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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live, we love, we lie.
——Alan Walker《The Spectre》
八意老师:
我是不会和别人说这些的,虽然都是愉快的事,但比起和人交流我还是更擅长和铅笔、炭笔、油画笔或者压感笔打交道。您让我写信给您,不必强迫自己过度思考,写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当成日记来写都可以,您说很乐意听我讲,您很感兴趣,讲得越多越好,在您成为我老师的这半年多时间里您也真的很关心我。我……我也愿意信任您,愿意把这些事情和您分享,我这么想着,开始动笔给您写这封信。
您知道我为什么开始画画吗?如果你是一个出于本心的画家,你将永远忘不掉第一次用线条、轮廓、色彩和光影描绘出一个纸上梦境的体验,忘不掉那一刹那的欣喜和焦躁,哪怕你笔下的东西仅是儿童的涂鸦。你可以为你的创作赋予任何意义,也可以什么都不赋予,你在你的一方斗室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看到一间破烂出租屋。你会在画纸上签下一个名字,相信这个名字比你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就在那一刻,你迷路了,你同时成为了永远的囚犯和自由的飞鸟,而你的创作也被标上了价码。
在我十四岁这一年,一个春天的雨夜,当我停下画笔仔细打量面前画板上迷乱的色块和线条时,这种快感再次在我的血液里蒸腾起来,从我落笔的那一刹那开始,它就像兴奋剂一般促使着我疯狂地作画,带来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波澜。我喜欢雨,雨让我想起十年前一个潮湿而闷热的下午,那时五岁的我正拿着粉笔在家里的墙上狂热地涂鸦,儿时的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这种美妙的灼烧。当我透过层层雨幕回头看的时候,那种狂热在我身上复苏了,儿时那幅大作的样子在记忆里清晰得邪门。我想到我浪费了我的时间,烂在家里画画,只是为了待在一个接连不断的梦编织成的世界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诡异的快感。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美术,直到十四岁的这个契机才重拾它;后面的事情您大概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回到了画室,自己也买了数位板在家画画,勉强画到了还能看的水平。
我还想说说看不久以前我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刊登在实体画集上的事情。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在画室里画素描,我的一支4B咔嚓一声断在了画纸上,我拿了美工刀转过身去准备削铅笔,坐在我旁边的妖梦突然凑过来,“喂,铃仙,你想不想把你画的东西印在画集里?”
您也知道的,妖梦是我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毕竟她也是您班上的学生,和我一起在画室画画、也会画电绘,我们两个很小就认识了,是她和我一起投入了艺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她把我交给画集的总负责人,油画老师藤原妹红。
“以前我只知道你和妖梦一起画电绘,我想以你的能力画得应该不会太差,起码不会给你的前辈们拖后腿吧?”
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能真切地回忆起那个时候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感觉。我听见自己说:“实在很感谢您。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妹红点了点头。“很好。来聊聊画集的事情吧,请专心听,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协商。”
事情是这样的:她们准备帮助画室里最优秀的几位学生自费出版原创作品集,初步打算先做一本合刊,但交付印刷前突然出了状况。原定提供一幅电绘作品的前辈突然交不出了,虽然我猜八成是那幅拿到手的作品没能让妹红满意。总之,现在只有十二小时时间,而经验最丰富的几位前辈这两天都在参加联考,于是妹红就动脑筋想让我试试。
“数位板绘画,原创作品,画什么都可以,最好能画个不错的场景出来。可以先手绘打个草稿然后扫描录入,多开两个图层,线条别画得太乱,虽然我是油画老师,不过电绘我也不是完全没碰过的程度——今天晚上七点回家之前交给我,如果有什么毛病还来得及修改,‘优昙华老师’,画画就够了,别想着炫技或者非画得惊为天人不可。”
我的脸和旁边的妖梦一样红。我抱起画具准备离开,妹红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如果我觉得你的实力足够,下一次出作品集也有你的份了。要是你有兴趣又有这个能力,出个人作品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妹红老师?”
