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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箐
免责声明:随意,但轻点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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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多边形,怎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测出它的面积呢?”
问出这个奇怪问题的人带有温和的笑意,他伸出手,在空中随意地拖拽出了一个二维的图片剪影。他微微侧脸,带着肯定的目光看向面前被不解和困惑扰动地心神不宁的墨倚。
为什么顾先生要问这个问题呢?
墨倚有些走神,但接到问题的他还是下意识地开始思考。
“对于多边型的话……传统来说是分成很多个三角形?”
“嗯,这是很自然的想法呢。墨倚说的很对哦。”顾路离笑笑,青年有些局促和认真的模样倒映在他白色的瞳孔里。他垂下眼,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那流畅的圆弧型把手,“但对于计算机来说,这似乎就不足够快了。”
他举起自己的手指,在墨倚面前做了一个轻巧的弹射动作。
“用无数的小球不断地撞击这个多边形,再不停地重复记录下每个小球的坐标,这样就是最快的方法。”白衣白发的管理员微笑着示意墨倚抬头看向空气中的投影,无数个散发着微光的细小光球卡着肉眼可观测帧率的极限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流畅而有序地对着面前的图形做着有规律的弹性碰撞。
“6.34875平方米。”顾路离用下定论的语气对着眼前的图形做了判断,“如果只记录前五位小数的话,这就是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了,非常快吧?”
墨倚看着眼前毫无规律可言的错乱图形,下意识地对着顾路离点了点头。
真快啊……其实从最开始顾先生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吧。对于计算机而言,这种程度的计算恐怕一瞬间就可以计算出来。之所以用投影的方式,也只是为了自己能更好的理解而已。
“——很难以想象吧?对于人类而言,像是二进制和这种计算方法,都是会被优先划分到【麻烦而冗长】的想法里面,几乎是第一个被驳回的对象呢。而计算机则不同……那些反直觉和荒谬的解法,恰恰就是计算机的最优解。”
顾路离白色的,近乎非人的瞳孔平静地注视着眼前有些呆愣的青年,那近乎空茫一无的眼眸里只留下对面小辈那鲜明而迷茫的情绪。
“人工智能这种东西,虽然说和人类共用着同一个字眼,似乎都有着相似的学习能力,但是从根本上可以被看做截然不同的东西。”顾路离叹了口气,他的眉头轻蹙,但却没有因此生出什么负面情绪,只是有着淡不可闻的回忆与无奈,“像是对人工智能发出一道指令,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下,只要保证充足的硬件条件,计算机就可以近乎无休止地为了达到那个目的无限地重复尝试。”
墨倚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他总感觉顾路离并不只是在跟他对话,而是在跟某种已经逝去的,仅存在与回忆中的东西交互。
“而人类不一样,对吗?”墨倚听见自己这么说。
“是的,人类不一样。”顾路离肯定了墨倚的提问。
他身后的巨大落地窗似乎陷入了某种特定的待机模式,五彩斑斓的光点自透明材质的未知材料折射而出,不知名的远古鱼类和禽类在顾路离的身后肆意起伏,交错而行。
那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顾路离的发丝和衣服的边角,反而让他原本清晰的脸变得模糊了。
“人类和人工智能啊,都是相当容易犯错的东西。而人类总是会在很早的时候优先考虑放弃。”背着光的顾路离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看不清他的表情,“犹豫而软弱,优柔寡断。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人类总是会轻易地选择逃避的生物。”
“但墨倚有听说过这样的实例吗,训练一个ai在一个得分游戏里面尽可能多地保留相当的分数,在经过几轮的尝试之后,ai选择了从游戏的一开始就停止行动。因为ai发现只要往下进行,无论怎样都是失分大过得分多,所以只要从游戏最开始就停止,就可以保留最高的分数。”
但如果是人类的话就……如果ai足够聪明的话,恐怕人类反而是那个一直坚持不懈,试图找到其他出路的笨蛋吗。
墨倚这样想。
“是啊……这种情况下,人类反而会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个吧?”顾路离笑笑,“墨倚看,相比ai来,人类所顾忌和考虑的事情要多得多……时间,物质,以及不让自己陷入过早的绝望与迷茫。与ai坚定而简单的执行任务不同,人类总是瞻前顾后。”
“但也正因为如此,因为人类要考虑的东西总是太多,在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可能隐隐约约已经知道了这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这是没有出路的迷宫,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一败涂地的赌注……但却总因为心存侥幸,心怀不甘,心系希望,而去做那ai不会去做的徒劳的,愚蠢的尝试呢。”
“一边怀着自己是聪明人的想法,一边盲目地追逐着那不切实际,不可能存在的命运。”
墨倚看着顾路离那模糊不清的笑意,光线的缺失让那人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真和悲伤。
“墨倚觉得,这到底是愚蠢呢,还是一种智慧?”
问出这个问题的男人闭上了眼,目光掠过正在思考的晚辈,他短暂地陷入到了过于久远的过去。
“我的小君主,快些长大吧。”
那是一名有着黑白色头发的男人,他的面容带着清浅的笑意。
他凑过去,对着尚且可以被称为年幼的顾路离轻轻的做了个虚抱的动作。
“你会杀死我,从背后一下子捅进去,”空喑认真的看着顾路离,伸手比划了一个穿刺的动作,“又或者是从正面,从胸膛剖开,一直到小腹。”
“我会吐出鲜血,然后内脏留了一地——又或是笑着缓缓跪下,然后死去……你喜欢哪个,我可以优先考虑实施——不过我觉得这总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你很厌烦的话总要先习惯”
顾路离皱着眉头看向眼前絮絮叨叨的男人,他冷漠的说道:“我会杀死你?不,我并没有理由这么做。”
“哈哈,不,你会的,我的小君主。”男人笑着,喃喃的重复着,“你会的,你会的。”
空喑扬起头,对着眼前已有几分成熟的少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因为这就是你自己选择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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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滑铲还是oc家人们我们下次见!!!
作者:亱煌绯
评论:随意
注:新年快乐桀桀桀桀桀桀【发癫】
(1)
“祈唤恒古冰雪之神,祈唤祖祖代代之英魂。”
寒风彻骨,大雪纷飞。
“冰雪桂冠,时光之军。”
银枪旋舞,入敌即出。
“一日对我有千年,千年与您仅一日。”
振枪横扫,飞身后撤。
“永恒之花中藏着您的泪珠,高贵的狼群追随着您的左右。”
弗安纳急切地瞥了眼正在身后吟唱咒文的弗安诺,抬枪横拦堪堪挡住敌人的挥砍。疲惫的身体已不足以支撑他去思考更多,只是机械性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将枪头又一次刺入它们的心脏。
天与地的交界处,冰雪无法触及的终焉,那来自寰宇的诡谲生命,可与神明比肩的存在,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巨大独眼正贪婪地注视着地表上的一切,渴望让这片大地上的生灵们化为它伟力的一部分。它将天幕撕裂出数道裂缝,让它的子民踏上这片大地,奔向尚且年幼的人类文明。
弗安纳此前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生命。空洞的眼口,扭曲的五官,或枯瘦干瘪或臃肿肥腻的肢体在雪上飞速窜动。口器旁淌着的、令人作呕的灰白色脓液与天空一同摇晃着。那奇臭无比的脓液比尸体在太阳下暴晒后散发出的气味更让人难以忍受。
弗安纳不敢望去,哪怕一瞥。他怕懦弱的自己被名为绝望的情绪侵蚀,再无力挥动手中的武器,无力保护唯一的血亲。可即便如此,他还能撑多久呢?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只了。怪物们争先恐后扑向弗安纳,它们的脓液与体液早已聚成一条污浊的河流,蠕动的肉块铺满了雪原可见的每一寸角落,毫无忌惮地亵渎着这片神圣的雪域。
风动,雾起。
腥臭的雾霭从四面八方升起,恰到好处地藏住了那些令人作呕的巨大肉块。可弗安纳仍能感觉到,或者说,隐约看到雾气深处那庞大而可怖的阴影。
“退后!”清亮的女声透过雾气传来:“默克林斯的巴莱尔啊,为我的敌人指明通往阿尔笛之宿的道路!”
暖黄的光芒穿过浓厚的雾气,擦着弗安纳的鬓角,直直刺入他视线死角的一只怪物的心脏。弗安纳下意识扭头望去。紧接着,光芒急速膨胀,向四周炸开。脓液飞溅向后方蜂拥而来的怪物,径直穿透它们腐臭的身躯,留下数千或数万道细密的小孔。光芒再次膨胀,炸开,如瘟疫传播般。
是阿希莉娅的灵术。
弗安纳借此机会得以喘息,望向光芒飞来的方向。
纤细的身影破雾而出,身后不时有或大或小的暖黄光芒闪烁。
忽地,腥臭的气息直冲颅顶,弗安纳胃部顿时痉挛,吐出一滩灰白的液体,并不断干呕起来。
阿希莉娅快速来到弗安纳身旁,戒备着四周随时会冲出来的漏网之鱼:“不要再让你脆弱的口腔皮肤和它们的体液接触。”
“谢谢提醒,我已经在呕……考虑要不要直接把舌头呕……割掉了。”弗安纳嘴角抽搐着,僵硬地给人回了个笑。
就在刚刚,光芒炸开弗安纳视线死角的那只怪物时,一些脓液好死不死飞进了他的嘴里……此刻,他的舌头与脓液接触过的地方正火辣辣地疼,像是直接将舌头伸进过饱和溶液里般。而那残留在口腔中的恶臭气息伴随着他的每次呼吸直冲颅顶,让弗安纳止不住地干呕,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拳,两眼一黑直接躺尸。
阿希莉娅抬手贴在弗安纳背后,快速吟唱道:“默克林斯的巴莱尔啊,在红与白的交融中为我面前之人降下圣洁之力,让他得以重归纯净的国度。”
淡淡的白色光球自掌心融入弗安纳体内,后者很快便止住了干呕。
弗安纳咂咂嘴,又唾出一口唾沫:“不开玩笑,我当初真该听米夏埃尔的话,和安诺一起多学些灵术的。话说他人呢?”他指的是米夏埃尔。
“巨狼化了,在前方处理那些难啃的骨头。”阿希莉娅一脚踹飞右侧扑来的怪物,弗安纳默契闪身上前,一击刺穿它的心脏。
“也是。”弗安纳抽出长枪,侧耳听着弟弟吟唱的咒文:“还差最后一段,快让米夏埃尔回来。”
阿希莉娅抬起手,掌心对着雾气搅动最频繁的部分吟唱道:“风之灵安波莱特,且聆听自蒙塔力之巅的祈祷,为我扫清这片迷雾,让我得以窥见真实!”
无形的风环绕在阿希莉娅周身,加速搅动着周遭的浓雾。旋风破开迷雾向前推进,不过顷刻,视线却又再次被迷雾笼罩。
怎么办?这样根本通知不到米夏埃尔。
两人对视一眼。
弗安纳率先开口:“你那种链式爆炸还能用几次?”
“两次。”阿希莉娅皱起了眉——常年的并肩作战让他们深知对方接下来的举动——而后补充道:“我们只剩两分钟。”
弗安纳点点头:“好,照顾好我弟弟。”说罢,便一头冲进浓雾中。
(2)
和那时一样浓的雾。
只有无尽的白皑,看不见半点希望。
只是苦苦挣扎着,向前又迈出一步。
弗安诺伏在兄长的背上,无奈地干笑两声:“哥,别挣扎了。”
“闭嘴!”弗安纳红着眼 厉声呵斥,将背上的人又往上托了托:“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掉的……我们还有好多没吃过的东西,好多没去过的地方,好多没遇见的人和事……如果……如果你不在的话这一切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弗安诺轻轻“嗯”了声,将头深埋进兄长的脖颈,梦呓般说道:“我可以要些糖吗?”
“可以!”弗安纳下意识地回道:“等你好起来我每天都给你买糖!但是你也要记得好好刷牙!”
