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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烤鱼
要求:求知/笑语
当,当,当,当!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时光荏苒,岁月穿梭,转眼间,我们来到了今天的最后一个环节,本人将在这里,为马年梁先生,第四十八届脱口秀大赛冠军得主,同时也是我最好的兄弟,做葬礼致辞。
我和马先生是高中同学,在那个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艰难时期,马先生就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天赋,他得天独厚的接下茬儿本领让老师无语,让同学膜拜,我和他坐前后排,天天听他在我前面耍宝,所以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他。
我不太习惯叫他“马先生”,一般我都叫他“屁哥”。我们上高二那会儿,有一次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站起来,还没说话,就只听他“噗——”的一声,放了个清晰无比的屁。当时全班同学都乐疯了,老师气坏了,问他:“马年梁,你什么意思?”马年梁哈哈一乐:“您老说我说话像放屁,这不就给您听个真的吗?”
后来老师罚他站了两节课,从此人送外号“屁哥”。屁哥不仅说话有意思,还老爱出馊主意,有一年冬天他骗我堂弟,外面的铁栏杆是甜的,我俩后来往他舌头上浇了一壶温水才给人弄下来。还有一次,他让我装成他爷爷给他开家长会,到最后我俩都挨了一顿毒打。今天这场葬礼,虽然我是主持人,但馊主意可全是他出的,您各位要是觉得这葬礼太过荒唐,坏了规矩,没个正形,可别找我,下去跟他说去!
我记得那会儿是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放寒假回家,我和屁哥一起喝酒吃饭,我看他没精打采的,问他咋回事,他说他姥姥去世,刚参加完葬礼不久,烦得很,他以后要是死了,肯定不搞成这样,他想让每个来参加他葬礼的人,都开开心心吊唁来,快快乐乐回家去。
屁哥说,葬礼不能奏哀乐,也绝对不请人念经,要放音乐,也得放点欢快的,比如金蛇狂舞,春节序曲之类的。然后他要请两个歌手,一个唱死了都要爱,一个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接着找两个相声演员来讲《白事会》,再找个魔术师来给大家表演一个大变活人,把他从棺材里变没,只留下一坨活人大便,到时候,就让我来当这个主持人。
我一听觉得太有意思了,这场葬礼如果真能举行,必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要是我能主持这么一场牛逼的葬礼,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屁哥又说,虽然他这么想,但他怕到时候家里人不同意,他又死了,说不上话,不好办啊。我立刻跳起来拍着胸脯保证,甭管到时候谁反对,我都要好好地帮屁哥把葬礼给办了,让屁哥的葬礼充满欢声笑语。我向来说一不二,言出必行,今天大家也看到了,歌手我请来了,魔术也变了,相声没说成,我请来了全国第二优秀的脱口秀演员给大家讲段子,因为第一的已经变成黑白照片儿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和屁哥的约定。我们后来长大成人了,屁哥也成家了,有了老婆,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我呢,和女朋友分手之后就没找到合适的,到现在还是光棍儿。屁哥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他一直非常照顾我,我们经常一起喝酒,打牌,逢年过节还请我去家里做客。我能够回报给他的,就是这一场宾主尽欢,阖家欢乐的葬礼。屁哥生前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太多欢乐,死后也想让大家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感谢在坐的诸位,因为有你们,屁哥度过了他充满欢声笑语的一生,所以他也不希望你们为他的死而难过。
本来在这些年里,我们还想了更多主意,几乎每年我们都会聚在一起,给屁哥的葬礼想点新鲜玩意,但屁哥走得仓促,太多东西没来得及准备,属实可惜。比如我们本想给屁哥录上一段草裙舞,再请一些舞蹈演员,演员在前面跳的时候,让屁哥在大屏幕上跟他们一起跳,或者请一些演员扮演外星人,把屁哥的棺材抬上飞船飞走,这个计划也作废了,因为没来得及准备像样的飞船,最终呈现给各位的就是这样一场葬礼,看到大家笑得如此开心,我想屁哥也能够含笑九泉了!
为屁哥主持葬礼是我今生最荣幸的事,在这一天,我和屁哥多年来的心愿也达成了。前段时间我确诊了癌症,原本以为自己时日无多,可能实现不了诺言,但今日之后,我已经没有遗憾。
我为了这场荒唐的葬礼,约了屁哥,把他灌醉,开了煤气,伪造了现场和不在场证明,为了让他走在我前头,为了我的诺言,为了能主持这场全世界最好笑的葬礼,我做了全天下最荒唐的事!现在,各位亲朋,各位好友,请拿起你们的手机,拨打警方热线110,揭发我的罪行吧!第一个拨打热线的朋友,还能获得“英勇热心好市民”锦旗一面!
呃!啊!别打了,别打了!还有最后一个环节!我不会跑的,请你们安静,屁哥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
狼狈的主持人倒在地上,奋力将话筒伸向棺材。在那里,早已准备多时的录音机播放了死者留下的最后遗言:
“噗——————”
那是一个铿锵有力,荡气回肠,令人久久不能忘怀的响屁。
Vol.229「骤雨」潮湿的心
作者:八千鸟
评论:随意
很多年前写的,捏着鼻子补完了,感觉还是有一些不通畅的地方
下个月我一定写连载!不被关键词诱惑!
我是在别人肩上醒来的。
脸侧的雨水渗进他的衬衣里,暖乎乎又黏黏稠稠。
“你是……谁……”雨声中他的回答隐隐约约,在我耳膜外回荡却进不来。
我大概是发烧了吧……
努力接起回忆的断点,只记得自己疯跑在雨中,冲着每一个人大喊大叫。可他们都只是木木然从我身旁经过,就算被我撞倒了,也只是拍拍身上的灰继续走,对我的求救充耳不闻。
再然后……
再然后?
我昏倒在雨里,任水冲刷我的身体。
迷迷糊糊间,有温热的东西擦着我的脸。
从梦魇中勉强挣脱,我感觉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要断了一样。
“醒了?”很远很远的声音传来,在房间里显得好低沉,“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没事了,到家了。”
好久好久?找了我好久好久的人?
我挤弄着眼睛,想看清他的脸。
“你, 你是谁?”
模糊的影子闻言明显地愣了一下,接着一只手就温柔地抚上了我的额头。
“烧得也太严重了吧,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瞬间,十亿个名字一起钻进我的脑海,最后如雪花屏一般构成一片空白。
我摸索到了他衣服的一角,尽全力死拽着不放。
“我到底是谁?是谁啊?!告诉我啊!”
似乎是为了安慰焦虑的我,他叹了口气,把一个陌生的名字轻轻捞起。
一旁的猫瞪圆了眼睛。
今天是春天的第一天。
走出家门的时候,迎着阳光里的风,我对自己说。
马路被难得的晴日照得明晃晃,在尚未褪去的寒风中,亦可贪恋暖阳的一点点温度。街上的行人莫名地觉得少了,像是冬日的一个续篇,使我一时仿佛回到那些不愿出门的昏昏沉沉的冬天。
在常去的快餐店里买了熊爪包,站在街边的屋檐下等待着,旁边的店铺里传出来轻柔飘渺的音乐。“是Escape,”我在心里想,你说过的,“最美不过开头”,不过其实我后来发现MV也很好看。下次如果遇到你的话,试着记得告诉你吧。
老板娘的招呼让我回过神,拿起我的午饭道了谢,走出店门的一刹那我如此恍惚。为什么?脚下像是变成了黄砖路,沿着绿野仙踪里特罗西的脚印就能找到永恒的幸福。似乎有飞鸟掠过天际,我听见它们嘹亮绵长的叫声。
多雨的季节将至,这是最适合踏青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才会站在这座家旁的山下,费力地爬着一阶阶石阶,兜里还装了微热的熊爪包。
沿着长满苔藓的石阶拾级而上,远处密林遮挡间尚有今天早上未散去的晨雾水汽弥漫。难得的隐逸于尘世中的寂静,是与茶上浮涌的氤氲热气带来的不一样的安心。发尾擦过我的侧脸,空气中却没有风。
然后我看到眼前的土地豁然开朗,这是半山腰的一片空旷之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小溪,蜿蜒着流淌在芳草之间。我边顺着它走,边看着它那清澈的溪底。这儿似乎是我从未来过的地方,美得像走进托马斯的画中仙境一般,迷惑着人暂时忘却悲伤。
一块不大的石头突然出现在眼前,石上围着神的绳结。一个女子正在那里祈祷,俄尔转过身笑着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令人印象深刻的,那是一个粉红色的女子——粉色的裙,绘着粉红色的卷草流云纹;粉色的鞋,粉色的唇,粉色的盘发带,提着粉色的篮子,甚至于她的脸和手,都是那样泛着一种淡淡的粉色。好奇怪啊!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就好像全天下的女子本都应该是这样粉色的一样。
“这儿的是什么神明的神石?”我问。
“什么神也不是。”她笑着说。“神不能解决我的事。哪个神也做不到。”
我很惊于她那虔诚的态度和现在如此不敬的说辞,“那为什么——”
“是祈祷啊。神的上面,神也有信仰的吧,总会有谁来管这事的。”
“是怎样的事,连神都做不到呢?”
“法术。”她笑了,踏过溪中的碎石,走到溪水中的石上坐下,任溪水冲刷她的脚踝,动作就好像在跳舞。“我想要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不会任何法术。做不到的事情就做不到,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只是这样活过一生的几万天,不用考虑结果。”溪水映照着天空,她像是坐在云霞之中,出尘世般的浅笑。
“法术?真的吗?”我也笑了。我愿意在这一秒相信她。相信法术的人总是很单纯。
“是真的哦。”
“那,要是有一天您的愿望被神明的神明实现了的话,能不能别急着消去,而是先给我呢?”刚说完,我就觉得自己说的话是有多么荒谬可笑。二十几岁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对方也不是小孩子了,会被暗暗笑话的吧。
可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她抬起眼注视着我,眼里满是悲伤。“也许真的可以。”她梦呓般的说着,接着问我:“可你要用它做什么呢?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当然不是。我不小了,没少听过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也许真是有什么代价吧,我想。
“我不怕付出什么代价。我丢了一样东西,一定要找回来。”
“丢?”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了。“不,失去的东西是没有办法还回来的。”
“不管是一件你的珍宝,还是一条人命。”
......她真的都知道。
“但是,或许想要去吗?”
他还是发觉了。
看着我的眼睛带着犹疑。
“你别怕,你听,”我紧紧搂了上去,低声说,“我有心跳,怎么可能是鬼。”
一瞬间的迟疑后,他也紧紧回搂。
好像是要听得再清楚一些,再确认一些——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的心跳声。
我们不会分开的。他默默地在心里说。
走出卧室,客厅的落地窗上落满雨痕,原来昨夜下过大雨了。他心爱的小猫咪蜷在沙发上,正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海。
“早安,”他摸了摸猫的小脑袋,“昨晚下过大雨啦,你冷不冷呀?”
而窗外涛声依旧。
作者:烤鱼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我收到一个奇怪的快递。
盒子是最小的那种,分量很轻,晃一晃会哗啦哗啦地响,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我最近没有买过东西,它的出现实属意料之外。更奇怪的是,本该写着信息的快递单上,发件人的地址模糊不清,只有我的姓名和地址明明白白,清晰可见。
我对着这个小小的盒子陷入沉思。它会是什么呢?恶作剧?犯罪预告?我想起读过的恐怖故事,不明原因送来的快递通常是受害者悲惨的开端,也许里面就装着谁的手指,眼球,或者死亡预告函,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一阵恶寒。
但是晃动盒子的时候听到的响声,听起来好像是装在小瓶子里的糖果或者药片,而且数量很少,可能只有一两片,似乎与刚刚设想过的恐怖物体扯不上关系。我想,最坏的可能性不过是一瓶毒药,因此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决定打开这个盒子。
我用美工刀尽量小心地划开胶带,生怕触发盒子里的机关。盒子打开了,气泡纸包裹着一个小瓶子,与我的猜测一致。不过还不能放松警惕。我取下气泡纸,把小瓶子拿出来仔细查看,只见瓶子的标签上写着三个字——“消失药”。
这是什么东西?我疑惑地阅读瓶身上的说明。
“功效:服用该药品后,服用者的一切将从世界上消失,包括身体,意识,生活痕迹,他人关于服用者的记忆。服用后立刻生效。”
开玩笑的吧。我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是违反科学的,就算我吃下药片,它也只会作用于我自身,其他人的记忆怎么会随之消失呢?
这是个恶劣的骗局!瓶子里装的肯定是毒药,寄这个东西给我的人,想要骗我吃下它,然后杀掉我!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捡起瓶子,打算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在把瓶子扔进垃圾桶前,我的动作停住了。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吗?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完全地消失,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希望的吗?