“有,请全力以赴,别想偷懒。”
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焦躁而又兴奋地趴在妹红的电脑桌前画画,用我一直放在背包里的数位板,还有那本记录灵感和打草稿的素描本。画室里的其他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埋头作画:练习、临摹、对着静物写生,白昼的空气里满是稀释后颜料的气味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紧闭上双眼,拼命地在脑海里想象:画面被一分为二,左侧是不夜的街市,瞬息万变的霓虹灯影交相辉映,银色的电车划破夜幕;观众的视线会被电车带往画面右侧,那里古老的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小片的樱花和竹林藏在楼阁的阴影里,而主角安静地伫立在窗台上,背对着我,看着电车像流星一般从他的视野里掠过,他的背影是对比鲜明的夜色里唯一缄默的灰。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这个模糊的画面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在素描本上涂画着,绞尽脑汁把这个场景填满,我反复尝试,构思完一处局部,然后又擦掉重新来过,每一次落笔都像是最后一次,最后,我索性翻过一页重新画出轮廓,用幽幽子借给我的设备扫描、导入,调试笔刷,上色,仍然和打草稿时一样,画下一笔,撤回,再次落笔,脑海里那个混乱的画面在我面前逐渐有了形状和色彩;当我终于停下画笔,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六点了。
我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大脑像个繁忙的蜂巢一般嗡嗡作响。画室里的沙沙声已经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前辈们起身、收拾画具、清洗画笔的声音。已经是回家的时间了。我听见妹红的脚步声,她向我这里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已经把完成的作品发给她一份,而她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我的数位板,仔细端详着那幅画。我让到一边,这个时候我的理智才开始慢慢醒酒,但我本能地没去直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也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试图缓解这种微妙的尴尬。她再次低下头去,把那幅画的细节处反复放大来看。我紧张得想吞口水,但早就已经口干舌燥。在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两分钟之后,她放下数位板,脸上看不出心情。我赔笑着,伸手去拿数位板和压感笔,准备收起这些画具,同时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无所谓的,我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独自画着没人会看的画了,就算没了这个机会,也没什么损失。
“你合格了。”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惊讶地抬起头,还以为她在开我的玩笑,但严肃的语气就不像那么回事。“我之后会交过去。我果然没看错你,虽然笔触还差点火候,也没什么独创性强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元素,但很有你的风格,质量还算过硬。继续加把劲吧,你会很优秀的。”
“非常谢谢您,妹红老师。”
“还有,给你两周的时间,再交给我一幅板绘作品吧。画点符合你风格的,看上去好像有故事但又没有故事性的东西,多打磨一下,完成度高一点,也可以加点现在的人感兴趣的元素,比如对抗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之类的事儿。”
妹红提到纳米机械排异的时候我稍微一怔,但我想她就是字面意思而已。“我知道了。”
她露出了比刚才真诚得多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表现很好。在这之前你画电绘一直是自己摸索的吧?画室里的老师有插画系出身的,我虽然在美院读了油画系,比不上更专业的,但还是可以帮忙指导一下你的。好好努力吧!因为你不是甘于按部就班的人。你也还称不上是画家,虽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画家。”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周末。我的思绪乱七八糟,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我只要画画就足够了,这种机会对我而言并不是那么诱人的天降馅饼,但我也不可能抗拒别人对我的认可。我不讨厌妹红,她的性格爽朗、很好相处,我敬佩她的画技和经验,感激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指导和她给我的机会,但她提起纳米机械排异的那种方式让我感到挥之不去的厌恶。她也没有错,她并不知道我有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普通地提起了一个话题而已。大多数人似乎都觉得纳米机械是无可奈何的东西,因为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植入了这种东西,用于24小时定位、监督我们并留下记录,在我们做出违法行为时直接让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所有理所应当地被安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一样,等我们成长到十四岁、二十岁,还会给我们再植入两次。从我记事开始到我五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对这种东西的极端恐惧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原理是向神经中枢注射麻醉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种知识呢,我一直以为有什么人在暗中通过这种感觉不到的机械控制我,控制我们所有人,一旦我做了什么错事它就会直接杀死我;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或许那种厌恶和恐惧仍然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十四岁第二次植入纳米机械的时候,我的先天性排异反应被诱发了,这些事情我妈妈应该已经告诉您了。