“好。”
弗安纳听见弟弟略带笑意的呢喃。
小小的身影在雪上艰难地移动。
弗安纳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寒气刺得他的肺生疼。他红着眼望向雾中庞大而扭曲的阴影,攥紧了手中的长枪。
现在没时间让他再去胡思乱想了,得尽快找到米夏埃尔。
“祈唤恒古冰雪之神,请为您虔诚的信徒指明希望的方向,引领我们回归您的怀抱。”
弗安纳快速吟诵咒文,一条冰路随即在他面前凝聚而出。他猛然踏上,借着重力急速掠过那些扭曲的诡异生物,向着山下滑去。
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雾气骤然散去。那些怪物瞧见了自投罗网的食物,争先恐后向弗安纳扑来。
没时间跟它们纠缠。
弗安纳蹬起一脚,跃向空中,快速扫视下方的雪原——怪物褐灰的皮肤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几乎是瞬间,弗安纳的视线就被一片格外空旷的雪地吸引住。巨大的白狼正和两坨与他体型相当的肉山撕斗在一起。
那肉山被巨狼狠狠扯下大半身躯,踉跄着向后倒去,冲散了怪物们行进的队列。巨狼飞扑而去,将利爪刺入肉球的内部,带出一团明显异于其他部位的、长满细长触手的肉球。
另一座肉山紧接着高高跃起扑向巨狼。巨狼将身一滚堪堪躲开,没来得及给那肉球最后一击。
两座肉山相撞,激起大片飞雪,连带着引发周围的一场小雪崩。肉山剧烈鼓动起来,像贪婪的巨蟒迫不及待将对方吞入体内。下一瞬,肉山合二为一,体型却不见增大,反而小了几分,并拟态出了类似狼的生理结构。
它们在学习?!
弗安纳不敢细想,再次吟诵起咒文,将脚下的水汽凝成片片薄冰,借力凌空向米夏埃尔的方向奔去。
米夏埃尔快速翻身,半伏起身子低声嗥叫,戒备地盯着面前的敌人。
“米夏埃尔!”弗安纳的声音自上方响起。
米夏埃尔转动了下耳朵,示意自己知道弗安纳来了。
肉山发出尖锐的咆哮,向米夏埃尔奔袭去。
弗安纳轻念咒文,在米夏埃尔身后铸起一堵冰墙,后者侧身闪过,顺势扫起一尾雪雾。肉山直直撞到冰墙上,发出一阵闷声。弗安纳找准机会将长枪投向拟态的狼头。米夏埃尔亦趁机扑向肉狼的胸口,划破后者的胸口,扯出后者的“心脏 ”。
没有多余的交流,一人一狼对视一眼,米夏埃尔腾空接住了弗安纳,不带半分犹豫地往山上跑去。弗安纳揪着狼毛,在狼背上给米夏埃尔吟唱增速咒文。
就在此时,天地异动。
他们脚下的土地开始急剧震动,不少怪物的尸体在震动下带着一些松动的雪块慢慢往山下滚动。
怪物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发出尖锐的叫声,转头向着山下奔去,向着巨眼撕开的空间裂缝逃窜。
天空的诡谲巨眼猛然转动,猩红的瞳孔直勾勾盯着山顶的方向,弗安诺所在的方向。
弗安诺闭上眼睛,对巨眼的方向抬起手,淡蓝的法阵以掌心为中心展开。同时,巨眼上方的天空也出现了同样图案的法阵,且以极快的速度呈几何倍地扩大着。
“再快点!”弗安纳冲着米夏埃尔大喊。“被那玩意蹭到半点我们连灰都没得剩!”
米夏埃尔顾不得回话,脚下的步伐又快上几分。
……
弗安诺呢喃道:“哥,神明真的会倾听信徒的祈求吗?”
“会。祂一定会听的。”
“大家向神明祈祷的应该都是好事吧,比如家人平安之类的。但为什么还会有不幸发生?”
弗安纳双唇嗡动,沉默良久。
是啊,为什么呢?那可是神啊。神不该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吗?为什么还会给世人带来不幸呢?
年幼的弗安纳不愿再想。他不该有这般渎神的念头。
……
几条细长的触手从巨大的瞳孔中游出,悠悠然伸向上方的淡蓝法阵。
触之即碎。
法阵碎了。
弗安诺身子猛然一僵,瞳孔急剧收缩成点。手中的法阵并发出刺眼的白光,将他吞没其中。
寂静无声。
阿希莉娅只觉身后强大的灵力波动瞬间消散了。她错愕回望,弗安诺本该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只剩两个脚印。
“不……不不不不不不!安诺!安诺!!!”弗安纳失神地望向天空破碎的法阵,心跳忽地漏了几拍。他下意识地揪紧手中的狼毛,央求道:“米夏埃尔!再快点!再快点啊!!!”
“冷静点。”米夏埃尔沉着声音,“超位灵术完成的瞬间就和施术者无关了,弗安诺除了身体透支,应该没事。”
“可是……”弗安纳喉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掉。他低下头哽咽道:“我的心好空……”
标题:夜深知雪重
作者:米琪雅
非常喜欢的标题,然后想要尝试贴近生活的非日常感,感觉努力传达了但是因为作者本人对情绪的钝感,总感觉处理得没有那么那么理想,希望读完的人可以讲讲感受>< 大概5k6,欢迎品尝!
全部都是白的。好像雪不是落在眼前,而是直接落进了玻璃体,她觉得那白色带来恼人的刺痛,就像猛地扯下手套,死死攥住一大把粉雪的感觉。不可思议的白色絮状物痛着痒着,在眼底燃烧起来。
汤盈坐在椅子上,双手不自觉地交握,两根拇指颤抖着摩挲。指甲该修修了,她想,指甲边缘的皮肤干涸,摸起来像摸砂纸。
“女士,你还好吗?”
“谢谢,我没事。”
她只是午休时间来到顶楼吹吹风而已,她从天台能看到不远处正在修建的新楼,楼体罩着灰色的纱网和纵横交错的钢筋,勤劳的吊车在恰当的地方垂下高高低低的爪,一节一节的砖瓦材料扬起,转移,落下。看这一幕比看到已经修好的华贵大厦更让人心情开阔,或许是汤盈心里某个声音悄悄冒头:我对这世界依然有那么点用。
她倚靠在天台的栏杆上,抬起头,天空就把密布的阴云悄悄盖在她身上。角落里还有几个男同事聊着天在抽烟,她把目光移开,不想和同事交换视线,那很累,休息时间她只想面无表情地想自己的事,而不是堆起笑容对任何人摆出工作状态。
吴英荷就是这时候从楼梯间走到天台的。她裹着干练的鼠灰色长风衣,另一只手托着鳄鱼皮坤包,很潦草地把自己挤进栏杆附近的空间,她就跟没看到汤盈一样,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太近了。汤盈讨厌这种已经划定了使自己舒展的界限时突然打破这一切的任何人,或事。但是她也不想动作太大地走开两步换个位置,她只能继续看向远方,想着今晚回去给李雨乐做点什么,冰箱里还剩一节胡萝卜和两个土豆,可能还能翻出来一包咖喱块。
自己有没有一个瞬间,即使只是一个闪念想过,她好讨厌,希望她消失掉?汤盈避无可避地自省,仿佛只要从自己大脑沟壑里翻出来这一丝痕迹,自己便成为雪崩之灾的共谋。
“没有,我当时只是在天台休息。”
吴英荷说了什么吗?她没有印象,突如其来的寒冷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等听到周围同事的喧哗声,吴英荷已经从她眼前消失了,而她点燃的那根烟掉落在原本站立的位置,袅袅地逸散着味道。眼前是一片绝对的白,汤盈在那一瞬间理解了雪盲是什么感觉。汤盈听到有人大声地喊叫去楼下找人上来,也听到有人慌乱地在打电话报警,而她僵直地站在原地,仿佛行凶现场没有及时逃离的凶手,手上还握持着致命的凶器。她第一时间想,糟了啊,我的统计数据还没做完。
然后才是有点惊奇地喟叹,原来雪崩是这样的。吴英荷在她眼前崩散成无数的白色微粒,但只有第一目击人有机会看到,然后它就像不存在于这世界一样消失了。
“谢谢你,汤女士,我们了解了,您可以回家了。”
回家?已经下班时间了吗?还是说公司觉得留她继续工作很不人道?她脸上不露表情,轻轻点头,她不喜欢在陌生的地方呆太久,这让她没有安全感。可是眼睛里的雪还没有消散,有些人说最长的目击者花了一周的时间才能消除雪的影像。她有些犹豫这样的状态能不能回到家里,民警好像理解了她的顾虑,对她说:“汤女士,你的丈夫已经在外面等你了。”
她扬了扬眉毛,好像有点没把握住这个词,然后才意识到丈夫一词指的是李雨乐,她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心跳好像也平稳了些许。汤盈交握的双手终于不再神经质地发抖时,她已经坐在自己住了一年半的小屋里,面前是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鸡肉咖喱饭。
李雨乐对她露出笑容,她看着他洁白的牙齿有些失神,跟夸张的美国人一样,她又想,他那一口漂亮的牙齿看着让人觉得肚子倒饿了。这个念头落进脑袋的瞬间,她重新获得了感受食物香味和温度的能力,她的唾液开始分泌,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她接过李雨乐递过来的筷子和勺子,将雪白的大米饭铲进茶色的咖喱浓汁中。
这样看,咖喱饭也像是被雪覆盖了一半的沼泽。汤盈漫不经心地想,她手中的不锈钢勺子掉进了盘子里,她惊讶地看着自己开始发抖的手,下一个瞬间,李雨乐的手温暖地握住她。
“小满,还好吗?”他平静地看过来,像是在说,别害怕。
我不好,可我又觉得这种状态似乎已经很好了。汤盈轻轻摇着头:我没事,我还好。
“不想吃的话也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吃……”李雨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而汤盈已经对他笑了起来。
“我要吃饭,不吃饭就没办法恢复,我会没事的。”
李雨乐深深地看了她两眼,说:“那行,我觉得这顿咖喱我做得还不错。”他乐呵呵地自己挖了一勺送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虽然不如你做的。”
汤盈那晚睡得很早,值得松一口气的是,她并没有在梦里看到吴英荷崩散的瞬间,即使闭上眼,雪花似乎还在视野里,但是困倦最终战胜了她,她安然地陷入到梦乡,直到凌晨被窸窣敲击的声音吵醒。
那是很规律的声音,每一秒响一下,偶尔会叠着响两下,一开始汤盈还有余裕地想着“这声音真够规律的”“可不是吗那可是秒针的动静能不规律吗”,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了两分钟,她突然意识到家里并没有会发出这种动静的大型挂钟。
她睁开了眼睛。声音没有消失,她眼里的积雪同样没有消失,她看到没有拉好的窗帘露出一小片窗户,昏黄的灯光颤颤巍巍地透进房间。李雨乐均匀的呼吸在她旁边一起一伏,像一艘被拴住的小船,被水流推过来推过去。
不是秒针的滴答声,就只能是有东西在均匀地敲击窗户,于是汤盈又闭上了眼睛,无动于衷地第二次睡着。大概是下雨吧。那是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她笃定地想,这声音将和清晨四点的鸟叫一起并列为汤盈心里对城市最不可捉摸的记忆。
总不会是下雪。
清晨,给李雨乐装好了饭盒,她倒垃圾的时候下楼去看水泥地板的痕迹,没有一丝湿润,打开手机看天气预报:今日晴,空气质量尚可,最高温度17度,最低温度5度,午后有风,注意室内外温差,酌情增减衣物。汤盈把手机塞到睡裤兜里,对同样走下楼还调整领带的李雨乐挥挥手,没有讲昨晚惊醒后发生的任何。打着手机的男士笑着朝她扬了扬手里的便当袋,朝地铁站匆匆走去。
汤盈转身上楼。
根据政策,雪崩的第一目击人可以得到两个月的心理辅导,公司很通情达理地给她批了三天假调整心情。但来拜访的同事给她带回了办公用的笔记本电脑,公司希望汤盈在家办公的意图连掩饰也没掩饰。她把企业微信设为无声,开始检查OA的流程节点。
饥饿的不适存在感强烈地从体内蹦跳起来,汤盈惊觉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李雨乐在微信上给她发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饭盒,昭示自己有认真吃她做的午饭,汤盈笑着贴了一个撒娇的emoji,把自己那份放进微波炉。在微波炉转盘嗡嗡动起来的声音里,她不知何故往锅里加了满满的水,等微波炉第三次响起提醒她取出餐盘的滴滴声,汤盈惊觉自己的手正悬置在大锅的正上方,她的手无比寒冷,想要随时按进滚烫的沸水中。她用力眨了眨眼,小心地把手从锅的上方挪下来,拧关了灶台的火焰。
这个小小的事故她依然没有告诉李雨乐,她只是拨打了电话和咨询师敲定了面访的时间。然后在企业微信上挂了有事离开的状态,将电脑手机全部关机后,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大睡一场。多睡觉就好了,睡觉能恢复一切疲惫。