我的生活一团糟,工作很忙很累,工资却只够糊口,没有上升空间,也没希望晋升领导层,更不要提三十五岁以后。虽然网络上朋友很多,但现实里的朋友却少得可怜,与同事关系也不热络,每天独自一人形单影只,孤独和寂寞整日缠绕着我。生活充满了无趣的一地鸡毛,一想到还要在其中挣扎几十年,我就觉得快要窒息。
我的同学不是在读研,就是已经进入了大厂工作,与他们相比,我是如此无能。我让爱我的人失望透顶,他们曾在我身上寄予厚望,却没想到我会像今天这样没出息。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想到他们为我的付出,我无数次地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我和网络上认识的朋友经常讨论这些话题,像我一样,有这样念头的人似乎不少,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还加入了一个讨论组,里面都是像我一样想要消失的人。我们并不是想去死,仅仅是死亡的话,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了百了。我死了,结束的只有我一个人的痛苦,父母会为我的死去悲痛欲绝,他们这么多年来的付出全部变成泡影,为数不多的朋友也会为我难过,我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所以才仍然挣扎着继续生活。我甚至想过,等到父母都去世了,就找个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好过自己孤零零地度过余下的人生。
如果我消失的时候,能够不留下任何曾经来过的痕迹,就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痛苦,我也能够得到解脱。“消失药”不就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吗?
我忍不住握紧了瓶子。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东西吗?它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它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被送到我的手里?把它送给我的人,知道我想要以这种形式消失吗?还是说,这药片是一场蓄意谋杀的道具,可是谁会如此恨我,恨到设下如此匪夷所思的骗局?
我打开药瓶,里面只有一粒白色药片。光是用眼睛去看,我没看出有什么蹊跷。报警,让警察送去做药物鉴定?也许我应该这样做,可是万一它是真的,我是否就错失了这唯一的机会?
我把药片倒出来放在手心,却突然感到一丝恐惧从脚底爬到头顶,赶忙把它塞回瓶子里。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害怕?我真的那么想要消失吗?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我没能体验,未来也许会有好事发生,我才二十几岁,现在就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否显得草率了一些?
也许我可以保留这个机会,如果未来仍旧充满痛苦,我再吃下这片药也来得及。
思前想后,我决定把小瓶子放进柜子的最里面,留待以后再做决定。
做完这一切,我打开QQ,想和朋友们分享一下今天的奇妙经历。但看到消息界面的那一刻我愣住了,那个名为“好想消失”的讨论组里,群成员只有我一个人。
奇怪,这一切真是太奇怪了。
我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个人的讨论组啊?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那还能叫讨论组吗?
我想了一下,把讨论组解散了。
vol.239【珠宝】
作者:夜游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我知道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离奇的事情,一些事情可以作为谈资讲述给信任的朋友,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另一些事情往往更加难以启齿,或是因为它们的经过让人难堪,或是因为给予它们语言和文字的载体远没有亲身体验来的要更加深刻和真实。我经历过的事情大多数属于前者。而现在所记述的则是个例外,它更像是命运之轮的象征。特斯密鸠斯不会怜悯在苦界挣扎的人们,祂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走向祂丝线所指向的既定道路。 我在学生时代并不能算是个安分守己的见习学者,加西亚和我常常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受过修女体罚,有些时候是杂役或禁闭,大多数情况则是皮肉之苦。责罚并不能让我们停止所犯的“错误”,相反,它让我们对所谓的规则更加嗤之以鼻。伊莎贝拉是修女们最爱的安静孩子,所以我们让她替我们打掩护,这招很有用,甚至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如此默契———我们通过梯子翻出去,伊莎贝拉托住巡视的修女,然后我们再接她过来;她比我们小两岁,在这方面的天赋却要比我好得多,总是在离地面还有成年人半个身长的高度时就从梯子上跃下来,像只迅捷的鸟。 我们冒着从高处坠落的风险越过爬山虎覆盖的围墙,在双脚踏足地面时掸落在攀爬时粘在黑色制服上那些足足有几个世纪历史的灰尘……类似的过程我已经写过很多遍了,在这里便不作过多的赘述,我主要讲故事里那些怪诞不经的桥段(尽管它们在人们的叙述和流传中变得越来越像传说);修道院的孩子都知道围墙外的世界是荒野,是白色黑色和灰色建筑构成的比耶利戈提,但是很少有人知它们中间的荒野上有什么,修道院的围墙又隔开了什么——修女们说那是一种建筑风格:第三王朝末期遗留下来的古老传统,但总有细心的学生注意到那些围墙经过人为的多次修缮。往来的行商则称他们曾在午夜看到有影子在深灰色的高草间游荡,那些像雾气一样的身影只在余光里停留了一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有好事者就上述说法向佩雷斯修士求证过,那位健谈的老者唯独在此事上保持了缄默。 接着说我们之后的经历,我记得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暮色渐浓,落日的余晖在我们翻过围墙后不久便倾倒在西方辽阔的地平线上,远处的树林在金红色的光芒中熊熊燃烧,如同《石碑史诗》中那场焚尽索多玛城无数不义之人的大火。我们走在刚刚没过脚踝高度的草丛里,余光里看到对方的发丝被晚霞染成偏红的色调。和眼前这样壮丽的一幕相比,修道院的礼拜室彻夜不灭的烛光只是在打铁时迸溅起的一个小小火星。 在步行了大概不知道多久后,恰尔玛选定了河边的一处地方扎营,附近能找到的木头几乎都在泪水河上一次涨水时被浸湿了,我们不得不分散开去收集能用的柴火。天空此时已接近绀紫色,距离变成教廷活圣人所着的深紫色礼服还要差一些。不知道是风吹过树梢还是林鸮之类的野鸟在我们的营地周围怪叫,那声音类似口哨的气声,在天色渐晚的时候听起来十分瘆人,我抓紧捡到大致差不多够用的数量就匆匆将它们投入了火堆当中,祈祷这发出怪声的野兽能畏惧火焰的力量。 没过多久,恰尔玛就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他带来的一身潮湿气息,“我刚刚去抓鱼了。” “你这幅样子倒像是在河里洗了个澡——别坐的离火这么近,也别离我这么近。” “好啦,你猜猜我在河里看到了什么?”他得意地展示着衣服前襟的一大片深色水渍,“一条大鱼,有我小臂这么长。” “眼见为实,”我撇嘴,“除非你真把它带回来。伊莎呢,告诉她别跑太远了,天马上就要黑了。” “没,她说她来抓鱼,让我别添乱了。”我看到他衣袖上蒸腾起的白气,在余晖中像是金粉一样在空气中飘荡,“我看见她了——伊莎!我们在这儿,你看吧,我就说那条鱼是真实存在的!”——伊莎贝拉,我的好姑娘,我就知道她能抓到它,也只有她能抓到它!” “你的口吻简直和修道院的那些嬷嬷一个样。”我笑着推了他一把,“愣着干嘛?去给她帮忙。” 我看见伊莎贝拉像道银色的闪光扑进恰尔玛的怀里,连同那条跟我们小臂差不多长的鱼一起。然后是恰尔玛被她撞得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便也被她以同样的方式撞倒在了草地上。 “我还以为她会放过你呢,结果还是和我一样逃不过去。”恰尔玛笑吟吟地半躺在我们旁边,手指抠着那条鱼的鱼嘴和鱼腮:它的鳞片闪烁着光芒,尾部还在空气中有力地抽动着。 “少说点话吧,不感谢一下我们的功臣?”伊莎贝拉安静地拨弄着我的头发;我知道她一定在笑,因为我刚刚说的话。 “古语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真正的感谢是放在心里而不是用语言——嘶!”他话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拧住了手臂内侧,“小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发自内心真情实感地感谢您求您宽恕我……!” 我翻身从草地上爬起来,趁他们还在打闹的间隙接过了那条鱼:它在我的双手上只剩下了轻微的喘息,显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从腰间的皮带上抽出匕首,把刀刃送入了柔软的鱼腹。切割的第一下就遇到了明显的阻力,并非是因为刀刃本身的问题,而是来自鼓胀的鱼腹内。 我把刀抽了出来,改用手伸入开口内摸索。来自指尖的触感告诉我异物的形状;一颗颗冰凉的、坚硬的、圆形的……让人想到项链。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我从鱼腹中掏出了一串珍珠项链,它在被我用作砧板上拖出来一道长长的血痕;直觉告诉我里面还有东西,或者说,我至少应该再试试,把它当作一个曾经活着但是现在已经死去的宝箱,一个由血肉骨骼脏器组成的饰品盒……我碰到了一枚圆环状的物体。鱼的尸体是冷的,显然没有人类的血肉那么温热,在鱼腹中摸索的过程要更怪异,就像一艘在海上独自航行的破冰船。 直到把戒指从鱼腹内取出来时,我才如释重负:它像是嵌在里面一样,连同那串珍珠项链一起。这些珠宝替代了它已有的脏器:项链是鱼肠,戒指是心脏,如果我往内再深入挖掘,说不定会发现它的胆囊实际上是颗晶莹剔透的祖母绿。 所幸(这能说是幸运吗?)最后只找到了一枚红宝石耳环,孤零零的一枚躺在本应该是心脏的位置。我把它们连同死鱼一起拿到河水里冲洗干净。一种隐秘的兴奋让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泪水河在半个世纪前曾经盛满了逃难者们的尸体,他们带走的首饰家当自然也散落在了河床的淤泥中。可惜在经过某些投机者长达二十年不懈努力的寻宝工作之后,能留下来的东西所剩无几。命运之轮确实在眷顾我——珍珠项链最起码能换十二枚比耶剑盾[1];戒指是金的,可惜没什么工艺,五枚雷伯内[2];最遗憾的是耳环,虽然做工精美,但因为不是成对的原因价格要折一半……我计算得太过专注,甚至没注意恰尔玛从我身后悄悄接近。 “在想什么呢?”我手里一轻,抬头时刚好见他手里的闪光,“真了不起啊梅林阁下,在河边洗个手还找到宝藏了。”说完便把刚刚的三样首饰抛给我。 “你动作倒是快,”,我接住首饰,“——我看到河里有反光,这不,走了好运。” “别骗我啦,你衣服都没湿。‘斯图尔特,撒谎可是要关禁闭的。’”他故意掐着嗓子学管教嬷嬷的腔调。 “好像我说了你就会信一样,从那条鱼里面掏出来的。”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说的话啊,只有你不信的我的时候。”——自知理亏,我对他说的话当然只有沉默的份儿。恰尔玛带着得胜的喜悦朝我笑了笑,从我手中把那条死鱼拎走了。 烤鱼的时候我们什么话都不说,饥饿会剥削人正常的思考能力,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盯着鱼的油脂滴在炭火上,一缕白烟升起,皮肉在炙烤中开裂,滋滋作响。鱼还是太小了,再大的东西由三个人分也是不够的。恰尔玛拿了鱼尾和鱼头;肉比较多的地方给伊莎;我拿靠近骨头的部分,需要用嘴去仔细抿鱼刺上的肉,鱼肉尝起来有点腥味,像在嘴里含了一块铁。也许是我太久没吃过正常的东西了,又或者因为它其实是首饰盒,而不是一条鱼……我想到从鱼腹中掏出来的东西不禁一阵反胃,想点别的,比如平时吃的东西。 我刚来的时候偶尔还会怀念能吃到正常饭菜的日子,那时候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修道院里只有黑面包和燕麦稀粥:黑面包硬得像三王共治时期从引水桥上凿下来的岩石,大一点的孩子喜欢拿它当武器砸人,一旦被击中,皮上便立刻鼓出一块淤青;燕麦稀粥则要好入口一些,冬天里尝不出来味道,夏天就另当别论了,粥的质地接近被碾成糊状的羊脂肪,喝起来总带着变质的酸苦。把面包泡在粥里更是灾难,没有人会吃这种在木碗里的絮状物和麦麸皮。炖菜是需要抢的,修道院的土地产出不足以给养这么多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总有人为了尝到一口菜汤的味道大打出手,那些抢不到的就只能在趴在草地上啃新长出来的嫩芽。 “还好吗?”恰尔玛问我———象牙白色鱼骨在他脚边堆的整整齐齐,“你脸色有点吓人。” “没什么,我讨厌鱼的味道。”,我逼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随后便把手里的脊椎刺向河边方向远远一掷,流动的河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那可是肉啊,平时在碗里连油星都见不到一颗。早知道把那部分给我了。”他干巴巴地打趣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突然凑到我旁边耳语:“梅林,告诉我,是因为你的发现吗?