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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尘聆
评论:笑语
(注:OC第二篇,前章《吉光片羽》。写得比较仓促,有逻辑问题的话感谢指出。)
岁月总是倥偬,变换白云苍狗。
“迦陵频伽,此云美音鸟,或云妙音鸟。此鸟本出雪山,在壳中即能鸣,其音和雅,听者无厌。” 他们这一族,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生与死的意识,也没有性别,只是为了维持浅薄亲缘,才编造出那些称呼。
从睁眼的那刻开始,彀瓴便知道自己的使命是要坐镇慈山,这是所谓父母传承下来的记忆,就像他的姑姑殷椽——他们都早便料到自己的死期。
慈山的百丈深崖和千仞白雪之下,埋藏的是能令天地动摇的气。莲台阁便是镇压的枢纽,每年需要吞噬一次迦陵频伽的生命。外面的一千盏灯以这生命为烛油,燃烧成一个牢笼。青山翠柏将动荡掩埋,落英缤纷,恍恍然是殷椽豆绿姚黄的衣袖,帮他将头发一缕缕梳起。她说,我们待在这里,便是要护人间太平,迦陵频伽,世代如此。
大寒,新雪轻盈飘零,楼外的桃花却是终年不落。明明他们的耳朵足以将遥远和人声鼎沸听得一清二楚,殷椽却总爱去山脚。除旧迎新的爆竹噼啪,她从村庄归来,卷出的风也带些硫磺硝石气。岁岁平安,她垂眸,把折来的腊梅递给他。
岁岁平安,迦陵频伽却是消耗品,凋敝到只剩下他和殷椽。
和他的冷漠截然不同,殷椽耐心且温柔。他总是觉得麻烦,陆生羽是麻烦、阙西东是麻烦,离别雀更是麻烦。哪怕他自己,又何尝不算呢?如果没有他,殷椽至少在进入莲台阁之前,还能独自周游天下。他对这些事的兴趣不大,而后却走遍列国,纯粹是因为殷椽走前,说外面的世界不看可惜。他捡那个麻烦,又默许对方继续捡麻烦,也像是从自己和别人的身上捕捉殷椽的影子。
莲台阁外的灯,承载着无数凡人的记忆和灵魂残片,也是他们稳固本身、修炼功法的根源。他年幼的时候闲来无事,便从山的这头数起,花费整整一天,发现确实一盏不多、一盏不少,恰恰是一千。有时旷野苍茫,一片片蓬蒿衰草作响,他突然想唱殷椽唱过的歌谣。凡人的记忆里常说,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有些不懂伴随旋律的那些情绪是否能算作怀念。
殷椽之前的莲台阁所待何人,他压根不清楚,只有从殷椽在山脚下带来又送去的那些点心,可以证明确有其人存在。所有的生物都是因缘际会,此时彼时就像此世彼世,如果没有机会,再怎样也无法连接到,殷椽将他的手放在灯的表面上。琉璃灯盏里的火光耀眼,表面却温吞,一点也不烫手。
所以你修炼啊,要选那些喜欢的灯。她眉眼弯弯,青丝在云雾中飞扬。
月亮皎洁的晚上,殷椽会在山间飞翔。山风极大,她裙裾绸带随之舞动。凡人说,蜉蝣朝生暮死,蝴蝶不知庄生迷梦。蜉蝣和蝴蝶的翅膀也会是这样轻盈的吗?——后来他见过这些短命的昆虫,在和殷椽一般夜游的时候,会注意到那只捡回来的小鸟在松柏树梢立着,那样目不转睛又安静地注视自己。他们的寿命一样短暂,注视又一样轻盈。
至于为什么要捡陆生羽,好像也只是和想数灯盏和观察蝴蝶似的突然兴起。帮助凡人本就举手之劳,哪怕小妖对于他来讲也和凡人没太大区别,无非是多一项能变回原形罢了。所以在被对方抓住脚踝的时候,他也不觉得惊讶。对方求他收徒,可是他哪有什么方法学成仙术,无非也和殷椽一般将人领到莲台阁的千灯前,说谁和你有缘便去找他们。
倒是陆生羽出乎他的意料,参悟的速度快上好几倍。可惜只能活一千多年。他在心中默念出这句的时候,突然发现好像这是自己第一次对生与死的感觉这么透彻。再去摸那一千盏灯,温度合手的竟多三百有余。殷椽说,待这一千盏灯一盏不烫也一盏不冰凉,就到你该去莲台阁的时候了。他本来对这些没什么所谓,却莫名又第一次有一些触动,好像凡人记忆里说的恐惧。尤其是后来陆生羽知晓他们这一族最终的归宿,奔走人间寻找解决方法,徒劳无功又讲要代他进莲台阁。
迦陵频伽如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尚且对天命没有半点办法,这凡间众生区区百岁、小雀鸟仅仅千岁的替代,又能顶什么用呢?他抚过千灯温度如常,在阙西东声竭力斯地质问中判断这感觉或许是茫然。
为什么要那样失望地注视我?你们和殷椽不同,和陆生羽也不同。他试图无视离别雀和阙西东对抗禁制时唇边眼角渗出的鲜血,最终还是松懈法力。
这些都与我无关,慈山本来只有迦陵频伽。踏仙门也不过是陆生羽说既然他是师父又有三个徒弟,合该算是个门派取的名字。
所以,他为什么要把那坛骨灰带在身边呢?
作者:猫箱
免责mode: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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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风和日丽的初春晴天,父亲带上兄长和我前去拜访莱雷斯家。
在莱雷斯家绿意盎然的庭院里,我看见一名少女,背对着这边,分辨不清容貌。阳光洒在她璀璨的金发上,熠熠生辉,洁白长裙笼着光晕,圣洁而纯净。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转身,裙角飞扬。视线相接的那个瞬间,我落入一汪清澈的湖水,湖面倒映出天空的湛蓝,那干净的眉眼稍稍弯下来,流转起闪烁的波光。
只片刻的停顿,我撤离视线。莱雷斯家主正从大门内迎来,阴影笼罩下的金发略显黯淡,而一对莱雷斯家标志性的灰瞳更是如同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极寒冻土,就连盛夏的烈日也照不进那层晦暗的阴云。
这么一看,蓝眸少女的五官轮廓与这位莱雷斯先生倒颇有些相似。
透过会客室的窗户,能够一眼望到庭院,那孩子自始至终都蹲在角落,似乎在数着灌木墙上的玫瑰,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而我也随着她的手指,从左清点到右,从右清点到左,重复着,重复着。偶有仆人视若不见地路过她身旁,仿佛角落里的只是一团空气。
“……利,梅利,梅里安,你在看什么?”
兄长的声音,我恍然回神。父亲与莱雷斯先生畅谈正欢,而兄长微微侧头,投来询问的眼神。我晃了晃脑袋,视线却仍不由自主地往庭院里飘。兄长循着看过去,眯起眼,忽然就浮现一个了然的笑容。
“梅里安也差不多到这个年纪了。”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本想辩解,思考片刻后决定放弃解释,仅仅是轻声地说:“她和其他莱雷斯们不一样,有一双美丽的蓝色眼睛。”
兄长的笑容僵住了。我仰头看着他。
“……是她啊…”他复杂的神色证明他正在绞尽脑汁忖度接下来的台词,我心下有些好笑,继续补充到:“为什么只有她的眼睛是那么清澈的湖蓝呢,看穿着,她的身份应该并非仆人吧?”
“嗯,这个……”
欣赏了一会兄长纠结的表情,我再度看向庭院的少女。她没有再数那些玫瑰了,而是四下张望着。忽然间她转过头,明朗的笑脸当中嵌着水波荡漾的蓝湖,透过玻璃窗和春日温暖的空气,就这样直直地迎上我的目光。
她在阳光下向我挥手,笑意满盈。如果冻土上的乌云终有散去的那天,想必那里的天空也会如同这笑脸一样,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吧。这笑容所散发的温度,连同阳光与她身后灌木墙上含苞待放的玫瑰,一齐深深烙印在了我的眼底。
第二次拜访莱雷斯家的时候,我得到父亲的允许,不用再和兄长一起旁听。恐怕他也终于理解了,无论带我参加多少次这种交际,我始终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熏陶。
然而今天她不在庭院里了,那些玫瑰似乎也失去了动力,花苞闭得紧紧的,没有一点要绽放的迹象。我在宅邸里四处溜达,推开每一扇未上锁的房门探头搜寻——如果父亲在这里恐怕又要训斥我不讲礼数。
最后我在书斋找到了她。壁炉边的靠椅上,她手捧一本厚实的精装书,眼瞳中那些飘摇的波纹都收敛了,湖面风平浪静,但依然透澈见底。她的神色沉静而专注,连我特意踩出的脚步声都未能察觉。
走近了,书的封面映入视野——竟是一本《炼金术入门》。我感到讶异,不禁开了口:“你对炼金术感兴趣?”
她的反应比我想象中激烈,只见她动作迅猛地将书塞进身下的坐垫,跳下靠椅,紧张得像只受惊的幼兽,就差逃跑了。一番闹腾之后,她总算注意到是我在向她搭话。
“是……你是那天的……”
我回忆着礼仪课上的知识,试图向她行礼。可无奈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那些繁杂的礼节没能在脑海里留下一点痕迹。
“梅里安·格兰德。”我报上名姓,点头致意。
“我叫爱丽丝——你的眼睛真漂亮啊,比珠宝店的翡翠还好看。”
那些欢快的浪花重新在神情中漾开,她试探性朝我伸出手,我一时走神,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的手接近双眼,直到指尖触及睫毛时才条件反射地退了两步。她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太妥当,迅速收回,表情却全然不显尴尬,依旧是那副欢快的样子。
“对不起,我总是忘记家里的规矩,以前和妈……阿姨住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用在意这些。”
她改口很快,但我还是听清了那个音节。那么事情就顺理成章地串联起来了,只是我依然想不通莱雷斯夫人为何会放任爱丽丝住进庄园。从贵族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能够得知,像爱丽丝这样的存在是被贵族们极力排斥的。
他们说她是不洁的,是背德的产物,然而这双纯净的湖蓝双眸比起雾霭似的灰瞳,难道不更衬那耀眼金发?莱雷斯家族谱上的名字,有哪一个能够比爱丽丝更加干净通透?——我永远无法理解贵族之间的繁文缛节,它们比高等炼金术更复杂难懂。
高贵血脉与低贱血脉交合所诞下的“劣等”生命,却是最为美丽的,何等讽刺。
“不用介意,我也讨厌那些条条框框,它们麻烦透了。”
这是我除了对兄长之外,第一次向谁正大光明地说出这些话,并完全不用介意后果。
那之后我们聊了很多,比如魔法,比如炼金术,比如恼人的长辈,比如整个国境内学习炼金术的最佳去处:皇家学院。她也想要去学院进修魔法。而通过和她的交谈,我认为她的实力确实足以进入皇家学院——如果不是被这糟糕的身世所束缚的话。
“父亲一定会答应我。”她的语气满是希望,“虽然夫人……母亲不怎么待见我,但父亲对我很好。”
莱雷斯先生对自己亲生女儿“好”的方式就是不给她冠上任何姓氏,成为一个空有名字的尴尬存在吗?我冷漠地想着,却并未给爱丽丝的热情泼冷水。我喜欢她充满朝气和对未来憧憬的神情,喜欢她干净的笑脸,喜欢她鲜活的生命,哪怕她所憧憬的不过是一场幻景。
第三次拜访莱雷斯家,爱丽丝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
“父亲同意我去学院修学了!”
说着这话的爱丽丝,语气里奔流的快乐如洪水将我席卷淹没。面对她的喜悦,我感到窒息,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在几天前,我提出学习魔法的请求被父亲一口拒绝了。
应该嫉妒,还是为她祝贺?我不知道。父亲严肃的话语在耳边重复回放,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搅和得一团糟。
“……那,恭喜你。”
“明年就能入学了,到时候我们都要选炼金术!”
“嗯。”
“梅利你那么聪明,在课业上一定得教教我呀!”
“当然。”
啊,果然爱丽丝就是爱丽丝,她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丝毫没察觉到我的情绪。并非刻意的无视或是转移话题,单纯没有意识到而已。我也喜欢她这一点,放任情绪掌控感官的时候对外界迟钝得要命,在思维宫殿里独自一人尽情起舞。
或许是受她影响,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父亲的禁令早在预料之中,亲耳听到确实让人倍受打击,可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后备计划。
重整旗鼓,我转而思考起爱丽丝的事情,莱雷斯家居然真的允许她进入学院,莱雷斯先生是真心实意地宠爱着爱丽丝?难以置信,看来我对这些贵族的看法要稍作改观了。
突然扑过来的重量让思路徒然中断,爱丽丝抱住我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我身上,我听见她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梅利,我真的好开心啊,爸爸是爱着我的,他也是爱着妈妈的,太好了……太好了!”
喜悦之下隐藏着一点点哭腔,还有一点点终于安下心来的放松,所有曾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的试探与防备,现在全都放手了,任由它们被河流冲走,再也不见踪影。
梦也有成为现实的一天啊……我感叹着,回以拥抱。
不幸的是这之后我被禁止和父亲一起去莱雷斯家拜访了,家庭教师的礼仪课还专门增添了几节有关私生子女和他们肮脏下贱血脉的专题课。而兄长正忙于暗中让我入学的事项,所以爱莫能助。我只得日复一日在家教平板的声调中或是昏昏欲睡,或是默背炼金材料与咒文,熬过每一堂枯燥的课程。
终于,一切都处理妥当,第二年学院开学,我拎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总算得以将那个沉闷刻板的宅邸甩在身后,前往我的理想乡。
然而我没有等到爱丽丝。
开学仪式的入学名单上没有她。
炼金课上没有她。
学院里到处都找不到她。
写信询问兄长,他也不知道爱丽丝的去向,甚至于在莱雷斯庄园里都不再见过她的身影。
就这样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过去了。灌木墙上的玫瑰盛放又凋零,爱丽丝再也没有出现。
直到我发现了学院的小秘密,直到我也成为那秘密中的一员。爱丽丝再也没有出现。
几年后某个风和日丽的初春晴天,我被派去收拾标本室。
这个房间常年拉着窗帘,阴影几乎与整个空间共生,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室内,我甚至恍惚听见这些影子尖叫着消散的声音。
然后是塞在橱柜底下的标本,将不需要或是损坏的整理出来扔掉。我讨厌极了这些琐事,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和呛人的灰尘作斗争,捞出最里面的箱子,一件件检查。
忽然,我看见一个标本瓶,里面漂浮着一对蓝色的眼球。
「视线相接的那个瞬间,我落入一汪清澈的湖水,湖面倒映出天空的湛蓝,那干净的眉眼稍稍弯下来,流转起闪烁的波光。」
在阳光下,标本瓶笼着一圈光晕,竟让人看出了几分圣洁。
「你的眼睛真漂亮啊,比珠宝店的翡翠还好看。」
温柔的金色阳光抚摸着标本瓶,防腐液折射出彩色虹光。
「爸爸是爱着我的,他也是爱着妈妈的,太好了……太好了!」
我的手好像在颤抖,眼球旋转着,浑浊不堪的虹膜以沉默回应我的视线。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烙刻于回忆中的湖蓝。
结果这些贵族到头来还是没有一个能超出我的预料。从被带进莱雷斯家的那一刻起,那个少女的所有道路都已封死。在上了锁的贵族庄园里徒劳地起舞,被贵族的假面所欺骗。
我不知道直至最后,她是仍然做着醒不来的美梦,于梦中安眠;还是终究从梦中惊醒,不得不被残酷的现实撕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唯一确信的事情是,浑浊最不该出现在这对眼睛上,它们本应永远澄澈,无论什么都不能将它们污染;那个本应自由的灵魂,无论什么都无权将其禁锢。
所以我松了手,让标本瓶落在地上。防腐液携碎片四散飞溅,从标本瓶中解脱的眼球顺着液体的流向翻滚至脚边。
最后,我抬脚,将眼球碾碎。
FIN
作者:回音壁
“为什么会这样呢……第一次在死后转生到异界,第一次获得上位种族的强力天赋,两件快乐的事情叠加在一起,应该带来更多更多的快乐……为什么会这样呢……”
天蓝忧伤地蜷缩着,触碰着自己的身体。
一个清亮的女性的声音说道:“别在那儿碎碎念了,快检查一下你的身体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声音中带着一些期待和一丝不耐烦。
天蓝长长地叹了口气,看了回去。
说话的女人个子不算高,身材很好,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袍子,乍看上去像是只有二十来岁,不过仔细看就会感觉实际上要大得多。
天蓝叹口气站起身来。察觉自己没有穿衣服,他抬手打了个响指,一团混杂蓝色与绿色的萤光粉末像烟雾般把他覆盖,然后变成了一套朴素的T恤牛仔裤套装。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能力,甚至是他第一次使用超凡力量,但他却用得无比自然,甚至在用之前都没过过脑子。直到这套衣服成型,他才猛地察觉自己做了什么。
“好厉害!”他突然兴奋。
“厉害吧。”那女人洋洋得意地说,“感谢我把你的种族设定为侍宴魔吧,要是别的法师,多半会设定成深渊牛头怪或者猪面魔呢。”
天蓝看向她,迷惑地眨眨眼睛。
那女人伸出一只手,食指在天蓝面前摇了摇:
“对了,你刚才说了转生啊什么的,不过我提醒你一下,你可不是什么转生者魂穿者之类的。毕竟,你的肉身和灵魂都是我刚刚亲手创造出来的嘛,我的使魔。”
天蓝略感头疼的捂住头。
回忆起来,这都是那个自称女神的生物的陷阱。
那一天,晚上接近十点,天蓝刚刚下班。实际上他七点半就可以走了,但为了蹭公司的加班车补,他硬是磨到了九点半钟才动身。
十分钟后他就后悔了。
他在楼下便利店里遇到了一起纠纷。前因后果天蓝闹得不是很清楚,似乎是有个逃家来打工的妹子被父母指婚的丈夫追到打工的便利店里来,双方吵了起来然后动手吧。天蓝见丈夫这边人多,就偷偷地打电话报警,结果被后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文艺复兴仿古希腊风格的殿堂建筑里。
汉白玉筑造的高大殿堂正中,摆着一张巴洛克时代风格的写字台,两边是发绿的铁皮文件柜,柜中摆满了撑得满满的塑料文件夹。写字台上摆着个看不出是什么的设备,设备的正上方是一个凭空投影出来 的显示器画面,从界面来看似乎是个类似论坛的东西。
“怎么样?这套‘人类公务机构年代混搭风主题包’?”
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白衣少年将手在写字台上一撑,越过桌面,就势在桌子上坐下,两腿垂来下来一晃一晃的。
天蓝好险没把“不就是把素材随便一摆吗”说出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少年说,“你已经死了。”
天蓝低头摸了摸 自己身上,没发现有要爆炸的迹象,松了口气。
“你【已经】死了。”少年强调了逻辑重音,“这是个陈述句,had been dead,过去完成时态——你的母语可能不太重视这个——而不是说你被我用暗杀拳点中了秘孔。刚才你被人从背后一刀扎穿了心脏,当场去世,救无可救了。而好心的我呢,为了奖赏你见义勇为未半而中道崩跙,不对没有后半句,总之就是决定送你一场大富贵。”
天蓝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吃惊?也不害怕或者恐惧什么的。”
“因为你现在已经没有身体了,也就没有那些腺体让你产生情绪 。 ”少年摆摆手,“你可能听不出来不过我上面那句话是大写黑体字的。”
“你玩梗很溜啊……虽然都是些小众的老梗。”天蓝很快就适应了这场对话,开始没大没小。少年倒是不以为忤,反倒耐心解释了一句:
“在你的已知、未知、非知但可知的一切领域内,我都是全知全能的,这也包含了一切小众梗的全知和一切玩梗的全能。正如吉祥院丽华无双也包含了拉面无双。”
天蓝无视了这个更加小众和冷门的梗:“全知全能……也就是说,所谓的神?”
“没错。”少年满意地点点头,打了个响指,瞬间变成了一个有银色长发、身材很好的女子,慵懒地斜坐在办公桌上,“用这个姿态,你比较好理解吧?”
“过时了。”天蓝淡淡地说,“现在流行的是高耸的石柱和宽广的穹顶组成恢弘的巨人王殿,青铜的长桌,然后你要坐在长桌的上首,笼罩在灰白的雾气里,看不清面目。”
“你莫要骗我,那个还不是真神呢。”银发女子撇了撇嘴,又恢复了少年的姿态,“算了,不玩了,说正事。”
天蓝立刻摆出一份恭敬且洗耳恭听的态度。
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打了个响指,空气中立刻浮现出三个方框来。方框中有线条勾勒出复杂规则的装饰性图案和一个含义不明的logo——简单来说就是类似卡牌游戏的卡背的东西。
“在你所知的范围内,这可以被称为穿越,或者是转生。你可以做出选择——
“一开始就拥有强大的力量,面对艰难的挑战,并有可能以凡人之身踏 入超凡。
“一开始非常弱小,面对弱小并逐步升级的挑战,并有可能逐步进化为超凡。
“或者,一开始非常弱小,面对并不艰难但复杂的挑战,但一开始就是超凡之身。”
天蓝打量着三张卡牌,开始沉思。
“来,做出选择吧。无论哪一种,你都绝对会进入刺激、愉快、写成小说大概不会进入月票榜或畅销榜但至少可以签约的精彩人生。”
“是我的错觉吗……”天蓝的手微微抬起,好像要指向第三张卡牌,但生怕不小心误触,又立刻收了回去,“第三个选项好像被异常华丽的金光特效包围,这个金光还像呼吸灯一样闪啊闪的感觉让人特别想点下去的样子。”
少年笑而不语。
天蓝叹口气,伸手,点中了第三张卡牌。
少年的笑音更浓了:“可以问一下理由吗?”
“我有一个小小的人生经验——”天蓝皱着眉,有点拿不准的样子,“如果你对游戏内容和游戏玩法一无所知,那至少不要违抗新手引导。”
说完这句话,他的灵魂就被时空的裂隙吸了进去,再醒过来时,就变成了眼下的状况。
如果违抗一下就好了——天蓝有些后悔地想。
不见天日的密林深处,可疑的血红色魔法阵,不远处样式古怪而危险、一看就没经过安全审核的违建小屋,还有面前的女人——
一个看起来既稳重又成熟、却会制造深渊魔族当作使魔的人类女魔法师。
还有天蓝自己——有着俊秀少年的外表,却从后腰处延伸出四片柔软翅膀和一条细长、鞭子般的、尖端还带有毒针的尾巴,种族是“侍宴魔”——一种名义上算是中级魔族,但实力却只在低级魔族中上水平、主要工作是在恶魔领主和大君的宴会上充当服务员和活跃气氛(偶尔也兼职食物)。而且正好是面前这个女魔法师制造的使魔。
艰难不艰难不知道,不过这个情况似乎真的很复杂。
面前的女魔法师完全不了解使魔内心的纠葛,笑莹莹地向他身出手来(顺便一提,手心向上):
“我是克莉丝汀娜,姓氏不重要。你可以称呼我为女主人、美丽而尊贵的女士,或者长公主殿下。”
“住在密林深处的疯狂魔女长公主殿下啊……”天蓝很懂气氛地单膝跪下,将自己的手放在女魔法师的手上,“该不会正好有四个魔法学徒参加试炼,准备前来拜访这个地方吧?”
“你似乎意有所指,不过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女魔法师看似很开心地笑道,“来吧,开始工作了。”
虽然新的人生刚刚开始,天蓝已经开始怀念能够玩梗的少年神明了。
- TBC -
作者:回音壁
烈日照耀之下,金属与岩石的碰撞声中,倒塌的石柱扬起一片刺眼的粉尘。往日香火鼎盛的神殿内已经空空荡荡,曾经的信徒们在刀剑的驱策下,一寸寸地凿毁外围的墙壁和立柱,直到它们无力负荷自身的重力而倒下。他们将持续艰负此等劳役,直到从外向内,将他们往日怀着崇拜之心建立起来的庞大庙宇彻底化为废墟,才能重获自由之身,真正归顺太阳之神的国度。
远处的山坡上,端坐于宝座上的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帝国境内最后一座异教徒的神殿。
倾尽三十二年的全部心血与劳力,他终于将所有异神信仰在帝国的版图之内掐灭。今日之后,帝国将成为太阳之神的地上神国。
“现在的你,会露出笑容吗……”皇帝沉默着,在心中向他的女神献上祷告。
意识领域中,金色的光芒光耀了一下,却没有给出回应。
回到都城,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帝国的法师团和祭司团非常优秀,皇帝本人就是太阳之神的最高祭司,如果他愿意,可以在一瞬间返回自己的宫殿。但他依然老老实实地骑马行军,一步步回到自己的皇都。他喜欢这种感觉——当他踏上自己宫殿的第一步时,首席法师恰好传来神庙彻底拆毁的消息。
恰到好处。
皇帝随手甩去了外出的斗蓬,走进他宫殿中最重要的房间——那并非他的王座之间,而是隐藏在后方的、太阳之神的圣殿。他头上戴着象征世俗至高的冠冕,由黄金、白金、种种宝石和神鸟的羽毛精巧打造,胸前佩戴着朴实的黄金圣徽,但在他的心目中,这圣徽比冠冕要重要万分。他一手扶着腰间的宝剑,一手捧起神圣的天象球,佇立在太阳之神的圣像前。
圣像的面目原本是模糊的,因为人不能直视太阳。然而,在中年的皇帝眼中,那圣像却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容,一如皇帝记忆中那样纯真、美丽,却带着愁苦的表情,凝视着皇帝的双眼。哀愁的目光将圣殿中的光明衬托得更加刺目。
“你为什么不笑?”皇帝喃喃地说着,“你为什么还是不笑?”
圣像上的面容并没有回答,反而微微移开了目光。
“二十年,二十年我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为什么这还不能让你露出笑容?”皇帝的声音略略变大,却依然压抑 ,就连人间至尊的他也无法在圣殿中纵情咆哮,“我成为了这个帝国的皇帝!我驱逐了一切异神,让神的光明照耀了我的国土上每一寸土地!我甚至成为了祭司之道,让一切伪信、一切荒诞的仪典滚出了神圣的殿堂!这一切我都是为你做的,为什么你还是不肯对我露出笑容?”