她再睁开眼,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下班回家的李雨乐身上带着户外的寒意,让她有点畏缩地躲了一下,但是对方耐心而执着地摇醒她,不等她清醒过来生气地瞪他,他就讨饶地把她抱起来,让她看往窗外空调外机上放着的花盆。那花盆曾经被她种了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因为光照不够,茎疯狂抽条,像某种畸变的外星生物,最后在冬天因为没有被及时收进来而惨死成怪异的模样。
有珠颈斑鸠在花盆里筑了敷衍的巢。
“啊……”汤盈听到自己刚睡醒的嗓子哑哑的,于是清了清嗓子。“看来要在花盆里生蛋了……”她同时想到了那天夜晚听到的不明声音,似乎和小鸟殷勤地在空调外机上踩动也吻合,她朝李雨乐看了一眼,看到对方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笑意。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颊。
“李雨乐……”汤盈哑着嗓子开口,眼泪像拧错了开关,“别死,李雨乐。不要死。”
李雨乐愣了一下,他随即用力地抱住汤盈。
“不会有事的,小满,一切都会好起来。”
汤盈不太记得俩人初遇是什么场合,好像是朋友凑人玩密室交换了微信,在吃饭的时候相谈甚欢,自然而然地分享了各自的兴趣爱好,惊喜地发现彼此的电波非常吻合。雪崩频繁地被各个平台各个账号拼命提起的时候,李雨乐和汤盈约会了四五次,正式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
雪崩开始被人类社会明确正视的那年,大家不再提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正是某种自然灾害。从那一年开始,向宗教寻求救赎的人数剧增,各种新奇理论的冥想或者玄学也开始自人群中得到混乱的信任,即使大家都觉得那对解决突如其来的雪崩无济于事,也总是有人想着“万一呢”,甚至补剂市场也更繁荣了,好像真的多吃点白藜芦醇或者槲皮素就能减少被天灾选中的概率。
就像橡皮筋不能永无止境地保持拉紧的状态——正如雪崩这件事昭示的那样——在发现当下人类确实无法预测和理解雪崩之后,整个社会以一种惊人的接受度,接纳了一切。
汤盈和李雨乐恋爱三年,他们恋爱的时候世界对如何应对雪崩还有一种盲目的,不得不架起的信心,三年后人类喟叹一声宣布这不是当下人类能解决的问题,也许上帝可以。但其实除了这件事让人处于每日也许都是最后一日的恐慌之外,世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雪崩每天都会发生,但死亡本身也是如此,消失在雪崩和死于交通事故能有多大的区别?虽然雪崩作为灾害事件如此引人瞩目,有点讽刺的是,每天因为雪崩消失的人类也并没有比交通事故导致的死亡高很多,全球每天有3300人因为交通事故去世,而雪崩导致的消失大概在每天4000人左右。
“死于交通事故可以获得保险赔偿,可以有憎恨和抓住痛哭的对象”,在当时的讨论里,李雨乐试着让她轻松一点,“现在也有雪崩险了,商人总是能找到危险之外的赚钱机会。”
虽然人人都在害怕且逃避着雪崩,但死亡并没有因此更常以令人意外的姿态莅临人的身边。或者说,死亡给周围人带来的痛苦也没有因为雪崩而有所改变。
他们结婚前三个月,汤盈有一位敬爱的长辈去世了。
并不是雪崩,是某种未能被及时查出的恶性肿瘤,发现到恶化到放弃治疗的时间极短,甚至她还想着过段时间去拜访对方,却通过父母的途径收到了讣告。汤盈还记得她坐在出租车里,把手机屏幕上那几行字看了又看,震惊到直接在后座发出极不体面的嚎哭。李雨乐坐在她旁边,只能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慢慢抚摸她的后背。
在葬礼上,两个人都穿得像黑色蘑菇,因为阴雨而打开黑色的伞。到献花告别的时刻,她忍住眼泪,睁大眼睛看了很久棺材里的那个人,却只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自己熟悉的那位长辈。那位长辈曾数次邀请他们来家里吃饭,笑容和蔼地给大家讲年轻时候的故事,讲和汤盈的父母相识的经历:“那时候没有出差证明,住不上旅馆,在候车室蹲一夜可就糟了。我和你爸爸想了好多法子。”汤盈从未想过死亡竟然与自己会这样近,想到死前对方受到的很多痛苦,便觉有庞大的不愿接受的阴影,潮水一样在心室里辗转撞击。
汤盈的小名叫“小满”,《说文》解盈:盈,满器也。本来父母想要叫她满满,被那位长辈阻止,说盈满则亏,不能太过,所以改成小满,汤盈自己很喜欢这个小名,但被李雨乐念这个小名,每每会有点害羞,总觉得有种额外的宠溺被人寻到入口,一点一滴地灌注进他本不涉足的心之禁地。
“我们结婚吧。”那天晚上,汤盈躺在李雨乐的怀里说。
李雨乐没有惊讶的样子,像是这个请求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亲昵地蹭了蹭汤盈的脖子,说:“好啊小满,我们结婚吧。”
不得不说这种笃定让汤盈觉得有些讨厌,但又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她骤然在生活里抓住了什么东西,即使被斥责之为软弱也好,那种和人建立了连接的感觉让她隐约像得到了某种承认,即使死亡很快会追上她的脚步将她击败,她也还是留下了一些零星的自己的碎片。这种把她的心脏扯住的感觉明明已经缓和,可是随着她目睹了吴英荷的雪崩,一些本不该失控的,沉潜的某种阴影在汤盈的体内万万次复活。
公司给的三天假很快到了最后一日,汤盈一个人在没有开灯的卧室里复盘她想要讲出口,想要被人分析,被人聆听的所有内容。她想要讲她突然被激发的对死亡的恐惧,想要讲她对雪崩的理解,想要讲那个瞬间她骤然领悟到的很多神秘的不可思议,想要讲她和李雨乐的婚姻和依恋,想要讲她深夜听到的以为是钟表转针的声音,想要讲她突发的不能自控的自伤情绪,想要讲那只在她花盆里筑巢的珠颈斑鸠。她一开始用电脑记录,到后面她突然发现自己在把写下的文字念诵出声,然后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憔悴而苍白,眼睛里是大颗大颗的泪滴。这没有道理。为什么,她拒绝接受作为人类突然暴露出的浅薄的脆弱。
她看到电视里播放着没看过的纪录片,一片雪原上两只轻巧跃动的雪貂,它们狡猾地穿梭在自己预定的路线上,探寻着食物的踪迹,固然狡猾的天性已令他们仍觉得这可能是个圈套,但它们自信地朝前方跳跃,浑然不觉下一个瞬间,那片无法承载更多重力的,轻盈的雪就会即刻坍塌,它们会从自以为坚实的地面一路无止境地下坠,然后崩散成无穷雪白的微粒。
这便是雪崩。
全球每天有3300人因为交通事故去世,而每天有4000人因为雪崩而消失。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做了什么会导致雪崩,只知道它会随机地发生在某一个生物身上,像是对生命巨大的嘲弄。
汤盈感觉自己裸身站立在一片无法呼吸的雪地中,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清晰的踩在雪地的声音,她也能听到另一种清脆的声音,和吴英荷崩解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声音,那是生命被折断的声音,如沉默的雪降下压断的竹节一样,清脆而无法被忽视,也无法被阻止。她曾经养过的紫色小花扭曲的茎条在雪原里爬行,硕大蓬松的珠颈斑鸠歪着脑袋沉默地看她,鼓动气囊发出酷似秒针转动的声音,然后它贴着她的身体腾飞,在惨白的地面划开深长的阴影。有绵密气泡的声音从地底升起,是沸水的声音,也是咖喱炖煮时发出的咕嘟咕嘟。她长长地伸展了手臂,穿过掌心的除了风,就只有雪。
她用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中的雪花好像消融了一些。她发现李雨乐没有在她旁边睡着,她慢慢地握紧拳头,呼喊他的名字。没有人回答,但是没有关系,她又喊了一声。
她等待着,等会厕所会响起冲水的声音,会有人带着笑容和隐隐的寒气进门。
她等待着。
作者:维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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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为4月2日即将开放下载的游戏《虚谬都庭》剧情的后日谈。
谨以此文献给愿意相信我也能写出原汁原味二次元而不是抒情infp经典散文的朋友!(。)
老杰森死了。
是的,我们都知道他,也都知道他的末路……那一滩流在街道上的虹彩淤泥,最终在火中化为片片星点。
维克多——受他照顾,被他视为家人,最终也亲手结束了他的痛苦。
然而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这么轻巧的事,尤其是老杰森还留下了一间店铺、一片地产。这些内容都被无偿留给了他,但是我们未经风霜的小狗虽然拥有洞察世明的智慧,却并没有法律和地产相关的知识。
无奈之下,只得由维多利亚代为处理。
在询问完本人的意愿之后,维克多收到了一笔变卖这些地产和店铺后换得的小钱,皱巴巴的钞票静静躺在铁盒里,连着几枚零士的钢镚,在枯黄的灯光下泛着1980s的光辉。
而维克多就这么静静地低着头,凝视着这个铁盒。
“除开葬礼的费用,就只剩下了这些。”维多利亚拍了拍维克多宽厚的肩头。
“……再过两天就是他的葬礼了,你要在这里发整整两天的呆吗?”
维克多轻轻掂起一枚硬币。
“……老杰森没能留下尸体。”
“嗯,所以棺材里放什么东西,可能需要你去挑选。”维多利亚似乎想到了一个相当不合时宜的笑话,她没忍住就这么讲了出来。
“……比如,美味蟹黄堡的神秘配方一类的?”
她成功地失败了。
维克多没有展露出该有的笑容,而是捧起了铁盒缓缓向外走去。那条尾巴就像是宽大衣服的一角一样,只是随着他的步履缓缓摇晃,不具有一丝活力。
他没有妻儿,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和维克多一样,孑然一身。
维多利亚努力地素不相识的人张罗着一场葬礼,而恐怕在葬礼现场上会出现的人,除了她和维克多以外,就只有社区的牧师了。
倘若要用菜的浓淡来形容一场葬礼,恐怕这里只有一碗撒了葱花的白开水。
维多利亚并不清楚面临着这样一场离别的维克多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她只只知道维克多在本应该出现的地方跑掉了。
好的,这下连葱花都没了。
为了避免自己这个局外人尴尬地和牧师大眼瞪小眼的局面出现,维多利亚在葬礼开始前用三根狗毛施展了定位的巫术,随后叫了辆成本颇高的计程车,找到了那个沉默又高大的身影。
昔日的老杰森快餐店已经变成了一家比特币交易所,里面的人们轻轻卸掉自己的头盖骨,用人脑接续服务器,在美梦中用自己大脑的算力轻轻挖掘一块又一块金灿灿的比特币。
而维克多就这么盯着他们人脑上迸出的火花出神,手中还拿着那个小小的铁盒。
“为什么要逃跑?”
“……!维多利亚!”
“别跑。”
早就预想到这种情况的维多利亚轻轻在空气中划出两笔如尼,维克多的双腿便被浸染成灰白的颜色,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再怎么说也不能上来就用石化的诅咒招呼我啊!”
“你在说什么呢?这样最有效率啊。”
“……”
“为什么要跑呢,你不想去见自己的家人最后一面吗?”
“……已经不在了,何谈最后一面呢?”
维克多放弃了摇摆自己已经变成石棍的两条腿子,闷闷不乐地扮演着一根尽职的电线杆。
维多利亚摇摇头,把可怜的双腿变回原装,随后拉着他坐在了路边。
“我不太理解……为什么面临这种事会让你感到胆怯呢?”
“……我这段时间都尽可能不去想。”
“但是……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
“我发现我没办法理解这一切,没办法接受这一切已经离我而去的事实。”
“倘若一场葬礼结束,那么我就得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不是吗?”