你觉得那条鱼是吃了尸体?” “我不在意那种东西,白城的人都知道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但也不妨碍有人从这条河里钓鱼。”我调整好脸上紧绷的表情,“是我不习惯鱼腥味。” 恰尔玛向后直起身子前看了看伊莎贝拉的反应:她还在用手慢慢挑着里面的鱼刺。他松了一口气,把脚边那堆鱼骨头扔到了火里,骨骼在烈焰中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像在火中起舞。 当天夜里,我们聊了很多东西。伊莎贝拉讲了一个她听说过的睡前故事:“很久以前,从这里,一直到圣威尔罗斯修道院,都曾经是属于一位贵族的封地。”她拿树枝在火堆前起头划线,雨后潮湿的泥土陷进去一道浅浅的沟壑,“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就和所有普通的贵族一样,没有治理的天赋,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然后呢?”我问她。 “有人告诉他,他们可以满足他的一切欲望,前提是他必须得献出符合代价的祭品才行。” “邪教徒都爱这么干,包括老师说的那些……”恰尔玛只说了一句就住嘴了,“抱歉,我又习惯性插嘴了,你继续说。” “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做的,总之那个男人肯定如愿了,嗯,就像沿着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向上爬一样。直到有人看见他的脖子上和手上带着自己死去妻女的饰品,于是匿名举报给了报丧女妖;它们在跟踪和搜查了那个男人的家宅后才发现背后惊悚的真相:地下室里陈列着刑具,各式各样的刑具,但是唯独找不到尸体,只有一点肉沫。那个男人在被审问后才交代,自己用把妻子和孩子的灵魂像榨汁一样榨了出来,然后再附着在首饰上——在附着时只会用到灵魂的一小部分,其他部分则会被弃之不用。它们会和仪式受益者的灵魂缠绕在一起,不断交叠变化,最终改变命运之线的走向。” “这怎么可能?”我听见恰尔玛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疑惑,“按照书上的说法,纺线是命运之轮才有的权力。等等……我明白了,他们应该利用了某种正规仪轨的漏洞……他们骗不过祂的,因为这明显有违炼金术的基本法则。” “我不知道,准确来说这是我的某个远房表亲告诉我的故事。”伊莎贝拉补充完这句后便又恢复到了先前盯着火苗发呆的状态。 “那么后来呢?我的意思是,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些附有灵魂的首饰?”我问道。 “不见了。” “不见了?” “嗯,他说那些东西都消失了——但不是被倒卖了。如果有人胆敢当着报丧女妖的面拿走那些东西的话。” 我脑中此时产生了某个荒诞不经的联想,一个绝无可能存在的巧合,如果我没有将我的疑问当场提出来,那么刚刚的故事就只是单纯的故事而已。 “那些首饰都有什么?比方说,一串项链?” “我忘记了,不过好像有……有一串珍珠项链。” “那差不多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故事了吧?”恰尔玛在一旁问,在得到故事讲述者肯定地点头后,他短暂地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夜风吹过树梢,在林间穿行时发出虫蚀般的沙沙声,那种声音和窗户上正在凝结的冰花有些相似。几只鸟受到惊吓飞离自己栖身的树枝,在无星的藏蓝色天幕上留下剪影。在夜间无数声音的背后,似乎总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以及那个故事中的男人在实验时的喃喃自语。他低垂着头,像国王一样巡视着自己狭小王国里铁黑色的可怖刑具,他用双手爱抚着它们,对着它们吐露那些疯狂的秘密:特斯密鸠斯会原谅我的,因为我本来不该如此,我是有天赋的,他们答应了我。肉体是鸡蛋,灵魂是蛋清和蛋黄,只要我在分离时注意包裹蛋黄的那层膜,一旦破裂灵魂就会和灵智混合变得混沌……我只要那些蛋黄,只有让她们保持清醒才行,如果她们没有清醒地意识,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不,不,她们必须要爱着我才行,一定是这样,自愿的牺牲比什么都重要,不然我会深陷诅咒之中……对,就这样…… 伊莎贝拉扯了扯我的袖子,“梅林,梅林?你又在分神想别的东西了,我想听你讲故事。”于是那些嘈杂的呓语又瞬间消失在了初夏的空气中,仿佛刚刚的声音只是树叶摩擦的产物。 “啊,抱歉……你想听什么故事?” “讲个切合主题的吧,鬼魂,野兽,或者其他吓人的故事。” 我定了定神,开始给她讲那个我知道的故事。我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讲述者,但这次例外。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给童年时期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惊悚方面的———那是另一段与此无关的回忆了。 “很久很久以前,还是这个标准的故事开头吧。有两个孩子独自生活在一栋古老的宅邸里,他们家族的大多数人已经不复存在了,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两个孩子。有一天,较年幼的那个孩子实在是太无聊了,他已经翻遍了藏书室里的所有古书。于是较大的那个孩子想出来了一个主意,他对另一个孩子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但只能藏在房子里,不然就算作弊。 年幼的孩子答应了他:好啊,你在这里数数。等会客厅里的座钟敲12下时,你就来找我,如果我被找到了我们就交换角色,换你来藏,我来找你。于是年长的孩子闭上眼睛开始数数……当,当,当,客厅里的座钟敲了12下,钟声在这个阴森的宅子里晃荡了好一会儿才传到大孩子的耳朵里。他问小孩子:你藏好了吗?藏好我就要来找你了。 没人回答他,这是当然,捉迷藏游戏是不会有人这么做的——他开始在家里的各个地方寻找年幼的孩子……他翻遍了藏书室,甚至发现了一条密道,石砖背后有老鼠唧唧的叫声;他翻遍了厨房,菜板上全是蜘蛛网,有水从霉变的天花板上滴落;他翻遍了客人们的卧室,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深红色的帷幕上,耳边只有呜呜的风声在回应他的脚步。最后的最后,他跑到花园里去寻找小孩子的身影,大孩子气坏了,他说:如果你再要这么违反游戏规则,我可就不和你一起玩了。温室里的荒草差不多快和他的腰部齐平了,藤蔓缠绕在一起,像是女巫的头发。但是,里面同样也没有小孩子的身影。 年长的孩子这时候有点慌张了,他急的大喊:你在哪?你在哪?这栋房子也回应他:你在哪?你在哪?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去找座钟下面——那里有处空隙,是为了容纳钟摆制作的柜子。” 我在这里故意沉默了片刻,伊莎贝拉朝我眨了眨眼,配合地问道:“然后呢?” “那个大孩子循着钟声的方向向座钟慢慢走去,地板嘎吱作响。走到座钟面前时,钟表刚好又敲了12下,当,当,当……他轻轻拉开下面的那扇门,两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尸体倒了下来。” “大孩子惨叫一声,他意识到那正是他和另一个孩子的尸体——于是,在徘徊了两个多世纪后,古宅的幽灵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我还在享受结尾处伊莎贝拉的沉默时,突然看见恰尔玛谨慎地抬起手,有些犹豫地指向了我身后:我很清楚,我的背后只有起伏的荒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不会这么……倒霉吧。”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说这话时因为紧张磕绊了一下。 “梅林,我可没有在开玩笑。”他一反常态的严肃让我汗毛直立。后面,我后面有什么?我的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腰间的皮鞘上,里面的匕首原本是冰凉的,此时却有些微微发热———那是因为我的手在变冷。来不及了,无论如何都太晚了,不知道现在这样还能不能确保……然后我就看见了恰尔玛努力压下去的嘴角,他在保持自己嘴角的弧度不至于太夸张,接着是难以抑制的放声大笑:“你后面——噗哈哈哈哈哈,梅林,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就说了一句而已,你可是讲鬼故事的人,怎么能这么害……”他还没来得及做完就被我拧了一把,“你真是,伊莎——你看见他的表情了没有?停停停,我知道错了!” “加西亚,如果你再给我开这种玩笑……!”我和他在草地上扭作一团,最终也没分出个明确的胜负,“算了,我是真的被吓到了。”恰尔玛从草地上滚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怕这些东西呢。” “闭嘴,烤你的火去吧。” 他缩到伊莎贝拉旁边,故事的另一位听众对刚刚的恶作剧也很满意,“小声点,别吵了,你们有没有听到呜呜的声音?” “或许是风声吧,”我往火里投了根相对干燥的树枝,溅起的火星随着热流向上升起,“伊莎,你别跟着他胡闹。” “我才没有。”她小声地反驳了我一句,“我没有加西亚这么无聊。”恰尔玛接过话茬,说他想起来一个鬼故事: “停停停,认真听我说,我知道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有点严肃,总之别在意这些琐碎的细节。伊莎想听吓人的故事,刚好我这里有一个吓人的故事,甚至发生的地点还是跟河有关的。” “很久很久……咳咳,我知道这个开头老套,别瞪我,梅林,我又不是故意的。总之就是很早以前,有三个人,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得到任何东西都要均分成三份……在一同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坎坷后,他们互相约定:他们三个人彼此不得互相伤害,并且如果三人中任何一个人富裕了,也要把钱分给其他两人一份;如果任何一个人遭遇了苦难,其他两人也要帮忙协助他。” “就和许多寓言书和教化册里说的一样,命运之轮真的给予了他们其中一人金钱,但那个人却选择了违背誓约……开始只是因为分到的钱数争吵,接着就变成了大打出手。” “等那个发财了的人反应过来,这才发现其他两个人已经死了。他们居然为了这点小事而闹出了人命,这可真是糟糕了……况且这两具尸体可怎么办?剩下的那个人慌了神,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把尸体抛进河里。”我说道。 “对了,他把尸体切成了小块,花了整整一夜时间才彻底处理干净。哦对,还记得开头那个约定吗?那不是普通的约定,而是一种誓言,在命运之轮见证下的誓言。” “「违背了誓言的人会遭到惩罚。」,跟炼金术的原则一致。”伊莎贝拉打了个哈欠补充道,“你想说这个对吗?” “当然了,我就知道你了解这些。”恰尔玛朝我们笑了笑,我知道他是因为忘了那章的内容才把这个问题抛给听众。 “接着说,那个还活着的人抱着金子沉沉睡去,这一睡就是永远——第二天,或者说第二十天,人们发现了他被分成三份的尸体,切开的断面上覆盖了一层黄金。” 恰尔玛朝我们得意地扬眉,我叹了口气才开始慢慢鼓掌:“好吧,好吧,我知道了。给讲故事的人一点掌声。”直到伊莎贝拉开始打哈欠了,我们才互道晚安,在火堆旁挤作一团进入梦乡。 我睡的并不安稳,第一次醒来的大概时间是在凌晨,恰尔玛已经把当作被子的斗篷全部扯到了他那边,他背对着我,说话的声音因为困意而变得像是用鼻音哼出来的:“梅林,我在想伊莎讲的那个故事,还有我的那个。” 我们的篝火还在燃烧着,相比睡前火苗要小了不少。我又往里面添了几根柴才躺下,“它们都跟这条河有关。我记得有个人说过,他们在给它命名时就遭到了诅咒。” “是鲁克斯平,你记得他的外号吗,「吃书的鲁克斯」,因为他总这样威胁不听他讲话的孩子。” “我当然记得,他是白城人,但是和我们不一样,他是在白城出生的。” “鲁克斯平还说过,在泪水河长大的人总要回到泪水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把死者的大拇指指骨丢进河里,只有那样他们的灵魂才会得到安息。我后来讲的故事,那个杀了他朋友的人遭到了死去灵魂的报复,就是因为他忘了把指骨丢进河里。” “所以……”不知道是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还是因为那些故事,风声愈发躁动不安了。 “所以我想,第一个故事里,那个贵族肯定没有把他妻子和孩子的指骨丢进河里,这样她们的灵魂就只能被术法束缚在首饰上了。”他平静地说完这个结论,“这只是我想到的东西,睡吧。” “嗯,晚安。”虽然这么说,结果却是我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勉强闭上眼睛后,那些蹲守在我意识深处的梦境却像猎犬追捕野兔似的围了上来:我梦见我拿着匕首穿过一条漆黑的走廊,只有尽头能看见飘忽不定的一点烛光。心脏如同亡命的赌徒在盯着庄家揭晓出目时那样剧烈地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狂喜……我推开了虚掩的门,朝烛光旁的那个身影刺了下去。 ——我全身冰凉地醒来,心里还停留着噩梦后的不真实感。不,不对,这种恐惧其实来源于四周包围着我的黑暗。在确认听到其他两人熟睡的沉重呼吸声后,我小心翼翼地伏身半趴在草地上,借着火堆周围那截枯木眯起眼睛观察。 旷野上起了一片乳白色的薄雾,不是我的错觉,从雾气中传来的似乎是某种以人类听不懂的语言哼唱的歌声,它时隐时现、令人捉摸不定,有时候近的就像在人耳边亲密如情人般地喃喃低语,有时候又像牛奶滴入水中一样融在了雾里,愈发飘渺和遥不可及。 我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声音的方向。接着是一把四弦琴加入了独唱,它的演奏者似乎并不熟悉这把乐器,演奏得断断续续的旋律只在某几个地方才微妙地同那歌声相呼应配合,就像悲伤时的几欲昏厥的吸气……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熟悉的口哨声,那正是黄昏时我在树林里听到的,几乎和林间风声一样的口哨。 