他拔出宝剑,将剑刺入圣像脚下的泥土,他的声音依然没有传到圣殿之外。心脏的鼓动敲打着皇帝的耳膜,让他的头皮发紧,仿佛要从内部炸开,但他还是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去惊扰圣殿的宁静。
那年轻女子的面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皇帝将身体倚在剑上,拿着天象球的手微微颤抖,血管浮现。他深呼吸几次,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小心地将天象球放在剑柄上。某种超越人间法则的力量让天象球稳稳地停在剑柄的顶端,没有滑落。球体中央像征太阳的黄金球发出微微的光芒,照亮了水晶球体中用铁、银和锑铸成的星轨。
皇帝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含在他的口中,却没有吐露:
“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就让我跪在你的面前道歉吧。”
他离开圣殿,马上召见了祭司团和法师团的首领。
“准备仪式。”他说。
祭司团的首领露出不安的表情,却很快低下头,不让皇帝看到,法师团的首领试探着问道:
“真的要这样做吗?您已经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
皇帝轻轻举起右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准备仪式。”他温和地重复道。
法师团的首领沉默片刻,也低下头来。
仪式——那是二十年前,皇帝尚在准备登基的时候就已经在筹备的事。一切准备都已经俱全,而随着最后一座异神神庙的毁灭,万事皆已俱备。
号令通过魔法越过数千里的空间,遍布国土的每一寸,让每一个成年的公民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就是低头祈祷。无数祭品在魔法的火焰中升华,化作纯粹的魔素,祭仪汇聚起祷言的力量,以此力量为笔,以魔素为墨,在帝国的大地上描画出伟大的圣文。皇帝站立在天象球与宝剑之前——这是一切的核心。
“我会去见你。”他重复地说道,“以此伟业铸就我的传说,以此传说塑造我的身与灵,我将成为太阳之神的地上天使,进入他的神国……去见你。”
圣像上再次显现出年轻女子的愁容,她微微张口,但旋即,她被仿佛天空深处而来的明光替代了。
皇帝定了定神,在薰香与火焰中低头,诚心祷告。祭司团中那些最特殊的成员们——那些曾经是异神祭司的人们——环绕在他的周围,歌颂太阳神的伟大,歌颂皇帝为让他洗心革面,又歌颂起皇帝的传说。
战神的祭司歌颂皇帝的军势,那军势打败了所有无义之徒。
血神的祭司歌颂皇帝的勇气,歌颂皇帝从不畏惧任何恶行的决心。
公义之神的祭司歌颂皇帝的律法,在皇帝的治下没有任何恶行能逃脱制裁。
魔法之神的祭司歌颂皇帝的智慧,魔法与文明的光辉惠及帝国所有的公民。
财富之神的祭司歌颂皇帝的富庶,他汇聚天下财宝,又将它们散播出去,形成完美循环。
德鲁依们歌颂皇帝的睿智,他继承了一切古老的教诲,并将它们发扬光大。
萨满们歌颂皇帝的灵魂,皇帝与天地万灵同在,是世界与人的桥梁。
歌颂声中,重重迷雾降临。那是已逝去的时间,已沉寂的历史。皇帝的传奇化为半实半虚的迷雾,从历史中归来,将他的凡俗之身与超越时空的伟力融合。
皇帝在迷雾中看到自己。最后的神庙在他的命令下化为废墟。流浪的公义骑士被强令改宗。萨满们被迫相信天地万灵都是太阳神的使者。财富祭司承认一切金钱都应曝露在阳光下。猎手之神的圣兽被光明骑士宰杀。美神的赞助者们将一切艺术归于太阳。
时代越走越远。皇帝看到自己在位的第十年,没有照例敕命寻找太阳圣女,反而宣布从今之后皇帝才是太阳之神的人间化身。他看到自己在位的第五年,最后的太阳圣女已经不再说话,宛如一具活着的雕像。他看到自己在位的第一年,太阳圣女为他献上祝福的圣徽,他宣誓要将太阳之神的光明洒遍帝国的版图,心中想的却只是圣女听闻后的笑容比真正的阳光更加耀眼。他看到自己登基的前一年,先皇病重,几位皇子互相攻讦,用尽手段胁迫、拉拢、贿赂太阳圣女为自己站台,年纪尚幼的圣女不堪重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敢露出愁容。
他看到自己登基前五年。作为帝国双壁之一、光明骑士最高血脉守护者索拉里斯公爵的独子,他前往迎接新一任的太阳圣女,最后却演变成公爵继承人放弃责任、诱拐圣女候补出逃的丑闻。被押送家族修道院的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年幼的女孩对自己露出看穿世情、接受命运的寂寞笑容。
迷雾到此为止,再往前的历史只有一片黑暗。这里就是他的原点。
传奇即是位格。亲身铸就的伟业成为他的耳目、手足、翅膀,引领他飞出物质实在的世界,进入虚幻的、超越时光之上的、神明的世界。他找到了一片明光,那是太神之神的神国。
他看到了那女孩。她面目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可辨,却又模糊不清。那是化为雕像的她,是听闻皇帝出征后面带愁容的她,是刚刚走出少女阶段、面带微笑的她,是肩负重任却面带笑容的少女时的她,是接受命运时年幼的她。所有时间的她重叠在一起,成为皇帝与神国之间的门户与桥梁。
皇帝向她伸出手。、
她依然面带愁容,但皇帝并不担心。成为地上天使的他与神国圣灵的她都有无尽的时间。他可以好好解释。
然而,她背后满溢的明光将她吞没。
门户不开,即为高墙。桥梁翻转,就是天堑。
她属于太阳之神。而太阳之神拒绝了他。
皇帝在虚空中挥动翅膀,却不得寸进。他挣扎、怒吼、咆哮、试图发挥出全部力量。然而,刚刚铸就的圣灵之躯太脆弱了。静静的明光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显现出拒绝的态度,他就开始崩溃。翅膀与手足重新化为迷雾,化为虚实之间的传奇。皇帝开始跌落。他任由怒火蔓延,在虚无之中,精神与意志就是力量,这力量将迷雾维系,重新汇聚在他的身上。
“我让你的光芒照耀我的每一寸版图!”皇帝怒吼道,“我为你驱逐每一个异神,并让异神的信徒和祭司都归于你!你为何要拒绝我!”
明光不动,只是静静地隔绝了他。
皇帝不再怒吼。或许,他已经明白了原因
他从来未曾信奉太阳之神,也没有为太阳之神做过任何事。
他的怒火不再蓬勃,转为静静的燃烧。那被血神祭司赞颂的勇气,被德鲁依们交付的古老传承,还有萨满们带来的天地万灵的声音,与他的怒火汇集在一起。还有其他异神祭司们所歌颂的一切也随之燃烧,将他的传奇重铸。
他并未察觉,那已是诅咒。
他的身躯已被火焰燃尽,化为万千飞灰,每一粒灰尘都是他的士兵,长着嗡响的双翼和锋利的牙齿。他为自己定下律法,那就是世上一切都有始有终,终而复始。他将收拢地上的一切生命,任其腐烂,而腐烂中将生出全新的生命。
他看着太阳神的光辉中那少女愁苦的面容。他终于走到了她所在的地方,近在呎尺,却永远彼此失去。
他是蝗灾,是瘟疫,是山火,是腐霉,是世上一切致命的毒药,又是吃尽所有尸骨的虫蚁。
他已是灾难之神。
- END -
文:香无妄
关键词:瘟疫
体裁:小说
标题:瘟疫
乔连今年刚毕业,年纪不大。手机铃声选择特别,是女枪放大的语音。
一般而言,这个铃声顶多是独具个性。
但偏偏是寂静无声,黎明熟睡的时刻。
电话进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厄运小姐癫狂又放肆地笑声回荡在房间内,乔连差点就因为心梗告别这个世界。
遭受暴击的乔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过了几分钟才想起拿起手机看看是哪位刁民。骤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叫乔连忍不住闭上了一只眼睛,靠右眼辨认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莫仔,3分钟前。"
乔连点了回拨。大约是夜深人静,等待的滴声格外清晰。
好半晌,电话那头才有人接听。莫仔睡意朦胧的嗓音传来:"你没睡?"
乔连磨了磨牙,但为了避免被隔壁房间的父母听见还是压低了声音:"我特么的被你的电话吓醒了,你问我睡没睡?"
莫仔"哦"了一声,停了停才迟疑道:"那······继续睡吧?"
"卧槽?你打我电话逗我呢?"
"我不是,我没有。"莫仔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只是梦见了你,感觉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那你特么的倒是说啊!"
"我忘了。"莫仔回答得毫不含糊。
"滚!"
这是第一夜。
猝不及防,没有选择静音睡觉的乔连,在第二夜再次遭受了莎拉大笑的暴击。
还是莫仔。
乔连依旧没有缓过神来,两分钟后拨回了莫仔的电话。
"如果我说我又忘了,你会原谅我吗?"
"给老子爬!"
连续两晚上的夜半惊魂,乔连合理的怀疑自己的心脏遭受了重创,到了白天依旧心中惴惴不安。只得喝杯枸杞茉莉热茶来养神静心。
下午的时候,莫仔手中平托小蛋糕来叩首谢罪。
乔连咬牙冷笑:“想要我死直接点不好吗?”
莫仔语气卑微,献上小蛋糕:“你信我,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才打电话。”他面色赧然,“就一下就想不起来了。”
小蛋糕外边裹着法芙娜黑巧脆皮与榛果碎片,内里是布朗尼层与牛巧奶油慕斯。乔连戳了几叉子,脾气肉眼可见的消没了。
莫仔眼见乔连态度软化,打蛇随棍上:“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下次你记得一定要接!”
乔连嗯嗯啊啊地应了,心里却想着今晚不静音就是狗。
可惜的是,乔连忘了。
在第三次听到莎拉笑声的一刹那,乔连猛然睁眼,闪电般伸手按下了音量键,才避免了被笑声猛锤心脏的后果。他注视着屏幕上的“莫仔来电”几个字,纠结了几秒接与不接,却在准备划开接听的一瞬间,看见屏幕回归桌面。
“未接来电,莫仔,一秒钟前”
不必回拨,乔连已经预料到莫仔肯定又记不住要说什么,大拇指按下了静音,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我应该是有什么事要说,可我真的记不住。”莫仔在五点发生了一条微信。虽然乔连在第二天才看到。
隔着屏幕都能看出莫仔的沮丧。
乔连打开淘宝,复制了销量最高的那条链接给莫仔。
“多吃点核桃,补脑。”
接下来的三天,乔连机智地选择了静音,逃过了被铃声惊魂的命运。当然,他终究还是换掉了女枪的铃声。
作为一个菜鸡,也许铃声都不配。
第七夜,乔连做了个梦。
或者不算是梦。
呈现在眼前的,是每日上班路途中那些面无表情站在路边的“人”。
它们西装革履,身形瘦长,只不过面部十分怪异,巨大的脑门,凹陷而看不到眼睛的眼部, 他们静谧无声地扭动着头部,好似在看乔连,又或者不是。
它们三三两两站在寂静的街道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什么时候,这里变得这么空荡了吗?”
梦境里的城市,天色灰暗,人烟稀少,天空的远处是深色的乌云,覆盖了高耸地建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金属质感的某些东西从云中透露出来。
乔连被吓了一跳,试图回头跟身边的人说些什么,看见的是同样惊愕,但是在下一瞬间却面露迷茫的莫仔。
要说什么来着?
莫仔心里肯定是同样的疑惑。
乔连迟疑地回头,对上的是黑洞洞的眼眶。
它静静地倒挂在窗户之外,无声无息地凝视着乔连。
“它们是真的,不是梦境!”
乔连猛然惊醒,本能地拨下了莫仔的电话。
“喂?”
“……”乔连张了张口,好半晌才发出声来,“我忘记了。”
文:浅间
关键词:磷
文体:小说
标题:《不足为道》
世界漆黑,仿佛被暗色吸光的帷幕自上而下笼罩着。
应该是天空的地方没有星星也没有云,勾月鲜红,却没洒下一丝光亮,仿佛只是一张剪贴的殷红纸片。
脚下的大地是提灯人手中的一圈磷光,能且只能看清一行人脚下狭窄的路。
除了提灯的枯瘦右手,提灯的人周身都隐没在墨黑的斗篷下,但跟随在他或她身后的四个人,却没表现出一丝疑虑或胆怯——毕竟,他们已经死了。
走在一行人最后的,是个脸上还带点稚气的少年,相较于身前沉默前行的三位亡者,他脸上分明还带着生者的兴奋与狂热。
周遭只有黑暗,少年却始终静不下来地四下观望着,终于,他按捺不住地向身前的男人搭话:“哎,你是怎么死的?”
被搭话的男人已近中年,发际线明显抬升,凸起的肚子形象地展示着中年发福。他神色里带着刻入骨髓的唯唯诺诺,哪怕面对的是比自己年少许多的人,也毫无年长者的威严:“我?我在公司大厦的顶楼,比平时多往前走了几步,‘啊!——啪!’就是这样了。”
“跳楼啊……为什么?讨薪么?”少年似乎没想到这样的男人会选择这样的死法,惊讶又好奇地追问。
“我看起来……很像这类人?”中年男人苦笑了一下,但很快就换上了释然的表情,“其实也没差太多,我这一辈子,确实就是个失败者。做孩子的时候不够可爱,做学生的时候不够聪明,走进社会换了一家又一家公司,工作一年又一年——然后某天我发现不再年轻的我依然在公司里做着实习生都能做的工作,没有房子车子,没有老婆孩子,没有什么真能算上交情的朋友,连来往多些的亲戚也没一个,工作日朝九晚九,休息日一睡一天——四十岁生日那天我给自己买了一块小蛋糕,一个人在天台上吃完它的时候我忽然想,如果人活着只是从早到晚天天月月年年的重复,那活着和死有什么区别呢……”
“然后你就到这儿了?”走在中年男人身前的女人忽然回头接话,男人和少年循声望过去,才发现她五官精致,是位难得的美人。
“小姐姐你这么好看,怎么也在这儿呢?”少年人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直接说了出来。
“关上窗户,打开燃气灶,再熄掉火——不是很难的事情啊。”女人故意曲解了问题,男人担心少年再继续追问,十分和事佬地把话题抛了回去:“那你呢,你还这么小,看着也机灵,怎么就想不开了?”
“我?我把我家的房子点了。火从我的卧室烧到客厅,烧进父母的卧室,再到书房和厨房,然后——嘣!”少年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形容起自己人生最后的“壮举”,直到发现两位听众震惊的表情,才回神收起了挥舞的双手,“啊……你们别这么看我,我不是疯子,就是有点激动——毕竟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自己做选择。”
“怎么会呢?”中年男人一年惊愕,美貌的女人脸上也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们有见过这样的父母么?在孩子出生前就捏好一个范本,把他的一生都规划好,然后在孩子人生的每一步都比照着范本,把他修剪成他们希望的样子。我从小就‘听话’,拼尽全力想去成为他们想要的孩子。直到最后我终于发现,我永远不可能满足他们的期待,永远不可能得到他们的认同,永远不可能让他们的眼睛看到活生生的我——因为一个真实的人是永远不可能胜过幻想的。”少年转身面向提灯光芒之外无尽的黑暗,嘴里的叙述却没有停,“我改变不了他们,而只要活着,人就不能换掉自己的父母——我觉得既然活是条走不通的路,那试一试死也未尝不可——从结果来看,至少我下辈子再碰到这样父母的几率应该不大吧?”
少年说完便陷入沉默,身上残存的鲜活气好像也随着他说出口的话语一起弥散了。
“他们还会活很多年,所以应该是不会再遇到了。”年轻的女人出声宽慰,却仿佛被这句话勾起了什么惦念,她沉默着走了几步,然后忽然开了口,“我呀,曾经和某个人约好,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也要再遇到,要在茫茫众生里再次为对方心动,做永永远远的爱人——不过现在我也和你一样期盼祈祷,再也不要和他相遇了。”
“你……是因为你的爱人才来这里的?”中年男人的表情很疑惑,他本来以为美人是不会在爱情上受挫的。
“我们从高中开始就在一起了。”女人没有回头,仿佛自言自语那样轻轻地说着,“同桌了两年,互相有好感,他告白,我答应,约好要考同一所大学,也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刚毕业我就穿了嫁衣,然后两个人一起打拼,吃了挺多苦,但都熬过来了。我们有了房子、车子、自己的公司和小孩。我长长久久地认定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最幸福的人,直到有一天,他跪在我面前说他把一切都给我,只求我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求我给他自由之身,去得到另一个女人的爱……”
女人的声音哽咽起来,中年男人和身后的少年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远离爱情的人,一时间竟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好在很快,女人的声线就恢复了平缓:“其实我并不恨他,哪怕他离开我,他也是我一生里爱得最深最久的人。但被你一生里最深爱最熟悉最信任的人否定,和整个世界否定你有什么区别呢?”
女人不再说话,男人和少年也陷入沉默,而就在此时,仿佛没有来路也没有尽头的道路忽然变成了宽敞的坦地,提灯人手中的微光隐约照出一艘小船,船下是幽黑死寂的河。
“渡过冥河,你们就能真正到达彼方。”提灯人的面容掩藏在兜帽的暗影里,声音空茫得雌雄莫辨,仿佛是直接在亡者的脑中响起,“冥河会湮灭灵魂,落入其中,灵魂便只能归于虚无,小心些,不要跌落。”
“彼方,有什么?”一路上始终保持沉默的第四人开口问询。
“彼方有亡者的国度,也有轮回的大门,你们这样亲手终结自己生命的人,在那里会拥有选择的自由。”
提灯人话音刚落,第四人便在男人女人和少年的惊呼中,湮灭在粼粼的波光里,青色的磷光翻涌一瞬,随即消弭。
“为……什么?”心直口快的少年,涩涩问出三人心里的疑惑。
“她一生顺遂。”
提灯人迈上小船,语气平缓淡漠。
“她能够爱人也被人所爱。想要的东西总能得到,也并不奢求得不到的。她事业小成,爱情和美,家庭幸福……这些被活着的人定义为‘成功’的东西,竟不足以支撑她活下去——我也不懂为什么。”
备注: 我本来是打算参加鬼故事活动的……结果发现……额,活动居然有要求囧,不是鬼故事就算……但是,觉得配磷这个关键词也挺好的。
好多的人,一生一瞬为自己而选择,发出一点对旁人来讲微不足道的光芒,须臾消弭,无人知晓——虽然渺茫一生悲喜都不足为外人道,但,我总归也按我自己的想法发出了一点微光吧。
还在努力想写出一篇活动文,但是最近三次元忙疯了,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时间唉。
免责mode:求知 笑语
作者:贩卖机
最初,纸张上还只是一片空白。
而此时的世界与纸张一样空白,甚至连能被称为“世界”的轮廓也未具有。
笔尖在纸张上空打转,停住,打转……时间是过了那么久,仿佛这个名为“世界”实则空无一物的妄想物将理所应当的空白下去。
终于,笔触上纸面,留下一个墨点。与此同时,作为“世界”雏形的苍白之中,飞起一只纯黑色的蝴蝶。
这便是世界最初的开端。
笔尖划过纸面,描画出文字。最初之蝶扇动着翅膀,在被赋予存在的新生的“世界”里飞了起来,黑色的翅膀上掉落下黑色的墨汁。
蝴蝶一路飞着,墨点在它身后形成一条虚无的道路。
然后,它停了下来,于是一根嫩枝在它细小的足下蜿蜒生长。新芽展开绿叶,抽出新的枝条,枝条粗壮,再发出新芽……最初之蝶停落着的枝条下,枝叶生长交错,花朵开放。一切都在以极快的速度进行着,细嫩的枝条很快的长成了巨型植物墙,而这片植物随着笔一次又一次的落下不断扩大。
笔不断地,不断地书写着。植物像是活着一样迅速地成长,一瞬间长成的森林逐渐化作建筑、道路。
于是最初的城市便出现于此。
同色的多边形小块从白色的背景中分离开来,变化着形状,逐渐染上颜色,这座城市的住民便从此而生。
世界的构筑出现意想不到的困境。笔尖流畅的书写突然停滞,顿在原地。笔停住了,停滞的笔尖带出一大片墨迹,在世界生长中的边界留下大滩丑陋歪曲的污渍。
意识到纸张被污染,笔离开了纸面。于是,世界的生长也随着一同停滞下来,连同刚刚开始自主运行的城市一并戛然而止,一瞬间一片静寂。
未完成的“世界”陷入僵局。
要如何修改才好呢?还是说只能重新开始了呢?笔无意识的再空气中划着圈,最终下定决心选择后者。
擦除开始。
笔尖倒行,划去写下的段落字词。于是世界也跟着笔尖的步伐,开始自我摧毁。
建筑轰然倒塌,化作粉末,失去颜色。最初之蝶从逐渐破碎的枝头掉落,在空中四分五裂。
世界再次恢复为最初空白一片的模样。
又是长久的沉寂。
世界在等待着。
又一次地经过了长久到几乎是永远的时间,笔再一次地动了起来,这次没有任何迟疑。仿佛已完成的世界就生在心里一样。
世界的中心生长出高塔。以高塔为中心,建筑、植物开始扩散,形成世界中央的城市。人再一次从背景中走出,逐渐地染上不同的颜色。
在某个时间的某个方位,某个世界的原住民抬起腿,迈出这个世界的第一步。正在生长中的城市便以此为契机,再度活了过来。
下一秒,前一刻发生的事件化作历史,自动填满书页,填充着环绕高塔的书架。
历史的记录自此开始。
而在这之前两秒,塔下的深井机房无数服务器便已同时开启。显示着服务器群正常工作的指示灯接连亮起闪烁。
未来的铺展自此展开。
塔中央浮空的平台上逐渐勾勒出一个小小的人形。从透明开始,一点点地随着历史填充书架而充实起来。阳光透过小窗照在她的身上,她伸个懒腰睁开眼睛,将腿上的书翻到下一页,小桌上的红茶与甜点还在散发着香气,就像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一样的自然。
由无数服务器延伸着的线路网连接着的塔下机房中心平台上,无数的数据堆叠成的三台显示器亮了起来。首先是键盘被透明的手指按动着,快速地敲击,而后是由手指开始推进,分离出一个身影,程序员装扮的男子逐渐从黑暗里显现。他不断敲打代码,时不时地拿起手边的咖啡喝上一口。似乎这样的工作永无结束之时。
地面以上是塔,地面以下是机房,世界的过去与未来由这里起始,世界的现在正在地面上铺展延伸开来。
城市仍在生长,在世界逐渐被填满的同时,纸张也在被文字填满。
于是在世界的某处,逐渐分化出另一个空间。那大约可被称作是一个房间,近乎无色的地板无限延伸,天花板高不可及。
无数的半透明窗口自地面一人高的高度浮现,显示着世界各处正在发生的事件。显示窗口包围着的中央,地板升高堆成一个平台。一位少女端坐其中,只是从她斗篷状外衣下伸出的,不是手臂而是无数的电线与光纤。这是世界防御终端借用了部分人类的外形的外显界面部分。
数据经过她,浮现在那双无机质的眼瞳中,又散回到世界的各处去。
并非真实存在于此的巨型计算机风扇转动着,发出巨大的声响。
逐渐生成亮起的魔法符号。在无形的墙壁、物品、天花板、地面上形成花纹、图案。花纹与图案不断变幻游移,一旦停滞便发出蓝色的光消失,消失处的墙壁或者地板随即隆起、变形,形成家具与装饰物。一个真正的房间最终在空间之中成型。
而随着最后剩下的地板上圆形与五角星组合的巨大图案最终消失,懒人沙发和斜倚在沙发之中的房间与世界的主人逐渐化为实体。
笔的书写终于到达末尾,于纸张尽头画下最后一个句点。
风扇的声音一瞬间停止。
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转过头微笑着,微微俯身行礼。
“——欢迎来到新世界。”
————END————
备注:_(:3」∠)_虽然在死线边缘上下起飞而且用了奇怪的叙述方式但是写的宛如呕吐一般流畅。
_(:3」∠)_全篇都是胡扯淡。但扯的快乐。
_(:3」∠)_宛如漾出来的下水道一般!流畅!
评论要求:笑语
作者:姬神
我的妈妈是天使
我还是不擅长这个。
就在刚才,一个色眯眯的大叔走了过来跟我搭讪。他两眼放光,视线毫不畏缩地在不该停留的地方游移,就像是物色晚餐的禽兽。
班长语录:最好对付的类型,躺着就把事情做完。
我回忆着她的指导,脸上露出魅惑的笑容,身子前倾。
但男人却仿佛察觉了什么。他的表情变得僵硬,脸上的欲望一点点地萎缩,被紧张取代,
原本下流的坏笑变成了“认错人了”般的赔笑。
最后,男人微弓着身子,几乎是夹着尾巴地退了开去。
“什么啊,这就怂了。”
正在我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暗暗咒骂着他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的瘦小男孩走了过来。
“我喜欢你的眼睛。”少年双眼盯着我的双眼,言语中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天真的脸上写满热忱。
我的眼睛?你应该馋我的身子。
我不自觉地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怀疑它开得还不够低。
少年仍旧目不斜视,跟我四目相对:“琥珀色的眼睛,那是妈妈的眼睛。”
“别让我平白老上二十岁。”我假笑着,咬牙切齿道。
“姐姐你是护士吗?”
“护士?”我皱起眉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护士?”
“你的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少年凑了过来,皱了皱鼻子。
“消毒水……”我不自觉地抬起手闻了闻。
还以为惠美是在揶揄我。
为了掩盖自己的窘迫,我漫不经心地撩拨着胸前的心形项链,徒劳地想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裸露的胸口去,但少年不为所动。
“姐姐我啊,”我翻起白眼,单刀直入地说道,“我是出来卖的。”
少年脸上的纯真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伫立原地,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半晌,他空白的脸泛起一阵红晕,这才迈着僵硬的步子,退开两步,一言不发地重新坐下。
羞红的脸倒还挺可爱。
“市综合医院到了。”
我放弃了寻找猎物,收起四处游移的目光,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姐姐你也在这里下车吗?”身边的少年看着我,他的声音带着一分干涩。
我看着他,一时忘记了回话。
这孩子也是这趟死亡列车的乘客吗?
他打量了我一阵,最后开口问道:“姐姐也是来探病的?”
“呃……我坐过站了。”我摆了摆手,走向站台另一端。
“哦。”
“喂小子,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我突然转身来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把手掌摊开,圆珠笔塞到了他手上。
少年眨了眨眼,迟疑着握住圆珠笔,在我手上书写起来。
手心痒痒的。
“回来了。”回到宿舍,我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把鞋脱下甩到墙角。
“怎么又穿成这样。”室友问道,她的脸仍然埋在书里。
“想赚点快钱嘛。”我耸了耸肩,懒懒地答道。
“干我们这行,应该认准一个猎物有的放矢。”惠美推了推眼镜,皱起眉头,“又或者,你这单纯是在炫耀?”
“没有没有。”我耸了耸肩,按下脑海中的开关。
伴着身体的放松,胸前的肉团像泄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光滑的皮肤像流水从干涸的河流消失一样蒸发无踪,露出下面干硬粗糙的鳞片。
“在老态龙钟的惠美大人面前搔首弄姿真是失礼了。”我欠了欠身,夸张地道了个歉。
惠美没有回话,只是哼了一声。
我的室友已经很久没有猎食过了。她不像我一样裸露真身,而是用魔力把自己造成留着黑色短发,身着连衣裙的少女模样。魔力不足让她落得一副垂垂老矣的姿态。
“爱丽丝喜欢我这个样子。”如果有人问起,她会如此回答。
我不知道爱丽丝是何许人,只知道她是惠美过去的猎物。
现在大概也是。
“真是个怪胎。”我忍不住评论道,“你还跟我说魅魔的规矩,魅魔就不应该跟人类谈喜欢,我们只把他们当晚餐。班长语录:你会考虑餐桌上猪扒喜欢被煎还是被炸吗?”