您说您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医学院,那您应该知道会有些什么症状吧,那种疼痛、眩晕、幻觉并发的感觉就像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而抓着各种杂乱的念头不放。总之,我休学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休养,每周去医院复诊一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所事事,这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在我第十次去复诊的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对我进行了精神状态评级。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了,只感觉他似乎是个看上去普通而操劳的医生,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做完心理测试、并回答了一些问题之后他对我说了什么。“纳米机械排异不止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他扶了一下眼镜。“你发自内心地排斥纳米机械芯片——恐怕还不止。我想你排斥的是和纳米机械类似的、你被要求去做的所有事情。我能理解你的一部分想法,但我很抱歉,孩子,只要你活着,这些事情恐怕是你逃不掉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我也不想知道。但他的话始终在我脑袋里回响,在我头晕目眩却难以入睡的时候,在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的时候,后来我又做了好几次心理疏导,毫无效果,甚至还让我的心情更糟了,他们总告诉我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得想办法改变我自己,我应该露出积极的笑脸面对每一天,我应该顺从地被植入纳米机械,我应该按部就班,我应该拼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应该想想我的父母,我不应该逃避责任,他们总在说这些话,让我厌恶得几乎要发疯;但我清晰地知道他们都是对的,错的是我——错的只有我,我做不到顺从,自始至终只有我自私、卑劣、懦弱、无能,吸着别人的血、逃避着自己的责任,我就是一种丑陋,因为丑得太难容忍,所以每天都要换个花样。我其实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要救我,我要么在二十岁被再次植入纳米机械然后死于排异反应,要么在那之前就已经被它杀死了;我连“非活下去不可”之类的信念都没有——在我生病之前我就已经是个既不上进也没有责任心的人了。这不是什么反乌托邦故事,我也没有把一切都归咎于纳米机械;就算没有纳米机械,仍然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代表着某种正确的什么东西,它让我害怕,直到我重新开始画画才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慰藉和平静。
如果不是给您写这封信,恐怕我都不会再这么清晰地回想这些事了。即使妹红在不经意间引起了我那些不好的回忆,我都宁愿去回想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走进画室,发现我的位子上摆了一本不厚的书,像是刚印刷出来不久的样子,油墨还很新。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它是什么,于是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我的作品。我看着右下角那个用黑色签字笔署名的“铃仙·优昙华院”,仍然只有恍惚的感觉。一张字条从画册里落下来,我捡起来看,是妖梦的笔迹(她本人不在座位上,大概去整理画材了),上面写着:
“妹红老师说了,这只是开始而已。”
铃仙:
你终于愿意给我写信了,我真的很高兴。距离你成为我的学生、我成为你的班主任,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半年时间了,距离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好像也已经过了三四个多月了。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的能帮到你就好了。你愿意向我倾诉了,这至少证明你愿意信任我、愿意把愉快的事和痛苦的事都告诉我。谢谢你。你看,画画也好,写信也好,甚至吐槽自己也好,都至少在做些什么,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或许也会有改变的。我想善于从混乱的生活之中发现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确实是人特有的一种能力。再等等看吧,所有的事都需要你好好活着才能看到。
你的父母当然会竭尽全力救你,即使是我也愿意竭尽全力帮你。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只是因为你是你,而我们不愿意失去你。如果当时那位医生的话让你更难过了,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厌恶只是一种感觉,你没有犯什么错,不要太苛责自己。我一直认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或许很难找到自己适合做的事,别人分配给你的任务或许对你来说很困难甚至很痛苦,因为你的才能和兴趣在其它的地方,而事实是你确实很擅长画画,你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之前看特长生档案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两幅你的作品,对我这样毫无艺术修养可言的人来说,真的是叹为观止的水平,画室的老师说你是天才、给你机会,听上去一点也不奇怪。要对自己有自信啊。