“……不是那样的。”维多利亚摇了摇头。
“你可以不去和自己的过去和解,维克多。”
“……我不知道怎么做。”
维多利亚站了起来,向着远方竖起来大拇指。
一辆计程车随后在她身前停了下来。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交给你如何不去面临它。”
焦头烂额的牧师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棺材来回踱步,负责封装棺材的工人也愈发地不耐烦了起来。
维多利亚姗姗来迟。
她将一个铁盒扔了进去,随后又扔了一把花。
“我知道不存在什么灵魂与死者,但是我还是会好奇。他不到场,你会生气吗?”
随着棺木缓缓阖上自己的眼睑,牧师有些错愕地问身旁的女性。
“死者的亲属呢?”
维多利亚轻轻捻动自己的发丝,看向盛开白花的花海。
“他还没能准备好面临属于自己的诀别。”
作者:【十一招】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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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它是来到我们这片海的第一只乌鸦。它好像什么都吃,纸也吃布也吃塑料片片也吃,海鸥成群掠过,它就站在树上等着捡剩下的,立在小它一圈的丛丛海鸥里太显眼了。但想来乌鸦本就属杂食动物,更何况这里的乌鸦只有它,对比其他鸟种过分孤立无援。
同桌和我打赌,说飞到这里之前它绝对是只家养的景观鸟,你看它叫乌鸦,却总不是黑的,树荫下的偏振把它变成一朵稀薄的紫罗兰,阳光直射的话它又自成一片边缘透过棕黄的针叶林,离开特殊照料,它无法带着那些鲜艳的反光走远。更不用说那条左脚上的红色织带代表了什么,对我是,想必对它也是无法忽视的累赘,我总看到它左脚猛地向后一踢,再小幅度地抖抖,红色在那下边跟着翻飞,像对我拉起的警戒线。
在第一次见到它之后大约四个月的一个日落前,我把晚饭带到海边却被海鸥抢了个光,它则远远地站在旁边看,等一只不剩地飞空了,独留揉皱的纸袋和梭形的黑色。它踩过来抓得纸袋卡啦卡啦响,犹豫地转了几圈才盘腿坐下,脖子还是伸得那么直。
“你好漂亮。”但愿它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去翻了一些科普,仍然无法辨明你的种类,”堂而皇之的科普仅仅是少量上不了台面的网络搜索,“先开始我以为你是索马里鸦……”它离我这么近,近得把前几个月的假设和推理全部推翻。哑暗的黑喙微微向上平缓地接起羽绒,翅尖和尾羽收紧成一束,从绿闪换到紫时刻泛涟,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公路上看到从车尾遗漏的汽油就走不动路了,它们散发着浓烈的气味,被太阳晒得阵阵发昏。
它的睑膜褪开,里面竟然是红色的眼珠,我没见过哪只乌鸦的眼睛是红色的。鱼一样失神的眼睛——我从小就不敢吃鱼,生在海边却不敢吃鱼,它们的挣扎太有力,提上案板腮腺还在拼命起伏,全身只有面朝我的那只眼一动不动,中间瞳孔那是一个洞,海雪一般死气沉沉,我的倒影在这圈空旷的充满排泄物的海里浮起——被死亡填塞得要涨开的眼睛,冷静地冲我发出尖叫,不比熄灭前最后一次滋啦作响的炸燃,而它的眼睛,就有这么红。“你的眼睛也是红的,就像你脚上的织带,它长得好像要往我手里跑。”那是个很大的结,结上又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结,厚厚的布山堆在一起,看起来徒手解开是不可能的了。
鱼是这样的动物,假使养在透明的玻璃器皿里,不厌其烦地日复一日敲打鱼缸,它也只会给出惊吓这唯一一种反应。食物落下便张嘴吞入,消化完又排出残渣,四处打量、扫视,监视器一般的,到头来又不为所动。越想我越不敢再说了,怕吵到它,然后它惊起一跃就再也见不着了,鱼和鸟在这一点上像得不能再像,它现在却伏在我身边乖得胜过一条小狗。“你是个哑巴,小狗,你不会叫,不会发出乌鸦的声音。”我想它就这么留在我身边陪我,不见头地陪我,但我还要回家,接下来明天一早还要上学,途中我会路过这片我和它挨着坐了一下午的海滩。我回头时它在专心啄扯脚下浸满了油的纸袋。
出于愧意第二天我在学校图书馆借了一本鸟类科普,精装的硬皮书,抽象的拟人连环画占比多于准确的数据记录,我错误地选择了目标读者平均比我小五岁以上的科普。当天日落前我就还了回去,然后再爬三层楼参加学校的免费心理咨询项目,今天是最后一次了,也是先前得到承诺的催眠体验日。
我到的时候房间的窗户已经全关上了,但操场上晚练的声音,那些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哨响以及试图越过它们的叫喊,还是远远超过心理咨询师的手机扩出的音乐。她说,慢慢放松,寻找自己最舒服的姿势,但闭上眼就全是室外的那么多人,那么多声音,那么多人在同时说话,而我此刻却不在下面发出声音,为什么他们我都不认识,我应该认识并且应该去所有人才对。
你看到了什么?……废墟,看到了一片废墟,海边的废墟……再往前走是雾……雾后面……我想想,大概是一座灯塔,很高,而我,我觉得我是一只乌鸦在沿着岸线酿酿跄跄地一直走。
灯塔为什么一直闪,乙炔灯刺眼的光不断来去,给了这边又给那边;而系带的另一头是断的,拉出几根褪成淡黄的丝;为什么我的喙上粘满粗盐和沙砾,就像脖子上干透后两条紧巴巴的细盐块,尖趾握紧的速度远没有空隙间的沙漏得快。
临走我说,事实上,我不确定这算不算数,刚才的所谓梦境是我刻意营造的。她的回答是没关系,无论你有何目的,我们想做的只是帮你。然而我想听的是指责,希望有人一针见血地把我骂醒,说我卑鄙地妄想梦到它却梦不到,于是将它编进我的梦里说给别人听让别人来替我证明。
“别看了,你是抓不住它的。前段时间我们家隔壁最会抓鸟的小孩好几种方法,它根本不上当……”同桌在嗡嗡地不停说,是的是的,我抓不住它,是它抓住了我,我一厢情愿地被它攥在那双锋利的爪里“也许呢,你看那条红色的系带,长得每次我都不自觉地低头怕被碰着。”
没有那种也许,自大的是你而不是我,”她微笑起来,“错了,我也自大,我自大在想将你的自大同化,自大在认定了万火归一还非要说出口。”我自大在不肯承认那只是一种指代,一种纸袋,一种织带。
作者:韦一笑
免责:无
【造垃圾纯纯的造垃圾没骗人】
我喜欢烧水,这过程总是短暂的,两三分钟内我就能听到壶里水沸腾的声响,我喜欢打开盖子看着透明的水底冒着汽,泡泡上浮,消失,变成水汽。不过这过程也会使我不耐烦,于是有时候我会盖上盖子希望借此让水烧开的快一点,眼睛看着手机或者别的地方,发呆,脑子里只有热水壶的声音。
最开始这记忆是关于母亲,总会有她的声音在脑子里说开水烧好几次会有毒,又有声音说不用等自动跳闸,水有沸腾的动静就可以用了,到现在我也只听了后半句,至于前面的是否有“毒”,我不是很在乎也不信。
她常说这种谣言,也常常对此深信不疑。
烧水是生活的必需品,热水与食物息息相关,届与生活息息相关,明明是没有什么重点的小事,但我因为这动作的重复性与等待中思维无限延伸的漫长而记住了,烧水变得有了些值得一谈的独特。
不过我终究是对这行为没什么太多感想的,硬扯些人生哲理也实在无用,所以随便写点什么就好。关于水的知识已经是遥远的记忆,现在几乎忘了大半,所以具体怎样也不方便多说,免得胡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那么写点烧水壶的,家里最初的水壶用了不知道多少年,期间也被我摔掉过盖板,这算好用的,后面我去复读学校住读时带了家里新买的壶,它却在我第二次烧水时就短路烧坏了电线,我不清楚这是两边地方的电压不同还是这壶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研究越研究越不好用了,总之我没过多久就离开了那个学校,现在新的壶没有再坏过。
反反复复都是些空空荡荡的车轱辘话,不过是因为我在截稿时间前一天晚上九点半才想起来还有这事,于是着急想堆砌出一千五百字的目标,实在无用,本来想写乌鸦的关键词,写点养鸦的故事,比如我曾经捡到过一只鸦科动物因此我很了解他们,但是现在心情不好,脑回路一拐就来了这里。其实烧水壶我也算了解,但仅限于表面以及我这些年一直在反复使用的这几个,它们都是圆柱形状,有一个微微有些弧度,现在手上这个是笔直的圆柱体。这些圆柱的顶端都有三角外凸设计的壶嘴,那么这算是方便水流倒出的前端,而后端就定为微粗把手嵌在壶上的那边,几乎所有烧水壶的把手都是偏粗且圆润的,或许是因为水的质量较重开水较危险易于握持等原由。前端壶嘴和壶身的平截面总会装着金属网,这应该是为了过滤或者缓和水流?水汽也总会从这里冒出来。
写到这,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复而重读前文只觉得无聊无趣毫无意义,能读到这的都是浪费了不知道多少宝贵的时间精力,我也实在抱歉,也确实完完全全属于我的责任,整整一个月忘记了跟这相关的任何事,然后最后又抱着不花半分脑筋的念头开始狂造垃圾。这造垃圾的能力也实在欠佳造着造着觉得无聊,于是给原先的所有念头抛到了一边去开始造新的垃圾。哎,怎么能说我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呢?
于是乎我决定从这开始往后全是对于浪费你们时间的道歉(也是新的造垃圾),那么首先堂而皇之地继续开始了:我搁这乱想乱写些不知所谓不着边际的东西应该没人会看。所以事情变得光明正大,我心里的某种气势又挺了过来。得造完这一千五百字,认真的事下个月再说罢,那么这篇不认真的垃圾应该也没是不认真的道歉?当然不是(骗人的),这极不应该。那么怎么道歉呢?我是否应该先切实悲痛的说一下内心是如何如何看待自己这般卑劣行径,又是如何如何不该,最后再由衷反省自己下次不再犯同样的过错。是的吧,但没必要。不过恍惚一次而已,无所谓了,别看了,没甚么意义。
没有灵感真是让写作难以为继,哎呀这是借口,不过是我忘了罢了,总之任务完成了就好,那么回到我们最开始的主题(或许整篇压根都没有主题):烧水壶。
这水泡冒出来又消散是必然,如果是说普通人,烧水只是生活必需也只是生活,并不会为此思考太多,只能作为一个引子写出全新的故事,那么我在这里絮絮叨叨半天谈论的又是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浪费时间罢了。
“为什么不睡一会呢?”
他说。
是了,阳光很好,风也温柔,这绝对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天气。如此静谧祥和的氛围之中,躺在那把宽大的摇椅上,闭上眼睛,放松身心,度过一段美好的,回味无穷的时光——一件多么令人快乐的事啊!
“不行。”我摇摇头。
“为什么不呢?先生。”
“午睡是不好的。”我说“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哈哈哈!天呐!您可真会开玩笑!午睡怎么会是不好的呢?天底下没有比它更令人畅快的事了!先生,相信我,这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我没有迟疑“你尽管可以这样说,我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正确的。不对,应该说,对你们来说就是正确的。但适合你的并不适合我,你或许不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什么?先生。”
“很多。出于某种原因我不想和你明说,我知道你也不会在意。但事情就是这样。打个比方,你可以当做……我在拯救世界。”
“哈哈哈哈哈哈,先生,您可太有幽默感了!”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但这种天气真的太棒了,太舒服了,太适合睡觉了。更何况,周围也再没有其他人。没人会打扰,不会有那种外在的力量把人从睡梦中叫醒。躺下去。睡着之前大可再来一段无所事事的走神,或是随便想点什么,什么都行。绿树,红花,清新的空气,碧蓝的天空……
“先生你很困了。”他说“我听到你在打哈欠了。一个要去拯救世界的人可不该打哈欠。”
“拯救世界是件很困难的事,我想你知道。你没听过故事吗?主角在战胜魔王前都会经历很多困难,打哈欠又算得了什么。以及,这种哈欠为什么不能是魔王派来的阻挠力量?”
