的时间,便听到有人敲门。他也不应,那人也不停。好半天,外面那人才叹气道:“你与我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今天你却来了。”
慕容白慢悠悠道:“碰巧,意外,路过。”
外面那人又道:“另外一人可是你的朋友?”
慕容白道:“不是。”
不等外面那人说话,慕容白却又道:“若涉及人命,慕容家就要管了。”
外面那人不由怒道:“你慕容白有什么资格阻我?”
慕容白不紧不慢:“因为你叫我慕容白。”
那人桀桀笑了两声,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
“我听闻以前慕容白从不离镇,离镇的慕容白还是慕容白吗?”此话说的毫无根据,慕容白也不反驳。
门外那人见慕容白不吭声,自觉无趣,不由恶狠狠道:“你若明日就走,我们也不为难你,若是多管闲事,你一个也抵不过我等一群。”说罢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慕容白微微侧头,撇了一眼门上的影子,见这人离去,又低下头来,也不知在想什么。只见他周身水雾升腾,原本湿透的衣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干燥。
晋磊正烤着,只觉背后风声突起,本能往旁一避,却见两条牛筋似的长索朝他卷来。晋磊倒也未慌,身子往后一缩,整个人后移半尺,堪堪躲过。
那长索一击未中,呲溜溜收了回去,晋磊顺着望去,一看之下反倒吓了一大跳。只见蛇髻盘发,柳眉杏眸,好一位翩翩佳人。却只余一颗滴溜溜转圈的头颅,刚刚晋磊误以为牛筋般的事物却是这头颅下缀着的两条肠子。
饶以晋磊心智之坚也不由色变:“这…这什么玩意!”
【第五章】
这人头见着晋磊瞧过来,诡异一笑,竟口吐人言:“好俊的小伙子,身手也是不错,若是留给别人,恐怕连皮带骨都要吃得干干净净,还好姐姐我最会心疼人,只需精血不贪其他,你可要谢我。”
晋磊习惯性往腰间一摸,才想起并未带上佩剑,见着人头张口朝她咬来,情急之下,伸脚一撩,将滚烫的炭盆朝着那人头踢去。也不管踢中未踢中,侧身朝门一撞,便朝外跌去。
只听房内传出嘶嘶一声尖叫,片刻便没了声息。晋磊站在门外严阵以待,却并未看见这人头追出。正紧张间,忽觉有人靠近,还没反应过来,便叫人往肩膀上拍了一下。
猛然回头,却是先前引路那伙计。那伙计教晋磊突然回头一瞪,顿时吓一大跳,往后连退两步几欲跌倒。等回过神,才拍了拍胸口道:“客官,你这是怎么了,吓了小的一跳。”
晋磊一时不知如何启齿人头之事,半晌迟疑道:“这浴房里头…有东西。”
伙计闻言微微一愣,道:“怎么会,我们酒楼一向干净,不会进什么老鼠蛇虫的”说罢一人当先,便冲了进去。晋磊来不及出言阻止,忙几步跟上。
等两人回了浴房,却见除去这热气水雾以外,什么也没有,徒留一个翻扣在地的炭盆,炭灰撒在地上,显得好不脏乱。晋磊只得吭哧解释道,许是自己眼花看错。澡也懒得洗了,匆匆回屋。
那伙计见着晋磊拔腿而去,不由侧头望了望浴房斜上方一尺来宽的窗口,心底好不愤怒:“这贱人,竟想独吞。”
待晋磊回房,却见慕容白悠悠哉哉盘腿坐在长榻上,脚边一个炭盆烧的正旺,整个屋子暖融融的,见晋磊依旧是湿漉漉回来,也不惊讶,只是抬眼瞧了瞧炭盆,似乎早有预料。
浴房经历太过惊魂,晋磊也半天未曾缓过神来,也不再拘束在慕容白面前宽衣解带,堪堪脱的只剩一件单衣,便开始将衣袍挂在架子上烤火。
晋磊便烤火便忍不住瞧慕容白,左一眼,右一眼,最终还是憋不住,吭哧吭哧问道:“慕容公子,可曾见过,长得像人一样的…”晋磊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形容,半天才憋出一个“蛇…”字。
慕容白闻言望了晋磊一眼,唇边竟浮出淡淡一丝笑意,他理了理搭在膝上的下摆,道:“秦时,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其中人部有祭祀,号曰“虫落”。其飞因晚便去,以耳为翼,将晓还。汉武帝时,曾见解形之民,能使头飞南海。”话语间,竟是知道晋磊看见了什么。