“看来麻美今天心情不好,竟然说我是怪胎。”惠美一声嗤笑,轻蔑地看着我,“轮不到你这个天使说三道四。”
“什么天使,这叫实用主义!”听到天使二字,我条件反射地为自己辩护,“不像你,我起码我填饱了肚子。”
虽然嘴上反唇相讥,但我心里并不确定其中的对错。
将死之人对至亲的渴望,这真是魅魔的食谱吗?魔力的转化效率如何,有没有副作用?
起码我填饱了肚子,而且这份感情不像情欲那样带着腥臭——我如此在心里说服自己。
惠美见我没有答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又往医院跑了吧?我问到消毒水的味道了。”
“没有。我是到了医院,但没出站又回来了。”
说到这里,我倏地翻过手心,确认上面的粉红色字迹没有消失。
“干啥,良心发现了?”
“没有工作的心情。”我拖着脚步趴倒在床上,闭上双眼,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少年的脸。
深夜,我静悄悄地离开了宿舍,驾轻就熟地来到医院,绕过光鲜明亮的新大楼,走进后面破旧的住院部。
这里住着的基本都是孤身一人走向死亡的倒霉蛋。
在最后的日子,他们的全部精力都会化作对亲人的思念。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角。
今晚的晚餐是个憔悴的男人,身材瘦削,发丝凌乱,胡子拉碴。
见过他无神的双眼之后,我就估摸着这家伙没什么营养,一直晾在一边,但今天自己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面前。我按着他心中思念着的形象,化身身着冬季水手服的女高中生,挽起他的手,陪伴在他的身边。
一如往常,清澄纯净的魔力源源不绝地流入我的身体。
他的双瞳仍旧浑浊,但嘴角渐渐染上笑容。
我为这块干瘪的海绵能挤出这么多的水而惊讶——这么轻巧,这么容易。
正在我享受着魔力充盈的快感,一边想着惠美的落魄模样的时候,一股异样的腥臭味渗入我的掌心,在体内奔涌扩散。
我像是触电一般地甩开男人的手,看到他两眼放光的表情。
“开什么玩笑!”我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说道,“你和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不是你的女儿吗?竟然能对这个年纪的孩子产生欲望……”
“小樱……”男人缓缓转过脸来,浑浊的双瞳满溢渴求,“小樱……我们最后做一次吧……”
“真恶心。”我掩着鼻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人类真是恶心透顶。”
但再怎么抗拒这股腥臭味,情欲毕竟是魅魔最基本的食谱,单凭意志根本无法抗拒猎食的本能。
“赚点快钱,赚点快钱。”我这么说服自己,逼迫自己爬上病床,“来吧,赶紧完事。”
从床上下来的时候,男人唯一动弹的只有他起伏的胸口。他嘴巴微张,嘴角流着口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我收起魔力,包裹着自己的皮囊随即消失殆尽,显露出魅魔的模样。
“你要不动那点心思的话还能多活几天。”
他两眼直视着我,但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就像死人一样。我懒洋洋地伸出手去,合上他的双眼。
“咕……咕。”男人嘶哑着嗓子,仿佛想说什么。
“还没断气啊。”我垂下手,不耐烦地看着他的心电图。
“小樱……你怎么就这样走了?明明跟你说了,只要毕业了我们就结婚的……”
眼泪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伴着心电图的急促的蜂鸣,一股甜得腻人的魔力在他将死的身躯上缓缓升起,荡漾开来。
“大半夜把我叫醒就为了说这个?”
“我错怪他了。小樱是他同龄的恋人……不是什么变态大叔对女高中生下手的剧本。”
“那还真是可惜。”
“啊?”
“班长语录:越是扭曲的欲望,就蕴含越大的魔力。想也知道,变态大叔要比纯情初恋扭曲得多。你亏大了。”
“行了,你还是接着睡你的觉吧。”我翻起白眼,把怀里抱着的枕头抡向惠美,后悔自己选择了她作为倾诉对象。
“你想知道我尝过最腥臭的猎物吗?”
“怎么,我以为你看上的都是女孩子呢,还有腥臭的?”
“那是我还没遇到爱丽丝时的事情。”惠美别过脸去,目光投向远方,“那孩子叫什么……是知世吗?她幻想的对象竟然是自己嫂子身穿丧服的模样,甚至想在灵堂就下手,那味道真是臭不可闻。”
听到“臭”字,我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可是越扭曲越黑暗,越腥越臭,我们魅魔就越是大快朵颐。”
“我不是你这种魅魔。”我生硬地答道。
“是啊,麻美是天使,最喜欢带着将死之人爽上天堂……又或者,单纯是个怪胎。”
“你也是怪胎。”我开口反驳,用唇枪舌剑划开沉重的气氛,“如果知世那么美味,你怎么不去会会她?为什么宁可耗光自己的魔力,如此丑陋难堪地活着,也不去觅食?”
惠美没有答话。房间里只点着床头柜上的小灯,她的面庞藏在阴影之中,让人捉摸不透。
“是因为爱丽丝,不是吗?”
“是啊。”惠美苦笑起来,“因为爱丽丝。她病得很重,我不能跟她做那种事。我喜欢她,我不能跟别人做那种事。”
“真是个怪胎。”看到她承认,我心满意足地下达判决。
“我们会被分到同一个宿舍,就是因为班长认为我们俩都是怪胎吧。”
“好一个班长,作为魅魔,道貌岸然得可以。”
惠美睡下以后,我又一次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宿舍,来到楼下的电话亭,拨通了藏在手心的电话号码。
正当我想到在深夜接电话的肯定是家里大人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对面响起稚嫩的男声,似乎带着哭腔,声线微微颤抖。
“喂,我是白天你碰到的那个大姐姐。”
“姐姐……是……那个……妓女吗?”他嘶哑的声线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不知是因为不识字还是难以启齿。
我们出卖身体,换取报酬,似乎符合人类对妓女的定义……只不过报酬不是金钱,而是他们的灵魂。
“你想再看看我的眼睛吗?”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想。”
“那我们明天见。”听到肯定的答复,我感觉自己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不要明天。”
“不要明天?那你想什么时候?”
“现在……我现在就想见姐姐一面,可以吗?”
“现在?”我重复道,难掩言语中的惊诧。
“可以吗?”
“可以。”我点头应允,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你知道自己家里的地址吗?”
“我知道的,为了叫救护车专门练习过。爱田区……”
我拿出圆珠笔,用潦草的笔迹记下地址。
挂断电话之后,我回忆起召出背上翅膀的魔咒,深吸一口气,默念起来。
“■■■ ■■■ ■■■■■……”
班长语录:决不可在人间展露出恶魔的翅膀。
“■■■■■■。见鬼去吧班长。”我咒骂着,展开双翼饱饮长风,带着我向目的地飞去。
按着地址,我来到了一栋破败矮小的旧式公寓,在黯淡月光映照下显得鬼影幢幢。
我没有落地,扑腾着翅膀径直飞进5楼的走廊,在少年的家门口降落。
还没等我喘过气来,门已经打开了。
少年站在玄关昏暗的灯光下,双手抱着枕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啊。”我迟疑了一瞬间,徒劳地用双手挡住自己裸露的身体。
魅魔一身灰黑鳞片的身躯竟然暴露在人类面前——这个失误太过低级,甚至连班长语录都没有提到过。
“姐姐?”少年的声音飘忽不定,双眼少有地离开了他最爱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狰狞丑陋的身躯。
“是我。”我垂下双臂,故作镇静地答道。
他看着我琥珀色的双眼,认可地点了点头。
“姐姐身上这是什么……?”
该怎么蒙混过关?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这绝非人间的造物。
“我是天使啊。”抓住脑海中闪现的刺耳话语,我胡编乱造起来,“没想到吧,你们书上那个白衣服白翅膀的天使其实是人类自己想象出来的,真正的天使是像我现在这样的。”
说到这里,我扇了扇翅膀。
“天使……?”
“嗯。”
少年半信半疑地让到一边。我收起双翼,走进屋里。
“天使……是来接我的吗?刚刚带走了爸爸,现在又要带走我吗?”
我止住了步伐。
“带走了爸爸?”我看着少年的脸,此时才注意到他脸上的两行泪痕。
“爸爸刚刚死了。”他梦呓般地低语道,哽咽起来,“叔叔说他们会处理后面的事情,我不用担心……”
“那个……不关我事。”我摇了摇头,刚才的中年男子的模样已经不自觉浮现在眼前,和少年的面庞相比对。
“姐姐是来接我的吗?我……我也要走了吗?到天上去,和妈妈团聚。”我仿佛听到他言语中带着一丝期待。
“不是,我不是来带你走的。”我连连摆手,笨拙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只是来兑现我们的约定……你要看我的眼睛,不是吗?”
我蹲下身子,让彼此的视线在同一平面上:“来吧,想看我的眼睛就看个够,别去想你死掉老爸的事情。”
少年点了点头,和我四目对视着,一步步走了过来。
最后他丢下枕头,一头撞进了我的怀里。
我双臂环着他的身子,轻轻地摸着他的背脊。
“痛。”
“啊……是被鳞片扎到了吗?”
“我不怕鳞片,我不怕鳞片,这是天使姐姐的一部分。”他不住地摇头,两条纤细的手臂紧紧抓着我的手臂,仿佛是害怕我抽身离去。
“别叫我天使!”我怒喝一声——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声去,“叫我天使的有惠美一个已经够了。”
班长语录:天堂的诸位同样肩负维持着世界平衡的职责,我们不应敌视自己的同事。
班长■■■■给我闭嘴。
“那……”少年一阵支吾,“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行啊,总比叫我天使好。”我并不欣赏这个称谓,但点头应允。
“妈妈。”少年轻声唤道,双手环着我的颈脖,声音似乎比之前更稚嫩了。
“结果我们两人就坐在沙发上,依偎着睡着了。”
“就完了?”惠美的视线从书上离开,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就借了两件衣服,赶着首班车回来了。”
“没把他吃掉?”
“吃掉……这么小的孩子,对这方面的事情还没有想法吧。我已经看过他的记忆了,连喜欢的女孩子都没有。更何况魅魔状态也做不了那种事,他光是抱着我睡都已经被鳞片刮了一身血痕——”
“知道了知道了。”室友说着,视线慢悠悠地落回书中,“看得出来你为了管住自己,找了不少理由。”
虽然此刻自己的脸上只有鳞片没有皮肤,我还是觉得脸颊一阵滚烫。
“别对食物投入过多的感情,会毁掉自己的。这是来自前辈的忠告。”惠美冷冷地说道。
“不如忠告一下你自己。”
“就是因为我已经毁掉了自己,才有这么个忠告。”惠美少有地叹了口气,双眼正视着我,“不开玩笑,我感觉我可能活不过今年了。今年死人太少,上面的天使们正在抓耳挠腮地冲业绩呢。”
她合上手里的书,躺下身去,安详地闭上眼睛。
“别闹,你要死了……你要死了的话我可是会闷着的。”我心里咯噔一响,笨拙地劝道。
“如果爱丽丝走的话,我想我就跟着一起吧。人类说过,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对喜欢的人——”
“魅魔不谈喜欢,你这个怪胎!”我气急败坏道。
“你也是怪胎。”惠美翻了个身,背向着我,“你对那个小男孩,不是喜欢是什么?”
“妈妈。”
“怎么,有作业不会吗?”我看到少年手上的练习册,坐正身子,挂着母亲应有的和蔼笑容,柔声说道。
“不是作业的事情,妈妈你不是说过不熟悉人类的知识嘛。”他摇了摇头,把本子藏到身后,“明天——”
“我已经搞懂了啊,你尽管问我。”我抢白道,“毕竟是小孩子的东西,怎么会难得倒我。还有做饭我也已经搞懂了,明天——”
“明天是家长日。”少年突兀地说。
“家长日是什么?”我迟疑着问道。
“就是……大家的爸爸妈妈回到学校去,看我们上课。”少年别过脸去,言语变得结结巴巴,“还会念讲爸爸妈妈作文……”
“要我到学校去?”
“嗯……我知道妈妈每次离开家都是在晚上或者清晨,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像狼外婆一样。您不想这副天使的模样被人见到,是吗?”
我听到“天使”二字一个激灵,接着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长满鳞片的模样。
“不是不想,是不能啊。”我讪笑着,一边把班长的脸从脑海中赶走,“妈妈那边有规定,这副模样不能让人类看到。”
“能像之前那样……变成人类的样子吗?就像我第一次遇到妈妈那天时的样子?”仿佛明白这是个不情之请,少年言语中满是窘迫。
“嗯……”我不置可否。
别对食物投入过多的感情,会毁掉自己。惠美仿佛在我耳边低语。
我当然记得她这番话,因为它正一点点成为我现在的现实。如她所言,自从担当起妈妈的角色之后,我身为魅魔的捕食本能就一点点迟钝了下去。加上我原本就没有长久圈养的猎物,现在完全落到了跟惠美一样的田地。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少年没有喜欢的人,所以我不用像惠美一样把自己困在虚像中,虚耗自己的魔力。
“可以吗?”少年轻声问道,仿佛是害怕我会生气,“就算……就算妈妈穿得像狼外婆一样过来,我也不会在意的,毕竟那是天使的模样,我跟同学炫耀都来不及——”
“都说了这副模样不能让人类看到了!”思绪一团乱麻,我烦躁地嚷道。
“哦。”
少年嘴唇蠕动着,但什么都没说出来。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转身离去。
“等等……等等勇太。”我费力地叫出他的名字,仿佛身体在抗拒给食物命名。
他止住脚步,回过头来,眼中带着一丝期待。
“明天没问题的,你等着吧。”我稍稍探出身子,好让伸出的手能够到他的脑袋,胡乱摸了一通,“妈妈会准时到的。”
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天份的魔力而已。我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
“嗯!”听到我的答复,他喜笑颜开地点了点头,“那就明天——”
电话突然响起,打断了少年的话语。他看看电话,又看了看我,最后静静地离开了客厅。
学校的老师还好,来电话的如果是惠美或者少年的叔叔,我总会没讲两句就发起火来。所以每次电话一响,我首先就是让少年离开,免得把他带坏了。
“喂。”我拿起话筒。
“今晚回家吗?”是惠美的声音。
“干啥,又要老生常谈地教育我不要对食物动情?又或者要对跟你一样老态龙钟的我幸灾乐祸一番?”
“今晚回家吗?”她对我的讥讽充耳不闻,仍在重复同一个问题。
“不回了,明天有点费魔的事情,今晚得赶紧找几个猎物补补。”
“什么事情,又是那个死妈孩子?”
“说什么死妈孩子,你能积点口德吗……喂?”
回答我的只有忙音。
第二天,我来到了学校,跟着其他家长一起站在教室后面,看着喧闹的孩子们。
而家长们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狐疑,在我身上游走,但我只是笑笑,没有理会。
大概是我这副高中生的模样太过年轻了。
原本我想变成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好让少年高兴,但昨晚的捕食并不顺利,赚到的魔力只能负担这具名为“樱”的朴素皮囊。
但比起那些被扭曲情欲浸透、臭不可闻的身躯,唯有“樱”称得上干净——我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抬起手嗅了嗅,确认身上没有异味。
上课铃响起,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老师讲过开场白之后,少年站起身来,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上了讲台。
“我……我写的作文是《我的妈妈是天使》。”
我看着他,鼓励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说话,半张脸藏在稿纸背后,通透的双瞳四处游移,似乎在寻找妈妈的身影。
我冲他招了招手,口中无声地比出“勇太加油”四个字。
意料之外地,他没有得到丝毫鼓舞,反而瞪大双眼,脸色煞白,额上沁出点点冷汗。
“怎么了勇太君,妈妈等着听你的作文呢。”站在讲台一边的老师鼓励道。
“妈妈……妈妈……”他的声音颤抖不已,双眼直视我的眼睛。
然后,少年的身子向后倒去,嗵地摔在地上。
“勇太君?”
“勇太?!”我失声叫道,向着讲台奔去。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扶到了校医室,让他在床上躺好。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老师看着我,不好意思地说道,“勇太君他一直期待着今天,想把他的作文念给您听……可怜的孩子。”
她摸摸他的头,理了理他额前的发丝。
我一言不发,眼看魔力捉襟见肘,自己也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
“校医说只是惊吓过度,很快就会恢复了……是因为刚刚才重新融入校园生活,让他站上讲台为时过早,吓到了吗?”
我不置可否,只是闷哼一声。
“您……真的是勇太君的妈妈吗?”老师扭过头来看着我。
“是啊。”我生硬地应道。
“你的眼睛确实是他说的那样,‘琥珀色的眼睛,那是妈妈的眼睛’。但让我冒昧问一句,您的丈夫,勇太君的爸爸,真的曾经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吗?”
“我怎么知道?”我皱起眉头,“你都说曾经了,我不清楚他之前在干啥。”
“就是说,您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啊?”
老师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因为班里的同学一直在说他是父母搞师生恋生下来的……作为老师,我觉得那是毫无根据的流言。今天既然见到您了,我想借机确认一下。”
“没有那样的事情。”我冷冷地答道,耳边却响起了男人临死前的呓语。
只要毕业了我们就结婚。
“勇太君以前一直跟我说,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他爸一个人把他带大的。”
“我知道。”
为了寻找少年心仪的女性,我好几次潜入少年的记忆,结果他记忆的全部就是那个吸烟酗酒的爸爸。
而这一瞬间,我突然发觉男人的身影竟如此熟悉。
“自从他爸病重入院之后,勇太君整个人消沉了下去。我唯一看到他脸上有笑容的时候,是他说爸爸去世之后妈妈就会来带他上天堂……他的脸上满是期待,却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听着自己颤抖的声音,我的思绪沉入少年记忆的海洋。
“小崽子,你妈早就死了!上天堂了!你还对老子嫌三嫌四的,要是没有我,没几天她就来接你,让你们在天堂团聚了!”
即便只存在于记忆之中,男人的声音仍旧刺耳。
可是少年仍然守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希望能从男人口中听到更多关于妈妈的信息。
但日复一日,他听到的只有“死”和“天堂”。
直到那天,他看到了主人房虚掩的房门。
少年靠在门边,视线挤过门缝,向内探查。
耳边回荡着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他右手拿着一张照片,左手上下抽动着。
“小樱……小樱!”
“妈妈。”少年呢喃着,开心得张大了嘴巴,“那是妈妈的照片。”
胸中的期待引得他身子前倾,重心靠到门上。
然后吱呀一声,门被他的体重推开了。
男人一惊,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提起裤子站起身来。
他手里的照片在空中飘荡,慢悠悠地落到地上。
少年没有多想,向着地上的照片扑去。
“妈妈!”他欢快地叫道,却没能看清相中人的模样——男人扬脚一踢,把他踢翻在地,然后捡起照片,把它藏到了内袋中。
痛楚让少年两眼一黑,但黑色背景下他还能看到照片的残留:一双琥珀色的双眼。
琥珀色的眼睛,那是妈妈的眼睛。
“天使姐姐,天使姐姐!”
“唔……?”我睁开惺忪的睡眼,不禁打了个哈欠,“这是几点了?”
“已经放学了。”
我伸手想要揉揉眼睛,却被鳞片扎了个正着,顿时睡意全无。
“我的魔力用完了?”我端详着自己的手,恍惚地自言自语道。
“天使姐姐现在是天使的样子。”
“抱歉,跟勇太越好要来参加家长日的,结果搞砸了。”我挤出妈妈的笑容,摸了摸少年的头,“可是我还是想听听你写的作文,可以读给妈妈听吗?”
少年脸色煞白。
“天使姐姐怎么知道我写的作文是什么……妈妈告诉你的吗?”
“什么怎么知道,今天上课的时候我就在后面听着啊。”看到少年满脸狐疑的样子,我也奇怪起来,“而且怎么一口一个天使姐姐,好好叫我妈妈。你知道妈妈最讨厌被人叫天使了。”
“不能叫你妈妈啊……你又不是我真的妈妈。”少年低下头,声音也低沉了下去,“今天妈妈来看我了,真正的妈妈。她站在教室后面,向我招手,为我加油……”
“真正的妈妈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我生下来之后就到天堂去了的妈妈,我的亲生妈妈!!是姐姐把她叫过来的不是吗?她现在到哪里去了?回去了吗?”少年连珠炮发地问道,他琥珀色的双眼满是对妈妈的渴望。
不是对我,而是对那副名为樱的皮囊。
“她已经回去了。”理解到这个事实,我被它压得话都说不出来。
“叫她回来。现在就叫她回来!”少年尖声叫道。
啪。
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年的脸颊已经红了一块,上面还有鳞片留下的血痕。
他没有哭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我也静静地看着他。
“你自己回家去吧……我要回一趟宿舍。”沉默许久,我丢下这么一句话,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校医室。
“回来了。”回到宿舍,我懒洋洋地叫道。
没有回复。
“惠美?你不会真死了吧?”我打开灯,环顾房间。
进门没有听到她半死不活的声音,仿佛少了点什么。
“惠美?”
还是没有回复。
心里咯噔一响,我快步来到她的床前,一手把被子掀开。
床上没有人。
“什么鬼,惠美竟然出门了?该不是爱丽丝回光返照,她去会老相好了。”
“爱丽丝……哈。”身后突然传来惠美的声音。
我扭过头去,看到一身黑衣的她正躺在我的床上,身子扭成一团。
她翻了个身,结果滚了下床,嗵地一声摔在地上。
“爱丽丝死了。”她这么说着,盘腿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啊?”
“死了啊,就昨天晚上的事情。我还给你打电话呢。但是麻美爱理不理的,我就穿着孝服去了追悼会,结束之后去会了知世。”
“什么,爱丽丝才刚死,你一天之内就另结新欢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新欢,我只喜欢爱丽丝一个。知世只是食物而已。”惠美一脸回味的笑容,还咂了咂嘴,“我把她吃掉了。彻底地吃掉了。”
“你这是醉了吗。”我走到她身边坐下,凑过去想闻闻有没有酒味,攻入鼻腔的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腥臭味。
“好臭。”
“嗯,我现在一身都是情欲的腥臭味。今天是我第一次尝到魅魔的醍醐味……知世她一开始很享受,但后面体力不支不想要了的时候,我只要稍微用点魔力蛊惑她,她的身体就会继续索求。人类的身体只知道服从本能,根本不听她本人的使唤。”
“你这是真醉了,魔力摄入过量。”
班长语录:捕食要注意节制,不可暴饮暴食。
“醉了有什么问题,我可是刚刚失去了最爱的爱丽丝啊。”惠美醉醺醺的脸上笑容灿烂,丝毫不像一个痛失至亲的人。
她靠过来,在我脸颊上吻了一记。
“你干什么。”
“毕竟我们一场室友,都到最后了就来做一次吧。”
“……什么最后?”
“我毕业了哦。知世死掉以后班长就批准了,她说我现在能把人类看作纯粹的食物,是合格的魅魔了。”
“这是什么鬼合格标准……喂!”我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惠美按倒在地。
充足的魔力化为强大的身体能力,惠美的双手仿佛一双铁钳,我根本无力反抗。
“来啊麻美,变成可爱的女孩子,我们来做吧。”
“开什么玩笑,我……我可是带着孩子的妈妈,他还等着我回家呢!”
“这是在说不要吗?”惠美脸上嬉闹般的笑容突然消失,瞳孔中涌动着恨意,“对食物抱有感情的话,永远都没法毕业。”
“不毕业就不毕业!我——”
惠美双手捧着我的脸,奇妙的热度从她的指尖渗入我的鳞片之中,在体内荡漾开来。
“唔嗯……”鼻息变得沉重,情欲从脑海深处升腾而起,在头颅里撞击、回荡。
“明明已经用上了双倍魔力,对魅魔的效果还是一般般。不过看到麻美意乱情迷的样子,我想也已经值回票价。”她玩味地摩挲着我的脸颊,手指向上爬行,直到拇指停在我的眼眶。
“不要。”我突然意识到她的意图,慌乱地说道,“惠美,不要乱来。”
“那个死妈孩子,说最喜欢你的眼睛?”
我看到她的拇指抬起,占据我的全部视线,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
“我这是为了你好啊麻美。”直到最后一刻,惠美的话中仍然带着笑意,“你就好好利用恢复的时间把那孩子忘掉,然后毕业吧。”
话音未落,她纤细白皙的人类指尖刺入我的双瞳。
“■■■!!”
眨了眨眼,眼前一片漆黑。
从休克中苏醒过来用了一天。
寸步难行,连房间都走不出去。
双眼勉强恢复视力用了十一天。
穿成狼外婆的样子,摸索着来到少年家楼下,还在湿滑的地面上摔了几跤。
来到少年的家门口,已经是第十三天天早上的事情。
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勇太……勇太!”我深吸一口气,大声喊出少年的名字,一边抡起拳头,狠狠地擂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似乎门锁没有锁好。
“勇太?”
他没有像那个晚上一样站在门后,抱着枕头看着我。
我推门进去,在屋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他的影子。
最后,我看到了电话听筒下压着的白色信纸。我迟疑着把信纸拿起,摊开读了起来。
“天使姐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上天堂……?”
恐惧扼住了我的咽喉,让我无法出声,但自己的双眼仍疯狂地在信纸上游走,想要证明这只是一个比喻。
天使姐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上天堂了。
家长日那天,抱歉我说错话了。但那是因为我见到了妈妈,那可是我朝思暮想,只在一闪而过的照片上见过的真正的妈妈啊。我太高兴了,太激动了。我讲台上要念的那篇作文写的是天使姐姐,你拯救了我,可是妈妈听到了怎么办呢?她会不会觉得我忘了她?会不会因为我叫别人妈妈而生气?我想到的全是妈妈的事情,所以对姐姐说了那些话。对不起。
如果你回来的话,我一定亲口跟你道歉,可是十三天了,你没有回来。姐姐怎么了?是生我的气了吗?不要我了吗?你去跟妈妈告状了吗?就算不告状,如果你不高兴的话,也不会再把妈妈带来人间,让我和她见面了。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靠自己上天堂。
爸爸说过,妈妈是从学校顶楼跳下去上天堂的。我们家在5楼,跟学校一样高,应该也可以吧?虽然我在想,从高处跳下去……不会摔到地上吗?是她长出了翅膀,还是天使接住了她,带她上了天堂?