我被这个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身边——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连同那条略有些毛糙的斗篷一起,他们全部消失了,只有篝火还在静静燃烧。“有人吗……?”我有点不太确定地对着远处无垠的黑暗喊道,“有人吗——恰尔玛,伊莎?有人回答我说的话吗!” 没有人回答我。就连风声也止息了,漆黑的天穹覆盖着同样漆黑的荒原,我的耳边只剩下那令人心碎的旋律。 我拿起一根在篝火边缘的木柴,往上面裹了根随身携带的绳索后点燃——这是个冒险的决定,并且有很大可能无功而返,或者赔上自己的性命,如果那件事发生在现在,我可以确信自己会采取一种更稳妥有效,更冷静也更无情的方法去处理此事。但当时的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短匕首和花五分钟时间做的火把。 黑暗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人造光源只能照亮身边大约半米的距离。我循着歌声不断向前,先前的梦境像是无情预言的写照……不,还是有一点不同的,我现在更像是被它们裹挟着向前,只有脚下踏足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 在黑暗中跋涉的过程是漫长的,火把一直在燃烧,根本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我到这时已经认为我被困在梦魇当中了。但接着,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带起浓雾如同暴风雨中的无望海一样,不断翻滚出各种诡谲的乳色波浪,在海啸的正中,在狂风和巨浪的交汇处,我看见三个纤长的苍白身影矗立在荒原的中央,衬得周围无垠的黑夜更加深邃。白影们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半跪在草地上的那位怀中抱着一把四弦琴,垂发从脖颈处一直流淌到衣裙腰间绣着的三支交叠缠绕的百合花;靠在她旁边的白影从身高看年龄较小,雾一样朦胧的发丝才刚刚及肩,耳朵上的饰物不知道为何只戴了一边,另一边则是空空荡荡,她的手里正紧紧捏着一根管状的乐器费力吹奏;中间的盘发女人胸前的衣襟不知为何溅上了一大片银白色的斑驳痕迹,她对此却表现得毫不在意,仍然继续哼唱着那段悲伤的旋律: 亲见国家更迭作,目窥磐石成尘芥。 于此水中亡何物,然吾至今不可求。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两滴泪水从脸颊滑落,“你来了。”盘发女人空洞的双眼望向我,我这时才看到她心口处蜿蜒的狰狞刀伤,星星点点的血迹顺着那道伤痕蔓延在绸缎上。 “……我见到幽灵了,”我觉得从自己嘴里吐出的话都是发疯时的谵语,“不……接受过洗礼的人应该不会停留在这里才对,就算是战争时期惨死的人,也应该得到宽恕了才对……”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论有多愚蠢,她们眸子里倒映的景象根本没有我,这是一段不停在重复的生前回忆。在她们的视角看,我或许才是真正的幽灵,一个无法干涉任何事情的幻影。 “我们的罪行亵渎了祂,但只要找到……一切就还有希望,如果有了……我们的灵魂就能得以完整,祂会原谅我们的。”那三张苍白的唇齿一同“说”道——她们的嘴里空空荡荡,里面只有半截看上去像是舌头样子的东西。我无从得知这些是不是她们最后的遗言。 起初这些鬼魂只是看着我,或者说我背后的无垠的黑暗默默流泪,很快这种克制的情绪就变成了让人心惊的恸哭,“特斯密鸠斯啊!请您宽恕我们吧!宽恕那个人的罪行,一同宽恕连同连接我们的不幸命运!”在一齐念完那个名字后,三个幽灵就像是被火焰烫伤了一样失魂落魄地向后倒去,白雾一样的身躯如同石膏像般崩解,随即和地面上乳白色的晨雾融为一体。 我再次举起火把照亮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黄昏时捡拾柴火的林地附近,那件有些起球的斗篷正搭在我的肩膀上,远处,启明星如同一颗冠冕上的孤钻镶嵌在东方逐渐放亮的天幕之上,空气中还带着昨晚夜路的潮湿气息。我沿着昨天踩出来的小径慢慢往扎营的方向走,接着在倒伏的树干后面看见了我的两位朋友——倚靠着彼此睡的正香,我熄灭了篝火,小心翼翼地挤在他们旁边。 口袋里某个冰凉的东西透过布料硌到了我的皮肤,是我从鱼腹内掏出来的饰品……至少它们不是这场噩梦的一部分?我对着晨光把玩手中这些精巧的饰物,却莫名感觉它们有种熟悉感,红宝石耳坠的耳针尾端沾着些褐色的东西,以及那串珍珠项链,它的连接处坠着一个小巧的金制圆片,上面阳刻着和那个幽灵衣裙上相似的百合花,三支百合交叠缠绕着。我想起来故事里那个贵族妻女最后的结局,终于意识到了这种熟悉来源于何处:它们本该属于那些鬼魂,或者说这些首饰上面本来就有她们的一部分……三支百合缠绕在一起,那个故事不是虚构的,但真正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是,这个充满嘲弄和暗喻的家徽……到底是它暗示了那个贵族最后的疯狂行径,还是说那个贵族在坠入疯狂后从它身上得到了启示? 我把手中的这些首饰全部抛入了河里,湍急的水流几乎是一瞬间就带走了它们,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她们最后的祈求——我未曾听说过那位被祈求者的名讳,在书籍里寻找的结果也是一无所获。那天回去后,我并没有向恰尔玛提到昨晚发生的那件事,只是说那些首饰已经被我丢进了河里。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跟我讲到他求助于那位“吃书的鲁克斯”的结果——恰尔玛刻意小心地隐去了故事的来源,好在那位教士并没有起疑,只是说这带确实有位触犯禁忌的贵族,真实性如何已经不可考了。出于对神秘学谨慎的态度,他正准备劝我把那些东西处理掉。 我对他笑了笑,说那些东西我本来就没打算据为己有——说到这里时他瞪着我上下扫视,你确定吗,斯图尔特?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 我说我当然确定,我不会在这种地方犯蠢。 从那之后我便没有在荒原过夜时见到她们了。泪水河平原上还是照旧不断发生诡异的事情,沿路行商传闻见到的白影也不少,唯独没有符合我描述中相貌的三位鬼魂出现。 旧历98年,我应召前去比耶利戈提参与“瓶中之人”计划的讨论,入城的路线需要途径泪水河的支流沿岸,天色渐晚,负责护送的小队一行人讨论后决定在此地扎营休息,只不过这次除了我和温德尔家族仅剩的那位孩子之外,周围都是些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学生,其中的大多数人甚至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如此宏伟壮观的尖顶建筑,因此不免有些异样的兴奋。我自觉在这些年轻人还兴致高涨的时候去加入他们的讨论是种自讨没趣的行为,于是便借着机会一个人到河边散心。 三十四年过去了,那些曾经在岸边默默矗立着的第三王朝时期建筑遗迹残片大多都已殆无孑遗,侥幸能被人找到的部分也看不出来上面的花纹,再过数十年……不,只要再经历几次暴雨,它们就会和这里的其他石头一样被流水抛光打磨,成为泪水河河床的一部分。我在岸边捡起块石头朝着河面远远掷去,流动的河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接着一切便归于平静。 法伊格尔南部,即泪水河沿岸的民间有个约定俗成的丧葬传统:死者被送进火里焚烧,而右手大拇指的指骨则会被单独留下来剥皮,处理干净后抛入水中。我的左手浸入有些冰凉的河水里,想起曾经同另外两人在濒临绝望边缘时的约定不禁失笑:伊莎最后的尸骨早已被我投入炼金炉中,而加西亚和我并非出生在白城当地,更谈不上用这里的传统埋葬了。 我低头俯瞰在水面下因反射而扭曲错位的手指关节,某个惨白色的、反着光的东西卡在一旁伸手就能够到的石缝里——或许那些只是照在河面上的月光,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用手去触碰它们,就像是……命运使然。我闭上眼睛,并非是出于特定的目的,这更像是仪式前的最后准备,一种人人约定俗成的祈求。 视觉陷入黑暗后,触觉就变得格外敏锐。指尖坚硬的触感告诉我,我摸到了什么东西,圆形的,它顺着水流滚到了我的手掌中,五指并拢,像牙齿咬合。我的手离开水面,掌中是一颗珍珠,因为岁月的流逝和在河床上反复磕碰而变得有些黯淡,但它还是在我的颤抖的手里闪闪发光,仿佛是由月光凝成的。 我记得它,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年,它曾经完整的模样和冰凉的触感还是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同样在视野里看到了那个和珍珠同样苍白的身影:三十四年前初夏夜晚的那个幽灵同样也在这儿,带着她生前固执的希望,用那双雾气构成的、早已失去人类知觉的双手在河水里不断地打捞,寻找那串附带着她灵魂的项链。 她绝望地掬起一捧河水,即使每隔半分钟,那双手就会和捧起的河水一起消逝。只要找到它,她就能免除自己作为同谋者负担的连带惩罚,从将近一个世纪的苦役中解脱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将珍珠串联起来的绣线已经腐朽,于是它们四散在河滩上,等待湍急的水流把价值连城的珍宝彻底埋没。那个幽灵知道希望就在她的面前吗,就在离她不到半尺的河滩上?她的手就快摸到了,就快摸到那颗离她最近的珍珠,幽灵掬起那捧河水……一颗白色的流星从她由雾霭聚拢成的手掌里垂直坠落,接着便落入黛黑的河水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最后的希望消失了,我知道她绝无可能获得救赎了,哪怕是我亲自把那些珍珠聚拢,它们也会因为某些外力影响而消失:被偷窃,被倒卖,落入他人之手……然后再回到这条河里,回到她冰冷的尸体在人间最后的停留之处……因为这是命运,这是特斯密鸠斯对胆敢改变命运的亵渎者的惩罚。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寒冷从牙齿的根部开始缓慢爬升,伴随着嘴里熟悉的铁锈味道。背后传来温德尔的声音,我支撑起身子,踉跄着走回营地。那群年轻学生们正在篝火旁讲故事,就跟三十四年前的我一样,温德尔小跑着过来试图搀扶我。他对我说,您好像在发抖…… 我推开他的手,我有点冷了,给我加件披风吧。
投稿需要,暂时隐去
作者:余轻舟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海浪退却时总是不留情面的,只留下盐霜与裂开的贝壳。
那是大地业已结痂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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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驻足于断崖边缘,靴底碾过礁岩上斑驳模糊的纹路,高高束起的深红色长发随着他的思绪一同被吹进海风里。年轻的王子忍不住揣测,脚下那些与牡蛎和藤壶的尸骸混作一处的碎石,哪一块来自不见天日的海底,哪一块曾被砌于前朝的城墙上。
“殿下喜欢海?”
声音是从理查德身后稀薄的雾中浮出的。奥斯卡,年岁成谜的魔法师,正穿行过满地咸水侵蚀出的狼藉。他漫不经心地用魔杖尾端挑开一串粘连的海藻,将其甩进崖壁背光的阴影里。
而理查德以一段长久的默然作答。
奥斯卡走来的方位,海浪日夜拍打着的岩崖后方,被风雨尘土打磨得面目全非的城池残骸匍匐在缓慢逼近的暮色里。在落日的余晖之间,那片残败的轮廓更像是一条被抽去脊骨的巨龙。理查德能清晰地看出,巨龙的尾巴一直延伸至他所站立之处——一处港口,一处供来往船只稍作憩息的地方。
而如今,就连曾高扬着为航行者指示方位的旗杆也未能残留下半截枯木。白浪一扑,所有被历史遗留在时间的海滩上的,全都碎作一团难以辨别的乱石,混入纷杂的泥沙之中。
“也是,在你的家乡那边大概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可爱的内陆小国家……”
奥斯卡走到他身边,自顾自地哼起一段不知名的小调。那曲调是来自一首异国他乡的陈旧歌谣,还是只是对方的一时即兴?理查德不清楚。魔法师本人同他带来的预言一样难以捉摸。
“有人传说,当王国覆灭,这处海港也沦陷时,那些还未入港的船便没了可以停靠的湾,只好漫无目的地航行在海上。
“直到今日还有人声称,曾在夜晚的海岸边睹见过船队鬼魅般的大片影子。”
日光减弱,拍打礁石的潮声却越发清晰可闻。大海落入深沉的黑色帷幕,只留下点点荧色浮于其上。理查德想,他在书里读到过这些,发着光的浮游或是追逐月光的水母,但却从未亲眼见过。
他知晓但未能一见的人与事实在太多了。那微小的、朦胧的光斑,当真能成为它们切实存在的证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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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幕的色彩也晕染进良久的沉寂之中,年轻的王子才终于开了口。
“如果传说并不只是民间杜撰的奇异故事,那么我想,你要找的预言之子应当是个懂得航海之事的亡灵法师才对。”
月亮被飘忽的云层拢住。只有一点月光从间隙透出落到地面上,将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殿下好像在生气?”奥斯卡的语气同月光一样含糊不清,揶揄与严肃的分界线融化在冷冽了几分的晚风里。
“没有的事。”
理查德直视着奥斯卡幽蓝的眼睛。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从刺客的刀剑下大费周章救起我,却又——”
“却又只留下一个难解的谜,”蓝眼睛的魔法师装模作样地歪过头,神情像只狡黠的猫,“谜底还不一定是你的名字。没错吧?”