“您就是故事里的主角吗?”
“我希望我是。”
他不说话了,我也是,我们静静地坐着,一左一右,这片广阔的空间内再没有其他声音。他说的没错,我困了,真的很困了。那种感觉如海浪袭来,后浪高过前浪,越来越高,威势与力量也越来越大。我再也无法忍耐,情不自禁地打出了第二个更长的哈欠。
“困了就该休息,先生。”他说“这种状态下你做不好任何事情。”
“只是暂时的。”我说“只需要一会,这种感觉就会消退下去。我就不会再打哈欠了。”
“您确定那是消退吗!先生,困意只能被休息消退,真正的休息!您只是适应了那种感觉!”
“那又怎么样呢?”我反问“只要在这段时间里我不再疲惫,能够睁着眼,精神地完成一切,那就够了。之后我会有足够多的时间去休息的。”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完呢?”
我愣住了,无语许久,最终叹了口气。
“拯救世界是一项很艰难的事,你打败了这个魔王,但总会有下一个,更多的怪物会源源不断地出现。所以你只能这样,一直,不断地打下去,不然世界会毁灭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却像听到了世间最有趣的笑话,在下一刻爆发出了最大的笑声。
“先生,哈哈哈,我该怎么说呢,您,您可真有趣!我从没见过像您这么有趣的人,真的!或许,哦不,我的意思是一定,您一定要去看看脑子,或者改行,您一定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喜剧大师!”
他接着说。
“您所谓的拯救世界,就只是坐在这,对着天空发呆?您这是在做什么?不,您什么都没做,您也什么都做不了!先生,我在重申一遍,我只是好心,出于完全的好心好意,提醒您,现在应该休息了。您也确实回报了我,哈,以一个如此有趣的笑话。”
“是的,我坐在这,对着天空发呆。”我直视他的眼睛“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坐在这是因为我能坐在这,还是因为我必须坐在这。如果我离开,不,只是单纯的小睡一会,就和你讲的一样。很远的地方,你看不到的地方,那些东西就会崩塌,世界就会毁灭。你看不到那些,你只是看到了我坐在这,我很困,我和你对话。仅此而已。”
“您这些话说的像个哲学家,哈,我最讨厌他们。”
“谁知道呢。”
“我没办法对您说的话证伪,我说服不了您。”
“我也必须承认你说得对,人累了就该休息。”
“所以现在,我们还是好好晒晒太阳吧!”
我俩异口同声。
在如此的氛围与哈欠声中,时间继续流逝。
“说实在的,我们为什么要纠结午睡呢?”我说“夜晚,夜晚才是真正该休息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在白天纠结这种事?”
“哈,您说的对。不过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白天?夜晚?没人在意。”
“等到了夜晚,我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对!我也是!那可再美妙不过了!”
vol.231【水底】如常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本篇又名:《一切如往常一样》,讲述的是司九陆柒的故事,但是并不全然如此,建议配合前篇《【午睡】仲夏雨》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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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柳正在处理一场车祸,暴雨、远光、超速,诸多要素的叠加让车辆如同绝望的冰壶相碰,留下一地碎片。现在时间凌晨3:04,也许是惨烈的场景刺激了肾上腺素,他没多少困意,面对被雨冲淡的血迹也不如往常般平静。
快要结束了,但救护车的蓝灯好像还映在他的眼中久久不去。
司柳努力想要摆脱这种凝滞的眩晕感,但是直到下班了,他也没有彻底回过神来。
救护车蓝色的灯一直在闪,他的灵魂好像还站在原地,看着倾盆的雨流淌在地上沾染血红。
以至于站到家门前,司柳才有一种自己还活着——或者说从水底的窒息中生还,的感觉。
屋里隐隐有着说话的声音,在打开门之后那声音都更明显了。
陆医生的语调永远那么不急不缓的,“今天是我们确定关系3周年纪念日。”
他的双胞胎弟弟,司九,回答得还是那么冷淡,“嗯,我知道了。”但是熟悉的人却能感知到,他上扬的声音里面藏着多少愉悦。
“什么叫知道了,我问你准备了什么哪?”陆柒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
“一点都没准备……嗯,对的。”司九的目光瞟向一侧,尽管他已经忍不住笑意,却还是掩耳盗铃似的遮住了脸。
“都没准备?”
“嗯,所以别一直怼着我拍了。”
“哈哈,你是笑了吗?让我看看。”
“没有……你别靠过来了!别啊——眼镜,眼镜小心你的眼镜……”
一阵摇晃之后,两个人都跌出了视频画面,电视屏幕上面只留下了客厅亮着灯时的模样。暖色的光芒变幻着照在司九的脸上,几乎掩盖了他浓重的黑眼圈。昏暗的光线下,司柳看见了一棵还没有来得及倒下的枯木,还立着,但是已经死去。
但是他只能无视这种错觉,皱着眉看着他面前塞满的烟灰缸,打开灯。室内亮起来,驱散了那股死气沉沉的氛围,但那也只是让司九稍微眯起了眼,而非多看一眼司柳。
“今天又抽了多少。”司柳几乎要被烟雾呛的说不出话来。
司九按掉嘴里快要抽完的烟,起身把窗户打开,但是雨丝立刻随着狂风挤进来,冰冷的触感逼得他不得不狼狈地合上窗。
司柳咳了两声,疲惫地招手,“别管那个了,你还是去睡吧。”
司九没有回答,他继续坐回沙发上,电视还在播放着光盘刻录的每一寸画面,那里面的陆柒和司九打闹了一会,就把相机换了个位置,开始慢慢地讲述第三年中他们的经历和情感变化,比如大家一起去了青海旅游,司九以为自己能行,结果被高原反应整的差点走不动路——这一段是陆柒在说。接下来都是司九在零零碎碎地讲,陆柒只是微笑着,时不时帮忙一起回忆。遇到两个人都记不清了,就大喊一声司柳/哥哥帮忙。
于是司柳的声音也进入了视频中,但是他的话总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样讲不完,两人不得不阻止哥哥过于发散的联想,把主题拉回来。
但这一切只是让司柳呼吸困难。
他几乎是靠意志,才把眼前茶几上那个盒子移开。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一副眼镜、一件白大褂、一个奖章——以及一张死亡证明。
暴雨还在下,就在几天前的这么一场暴雨的凌晨。有个一心只想救人的医生被突然洪流卷进了水底,暗流汹涌,他徒劳地挣扎,却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司柳又想起来了那场车祸,被撞的一方车里坐着三口之家,后座的妈妈一边用身体为孩子支起屏障,一边抓着失去意识的丈夫的手。
她说,“你不要死——”
可是陆柒就在司九和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被水流卷走了。因为多人目击了这次落水,他甚至得不到一张失踪证明。
死亡证明送上门的时候,司柳正好不在。于是他也无从得知司九是怎么一人处理这巨大的冲击。他只知道他回来后,司九表现的好像一切正常。
可是半夜司柳怎么也睡不安稳,梦中的光怪陆离压在他身上。终于他一身冷汗地惊醒,看见司九正在外面看那个视频,静音的——然后,司柳终于看见了死亡证明。
司柳是在他们交往三个月时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开始的三个月,他几乎完全见证了这3年又11个月的漫长陪伴。他也知道每个周年纪念日他们都会录制这么一个视频,比年终总结还慎重记录下每一刻的时光。陆柒经常打趣到,在他们俩的葬礼上,这个录像合集会一直播放到宾客从感动万分变成这两个家伙怎么还没完啊最后哈欠连天。
司九回答说,那自己要变成鬼魂,谁不认真看就往谁脖子背后吹冷风。
陆柒啧啧称奇道这多损人啊亏你还是警察。
哈哈,我又在东想西想什么呢?司柳终止了回忆。总结已经快到了尾声,视频里的司九早就紧紧抱着陆柒不肯抬头了。
“别害羞嘛。笑一下,别躲啦。”陆柒的声音又响起,司柳确信那一刻司九的眼中闪过了一点亮光。但是视频就这么结束了,是那时候的司九捞过相机关闭了录制。
现在的司九也准备按下停止播放,但是屏幕闪了一下,跳回了开头。
“今天是我们确定关系三周年纪念日。”
视频关掉了,黑色的屏幕映着司九的脸,他拿出DVD小心地放回盒子里,跪坐在地上不知道想些什么。
司柳坐到他边上,身上还带着暴雨的湿冷。
可是该说什么?陆柒是他弟弟的爱人,也是他重要的家人,就连司柳自己都不愿相信他的死亡。
他有什么可以劝解的呢——如果不是陆柒,司九甚至不会与司柳和好。
也许是看出来他的为难,司九率先打破了寂静。
“你不用劝我。”司九低头看着装DVD的小盒子,“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司柳眼前又闪过蓝色的灯光和暴雨,眩晕和窒息感如潮涌来,“可是……”
“别当回事,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司九打断他,“你别说了,我现在什么都听不清,也没去这个精力去想了。”
你要说司九是个什么人,他开弓没有回头箭,是一个很难建立感情,断开却轻而易举的人。比起恍惚时还会想着陆柒什么时候回家的司柳,司九的生活好像一切如常,就像是早早就接受了陆柒的死讯,又像是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他唯一的不同就是在半夜一遍又一遍地,观看他和陆柒留下的那些DVD。
于是司柳明白,他怎么可能不在意那个几乎改变他一生的人。
“其实你可以……不用压抑着情绪的。”司柳斟酌着用词,“我只是担心你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况是不对的。”
这根本不是平静啊!是被击碎了心灵支柱之后应激的自我封闭,司柳不敢想象这一切被压抑到极致之后的样子,他已经不想再看见电扇上的吊绳和另一个绝望之人了。
司九下意识地又想拿出烟,但烟盒已经空了,他随手捏扁了丢进垃圾桶,“没有,我明白你害怕什么。我真的不难过,真的。我只是……没有心情难过。”
他停下来,苦笑一声,“现在你又要感觉我在发疯了,但是我真的没有。司柳,谢谢你,我不好,不过会没事的。”
一切只是需要时间,时间可以让他反复去咀嚼感情直到疼痛的血肉伤痕变成寡淡无味该被吐掉的口香糖。就像那些他有过的浅薄联系一样,只是和陆柒的,他会需要更久,仅此而已。
而今天本该是陆柒结束援助回来的日子,一周后他们约定了去动物园看新出生的小熊猫,一个月后是他们本来的四周年纪念日,还有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乃至无穷无尽的他们曾经一起畅想的或准备中或不切实际的未来——司九只需要独自面对而已。
夜里司柳躺在床上。急救的蓝灯和鸣笛还在脑中萦绕,他想不到陆柒在水底的时候是什么个情况,只觉得自己也像在水底般难以呼吸。
三年前,他几乎快要放弃和司九修复关系了,亏欠感快要被拒绝磨灭,可是他又如此不甘,不愿意相信弟弟就这么冷静地选择断开这一切。但陆医生也许真的有什么魔法,能让这个从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的孤僻孩子破例。他好像用着一种温和又无形的温度,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司九一直以来与现实世界的隔阂。
虽然陆柒比他们俩大了一岁,他还是一直坚持着辈分,称呼司柳为哥哥,明明司九都堂而皇之地直呼其名。司柳又突兀地想到,可是这么一个好人,一个心软且爱一切人,尤其偏爱司九的奇迹,已经没入无光的水底,从他俩的未来中消失了。
他还能听见微弱但不绝于耳的救护车笛声,并且在这耳鸣之中昏昏沉沉地陷入不安的睡眠。
第二天两人都不是早班,司九和他差不多时候睡的,此刻却已经买好早饭放到桌上了。司柳被他叫醒,梦游似的飘到餐桌上,机械地塞着油条。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心两用,一边舀着豆花一边还不断打字的司九一眼,“这么早是谁找你,有案件?”
司九摇头,把手机放到了一遍,“没人找我,是我在发短信。”
“什么急事吗?”