不过无所谓,我马上就会知道了。
姐姐你说过,我是个好孩子,要上天堂一定没问题。
说不定你没能看到这封信,但我们会在天堂相遇。那样的话,我还是可以亲口跟你道歉。
嗯,就这么定了,我们到时候见吧。
勇太
泪水从我的脸上滑落,打湿了信纸,勇太二字一点点化开,变得模糊不清。
我踉跄着冲出门外,在走廊边缘向下面看去。
下面的水泥地湿漉漉的,一个动作迟钝的大叔正拿着水管,冲洗着路中央的一滩血红,仿佛一个瘦小的男孩曾经躺在那里。
“勇太,你的妈妈不是天使,是恶魔啊。都怪她,拉着你跌入了地狱。”
暗红色的污水在地上流淌着,卷起垃圾和落叶,最后钻进下水口中,向着黑暗奔涌而去。
END
评论要求:求知
文:绿鲤
02地狱在嘤鸣
「那年他拄着拐杖走在平原上,远处的地平线上慢慢冒起了一个圆圆的穹顶。
——那下面是不是有一个大坑?地图上没有记录说这里有盆地。带着一丝好奇,他走向那个地图未曾记录的地方。
"索恪斯最近魔导科技发展得如火如荼的,各种各样的研究所遍地开花,地图都来不及更新了。"他已经能想象地图商人一脸抱歉向他解释这缺漏有多理所当然。但是当他走近,看到那个有三层楼深,占地相当于一座好样的魔法堡垒的巨坑的时候,还是铁了心要回去跟地图商提意见。
在那巨坑里,涂了寂静之油的铁皮制建筑像一头用箱子和球垒成的怪物。上面少有窗户,也很少安灯,于是少数的几个窗口就像一只只眼睛半死不活地窥探着外面。通往建筑的桥梁也是新铁做的,没有石砌的安全感,他完全没打算正式拜访,却拎起袍子的边角顺着坑边的泥土走向巨坑的深处。
建筑的周围绿植环绕,空气中到处都是植物和寂静之油的味道,有一丝腥气和一丝铁锈味混在其中,从下方深深处透过层层植物的气息飘上来。也许能蒙过周围的居民,但逃不过他的嗅觉。
底下有什么?直觉告诉他这里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和平。
越是向下,血腥味越是浓郁。林木只到垂直距离的一半就变得稀疏,逐渐没有了。昏暗的下方土地愈加泥泞,而腐臭的味道也翻上来使他头昏眼花。当他确认这个深度不会引起上面的注意,点亮火光往下照去时,耳朵里瞬间充满了地狱般的幻听。
骨骼、碎肉、内脏、内脏的内容物、没能完全打碎的肢体、头颅、撕得七零八落得皮毛,从散落在周边的干燥的,到深坑中央腐烂着积成泥潭的,每一个还未腐烂到分辨不清的部分都伤痕累累,不知多少尸体在向他嘶吼着自己生前遭到了怎样的折磨,又在死后——也许那时他们还没有死。他们在上面那个铁皮怪物里面被切割、被电、被缝合、被使用烈性的药剂、被禁忌的魔法改造,等身体失去了作为试验品的价值,又被什么东西切碎掉落到这里腐烂。
他拉上罩袍也无法屏断这可怕的腐臭,浑身的毛都像被吼了起来,努力忍住想吐的冲动,不知该离开还是继续向下。
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再回溯到这些人被害之前,对他们所受的苦难无力回天。
他就站在地狱的面前,被这惨剧震慑在那里,直到一个微弱的,喘气的声音从那尸潭的深处,像一个气泡咕嘟冒了上来。
有生还者?这里还会有生还者吗?
他忍着强烈的腐臭下到最深处,蹚过漫过脚面的泥泞,擎着光源去寻找那个细小的声音。终于在一个螺旋着通下来的巨大圆管的管口看到了——
它好小。
他把它捧起来,它就发出了更重的喘息声。它浑身都沾着肉泥,毛上结着血块被黏在一起,有些地方被剃秃了,许多伤口正在溃烂,一双明显是被另缝上去的爪子连同胳膊正像两团增生物一样挂在它的身体两侧。看长长的吻部是犬科的婴儿,口鼻眼都被糊起来了。
这个小东西,或许正是因为个头太小了才躲过了粉碎,不能动就一直趴在这里,舔着嘴边一起被倒下来的死者的血,活了下来。
他的手掌能贴着小东西的肋骨感觉到小小心脏在微微跳动,然后他听见,它在这静静的地狱之低,从那层层结了块的血沫深处往外哼出了柔软极了的一声嘤。
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对他的到来作出反应,表明自己还活着。还想活下去。
于是从那天起,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孩子。」
作者:舞舞纸(胜)
投票统计:1狙(落水)
傍晚的京畿,春色的灯笼好似枝上桃花在长街上盏盏盛开,街上传来白天没有的吆喝声,请吃酒的,请听曲的,将三月末的暖春市巷烘得火热。
街上最亮堂的无疑是京华楼,今夜无月,是百盏灯烛映着这红漆绿瓦的琼楼。它飞檐上坐着奇兽,花窗上舞着珍禽,朱门阶下铺着水磨青砖,门楣梁上挂着五色彩布,板上雕着玉兔银盘,香插上焚着檀木线香。这是全国最华贵的酒楼,整个京畿,比它瑰丽楼宇恐怕只有圣上的皇宫。
一辆官车在楼前停下,车上下来了一名青衣窄袖的小生。这名小生小心翼翼,从车上扶下一位十六七岁的少爷,这少爷画红妆,着紫缎,衣襟和袖上镶满金花,一看便知身份不低。楼里出来一名满脸堆笑的驼子小二,尖声尖气地将两名客人招呼进了楼内。
“客官,您是直接上楼歇息,还是先打个尖呢?”
“我难得来一趟京畿,怎能不试试第一酒楼的手艺?”
“那,您是要包房还是……”
“把我们安排在大堂就可以了。”
听到少爷想要落座大堂,小二脸上露出一丝难色,但他很快又变回一张殷勤的笑脸,将二人领进了店内。
小二带两人绕过一列花好月圆的金底屏风,度过云雾缭绕的小桥流水,将他们带到酒店大堂,堂中整整齐齐地布着十来张圆桌,几名仙女似的伶人在台上抚着清幽弦乐,但客人却寥寥无几。
堂内另外三位客人并不像少爷那样非富即贵,他们稀稀拉拉地坐着。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名黑面横眉的粗汉,他穿着坦胸的布衣,一条腿大咧咧地搁在红木桌上,实在与这富丽的大堂格格不入。两桌外坐着一个竹竿似的瘦子,他正专心致志地吸溜着一碗面条,右手边的桌上还叠着五六个一模一样的面碗。唯一和这场子搭调的是最远处的一名穿长衫客人,那名客人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桌上只有一壶茶和一叠果,他一手摇着折扇,一手举着本册子,看得入神,听到门口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小二带二位入座,从袖中取出一本红底金字的折子,恭恭敬敬地交给少爷:“二位,这是本店菜单,我们厨子什么都会做,想用些什么,直接和小的说就行。”
少爷接过折子,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他点了一道八宝鸭,又点了一道水晶糯米圆,再叫上了一壶杭州龙井茶。
“富贵人,富贵人!里好容易来了个富贵人啊!”
小二已经刻意将少爷带到了离那粗汉最远的桌子,但那粗汉还是找上了麻烦。店里的其他人都好说话,被滋扰两句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但这少爷怎么看都是贵客,要是得罪了他,有失京畿第一酒楼的颜面。
“客官,大堂有些吵闹,要不您还是去包房歇息,小店的隔间隔音很好,您喜欢听曲我们也可以让伶人去您房里。”
“怎么,富贵人住包房,俺们就只能坐大堂?俺们都是皇上的贵客,没人和你说过吗?”
也不知那粗汉是怎么听到小二的耳语的,他翘着脚靠在最远的那桌,但却把小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知道,知道。”小二可没有粗汉那样的大嗓门,他向少爷作了个揖,然后卑躬屈膝地跑到粗汉的桌前,好声好气地哄着,“客官们都是皇上的贵客,明天要作为贵宾参加皇上的寿辰,小的必须把老爷们伺候得舒舒服服,不然就是损了皇上的颜面。”
“那既然俺们是贵客,为什么把俺们关在这里?”
“这,因为你们都是贵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的实在不好和上头交代,所以才将诸位留在店里,保护你们的安全。”
“放屁,老子出门买个馒头,有个屁的安全!”
“诶,客官,您要吃馒头,我们店里有啊,我们有雪粉面蒸的大白馒头,是京畿仅次御膳房的手艺,保准啊,让客官满意。”
“大白馒头?哼!俺们粗人可吃不惯你们富贵人的大白馒头!老子就要路边卖的那种窝窝头,那才好吃!”
“诶?客官,您这口音,是东北人不是?”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嘿嘿不瞒您说,我们有位厨子,就是东北来的,长得和您一样壮。他平日里就会用玉米高粱蒸些家乡的粗粮馒头,也许能和您的口味。”
粗汉铁了心要和这小二杠,可不是几个馒头可以打发的,但是他又打心里好奇这第一酒楼能做什么粗粮。肯定是什么用磨得和雪粉似的玉米面做的精细玩意,说到底还是个精面馒头。粗汉心生疑惑,但很快又起一计,要是他做的窝头不是窝头,那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砸了这店?
“那你让你们厨子给我做一盘,要地地道道的粗面窝头!不准有一点精面在里头!”
粗汉心里盘算着砸店的主意,坏笑着点了一盘馒头,而那小二却浑然不知,反而为这客人愿意坐下点单,大大地送了一口气。
“好好,小的这就去吩咐,还有那位少爷的八宝鸭,还有水晶糯米圆,小的立马就去吩咐!”
小二飞也似地向奔向后厨,一时间,大堂里几剩下了个客人,还有奏乐的伶人。
“嘿,京畿第一酒楼只有一个跑堂的,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粗汉指着小二奔去的方向嘲道,但却没人应和。大堂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幽幽的弦乐有条不紊地奏着。
“你们装什么好人,依俺看,来这里的人,都想反,反先皇!但是嘛,现在的皇上是个好人,他也想反先皇,所以俺们就被当成贵客请来了!”
粗汉用食指一个个点着客人们,但他们都当那粗汉是个傻子,埋头嗤笑。
“欸呀客官,您这样就不对了!”小二传菜回来,听了粗汉的话,顿时大惊失色,“我们京华楼是先皇封的国宴宾馆,曾经奉先皇圣旨筹办当今圣上的周岁酒,得赏了那门口的花好月圆金雕屏,当今圣上怎么可能反先皇,再说了,是当今圣上把你们安排在小店,您的意思是我们小店也想反先皇?这是要杀头的呀,你可不能乱说,可不能污了我们小店,还有在座各位客官的清白啊!”
“哼!反正先皇已经死了,现在反先皇杀不杀头,还不是皇上一句话?要是皇帝不反先皇,那请俺们来干嘛?我们是来给皇帝提意见的,明儿四月初一,是皇帝生日,大喜的日子,皇帝高兴,就准俺们说先皇的不是,还赏俺们这富贵地方,就为了明天,能好好听俺们发先皇的牢骚!”
小二拦不住粗汉的杀头话,额上不断落下豆大的汗珠,就在这时,一声尖声尖气的传菜,仿佛一道惊世的春雷,劈开了这闷湿的空气。
“八宝鸭——水晶糯米圆——杭州龙井——粗面窝头——”
跑堂小伙像伺候祖宗一样,给粗汉上供上了一个粗瓷大盘,上面叠着七八个热乎的玉米窝头。这窝头糙的不行,黑乎乎的黄面上疙疙瘩瘩的,还能看到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小黑点,它有一股木工房里的玉米味,一闻就知道,这窝头面里肯定掺了不算粮食的东西。
“客官,老爷,这是您点的窝头,算我请你的,您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要是想开荤,大鱼大肉也少不了您,只是请您饶了小的,小的可还想在这京城做点正经生意呢。”
粗汉不耐烦地瞟了小二一眼,拿起一个窝头啃了一口,嚼了两下,又嚼了两下。
小二讪笑着,看着粗汉那目空一切的表情僵在脸上,变成震惊。
“客官,这窝头可和口味?要不要再来壶酒,再来盘卤牛肉?”
这盘窝头成功堵上了粗汉的嘴。他原想挑这窝头的不是,毕竟大酒店不可能做出路边挑担的味道,只要说它不够糙就行。“不够糙”“不地道”“没有那味”“娘们吃的东西”,粗汉已经想好了嘲厨子的话,但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因为这窝头实在太地道了,简直就是作坊里做出来的,连发面的酸臭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窝头肯定配不上山珍海味这四个字,但这粗汉也不能骂这窝头给难吃,毕竟当初是他说要地地道道,地地道道的窝头呢,就不可能是山珍海味!
“窝头不错,够地道,就是你这盘子,为什么那小白脸的盘子那么好看,俺的就是个破盆子?”
“这个嘛,我们装菜特有的讲究,您要的是家乡味,我们家里装窝头的就是粗瓷大碗,而且要是您这窝头装在那精细的青花瓷碗里,不是显得嘿,不是显得不伦不类嘛。”
粗汉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一口一个地将那酸窝头塞进嘴里。小二识趣地让厨房切上两斤牛肉,让酒窖拿来两坛好酒,给粗汉供上。
“客官,这是我们这的玉盘酒,这名啊,是先皇赐的,当年给当今圣上办周岁酒时,那月亮啊,就像个玉盘似的倒在杯里,先皇就是借着这酒里月亮赐的名,这酒可是能当御酒进贡的,客官别客气,吃好喝好。”
“呸,谁跟你客气!”
语毕,那粗汉便拎起坛子,毫不客气地往喉里灌去。“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然后“咣”地一声,粗汉将喝干的酒坛重重一甩,青花酒坛甩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欸欸欸客官呀!这可是上好的景德瓷器,你怎么,哎呀!”小二心疼得直跳脚,但人家比他壮上几倍,他也不敢发作,只敢在一旁哭着跺脚。
“谁管你紧的松的?这样的破坛子,那些贪官家里要多少有多少!”粗汉酒劲上来,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其他客人走去。
“欸欸客官,您醉了,我扶您上房去歇息。”小二战战兢兢地扶住粗汉,想带他回房,但粗汉毫不留情地一把把小二摔出三丈远。
“嘿!老子啊,最爱结交天下好汉!你们能来发先皇的牢骚,一定讲义气!还是那句话,大伙都说说为什么来这儿,别说什么明天,俺现在就想听!”
说着,粗汉提起另一坛酒,豪饮后又“咣”一声砸了一个。
“小二!小二!”粗汉呼起小二,小二不得再顾被摔得生疼的罗锅,只得一瘸一拐地跑来听从发落,“再拿几坛酒来,就要这种好酒!就要这种坛子!这有多少人,你就拿多少!这些啊,你请!”
小二断不敢违抗提了酒劲的醉汉,只得按照吩咐又搬来几坛酒来。
壮汉提着坛子,在每人桌上都放了一坛。
“你们都不说啊,那俺先说!”粗汉摸了摸嘴边的酒渍,清了清嗓子,“俺啊,是最穷的地方出来的,俺们的人啊,每天只能吃土块,稍微好点的能吃树皮!都是先帝那狗杂种,要在俺们这里修他马子的宫!俺们那的狗官,先是搜刮俺们的家当,然后又抓俺们的壮丁,俺爹爹活活累死在地上,连个尸首都没有,然后俺啊,一气之下就杀了那狗官!把他给剁得连亲娘都不认得!”
“后来啊!俺成了逃犯,但乡亲们不舍得啊!他们帮俺隐姓埋名,把俺剃成光头,让两个小和尚带着俺下山化缘,然后俺经过河北,河南,江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白天都用斗笠遮着脸,不敢在街上晃荡太久,买个烧饼都战战兢兢,但只有一件事,我要干得正大光明的!”
“俺到一个地方,就要看看那地方有什么狗官,如果有贪官恶霸欺压老百姓,俺就替天行道,冲到他们家里杀他们全家!不但杀!还要把他们的人头丢在大路上!抄他们的家!把他们抢俺们的统统吐出来!让他们欺负俺们老百姓!就让他们尝尝他爷爷的厉害!”
说完粗汉一拳锤在桌上,在红木桌板中砸出了一个大洞。几个客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其中一个还拍起了手。
“好!”“好!”“好……”
大厅里人不多,实际上出声应和的也就三个人,一个是带头拍手的眼镜文人,一个是跟着拍手的瘦子,还有一个是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的小二。
“那些老爷,的确该死!”
跟着拍手的瘦子被粗汉的发言撼动,站起身来,舞起了拳头。他学着粗汉的样子,也拎起酒坛,但只灌了一口,胳膊就吃不了力开始发软,他颤巍巍地把坛子放回桌上,结果手一抖,坛肚搁在桌上打了个圈,“咣”一声滚到了地上去。
小二听着酒坛粉碎的声音心疼不已,粗汉见有人跟自己一起砸酒坛子,开心地跳了起来,他端起没吃完的窝头牛肉,拍在那人的桌上,“兄弟!你说!你明天,是不是也找皇上告狗官的状?”
“狗官的状?狗官?那不是狗官,是狗屁不如的糊涂蛋!”那瘦子一抹嘴边的残酒,一屁股栽回椅子上,“我大哥就是一个摆摊卖的,平时脾气爆了点,和首富的大少吵了一架,结果那富少,嘿,好死不死就在那天死了!他人死了,他家被人放了火烧了个精光,狗官听说我哥和那大少吵过架,硬是从他摆摊的地方搜了件赃物出来!嘿!他家都被烧光了!哪来的珠宝!后来那狗官又抓了些和大少吵过的人,嘿,你知道他抓了多少?那的街坊都被抓了!还都从他们那搜到了赃物!嘿,这狗官!还说没满门抄斩是他的仁慈?这要是满门抄斩,他这县里不没人了?”
“这狗官,我要为我哥报仇!明儿啊,我就要去请皇上,让他给我哥讨个公道,然后用狗头铡铡了那狗官!不然啊,我大哥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说完那瘦子从粗汉盘里捡了片牛肉吃,吃了一片,又吃了一片。抽了下鼻子,又抽了下鼻子,然后一手捂住脸,埋头哭了起来。
伶人的乐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可能在粗汉砸酒坛时就停了但没人发现。大堂气氛过于悲伤,陷入一片沉寂,连粗汉都不知说什么,想安慰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把盛牛肉的盘子又往瘦子那又推了推。
小二眼尖地发现那点了水晶糯米圆的少爷正招他过去,他不敢太声张,垫着脚绕过空桌,从大堂边上绕到了少爷桌边。
“他们今天的酒菜我都买了。”少爷轻声说,“一锭金子够不够?”
“够,够……”其实这锭金子根本买不起三个酒坛三坛酒,但小二也不敢节外生枝,只能点头如捣蒜。
“你们在那边窸窸窣窣地干什么?!没见俺兄弟难过着吗!”粗汉发现小二和少爷不顾气氛地交头接耳,气得抽出了盛窝头的大盘,“嗖”地一声向那少爷飞去。
在场的人连出声提醒都来不及,小二只能本能地往边上一退,也没有保全少爷安全的法子。
就在那大盘把少爷的脸面旋成两截前的一瞬,小生的青影“嗖”地刮到少爷身前,他手指一掂,顺着大盘的旋化解了粗汉的力气,然后一抛,将盘稳稳地旋在指上,他再一旋,盘子加快了旋转向那粗汉飞去,不过这次这盘子没有对着面门过去,而是稳稳当当地从窝头和桌面的缝隙插了进去。
众人目瞪口呆之时,那刚刚差点遭受灭顶之灾的少爷不声不响地站起,走到粗汉和瘦子的桌前。他两手平举致胸前,微微屈膝,居然对差点杀了他的凶手行了个礼。
“对权贵心生厌恶不只是你们。”少爷起身后,顺势坐在了小生拿来的椅子上,“我虽然是名门望族出身,但和你们一样,对现在的世道不满。这位刚才说过,这里的人‘反先皇’,不,我不是‘反先皇’,我反对的是整个社会。”
“我生在大户人家,我爹娶了我娘,另外还有八个姨太太。我娘很早就病死了,我是姨太太养大的。她们看起来是和我娘争宠的人,但其实对我娘敬重得不得了。她们养我就像养亲儿子,她们之间从来都不争风吃醋,最多因为我受了什么委屈互相埋怨。”
“她们一点都不爱我爹。她们其实,爱我娘更甚于爱我爹,她们互相之间的感情很深,反而是见到我爹的时候,才会露出忧愁的神色。”
“我爹就是你们说的权贵,你们说的有钱人。他将原本可以幸福生活的女人一个个抓到自己的家里,像养鸟一样养她们,让她们不停地为自己生孩子。他破坏了很多人的幸福,我就非常厌恶他。”
“当今圣上是留洋回来的人,受过开放的思想教育,知道以先帝为代表的社会制度已经腐朽,所以他才会集思广益,在明天寿辰的日子听取百姓的意见,实行变法。我们能遇到这样开明的圣上,是我们的福分,我们今天能聚在一起,就是有缘,何不一起把酒言欢呢?”
粗汉好像还有什么不满,但那小生一瞪,就让他把想说的话活活吞了回去。
小生让小二领来四只杯子摆在桌上,清澈的酒液就像明净的湖水,映着吊灯的烛影。可惜他们坐在大堂,要是坐在楼上包房的露台里,就能在这玉盘酒的杯中看到满天星斗了。
“来,交个朋友。”少爷捧起酒杯,一饮而尽,粗汉和瘦子忌惮青衣小生,铁青着脸把酒吞了下去。
“我要向皇帝提议,首先要许女人读书习武,许女人参加科举,婚姻大事不能由父母和银子来做决定,要让女人自己决定,女人不但可以嫁给男人,还可以和女人结婚过一辈子,如果怕老了无人照顾,可以领养父母双亡的流浪儿,总而言之,不能和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绑一辈子!”
说完,少爷面红若桃绯,看向随从的小生。小生正铁青着脸,盯着那一头雾水的粗汉。
“我明天啊,还有件私事要求皇上成全,我打小就有一位青梅竹马,他文武双全,但碍于身份不能正大光明地考状元,只能屈尊于我家做一个下人。我啊,明天要让圣上指婚,这样我们就能平起平坐,他也就不用一辈子都做下人了。”
“来,再喝一杯,就当给我贺喜。”
那粗汉和瘦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少爷,但小生送酒到他们面前,他们还是一骨碌地吞了下去。
“今天结交两位是我的荣幸,两位还想吃些什么,今天我来请客。酒钱饭钱住店钱都我来出,二位必不可客气。”
说完,少爷便叫小二拿来菜单,把所有卷着红圈的菜都点了一遍,又叫了两壶酒。
瘦子受宠若惊,粗汉不堪其辱,忙说:“兄弟兄弟,俺看俺们今天也喝了不少了。要不我们先回去睡了?”瘦子想要吃菜,扭扭捏捏犹豫不决,粗汉拖起那竹竿似的手臂,把他从椅上拖起:“这少爷的脑子有毛病,但他那手下厉害,俺们两个打也打不过他,俺们先会房去,让小二端菜上来,俺们兄弟两个在房里喝酒吃肉,还不快活?”
瘦子一听,豁然开朗,在桌下比了个拇指,随即做出一副醉了的样子。
“欸兄弟,你怎么了?”粗汉故作惊异地摇晃瘦子,瘦子原本只是演戏,但这一摇,摇得他头昏脑涨,一股酒气混着面味从胃里涌上,这瘦子真的吐了一地。
“唉,俺这兄弟,酒量真差,小二,你把这少爷点的酒菜都送俺房里来吧,俺扶他去我那,早早上床!”
说着,粗汉几乎拖着瘦子,飞也似地跑了。那少爷呢,看着一层层蹬上楼梯的壮汉,倒也没有生气。
少爷和小生吃了菜喝了酒,也回房歇息了,唯那金边眼镜的书生坐在大堂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
又过了一个时辰,小二毕恭毕敬地偎到那书生跟前,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皇上”。
眼镜书生抬起头,满意地打了个呵欠,柱起那小二的罗锅就往楼上踱去。
“徐公公,你对明天的贵客,都有什么主意啊?”
“欸,主意可不敢说,怎么发落他们都听皇上您的。”
“朕留洋三年,深感朝廷腐朽,就像那少爷说的,整个社稷都有问题。贪官、恶霸、冤案,如果今天不听这些草民情愿,朕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皇上所言极是,这些贪官恶霸仗着天高皇帝远,就祸害一方,鱼肉百姓,实在可恶!”
“明儿早朝的时候,朕要派钦差御史,明查暗访全国的地县,把社会的败类一个个揪出来,满门抄斩!”
“皇上体恤百姓,功德无量!”
“这些贵客可安顿好?”
“安顿好,安顿好,他们的房里都点了沉梦香,这一觉下去,五雷轰顶都叫不起来。赶明儿,就把他们五花大绑押送午门。”
“哼,他们记错了朕的生日,还妄议朝政,按律当斩。”
“是,是,皇上周岁酒的时候啊,那十六的月亮圆得哟,奴才这辈子想望都忘不掉啊!”
这名叫徐公公的小二扶着皇上来到了京华楼最顶上的包房,房里早已点好了灯,几名宫女守在门口,整齐地唤着“皇上吉祥”。
“今儿不早了,朕要早点歇息,你们先退下吧。”
下人们整齐地应了一声“是”,灭了灯,依序退出包房。
皇帝躺在卧榻上,“唧唧唧”地笑出了声。这是他在留洋时学会的,决不能在人前发出,只有干了坏事的顽童在等人踩上他那无聊陷阱时才会发出的幼稚奸邪的笑声。
这些人都不知道,明儿四月初一是外国的“愚人节”,这一天人们可以尽情愚弄他人,互相嘲笑。皇帝在国留洋第一年的时候,遭过洋人的暗算,第二年想暗算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洋人们个个有戒心。就这样憋屈了三年,皇帝等到先帝驾崩的消息,回到故土,继承皇位。
这是一个没人知道“愚人节”的国家,要耍到人简直易如反掌。
明儿先让徐公公给那些“贵客”按上个“妄议朝政”的帽子绑到午门,然后在斩首之前,让重臣举着圣旨赶赴法场,不但封他们谏官,免他们死罪,还要重赏。这样这些谏官就会对皇上的英明感恩戴德,世人也会知道皇上是真心想要除先皇的遗毒。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今年的愚人节,皇上终于能骗到人了。
“唧唧唧。”“唧唧唧。”
“唧唧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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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实》
作者:遠夜
“你好,请给我一个单人房,预付五天订金。”
大半容貌都隐藏在兜帽和围巾之下的青年抱着一盆半臂高的盆栽,艰难地从腰侧的布钱袋里拿出十几枚货币摆在桌面。店员揽过其中大部分,把剩余的推至年轻人面前。虽然旅店也是个生意,但兼任店员和老板两职的中年人并不想靠多收客人钱来盈利。
他低头在帐本上写下信息:“名字?”