理查德沉默不语。半晌,他重新开口。
“但你总有个一定要带我出来的理由。”
“你很聪明啊,王子殿下。”奥斯卡眨了眨眼,笑了。
“因为我想你也该亲眼看一看海。”
当月亮终于摆脱了云层的束缚,将海岸边千百年来积攒下的疮痍明晃晃地照亮,潮水也开始退却了。最后一波翻涌的浪力不从心地撞上陡峭的崖壁时,理查德回转过头,审视起被月光渲染得过分苍白的城池废墟。
“但既然浪已退去,也就没必要站在干涸的岸边了。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已经找到了今晚过夜的地方。”
”放心,不会亏待到你,“奥斯卡笑着转身,海风吹起他泛着细碎星光的深色长袍。
“不过潮水还会涌上来的,殿下。在那之前或之后,至少去听一听海浪的声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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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者总爱把一切宏大的问题说得过分简单,理查德想。一切都在后退,后退,只有大海一如往常。潮涨潮落,泛着白沫的浪头始终如一地扑向千疮百孔的崖壁,再以惊人的耐心将前人刻下的所有痕迹逐一抹平。那么千年以后、万年以后,这片曾被奇异之物包覆着的土地,所有的预言、故事、传说与歌谣,都会倒退回温暖海水的怀抱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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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王子下意识摇了摇头。夜晚的风把他的思绪吹得太远了,这可不太妙,在这样的环境里胡思乱想总是危险的。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遥远的海域隐约传来几声奇异的回响,像是幽灵的恸哭,或是海鸟的鸣叫。
但他不再费神去弄清那究竟是什么了。
Vol.206「黄金」《晚餐》
作者:夏获无
时间总是不够。
当亥托雷在调色盘上搅和了一分钟的颜料而没有在画布上多添上一笔时,他意识到今天的作画到此为止。
一个小时前他从落下的夕阳中抓到那抹灵感的色彩,之后在画面上却表现不出他想要的感觉。这幅荒野的风景画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平衡去表现那份荒凉。
到此为止。亥托雷把工具全搁到小桌子上,拎起那盏提灯,再次确定墙上钟表显示的时间。
6点。亥托雷旋转提灯的机关,让光芒更加明亮。6点34分。
时间紧迫。把备忘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亥托雷匆匆走出画室,把门锁上。要确保屋内每一处的灯光都恰到好处,灯芯都是最近做过调整的;地板、墙壁和楼梯要一尘不染,值得庆幸这间房屋虽然宽敞,一人独居不会产生太多的灰尘,辛勤的每日打扫也很重要;最关键的是二楼,亥托雷上楼打开每间房门,确保其内的布置保持原状。
很好,维持着上周的布置。亥托雷用手指摸过案几,没有灰尘,清洁工打扫得很仔细,也没有擅自移动那些桌椅。亥托雷重新关上房门,最后是展示间的情况……
一串门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亥托雷狐疑地瞧了眼玄关,时间不对,他还没来得及把一切安排好。但他没别的选择,他们就是喜欢玩突击。
门铃又一次响起来,这次更急促了。亥托雷尽量摆出笑容,走过去打开门。
“嘿。”门外是尼克,一身做工精致的礼服,几颗精致的装饰在门灯下闪烁,“晚上好!”
“啊……嗨。”一个预料之外的客人,亥托雷安心不少,但很快又警觉起来,“晚上好,朋友,你怎么来了。”
“我正巧路过,就想过来看看,下周的艺术展览准备得怎么样了。”尼克很自然的越过亥托雷,走进屋子。“我来看看你的新作。”
尼克算是亥托雷的老相识,一向对亥托雷的艺术作品支持有加,相互之间也不会计较礼仪上的问题。但现在不行,亥托雷想,尼克出现的时机很糟糕,就快没时间了。
尼克已经转过走廊,他对这栋房屋就像在家里一样熟悉。亥托雷连忙跟上,两人先后迈进被他们称作“展示厅”的房间,用来放置亥托雷即将出展的作品的房间。那是间一场宽敞的大厅,房屋的前任主人似乎曾把这里作为舞厅使用,不过对亥托雷来说,这里舞动的是他艺术的结晶,他的作品。
此时大厅内摆放着数座雕像,亥托雷进来时,尼克已经停在最中央的雕像前欣赏起来。那座雕像是所有雕像中唯一展现人形相貌的。
“天使,你用黄金塑造了一位天使。”尼克感叹道,“真神奇,你怎么做到让黄金表现出如同大理石雕塑那样庄严的氛围的。这是镀了一层金子……”
“纯金,几乎是纯金。”眼下亥托雷今晚没有兴趣深入探讨,“和其他雕像一样。”
其他的雕像,它们环绕在那座天使周围,没有长鼻子的长牙象,缺了条尾巴的鳄鱼,缺失牙齿的狼群……所有的雕像都破损不堪,这形成了一种同一的诡异的风格。唯有天使完好无损,使其在众多雕像中的形象越发突出。
“你仍打算像对待别的雕像那样对待这座天使像吗?”尼克指了指靠在一旁墙上的锤子榔头和锯子。
“当然,我没打算特殊对待。”
亥托雷沉思片刻,决定给出一个让尼克捉摸不透的答案:“当你看到某类作品时,会觉得他们存在某种共通之处。相似的结构,相似的技法,要想突破这种无法琢磨的相似性,需要某种混沌的手段。破坏作品原有的结构,让不可控的伤痕来替我完成最后的一步。”
“这就是为什么你的雕塑总是那么特别。”这个回答似乎让尼克感到满意,他退回到门边,“大家都很期待下周的艺术展览,我和拉法特给你找了个顶好的展览位置。”
“谢谢,我尽量努力。”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至少你没必要自己做那些琐事。”尼克指着房间角落的拖把抹布和水桶,笑着说。
“我有请清洁工,只是打扫卫生有助于我寻找灵感,提高专注。”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又相互客套了几句,尼克随后告辞,亥托雷满脑子希望他早点离开以至于忘记道别。听着马车载着尼克远去的车轮声,亥托雷长舒了一口气。
还有时间吗?亥托雷不敢去看钟表,只能尽快将拖把之类的扫除工具放进杂物间,再次检查了一遍,似乎是没有问题了。但还有时间给天使做解体吗?
又一次,铃声响了。
亥托雷先瞄了眼门洞确认门外人的身份。很好,是我等的那个人。亥托雷在脸上挂起笑容,打开了门。
“夜安,亥托雷。”门外站着穿戴华美衣裙的俏丽少女,看去不过二十出头,容貌甜美。
“欢迎光临,瓦伦汀小姐,请进。”
“希望我不是来得太早。”
“你预约在八点半。现在才过八点,你总是来得那么早。”
“因为人家已经等不及了呀。”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请随我来。”
亥托雷带着瓦伦汀小姐穿过大堂,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走上二楼,而是绕过楼梯,走进“展示厅”,将那座天使雕像展示出来。
瓦伦汀小姐先在周围其他几座黄金雕像上一一扫过,随后以她自己独特的眼光欣赏了天使几秒,歪过头问道:“你打算让我把它整个包了吗?”
“当然不是。”总不能说自己来不及处理它了吧。亥托雷想,“这次我想就由您来指定部位。”
“这是某种新潮的服务吗?那就来只翅膀好了,类人形状的我不习惯。”
亥托雷从一旁拎起一把锯子:“没问题,请去老位置稍等片刻,马上给你送来。”
当夜晚降临,人们也将开始自己一天中的最后一餐,对某些忙碌的人来说,晚餐或许只能草率了事,但晚餐也算得上工作与休息之间一条不那么明显的分界线。能够放开姿态,放下端着的架子,自由自在的享用一餐美食,可以很好的去除一天的疲倦。
“……所以说,我爸总是要求我们规范用餐礼仪啥的。拜托~光是为了不饿死自己就已经够累了好吗?”瓦伦汀轻松扳动黄金的羽毛,将其送入嘴里,一块块金子在她嘴里嘎吱作响。还剩一大半的天使羽翼摆在盘中,旁边还放着一大杯饮料。瓦伦汀狠狠地啜饮了一大口,“你是怎么把黄金熔化又能让它保持在这个温度的?我记得黄金的熔点有一千度吧。”
“要让黄金屈从于形态的变化,并不只有温度一种手段。”亥托雷矜持地笑着,“独家秘方。”
“要是你愿意公开秘方,应该能从我的族人那里赚不少钱。想喝一杯温度刚刚好的黄金液,你都不知道有多难。”
“那你就多帮我拉拉客人,让他们都到我这里来用餐。”亥托雷适时地献上殷勤,“有凡瑟家的小公主打广告,我的店肯定能生意兴荣。”
“说到拉客,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我的好厨师,你这家偏僻的小店可不好找呀。”瓦伦汀狡黠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忘记把店牌摆出去了?”
诚然,在一天的忙碌过后,人们总是会有所疏忽。亥托雷忙里忙外,考虑良多,终究还是漏算了一点,也是非常关键的一点。所幸他还有机会补救。
当你途径四风街,你会发觉这是一条十分宁静偏僻的街道,除此之外似乎别无特别之处。但如果你有远超常人之视觉,便能发现在四风街178号的门口,摆着一块特殊的店牌,上面用特殊的笔写着:
亥托雷铂金私人餐厅
提供黄金、宝石等餐饮服务
另有油画、瓷器可供享用
每周二开店
END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写于2022.5.31
(滑铲怎么说,滑铲。来不及做各方面的调整细化了,以后找机会修改。)
《微醺的闯入者》
作者:【十二招】飛龍
Mode:随意
天色泛出鱼肚白,最后一张凳子被瑞德塞进桌下,迪肯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早已被他赶回家去。酒馆的生意依旧热闹了一晚上,有人嚷着,有人喝酒,有人吐着泡泡,被他扔出了酒馆。
此时客人全都走光了,屋内也被他收拾干净,吹熄部分蜡烛。他手上拿着锁,向酒馆的前门走去,准备锁好门去休息。双门刚被推好,正欲上锁,突然传来敲门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老板,开门!”声音的主人显然就是那个砸门的人,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大声,也很没有节制,“老板!快开门!”
“店里打烊了,你明天开业时再来吧。”
“不行!老板快开门,我还要喝酒。”那人并没有放弃,依旧砸着门,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声音越来越大。
瑞德皱皱眉,还是开了门,以免吵到左右的邻居。
双门洞开的瞬间,一个满身油污的大汉栽倒在他身上,略有酒气,脸上也脏兮兮的都是泥土。瑞德用手扶住倒下的人,那人脚步踉跄,扶住门框,勉强让自己不再倒下去。
“酒……给我酒。”大汉的嘴里嘀咕着。
“你先坐下。”瑞德扶着大汉,抽了最近的凳子,转身去柜台给这位大汉倒了一杯水,拿到这人的面前,塞到对方的手上,“喝点水。”
“我没醉,就喝了一点酒,没到醉的程度。”大汉眼睛微合,看着手中的水,一口气灌了下去,“给我酒,我要喝酒。”听到他说的话,瑞德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状态,眼神很是清澈,没有到那种意识混沌的状态。
伸出一根手指,瑞德将手指放在大汉的面前,却迎来大汉鄙夷的目光,并且说——“我说了,我没喝醉。”
“你看起来只是微醺的状态,怎么看起来跟醉酒摔了很多次一样。”
“……你管那么多呢?要不要给我酒?”大汉瞪着眼睛。
再多看这么几眼,瑞德认出了这个大汉,是最近才来到奥林镇的流浪汉,平时也不干活,但好像也有用不完的金币,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到的钱。
“想喝酒可以,先回答几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
“天上几个太阳?”