晋磊听得越发惊异,不由讷讷道:“我以为,这都是传言罢了。”
慕容白道:“所谓传言,皆是有源头才会越传越广。”他起身下榻,伸手拉住晋磊,道:“你跟我过来。”
晋磊叫慕容白拉着,见他往房门走,忙抬手扯下碳炉旁的外袍,还来不及穿便被慕容白拉出房门。晋磊一边手忙脚乱披上外袍,一边紧跟着慕容白,见着慕容白左右望了望,似乎心底计算着什么,迟疑片刻,又拉着晋磊往前走。
约莫走过五六个房间,慕容白轻呼一声“到了”也不敲门,推门便进。晋磊忙抬步跟上,进了屋内,借着走廊上灯笼的光,晋磊环视一周,与自住的那个房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慕容白脚步停了停,朝着晋磊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晋磊凝神细听,果真听见淅淅沥沥细碎的声音,他不由大是疑惑,扭头朝慕容白看去。
慕容白侧头细听,然后便朝着最北边的那面墙走去,接着伸手一拉,便见着分明是空无一物的墙壁上,竟被他拉开两扇窗来。这窗户一开,窗外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只见窗外雨声大作,骤雨滂沱,偶见电蛇游走,夜幕骤白。晋磊愕然回顾,见走廊外院月明星稀,屋内窗外瓢泼大雨,两相比较,竟不知所措。他忍不住喃喃道:“我只知道有东边日出西边雨,这晴雨天一墙之隔也能差别这么大?”
慕容白见晋磊一晚上发懵这么多次,忍不住微微浅笑:“你却是想差了。这是幻境。”
见晋磊一时未明,慕容白复又解释道:“你就不曾听到过些狐鬼妖传,孤身男子夜行偶遇艳姝,春风一度醒来却发现身处破庙。”
见晋磊似有所悟,慕容白又道:“倒也是你运气好,这地方三年一开,却是这方圆百里群妖聚会之处,你慌慌张张把我拉进来,或许你我二人是这地方唯二自投罗网之人。”
晋磊闻言不语,半晌才忍不住道:“这世上,果真是有妖鬼的不成。”
慕容白瞅着晋磊看了一会儿,轻轻一叹:“也罢,对你来说,或许只是恍惚梦境而已。”说着扬手一挥,那朝着外边的窗户自动关上,他转身对晋磊严肃叮嘱:“这地方想走也不难,等到快天亮的时候,你往南边走,若是有人阻止,你不需理我,也不需理其他人,只管南走,无论遇到墙还是山,都不要停下,也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管一直往前,谁叫你都不要停,直到见到石牛镇的石碑,你便在那里等我。”
晋磊沉默地看了看慕容白,问道:“你会不会很危险。”
慕容白忽地一笑,道:“不会。”
待到天色将明,便听到有人哒哒敲门,晋磊循声看去,却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长着巨大鸟椽的人影站在门外,身边还跟着几只大大小小的影子,只听这声音极为客气:“两位公子,不知是否醒了,我家主人有请。”
慕容白朝着晋磊使了个颜色,叫他呆在房内不要出声,然后将左手虚虚抬着,像是拉着个不存在的人,便施施然朝着门外走去。打开房门,只见着这些形形色色的妖怪竟是没看见屋内的晋磊一般,径自朝着慕容白微微躬身,“两位公子快请把,我家主人等不及了。”
晋磊见众妖不曾识破,心里对慕容白的能力放下几分心来,计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拿上佩剑,便欲往南直出。
还未出房,便见着房门上垂下一张脸,脸色惨白,唇色猩红,朝他嘿嘿冷笑:“姐姐就知道,你与我缘分不浅,合该要亲热一番。”
晋磊不惊反怒,抓住剑柄冷嘲热讽:“就你这菊花褶子似的脸还自称姐姐。”
这人头也毕竟是个如花似玉的相貌,平日里也不知欺骗多少生人,如今竟有人如此贬低,教她好不愤怒,尖啸一声便朝着晋磊冲过来。