“科鲁兹和依娜。”
握笔的手一顿,旅店老板伸头往兜帽青年身后望了一眼,空空荡荡。敞开的大门外也未见有其他人等候,冷清的旅店仍旧十分冷清,上门的顾客只有神秘青年一位。
老板无端地感到自家店内温度骤降。
背后一寒,刷刷地将两个名字填进去,又把钥匙丢在柜台上。他凭借兜帽青年颇为磁性的嗓音判断这人是男性,向来悠闲缓慢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几分:“科鲁兹先生……?三楼左拐,走廊尽头。签退记得还钥匙,钥匙丢失不退订金,临时签退未住满五日可以退差额。”
兜帽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没有否定老板的称呼,因为后者的判断是正确的。
神秘客人——科鲁兹单手托住分量看着就不轻的盆栽,又艰难地将多付的钱币塞回钱袋,才拿起附带皮革制圆牌的钥匙串上楼。
走廊尽头的房间同时也是整个楼层里采光最好的房间,他关上房门后的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把手上的盆栽放在一边,将唯一的木桌移到窗台旁,再抱起盆栽放在桌上。
窗户外散射进室内的充沛阳光以及被微风送来的新鲜空气,桌上的盆栽第一个享受到了。小树苗的嫩绿叶片随着风儿轻轻摆动,仿佛正在为这舒适的感受无声叹息——但仔细一看,这株植栽的律动又好像并未完全因风而起,细风停止的时候,它依然在晃着自己小小的叶片和纤细脆弱的枝条。
而科鲁兹,怀里抱着盆栽一路旅行至此的男人安置完珍视之物后还没有休息。他搬来椅子,于桌边落座。
“兜帽?我不觉得热,气温对我的影响不如正常人类来得大。你想看?好。”
男人在只有他一人的房间里和‘某个人’有来有回地聊天,听到‘他’想让自己脱下遮掩容貌的兜帽围巾,科鲁兹没多犹豫便同意了。
首先扯下围巾,然后掀开帽子。隐藏在灰扑扑的粗糙布料下方的,是一张任何人见了都要感叹一声俊秀的面容。其中最为特殊的是那双初见平平无奇,但越注视却越叫人惊心动魄,宛如黑幕之后的璀璨银河般引人坠入的眼睛。初春的风儿也像是受到了这副相貌的蛊惑,羞涩地撩起他几缕耳后的发丝。
而他神经质一般的对话仍在继续。
“虽然马车里不算憋闷,但对你来说还是新鲜的空气和未经阻隔的日光更好。现在积累得越多,对以后的帮助也越大。哦,对,你渴了么?还是等夜里再喝?”
空气静悄悄。
“好,我知道了。”科鲁兹回答,“今天好好休息,长时间的车程你也觉得累了吧?明天再给你寻找合适的住所。”
“别道歉,这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把她的愿望强加在了你的身上。你还是个孩子,太早地将‘父亲’这一角色的意志赤裸裸地表露出来,是我的过失。即使你因她而生,你的体内有她的一部分,可你和她确实是不同的……”说到此处,俊秀青年的语气带了一丝难言的惆怅,“在养育你的初期,我犯了数不清的错误。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给予你和她一样的名字。抱歉,你值得一个只属于你的姓名。如果你回心转意,我任何时候都愿意为你翻阅所有典籍,去寻找最生意盎然、最沁人心脾的音节。比如说,依耶塔、卡崔娜或者依芙?”
“……”
道出三个候选人名后,科鲁兹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视线从盆栽上移开,数起木桌表面的细缝。
“起名字,原来这么简单的事我也不甚擅长。或许我们这种只为吞噬欲望而生的存在,天生便没有成为养育者的能力。”
“……谢谢。”
他安静下来,口中道谢,神情里却有丝丝愁绪。
第二天一早,科鲁兹穿戴好遮掩全身的衣物,抱上他的盆栽出了旅馆。小镇里的各色店铺和美丽景色没能留住青年的脚步,他笔直地朝镇外走去,孤身闯进茂密的森林之中。
习惯在人群中生活的青年根本没多少于野外行走的经验,崎岖且布满障碍的道路尽管没绊他一跤,走起来的速度也非同一般地缓慢。为了保证盆栽的安全,科鲁兹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个踮起脚尖却忘记舞步的三流舞者。
“也许我应该用最后的钱聘请一个探险队来帮忙,那样做效率一定会比现在高很多。”青年停下不稳的行进稍作喘息,颇为懊恼地责备起思虑不周全的自己。四周除了叫不出名的野草就是高大的树木,昆虫和鸟雀藏在肉眼难以察觉的植被缝隙及树木高层,只有不绝于耳的森林交响乐提醒着青年此地丰富的生物集群。
“我?只进行基础活动的话,用不着花钱。人类的食物和住处对我的意义不大,花在你身上才是钱币最好的去处。”科鲁兹笑道,“以前,我是说在遇到她以前,我曾和一名女性的探险者有过交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名字我都记不太清……好像叫做,莉……?”
青年回忆半晌,遗憾地表示他的确丢失了那位探险者的名字:“那就称她为莉莉吧,反正这也不重要。莉莉和你的……母亲很不一样,但她们俩又在喜欢说话这点上奇异地相似。她很喜欢在结束后或者开始前,讲述自己所属的探险队在任务中遇到的各种事情。这种不存在危险生物的森林,要是莉莉来的话大约和平地没有区别。”
“不,我不想见她们。我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平等地对待她们每一个人,也不想从她们身上获得粮食。现在的我出现在她们面前,只是一种侮辱。她们没有错,不应该承受因我而起的痛苦。更何况我和莉莉四十年未见,假使她活到了现在,也肯定已从探险者职业中抽身而退,选择平安度过晚年。”
“啊,对,是因为你的母亲。她……改变了我。你问过很多次,但我的回答还是那样——关于她的事情,我暂时没有更多的可说了。总有一天你也能体会到,很多东西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太复杂、太浓烈、太陌生的情感,我不知道要如何对你讲述,融进我身体每一部分的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科鲁兹常年在正常人类水平以下一些的体温忽然升高,他罕见地觉得有些燥热。
“以后有机会再和你仔细说说我所了解的,她的故事。现在还是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压制成长进度太久会对你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如果遗憾无法再欣赏没见过的景色,我会代替你去,然后将看到的一切带回来分享给你。我知道这么做完全不能弥补你的遗憾,但我仍旧希望你能够将自己的身体情况放在第一位考虑。”
“是的,我知道你和人类不一样,可你同样是脆弱的。理论上来说,你会比人类活得更久,但那也不过是理论上罢了。我没有照顾植物的经验,你也不完全是一株植物。希望你能明白,‘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这句话不含半点虚伪。”
盆栽中的植株叶片轻颤,好似也能知晓科鲁兹言语中的真诚与呵护之心。
清新的草木香气和露水的湿润气息随着春风擦过盆栽内的植物,也吹进兜帽里,让青年真切地感受森林的呼吸。
“春天。”他闭目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再次睁开眼睛,所见颜色更加明艳鲜活。
绿的叶、棕的枝桠,以及独属于春季才有的缤纷绚烂。她想看见却来不及伸手触碰的世界,现在正映照在他的瞳孔之内。
“森林里的春天,和人类城市的春天到底不同。等你真正落地生根,我想你会喜欢上这个季节。”
青年迈出脚步,穿过高大的树木、茂盛的草丛和簇拥的花儿,并未在这些美丽景色上多停留一眼。
科鲁兹惨不忍睹的森林之行仍在继续。
安顿之处并不好找,他事先查阅了许多森林的资料,多方对比许久才最终选择了这里。与人类城镇的距离恰到好处,森林本身的面积足够大,林子里栖息的魔兽相较而言算是无害,对他们俩都没有太多危险性。
日头渐移,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不知不觉间,科鲁兹抱着怀里的盆栽在森林里断断续续地走了一整个白天。
“你看,夜光花。”昏暗的森林中一簇簇白日里毫不起眼的浅黄小花散发出莹白色的光芒,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般照亮四周。科鲁兹小心地抱着盆栽坐在一处凸起的树根上,弯腰托起其中一朵。
“夜光花也是春天开放的花朵,只有在别的花都睡去的时候,她才会悄悄地释放自身的魅力。如果不是偶然在夜里遇见,它在赏花人的心中将会永远是没有特色的普通野花。只有等到黑夜的人,才能看到它无与伦比的美。”
“……嗯。你的母亲,很像它。”
白天未被哪种花朵吸引住眼球的科鲁兹,此刻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轻柔地拢于手中,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光芒。他的眼神比和煦的春风更温柔,兜帽下的神情比蜿蜒的溪流更柔软。
夜光花的微光也将它与科鲁兹之间的盆栽照亮,和它相比,只有绿叶与枝条的植株仿佛缺失了什么。尽管盆栽中的植株与夜光花根本不是同类植物,莫名的缺失感仍然挥之不去。
“开花?我想……应该是会的。”青年惊讶于谈话对象的问题,稍加思索后回复,“孕育你的时候,我选取的素材似乎是能够开花的树。形成你的基因中,树木占据最多的部分,人类其次。虽然我并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开花,但满足一定条件的话,我想你是可以和普通的树一样开花的。”
“啊,那不是值得多说的花儿,给我留下的印象也仅仅只有‘会开花’而已。你知道,我挑选素材的时候更加注重寿命和韧性,对于花这方面并未关注。不过即使是占据比例最大的素材,你和那种树木也完全不是同类生物,说不定能开出最令人赞叹的花儿呢?这非常有可能,很期待有一天可以看到你的花。”
科鲁兹的解释好像成功说服了提出问题的聊天对象,他松开手,放花儿自由自在地随着晚风摇曳。微微荧光在黑夜里来回晃动,如同飞舞在林间的精灵,那令人怜爱的身姿再次夺走了青年的视线。他的注意力罕见地从怀中盆栽上移开,背后靠着树干,沉浸在星星点点的夜光花之海。
放眼望去,夜光花的微光由远及近,遍布视线所及的每一块区域。阳光下,被其他艳丽花朵掩盖的‘野花’的数量竟有如此之多,不管科鲁兹还是他的聊天对象都没有察觉。
青年有些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就像现在这样,就像今天的夜晚。他陪伴无处可去的依娜坐在旅馆的窗台前观赏夜晚的城镇,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街道。她曾经非常恐惧厌恶黑夜的到来,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依娜获得了自由,尽管仅剩下短暂的时日。
依娜获得了爱,尽管很快它将被另一个、另外的许多人分走。
可是依娜仍然觉得当下的每一秒都幸福到了极点,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孩。回忆她那时只是快乐的笑容,科鲁兹便觉得林中的微光们,这些花儿也在向他微笑——那单纯的快乐,从眉眼到嘴角都是幸福的笑脸。
回忆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你饿了吗?遇见我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如果对象是科鲁兹,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接受。所以不要顾虑那么多,饿的时候就告诉我,想要吃东西的时候,就像对待之前的其他人一样对待我。对于科鲁兹而言,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吧?科鲁兹把我买下来,难道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要是我连这点事都帮不了你……我会更加难过。”
类似的言语依娜重复过很多遍,而科鲁兹将依娜从她的前主人手中买下来,确实并非单纯出于帮助弱小的缘故。
他的确饿了。上一次吃的食物有着华美的口感,所以这一次科鲁兹想换个味道。正巧撞上别人处理无用的奴隶,就顺手解救并将她定为这次的粮食,仅此而已。科鲁兹过去也吃过类似底层女性的情欲,虽然口味稍显厚重,但因其无论如何都会附着的一丝苦涩与被这苦涩衬托得更加甘美的余味,它拥有其独特的美妙之处。
不过他,或者说他这一族并不需要奴隶、仆从,也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科鲁兹让买回来的奴隶恢复自由之身,并看出她对于肢体触碰极度排斥之后,就打算放她离开,寻找其他符合标准的食物。然而当他告诉依娜,说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需要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依娜却像是被丢弃的宠物般不知所措。
“我可以,我可以做到的!请务必让我留下来,我会满足您的需求!”——科鲁兹,他的种族几乎不会拒绝选定目标提出的要求,这是他们一贯的‘捕食方式’。
于是依娜顺利留在了科鲁兹身边。
注目即将凋零的花儿绽放最后的光彩是一件值得去花费时间的事,即使是科鲁兹也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
口中时常说着愿意满足他所有需求,可科鲁兹能够看出来,依娜只不过在强行压抑自身的恐惧和抵触。他一直都没有对依娜类似的言语做出回应,因为这样做得到的根本不是带着苦涩的蜜,而是彻彻底底的虚无和纯粹的痛苦,和‘食物’根本扯不上半点关系。
然而一味的拒绝又只会让毫无安全感的依娜更惶恐,所以在她哭泣着脱下衣服的那个夜晚,科鲁兹成其所愿,与她同被而眠。
划破天空的朝阳唤醒沉睡的大地,夜光花的微弱光芒被这颗巨大的白日彻底掩盖,它们自惭形秽地收起那点根本不够看的微光,变成了谁也不会注意到的野花。但是科鲁兹却轻柔地抚过浅黄色的花瓣,有些不舍得离开。
夜光花是一种十分脆弱的植物,会被很多再普通不过的因素影响生长。这是科鲁兹第一次见到大片的野生夜光花,它们比城镇里被玻璃罩盖住的寥寥几朵萎靡的观赏品好看得多,也幸运得多。
“嗯?啊。”青年抱紧怀中盆栽,稍许抱歉地说道,“是该出发了。耽误了你一个晚上,对不起。”
“……喜欢?如果你觉得这算喜欢的话,我可能确实喜欢夜光花。看着它们的模样,会令我回忆起有关于她的事情……这种感觉大概和人类做梦时的状态有些相似,不知不觉地沉浸进去,就像她还在我的身边……”
话音被启程的脚步踏碎,但科鲁兹知道他的孩子听见了。
“想知道她更多的故事?等你真正安顿下来以后再说吧。”
青年不厌其烦地回答着谈话对象时不时冒出来的同类问题,一点也不愿意通融。他可以为对方讲述任何过去的事情,可只有依娜,科鲁兹不想提前泄露。他和依娜的故事十分短暂,要转换成言语表述出来就更加少了,青年始终认为这样值得纪念的话题,应当在同样值得纪念的日子细细谈论。
等他和依娜的结晶长大,等他们的孩子绿荫如盖。
出发后的第二天傍晚,他们选定了今后扎根的地方。那是这片森林中央圈内少见的空地,稍稍把杂草清理一下就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段。于是科鲁兹转身回城,多订了几天单人房之余,辗转集市购入了一系列园艺用具。
——在森林的最中央艰难地进行除草工作,并将花盆中的树苗小心翼翼地转移进泥土中。做完这一切的科鲁兹不由得认定,自己一定是唯一一个做过这些杂事的魅魔。
根据品种的不同,树苗长成大树最少也得一年时间。尽管科鲁兹种下的苗儿并非纯粹的植物,但要跨过幼儿期,按照他身为家长的推算,大概至少也需要个把月。这期间青年不能离苗儿太远,他必须时刻倾听苗儿的声音,为不能动弹的苗儿排除所有生长期的危险。
对向来不事生产的魅魔来说,这无疑是有生以来的最大难题。所幸人类在这方面颇有建树,科鲁兹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苗儿旁边,偶尔会回到小镇向别人打听种树时需要注意的问题。由于不在城里过夜,旅馆的开支省下,全都用来给苗儿购买高级的营养液和除虫剂。
种下去时才半臂不到的小小苗儿,一个月后竟已有三米的高度。科鲁兹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营养液的作用还是正常的速度,但每回在根部浇上昂贵的营养液时,他都能听到她说好喝。
树苗对金钱没有观念,魅魔也没有。
当科鲁兹还想继续购买营养液时,他发现钱袋里只剩下了两三枚钱币,可能刚够买下专用于装营养液,印着魔法师标识的瓶子——除了骗子以外没人会只买瓶子。
“我现在……应该去赚钱?”
向来衣食无忧的青年茫然地望着人来人往的小镇,每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类均身负不同的职业。有些是游商,有些是小贩,有些在店门口煮汤,有些坐在树荫下缝补布料……而他,科鲁兹摊开掌心。这双手除了抚摸她们的肌肤,又能够用来做什么呢?
他回忆至今为止接触过的所有人,然后一个个地排除,适合他的工作,他能胜任的工作,为零。
“贩卖这具身体?”青年暗自打算。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来买,甚至能通过这方法大赚一笔,可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这么做。
一会儿照看小树的情况,一会儿在小镇四处游荡。科鲁兹到处观察,希望可以找到工作的场所却始终无果。毕竟只长时间不在小镇里头这一点,就足够排除绝大多数的正经活计。
时间一长,小镇居民也都认识了这位经常出现的兜帽青年,茶余饭后还会谈论猜测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像是位专门研究植物的魔法学徒,或许正在镇外的林子里进行某种实验等等。
——这些议论,恰巧被路过的一名美貌少女听在耳内。
少女起初并未把镇民的闲聊放在心上,直到她在街上和话题中的兜帽青年擦身而过。长至腰际的深棕色卷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她停下脚步,转身盯住灰色的背影,淡淡的疑惑涌上心头。
“菲?”
少女的同伴发现她突然的驻足,于是也停下询问。年长的男人往少女视线的方向望去,并未见到特别值得关注的事物。
她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忽然向同伴提出奇怪的请求:“可以等我一天么?我想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儿。”
“没有问题。接下去还有不少路程,当作事先休息便可。但是菲得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菲的同伴对她有十足的耐心,即便是这么没头没尾的请求也能不作多想地答应。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与得体的穿着显得这位男性像一位受过正经教育的人士,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看到了我的同类,他好像遇到了麻烦。”
“你的同类?噢……”男人问她,“没想到菲对同族竟然这样热心,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人类也会互相帮助,对我们魅魔而言就更是如此。难得遇到了,稍微关心关心对方的情况很奇怪吗?”菲反而不解地望向她目前的同伴……或者应该说是伴侣。
样貌出众的少女无论何种神态都有不同的可爱之处,在喜欢她的人眼中,这份可爱往往会被放大十几倍。男人摇头,对她没辙,便从衬衣的口袋里拿出钥匙塞到少女手里:“去吧,我晚上在旅店,有需要就来找我。”
“谢谢。”
菲紧紧地拥抱她选择的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味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去寻找镇民口中的兜帽青年。莫名其妙变成孤身一人的男性站在原地,双眼追逐少女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才无奈地继续原本的行程。
另一头,兜帽青年科鲁兹不知第几次在镇里乱逛,他已经逐渐放弃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比起给营养液凑钱,更重要的或许是陪伴在小树的身边,科鲁兹最近越来越这么觉得了。
当然,这或许只是他为自己的无能找来的借口。
“嗨,你叫什么名字?”
一只纤弱的手拍了拍科鲁兹的左臂,他转身见到一名素未谋面的少女,不过他知道她是谁,于是毫无怀疑地回答:“科鲁兹。”
“科鲁兹,你好,我的名字是菲。”说完,少女仔细打量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越是打量越是惊奇,“你竟然……等等,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兜帽青年带着少女菲来到一处无人的僻静角落,这是青年这段时间到处闲逛的‘成果’。不仅人迹罕至,视野也十分开阔。假使有无关人士经过,他们能第一时间发现。
菲——科鲁兹的同族,偶然经过此地的魅魔。魅魔与魅魔之间无需接触便能了解对方的身份,菲一眼认出兜帽青年的身份也是这个理由。尽管人类分不清他们和魅魔外在的区别,但在魅魔眼中,两者可截然不同。
与张望半天也没找到目标的同行者不同,菲一眼望去,人群中的那位同族尤为醒目……然而等她靠近之后,不对劲之处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科鲁兹。”少女踮起脚尖凑近青年兜帽下的脸,满心疑问,“你真的是魅魔?”
科鲁兹,菲起初认为是同族的人物,他身上的‘气息’实在太古怪。怀着好奇,她自然地伸手触碰同族,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菲并非有意要营造暧昧的气氛,只是他们魅魔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独特的气质。通常而言,被选为目标的男男女女不可能讨厌被他们爱抚,而同族更不用说,对于对方举动的含义心知肚明,便更加无所谓——然后菲就看到科鲁兹后撤一步,躲过了她的触碰。
不可思议的神情在少女脸庞上浮现,她漫长的生涯中鲜少会产生这种情绪,菲甚至都要不记得上一次真心实意的惊讶是在哪一年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菲拽住青年的衣服,左瞧右瞧,咄咄逼人地丢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拒绝我的触碰?身上的违和感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遮住你的脸和眼睛,莫非惹了事被人追杀?不,这些都不重要……说到底,你究竟是不是魅魔?”
想必菲肯定是第一次追问别人是不是同族,在遇到科鲁兹以前,少女估计没预料到辨认同族这件如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事居然还会出现差错。但是这名叫做科鲁兹的兜帽青年身上的气息就是这么奇怪,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驴,一会儿又像骡子,令人摸不着头脑。
本打算过来满足好奇心顺便帮助疑似落难的同族,结果现在倒成了一对一审讯。
面对娇俏可爱的审讯官,青年老实说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想起那天自己所做的事,科鲁兹不由得陷入迷茫。他当然觉得自己是魅魔,可是自从那一天开始,他的身上又确实发生了某些难以逆转的变化,让他的行为逐渐不再像一个魅魔。
“这是你的身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你选了哪个魔法师作为目标,作为交换接受了她的研究或改造?”思及此类可能性,菲琥珀色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如果能吃到魔法师的情欲,这点交换可太划算啦。介意不介意透露一下魔法师的味道?或者直接告诉我是哪位魔法师,等这段关系结束,我就去找她推销自己。”
魔法师这群和某种冲动仿佛完全绝缘的家伙一直是魅魔们难以下手的目标,虽然也有想研究魅魔的魔法师会接受邀请,但这可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反正菲是没有碰见过这种‘大善人’。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同族的奇怪之处是和魔法师的交易,并且除了魔法师,她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够改魅魔的气息。正想着今天的她真幸运的时候,菲却听到她这位同族说:“不是魔法师。”
科鲁兹把围巾向上提了提,他看见菲的眼神中流露出比刚才更多的不解。菲的疑问他能明白,毕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时候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惊讶不已。除了亲手养育的后代,科鲁兹还未对其他人坦白过自身的情况。他抿了抿颜色极浅的嘴唇,决定将负在肩上无法言说的担子稍稍取下一些,相信同族到底。
“我把我的恋人,融进了我的身体……不,不,应该这么说,是她变成了我和我们后代的一部分。”
——匪夷所思。
菲顿时愣住,好半晌才回神:“她提出的?”
“是。”
“你竟然答应了?”
“嗯。”
“你……”
魅魔少女纠结地挑选着词汇,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思考了半天仍无结果,菲只好干巴巴地说道:“我该恭喜你,终于懂得深爱一个人的感觉?好吧,我开始对你那位恋人感兴趣了,她是如何打动了魅魔那颗并不存在的心,让你为了一滴水而放弃整片大海的?你该明白,科鲁兹,很少有魅魔会饿到你现在的程度。就像拒绝我的触碰一样,你不愿意让其他女人占有你的身体?我不知道魅魔会不会饿死,或许你的结局能让大家开个眼界。”
极度震惊之下,菲感到自己的嘴不受自己的控制,笃笃笃地胡言乱语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而科鲁兹无言以对。
自从答应依娜的请求将人类融进身体之后,他所感受到一切都和过往十分不同。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没再吃过别人的情欲……喔,也许时间应该推至更早,应当是和依娜相遇之后就一直没有进食才对。科鲁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饿死,他只知道身为魅魔的自己,竟然对与依娜以外的女性交往产生了浓烈的抵触之心。
这确实荒诞离奇,菲的反应实属人之常情。科鲁兹不觉被冒犯,但他的确觉得或许该结束关于他的话题了。
“还有事吗?我该走了。”
他得承认将秘密告诉别人之后心情确实会轻松一些,不过也就仅此而已。照顾后代的任务和贫困的窘境并不会因此消失,而萍水相逢的同族在这方面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毕竟身为魅魔的少女也不可能有贩卖身体之外的特长,他十分懂得。
接下去青年还要前往集市逛到天黑,看看有没有他能接手的来钱活儿或者从镇民的买卖里找到自己可以操持起来的营生。其实像平民女性用的首饰,科鲁兹是知道能从哪里进货的——但考虑到他所谓的人脉全是在每一次约会中构筑起来的粉色网络,摆摊的念头瞬间打消。
“走?你要走到哪儿去。我听说了,你在这座小镇里四处游荡,镇民都在谈论神秘的兜帽青年。我可是放了目标鸽子来找你的,关于你和你的恋人,还有你们的……后代?我想听一听所有的故事。作为交换,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可以来搭把手。”
菲伸手拦住科鲁兹的去路,仰头露出招牌笑容。客观来说,确实可爱。科鲁兹不觉得心动,但他得承认菲将可爱这词演绎得十分到位。少女般的活泼天真是她无往不胜的魅力,尽管这对同是魅魔的科鲁兹不管用,他并不会因此通融:“我需要一个能挣钱的工作,适合魅魔的、不用出卖身体的工作。你能帮我?”
“工作?你要工作干什么,像人类一样赚生活费?”
“后代用的营养液不便宜,之前的积蓄都花完了。”
“简单来说,就只是缺钱而已吧。竟然会为这种事情困扰,你可真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菲胜券在握地勾起嘴角,无意识地挺起胸膛,“感激今日降临的幸运吧,我的同族。站在你面前的可是百万富翁——要知道,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容易从异性那儿得到价值不菲的‘礼物’。如果你为我讲述你的故事,我就取出其中的冰山一角资助于你,怎么样?”
眉间一皱,科鲁兹非但没高兴地同意,反而移开视线拒绝了菲的投资,苍白的面色仿佛又灰暗了一丝。他说:“……我并不想将我们的故事当成商品贩卖。”
以为百分百能听到肯定答复的少女差点没吸上下一口气,她恨恨地挥舞没多少威慑力的拳头。她不暴力,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解气。
“你这人可真麻烦!”菲极为不满地再次堵住科鲁兹离去的步伐,“你就不能为了好奇心旺盛的同族贡献出你的故事吗!我发现你的第一时间就抛下现在的对象过来找你,反观你呢?你的同胞爱也被你的人类部分吞噬殆尽了吗?”
“这和依娜没关系。”
“分明有!如果没有融合进那个叫做依娜的人类,你根本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况且你确定那位依娜会希望你将你们的故事藏着掖着么,年轻又贫穷的人类女性不都有个完美恋人的梦,说不定依娜非常想要你把她的故事告诉给其他人呢?毕竟这也是一种宣告,让大家知道你是仅属于她一个人的魅魔有哪里不好?我觉得没有哪位对象会拒绝如此优待。”
魅魔少女对人类女性的刻板印象竟得出一个听上去还挺有道理的结论,这一箭准确无误地射中了科鲁兹的内心。他想起依娜某一期间的患得患失,思考不出半句反驳。可是结论再正确,这行为的本质仍是用故事换取钱财。妥协的青年最终做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决定:“你说得有道理,我可以把我们的故事说给你听,但我不收你的钱。”
“哈?好吧,如果你非要拒绝的话。”
菲无法理解科鲁兹将急需的钱财拒之于外的种种决定,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未去计较其余琐碎。
两人没有更换场所,科鲁兹把菲想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浓烈的感情化为语言后异常平淡,即便如此少女也津津有味地从头听到尾,丝毫不觉枯燥。
故事会结束后天色已晚,他们的偶遇本来应该到此结束。然而魅魔菲外形是少女,好奇心也很像一名少女,听完故事的她不但不打算就此分道扬镳,还想要跟科鲁兹去瞧一瞧他的后代。不管科鲁兹劝说多少遍那只是普普通通的,由魅魔之手糅合而成的一代种,菲都坚持要去,甚至为此取了许多钱交给青年——美其名曰,给朋友孩子的零花钱。
最终,自然是缺钱的魅魔败下阵来。
“我认输。你可能比我更不像魅魔,我不记得我的种族具备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拿人手短的青年不好意思再拒绝同族的要求,仔细想想,让那孩子多和可以相信的人接触也许是件好事,于是便答应了带她一块儿进林子。
菲嘻嘻地笑了,这副笑容绝对真诚:“因为我可是少女呀。就算只是为了我的目标们,也要每时每刻都扮演好‘少女’才行。况且像科鲁兹这样特别的存在太罕见,难得碰上,怎么能不多关注呢?”