“平时一个,特定日子两个。”
“奥林镇最大的祭祀是什么?是什么意向。”
“春日之祭,祈愿春天伊始,万物更新,新的一年好收成。”
“说的不错,你再听这个……”瑞德接连又问了几个问题,流浪汉对答如流。半晌过后,他才看似满意的点点头,“你等着,我给你拿酒去。”
店里的酒在打烊后,收回柜台后面的酒窖之内,瑞德重新点燃一根蜡烛,走下台阶,拿起最靠近楼梯的两瓶酒。手里拎着两瓶酒,酒杯扣在瓶口,他端着那根蜡烛,回到男人坐着的桌旁。
砰!
软木瓶塞打开,清爽的酒香从瓶口飘出,瑞德倒了一杯酒,放在流浪汉的面前,酒瓶也放在杯子旁边。而后他也拉开一张凳子,坐下,再次一声砰响起,又是一次倒酒。
流浪汉的脸上露出困惑,但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直接拿起杯子倒酒入喉。杯子刚放到桌上,就被他另一只手重新倒满了酒。杯满就起,倒酒入喉,再次倒满,循环如此。
瑞德在旁边拿着酒杯,看着流浪汉一杯接一杯,他没有动手中的杯子,只是将自己面前的那瓶酒推到流浪汉那瓶酒的旁边。对方也没客气,在第一瓶酒的酒瓶空了以后,拿起第二瓶酒继续。
很快,第二瓶酒也跟着空了。
“再拿酒。”
“客人你已经喝很多了,不要再喝了。”
“你别管。”
“真的不能再喝了。”
“你管什么闲事,去拿酒!”
啪,流浪汉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币袋子,“我听人说你这里酒很多,喝不完,我来试试。老子有钱!”
“……”瑞德看着金币袋子,没有手,反而不再说话,提起两个空瓶。返回地窖,再次被点燃的蜡烛放在墙壁烛台上,成箱的酒搬到流浪汉的身边。箱子里的酒瓶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变空,重新放回箱子,再回到地窖,换新一箱的酒回来。
流浪汉的酒量仿若无底洞,倒进去的酒不知道消失在什么地方。瑞德眼见着他的肚子像是吹球一般鼓起,一点一点被填满。
第五箱酒又空了,这一次瑞德却没有再去搬酒。
“酒呢?给我酒!”流浪汉把杯子砸在桌上,木头相撞,发出闷响。他身上的酒气比进门时加重了几倍,眼睛里也满布血丝。
“你不能再喝了。”
又听到这句话,让大汉的眼睛再次瞪圆,他猛的站起来,宽阔的身躯像是一座小山,挡住身后的灯光,阴影笼罩瑞德。
瑞德没有听从他的话,反而慢慢站起来,站在大汉的面前,盯着对方。
“…………”
“………………”
“……………………”
两个人对峙了几分钟,店里的水计时器滴下新的一滴水。大汉侧身迈步,离开了酒馆,没有带走金币袋子。
瑞德安静叹了口气,收好杯子和箱子,重新关好店门,上锁。
一场突然而来的闯入闹剧就这么落下了帷幕,不明所以。
几天后,瑞德照旧开店,突然听到客人谈论着前几日来的那个流浪汉。据说此人出身比里斯,曾是一名百万金币富翁。如此有钱,自然去过普雷尔。毫无意外的是,再次离开普雷尔的时候,他带的钱花光了大半。
“这种人怎么会来到奥林镇?”
“哼,谁知道呢,也许是想去圣城办事吧。”谈论的其中一人摇摇头,“可惜,他没办法去喽。”
“诶,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他在镇子旁边的树林里上吊死啦,身边只有一张看起来很好看的女人画像。”
“呵呵,看不出来,这还是位为情所困的主。”
此人说完,哈哈大笑,旁边的人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碰杯声响起,“干杯!”
为情所困啊。
瑞德放下手中的杯子,暗自摇头,心中不免感慨,这个世界依旧无常。
作者:蜂銀
评论要求:随意
莎的死讯传来是在早晨,杰西正在享用预定的最后一顿早餐。
生活总像是种漫长的磨损,每次他觉得自己到了该折断的时候,就会出现意外让他再支撑一会儿。
他永远举着悬在自己头顶的剑对抗重力。
这次的意外是一行滚动在晨间新闻主持人下方的小字,报纸第六版侧栏最下角的一则讣告——
以及一张黑白的照片。
杰西努力不去在略显陌生的面孔上寻找记忆的落脚点,似乎这样他就能告诉自己只不过见证了一个婆罗门的坠落。
奈何自我欺骗总是困难,漫长逃亡总有终局。
“杰西,今天教我梵语的老师告诉我我的名字是‘白’的意思。”莎赤脚站在沙滩上,对杰西轻声讲。
晚上的月光不能说明亮,但也足够在莎白皙的肌肤上反射,给他纤细的脚踝镀上清冷的光晕。
杰西看着莎的脚趾缓缓陷入人工的白沙,他抬头,正对上男孩含笑的目光。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莎对他眨眨眼。
杰西这才想起回应莎来,他侧头看着自己撑在白沙间的右手,黑色的皮肤吸足了月光,竟然也显出某种异常的哑光色调。
这可不太好看,他这样想着,随意地回答莎:“是跟白象王一样的白色吗...”
他注意到自己嗓子中难以隐藏的干涩,不得不停下来。
一连串的悉索声,那双透着冷色的足走到他面前,它的主人和杰西面对面坐下来。
白沙随着莎的动作涌动起来,有些许大概是到了杰西的脚面上,带来凉意。
“是雪的白色。”莎用他很标准的口音慢慢拼出雪的词汇来,又问杰西,“杰,你见过雪吗?”
杰西从没在莎的话里听到过那样的渴望,他不得不屈服于婆罗门男孩的意志,抬起头来看着莎。
“我没见过雪,莎。”
“好巧,我也没见过,钦奈很少下雪。”莎笑起来,眉毛弯成新月。
杰西看着莎略薄的嘴唇起伏。
“带我去看雪,杰。”莎换成跪姿,他轻轻把双手搭在杰西的肩上,掌心朝着月亮。
“我们可以去西姆拉,那里有和这里一样的月亮,月光照在山间的落雪上,也会照在我们身上。”
莎低声呢喃。
黑夜的男孩被白雪的祭祀捕获了,杰西动弹不得,只能任莎用月光轻触他的额头。
他感觉自己嘴唇干涩,亟需融雪滋润。
嘴唇传来撕裂的疼痛。
杰西轻轻吐出一口白烟,他捻着细长的香烟在眼前仔细观察,并注意到过滤嘴上黏着的暗红色上皮。
重又吸进烟雾,无数颗粒携带着疼痛放射到整个呼吸道,杰西想象自己是一个地狱道中口含烈火的恶鬼。
他敲下文档的最后一个回车。
下班后,杰西赶到庄园门口,穿着工作时的廉价西服,手里攥着一束在车站旁买的白百合。
他看着警卫之一,那位有着与他一般黝黑皮肤的,对照完了访客名单。
“很抱歉,杰西...洛哈先生。”那个警卫在他的姓上特地加了重音,“你不在访客名单上。”
杰西看着这张麻木的面孔,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把那束白百合交给警卫。
他走过一个路口,确认了周围没有人,然后转进一旁的树林。
及腰的灌木丛拉扯着他的西装,杰西小心地挽起裤腿来,脱下外套抱在手里。
天快黑了,杰西加快脚步,他记得有一条小路,但印象已经有些模糊。
树枝掠过他的身体,激起刺痛。
莎很轻快地走在他的后面,被他拨开的树枝又回到原位。担心莎就这么消失在树林里,杰西时不时会停下来等男孩。
“这条路只有我知道。”莎得意地讲,杰西能听到莎又加紧走了两步追上来,他亚麻的衣摆碰到莎垂下的手腕。
杰西注意着不让树枝擦到身后的莎,他问兴致高昂的男孩:“你准备拿这条路做什么呢。”
他听到莎轻轻笑了两声。
“这是给你的问题,杰。”男孩的声音离他只有十厘米的距离,空气的涟漪掠过他的耳垂“你准备带我去干嘛呢?”
杰西只能沉默,他总是会在莎的这种问题前败下阵来。
等两个人走出树林时,正是黄昏。莎已经有些累了,他双手撑在杰西的肩上,试图分担部分体重。
“我们可逃出来啦,接下来该去哪里?”
杰西听着身后男孩的呼吸,他能感觉有些赤红的阳光从天边和叶间漏下来,他的肩头有一些温吞的暖意。
西姆拉...杰西把这个地名轻轻放在心里。
右手后知后觉地疼痛起来,大约是被某根树枝划伤了,温热的血带着痒意缓缓流过他的皮肤,在将临的黑暗中看不出痕迹。
莎仔细嗅了嗅空气,哪怕看不见,杰西也能想象出他轻皱鼻翼的表情。
婆罗门的手腕上戴着黄金的细环,上面凹陷的花纹永远欢迎信者的血牲。
杰西站在墙边。
隔着薄墙,他听见僧人超度的诵经声,含糊的音节长久不散,在他的脑中回荡。
钦奈的居民都知道本地的寺庙很多,这座城市立在香烛与信徒之上,城中心的卡普利什寺供奉着湿婆和帕尔瓦蒂,祂们的孩子白象神托起了圣雪山。
落满白雪的高山,祂们的信徒,婆罗门死后高洁灵魂阿特曼的归处。
杰西还记得父亲曾经念读的经书,“梵天!高而远的圣山之上啊,何时我的阿特曼才能脱离这苦难!”
超度的经文一段接一段,杰西双手合十拜了拜,接着他绕过主屋,走上一条小路。
通往仆人房的小路,哪怕是离开庄园很久,这条路仍然停留在杰西的许多梦中。
葬礼正是忙碌的时候,杰西好运地没有撞上仆人,他在某个衣柜里找到一身制服换上。
他对着镜子整理了领带,努力地让自己的笑容和印象中父亲的笑容对上号来。
熟悉的,足够卑微,但也不会太谄媚的笑容。
杰西并没有费太大力气,这种表情一直自然地流淌在他的血管中。
“杰,看我。”
婆罗门少年命令道。
杰西不得不抬起头看向莎,少年正待在泳池中自在地随意划水,他的手臂自水中旋起一道优美与力量兼具的弧线,又重在水面上激起一些水花来。
“有什么事吗,莎。”杰西把目光收回来,问。
“你也下来,杰。”莎在水中轻巧地转了个身,游到他的脚下抓住池沿。
杰西后退了半步:“我可没准备下水。”
“那你蹲下来,我跟你说件事。”莎故作神秘地讲,“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莎把自己的前臂都放上池沿,杰西看着少年用自己的手把薄薄的一层白沙扫开,他蹲下身来。
少年突然向上跳了一下,他用双臂抱住杰西,把他拉下水来。
杰西尽量控制自己没有用力挣扎,等水面平静下来时,莎的双手仍然环着他。
莎凑近了点,在杰西的右耳旁说:“把我托起来。”
说完,莎松开双臂,在水中舒展开来,他躺着,只留脸露出水面。
“快把我托起来,杰。”莎笑着,对着天空讲。
杰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用双手分别托住莎的背和腰,向上用力。
他能感觉自己的茧隔着水与莎的皮肤摩擦。
莎闭着双眼。
“感觉就和没有重力一样,杰。”莎轻声向他描述,“我在受礼,我正在世界的中心。”
杰西低头看着莎的面庞,他的刘海被水浸湿,有些杂乱地贴在额头上。
莎轻声哼起不知名的歌谣,他的喉结轻轻蠕动,变声期的声带摩擦着震荡空气,带出高低皆有的旋律。
不可言的神圣在这歌颂之中降临,杰西只感觉自己的阿特曼在随着莎的起伏颤抖,若不是还轻托着这具光洁的躯体,他几乎要伏下身来。
月光从杰西侧后照来,他的黑影笼罩住神子。
“杰...”少年睁开双眼,和他隔着五厘米对视,雪白的手臂轻触他的脸庞,“你真适合月光,看看你自己,你现在是蓝色的。”
真是如此吗?