在你难过的时候,我们——包括你见到的医生,都会先鼓动你去积极起来,因为你的情绪被放大很可能是因为受到了纳米机械排异症状影响,我们想让你开心起来。不过,至少我不认为负面情绪就是不好的,是毁灭性的,悲观或许也只是一种普通的生活态度。你在努力自由地活着,随意地活着。只要是活着,就已经非常有勇气了。你比你自己想的坚强多了,也比你自己想的可爱多了,铃仙,虽然你抽抽答答的样子像小兔子一样可爱,但我还是更想看到你笑起来的样子啊。别太绝望,也别太自责了,累了就休息,不必强迫自己拼命学习,没什么大不了的。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我给你讲一点我身上的事情吧。我有时候会好奇,我在你们眼里、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隔壁班的同学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感觉我像高岭之花一样难以接近,我真是……应该反省。不知道是我的外表还是什么给你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至少我会想想办法让我看上去亲切一点。
除此之外,我留给你们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个高中理科老师吧。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其实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随便写点诗,大概能算是个文学爱好者。我刚开始写东西很早了,我读很棒的诗、写很差劲的诗,但把写诗当成特别重要的事大概是我读大学那时候开始的。之前和你聊天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最后来做老师,我想除了我感觉做医生这条路不适合我以外,大二解剖课上的事可能也影响了我。我们整个大一都在学那些医学基础理论,那是一些让医学生们死记硬背却又能让他们踌躇满志的理论。到了大二我们终于开始上解剖实习课,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早已充分做好了基础知识的准备和大量的人体模型练习;福尔马林之类的东西,我们也是早已领教过的。我经常会疑惑,我和我的同学们在面对遗体的时候表现出的惊恐、抵触、反胃、兴奋究竟都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单纯的冷漠,人的遗体没有对我造成过任何冲击,在我眼里解剖刀就像一支冰凉的自来水笔,而解剖台上躺着的特殊的老师们无异于自来水笔下一本普通的练习册,在我从医学生到一个医生的路上静静地等着我,直到换上白大褂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直到同组的同学在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中把白单揭开的瞬间,我手里的解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解剖台上。我认出来那具遗体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她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一的一个黄昏,我从实验室出来买晚饭,路过学校的操场,田径队和足球队的人正在训练,跑道上满是青春和汗水的回响。有几个安静的艺术系学生坐在操场边抱着画板写生。操场上的足球队员飞起一脚,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高昂的弧线,越过了球门,向坐在边上写生的黑发女生径直冲过来,而她还在全神贯注地在画板上描画。我的身体先我一步作出了反应:我猛地冲上前去,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来势汹汹的足球,但整个人沉重地落在了草地上,就在艺术生们面前。黑发的美术生慌忙放下画板站起来。“你没事吧?”
足球队员急匆匆地跑过来向我们道歉,我说着没事,把球还给他们。黑发美术生仍然担忧地看着我,而我在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刹那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黑发自肩波折,端庄和娇美在她的眼底水乳交融,带着并不讨人厌的淡漠和清冷——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在记忆里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脸。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震撼的一张脸呢,即使到了冰凉的解剖台上我也不可能认错的。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聊了几次天,不知怎么的就慢慢成了好友。我不是那种擅长社交朋友很多的人(大概这点还比较符合你们对我的印象,开玩笑的),但我们很合得来。她确实是艺术生,读的插画系,在我背书做实验的时候她在画板上勾线上色。一个学期后她因病休学,我希望她安心养病不想打扰她,我们就逐渐不聊天了。我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她,我怎么都想不到再见到她会是在解剖台上。
我想起之前听同学说,艺术系有个学生死于慢性疾病,家人按照她临终前的要求把遗体捐给了学校医学院。“真是很善良的人……没准我们碰到的大体老师里就有她呢。”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实在不该把这个消息往我的朋友身上联想,这简直是在诅咒她。我越发渴望再见到她,或者发个消息给我也好,至少告诉我她还好好地活着,以洗去我诅咒般的念头;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念头变成了现实,我的朋友正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