“没有急事。我和陆柒发。”
司柳哦了一声,下一秒就剧烈咳嗽起来,司九嫌弃似的把早饭往自己的方向挪了一把。
“谁?”他有点不敢想。
“陆柒。”司九回答,他的黑眼圈还是很重,里面没什么情绪,显得如常般平静,“我没疯,我知道他死了,死人又没有鬼魂。”
这下司柳真的噎着了,嗓子眼被无数想说的话堵着,什么都咽不下去。
“我只是在给他发短信。”司九解释道,“我不想找别人聊这些,也不是什么需要去墓碑前解释的大事。只是我想说给他听,短信而已。而且我会把电话卡转到我自己名下的,这样它就不会被注销了。我不会再熬夜了——不想在解释为什么晚睡的时候想那些狗屁不通的理由。”
司柳无奈地发现,比起自己忧虑的一切,也许只是给死者发短信,反倒安全的多。
可惜一想到在浅薄的世俗眼里,自己看起来甚至比司九还深情,司柳就只想不合时宜地苦笑。
他的弟弟没有,也懒得去揣测哥哥复杂的内心。司九只是又打开手机,继续一手吃饭一手打字的高难度动作。
就如每个平常的早餐时间,一模一样。
——end——
司九殉职时间在一年半后,在此期间他没有一天停过短信。后来他和陆柒合葬在一起,可惜两人都是衣冠冢。
作者:猫箱
免责mode: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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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之主看着那个穿斗篷的旅者再一次从树下经过。
双腿摇晃,碎花裙角随之飘动,森林之主目送旅者在森林中穿行远去,等待着她再次回到树下。
第三只麻雀飞来树梢又悄悄飞走,旅者如她所料地出现。旅者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在森林之主坐着的树下略略停顿了片刻,好像将要抬头向上看,然而终究还是迈着悠闲的步子悠哉悠哉地离开了。
没劲。少女模样的森林之主撇撇嘴,左手捻着栗色的发梢,高昂起头在森林中扫视了一圈,霎时间鸟儿们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似的,大片的鸟群腾上空中,像腾起了一片云,翅膀拍打的声音扑啦啦响成一片。她看着这奇景,露出狡黠的微笑。
果不其然,旅者这次很快便回来了,并且脚步匆匆。旅者在树下站定,仰头望向高耸入天空的树梢。斗篷兜帽未遮住的部分漏出几缕半长白发和纤细的脖颈,森林之主饶有趣味地向下俯瞰。
最终森林之主决定不玩了,反正对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存在。她纵身一跃,十几米的高度在她轻巧的落地动作之下显得毫无危险,仿佛从两层阶梯上跳下来一样轻易。
“一直听闻无尽森林里有位性格奇怪喜欢恶作剧的森林之主,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旅者并不生气,反应平淡。她掀开兜帽,灰蓝的双瞳闪烁在阳光下,看似剔透的眼珠却照不进这明媚阳光,就好像冬日湖面上厚厚的冰,双眼的主人能够穿过冰层看着世界,他人却看不透这层冰。
森林之主直直盯着旅者,良久,她悠然开口:“戒律守备团通缉榜排行第二的‘冬之魔女’,行踪不定,连情报商也难以捕捉到其准确出现地点——能在这里见到你还真是好运气呢。”
“我不过是在旅行罢了,旅者居无定所。”被唤作冬之魔女的旅者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是么?那冬之魔女小姐来这片无尽森林有什么目的?还是说只是偶然路过?”
“别这么戒备,只是偶然路过。”冰结的湖面似的眼睛看过来,“况且,是你放我进来的。”
森林之主全无被看穿的尴尬,她撩了一把头发,理直气壮,“是,我放你进来的,告诉我你的名字,要不然就不放你走了。”
“魔女的名字乃不祥之物,知晓者会招来不幸。”虽然,多半是魔女本人施下的不幸。“况且,守备团很难缠。”
“我倒觉得守备团的人挺好的,还会定期来森林巡逻,要是有偷猎者或是来砍伐树木的人都会被他们拦下来带走处分,让我省了不少功夫。”停顿片刻后森林之主小声嘟囔:“而且有时候还会给我带小蛋糕。”
魔女缓慢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
“哎,你这人真不会变通!随便告诉我一个假名也行嘛,要不然,等会聊天的时候我要怎么称呼你?就管你叫‘喂’‘你’吗?”
“……什么?”
“守备团最近不知在忙什么,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今天好不容易让我逮着一个活人,先陪我喝个下午茶再走。”
“只是下午茶?”
“你想长住我倒是没意见。”
“那么……雪。你可以叫我雪。”
森林之主笑起来,像是成功赢到了糖果的孩童,脸上的愉悦毫无掩饰。她勾勾手,径自转身离开,摆明了要让魔女跟上的态度。后者犹豫片刻,重新带上兜帽,跟了上去。
森林之主的小屋在无尽森林的中心,连绵不绝的树海簇拥着它,将它拥抱在怀里。小屋的主人一边推开门,一边回头问魔女喝茶还是咖啡。雪本来什么都不想要,看着少女兴致勃勃的神情,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喝茶。
“那正好,我有各种各样的茶,一般的红茶绿茶,还有无尽森林特产的花茶果茶,你想喝哪种我都能——”回头看向屋内的时候少女微妙地顿了一下,“——都能满足。”
雪跟在她身后往屋里望去,森林之主的木制小屋布置十分朴素,弥漫着木制品特有的气味。距离木桌不远处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还有一个相框。相片上的森林之主身边站着一位少年,那少年比她略高,容貌与她极为相似。而相片上这位少年此时正站在橱柜边,从里面拿出一罐茶叶。
“欢迎回来,白灵。”少年晃晃茶叶罐,“刚才我都听到了,喝茶对吧?”
“啊……啊对,喝茶。雪,这是我的双胞胎弟弟黑雨。”被点到名的少年向魔女点头打招呼。
三人的茶话会就这样开始了。黑雨泡茶的手艺不错,白灵的茶叶更是品质优良,就算雪尚且一口未动也能嗅到茶杯里飘出的淡雅香气。冬之魔女不算个称职的聊天对象,她只听,很少说,更别提说她自己的事情了。好在白灵善谈,还有个弟弟给她当捧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被(强行)邀请来参加茶话会的雪反而成了多余的摆设。
“对了,”第三杯茶续上后,白灵可算想起来这里还有个客人,“身为魔女和旅行者,你对我们一族应该有所了解对吧?”
“是。木灵,血和骨是珍稀的药材。”
白灵促狭地勾起嘴角,“真直白。不过也没错,因为这天杀的体质,我的族人全须全尾活着的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我现在能好好在这坐着和你喝茶也是得益于守备团对我的保护,和这迷途的无尽森林。”
森林之主的胞弟默默地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她望了他一眼,继续说着:“我跟我弟以前关系很不好,直到后来他死了,化身成这片森林。”
黑雨露出哀伤的神色。
“别这副表情,我知道你一直爱着我,只是……我知道得太晚了。”
深深地,深深地,她叹出一口气。
“你们四季魔女各有各的本事,这就是你的本事?这是你对我的恶作剧吗?”
“不,是通行费。我以为你会喜欢。”
“……哈,深冬的寒冰果然无法理解人心。”
白灵这么说着,脸上却带着一点笑意。雪不大能分辨出这是怎样的笑。
“好吧,还是谢谢你给了我这样的礼物。不介意的话,让我独自享受一会吧。森林不会再拦着你了。”
冬之魔女站起身,木桌上空空如也,没有茶杯,也没有飘着香气的茶水。
她向桌对面伏案熟睡的森林之主微微低头致意,转身离开了这个只有一人居住的森林小屋。
END
作者:谢绽
免责mod:求知
这是一个浪漫故事吗?不,她不这么想。
她从家里翻出了白色恋人的饼干铁盒,鼓了鼓气,终于打开了。她从中分出了关于他的所有信件,几年间也攒了有四十多封,还有一些零碎的纸条——他随意撕下的嘱咐;边角的一个俏皮玩笑;或是他迷糊写下的,关于梦的模糊回忆。
她没有仔细的看,更准确地说是刻意忍住了再次去读的欲望,尽管内容全部都已经烂熟于心。她仍然记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勾画形状。天知道她每一次拿到手是多么小心翼翼地读了多少遍!在回信选择措辞的时候又是将来信的意味揣摩了多少遍!
她浑身开始颤抖,心情激动起来。记忆的洪流席卷而来,那抽象的黑水立刻把她裹挟,混合着愧疚,怜惜,遗憾,甚至还有一丝奇异的甜蜜。她似乎快要窒息。
她开始动手撕信。对半一撕,再叠着对半撕。她细致有序地进行着,直到全部化为桌上一堆白雪般的碎屑。她有点想像电视剧里做的那样,从着高楼一抛,但最终还是扫起,静静倒入了房间的垃圾桶里。
(已经粉身碎骨的纸页们中的一些片段:)
1,十一月9日
“……你知道吗?我来过你上学的城市了。我在中午的时候随着学生的人流从门口混了进去,在你的校园里看了一看你平日生活的地方。果然如我想象的一样美丽。
前几日又刚下了雪,在操场上积了不薄的白。傍晚不时有三两人成群,来来往往,音量恰好叫别人听着模糊。我在人少的时候在雪地里写下了你的名字,然后悄悄躺在了上面,躺在那一篇银色的中央。又默默地流了眼泪,却不是因为悲伤,更多的是莫名的幸福……
即使穿了厚衣物,冰气也能从领子袖子里拥进去。我的指头发僵了,有点失去知觉,不过这样就能假装是你握住了我的手。而你的手总是凉的。”
纸是A4的复印纸,用钢笔写的字细斜,顿笔很明显。纸头上基本没有额外的折印,正中间有几滩圆形的水痕,墨水洇透了背面。纸已有些发黄了。
2,七月15日
“我也来到了你的从小长大的城市。明明是盛夏,气候可还是多么怡人,真奇怪!尽管处于雨季,闷热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还是跟春天似的。
天好蓝,云彩也很低。我时刻地注意着天空,不然一不留神就会错过截然不同的景象。
我是在放假后和要好的女伴来玩的,她内向腼腆,你也是内敛的,于是我自作主张,没有来打扰你;就只是在花市为你订了花,应该不隔多久你就能收到了。里面还放了一张明信片,我就不先剧透啦。
说起订花的过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我写出来给你看个笑话吧。当我选好了花,捧着拿到附近的快递站,工作的小姐一边包装一边和我讲,说我一定是外地人,而且还被花商耍了。’其一是,当地人平日根本不来这里;其二,你这花少说也放了有四五天,早不新鲜啦’,小姐动作麻利地截掉过长的花杆子,然后放进长盒子里封上宽透明胶带:‘妹妹你瞧,这边横切面都发棕了。’
朋友她说,这长方型的的快递盒本身就像一个小孩子的棺材。虽然这是句扫兴的话,可是不是很契合吗?——请原谅我啰嗦地写这些,是不是要惹你不高兴了?不过你会喜欢我选择的颜色的,那是透着淡粉的香槟色,温柔极了,像晴朗的春晨。”
纸是印有横线的信纸,背景是淡的鹅黄纯色。字体没什么特色,就像大多数认真的作业的标准字体,直正统一,上面有不少修正带的痕迹。整体之前被揉团过,后又经展平折叠。信封上写了地址,但没有邮戳。
3,七月16日
“我知道,我是不该再给你写,求求你看完,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的。我知道,我总是不合时宜,总是幼稚冲动。无法像你们一样,成熟得体,又慷慨地愿意分享温情……
……我这里是阴天,你知道,这种灰色能衬得街上的绿树和草坪格外新嫩。我如此喜欢雨前的一切,风也比以往来得要大一些,吹得衣襟猎猎作响,解了一些热。莫名地我又想起来你明亮的眼睛,就像一汪湖水。
我又弄丢了我的钥匙,上面挂着的是你第一次送的扭蛋玩偶。我发疯般地找了每一个日常经过的角落,依然不知所踪。我感觉我什么也无法做好,生活对我来说就是一盘乱麻——我不想也将你牵连进这漩涡……”
仍然是白色的A4复印纸,上面细斜的钢笔字钢笔字要比第一份大和潦草,一共写了十八页。把信纸撑的鼓鼓的。
全篇涂了许多的墨团子让人想起被践踏白雪后产生的泥泞。
作者:伊西多
“你来干什么。”
水面上浮着的雪白的泡沫里,仿佛标本似的浸泡着一个陆辽。他偏过头望着裘玉琳,眼睛里什么都没盛,连瞳孔也像不存在。
“担心你自杀。”
陆辽在嗓子里笑了一声。“可别这么说。我还挺怕疼的。”
“之前那些……你不也应付得挺好么。”
裘玉琳一边说一边脱衣服。她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只穿一件紧窄的黑色吊带,凸起的乳头分外明显。陆辽扫了一眼:“你怎么连乳贴也不带?内衣也不穿,不怕下垂么。”
“反正已经有人要了。”
“那我可怜一下老宋。”陆辽半挂着笑懒懒地说,“到了手就不值钱了。”
“我为了他都去健身染发了。”裘玉琳坐在浴缸边,探手下去,捉住陆辽的一只脚,陆辽挣了挣,随她去了,“下垂一点算什么。”她把陆辽骨节分明而瘦削的脚放在浴缸边,下手揉捏着。“昨晚和覃誉之过得怎么样啊。”她慢慢地、很随便地提起这个人。
“个傻逼。”金纹的天花板落在陆辽的眼睛里,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这么评价。“草了。本来以为七年之后技术能好点,还是那么个biang样。草。累死我了。”又忽然一笑,准确来讲不是笑,嘴角往上一挑而已,“可能也不怪他,怪我练多了。但我用鸡巴哪有用屁眼多啊?他不次次都用的屁眼么……”
“你怎么知道?”裘玉琳屈起手指,用力在陆辽脚底的穴位按揉。陆辽的腿微微一动。他的腿非常干净,这要感谢陆辽之前上过的一位娘炮公子哥儿,他嫌陆辽毛发旺盛,出钱送陆辽去做了全身除毛。陆辽一句话没说就去了,他在各个金主那里得到的好评有一项是共通的:敬业。
“猜的。”陆辽说,“我七年前草他,他看着挺开心,踹了我就不找人草了?谁信啊。”
“你嫌弃他么?”