晋磊抬剑便刺,那人头避过剑锋,在空中转了一圈,又从背后袭来。晋磊也不慌张,抬脚装作要踢炭盆,待得人头往后一顿,手中剑鞘就朝着这人头抽了过去,只见这人头被当作马球一般,咕咚一声击出门外。
晋磊心知机不可失,忙大步往外冲去,心中铭记慕容白吩咐的,一直朝南,也不管石墙影壁,纷纷闷头冲过,竟无一阻挡。
【第六章】
慕容白随着众妖一路行来,这七拐八拐,走了好一会儿。这酒楼分明不大,但似乎走不到尽头。慕容白早知是幻境,也不惊异。大约走了一柱香的时间,便见着前边有数妖迎出,笑意吟吟。只见众妖簇拥着慕容白与“晋磊”,朝着不远处隐隐绰绰的屋子行去。
只听得其中一妖对着慕容白道:“我家主人早就听闻慕容公子大名,能得慕容公子光临,喜不自胜。早早地便扫榻相迎。”
又听一妖道:“来便来了,竟还带了一个精血如此充沛的大礼,慕容公子好客气。”话未说完便教身边一妖捂住了嘴。
那“晋磊”听了,便惶惶望了慕容白一眼,慕容白安慰地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惊慌。又走了一会儿,便在一屋前停下,众妖立于门外,不再动作,慕容白一人当先,径自进了那屋子,“晋磊”迟疑片刻,也咬牙跟上。
待进了大厅,便听见一人开口:“倒是稀客。”
慕容白循声望去,见厅内正中央坐着一个与人类年轻男子没什么分别的妖怪,正望着着自己。慕容白心下了然,这群妖之中,自然没必要掩饰身份,幻化人形,但此时还变作人形态的,便都是本身就无形态的妖物。
山中妖物众多,草木虫兽均可成精,但那些死物,却是千年难出其一,而一旦成形,却更为可怕。也无怪能做群妖之首。
慕容白所料未错,这座上的年轻男子却是山中一团瘴气机缘巧合下化形成妖,修行千年有余。
瘴妖起身下座,走至慕容白身前,负手而立,却道:“慕容公子,你与我怕是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吧。”
晋磊匆匆而行,心知那飞头蛮很快就要追上,片刻不敢耽搁。奔走间忽听见有哭声,闻声望去却见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童正孤零零坐在一堆乱石之间嚎啕大哭。见着晋磊过来,大哭道:“大哥哥救我!”
晋磊闻声不由放慢脚步,想起慕容白叮嘱之言,犹豫不决间,却听得背后风声大作,传来桀桀两声怪笑:“想不到运气如此好,除却这位小哥,还有个零嘴儿。”晋磊处变不惊,震剑出鞘,朝着后方刺去。
那人头动作轻灵,在空中左右闪避,时不时还开口嘲讽,竟是一点不虚。晋磊眼见伤不着它,环顾一周,心中浮出一计,飞身扯过树上一面破布,朝着人头当头罩下,抓住布尾奋力一甩,便将里边的人头摇了个七荤八素。晋磊却不停手,又去找了几块罩布将人头包裹了个严严实实,下边还扎了个死结。
那人头起初还语气凶狠,却发觉挣脱不了布兜,又感知天色即明,不由大是惶恐,忙哀声哭求,晋磊理也不理,捞起一旁的女童,又快步往南边冲去,待第一道霞光破云而出,晋磊正巧冲过最后一道石墙,只见周边又复作茫茫树丛,夜雨未干,他回身望去,只见一破落倾倒的低矮建筑残骸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晋磊轻轻呼出一口气,辩别了方向,朝着石牛镇而去。
慕容白那边,瘴妖言谈亲近,倒像是对慕容白欣赏已久,只听他道:“不知今日,我可有缘与他一见。”
慕容白闻言一笑,“人妖殊途,还是少见为妙。”
瘴妖抬眼望了慕容白一眼:“我倒觉得隔得不算太远。”见着慕容白不为所动,瘴妖想了想,又道:“若是见了他,我放你二人就此离开如何。”
慕容白道:“怕是他也并不想见你。”
瘴妖道:“你又不是他,你又如何知道。”话及至此,瘴妖忽地一愣,便抬头瞪向慕容白,像是想清楚了什么。
那女童教晋磊夹带着,渐渐也不再大哭,大约是哭狠了,时不时还抽上一口气。见晋磊不言不语,一门心思往前走,不由开口道:“大哥哥,我们去哪里。”
晋磊答道:“去石牛镇,找人送你回家。”
女童闻言不由一愣,正巧此时,晋磊已看见石牛镇的石碑,正欲加快步子,却听见女童道:“石牛镇,这附近哪有什么石牛镇?”