“如果你真的打算去见我的后代,往返大约需要四天,这期间你的目标怎么办?我可以信任你,但我不能信任你的目标。”这算是科鲁兹用以拒绝菲的最后一个的易于达成的规矩了,果不其然立刻就被后者轻松化解。
“哈,好吧。那只能让他再等等我,或者干脆今晚吃得饱一点,明天直接分手?不错不错,两全其美,就这么决定了。”少女拊掌大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些许得意。她对目标更换的不在意程度令青年侧目,并暗中惊讶。
同是魅魔,科鲁兹居然瞧不出菲即使置身族群也格外异常的性格是精湛的扮演,还是独属于她的本能。不得不承认,尽管说的话略显残忍,但是菲的魅力不减反增。青年猜测,也许这就是将少年身体的特点发挥到极致的一种方法——舍弃魅魔的部分本能,毫不顾忌地表达任性。
劝她好好对待同伴的话语被咽下,这是菲的风格,而被她所选择的目标大约就是对这样的菲情有独钟。
菲的行动力极强,次日一早在城门口见面时,精神饱满、活力四射的少女远远地就开始朝青年挥手。不难看出,她确实如昨日所言饱餐了一顿,且顺利地脱身了。
少女还是昨天的轻装打扮,一身不适合在崎岖路面走动的衣物。科鲁兹没说什么,毕竟他自己来来回回那么多次,也没换上更专业的装备。两名毫无行走荒野经验的非人类角色笨拙地穿梭于枝叶繁茂的森林中,速度着实快不起来。但魅魔严格来说并不需要用睡眠来补充精力,再加上晚上有夜光花照明,尽管速度慢得和蜗牛没区别,科鲁兹和菲不停歇地赶路,竟只花了一天一夜就到了那棵树面前。
到达目的地后,科鲁兹担起责任地为她们介绍彼此:“我不在的时候没有遇到危险吧?对了,我带了我的同族来看你,她叫做菲。菲,这就是你想见的孩子。”
菲仰头,定定地观察了好一阵。对植物毫无研究的少女即使心里知道那是魅魔创造的一代种,也看不出这棵树和森林里其他树的区别——当然,品种似乎不太一样这点还是很明显的。
“这是你的后代?我是说,它和我想象中的……差别很大。”她试探地摸了摸树干,触感坚硬且粗糙,就像一棵真正的树……也许它就是真正的树?少女现在的思绪十分混乱,她觉得这位魅魔同族也太过不按常理出牌。
要知道魅魔孕育后代的方法和调配酱料非常相似,挑选喜欢的物种基因融在一块儿,少的几种,多的甚至可以接近百种。理论上只要有耐心,用于融合的素材没有上限。而众所周知,不同的人调制出来的酱料味道都不太相同,些微的配方变动就会带来完全不同的风味。由魅魔随心所欲各凭喜好调配出来的‘后代’们也理所当然地风格迥异,但这些被称为一代种的奇特生物们却又都具备一个共通点——所用素材中,人类的占比是最高的。这直接导致几乎所有一代种至少都保有绝大部分的人类特征,于是在菲的想象里,科鲁兹的后代或许是半树半人、半草半人之类的样貌。
依据人类常常美化恋人所有一切的习惯,菲还认为这位直接使用依娜作为素材的一代种,除了人形部分酷似‘母亲’之外,非人形的部分也应当极尽美丽。譬如发丝是开满了花儿的枝条,四肢是缠绕在树上的藤蔓等等。
她想象了很多,却万万没想到会迎来这样的一代种,某种意义上倒也让少女再次体会到出乎意料的感觉。
“因为她的植物基因比人类基因更多,所以形态比起人类更贴近于植物。”
科鲁兹也仿照少女的姿势将手贴在树皮表面,但他的触碰更近似于父母对于孩子亲爱的抚摸,饱含感情。青年的举动和外露的情绪无疑让菲更加确定,这位同族融合了人类之后性格表现也愈发向人类贴近。
魅魔是一代种的孕育者,但一代种对魅魔而言,往往只是心血来潮的一个小实验。就像小孩子随手把泥巴捏成人的模样,不可否认捏人的过程很有趣,然而捏泥巴的游戏结束后,他们中的大部分对自己亲手所作的成品泥巴人基本不存在多深沉的感情,魅魔也是如此。
“哈,我想我需要合理的解释。”菲抽抽小巧的鼻子,“我必须承认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关于你为什么要让珍贵后代的其他族类基因占比最大——思考这种问题简直比被目标求婚还让人头疼。”
“你被求过婚?”这回惊讶的变成了科鲁兹。
少女撇嘴:“是啊,就在昨天晚……噢,不对,应该是今天早上。可这有什么好惊讶的,难道你没被求过?”
青年摇头,菲睁大眼睛瞧了他几秒,忍不住怀疑道:“你那位依娜也没有表示过愿意嫁给你之类的态度?”
“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没有。”
“所以——她提出让自己成为你的一部分,却没提过任何有关于婚姻的字眼?这不正常。脱离奴隶身之后,婚姻对她而言不应该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么。难道是因为不可治愈的疾病?不,既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就更应该抓紧剩下的时间,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你知道的,独占一个魅魔,人类都想这么做。”
“可她从未提过,也从未想过要独占我。”
科鲁兹的喃喃低语让菲不知第几次感到不可思议。她十分想将人类与魅魔之间的爱恋故事中的种种细节追问到底,但少女也算是看出来了,当事人自己都还稀里糊涂,再问下去也不过是将疑惑变多。
依娜死去的如今,已无人能知晓她的想法……至少这两名魅魔并不知晓。
一阵风吹来,附近的草木摇动。
这棵刚过三米的小树摇晃起它的枝条,翠绿的叶片舞出沙沙的声响。
“嗯?好。”
“什么?”菲不明所以地望向忽然应声的科鲁兹。
青年解释:“她说想听听你的故事。”
“谁,你的后代?它刚才说话了?”
“她不能说话,但是我可以理解她想传达的意思。或许和我是她的孕育者有关,至今没有其他人可以像我一样听到她的心声。”
越听越觉得离谱。和科鲁兹在一起的短短时间,菲身为魅魔的常识被一次次挑战。她无言地捂住额头,尽力将罕见急躁起来的情绪平复下去。权衡半天,菲深深地叹了口气,把‘你为恋人孕育的后代不仅没个人形,竟然连话都说不了’的伤人质疑换成一句妥协:“想听故事,我有很多。需要哪种类型?”
大约出来混都是得还的,才从科鲁兹那儿获得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她就得用自己的交换。虽然魅魔不介意把她和对象的二三事公之于众,但……“总觉得亏了。”她咕哝。
询问过树的意见,菲挑选了大约四十年前有过交集的一名对象,把她所了解的他的事情一一讲述出来。少女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过去也罕有人希望她能讲故事,这项要求一般是她对目标提出的。
但她倒是不觉得累,毕竟和科鲁兹的几番对话已经让她心力交瘁,讲故事反倒轻松些。
故事总有结束,见过独具特色的一代种,菲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将少女送回城镇后,科鲁兹又原路返回。
“喜欢她么?多一个人知道你的存在,就多一份危险,但我始终认为同族不会出卖我,菲答应了我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而且,你也需要和更多的人接触,不管外表和植物多么相似,你的内心仍旧是人类的模样。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会孤单。尽管菲无法和你交流,但至少这世上还有人知道你的存在。”他坐在树下自言自语的样子像是个疯子,又或许早在接受依娜最后的请求时,他就已经不再是正常的魅魔。
身为同族的菲极难理解他为后代选择的基因组合,是的,她不可能理解。若非经历过世界在怀中崩塌却无能为力的痛苦,科鲁兹也不会理解将他与依娜的结晶变成这般模样的自己。
听到他的后代准确地抓住了刚才那段话中的重点,青年失笑,转而说起其他事情:“之前约好要把你母亲的故事告诉你,没忘吧?现在你不需要我的看顾也能顺利长成健康的大树,也许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天色昏黄,照耀大地的最后一丝光即将伴随天空尽头的红弧一同消失。
关于科鲁兹和依娜的故事刚开始不久,静谧的夜被唤醒,抬头便可见璀璨银河。但科鲁兹只随意地望了一眼就将视线定格在与之相对的大地上,这里同样有小小的星海,远比遥远天际的那些更加明亮且充满生机。
它们仿佛也是这场短暂回忆的听众,伸长了耳朵跟着讲述人的语调摇头晃脑。
科鲁兹本打算将前不久才刚刚对菲讲过的内容大致复述一遍,但他置身于幽幽绽放的夜光花丛中,无端被牵起许多情思。每一朵浅黄的微光都像一段有关于依娜的记忆,他见着一朵便记起一点,记起一点便又将所述内容增加几句。
原先半小时不到就能说完的简单故事,科鲁兹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去描绘。在整个故事中,他全部用‘你的母亲’来指代依娜,从未直接提起过她的名字。
“你的母亲生了病,它有传染性,所以才被主家发卖,不然她可能直到病死都还是那家的奴隶。她的主家为了多赚一笔,在贩卖的时候隐瞒了真实情况,连你的母亲都还是之后才知道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么惊恐害怕的神情,像是把‘对不起’当作口头禅,又仿佛只记得这个词,一边急急忙忙地从我身边跑开,一边要崩溃了似的重复这几个字。分明早就告诉过她我不是人类,但她好像忘了……
“后来我隔着墙一遍又一遍和她说,魅魔不会得人类的疾病,魅魔的身体构成和人类不同,一整晚都在教她魅魔与人类的天差地别。即便做到这种程度,第二天她也仅仅只勉强接受这件事,仍旧不愿意和我靠得太近。”
魅魔对于选定目标的耐心常常超乎常人想象,当依娜后退时,科鲁兹并未着急地前进,其中大概也有他选择温和作为诱饵置于表面的因素。过去从未受到过善待的奴隶,在如海水般涌来的温柔中终于丢下了她无谓的忧虑,安心地随波逐流,将自身全部交给他。
只需做好分内工作的前奴隶,人生首次产生了想要去了解某些知识的念头。她请求科鲁兹讲述更多关于他、关于魅魔的事情,却没想到这原本就是科鲁兹会提前告知所有‘伴侣’的内容。魅魔对每一位选定的目标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关心与重视,他们自身并不会陷入爱河,但确实比许多真正的恋人做得更好——仅限于当下。
既是专情伴侣,又是风流浪子。有人觉得他们是上天赐予的短暂甜梦,也有人认为这群东西不过是一整个种族的娼妓。
“怎么……怎么能把你们说成是……!”
那会儿的依娜顿时忘了科鲁兹不久后将会抛弃她寻找新猎物的事实,她无法接受科鲁兹和他的种族被别人用那种词汇形容。忿忿不平的心情将一瞬间的茫然无措盖过,她下意识地不愿继续去想那比绝症更令她绝望百倍的话语。
她不愿想,科鲁兹却要让她想。他几乎满足了依娜的所有请求,可唯有这件事不能草草带过。魅魔以情欲为食,却并不想让食物在不知情、不愿意的状态下被烹煮。“没关系,就像人类的疾病对我们无用,人类的评价也同样如此。能在知道一切的前提下,仍然愿意选择让我拥有你生命中的一小段时光……对我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依娜从科鲁兹这里获得了自由,但她并不懂得如何去使用。好像待在旅馆房间的一角,趴在窗沿悠闲地欣赏外头的街景就成了自由的代名词。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的,也不知道还有哪里可去。离开了科鲁兹,孤身一人的她仿佛不配立于这世界上,向哪里走都是错误。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痛恨的奴隶身份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至少对于已然将奴隶时期的生活刻入骨髓的人来说,从不停歇的劳动中一下子解脱不是件好事。无所事事的空虚折磨着这些有幸脱离奴籍的幸运儿,不管在最开始有多么激动兴奋,他们都必定会经历无家可归、无事可做的痛苦阶段。
依娜是幸运的,非常幸运。科鲁兹说过,他们和选定的目标之间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可依娜却觉得是她在利用科鲁兹的善良。她利用魅魔的高尚让自己从魔窟中逃走,利用魅魔的温柔让无亲无故的自己得以拥有新的安身之所。即使得知科鲁兹不会永远都是她一人的科鲁兹,一时的绝望之后仍是浓浓的庆幸。她怀揣走投无路时那点可怜的、仅剩的希冀,深埋心底的对传染病的忧虑被连根拔起,烧得一干二净。
“在我死去之前,请不要离开我!”——难以想象依娜是以怎样自私的心情道出这句请求,她希望被科鲁兹注视,可真的接触到那比任何人都清澈的双眼时,自身的卑劣丑陋无所遁形的羞耻狠狠地将依娜本该麻木的心灵搓圆揉扁。
“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依娜。”
魅魔将颤抖的姑娘轻轻揽入怀中,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因为这对他而言比举手之劳更加简单。
依娜去世的那一天,是她和科鲁兹相见后的第三个月。
因为时日无多,所以不需要考虑太遥远的未来。生计该如何维持、去哪座城镇定居、和谁一起走下去,这些事情她都不需要考虑。怎样和科鲁兹一同度过接下去的日子,怎样让总在付出的科鲁兹来取走她唯一能给予的事物,这才是依娜需要解决的烦恼。
作为暂时的恋人角色,科鲁兹尽职尽责。不但在明知治不好的情况下依然按照医嘱购入减缓病痛的药物,还主动带领依娜到处游玩。魅魔居无定所,他将记忆中独具特色的城镇排列成一张清单,让从没出过城的依娜去了好几个与她的大半人生所在的城镇截然不同的地方。
沙漠中的绿洲砂脊城,被冰雪环绕的城市霜幕城,繁华鼎盛的中转枢纽费恩科利,四季如春的花之都芙希缇。他们俩踏足的最后一块区域,每条街都有不同的花香,整座城市洋溢着梦幻般的幸福味道。
而这时的依娜,已丧失了行走能力和五感中的嗅觉与味觉。到底各具特色的城镇不会建设在同一块区域,尽管科鲁兹已经十分注意,但舟车劳顿的辛苦仍旧让病情继续恶化了下去。当然,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病情也依然会恶化,只不过长途的旅行对此更起不到任何好作用就是了。
轮椅上的病人已是强弩之末,她深深地吸气,仿佛还能品尝到空气的滋味似的,只看着满目琳琅的花朵便有了甜意。“好美丽的地方……我要在这儿死去吗?那死亡都显得不可怕了。”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就此停留,不再去下一个目的地。”他温柔地说道,像是病入膏肓的依娜还有得选择似的。
她欣然地接受科鲁兹的建议,并撒娇般地请求他多带她逛一逛这座梦幻花都。
芙希缇是一座绿意盎然的城市,先前的砂脊尽管也满是娇嫩欲滴的翠叶,但还是无法与此处比拟。他们不像是走进一座城镇,而是闯入了一片巨大的天然花园——炎热的砂,酷寒的冰,繁华的人世,盛开的鲜花。很难说科鲁兹没有在游览的顺序上做过安排,然而事实上他确实没思考太多。毕竟魅魔无法预计依娜会在什么时候病逝,或许还有一阵可活,或许今夜病情就突然恶化,连医师都说不准。
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将记起的美景都带她去一趟,原本这不过是科鲁兹为了让依娜有点事做的主意,而且魅魔在之前也这样做过许多次。
可是当依娜第一次站在砂脊城的钟塔顶层,亲眼看见无边无际的沙漠,看见在沙漠上空来回盘旋的龙卷和飞舞至天外的沙尘……看见那一条直直将龙卷穿刺,自由穿行于猎猎飓风尘沙中的庞然巨物时,她落下了眼泪。
“害怕了吗?今天恰好碰上赫具沙虫出来活动的日子,害怕的话我们等沙暴过了再来。”
科鲁兹没有读心术,他并不知道身边人当下的心情,只以为依娜被可怖的魔兽吓到。她伸手擦去眼泪,使劲摇头:“不,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魔兽,赫、赫具沙虫?我猜它应该很有名,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它的存在。它一定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谢谢你带我来沙漠,我还想多看一会儿……”
这广阔多彩的世界向她展开怀抱,她奔跑扑向未知,然后倒在距起点不远的位置——她的终点。
“科鲁兹。”与初次见面时判若两人的依娜紧紧拥住她生命中唯一的宝物,“科鲁兹,科鲁兹……”
她不厌其烦地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她要将这个词汇刻在自己的心上,要在剩余的时间里让它只为他而鼓动。
“科鲁兹,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件事,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你为我这样的人白白付出。”日渐浑浊的双眼内全是青年的倒影,她用指尖的纹路仔仔细细描摹着科鲁兹的轮廓,不舍得移开。科鲁兹任由依娜在他脸上动作,他望着因疾病而迅速消瘦苍白的女性,目光依然和初次见面时一样温和。
“什么事?”
他的声音比被微风带起的花瓣更轻柔,无论何时,依娜都不会对此厌倦。她可以听他说话,从早晨听到深夜,从初春听到严冬。他带她看见那么多壮奇的景色,但依娜却知道,最美丽的那一个一直都在她的身边,遵守着他们之间的诺言,从未离开。
这份誓言将在她死去后结束,依娜原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可她在旅程中渐渐发现,自己的本性竟如此贪婪。
“你会记得我么,在很久很久的未来,仍旧记得有一名平凡至极的姑娘在你的怀中逝去?”
“会,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们不会忘记,千百年后,你在我的记忆中仍将是鲜活的模样。”
依娜笑了,笑得不怎么美,病魔将她折磨得很惨。
“但我不想你只是记得我,科鲁兹。”她靠在他的胸口,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抱住此生臻爱,只剩皮与骨的手臂上可见清晰的青色脉络,“把我带走。我的眼睛,我的头发,我的手脚,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的全部——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没关系,请别将我的尸体孤单地埋葬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我要和你一起走,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
“永远。”
直到沙漠被风吹尽,冰雪融化成海,繁华变为废墟,世上的花朵无数次绽放又无数次凋谢,依娜也要跟在科鲁兹的身边。她无法见到的壮美迤逦,科鲁兹会见到,科鲁兹所遇见的一切,她也都能‘见证’。将来还会有许多和她一样被科鲁兹吸引的人,而科鲁兹也会像对待她一样温柔地对待她们。依娜曾经非常介意这件事,但现在,依娜不在意了。
她已经足够贪婪,足够狡猾,她得到的够多了,所以不能再央求科鲁兹为她做出更多违背行为准则的事。
“好。”
伴随着这一个字的回复,依娜彻底放下心。
在离世前的最后一段时日,她甚至没有了坐轮椅出行的精力。窗外如雨点般纷飞的花瓣,依娜总看不厌,她喜欢让科鲁兹背靠窗坐,这样她既能看到科鲁兹,又能看到窗外的春天。其实他那样好看的人不该成天闷在屋子里,可是依娜说不出‘不用管我,你出去透透气’之类的话,只好时不时地询问他:“现在窗外是什么样儿?花落了吗?”
科鲁兹为回答她的问题,走近窗台微微探出身子。春风也喜欢美人,它带来全城最好看最绚丽的花儿,将它们散在青年的发间。可是春风终又会将花儿们带走,因为它明白,没有哪朵花能配得上他。任何装点都是多余的,所以它轻轻拨动垂下的发丝,然后害羞地逃走了。
整日卧床的病患最喜欢这幅画面,她侧头注视,虽然有时候根本看不清,却还是执着地望着那方向。看着看着,她便阖上了仍未满足但已万分疲惫的双眼,不再醒来。
魅魔目送他选定的目标离开人世,确定了她的脉搏已停止跳动。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怀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青年抱着依娜的身体,在芙希缇中央最大的树木下待至日月交替。
过去他也带过其他人来这里,不止一次,可科鲁兹现在的心境却和那些时候截然不同。
按照约定,他要把依娜带走。
对魅魔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们能收集不同的素材融合成新的物种,但鲜有人知,他们自己也可以成为素材。大概连依娜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的请求会以如此美妙的形式被履行——科鲁兹,他像培育一代种一般,把依娜融进了自己的身体。
何等奇妙的感觉。她的呼吸早就断绝,他却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的心脏早就停止跳动,他却似乎听到了强而有力的,噗通、噗通……魅魔胸口的那颗伪造的心,从这一刻开始真正地运作起来。
他再次抬起头,存活千年的老树洒下淡粉色的雨,雨飘落到他的肩膀,在他身上驻足。一副多么浪漫的油画,可科鲁兹却只感受到唯一一种情绪。
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就是全部。”
天刚破晓,故事已到尾声。
在科鲁兹的陈述中,依娜的人生走到了尽头。而接下去还需稍稍提及的,便是他身边的这位‘依娜’。
“接下去的事你也差不多都知道,毕竟都和你有关。”夜光花的光芒随着日出消失,绿荫为科鲁兹遮挡住云层间漏出的几缕阳光,青年待在小树的庇护下继续说道,“在我和你母亲的约定中并没有关于后代的内容,那时的她也无暇去想这些事。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你,养育你是我个人的决定。”
没有繁殖欲望的魅魔为什么会想制造一代种?以前科鲁兹的回答会是偶发的兴趣,而现在的他,大约会说……“因为我很想念她”。
孤独令他窒息,而当他强迫自己去寻找新的目标时,每位女性身上都有她的影子。有时是眼角的弧度,有时是笑起来的模样,有时是相似的背影。其中不乏有热情大胆的有识者猜到了他的身份,主动邀请成为他暂时的目标——可结果却是,他拒绝了送上门的粮食落荒而逃。
用容貌获得初见好感的魅魔戴上了兜帽与厚实的围巾,用亲切平等的态度对待每位目标的魅魔不再和她们接触。觅食之旅变得漫无目的,被丧失感与孤寂包围的科鲁兹在日复一日的游荡中品尝到了魅魔本不应该知晓的苦痛。
当看到怡人的景致,他会遗憾依娜不在身边。当住进旅馆,他会因空荡荡的床铺而失落。闯入视野的所有事物都令他想起依娜,闭上双眼后的黑暗也同样如此。越是回忆,越是无法忍受孤身一人的结局。
所以某一天坐在街角看孩童们玩耍的科鲁兹下定决心,他决定通过魅魔独有的方式培育他和依娜的后代。依娜的血肉,她的全部身体都在科鲁兹体内,这将成为他们后代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那么剩余的呢?
科鲁兹思考过很多种选择,譬如鸟雀,譬如猫狗,譬如游鱼,沿路看见了哪种灵动鲜活的生物,就想将它作为素材融合。一个月过去,那张素材清单上罗列了几乎所有常见动物的名字。
“……”拿着清单的青年微微叹息,片刻后将纸张撕成碎片,“还是再慎重一些吧。”
起初,科鲁兹心中对于后代的想象不怎么特别。以人类为主,让人类的部分占据尽可能多的比例,和其他一代种相差无几。但推翻一个又一个的方案之后,他放弃了这类念头,甚至放弃了将那些可爱生灵用作素材的想法。
他问了自己一个最本质的问题——“我是为了什么要将她带至这世界?”
只因为寂寞,就轻率地将一个独立的生命带至这个世界,真的可以吗?科鲁兹思索起魅魔从不会想的事,且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么做并不合适。他成功说服自己放弃了好几次,可是每次打消念头后形单影只的现实又逼迫着他不得不重新走上这条路,到了真正着手动作的时候,他的理念已经和刚开始千差万别。
“依娜因病而死。再坚强的人,在疾病面前都如同细枝般脆弱易折。即使一生不得病,人类的最高寿命也仅有短暂的百年。我希望她长寿,不再因无法治愈的疾病而绝望。我希望她在长长久久的生命中一直都快乐,无忧无虑地活着……那么,龟?水母?”大致模拟了一会儿,科鲁兹摇头,“不行,得换一换。”
一片枯黄的叶子落到他的面前,坐在树荫下的青年抬起头,大树茂密的绿叶正向浅褐色蜕变。再过不久,数量多至足以将日光全部遮挡住的叶子都要离开树木,留下光秃秃的枝条。
“树……”
是树,科鲁兹的脑海中闪过芙希缇中央那颗参天巨木的模样。拥有漫长的生命,坚韧顽强,符合他对素材的所有要求。豁然开朗的魅魔坐不住了,他立刻着手于培育一代种的所有事宜。准备齐所有素材,计算好每种素材的大致占比,脑中反复想象融合的结果。
万无一失,他想。
科鲁兹觉得没有哪个同族会将一代种的素材融合结果精密排演到堪称异质的程度,同时青年也明白,手中逐渐成型的光团内并不只是普通的一代种,她是科鲁兹对依娜的祈愿,也是他自身的渴求。
最后一步,取出他身体中的依娜,和其他素材放在一块儿。
科鲁兹的计算很优秀。可他列出了各种可能性,却偏偏没算到当他真的走到最后一步时,竟迟迟无法将依娜分割出来……因为科鲁兹不舍得。将融合进身体的东西分裂出来对魅魔而言并非难事,然而他仿佛心疾发作时的痛苦面庞上着实看不出半分容易。
“依、娜。”他呼唤着已不存在的名字,简单的音节如同被施加了魔法似的,要拼尽全力,要夺走胸腔中用于呼吸的全部空气才能道出。
只消最后一个步骤,一代种的培育就能完成。青年咬牙,忍受精神上的疼痛硬生生将自己的一部分撕扯下来——那是依娜,却不是完整的依娜。在最后关头仍然不舍得挖去身体里所有属于人类部分的科鲁兹,临时更改了定好的配方,大幅度削减素材中人类所占的比例。
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科鲁兹是要把完完整整的依娜放进去的,现在他只拿出了极小的一部分……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依娜的心脏。
科鲁兹用菲的资助购入许多高级营养液,当钱袋里再次大幅度缩减下来时,小树顺利地成为了植树者希望她成为的模样。坚实的根基,格外粗壮的树干,郁郁葱葱的繁茂树冠。尽管种类稍有不同,但这位一代种在外观上与林子里的其他树木并无特别明显的差别,高度也恰好停止在稍稍高出周边树林一点点的位置,不会引起过多的注目。
即便退后数十步也看不见顶,魅魔望着这棵由他亲手养育的‘参天大树’,不经意间弯起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里很安全,你会在这片几乎无人踏足的土地上长久地生存下去。普通的虫害、疾病几乎无法伤害到你,普通的劈砍抓挠也根本没法在你的外衣上留下哪怕一丝浅痕。我由衷地感到欣慰,当年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折断的小苗儿,如今成了如此雄伟的树木。你想要长大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希望今后也能一直这样平安顺遂下去。”
“啊,没错。”他回答道,“我要走了。”
明明没有风,大树却沙沙沙地晃动起参差披拂的树枝,树叶激烈地互相拍击,像是在生气。身处如此瘆人的场景,科鲁兹不为所动。
“别担心,我还会回来的。你记得吗?我们的旅程还没结束呢。当初约好要带你去的地方尚未全部踏足,毕竟你的安危比任何事都重要。如今一切步入正轨,我也该继续去履行未完的誓言了。你无法走动,所以我来代替你走动。我会把那里的泥土、那里的风景、那里的所有特别的事物都带回来,让你能以另一种形式走完我们的旅途。
我知道你和你的母亲不一样,或许对那些神奇壮观的景色没有特别的偏好。所以……就当作是成全我的愿望,好吗?”