陆辽又笑,无所谓、无内涵的笑。裘玉琳把他的脚放回水里,又搬起另一只脚。陆辽任凭她动手,眼睛盯着壁角,说:“裘玉琳,阿琳,琳琳。你来说说,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别说啦,我现在要是和妓女结婚都要算高攀啦。比脏我不是……”
“陆辽!”
“好了。”裘玉琳虽然声音带着怒气,手上的动作却没停,陆辽照旧瘫在浴缸里,任由她按摩自己的脚。“好了。事情不就这样,老话不用提了。你要和我说,大家都这样。卖的人多了。不是睡的人多了就等于脏。不是卖屁股、卖鸡巴就等于脏。嗨。”他长出一口气,把按摩完的右脚缩回水里面。“放心。我不会去死。我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连人家怎么编排我的都不知道。知名男演员,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奖获得者,谁谁扮演者,于昨日死于家中,死因为自杀。粉丝在网上喊什么悼念,黑粉说他不就是怎样怎样……我想想这些都觉得恶心。”
“大家都是要看电视的嘛。”他抬头看看窗帘。窗帘是鲜红的,罩了一层黑色蕾丝,一线光也透不进来。屋子里打着奶白色的光,是陆辽上一个金主给他推荐的灯,现在是上午八点。“然后,黄那个谁,刘那个谁,周那个谁,看见了,想起我来了:这我睡过的呀。怎么死了,有点可惜。”他咧嘴笑出声:“这……”
裘玉琳看着他。目光非常认真而专注,可以说,热切的姐姐打量新生的、哭泣的小弟弟时也是这么看的。下面的话,一下子变得说不出口了。裘玉琳说:“陆辽……慧慧,你别这么想好吗?你真的不脏。黄文杰、刘国涛、周浩脏吗?和你睡过的那些人,你觉得他们脏吗?慧慧。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脏?付钱的高人一等吗?什么又叫脏呢?慧慧,干净的就是干净的。对于你来说,你已经不用和他们睡觉了。你干净了。你就没脏过。”
陆辽看了她好久。她相貌普通,但是他的确非常漂亮。他的一只膝盖露出水面如冰岛,肩膊光裸,水色浮动,月夜在雪地里走,低头看到的就是那样的光。他嘴唇丰满,一管统直的鼻子,眉头和长睫毛都欺压眼睛。眼睛没有别的可称道,只是黑白分明,对比异常强烈。他拍黑白照,也比彩色照片好看。怎么说呢,有时候陆辽觉得这是一种暗示。
“这话说起来怪矫情的。”陆辽说,“要是我说起来像自杀者求救就太好笑了。一群傻逼,自杀前还在网上放个消息,贱不贱啊。吸引注意力的吧。但是琳琳啊,也就你这么觉得。”
“你突然说这个,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裘玉琳轻声说,“你多大了?三十岁。要自杀,太晚了。只有二十岁之前的自杀才有美感。七十岁后也能达到这种效果,所以我劝你等一等。难道是覃誉之嫌你脏吗?”
最后一句话是故意的。和别人对比,陆辽就算自信也要装得不自信,只有和覃誉之对比,陆辽哪怕心虚也要装若无其事。果不其然,陆辽说:“他?他就算了。”
“我记得你说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处男。”
“pu——ssyyyyyyyyy。”陆辽拉长声音说:“是这个处男。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二十五岁了,还没做过的话是有多可怜啊。再说了,他多么有钱,如果说十四岁就被他爹雇用一名纯洁的十七岁美貌处女来给他破处,估计我也信。我是他的第一次,打五折的第一次。他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打五折,这一点我们扯平了,没办法,谁让他只拿屁眼睡我呢。”他成功被裘玉琳扯开关注点,又开始死气沉沉地毒舌。
裘玉琳听着他说,毫不顾忌地坐在地面上。为了看到她的脸,陆辽只好勉为其难拖着身子起来,两只手臂叠在浴缸边上,下巴枕在上面,低垂着眼睛,裘玉琳抬头看他时,感觉像在看一条人鱼。
“你说你们昨天晚上睡的不好。他态度怎么样?是很傲慢?还是……”
“不算傲慢。”陆辽说,“他给自己灌了肠,做了润滑,事后也是他清理的。”做0就是这一点麻烦。比起被插入,陆辽更喜欢插入,但他被插入的次数很多、时间很久,倒也渐渐麻木了,能让他抱怨的也就只剩下“麻烦”这一点。除了麻烦没有别的了,他是卖的那一个,钱货两讫,得拿出敬业的态度来,像演戏一样敬业,或者说实际上就是演戏,装叫床,装情动,装高潮,比gv演员好看,比gv演员认真。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要不然,他凭什么享那么大的名气、拿那么多的奖项、有那么多的粉丝?“没感情还能玩这么些花样,”他从专业角度评价,“见猎心喜还是上流玩法?不管哪一种,我自愧不如。”
“还是你和他做的不舒服?”裘玉琳知道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她也听到了“没感情”这三个字,老实说,她和他看法相当不同,而且认为他是当局者迷。但她毕竟是陆辽的挚友,而非覃誉之的挚友。
“那倒也不是。”陆辽没有起伏地说,“比他还不舒服的有的是。”
陆辽卖身已经卖了太多回,几乎可以称为一种惯性。即使他已经有了钱,有了地位,有了人脉,可以有骨气了,他也还是不知疲倦地和他们、她们睡觉。偶尔裘玉琳觉得这是一种亲密关系的补偿,因为陆辽和父母关系并不好,他出柜,又被出轨,几乎每见上一次面,他父亲就要拿这个来说事。所以他干脆不回家,每年往父母和姐姐的卡里打上一笔钱,完事。他姐姐已经结婚生子,到现在陆辽和他小外甥女也就见过一次面。
“有钱不赚是傻蛋。”陆辽强调地说。这句话是他的底气,他放荡的保证。这句话告诉他,后悔的才是傻瓜。“当年他要给我花钱,我不愿意,现在我三十岁了,看我二十三岁,太傻了。要是他给我花了钱,走了关系,现在我也不至于……”
这么脏。陆辽有些惋惜。假如他当时真的从覃誉之手里拿了东西,那他百分百会后悔。但接下来一切就都美好了。覃誉之会看出来,他和他那个纯净如钻石、耀眼如太阳的初恋(暗恋)对象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说不定他们会更快分手。自己也不用听什么“你和蒋晓骞如何如何像”的蠢话。最蠢的还是两人一分手,覃誉之就和蒋晓骞走到了一起,简直是一种无声的侮辱:像每一个女孩公认的,平替永远比不过大牌。
“你三十岁了。”裘玉琳叹了口气,“不考虑一下结婚吗?”
“太麻烦了。”
水已经凉了,裘玉琳走出去,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陆辽从浴室里出来,米黄色毛衣、牛仔裤。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在灯光下,他看起来好像只有二十几岁。如果他想结婚,是可以的。如果他想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伴侣、孩子应该可以让他稳定,裘玉琳希望如此。她不在乎牺牲别人的幸福。何况,和陆辽结婚也不见得一定就不幸福。
“那考虑代孕吗?”裘玉琳问。陆辽撑着下巴,想了一想:“那更恶心了,和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生小孩,想想就觉得作呕。”接着他往沙发上一倒,说:“要不然这样吧,琳琳,我出钱买你和老宋的精子和卵子,等你俩生了小孩,就当是我儿子,给我养……”
“你发神经啦。”裘玉琳又好气又好笑。
“我是说真的啊。”陆辽说,“我跟我姐也提过这个想法……她把我拉黑了就是了。”
“干得漂亮,再说这个我也要拉黑你了。”
“这跟代孕也没啥区别嘛。”
“孩子不是你的!”
“我说了啊,我嫌和陌生人恶心。”陆辽慢吞吞地说,“谁知道那女的是个什么biang货色啊……反正你们是夫妻……代孕也是卖小孩,这个也是卖小孩,没差的。咳,要么说时代先进了呢,过去卖小孩,七万一个,现在七十万都不够。”他缅怀了一下过往,又说:“实在不行,我找个谁谁走个后门,领他三个。反正也养得起……”
“三个?你能照顾得好吗?”
“是你们要我养的嘛。”陆辽说,“反正我也有钱,雇保姆不就行了。”
“慧慧。”裘玉琳说,“你怎么总是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小孩子不是动物。”
“行了,行了。”陆辽伸出一只手摆了摆,半笑着说:“你老是叫我慧慧(和某位覃先生太像啦,这一句他没说出口。所有亲密的人都叫他慧慧,但现在,除了裘玉琳,已没人这么叫他了)……以后再说吧。现在和覃誉之还一大堆破事理不清楚呢,要了小孩更完了。”
“既然那样,就不要和他睡觉。他能给你钱,对,你还缺钱么?他能给的有什么是你没有的么?”