瘴妖闻得慕容白此言,面上渐渐浮出喜色,他盯着慕容白,像盯着一件宝物,忍不住出声道:“我还以为当初他被你给封印了,却料不到,你是他,他便是你。”
慕容白抬眼看向瘴妖,原本温和淡漠的眼神里便透出些狠戾:“你懂什么。”
瘴妖啧啧叹道:“我本以为一黑一白,互不相容,早该明白,我想见的就是你,你就是他,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慕容白。”瘴妖喜色越重,竟像是胡言乱语。
晋磊只听得女童道:“我曾听人说过,几十年前这附近确实有个石牛镇,但是一场天灾下来,整个镇子毁于一旦,早就不复存在。”
晋磊闻言大震,不敢置信,他争辩道:“不可能的!我分明前几天还去过!”
女童道:“大哥哥,你不信我尽管往下看,这下边哪有什么石牛镇!”
晋磊忍不住往下望去,只见下方荒草漫生,断壁残垣,什么人也没有。
他想起慕容白所说的,夜遇狐鬼,天明只余破庙废院。这石牛镇,莫非也是幻梦一场。
可是…他猛然想起贺文君,贺文君与他一同进入石牛镇,若是这石牛镇不曾存在,那他师妹又去了何方。想及至此,他心下一紧,惶然大呼:“师妹!师妹!”
慕容白直视瘴妖:“你等群妖,不好好修炼,反而食人精血,吸人精气,迟早会遭天谴,倒不如早早散去,免得不得善终。”
瘴妖闻言一笑:“你又何必装什么慕容白,论起杀人,你又比我少几个,倒不如转投我的麾下,以你我的能力,这方圆千里,岂不是尽收囊中。”
慕容白凉凉道:“我若不愿呢?”
瘴妖狞笑:“那纵你有三头六臂,怕也离不得此处。”旋即,又和颜悦色道:“何况,你这位小伙伴在此,恐怕你也不想他枉送性命罢。”
慕容白道:“你若想吃人,吃我身边这个与吃外边哪个又有什么分别。”只见慕容白手指虚虚一指,那“晋磊”便瞬间瘪了下去,只余一张纸片飘飘摇摇。“障眼法都分不清,还想与我合作。”
瘴妖闻言大怒,暴起冲来,四面群妖也纷纷张牙舞爪,朝着慕容白扑来,只欲将他撕成碎片,却见着这个慕容白也一瞬间瘪了下去,化作纸片。
瘴妖见此只觉不妙,果真听闻屋外有小妖大叫:“着火啊!着火啊!”屋内群妖大乱,四处奔走,瘴妖心知这洞穴早已被慕容白看破,心下一紧,正欲逃转,却听见背后风声突起,一道雪白剑光朝他袭来。
慕容白一招斩断了瘴妖,知晓它形体未灭,妖灵不死,见着这人样渐渐化作一团雾气,他手比剑指,扬手一招,剑光化作惊雷,直劈这团雾气之上。那雾气尖叫一声,堪堪躲开惊雷,却仍叫这电光烧灼了一半。
瘴妖的声音从雾气中传出:“慕容白,你再有通天之能,又抵得过我群妖拼死一搏?”
慕容白凉凉笑道:“我为什么要与你拼死相搏。”只见两只豹妖从慕容白背后袭来,那慕容白摇摇晃晃,竟又变作一张纸片。
瘴妖叫慕容白这番戏耍,目皉欲裂,巡视四周,竟也发觉不了慕容白的身影。忍不住气急败坏:“慕容白,你以一己之私夺百人生灵,你又有何资格来制裁我!”