一片寂静。
树木停止了摆动,她安静得就像一棵真正的树。
魅魔的信念非常坚定,后代的反对不能挽留住一颗早就远走的心,况且科鲁兹也知道,她大约拒绝不了自己罕见的请求。
“从你降世直到如今,我们一直在一起。这是第一次可能会有些久的离别,如果觉得寂寞,就在心中呼唤我的名字……或许我能听到。不,就当作我能听到吧。”他感受到后代仍在持续的无言反抗,些微的失落与悔过的情绪交织成复杂的味道,但即便如此科鲁兹也要选择携带着这股苦涩离开,“我不在的时间里,去结交其他的朋友怎么样?只要你愿意主动去接触,这座森林的树木花草和飞禽走兽都能成为你的朋友。我们之间本就不是通过语言交流,你一定可以将心中所想传达给它们,听懂它们的叫声和一举一动中包含着什么,我知道你能做到。”
像是在印证他所说的话,森林上空掠过一大群鸟儿。虽然它们并不会在这里停留,但如此大的林子又怎么可能没有鸟雀栖息。她的身上没有鸟类驻足筑巢,只是因为她不想让这些生物停在自己身上罢了。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树。
她拦不住她的养育者,就像孩子阻止不了父母的任何决定。
科鲁兹离开之后的森林毫无变化,也不该有变化。他是一名过客,随手在这里种下一棵苗儿便离去,这就是全部。没有人会关心这一大片森林里面是不是多了一棵树,是不是有不同品种的植物扎根住下。也没人猜得到,那棵多出来的树竟是个一代种。
魅魔践行了他在后代面前的诺言,每隔数月便会带着一系列的土特产回到这片森林。离开时两手空空的青年,回来后总背着硕大的包裹,小山似的压在他双肩上。他风尘仆仆,但他的心灵充实,微笑中全是高兴的模样。也不知是因旅行的趣味而高兴,还是因久别重逢而高兴,她不愿深究。
大树,他培育起来的后代,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应该也过得不错。尽管科鲁兹并未询问她是否听了他的建议去结交新朋友,她也从未主动向科鲁兹介绍过任何朋友,但青年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能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瞧见藏在枝干根部的鸟巢,时常也会听见清脆的啼鸣。
无论如何,她都在慢慢适应成为这片森林的一部分,这让科鲁兹无比欣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每一回出现在树前的青年仿佛都要比上一次疲惫一些。考虑到他不停歇的旅程,这似乎是不间断的长途旅行带来的劳顿累积后的结果。
清单上的地名被一个个划去,当没有一行字不被一条直线覆盖的时候,科鲁兹最后一回从城镇穿过茂密的林子,背着沉沉的包裹走到大树的跟前——这一次,他的手中紧握着拐杖。青年的走路方式有所变化,他的重心转移到了这根头一次出现在后代面前的外物上。扯下兜帽和围巾后的面容,是多么灿烂的笑容都无法遮盖的憔悴。其实变化早就在慢慢发生,日积月累造就了现在的状态。
那双最能吸引人的眼睛遍布血丝,淡粉的嘴唇褪色成病态的白,恰到好处的面庞消瘦许多,甚至有些凹陷。科鲁兹依然是俊美的,但这份美丽变得脆弱,变得……残缺。
“你看,这是这一次旅行的成果。”
他先在树根处坐下,再将拐杖放在一边,打开一如既往满满当当的背包。陆续从包里拿出来的物件各式各样,从饮品食物到制作特定装备的专用工具,但凡是他认为独特的东西全都被买下并千里迢迢待回森林。被大树言明想留着的东西会埋在附近的地里,而其他的小玩意则会在下一次的旅途中典当出去换成钱币。
这回的流程也不外乎如此。
科鲁兹把后代喜欢的物件埋好,余下的装回背包,打算带到城里随意处理掉。等到再次回来时,他就像决定去旅行之前一样身无长物……除了手中的拐杖。
“受伤?啊,是这根手杖让你误会了吧。”坐下的青年将拐棍放在身边的草地上,“我们魅魔的身体并不是为了越野而生的,所以去野外还是像人类一般借助工具更省力。”
“对,这是最后一次。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已经再度寻访了那么一长串的地方。虽然很累,但也非常开心。你呢?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过得怎么样?”
树过得怎么样?其实科鲁兹知道答案。
“抱歉。我明白我早该在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就问问你有没有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关心你的近况,但我不能,因为我很害怕。假如你回答我‘过得不好’,我害怕自己会放下行囊,留在森林里不再离开。
你真的很坚强,远比我以为的更坚强,如同你现在展现出来的模样,任凭风吹雨打都动摇不了挺拔的躯干和深厚的根基。说来惭愧,作为养育者,作为父亲,我是失职的。你能变成如今坚不可摧的大树,依靠的大多是你自身的努力。”
被科鲁兹夸奖的大树猛烈地摇晃起来,仿佛在对他的话语表达强烈的不赞同。然而以前也将此作为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的大树,时隔许久地晃起来之后立刻给她的朋友们送了一份极大的惊吓。
在树梢上歇息的鸟群呼啦啦地飞至半空,一时间全是拍击翅膀的响动。
“呵呵……你有了不少朋友,真好。这样我也能……”
话音未落,只剩下平稳且浅浅的呼吸声。青年在树下睡着了。数片绿叶盘旋落下,恰好落在他的身上。被惊飞的鸟群发现没有危险后便又陆陆续续地站到树枝上,藏在浓密的枝叶里躲避天敌。
他没睡很久,醒来之后就和往常一样同他的后代聊天。科鲁兹将旅途中的细节一一道来,而她则讲述一个人生活时的感受和交朋友时遇到的困难与趣事。她很高兴科鲁兹今后会一直留在森林里陪自己,也比过去更享受与科鲁兹随意谈笑的时光。
可是,对魅魔的了解并不算很多的她也逐渐察觉到了科鲁兹的怪异——他睡得越来越久。
一开始还只有小憩的程度,渐渐地延长至通常意义上的睡眠。而最近,青年沉睡的时间长度已经有整整一个白天。对他来说或许正好用太阳升起的时间休息,太阳落下后睁开眼欣赏那群夜光花,再和他的后代聊聊天。科鲁兹很适应这样悠闲的生活,可她不适应。
又过了不知多少日子,科鲁兹每天醒着的时间已经缩减到半个晚上。可他自己对这十分奇怪且不好的变化,表现得十分顺其自然。
“我?我没事。”
科鲁兹简单的回答显然抚不平她日渐焦躁的情绪,因为任谁来都能看出,他根本不是没事的样子。每天睡那么多的时间都不足以将青年的疲惫补回去,旅程结束后科鲁兹憔悴的面容直到现在都还没改善过,甚至有更加恶化的趋势。
“旅程……我真的没有遇到危险,真的。我去的地方大多是人类聚集的城镇,最厉害也不过是被偷了钱袋,怎么会有危险。”
她不信。
安静了一小会儿,青年低声嗟叹。重新开口时,他的语调沉了下去:“我确实没有遇到危险,这点没有骗你。只是……我差不多快要离开了。我是说灵魂,和永远地离开。”
大树静止了。
每一枚叶片,每一根或粗或细的枝条都像是被施加了时间停止的魔法般纹丝不动,即使穿梭而过的风也无法动摇她一丝一毫。她听懂了科鲁兹的话,完完全全地听懂了。也因此,她无法接受。
忽地,在柔柔的夜风离去之后,这片森林才迟钝地、激烈地摇晃起来。若有旁人听见这响彻天际的树叶拍击声,必然会产生有飓风刮过的错觉。可这儿没有风,没有半点风。无风自动的不仅仅是她,她的情绪感染了这一整片的森林,使得它们全部疯狂起来。
群魔乱舞中,科鲁兹是唯一的看客。他不感到恐惧,他只有浓浓的歉疚。即使青年使用了含蓄的词句,也无法改变他要丢下后代先行离去的事实。她本是因他的寂寞而诞生的孩子,如今他却要狠心让她变成孤身一人,品尝她的养育者曾体会过,并且无法承受的虚无。
“对不起。”他说道,“我以为我能陪你到永远,但我发现我做不到。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面对父亲离去的世界。和你的母亲相遇,和你相遇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竟然是个那么任性的魅魔,而任意妄为的后果……无意间,变成了你的痛苦。”
痛苦,混乱。
科鲁兹记忆中懵懂的、可爱的、喜欢撒娇的小树苗,如今正因他的过失而无声嘶鸣——也并不算无声,因为她的不解、她的质问、她的喊叫全都好好地传达给了科鲁兹。青年曾是一名优秀的魅魔,他让少说数十名女性心甘情愿地为他献出宝贵的食物,他也总能让她们获得快乐和甜蜜。
可是科鲁兹对她束手无策,因为他不想欺骗自己的后代,而道出真相又太过残忍。他静静地看着可爱的后代哭泣错乱,心中重复了无数遍‘抱歉’。没有任何能够安慰的言语,他说不出来,但他同时也深刻地明白,他的死绝无回旋余地,她总要接受这件事。
如科鲁兹先前的评价,他养育的后代很坚强。
她的疯狂只持续到月亮落下,即便得不到科鲁兹的任何回应,她也自己平静了下来。
“还有……一个月左右,大概。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说不定哪天就会一睡不起。”回答完她的第一个问题,科鲁兹复又摇头,“原因……就当是我的寿命到了尽头吧。或许你会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答案,或许你永远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我绝不会亲口告诉你。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不要去追寻这份答案,因为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在森林之外的人类世界,发生了一些惊天动地的变化。
新星魔法师朱厄制造出能载千人、日行千里的列车,它以魔法元素为驱动能源,被命名为魔纹车。这条长虫连接起大陆版图上所有人类聚集的地区,甚至将足迹延伸至少有人问津的各个角落。
交通载具的巨幅进步使得人类的脚步得以踏足万里之外的陌生地域,并在短短几日内重返家乡。他们流动了起来,本就能实现快速移动的魔法师暂且不提,魔法学徒们、探险队们,连普通的民众都拥有了随意出行的力量,代价仅仅是一张便宜的车票。
魔纹车的轨道途径森林外的城镇,这座不起眼的城镇在被纳入魔纹车的行驶路线中后也没有就此繁盛起来,但到底还是比过去热闹不少。许多人出去的同时,也有许多人进入。有这样一名带着兜帽的年轻人,在这一路线的魔纹车正式开放不久时便乘坐它从遥远的北方而来。
第一次踏足这块土地,年轻人面对全然陌生的地盘表现得格外冷静。他先是随意寻了处歇脚的旅馆定好房间,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去集市打听一圈,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之后又径直朝城外的森林走去。
魔纹车的开通与否暂时与这片森林没有太大关系,不管人类的城市产生多大改变,这片除了夜光花就基本没有特别之处的森林都会是老样子。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从怀里拿出许多栩栩如生的鸟类探测器,它们有的盘旋在上空俯瞰,有的在林子里穿梭。
森林很大,但对鸟儿的速度来说,不过是一会儿就能横穿的小地方。年轻人很快就找到了此行附带的目标,他坐上飞毯,几个呼吸间就抵达了森林中央。这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似乎没有差别,但年轻人心里明白,目的地到了。
他把飞毯收起来,打量了几眼周围的植物,将视线定格在周边野草尤为茂盛的那棵大树下。一根拐杖似的尖头杆子出现在年轻人手中,他将尖利的一面插入泥土,金属杆顶部不一会儿便冒起浓绿的光。
“看起来就是这里,那么就是这棵树?”
年轻人理所当然地把大树当作目标,绕着它仔细观察,摘了几片叶子又摸了摸树干——“……嗯?”
本意只是查看树木年龄和生长情况,结果意外地发现树干居然是中空的。
“中空的树干……虫害?大概不是,我不记得有哪种爱吃树的虫在啃完食物后还记得把表皮好好放回去的。”大树的外表没有任何不对劲,如果没有上手摸,年轻人也察觉不到怪异之处,“那么是人为?用树干部分来藏匿宝藏或者机密?”
这是可能性最高的猜测,但年轻人却莫名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究竟因为什么?直接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动手能力向来不错的年轻人立即掏出工具打算割开树皮窥探内部,他的手中凭空冒出一把砍刀,锋利的刀口正要破开这层伪装时,“咚”的一声,他常年套在身上的防护罩忽然被激活。
攻击年轻人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要下手的这棵树。
伸长的枝条原本打算将他打晕捆起来,结果被一层透明的屏障挡在外部。攻击与被攻击者纷纷选择了按兵不动,前者是暂时想不到突破这层诡异屏障的方法,而后者则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的植物。
年轻人思索半晌,发现自己并不认得这棵树:“有意思,未被发现的新品种?”
身边蓄势待发的枝条被完全无视,他旁若无人地低头在兜里翻翻找找,掏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玻璃罩,圆拱形的罩子里是一个花盆。他一手托着底,一手掌住盖子,正要将其打开时,风中飘来似清晰似模糊的女声:“你是谁?”
年轻人的动作瞬间停下,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这棵树?有智能,还会说话……真稀奇。我想最应该先自我介绍一番不是我,而是你。选择在这时候出声,想来你大概也猜到我手中道具是做什么用的了。如果被我发现你在说谎,可别怪我不客气。机会只有一次,请开始你的垂死挣扎。”
一分钟后,仿佛刚才的女性嗓音只是他的错觉一般,林子里静悄悄。
“不说话?这可不是个好选择。”
年轻人歪头,不太能理解对方的沉默。但既然对方不想要珍贵的机会,直接抓走倒还省事不少。玻璃罩被他拿起,和底座分离出一条极细的缝——忽然之间狂风大作,不对,应当是这一区域的树就像是被狂风吹过般激烈地摇摆起来。那幅度令人不由得担心这些树下一秒会不会被折断,如此鬼祟的场面非但没有使年轻人受到惊吓,他的神情中越发地显露出对这棵未知生物的好奇。
细细的缝随着手上力道的控制又打开了一丝,但就是这一丝,令大树感到无上的威胁。
“……我说、你放过我。”
“噢,这不一定。但如果你不好好回答问题,我是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大树对不知哪儿来的年轻人没有办法,她试过从地底用自己的根系攻击,然而也还是被如厚实蛋壳般没有死角的圆形壁垒挡住。年轻人手中的玻璃罩和陶盆,给她的感觉非常不好。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但第六感告诉她,反正不会是好事。
面对未知的危险,她没有选择,只能如实作答:“我是魅魔的后代。”
“一代种?”年轻人惊讶地合上玻璃罩,“这么一来,倒很合理。不过我从没见过非人形的一代种,你的父亲?还是母亲?可真是有想法的魅魔。这样的话,当初陆续买了大批营养液的就是这位魅魔,而这些营养液显然全进了你的肚子。真有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你是谁。”
“你说呢?”年轻人笑得灿烂无邪,让她更加忌惮,“我调配的营养液很好吃吧,一般植物可没法消化那么多瓶。正巧打算坐一坐传说中的魔纹车,就顺道来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胃口这么大。”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甘地指责,“你给购买者设了陷阱,才发现这里。”
“怎么会,我并没有设置陷阱。只不过作为制作者,我有权利追溯我卖出的商品流转去了哪些地方,这是很基本的统计。持续数月有一定量的营养液流入这种魔法学徒都没几个的小地方,谁看了都觉得可疑吧?我想,卖出营养液的那家魔法产品贩售连锁店恐怕也没想到,随手拿来撑商品数量的东西居然能有这么好的销路——在考虑到周边城镇并没有专门栽培魔植的情况下,真叫人匪夷所思不是么。”
年轻人耸肩:“好了,那位魅魔阁下到底在哪里?虽然魅魔都是些到处流浪的家伙,但我看你好像对你养育者的去向有所了解。建议你快点交代,我又不是去找他麻烦的,没有隐瞒的必要吧。像我这么爱说话还好说话的魔法师可不多,希望你懂得珍惜。”
魔法师。
她听到这词汇,不由得陷入沉思。大树隐约记得,科鲁兹在刚刚买来营养液的时候介绍过,他说这是由魔法师制作的稀罕玩意。而魔法师是极厉害的人物,他们拥有无穷尽的好奇心,胜过图书馆的广博知识……和古怪的脾气。
她记得科鲁兹在为她寻找合适的土地时还说过,最好是平平无奇,不会被魔法师注意到的地方。出于好奇和探索欲,他们会做出许多不近人情的事,有极大几率会不由分说地将在一代种之间也非常特别的她强行带走研究。
科鲁兹对于魔法师的描述带有特定的氛围,所以作为听众的她对他们没有好印象。然而有些事情,或许只有魔法师才能帮到她。原本她已经放弃了,可既然不幸被魔法师发现,那便索性问一问:“你是魔法师,我有一些问题希望得到解答,与我的养育者有关。”
年轻的魔法师果真如他自己所言一般好说话,竟也没计较一代种的不答反问。他随手将玻璃罩和陶盆收进兜里,无所谓地回复:“说说看。”
方才魔法师试图以外力撬开的树干突然间自行豁开一个大口子,数根枝条伸进她自己中空的身体,将藏在里头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运出来,置于柔软的草地上。异形的一代种还未言明这尸身是谁的,聪明的魔法师已然以不可置信的目光审视这具保存完好的身体。
这是科鲁兹,她的养育者,她的爱。
枝条眷恋地从他的身体上抽离,一代种回忆起那个夜晚,那个她想要忘记却又不能忘记的夜晚。
晚风带着死亡的预告,格外圆润的明月似乎在讽刺她今后的处境。
名为科鲁兹的魅魔道出事实后的不久便履行了他生前的所有诺言,他在绿荫如盖的大树下,在星星点点的夜光花之光中睡了下去,并将永远不再醒来。他闭上双眼的样子还像是在睡觉,但已然没有了呼吸。尽管魅魔并不需要呼吸也能活着,但科鲁兹确实是死去了。
大树和状似睡着的他依偎着过了数日,像是终于用这些日子想通了她的养育者不会再睁开双眼,笑眯眯地向她说一声早上好,她生生将自己重要的身体挖出一个成人大小的空洞,并把科鲁兹的尸体完完整整地放到里面。
她自残的时候不觉得疼,用珍视之人的身体填补空洞的时候,也不觉得满足。她没有泪腺,却哭了起来。呜呜地,回荡在森林里,如同一阵不愿离去的风。她恨自己是扎根于泥土的树,而不是自由自在的风。假如她是风,她就能跟随科鲁兹一块儿旅行。假如她是风,她就能飞边世界的每个角落,飞到高高的天空,寻找灵魂所归之处。
可是她是树。
没有魅魔的树林一如既往,平静无波。
鸟儿啼鸣,小动物们到处乱窜。花朵凋谢又绽放,树叶落了又生长。她就像一棵真正的树,当风吹来时摇晃,当雨落下时低垂。不言不语,安静地扎根在泥土里,让松鼠在枝桠间跑跳,让鸟群在身上筑巢。
时间对她而言失去了意义,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一个世纪,都没有区别。只是漫长的苦闷,漫长的孤独,漫长的虚无。他带给她所有的欢笑快乐,也带给她所有的悲痛寂寥。
他将她取名为依娜,却从未亲口用‘依娜’这名字唤过她。
他是她的养育者,她却从未叫过他一声‘父亲’。
没有人希望故事结束,然而故事总会结束。他的故事落下了帷幕,而唯一的观众还不愿起身离去。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他死去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原本想要遵照科鲁兹的请求,不去探寻他死亡的真相。可是难得一见的魔法师都来到了这片森林,亲自来到了她的面前……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无论如何,她不会放过机会,即使这是不被他期望的举动。
“魅魔竟然会死……简直闻所未闻。”魔法师兴致大增,马上蹲下身来对魅魔的尸体展开全方位的检查。她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人类魔法师从只有手掌那么大的兜里掏出各式各样的器材,直接将野外草地变成了临时工坊。他切下一段魅魔的发丝放入颜色诡异的溶液中,他用一代种看不懂的魔法对魅魔留下的身体进行检测……“请不要对他做出太过分的伤害,否则我将收回他的身体。”
她忍耐着忍耐着,还是没能忍到最后。科鲁兹的身躯是她自己都不舍得触碰的珍视之物,即便为了找出他的死因,她也无法容忍科鲁兹的身体被肢解破坏。然而其他人并不知道大树心中的特别感情,就算知道了,大约也不会在意。
“你,应该没怎么正式接触过人类社会是不是?这位魅魔把你保护得不错,但似乎没有告诉你一些常识中的常识——如果你不是魔法师,那么就别和魔法师叫板。”年轻人反手从兜里将之前丢进去的玻璃罩往一代种的方向扔过去,小小的罩子在碰到前来击飞它的枝条时兀然变得极为巨大,稳稳地将这棵大树罩在里头,任凭她如何动弹都纹丝不动。
“别来对我的实验指手画脚,一代种。”
玻璃罩单向隔绝了里面的动静,让她无论做什么,声音都无法传达到外部,但魔法师的话语她却能非常清晰地听见。被迫安定下来的一代种在一番挣扎后放弃了徒劳的反抗,转而紧紧关注起实验中的任何细节。
既然无法阻止,那就将这场面刻在眼里。
没了噪音干扰的魔法师工作起来更干净利落了,他行云流水的操作一看便足够老练。旁边一代种无言的注视对他来说基本可以忽略,因为他对眼前的实验足够认真专注。
年轻人来的时候还是晌午,如今已经深夜。他对魅魔尸首的研究进行了数小时,似乎陷入了某个瓶颈。假如重复几遍都得出了相同的结果,那么可能并非实验数据有问题,而是这结果即为离奇的真相。
“喂。”魔法师咚咚地叩了几下玻璃罩,“你对你的养育者了解多少。”
“……你想知道什么。”
这一次,她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达到罩子外部,显然这是由魔法师自由操控的。
“所有。劝你不要耍心眼,如果你真想知道他的死亡真相的话。”魔法师姑且提醒了她一句,这时他猛地发觉异形的模样也有好处,至少不说话的时候别人没法通过表情来获得更多信息。
事到如今,其实她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简要地将科鲁兹和依娜的故事用几句话说完,又将她自己的由来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完毕。魔法师听完之后思索许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噗嗤。”
魔法师忽然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这画面实在太过诡异,令她一时不敢出声。好几分钟过去,年轻人擦去眼角的泪水,恢复了正常——但也没有完全恢复,她仍旧能听到魔法师时不时的笑声。一代种并不知道哪儿有可乐之处,无论是科鲁兹的故事还是她的故事,都不好笑。
“你在笑什么?”
“哈,这还用问,显然是在笑你那父亲的死因。从没见过把自己饿死的魅魔,这还不够好笑?诙谐程度足以让我一生难忘,你父亲可真是个人物。”
“饿死?他是饿死的?这不可能,魅魔根本不需要吃东西。”
“魅魔当然不需要吃人类食物,他们的食物是情欲。算算你父亲有多久没找过女人,他就饿了多久肚子。原本魅魔是不会被饿死的,但谁让他把人类融进了自己的身体呢?魅魔饿不死,可人类饿得死……就是这么回事。”
接下去那位魔法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不太记得了。科鲁兹竟是因饥饿而死的事实对她造成的冲击太过强烈,而最初的呆愣之后,涌上心头的百般滋味令她的情绪十分不稳定。
她记忆中的科鲁兹,一直都和她在一起。唯一长时间的分别,还是她长大之后科鲁兹的单独出行。扎根在这片森林的她无从得知科鲁兹在各个人类城市里做了些什么事,但很明显,他绝没有去进食。
魅魔当初能够分离出一些部分作为融合成她的素材,就代表着他其实完全能够将体内属于人类的部分完全剔除,可他没有这么做。科鲁兹宁愿在她的面前死去,也不愿意让导致他死去的、属于依娜的那部分与他分离。
她早该知道的,她的养育者如此任性、如此自私,将她一个人抛弃在这里。
可是她却无法升起丁点的恨,留下的仅有颓唐与不甘。
大树落寞的情绪年轻人体会不到,在多次未得到反馈后,他走到自己布下的监牢旁。
“喂?喂?你在听吗?”魔法师用力地拍着玻璃罩,砰砰的声响惊动了周围的所有生物,“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走神……真是心大。”
“啊,抱歉。”她下意识回复。
尽管对破坏了她平静休眠生活的可恶魔法师道歉实在怪异,但作为解答了科鲁兹去世真相的报酬,她努力让自己的态度好一些。不过要是魔法师想要带走科鲁兹,她绝不允许。即使知晓敌不过,她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年轻魔法师竟是来告别的。
他在一代种愣神的时候已经收拾好装备道具,草地上只剩下被稍微剪去一些皮肤组织的尸体。虽然魔法师对一代种的威吓十分不屑,但他出于自身的良好品格,未对科鲁兹的身体做出较大损害,使得魅魔瞧上去仍然就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好了,我要走了。尸体你收回去,别被其他魔法师发现,他们没我这么好打发。对特定人群来说你的收藏可是无价之宝,不择手段也要拿回去研究个底朝天的程度。谁让我的研究方向不是魅魔和一代种呢?唉。”
年轻人惋惜地将兜帽戴上,又整理一番衣物,像是真的打算什么也不做就离开。连玻璃罩都被他轻巧地收了回去,再度接触到新鲜空气的一代种顿时舒服了不少。
她马上卷起科鲁兹把他放回原本的地方,随后迟疑地向不速之客问道:“你要走了?”
倒没有挽留的意思,她只是奇怪出手一点儿也不客气的魔法师怎么突然……什么战利品都不拿,就离开了?她一度以为死寂般的生活将被打破,科鲁兹和她之中至少有一个要被带走。
“是啊。怎么,你还希望我留下给你作伴?”魔法师奇怪地反问,“你是不是对我有误解。你要是纯粹的植物也就算了,一代种可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本来这次就只是顺道考察,如果不是你和你父亲太特殊,我根本没打算待到第二天——魔法师的时间比金子更宝贵。”
临走时,魔法师望着漆黑一片的林子感慨万千:“没有夜光花的夜光森林,真滑稽。”
经他一提,植根于此的一代种才恍然发觉科鲁兹喜爱的‘星星们’都消失不见了。她记忆中如林间银河的场景归于深邃的黑,怪不得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
“夜光花怎么了?”