陆辽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关上灯,拉开窗帘。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栗树,叶子一片一片低垂着头,在白茫茫的天空背景下,惨绿可怜,枝桠都在风里乱抖。他拉开一点窗,风声和雨声一齐萧萧乱飘进来。
接着他坐回到沙发上,说:“我也不清楚。就是因为不清楚,我才要和他睡觉。说不定就是一个开关呢,以草他始,以草他终,从今以后,”万顷波中去得他妈的自由!陆辽脑补道。这句话他没说出口,“我就得到了心灵的安宁。”
“该心灵不安宁的不是你。”裘玉琳说,“我还是这句话。你没错。慧慧,多少人和你一样啊。他们可没觉得自己脏,他们活得很好。慧慧,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择。我做了我想做的,拿到了我想拿到的,被我瞒过的人有很多。我有钱、有颜、有身材,我是成功人士,明星里的上等。这些话随便哪句说出来都是对于裘玉琳的安慰。况且,也根本不是撒谎。
但陆辽说不出来。他有一种非常浓烈的无力感,于是他只能这么说:“你先回去吧。放心,我不是抑郁症,现在这日子过得还挺好,没必要自杀。”
叹气声。手隔着毛衣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这时候陆辽有一点想要小孩了。软软的、汤圆一样的小女儿,手搭着他的肩膀。“要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还有上次那个节目,有空了咱们和他们要聊一聊。”
他听到门响,裘玉琳走了。
陆辽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一声不响地开始脱衣服,直到把内裤都丢到地上。紧接着,他走到浴室里去,打开水龙头,放满一缸温暖的水,渐渐沉到里面去。
他想象自己坐在一辆公交车上,夏日的阳光热烈地照射进来,车上除了司机,只坐着他和另一个人。到了这里,这已经不再是想象,而成了回忆。他回忆那一个吻。公交车上的吻。覃誉之很有技巧,把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回忆他们的那两年。如同响着蒸汽波音乐的迷幻的两年。没有具体的什么事也不考虑将来只是见面、上床,快乐得像犯罪一样的两年。
他回忆他们的分手。没有任何场景可言也不被记住的分手。没有落实到海马体也没有落实到文字的分手。
他回忆他们的重逢。回忆覃誉之的追求。回忆他自己的反应。他在脑海里审核自己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他给自己打九十分,因为他很会拿捏分寸,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的热情。不是一百分,因为他实际上还是输了,输了这七年,更不要提覃誉之想必猜想他还恨他。更有甚者,进一步猜想他还迷恋他。
水慢慢变凉了。
“怎么这世界上总有这么多自作多情的人?”他对着自己想象中的裘玉琳说,“覃誉之喜欢蒋晓骞还要来勾搭我,当年就已经够骚了,我呢……”
不能怪他。不能怪覃誉之。可悲就可悲在这一点。路都是陆辽自己选的,是他自己要做婊子,要做鸭子,要做贱货,要做用烂了的破鞋,覃誉之对此没有任何责任。
陆辽把水放光,熟门熟路从水龙头旁拿起一个木盒,从里面掏出一枚刀片和一块酒精湿巾。他撕开湿巾的外包装,仔仔细细擦拭那枚刀片,然后小心地用食指和拇指捏起它来。用中指帮着,他把刀片压在自己的腕侧,顺着手臂慢慢地、坚定地抵进去、划过去。鲜血顺着他的手肘滴落在洁白的浴缸上,他随手把刀片扔到地板上,举起手臂,舔舐自己的鲜血。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笑意。一会儿后,他从浴缸里爬出来,有点儿晕乎乎地去找药箱。
电话响了,听铃声是覃誉之的电话。
陆辽没有理会,但是电话锲而不舍地响着。他在药箱里面翻找创可贴,找到了对着比了比,又觉得太小,这次自己没把握好。绷带在他的卧室里,他先拎起一瓶碘伏来倒在伤口上,用手掌抹着。电话一顿,然后突然地哑了下去,仿佛一个自知理屈的人。陆辽松了口气,又向卧室走去。还没走到浴室那边,电话铃声又大作起来。仍然是覃誉之。
陆辽听而不闻。他走进卧室,找到纱布,开始包扎自己的伤口。这次伤的是右手,因为左手腕近来划过一次,还没好全。他笨手笨脚,好几次牵扯到伤口,疼得直皱眉。
等到他包扎好伤口,出去发现覃誉之给他打了六个电话。陆辽嗤的一声,还没来得及删除记录,第七个电话又打了过来。
他看了看时间:12:23。他把手机扔在沙发上。铃声穷追不舍。陆辽直接按了静音。
他走进卧室,钻进那一堆毯子被子里。蜷成猫似的一个球。“我不会挂你的电话的。”陆辽在睡意来临时这么想。清醒时他会记得这一个举动是对自己开的一个玩笑,是为了将自己与蒋晓骞作区分。因为他,覃誉之跟自己牵手又分手。覃誉之也像自己一样迷恋过。他也从来没有理解过覃誉之。但这些都无所谓,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困意袭来,覆盖了一切苏醒着的微妙的情感,爱意和恼恨,报复欲和无可奈何,雨声中他静静地陷没,像冰山融化,流淌入无尽的黑夜里。
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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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作业
距离开学,只有一周不到的时间了。我的暑假作业,却一笔都没动过。
我们的作业是写一个人,但我整个暑假都没有遇到值得写的人——这个暑假的生活太平淡了,我必须搞点事情。
我拼命翻找报纸,找全市最盛大、人流最密集的活动。
好在是夏末,为了抓住夏天的尾巴,能聚集大量人群的活动还是有几个的。
首先,这个活动要够大,能吸引到的人越多越好。值得被写进作业的人已经不多了,如果要遇到这样的人,就要广撒网。
我用铅笔划出几个人多的活动,有超市开业、烟花大会、明星演唱会。去年我和爸爸妈妈去过超市酬宾还有烟花大会,真是人山人海。明星演唱会我没有去过,但是每次在电视上看的时候,都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荧光棒在闪烁。
其次,人不能太分散。我划掉了烟花大会,我们这里的烟花大会是没有门票的,人们各自聚集在河边,太分散了,就算我搞事,能看到我搞事的只有一小块地方人,加上天黑、烟花吵等因素,能看到我搞事的人就更少了——超市开业和明星演唱会就是这点好,它们都有入口,可以把巨大的人流汇聚去一个地方,这样我只要在入口搞事,搞的时间长一点,就能被所有人看到。
那最后这两个地方选哪个好呢?演唱会只有一天,但超市开业酬宾有一周的时间,但我不想为这么个作业跑很多天,如果我是个喜欢做作业的人,就不会把作业留到最后几天来做了。
我想了想,还是选了超市开业酬宾。
我从没去过明星演唱会,不懂那边的地形。而且会去明星演唱会的都是些追星族,他们一定满脑子都是他们的明星,只在乎唱歌跳舞,很难想象会对我搞的事有什么兴趣。
超市就不一样了,我去过很多次超市,开业酬宾也去过几次。开业酬宾不只有折扣,还有长队,人们在排队的时候会很闲很闲,很容易被周围发生的事吸引目光。而且会去开业酬宾的,很多是带小孩的妈妈,像我这样的小孩出现在那里搞事也不会突兀,只要演技不是太过蹩脚,一般人都会把我搞的当成确有其事。
于是我打定主意,去超市做作业。我将做作业需要的笔塞进口袋,在家里找了一只大大的塑料袋——去超市排队买东西的人都会带这样的袋子,带上了这样的袋子,我就更像一个被妈妈带去买东西的小孩子了。
超市十点才开门,这可比我的到校时间晚多了!
我坐着公交车,转了两趟车,才到了新开的超市。
这间超市好大啊,比学校大礼堂还大。
我在八点的时候到了超市,这时候超市门口已经人山人海了。在人群中,有一种人特别扎眼,那就是,没有妈妈带着的小孩子!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没有妈妈带着的小孩子!
天呐,他们也是赶作业的小学生吗!
他们也打算和我一样在超市搞事?
我的作业会被他们抢走,或被他们吓走的!
我好想哭,但这里的哭声早就此起彼伏。
他们也和我一样,想扮成和妈妈走失的孩子,好吸引值得写的人过来关心他们。
如果用同样的方法和这么多人竞争,一定会淹没在哭声之中的!
于是我变更方针,打算利用这些此起彼伏的哭声,横刀夺作业!
我先是找到了这些哭声的源头,果然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学生,在他们的口袋里,我也看到了笔一样的东西,还有一些人甚至带了和我一样的塑料带来。
我特意走近他们,看看有没有值得写的人接近他们。
“您没事儿吧?”
有个带小孩的妈妈走近了一个大哭的小孩。
那个大哭的小孩精神为之一振,哭得更大声了。
我知道他想等那妈妈再接近一点,但听到那妈妈的措辞,我便知道了,那不是我要写的人。
那个妈妈是个成年人,那个大哭的是个小学生。
“您”是一种对年长者、地位高者的尊称。以一般情况下,一个成年人是不会用“您”来称呼小学生的。
这种时候用“您”,一般是一种用尊敬表蔑视的讽刺用法,也就是说,那个妈妈不是真的想问那个小学生遇到什么困难、不是真的想为那个小学生解决什么问题,而是在用一种看似敬仰的语气表达“你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人吗,敢在这里给人添麻烦?”这种人绝不是我要写的人,就把她让给那个被她尊敬的小学生吧。
“您没事儿吧?”
“你吵到人了。”
“闭嘴。”
“有娘生没娘养是吧?”
“您没事儿吧?”
“我有厌童症!”
没有一个值得我写的人。
令人烦躁的小学生的哭声仍此起彼伏着,他们真是笨,哭就该排队,就该一个个哭啊,不然就算有值得写的人,他帮助了一个人,就会被道德绑架,被要求帮助所有人,让一个人只帮一小学生也许是可以的,但要一个人同时帮这么多小学生,再怎么值得写的人,也不可能做到的。
这些小学生,暑假快结束了才想到做作业,想到要做作业了以后又一窝蜂地扎堆,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短视,怎么就不知道趁暑假刚开始、做作业的人比较少的时候就把作业做掉呢?
唉,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啦,我也不想和这些人一起哭,找了个角落独自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嗯?
这好像是对我说的。
我抬头,只见一个带孩子的妈妈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我……”
我好不容易吞下那句“我没事”,摆出一副哭丧脸,无精打采地呜咽:“我和妈妈走散了。”
“啊……”她露出怜悯的神色,“我刚才看你一个人拎着袋子在这里走,就觉得你在找什么人……你记得你最后看到妈妈是什么时候?”
“我,我妈妈说她要去厕所。”
“然后就让你在门口排队等她吗?”
“嗯。”
“你等了多久了?”
“我……我不知道……”
“这样,超市里应该会有广播,等超市开门我就带你去找人好不好?”
“嗯,嗯……”
她伸出手,打算拉我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左手捉住她伸出的手,右手伸进口袋,掏出那支写作业用的笔,扎在了她伸出的手上。
她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了下去。
我按动作业笔上的按钮,没多久街上开来一辆车,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两个人扛着那个倒下的妈妈回到了车里,另一个人从我手上拿过笔,放进了一个白色的盒子,又将白色的盒子递给我。
“在这里写下你的名字、学校、班级、学号。知道她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我如实相告。
“她叫xxx。”那个妈妈的孩子不但替我回答了那个人的名字,还一笔一划地将她妈妈的名字竖空了一遍。
“好,好。”
我将她妈妈的名字写在了我的盒子上,我的人写完了。
载着我的作业的车远去了,超市的开业时间也到了。等待开业酬宾的人们,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一窝蜂地挤进超市,人群中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那是你妈妈?”
我问向我作业带的小孩,那孩子点了点头。
“你知道作业的事吗?”
那孩子又点了点头。
“那样你就没有妈妈了,你不阻止她吗?”
“我妈妈应该去‘那边’。”
“但那样你就没有妈妈,就没人照顾你了啊。”
“那边不会有人打她,这比较重要,对我来说。”
“那她刚才都是演的吗?”
“不,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她不知道我们的作业是什么。”
我松了口气,如果上交的作业是错的,那我明年还要继续做这个作业。我已经开始长高了,如果明年我变成了一个高大的孩子,那作业就更难做了。
“为什么选我?”
“你演技比较好。”那孩子说,“我妈是个好人,但她不笨。”
我点点头,我也觉得我演技比那些哭得此起彼伏的孩子好。
我再次对那些孩子产生了鄙视之情。
其实我们自一年级起,就被要求做这个“写一个人”的作业,他们理应有很多年来磨练演技,却还是这幅样子。
老师要我们写一个人,要我们写一个好人,写一个会帮助人的人。被我们写了的人会上刚才那些人的名单,他们收到信号就会赶来把这些人隔离起来,把他们丢到一个只有好人的地方生活。
一般会被写的人,都是没有孩子的人。因为孩子被布置过作业,自然知道做了好事的人会被带走,所以他们会尽全力阻止自己的父母做好事。
“你不会在打我妈妈的主意吧。”
“我没那个意思。”
“那就好,别以为你卖了我人情。”
“是我要感谢你。”
说完她对我鞠了个躬。
我要了她的名字和电话,如果明年还有作业的话,我觉得我可以写她。
好人,是一种尚未进化完全的旧型物种。
他们的大脑存在缺陷,无法像我们一样使用理性思维采取利益最大化的行动,甚至会在计算出利益最大化的结果后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他们的存在会严重扰乱他人的预判,导致他人的计算结果出错,或者直接妨碍他人的计划,损害他人的利益。
他们的存在无疑是新人类的障碍,把他们隔离是对全社会负责,是集体利益最大化的体现。
完成暑假作业就是对社会做出贡献。
我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