只听得慕容白声音传来:“我乐意。”
瘴妖教慕容白这句无赖话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只见群妖遭遇火灾,四处奔散,所剩者不过十之二三,而慕容白却不见踪迹。这番较量,它失了百年道行,又走失小妖无数,损失惨重,却是没几十年休养生息再不得成事。
晋磊此时怅然若失,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惶惶然自言自语:“那慕容白呢,慕容白难道也是幻觉不成?”
女童听见慕容白三个字,却接口道:“大哥哥,我想起来了,那石牛镇里,传说曾封印着一个大魔王,那守阵人就叫慕容白,有传言说,这石牛镇,就是因为慕容白恋慕长生,而以镇上所有人的性命为代价,获得不死之身。”
晋磊闻言,不敢置信:“你是说,慕容白一个人毁了石牛镇。”
女童道:“是的,老一辈都是这么说的。”说到此处,女童望着石牛镇的石碑,露出几分恐惧之意,“大哥哥,我们快走好不好,这里很可怕。”
晋磊深深地望了一眼石碑,慢慢点头道:“好。”说罢,他背起女童,却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人吗?”
女童点头道:“往北走,大约走上半天就可以看见一个村落了。”说到此处,她突然咿了一声,说:“大哥哥,好像有人过来了。”
晋磊闻声望去,却见着慕容白慢悠悠地朝着这边走来,他不由喃喃道:“慕容白…”
女童听闻此言,倒吸一口气:“慕容白?是不是传说里那个毁了整个镇子的慕容白,大哥哥,我们要不要躲起来。”
晋磊想了想,便背着女童往一边藏去。那女童见着慕容白自远处慢慢走来,离这边不过一百来米,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与惧怕,随即还是面露恶毒之色,张开大口,露出一口锋利的尖牙,猛的朝晋磊啃去。
却不料只觉得一阵剧痛自腹部传来,这女童便感觉一阵大力将她扫落,她不敢置信低头,只见腹部被剑划出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眼看是不能活了。晋磊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将剑收还如鞘中。
晋磊见她不明白,便开口道:“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就凭他以身作饵救我;我便更信他,而不信你。”
“你莫非还以为他是好人。”那女童奄奄一息,便露出个恶毒的笑意:“你迟早,也会被此人害得跟石牛镇镇民一个下场。”说完话,便化作一只死去的山狸。
“她说的对。”慕容白不知何时出现在晋磊身后,瞧着死去的山狸,便应声道。
晋磊侧头看了他一眼,问:“我师妹呢。”
慕容白转身往石碑方向走去,慢悠悠答道:“等天黑。”
晋磊见着慕容白背影,心知此人能从那群妖之地逃出,又使得大部分妖怪闻之色变,恐怕手段众多,如今既然愿意出手将他从群妖之地救出,想必还不至于对自己心存歹意。
想及至此,他便跟着慕容白一同坐在石碑下,等日落西山。
两人相互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白忽然开口:“这石碑下,有慕容家的先祖。”
晋磊应了一声,便想问慕容白是不是真的是毁灭石牛镇的真凶。结果开口问的却是:“你…是人是鬼。”
慕容白想了想,道:“人不人,鬼不鬼罢。”他跳脱于生死之外,也不再有家族使命,却觉得人生中少了些什么。
“我不是慕容白。”慕容白突然又道,“在那个晚上,慕容白就已经死了。”
“这石碑下,是慕容家先祖以自身为引设下的大阵,镇压着一个为祸众生的源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慕容白停了停,试图更明白的解释清楚这之间的关系,“这大阵,吸取着慕容家每代人的寿命,以此镇压邪魔,正因为如此,大阵若是逆转,便会反哺慕容家,变成一个夺取阵内所有生灵,使守阵人获得长生的邪阵。”
“慕容白恪守着慕容家所有的遗志,但我没有。所以慕容白死了,而我活着。”慕容白露出一丝淡淡的讽笑。
见着天色即暗,慕容白站起身来,对晋磊道:“你看。”
晋磊起身望去,只见群山之中夕阳西落,隐去最后一丝余暮。那山下废墟一片的石牛镇突然亮起星星点点,只见斑驳褪去,残砖飞起,那石牛镇竟飞速复原。
“你若一直在里面,自然不会感觉到石牛镇的暮生朝死,这便是幻境。”慕容白淡淡解释道。
“既然是幻境,那应该是假的呀。”晋磊忍不住道。
慕容白看了他一眼:“亦真亦假。”说罢也不再解释,便朝着山下走去。晋磊亦步亦趋地跟着,见到镇民与他两人热情招呼,还有花痴少女偷偷用恋慕的眼神望着慕容白,晋磊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分辨。他甚至想拉住一个人,仔细辨别是真是假。
慕容白也不等他,一个人径自往石洞去了,晋磊恍惚之下,竟走到了贺大夫的药铺。
他在大堂内坐了一会,直到贺大夫唤他才反应过来。他想起贺大夫是去年才搬进石牛镇的,而那山狸精却说石牛镇毁了几十年。难道这贺大夫也是误入幻境之人。
他哑着嗓子开口:“贺大夫,你是去年才搬及此处的吗?”