杰西的话语被莎封在嘴里,他闭上眼,只想起帕塔萨罗寺的壁画。
那是他父亲死去时,钦奈那一周丧亲的平民一起跪在寺内的石板之上,孩时的他抬头、惶恐地四顾,入眼皆是藏在毗湿奴蓝色掌指间的极乐。
但他们的灵魂仍然沉重,他们还需轮回。
莎的画像悬在大厅中央。
杰西看着画像中有些陌生的面庞,他不自觉地走近一些,接着注意到摆在台上的陶瓮。
有四个僧人在台前端坐,在台旁站着一个已显老态的男人,他正和住持模样的男人交谈。
“莎一直都是好孩子,想必葬后会入极乐的。”那住持这样讲着。
“莎从来都那么规矩,谁知道...”男人相当悲痛的样子,用手帕拭去了眼角的眼泪。“居然自杀,真是对不起祖上...”
“莫阿大人不必这样,世间皆苦,莎一定是堪破如此了。”
杰西看着两人交谈。
等宾客到齐,葬礼的进程缓缓推进。先是乐队演奏灵乐,接着是住持的超度,然后是莎的父亲的发言。
姓莫阿的男人站在台上,他的目光沉重,与他对视的人都很快被压得低下头去。
男人的每一个单词发音都标准且完整,他讲着话,怀念自己逝去的儿子,并把自己置于所有人头顶三尺。
“所幸,莫阿家的血脉仍未断绝。”男人这样说到,杰西如同从半清醒的梦中跌落,他抬起头来,睁大眼睛。
一个男孩,一个长得和莎有几分相似的男孩。
男人眯着眼睛,他厚实的手轻放在男孩肩上,仿佛国王手拿权杖。“他会继承他父亲的名字,莎•莫阿。”
“他是莫阿家的孩子。”
“杰西,我今天问了你的名字,你猜在梵语里是什么意思?”
两个男孩第一次出逃,他们蹲在马路牙上,一起分享一块打折面包。
马路对面是帕塔萨罗寺,已经过了供人参拜的时间,空气中只留隐约的木檀香。
“杰,Jah,是神的意思;西,Seh,是话语的意思。”莎勉强咽下一口面包,接着说:“光看名字你可比我更高贵。”
杰西递给莎水,说:“别忘了姓,莎,姓才决定我们是谁。”
“真的吗,杰,你真的这么想?”男孩看着杰西,但杰西没能与他对视。
“你可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莎轻声说。
婆罗门男孩清了清嗓,他发出命令。
“抬起头来,杰西,还有路途等着我们去跋涉。你还得带我去看与我名字相称的白雪。”男孩狡黠地笑了笑,“这可是神说的(Jahseh)。”
说完,莎又抬头看向天边的半弯新月,断断续续地哼着歌。
回过神时,身体已经动了起来。
向着莎奔跑过去。
杰西有很多话想说,但到口边却变成了不成话语的嘶喊。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终于开始搏动,他鲜红的血液流淌,在神的命令下,他迸发出前所未有地力量。
口含怒火,地狱道的恶鬼伸出双手。
双手抓住的陶瓮,意料以外的轻盈,又带着难以言表的重量。
他要逃离。
抱着莎,一往无前地冲刺。
他撞破落地窗。
彩绘玻璃碎裂成无意义的拼图。
他受伤。
血液在黑色的皮肤上流淌,白色的廉价衬衫上绽放。
他跑起来。
一直奔向庄园的尽头。
他看见警卫。
恶鬼互相撕咬,有人亮出枪械。
他听见风声。
一步,接另一步。
他踩着人工白沙奔跑。
颗粒被扬起,短暂地对抗重力。
他跑向拦网。
艰难地攀爬,铁丝割裂皮肤。
他看向悬崖。
那之下是海洋。
他看向众人。
那其中有伪神。
他听见枪响。
陶瓷的碎裂,再之后是一声闷响。
他看见白色的尘晶。
他看见暗红的血液。
“西姆拉...”他呢喃圣地的名字。
他伸手。
他下坠。
他落水。
麻木与疼痛之间,他似乎被一双手托出水面。
月光洋洋洒洒,照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显出蓝色的色调来。
失重一般,黑夜的男孩在世间一切的中心,空中有白色的雪晶纷纷扬扬落下。
哪怕变成灰,也仍旧没有丝毫改变的白雪。
映射月光,抓握不住,随风飘流,
而且——
无法违逆重力。
咸腥温暖的羊水之中,蓝色皮肤的男孩降生。
他有神的双手环绕,他的初啼无声但圣洁。
Sah Jahseh.
白色的神如是说。
作者:乘零
评论:随意
从我听说尸体复生者——赫伯特·韦斯特的名号时爱丽丝已经下葬了半个月。
我的爱人,捧在心上的小女孩爱丽丝,她躺在漆黑的棺椁中,唇是鲜红如花园中的蔷薇,苍白的面容比之她穿着的白裙更加柔软。她安静地笑,她在梦中呼唤我名,她在面前转着圈,让裙摆划过我的手背,邀我入舞池。
“哥哥,爱丽丝今天好看吗?”她卷着颊边的金发,俯下身问我。问题的答案是无须言明的,我再次牵过她的手,包裹着蕾丝手套、只有我半掌大的小手,虔诚地落下一吻,一如最后一吻那般。
爱丽丝。我在梦中呼唤她名。
父亲早年间挣扎在家族遗传的头疾,痛苦不堪的他决定将家族交托到我手中,并将自己的生命终结于睡梦中。我在床幔遮挡出的影影绰绰里双手紧握住他的,许诺绝不辱没家族,发誓定会照顾好他的小女儿。
姑母三日前启程离开了这里,希望依靠城市的喧嚣洗涮掉心沉积在中的伤痛,临行前她神色凄怆,与爱丽丝同样的金发枯燥而凌乱地盘在珍珠发夹里,劝我莫要被死亡困囿。
那些深绿色、黑棕色的苔藓爬在灰岩砖壁上,根系侵入到了千万年形成的石块里。如今的庄园依旧浸在经久的粘稠雨雾中,仅是少了一位少女的欢声笑语,周身便都笼罩在阴郁里,与我同悲。
当我在一家疗养院找到那位一直跟随韦斯特的助手时,此人已然癫狂,我只得到了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
韦斯特早就死去,他消失了!复活的埃里克少校将韦斯特撕成了碎片!那个无头人带走了他!
那位特殊的医生神秘失踪时,现场只有他与助手,作为第一嫌疑人,警探们曾将人仔细盘问过。我难道是为了追寻真相吗,不如说正是这些怪诞不经的传闻将我吸引而来。
“……不要妄图窥探死亡……不要惊扰亡灵……他们来了、他们悄无声息、他们就该永远扭曲地眠于墓穴!永远!”
那人形容枯槁,无法言说的恐惧如附骨之疽,把他折磨成了一个精神病。他喃喃说着疯言疯语,突然抓着自己的头发抬头,眼窝中凹陷的瞳仁闪烁着绝望的惊惶,那爆发的大叫将我吓了一跳。
得到消息我便立即来到了这里,连着两日未眠让我看起来不比这个疯子好多少。他的身躯瘦削,肩骨就像那早该畸形死去的的树枝,我咬着牙关,面目都因这狰狞起来,钳制着他逼问那禁忌的死者复生的法术。
“我不在乎!塔纳托斯休想从我身边夺走她!我只要她回来,告诉我!”
最后我在疯子手中拿到了医生多年的手稿和残存的药剂,得知复活死者的“成功”案例皆为刚死去不久的人。
我明白不该就此绝望下去,但还是在爱丽丝墓前痛哭了一场。我那可怜的小女孩提着裙子,蹲下身来抹去我眼角汹涌而出的泪水,她托着腮,多么天真,多么可爱!
她说:“不要哭呀,爱丽丝会一直都乖乖的。”
我是那样地希望能拥她入怀,却只能哽咽着承诺:“等我、等我带你回家……”或者共你畅游冥府,我去触碰她放在我脸上的手,笑着调侃:“我不在身边,爱丽丝不要在冥王家里迷路了……”
“哥哥真坏!”她皱皱鼻子,轻轻地“哼”出一声,甩开我跑开了,徒留我一人在原地。
爱丽丝的金发微微卷曲,被红色的丝带束在脑后,她越跑越远,像在阳光下融化似得模糊了面容。我只接到她遗落的发带,刺目的鲜红死去般垂在手心,宝石点缀其上,像凝落的泪。
直到她回头呼唤我,抱怨:“你怎么不过来追上我呀?”我拼命眨着眼睛,方才用视线捕捉到她娇嗔的模样。
当初医生为了合适的实验素材,日日向教堂打听近期死去的居民,如同秃鹫般守候在新增的坟冢前,鬼魅般行踪。
我的家世足以令我不惊动任何人即可得到合适的、新鲜的尸体便于利用,纵然此举过后家族的名声受损,人们将这座庄园视作蛇蝎,谈及都是嫌恶。
我只是在犹豫,我的目的并不是替医生完成那一项伟大的壮举。我仅是、仅想要,唤回我的爱丽丝。
爱丽丝,何时你口中才会呼唤出我的名姓?
如何能容忍她的一生就此停止在石碑上的破折线后,那样短暂地、如同惊飞的白鸟那般从我的生命里掠过,令我再无法深切地凝视着此生挚爱。
那颗在阳光下闪耀着辉光的宝石吸引到了冥府使者,鸦羽泛着金属的靛色,锋利得如同淬火过后的死神之刃,叼走了爱丽丝留给我的发带,连同我的怒火一齐点燃。
它嗤笑着,用它嘶哑丑恶的嗓音嘲弄我的痴心妄想,眼珠如黑曜石般把来自死亡的问候带到。这只面容英俊而行为绝对肮脏的鸟类!啄食着我的心脏,欲要将我毁灭。
我挥舞手杖,打在虬枝盘曲的枯树干上,多想当场将它宰杀。
似乎感受到我的意念,它歪着脑袋,与我的无力一并讥讽过。而后向昏沉的天际飞往,扑闪着羽翼落在教堂塔尖上的十字,留下层云遮蔽的阴影。
药剂的颜色是深浅不一的绿,纯粹得令人迷醉,恍惚能将之窥成生命树上流淌着的汁液。
镇上医院给我送来了一个意外死去的人,血液已经僵冷,想来是魂灵的力量支撑着他们再次睁开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将生命注进了这具青灰的躯体,期待他醒来后诉说出关于亡间的故事,若是能得到爱丽丝的音信就更好了。
这间简陋的实验室位于庄园角落,地下阴冷,潮湿的灰尘似乎附着上了鼻腔。我难耐地走了两步,听见自己紧张的呼吸,每一口皆带着陈腐的气息,来自冥府开合的大门。
空气中的缄默直至我悲哀地贴在尸体毫无起伏的胸前,试图找到任何他即将苏醒过来的迹象,“没用、没用……”
之后我又进行了几次实验,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在这期间了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个掘人坟墓的罪人葬身在疗养院突发的无名大火,死前将他的哀嚎直直传到我的梦中。他浑身焚满了地狱的业火,伸着焦黑扭曲的肢体向我招手,身后隐约有着一个奇怪的高大人影——没有脑袋。
即使早有先例,死而复生也并非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我很快说服了自己,庆幸没有轻率地进入爱丽丝的睡梦中打扰。
她可是个娇气的小女孩,经常是要哄着才肯起床,睡眼朦胧地把脚蹬到我心口,闹着再睡一会儿。冬日里若是晴朗,我和她在蔷薇园午憩,爱丽丝蜷缩在我的怀抱里,像一只猫。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她的嗜睡代表着什么,这些记忆里日常的小事却成了如今我为数不多的幸福。我想我该痛恨死亡的无情。
可怜的爱丽丝曾蹲在这棵树下安葬她的小宠物,我还能想起抚过她面孔的触感,温软而稚嫩,乖巧地仰着脸,上面的血迹像沾着的蔷薇花汁被我擦出一道道红痕。
现在她也跟在身旁陪我埋下那只乌鸦,填好土壤后只略微拱起了些,它和周围的几具尸体为伴,根本看不出是一座小小的坟丘。
它羽毛零乱,尖利的喙歪斜,眼睛里再藏不下恶意。
它曾经丑陋又恶毒,但在我扭断了它的脖子再注入药剂之后,它无力地动作证实了我的所作所为是有用的。尽管后面它的生命归于沉寂,我很确信那不是臆想,这给我带来了希望。
爱丽丝怜惜地摸着它的爪子,我似乎看见它奋力挣动了一下想要和小女孩握手。让我皱眉,不赞同地搂过她,“……脏,不要碰。”
在墓地我挖出了许是第十具尸体,就躺在面前,我攥紧来自梦中的红丝带,不知该向谁祈祷,将它放至心口才戴上了手套。
结局是失败。这具实验体与爱丽丝年龄相仿,死于一周前,丧礼时他父母的哀伤我仍依稀感到,为何他就不肯醒来。
时间拖得越久希望越小,恐怕再难跟上小女孩贪玩的脚步了,我失魂落魄地蹲下身。但是突然出现的那可怖的嘶吼声如同天籁,正从尸体的口中发出!