“被摘了,或是凋谢了。”他带着遗憾说,“这里变热闹虽然是好事,但人类多有踏足的土地不再适合夜光花生长。真可惜,没见到夜光森林的最后一次夜之光。”
年轻人离开了这片森林,就像来时一般突然。
关于科鲁兹的死因,她不觉得魔法师在说谎。毕竟他没有说谎的必要,而科鲁兹,也确实极像是会那么做的人。他在人世留下的最后痕迹就在她的体内,可是她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他,即使在他死去的现在也是如此。
他总说着希望她幸福快乐,但他又亲手将她幸福快乐的能力狠心夺走。讲故事的夜晚,聊天的夜晚,他靠在她的躯干上,与她聊旅途之中的趣事,视线却始被夜晚的光点牢牢吸住。
是的,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他……从来没有。
他不在了,遍地的夜光花也不在了,这片森林只剩下她一个。有时她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真正的树?这样就不会有苦闷伤痛,和那些花鸟树木相处起来也不会更像是主人和她的仆从。
可是假如成了真的树,她对科鲁兹的感情也同样不会和现在一样强烈执着。
“科鲁兹……”
她怀着痛苦,以及更大的孤独。
过去她很不喜欢那些在夜晚发光的花,因为有它们的时候,科鲁兹的注意力就会被吸走。那时她总默默地想,要是这些碍眼的花都不见就好了。如今它们真的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却一点也不觉高兴。
就像是知晓了科鲁兹的离开,它们也跟在后头一块儿走了似的,将她抛下,叫她嫉妒不已。可再怎么愤懑、再怎么妒忌,他们都不会回来。这事实穿过坚硬的皮层扎进她柔软的内在,疼得没有泪腺的她也要流出眼泪。
日日沉浸在与科鲁兹的回忆中,她念着温柔又任性的她的养育者,她念着羡慕至极的他们的故事。失去了依娜的科鲁兹,和失去了科鲁兹的她,或许那个时候的科鲁兹就是她如今的模样。
她知晓自己诞生的缘由,却不曾如现在这般真切地感受到那股渴望——如果他能再一次降临于这世上,该有多好。这股渴望如同黑夜中明亮的火星,它微弱至极,却能够将森林烧成一片荒原。
猛烈的火在她的心中燃烧。当下的她还抵挡得住,未来的她就说不准了。树的寿命很长,长得令她绝望。木头不该和火焰耗时间,因为这是注定被燃烧殆尽的死局。
“结果,即使不愿承认,我也还是你的孩子……父亲。”
望着已不再明亮的森林,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魅魔称为父亲。她要去做一件事,一件科鲁兹曾做过的事。
那一天,魅魔留下的身躯如萤火般消散。
被魔法师断言已不再适合夜光花生长的森林,突然在一夜之间恢复往日的光芒。漆黑的夜晚,比天上繁星更璀璨的是林间无数的白色星光,悠悠地飘浮于半空。以为是夜光花再度盛开的人们前来摘取,然而落到手中的虽然也是种寻常的野花模样,却并非人们以为的夜光花。
他们并不知道,那是她的花儿开了。
大树终于开出花朵,最应怀着期待与高兴欣赏的那个人却已凋谢。当她看到酷似夜光花的自己时,唯有苦笑。
“也许,你没有看见是件好事。如果死去的人有灵魂,那么请把它们当成夜光花吧,我的珍爱。我已分不清它们原本就应该是这样,还是因为太过思念你而成了你最喜爱的模样。原谅拘住你不放的孩子,原谅将要重蹈覆辙的我……一个人的孤独,会杀死所有知晓了爱的生命。”
被挖空的驱干里已没有那一直在安眠的养育者身影,但里头却也不是空无一物。
她的花儿凋谢后,这里便出现了一个果实。尽管小,可他那么生机勃勃,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对降世的渴望。她用心地将他喂养长大,清晨的露水、根系里汲取的养分,贪吃的小家伙在她的身体里待了几十年。她常青的叶片变得枯黄,她繁茂的枝条逐年萎缩。她不再是森林里最高、最茂盛的那棵树。
小鸟带着家眷离开她这棵日渐枯萎的病树,到处也不见松鼠们的身影。本就孤单的日子仿佛因这小家伙又急转直下,但她反倒很高兴。自科鲁兹离开后,这是她难得不觉得寂寞的时日。
她彻底明白了科鲁兹当时的心情,明白了他是怀着怎样的悲苦度过孤身一人的日子,明白了他是怎样将拖拽着他陷入泥沼的情绪化为对后代降生的期盼。
她不是依娜,但她是科鲁兹和依娜的‘结晶’。
他不是科鲁兹,可他却是她和科鲁兹的‘果实’。
几十次的春夏秋冬,几十次的花开花谢,数不清的日升月落。她那与夜光花极为相似的花朵盛开了几十日,她那与人类胚胎相似的果实结了几十年。从几十年前星星光点再次从森林销声匿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在等待,而几十年后的某个春季,吃饱喝足的小家伙总算舍得从母亲的体内溜出来了。
他的母亲是棵树,但他自己是非常正常的人类外表。睁眼之日便是稍显年幼的少年模样,张口就能清晰地道出长串的句子,和她的名字。
“母亲!”
结了漫长岁月的果子终于落地,少年赤裸着身体怀抱住他最亲爱的母亲。那双湿润的眼睛还没被其他事物占据,它们只专注地望着给予他生命的树母,不用言语便能将依恋道尽。
她已疲惫至极,可是为了刚出生的孩子仍坚持将埋在泥土里许久,科鲁兹带回来的物件们挖出来。她教他穿衣服,她教他摆弄玩具。她就像当时的科鲁兹一般,分明能不作声地用心灵交流,却一定会将心中所想转换成声音——为了教会他、让他适应人类的语言。
听到小家伙的清脆笑声,看到他无忧无虑的稚嫩脸庞,便觉得至今经历的一切痛苦都值得……可同时,心中又满怀怜意。那时候科鲁兹瞧她的目光,必定与她现在瞧他的目光十分相似。
“母亲,你看!”
他捉来尾羽最美丽的鸟儿,不大的手掌已能从背后拢住雄鸟的躯体,并熟练地从上至下安抚,将羽毛理得极顺。大树认识这种鸟,所有生活在森林里的生物她都知道。小家伙向她展示的小鸟曾经是她枝头的常客,每逢繁衍季就在她的周围上演一出出求偶小剧场。
并不知晓这些往事的少年只是单纯地把他认为美好的事物也让母亲见一见,而等她欣赏完,他就会松手将无辜被捕的雄鸟放走。少年的眼光极佳,他认定是最美的这只雄鸟离开他手掌,自由穿梭在光秃枯枝间的姿态优美得像一支特别的舞蹈。鲜艳的尾羽随着它的飞翔间歇地接触到柔和的阳光,折射出愈发绚烂的颜色,宛若于天际诞生的珍贵宝石。这颗宝石直直地离去,未在过去最茂盛、栖息了最多禽鸟的大树身边多停留哪怕一个瞬间。
和它、和它们不同,就算见过数千数万棵郁郁葱葱高大挺直的树,少年的双眼注视着的还是那棵将他带至人间的,对他来说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大树。她的身体萎缩了,她变得越来越丑陋,像她还是树苗时见过的生了重病的老妪,甚至更加惨不忍睹。在少年比琉璃更清澈的眼中映出的大树并不美丽,他也从未在想象中为自己的母亲添加过一冠绿叶,修补过任何一处残缺。
但无论她是什么样子,少年都会将脸颊轻轻贴在粗糙的树皮,以始终如一的眷恋与感激诉说他对母亲的爱。他讲述春天盛开的娇艳花朵们,讲述藏在各个角落的有趣小动物,讲述今天又发现了哪处的草木枯萎、哪处的幼苗新生,他会讲述自己在森林里看到的一切,有时还会说起偶然碰见的人类。
“他们总以为我是被遗弃在林子里的孤儿,不管怎么解释都不信。”说起人类时,少年的语气里会难得带上一丝气愤,“我不想再遇到人类了,他们真是不可理喻。没有办法让人类永远不能进入森林吗?”
“森林是你的家,但也是开放给所有生物的地方,你不能因为自身的喜恶拒绝他们走进林子。普通人理解不了我和你的存在,他们从外形判断你是纯正的人类,然后借此推理出你应该有一名同样是纯正人类的母亲,所以才不信你的话。别生气,他们其实也不过是在担心你的安危。”
她耐心地为小家伙解释一切他不理解的现象,一如当年的科鲁兹。
“为什么?可我分明不是人类?他们没办法不以外表来断定别人的种族么?”他对被错认成人类的事很是介怀,半抱怨半撒娇地问他的母亲,“母亲您是树,为什么我却更像人类?如果我也是树就好了,这下就没有人会认为我不是您的孩子了。”
大树因身体的衰弱而有些迷蒙的精神顿时万分清醒,她一下子想到……自己刚出生的时候,也对科鲁兹是人类的外表,而她却是树这一现象十分不解。她没有亲口问过科鲁兹,但后者没有隐瞒他挑选素材时的想法。自满过、犹疑过、挣扎过,走到现在,她倒觉得树的形态最好,也无法想象没有作为树苗出生的自己。
尽管不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形态,科鲁兹确实深深地爱着她,爱着亲手养育的后代。
于是她郑重地告诉她的小家伙:“因为我希望你拥有人类的样子,喜欢你酷似人类的外表,也希望你能喜欢如今模样的自己。”
小家伙小心翼翼地用足力气抱紧母亲伸来的枝条,像是要哭的神情叫她愈发怜爱。后来,她便没再听他提过类似的言语。
大树希望她结出的果实像人类,然而‘希望’改变不了现实。小家伙与科鲁兹长得非常相似,假如魅魔也有童年时期,那么科鲁兹少年时的样貌大概和他别无二致。她无法断言这是纯粹的偶然,但至少不是她刻意为之的结果。
可即使拥有完全相同的外壳,他也不是科鲁兹。比起容貌的相似,更多的是方方面面的不同。小家伙很善良,从不愿折下任何花叶。虽然他有时也喜欢捉弄小动物,可大多是不带恶意的玩耍游戏。最爱吃的食物是她找来的果子,最爱喝的水是她收集来的雨露,尽管这可能只是因为森林里没有别的东西能供他生活。
失去科鲁兹仍旧痛苦,她时常会从小家伙身上看见他的身影,在漆黑的夜晚思念过去的时光。但那些时日已经远去,小家伙教会她珍惜现在拥有的每一天,不再沉湎于旧日的感伤。
她以为接下去的日子都会是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却想不到还有机会遇到以前的熟人。
“……科鲁兹?”
穿过树林的少女讶异地道出一个令少年觉得陌生的名字。如果他真是科鲁兹,少年也会讶异地点明少女的名字——“菲。”
可少年不是,所以他只能反问。
“科鲁兹是谁?”
“他不是科鲁兹。”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来自于好奇的少年,一个来自于……那棵树。时隔许久重返森林的魅魔少女本以为她会看见极挺拔的参天大树,然而在她眼前的,只是个模样异常丑陋,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都没长几片叶子的可怜树。
“你,你是科鲁兹的那棵树?真的是你?你会说话了……?”菲走近凄惨的一代种,视线都有些不忍心放在仿佛随时都要倒下的树上,“可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科鲁兹呢?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后代?”
微微地叹息一声,她支开小家伙和许久不见的魅魔独处。
说来话长,她只好把科鲁兹的死讯告诉这位几十年至今不曾变过容颜的魅魔同族,然后尽量简单地解释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菲果然比魔法师更加难以置信,她最是知道魅魔因饥饿而死这件事有多么天方夜谭。
魅魔少女宁愿相信小家伙是科鲁兹抛去所有记忆后的重生,也不愿相信科鲁兹真的因此死了。尽管不管她相信与否,事实都不会改变。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我以为你应该早就忘了我们。”
她会这么认为,是因为她自己早就将这名魅魔忘记了。
“忘记?我当然不会忘记。科鲁兹那种特别的魅魔,想忘也忘不了。不过你……也真不愧是他养育的一代种,做的事情简直和他如出一辙。”少女又偷偷瞧了她几眼,还是没能接受她现在的颓败模样,干脆也不再勉强自己,数起天上的星星,“我不会停留很久,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比如找人给你治病?话说回来,你不是不会说话么?”
魅魔倒记得很清楚,那时的树基本依靠科鲁兹才能和外界交流。但其实科鲁兹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小树苗儿,早就可以真正地开口说话了。她一直能说话,只不过选择了不去说。
而让参天大树虚弱至此的疾病——“病?不用了。”
她对自己的情况非常清楚,没必要再折腾。她的病来源于两点,一是养育小家伙而导致的虚弱,二是在这过程中被外来的虫群把内里给啃了。
科鲁兹选定的森林原本没有这种爱吃树的魔虫栖息,当它们钻进大树的内部,毫不留情地咬下第一口之际,专注于养育后代的她没有发现。真正察觉到自己体内来了群大胃口的食客时,一切已成定局。她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魔法师曾提过的魔纹车这一可能性。连通诸多地区的列车运来许多其他地方的人类,当然也会随之捎来其他地方的生物。
尤其在知晓了菲也是因为魔纹车的开通才想到再来探望的时候,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悲剧因何而起。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么?”她伸出一根枝条,将虫群中的一个递给魅魔看。
菲忍住恶心瞧了瞧,又从一代种口中听说虫子的事迹,仔细思索后说道:“应该是食芯虫,对人类无害,但对树木来说是彻头彻尾的有害魔虫。以前我有个对象就研究这个,被它们盯上的树基本没有能好好活着的。不插手阻止的话,它们可以把整棵树都啃得干干净净。”
说完情报的魅魔一惊,她下意识地捂住嘴,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大树知道菲想问什么,直接告诉她:“已经至少有二十年了,你不用管它们。”
那时拿食芯虫没辙,又担食芯虫对小家伙造成伤害地大树只能以自身为诱饵,让它们绕过还未成熟的小家伙。本来就是中空的树干,再被这群贪婪的玩意年复一年地啃咬,被魔法师制作的高级营养液养得钢铁般坚硬的树都经不住这么糟蹋。
好不容易让小家伙平安降世,之后的安排本应该是消耗过大的她进入休眠,专心吸收养分填补缺漏的时候。但食芯虫不仅吃了她的芯,还把她的根也吃掉大半。直到现在这一刻,这些虫子都还孜孜不倦地在土里继续减少她的根系。
这场拉锯战,打从开始前就注定了是树的败北。
“一个月后,你可以再来这里么?”她说,“麻烦你将他带走,随意带去哪座人类的城市都可以,但是请一定带他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你要做什么。”
“我撑不了多少时日,但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小家伙是更加稳定的二代种,他可以适应人类社会的生活,不能因我的缘故被困在小小的林子里。走得远些,等他再回来,正好我也不剩下什么了。”
说话对现在的她而言或许有些费力,讲到后半句,偏低的女声直接成了沙嗓。她没有喉咙,可精神上的疲倦仍旧忠实地反映在方方面面。这位她仅识得的唯二魅魔之一来得正是时候,有菲的帮助,小家伙就不用承担那时的她所承担的痛苦。
母亲、科鲁兹、她、小家伙……他们之间的因缘纠缠实在难辨。不管是决心培育后代的科鲁兹,还是被食芯虫寄生的她,恐怕都没有想到他们二人的结局竟如此相似。她不惧怕死亡,她害怕的是,他难以应对被抛下的孤独。
菲突发兴致来探望科鲁兹和他的一代种,为的可不是充当后者安排后代的一种途径。况且作为魅魔,她本不想多管非目标人物的闲事。
但想起偏要用兜帽遮住自己容颜的奇怪同族,又想到被他的后代称为小家伙的二代种,深深觉得这两代亲子总在奇妙的地方异常相似。菲是个任性的少女,所以她的一切行为都秉持随心所欲的原则。
随心所欲,代表了她可以做任何事。即使那并不符合族群的特性,也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于是菲向大树承诺:“好,我帮你。”
一个月后,少女如约来到夜光森林。
身体残破不堪的大树伸出为数不多的完好的枝条,抚摸他绿叶颜色的长发,捧起他与那位魅魔极为相似的脸庞。树没有眼睛,可是小家伙能感觉到母亲在仔细地看自己。温暖、慈爱的视线,他最熟悉的感觉。
“我一定要离开吗,母亲。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傻孩子,你不能永远留在这里。”她让小家伙转过身,将一件稍有破洞的不起眼外袍套在他的身上,“这是我的外衣,你穿好它。无论去了哪里,我都在你的身边,还像以前一样帮你挡住所有伤害,让你无惧于前行。”
“可是母亲……”
枝条推搡着小家伙的后背,让他只能往前走。
“走吧,别回头,菲姐姐在等你。代替我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多美好,完成我小时候未能完成的愿望。”
从未离开过森林的少年不由自主地回头,却被母亲的枝条挡住视线。那总是安抚他入睡的枝条,如今正催促着他快些走,再快些走。
所以少年听话地不再回头,拢住过于宽松的衣袍,跟在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女身边往森林的外围前行。他或许知晓,或许不知晓,在他走后不久,这片森林就要失去一棵独特的树,一棵苟延残喘了几十年的树。
她做了和她养育者完全相同的事,几十年前是这样,几十年后也是这样。整个森林都缓慢地摇晃起来,像是在对离去的少年挥手告别。它们共同传达出树母给予孩子的最后一句话,以低沉的、沙哑的嗓音。
“好孩子,好孩子……让我最后为你做一件事。
记住你的名字,世上最美妙的音节——科鲁兹。”
-END-
作者:月明溪
我醒了。
眼前漆黑一片,周围有规律性的嘈杂。这是哪?我不知道。
我隐约记得在记忆的最开始,有一个声音让我印象很深,但是这个声音是什么意思?
冥冥中有种直觉告诉我,应该积蓄力量冲破黑暗。
力量积蓄的过程很艰辛,我需要很久很久才能积蓄一点点。幸运的是,这些嘈杂的声音时不时的出现,让我感受到些许陪伴。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声音出现的时候,我偶尔能积蓄到更多的力量。
声音出现又消失将近一千次后,我感受到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我奋力挣扎,光明绽放在我的眼前。
我看到了周围的环境:,身边黑色的石质突起,坚硬的石质地面许许多多与我不同的异族来来往往,将稀薄的能量注入到什么地方。地面的尽头是灰白的雾气,只有某个方向隐约有些不同。
有异族看到了我,显得十分激动,纷纷围了过来,兴奋的嘈杂声让我意识到了一件事:陪伴我积蓄力量的声音就是异族们制造的。我不禁对异族有了一丝好感。
但这好感很快消散了,因为有一个幼小的异族竟然试图用攻击我,可恶,你怎么敢!
所幸旁边的高大异族制止了幼小异族的进攻,算你们有眼力,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再计较刚才的事。
异族们没过多久又散了开来,恢复成之前的状态,表面上是这样的,实际上,还是会有一些异族时不时偷偷看着我所在的方向。我没有在意这件事,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更值得我花精力思考的问题——在刚刚的嘈杂声音里,我似乎听到了最初的记忆里的那段声音的一部分。看来我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些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我逐渐了解了很多事情,比如异族自称为人类,这里是人类的监狱,监狱里的人类白天要出来完成相应的劳作以及将自己的能量(人类称之为魔力)注入能量中枢,晚上必须回到监狱——也就是那个黑色石质突起——里休息。
我也慢慢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在这个过程中那个人类幼崽提供了不小的助力:若不是其他人类每天都在我身边教导幼崽学习人类语言,我或许无法这么快掌握这样复杂的知识。
我也很快明白了为什么以前每次声音出现、人类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我都能够汲取到更多的力量,因为他们会偷偷摸摸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魔力分给我。即使他们的魔力本就不多,而且还要将更多的魔力维持监狱浮空岛的正常运作,他们也在尽力压榨出一丝丝多余的能魔力给我。
我不理解他们这样做的用意,过度压榨身体来产生魔力,会极大的损害身体机能,缩短自身寿命,而且我甚至与他们甚至不是同一种族,为何他们要这样不顾性命地助我生长?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无意中得知原因,也是多亏了那个人类幼崽的提问。原来,我的诞生起源于这些人类中的一位年纪很大、造诣很深的魔法师,他用毕生心血促使我诞生,并嘱咐其余的人类,要尽力帮助我成长,因为我是他们通往自由的桥梁。
我想起了在我记忆最开始的那个声音,其内容与这个答案一致,想必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位老人。从声音可以听到,这位魔法师确实有种让人信赖的气质,所以即使他的话像是天方夜谭,即使他已经回归神灵麾下,其他人也仍旧执行着他的嘱咐。
我是他们获取自由的希望?我起初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类会如此渴望自由,他们能够在浮空岛上随意走动,这难道不是自由吗?
可后来,我了解到了他们的情况:他们被迫聚集在这座浮空岛上,带着魔力抑制装置,一边需要耗费魔力维持浮空岛的运转,一边需要在贫瘠的浮空岛上靠自己的力量维持生活。他们还需要将一些被偶尔来到这里的人类送来的东西制作成另一种结构和魔力波动更加复杂的产品,如果交不出来,很少来这里的那些人就会杀死一些浮空岛上的人类。真是想不通,杀死了一些人类之后,他们制造的东西不就越来越少了吗?那岂不是更加无法交出足够数量和质量的产品?
为了活下来,他们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要花在各种事项上,对于人类而言,这样的生活就是没有自由,我好像有些理解了。
在获得更多的信息之后,我也明白为什么我会是他们通往自由的桥梁。但当我想明白之后,我感到十分的愤怒。
这座浮空岛是悬浮于陡峭的悬崖边上,下方深不见底,而浮空岛与悬崖边缘也并不是直接相连,而是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那些岛外的人需要借助飞行道具才能来到岛上。岛上的人想要出去更是不可能,除非他们能在岛外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建造出足够数量的飞行道具,或者建造一道桥梁。我毫不怀疑他们有着这样的能力,只是按照人类的话,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就算能力再强,可他们没有材料,也无法做到这点。
他们的突破口在哪?思来想去,我把方向放在了自己身上。从自带的传承记忆里,我知道我们一族最大可以生长到近百米,并且我们的躯体既结实又强壮,结合老魔法师留下的话语,他们是想让我生长到一定的程度后,充当连接浮空岛与悬崖的桥梁。
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这是什么地方?是土壤贫瘠、魔力稀薄的浮空岛,在这里我很难生长到健康族人的体型,强行而为只会让透支我的生命能量。而且如果在这过程中,如果被明显不想让这些人类离开浮空岛的岛外之人发现,说不定会直接扼杀我。他们确实在我生长过程中给予了我助力,不计得失地将自己的魔力输送给我,其实我还是很感动的,可一想到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满足需求的同时擅自搭上我的未来,我的感动就瞬间消失了。想用我的生命来成全你们,不可能!
想清楚了当前的处境,我知道继续生长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于是我把能量全部积蓄起来,想着静观其变。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其实就算我把能量用于生长,也并不会有什么很大的效果,因为这里的能量实在太少,保证生存没有问题,想做到其他的事就捉襟见肘了。与刚破土而出时的样子变化不大的外表就是最直接的证据。相比之下,那个人类幼崽在这期间已经生长到其他人类一半高了。
岛上的生活如往常一般持续着,人类维持着自己的生活,制作着岛外之人要求的物品,还有持续不断输送给我的魔力。
那个人类幼崽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趁其他人不注意跑来跟我说话,我当然不可能跟他交流,只是默默积蓄能量多少有些枯燥了,听一听他的絮絮叨叨也没关系。他似乎也没指望我能回应他,自己一个人说的很起劲。内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基本都是关于想去岛外的世界看看,哪位叔叔身体不好,今天又被哪位伯伯打了,哪位阿姨给他讲了什么故事之类的话题。
他还自顾自地给我起了名字,叫我芽芽。这是什么破名字啊,气得我想打他,可我的攻击范围太小,根本够不着他,反而让他咯咯大笑。笑什么笑,等我长大了,有你好看的。我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点,决心日后有机会了旧仇新账一起算。
岛上的人似乎不想让他总是来找我,偶尔发现他蹲在我面前自话自说,就会走过来强行把他带走,有时候还会打他。对此我还是有些遗憾的,虽然人类幼崽吵了点,但能调剂平淡。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幼崽已经生长到跟其他人类差不多高了,同时岛上的人也越来越少,一方面是因为生命的自然衰老死去,另一方面是因为岛外之人的杀戮。在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比如我差点被岛外之人发现,也比如浮空岛的能量中枢意外故障,导致浮空岛差点坠落,所幸这些事情最终被很好的解决了。
这一天,岛外之人又来到了浮空岛上,我努力缩了缩身体,让自己隐藏在身前那一堆原料中。这次来的人格外的多,而且个个身上都散发着强大的魔力波动,难道是这次运过来的原料特别多?
一声沉闷的肉体倒地声伴随着陌生声音的冷漠话语:“一个不留。”
“爸!”
人类幼崽的声音听起来尖锐而悲痛,但很快就戛然而止,又是一声肉体撞地声。
周围的魔力波动从未如此浓郁和混乱,血腥味弥漫,土壤中的能量开始增加。
这是好事,当浮空岛没人后,岛外之人也不会再来这里,环境中的魔力浓度上升了,这一切都有利于我的生长,可我为何感觉很奇怪很难受?
我的思绪很混乱,直到有人类倒在我身边。我记得他,他两天前还给我灌输魔力,他也是人类幼崽口中经常打他的伯伯。我听见他说,芽芽,对不起,或许我们不该让你发芽,这样说不定你能逃过一劫,小尤加利已经死了,我们也要死了,希望你能活……
他没有说完,生命能量就已经消散了。
我突然感到十分愤怒,我开始调动积蓄的能量,疯狂地生长起来。不够,不够!我快速地汲取着周围的魔力,甚至透支我的生命能量,我的身体飞速变大,撞开了一些岛外之人,延伸向悬崖的方向。
人类们因为我的突然生长都愣住了,我一边维持着延伸的姿态,一边艰难地分化出许多细细的肢体缠绕着浮空岛的人的身体,将他们拖到了我的主体上。
岛外之人反应过来,无数的魔法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放开浮空岛的人类,将那些纤细的肢体围绕主体周围,形成了一层防护,在我疯狂吸收魔力的状态下,魔法攻击反倒是在为我增添助力。
“这是索罗亚藤,是传说中能够吞噬一切魔法的禁忌存在,一株就能让一个小国家大小的地区变成无魔之地!该死,这种东西怎么回出现在监狱岛上?”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得问早就回归神灵麾下的老魔法师。
浮空岛的人也反应了过来,拼命往悬崖的方向跑去,有些想停下来的,被我用挥舞的纤细肢体抽了一下,然后被其他人拉着跑。
对嘛,这样就对了,快跑吧,奔向你们想要的自由吧。我有些欣慰地看着离悬崖越来越近的人类,感受着自己急剧衰落的气息和开始泛黄甚至开始枯萎的身体,却是十分平静。
真没想到,我最后竟然还是成为了他们希望的桥梁,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明明我是打算独善其身的啊。
岛外之人发现了我的虚弱,开始追击浮空岛的人,我努力的想要抬起无力挥舞的肢体,失败了。罢了,我已经尽力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运气了。
看到最后一个人从我的主体上离开,我终于失去了坚持的理由,生命能量急速消失,这就是选择短时间内迅速生长的后果,可我,不后悔。
生命的最后,我听到了岛外之人气急败坏地怒吼着跟失去魔力支持的浮空岛一同坠落的声音,也听到了浮空岛的人悲痛地喊我芽芽的声音。
至少,不白活这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