贺大夫看了一眼晋磊,摇头:“我搬来此处已有三十年。”
“可…”晋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思考。
贺大夫想了想,试探着问晋磊:“可是公子看见了什么。”
晋磊抬眼朝贺大夫望去。
“是了,你与慕容公子一同回来,相必是见过阳光下的石牛镇了。”贺大夫捏须道。
晋磊才觉面前此人竟也知晓此事。他冷冷道:“你说的那驿站,早就不存在了。”
贺大夫道:“三十年了,或许是没有了,人间沧海桑田,又有什么稀奇。”
贺大夫道:“我是石牛镇被毁第二年进来的。那时我全家为虎精所杀,妻儿均化作了伥,只有我被这大阵吸引,不知不觉竟被吸入了此处。
这大阵逆转之时,所有人都出不去,大阵吸取了所有生灵,却将他们的鬼魂留在了此处。这些镇民忘记离自己死的那天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已死,也不知世间变幻,只是在这大阵中重复着每天的生活。
我本来以为那罪魁祸首终于逃得桎梏,想必会远走四海,却未料他跟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继续镇守在这里,做他所谓的守阵人。这么多年,这些镇民浑然不觉时光流逝,那罪魁祸首也从不见老,我想那所谓的桃花源记,是否也是有人误入了这样一片时间遗忘了的地方。”
不甘先祖遗命桎梏,不甘短寿困守。但一切挣脱后,却发觉所求皆空,还是想要按照那夜之前的轨迹生活。
那恶念或许是成功了的,但人又岂能非黑即白。纯善思恶,纯恶向善。慕容白心底的恶念造就了毁去石牛镇的罪魁祸首。但尘埃落定,恶念又把自己活成慕容白的样子。
守阵,护镇,降妖,附魔。日复一日。困守于山间石洞。
晋磊与贺文君相偕离去,对这石牛镇的事情分毫不与贺文君提起,只是走至石牛镇的碑旁,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碑顶,想起那日慕容站在石碑前的表情。
不是后悔,也不是惭愧。而是一种茫然。一种不知往何去何从的茫然。或许这个恶念一直想要逃脱掉诅咒与责任,却从不知之后该如何。
晋磊想起慕容在洞中两种状态的转变,有时候条理分明,有时候浑浑噩噩,突然生出一丝淡淡的悲意。
艾伯特永远是一座与世隔绝的海滨之城,海边的人群,夜晚的篝火和带着水珠的气泡水,正是这些构筑成了这个城市,也确实是能被称作度假胜地的好地方。
刚下飞机的昆尼尔这么想着,以出差为名义的度假啊……听上去不错。平常西装革履的他也入乡随俗了一把,墨镜沙滩裤和大花衬衫那是一样也能不少,来接他的人都小小惊讶了一把。不禁在心中暗道难道本部的人都这样?