她闭着双眼,她的皮肤已在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下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青紫色,但她的五官仍然那样端庄精致,皮肤的质地也仍然吹弹可破,完全无损她生前的美丽。我沉默地站在解剖台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正视我的朋友、我的大体老师、我的解剖实验对象,我不得不在她完美的遗体上划下刀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心软了?然而我没有,在同组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呆站了一分钟之后,我最终还是在她的皮肤上划下了解剖刀。在之前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我早已能够闭着眼睛找到所有人体器官的位置。我们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解剖实习。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写诗,写了一首很长也很烂的诗,然后又把那些诗句划掉,最后只留下寥寥几句,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诗,大概就和你画画一样。我在医学院的成绩挺不错,教授都建议我将来去做基础研究或者去临床一线工作,就像大多数医学生希望的那样;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按理说,我似乎应该从此发奋图强发誓成为好医生治病救人,或者在亲手解剖自己朋友遗体的经历之后留下心理阴影,但我都没有。只是......怎么说呢,这件事改变了我很多思考的方向和关注点。我甚至考虑过转去哲学系之类的专业,我去旁听了几个月他们的课,最后还是放弃了。虽然我希望解答自己的疑惑,至少得到一点启发,但我果然还是没法学那种东西。我平静地读完了后面几年的医学课程,但当我站在毕业的岔路口的时候,我还是放弃了去医院工作,拿着刚考出来的教师资格证来做了高中老师。
这大概就是我身上最值得一提的故事之一了,对我这样在教育体制下普通地培养出来的人来说。我把几首自己感觉稍微强一点的诗附在后面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别笑我啊,我对自己那点可怜的艺术细胞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我的信、我的诗、我说的话能让你轻松一点、开心一点,那就是我作为老师最荣幸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话,多和班里同学交朋友,多和他们或者我聊聊天吧,聊你画的东西、看到的东西、想到的东西都可以。人大概都是需要出口的,多依赖一下你信任的人吧。我感觉你在班里还挺受欢迎的?毕竟你的性格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你真的是很可爱的人嘛。
P.S.我还不太习惯天天被叫成八意老师呢……这称呼挺见外的。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永琳老师:
上次您说让我不要用那么见外的称呼叫您,所以我就叫您永琳老师了。抱歉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您第二次写信,我也在在学校里告诉您了,我几月一直在没命地练板绘,没能抽出时间好好给您写信......希望您不要讨厌我。
您居然是个业余诗人,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质疑您的才能和爱好的意思,只是谁能料到一个高中化学老师会是个诗人呢。我读了您的俳句和现代诗,您的文字……很克制,像是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夹着白色和生命的奶黄色,在雨和烟火气里滚一遭,醇厚又温柔。世上的非人为因素太多了,就说画画吧,我想我的努力和积累都远还没达到谈天赋的水平,但总有人能画得比我更轻松,他们花的时间比我少、画出的作品却还是我望尘莫及的;同样,在别人眼里,我可能也会扮演这样的角色。是天赋还是运气,鬼才知道。我也不在意这些事,不用担心我。我不在意我有没有天赋,我画画只是因为懦弱,是因为我需要,就算我画得比现在还差劲一万倍,我也会拼命画下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我想我画不出别人的作品,而无论是多高超的画家也创作不出我的作品,我喜欢您的诗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您是不可复制的。
这看起来大概和废话一样。您的诗和您本人当然都独一无二,您的坚定和温柔同样独一无二。上次在画室里和妖梦一起边画练习边聊天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会和“学校里那个教化学的八意老师"这么接近。我想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您就是这样的人吧,在我们逐渐意识到您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之后。就说我吧,您已经给我的生命堆砌起了无数个温柔的瞬间。这是真心话,但您听多了肯定又会说我在奉承您,所以我不说了。
说真的,您描述的您大学时代的那位朋友总是让我想到妹红老师给我介绍的插画老师。没有别的意思,您的故事很沉重,让人很难不动容,我也不希望我的插画老师遭遇同样的疾病,只是您描述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完美容貌……让我无法避免地想到她。她叫蓬莱山辉夜,妹红在画室里把我介绍给她,不过她们看上去关系不太好,在交代了今天由辉夜老师来给我上课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对辉夜的玩笑话报以愤怒的瞪视。
除了喜欢开恶趣味玩笑之外,我感觉辉夜还是个挺好相处的人。我给她看了我之前自己画的东西,本以为她会让我从基础临摹之类的练起,她却要求我继续画高完成度的场景和人物大图,把每一步的步骤图都给她看,以此来指导我修改。“反正人体啊透视啊这些东西你本来就一直在画室里练。”她自己也画,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既不休息也不吃饭。平时的她和画画的她几乎是两个人,一个是娴静的大和抚子,一个是全情投入、状若疯狂的魔鬼。妹红说她“在有关画画的事上都不管不顾自说自话”,我起先还不怎么相信,毕竟对我来说在美术上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直到昨天她把一本画展的宣传册扔在我桌上,把首页指给我看。毫无疑问,那上面是一幅几近完美的杰作。“你知道画出这幅画的那家伙今年多大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这家伙是我和妹红大学的学姐,叫绵月丰姬,比我们大两届,今年刚满二十五。”
我把宣传册拿起来仔细欣赏那幅作品,那宏大的色彩和精致的笔触越看越完美。“那还真年轻……也真厉害。”