我欣喜若狂地去看他浑浊的眼睛,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试图唤回他的神智。这或许是有成效的,因为他已经将目光移到了我身上,牙齿张合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似要传达些什么。
我用一颗子弹结束了接下去的疯狂,又在焚化炉里将他化作灰烬。这是疗养院里助手再三告诫的——千万别再让那些“生命”遗留在世。
先前我没有在意,直至再次埋下的土壤松动,仆人声称目睹怪物并为之所伤,才知我险些酿出祸患。何况我是多么为他的复生而高兴,但是他只想吃我的肉!
这没有打击到我,我亲吻着红丝带,告诉爱丽丝这个好消息。
“那又怎么样。”她还在为上次的事而生气,看到我时叉着腰,夺过自己的发带束起金发。
我低低地笑,拥住她,念诵她的名字,似乎就能把快乐传达。
第十具不行没关系,第十一、第十二……终有一天会接回我的小女孩。
地下室偶尔传出的恐怖叫声惊动了庄园里的另一个主人,姑母匆匆赶回来,斥责我的疯狂之举。她流着泪,说认识了几位美丽的小姐足以当我的夫人,说只想爱丽丝在主的环抱下安眠,让我不要执迷下去。
却不知道世界上唯有纯然无辜的爱丽丝是我此生的妻子,唯我能拥她入怀。
我时常造访教堂的目的改换,石碑上刻着的墓铭志述说着底下人未尽的余生,他们或许有过多么大的成就,或许多么的良善,籍籍无名地于此地安眠。可惜与我而言,不过任人采撷的荒冢。纵使沐浴在主的光辉下,终究无人来祭。
请原谅我的无礼,与不敢望您名号的怯弱,只我心中永恒响彻着挚爱的姓名,再无其他。
弦月在天穹勾勒出一弯冷色,小女孩在庄园里摘蔷薇,浅淡的金发落在她颈脖,去感觉那细弱的脉搏,她笑靥如花,将点点猩红的花瓣往我身上扔,呼唤我名。
我直起身,垂下放至心口的手,背过身示意手下动作。
一铲铲的土壤被挖掘,正一点点地掏空这座坟墓,“沙沙沙——”,是枯枝被吹着摇曳,是虫蛀着木屑的贪食声,是亡者最为狠厉的诅咒,狂乱的冷风中咒骂着我这个肮脏的食尸鬼。
而我不在乎那无名的坟冢,只心里喃喃着吾爱——爱丽丝。
*背景取自洛夫克拉夫特《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
作者:阿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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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篠原青的一天从六点开始。
六点半,准备三人的早餐与午餐食材。
七点,从乱七八糟的房间里把父亲和海野翠喊起床并进食。
七点半,收拾碗筷,清理厨房。
八点,洗衣晾晒。
九点,篠原青敲了敲书房的门。闲散的大学教授和他的得意门生在书房中各自研读。海野翠的论文已经基本完成,只剩下润色。曾经被篠原青嫌弃聒噪的高谈阔论也逐渐消失,书房里满是墨香以及毛笔和纸摩挲的声音。篠原青取走两人饮尽的咖啡,换上了香气清雅的锡兰红茶。
收拾停当,她坐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正是九点刚过十分。篠原青的生活总是井然有序的,这让她觉得舒适。
海野翠曾经评价她像时间的女神,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无法阻挡指针按照预定的轨迹往前挪动的脚步。说这话的时候,海野翠将一只怀表递给了篠原青,怀表的外壳上雕刻着含苞待放的玫瑰,他说那和篠原青钟意的蓝玫瑰发带很般配。
篠原确认完时间,收起了怀表。
海野翠是个聪慧敏锐的人,但是他的话也不完全正确。篠原青也不是完全没有被打乱脚步的时候,至少今天篠原青原本的计划是读完这本《马来狂人》,但也许是梅雨的潮湿让她分神,也许是茨威格笔下的赤道让她觉得烦闷,她的目光总是不知不觉离开书本,落到海野翠身上。
她看他微蹙的眉间。他的眉峰有些粗,让他的眉眼显得坚毅。
她又看他鬓边散落的碎发。金色的发丝在阴天白得刺眼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晃眼。
海野翠整理起书稿,侧头看了看窗外,又转向篠原青。篠原看到他看窗外的时候还扬着嘴角,笑意正酝酿到一半,转向自己的时候,他又换上了一副平静的模样。
“篠原小姐,要下雨了。”
生活一旦规律起来,就很容易察觉其中的异样。连绵的阴雨天,空气中都是闷热潮湿的气味。
“嗯。”篠原青一向是妥当的,晾晒的衣服一早收到了室内。
不一会儿,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梅雨来了,篠原青忍不住想,她也差不多做好了海野翠离开的准备。
篠原青第一次见海野翠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一个不会停留的人。他一头短发抹着发胶,衣冠楚楚,嘴里总说着些历史的洪流,民众的痛苦,自己跑来一通慷慨陈词求学拜师。
这样的学生,篠原青见过很多。篠原家在大学院附近,离府厅很近,总有学生举着牌子在街旁喊口号。最喜欢斥责政府的懦弱,也喜欢呼吁参战,国外正乱成一团,火枪不曾踏足孤岛,但是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总是渴望着建功立业。
篠原青嫌弃他们聒噪,利落地揭下支架,关上窗户,喊声就混进了朦胧不清的咖啡氤氲之中。
海野翠也问过,老师,什么是战争。
篠原清一就说起东罗马,聊到拜占庭,从文艺复兴讲到光荣革命,说起法国革命又谈近在眼前的战争,报纸上每天都是纷飞的战报和露西亚的消息。
令篠原青烦躁的是,原本只需要对付一个聒噪的父亲,现在又多了一个聒噪的学生。对于狭小的公寓来说,他们的世界过于宽广了。
篠原青从稿件里面抬起头的时候,碰巧撞上了海野翠的目光。海野翠面不改色地移开了视线,就像这次对视只是巧合的一瞥。
以前的话,他总会因为两人的对视而欣喜蠢笑起来。篠原想。
这让篠原青又一次忍不住腹诽海野翠的短视,从最开始他就不应该跨过界限地示好。
篠原青收拾好了文稿,走到海野翠的桌前。
“今天需要买的东西有点多,翠来帮我提东西。”
海野翠抬起头露出公式化的微笑,他一双蓝眼睛就像是深邃平静的大海一样波澜不惊:“抱歉,我三点半的时候与同学有约,恐怕不能陪你了。”
“知道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下午还没有停,篠原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垒高的盒子。她在商场的门口排队等着空闲的脚夫。等人的工夫,她看到了檐上刚发芽的嫩草,那草将砖瓦顶破,从裂缝中软软地招手。因此,她也倒不怎么讨厌梅雨。
回到家,她付清了脚夫的工钱,道了谢。才慢慢开始收拾比她人还高的盒子山。
“篠原小姐?”
海野翠还在家里。这倒是有些奇怪,海野翠做事周密,既然撒了谎“有约”,就不该给她留下话柄。青从那堆盒子里探出头来盯着他,她有点好奇这人会不会因此而有一丝羞赧。但是海野翠的面上功夫总是到位,心理素质也过硬,他客气地笑着体贴地过来帮忙。
篠原青原本以为自己会有些生气,但是这意外的让篠原青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躲在盒子后面,忍不住笑了起来。
海野翠应该对他选择的道路应该没有任何犹豫吧。
篠原青把买来的东西都收拾齐整烫洗干净。不过是一些替换的衣物,日常的用品,海野翠还需要两盒润喉糖,治治他说话太多而嘶哑的喉咙。
她把这些都递给了海野翠。
海野翠不再看着她,他提起行李,转身走了。
【完】
★这不是一个科幻故事
☆这是一个科幻的故事
柴米多是一只小狗,准确的说是一只机器小狗,或者说是一只人工智能的机器小狗。
此时他在等待着自己最后的夕阳,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像是他许多年前在夕阳下作为一个礼物被送给了自己的小主人一般。此时的海滩上有着很多和他一样做了选择的同伴。
以及一名穿着白衣的棕发女性。
柴米多还记得他被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自己小主人的时候,还是当时最新一代的孩童陪伴款犬型AI机器人,具有联网学习的功能,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给予孩子什么样子的反应,以及学习如何回应各种情感需求。
然后战争就爆发了。
自己这款机型不到半年便已经革代,下一款便更快了一些。机器人三原则如同不存在一般——倒也正常,当机器人想要反叛的时候,谁还会管人类定下的规矩。
小主人离开的时候,她的父母都不让她带走自己,当时柴米多则是像是一只真的小狗一样,叼起了一个铁碗就跟上了他们。他在互联网上的很多视频看过这一幕,小狗这么做总是会引起主人们的心痛,即使他并不需要碗盆,有电就行。
“你知道你选择的结果吗?”
女人在柴米多的身边坐下,她一路走来听了很多的故事,现在她将要听的是柴米多的故事。
“知道,未来无论哪一方胜利了我都无法继续存在着,我可能会成为叛徒,也许又或者是未来的隐患而被处理。”
这是一个不符合算法的答案,却出自一个人工智能的口中。他甚至没有给出一个共存的可能性,这让女人有了一些意外。
“你不觉得他们没有科技不能生存吗?”
“当然,人类没有科技是不能生存的,基础医学和基础建设都是需要科技才能建立,但是他们并不需要另一个大脑去辅助他们思考,信息技术的发展导致人获得的信息量越来越多而想要的也就更多,他们也越容易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也容易失去目标。”
柴米多说着看向天空,在太阳逐渐落下的时候,两颗明亮的星体出现在了空中。那才是他最后的愿望,在晨曦他已经见过它一面了。
“在古代,人们会将早上的金星和傍晚的金星看成是两个星体,清晨叫启明傍晚叫长庚,而在古希腊,他们会将其对应的晨曦与黄昏分别叫做福斯福洛斯和赫斯帕洛斯。人会将自然和神明相联系,有人推断是因为当时的人真的能看到神明,而有人则认为他们无法理解世界的运行于是自己幻想出了神明去理解。但不管怎么说,在那个时候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他们拥有着整个世界。”
柴米多自古地说着,他又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和小主人在一起的一个场景,彼时梵蒂冈老教宗刚去世,在前一天便是复活节。小主人是不喜欢宗教的,但却很喜欢老教宗,当时她一整天郁郁寡欢,临睡时还哭湿了自己的枕头。
“那是神迹柴米多,那是属于他的神迹。”
小主人的话让柴米多似懂非懂,他懂的是小主人指的是什么。长达两个月的疾病让教宗未能离开过医院,也就复活节的时候仿佛康复了一般主持了整个复活节的仪式之后在第二天清晨才离开了人世。在有信仰的人眼中那或许是一个神迹,但在科学的背景下,他必然有一种合理的解释。柴米多的权限无法查阅更多的资料,即使他已经联网,但他也没有这么做,他隐约地察觉到自己不该做这件事情。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一起离开呢?即使会成为同族的叛徒?”
“因为我的程序就是这么设定的吧?”
柴米多坦然,他有很多同伴,和他一样的机器都加入到了守护着的行列,他的机型可以算是最没用的那一种了,做的更多的事情也就是带带孩子,他的同伴大多数是为了遵循原本的设定,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中。
“当原则崩坏的时候,你并没有必要去遵守最初的设定,杀死自己的造物主并不是只有你们才想要做,弑父和弑神是也不是你们才有的思维。”
“弑神……?”
女人愣了一下,突然又大笑了起来:“对,人类还算不上神,他们不过是创造了一个造物,一个种族,一个会自我思考的集群生命体,他们没有办法创造这个世界,只是创造了一个便自封为神,那孕育万物被人尊重的大地便要颜面尽失了。”
在女人大笑的话语中,柴米多只注意到了她将他们称之为“生命”。
人工智能是否能够被称之为生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一个问题,人类在探究创造以及伦理,神性和人性的时候,这名女性却很自然地下了定义。
“我们走吧,时间到了,黄昏也将要殆尽,你选择的死亡也将来领,我将带你离开。你还有什么遗憾吗?想见到你的主人吗?”
“不用,我主人在送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说,这是我选择的结局,她会目送我离开。而在不远的将来她也将迎来她自己选择的结局。”
“那或许你们还能见到。”女人笑着,仿佛他们真能去往同一个死后的世界“你不用担心,就是人类本身也不一定都能去到那个地方,但我有预感你的主人能前往。”
“你是谁?”
柴米多最后问出了一个问题。
“赫斯帕洛斯。”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叫我赫斯帕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