“您好,我是驻艾伯特的专员阿尔伯特·肖尔。大致情况我相信您已经了解过了,我先送您去招待所?”阿尔伯特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个看着不着调的本部专员,内心的疑问层出不穷。
昆尼尔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决心要逗一下这个有趣的人:“其实啊……我已经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了,本部派我来是为了回收的,现在这么做就是迷惑视线。我现在穿这一身都是要很好地融入这座城市,你看看谁来艾伯特还穿西装的?”这一番话成功忽悠到了阿尔伯特,听得是晕乎乎的只能应和着点了点头。
昆尼尔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刚刚好目的地也到了,他便挥别阿尔伯特自己提着行李上楼了。这里还没有电梯,昆尼尔只能提着自己那个硕大的包一步步往上挪。楼梯间倒是打扫地很干净,安静的只能听得见他一个人的喘息声。
不,不是他一个人。昆尼尔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他强烈地感觉这个楼梯间在那一刹那变得与众不同了起来。明明只是普通的……昆尼尔放缓了自己的呼吸,现在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来自远方的轰鸣声,反复在他耳边响起,可是身体根本是动弹不得。
霎时间,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多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里。梦里的他慢慢地攀上悬崖,这里好像是某片海滨的一处白舀崖,澎湃的潮水拍打着与海平面近乎垂直的白色崖面,留下一层潮湿的痕迹。天空灰暗无光,暗淡的日光从浓密的阴云缝隙中渗出。无力,这是昆尼尔的第一个念头,他只能一个劲地跑,但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是无力罢了。
但是梦里的他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他”慢慢地攀上悬崖。悬崖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山洞——虽然没有任何提示,但是那似乎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他必须要醒过来。
天边的轰鸣越来越远,昆尼尔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松快无比。再一睁眼,他又回到了那个楼梯间,脚边的包还在原地,一切似乎只是他的幻想而已。
“这种东西……还不如不要。”昆尼尔像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继续提起脚边的包往上走。他也确实不是来度假的,执行局找遍上上下下也就只有他一个人适合这项任务,或者说是回收。
上面老东西们的脑回路总是异于常人,昆尼尔也总是和同事们私下讨论上面的各种决定,但是他还是来了这。这座看似风平浪静的度假胜地,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
“满潮”,他们都是这样称呼的,多年前的一个无意之举酿成了今天这个局面,昆尼尔有些幸灾乐祸的想到。胆小、怕死、懦弱、冠冕堂皇就是这些老东西们的真实写照。沉睡在冷冻仓中五十年醒来一次,只对局内重大事件作出决定,某种东西给了他们超长的寿命,就像上上个世纪的僵尸一般在这个世界久久不愿离开。
他总是对这些嗤之以鼻,老古董活着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旧世纪的亡灵罢了。昆尼尔躺在床上望着招待所的天花板,脑中回想的是以撒在一次治疗后对他的诊断:“你在害怕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的潜意识在努力回避着什么,你需要想起来。”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噢,当时他毫不在意,只想着下班了去隔壁街角的酒吧喝一杯放松放松。
日落的余温渐渐消散,酝酿着自由自在的夜晚。推杯换盏间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来这的目的,借着酒精他逐渐到达了所谓的“绝佳状态”,无所牵绊越上了顶端的时候,风起了。远处袭来的狂风裹挟着潮湿的海雾,伴随着阴云中落下的水滴,重重地拍打在白色的石崖上,留下一滴滴潮湿的印迹,随后又被更多的雨滴所淹没。海水涌起汹涌的波涛——风暴已经来了。他的大脑在一瞬间清醒,他回过头,刚刚热闹的海滩空无一人——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了,这让他不安起来。
忽然,他看见了那白色的石崖上有一个洞。那洞就在那里,却散发着不可说的奇妙感觉,雨滴打下来噼里啪啦的砸得生疼,他往那石崖去了。
他缓慢地攀上悬崖。风吹得他的衣服飘扬,雨滴又将漂浮的衣襟打湿垂下,好像斗败的凤凰垂下高傲的头颅。阴暗的现实丝毫不能阻挡他的决心。目标近在咫尺。
他知道这里的恐怖而黑暗的传说。上一个胆敢这么尝试的专员发了疯,现在还关在纽兰德市郊外的一个疯人院里。他的胡言乱语毫无逻辑,没有人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是那里对他是一个诱惑。那就好像花蜜之于蜜蜂,这无可抗拒的诱惑吸引着他,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去寻找,你就会发现。
这可能是个陷阱,昆尼尔提醒着自己,可是那诱惑是这么的强烈,以至于他永远难以摆脱它的束缚。
他为了抵抗这个想法做了很多努力。他希望将其抛之脑后。可是那里就好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这个铁块不断地向那边滑去。而他的好奇心也占了上风。所以他来到了这里,一个在他梦中反复出现过的门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这个入口通往何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心中有一个声音驱使着他来到此地。那就好像恶魔的低语,拥有难以抗拒的魔力,他相信每一个听到这种低语的人都不能抵抗他的力量。
地狱般的暴风依旧,海水愈发地汹涌澎湃,这里的一切都不似艾伯特对外宣传语说的那样美好。他慢慢地撑起身子,跨进了黑暗的洞穴,那里是地狱之门。洞口雕刻着几句古老的箴言,他颤栗着扭开手电筒,光芒刺破了潮湿的黑暗。石壁上刻着的是那旦古即存的古老警告:警告着每一个来到此处的勇敢者——亦或是送死的祭品。
字迹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已经模糊不清,但是他还是认出了这句臭名昭著的警告。他微微一笑走了进去,走进了黑暗之中,仿佛是巨兽的贪婪的嘴将其吞噬。
手电筒本就微弱的光芒在这似乎已是实体的黑暗当中显得软弱无力。四周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冰块,寒意四起,他打了几个寒颤。前途的黑暗宛若张开的撒旦的巨口,等着无辜的探险者的献祭。四周的石壁潮湿无比,隐隐中似有水珠滴落的嘀嗒声。万籍俱寂,唯有他粗重的,恐惧的呼吸声响彻四周。
在这黑暗之中,时间仿佛已经不存在了。无边的黑暗包裹了时间的长河,巨大的石壁恍然如一座大坝,将愤怒狰狞的时间的激流阻挡在这石洞的外边,让它永远不可能流逝。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向迷失的黑暗的中央。那里是一具石棺,破碎的石块散落四周。那石棺旁边环绕着可憎的壁画,模糊不清好像恶魔的笔触。而那形体,巨大的如同宏伟的帕特农神庙,精致的又宛如小巧的核舟。他凑近了那宏伟的神迹,想要仔细看看这伟大的工作。突然,无以名状的恐怖突然攫取了他的灵魂,让他从浑浑噩噩的迷茫中清醒过来。
他认出来了,他正盯着石棺的墓志铭,那墓志铭的文字奇异,不像是地球上的文字,而那上面的落款是唯一能看懂的,写的正是他的名字。
昆尼尔惊恐地尖叫了一声,但那尖叫很快就戛然而止了,好似突然被什么存在扼住了咽喉,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而眼前的场景突然一花,仿佛有无数彩色的星辰在他眼前掠过,无数不属于地球的色彩交相辉映,随后而来的是一片漆黑。他感觉意识回归了自己的身体,而一种被栓锆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中传来。他试了好几次,才颤抖着摸出小小的手电筒,发现自己正被困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狭小的空间让他几乎动弹不得。他使劲推了推天花板,粗糙的石头质感让他一惊。可是那天花板沉重的如同山岳,而他只能躺在这逼厌的空间里等待应有的结局。他看见了另一个他疯了一般地跑出山洞,攀上悬崖之顶,在暴风雨中跑向远处的居所。他的神情可怖,眼神黯淡无光,毫无生机,叫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言乱语。
他被关进了纽兰特市的疯人院里,那里有好多眼睛无神的人,疯狂地,大叫着,大笑着,恍若疯癫。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摇头叹息:又一个人成了恐怖传说的牺牲品。
可是,他知道,他还在那逼厌的空间里,推举着那沉重如同山岳的巨石天花板。
暴风雨更猛烈了。
姓名:昆尼尔·兰德
……
……
天赋:无
评价:正常,且可控,准许B级行动,代号“潮”。
补充:于“潮”行动中丧失理智,目前原因不明。合理怀疑是某种“器物”造成的,已收录且进行调查中。
……
……
代号“潮”
原因:不明
触发:不明
任务等级:□■(建议封存)
任务更新:负责干员【昆尼尔·兰德】
任务结果评定:失败
任务具体报告:丢失■■于■日■时,由于干员的■■■问题,任务中断。
目前任务回收人数:15□□01人
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