辉夜敲了敲桌子。“我可不希望你只会来这么一句感慨。你听清楚了:五年之后,请你画成这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算是明白辉夜为什么把宣传册拿来给我看了,如果五年之后我真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那我也很乐意;只不过,我肯定做不到了。“辉夜老师,我已经没有五年了。”
她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丢人的话。我接了下去:“不是因为我没自信,而是我真的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我有纳米机械排异,没法活过二十岁,辉夜老师,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她沉默了半分钟,在尴尬的寂静中重新开口。“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实在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你。”
“没关系,我知道辉夜老师你也是好意。”
“但我确实相信你可以画到这样的水平,希望你相信我,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无论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会劝你试试看。我没法让天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我不是天才。”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但我也愿意试一试。我也有一幅非常非常想去画,却还无从下笔的画。”
关于那幅画,永琳老师,我能感觉到它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盘旋,但每当我想打个草稿、试着把它落到纸上的时候。它又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就像是一捧极速蒸发的水或者转瞬即逝的光。不知道您写诗的时候会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也这么和辉夜说了。“啊,没关系,这很正常,还有一生只有一次的作品什么的,大家都会有创作一幅这种东西的念头,不用担心。总之,你是想要继续画画和进步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继续努力吧。”
回到家之后,动笔给您写信之前,我都在看那本宣传册。我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生病的事,他们态度的转变总让我觉得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才会得到一点可怜的宽容,和我父母一样。在我被确诊之前,我就一直在向他们倾诉说我害怕纳米机械,他们就会责骂我幼稚、任性,十四岁的时候我是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施压下才接受了植入的。在确诊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大概他们也意识到既然我活不过二十岁,那我永远也没法像他们理想中那样成器了,还不如对我宽容一点,放在之前,他们绝不会放任我画画的。我猜或许他们也对我有一点愧疚吧。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任何错,错的是我,您告诉我不要过度自责,生病也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明白啊,老师,这简直就像自杀而死的人死后所有人都开始爱他一样。
您说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起来,迟早会有改变的,您说难过就睡一觉吧,看看明天会不会有几个瞬间觉得阳光很好。您一直在这样给我展示希望。我想您也确实是对的吧,起码我愿意先相信。唉,我都觉得自己真麻烦。要是我没这么敏感,真不知道我是会活得更轻松还是更困难。我还不如继续和您聊画画的事呢。老实说,看着绵月丰姬的作品,我还是感觉遥不可及,没有那种抓住铅笔一样的实感。永琳老师,请允许我说一句任性的话。如果将来的哪一天,我终于完成了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甚至参加了画展,被装裱起来挂在金碧辉煌的展馆里,您愿意来看吗,您会喜欢我的作品吗?您会……喜欢我这个画家吗?
永琳老师:
我在给您写一封暂时不会给您看的信。现在是高一第一学期末,或许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我才会把这封很长的信写完,我会写整整三年,然后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向您倾诉了,但现在我要倾诉的事情又是不能亲口向您说的。这种情感让我太茫然了,它是那样离经叛道又那样诱人,当您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当我刚开始察觉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您,想看见您的脸,想要您对我说话、对我笑。我还没能遏制它,但我惊恐地发现即使在学校里、在班级里、在人群里,我的眼睛都已经没法从您身上移开了。就连画画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您的脸,在您温和的目光里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我想我喜欢您。
我现在几乎不敢直视您的眼睛,您温柔而坦荡的眼睛,注视着我,某一刻暧昧得几乎像恋爱,即使我知道那不可能。您只是关心我而已,我只是个会让您担心的小孩子而已,您怎么会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呢,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把目光落在一场不可能的师生同性恋爱上呢。我的心跳好像是在告诉您,我已经喜欢上您了,但我又不可能逃离。我需要镇定剂,您又总是把针筒递过来的人。
任性的时候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您的目光不止温柔地停留在我身上,不喜欢您笑着去和别人搭话,不喜欢您笑着去给别的同学讲题、和别的老师聊天。但就像就像故意去按手指上划破的伤口,在并不剧烈的疼痛中获得莫名的快感和宽慰。奇怪的是我又不会因此有负面情绪,只是感到慌张和茫然。
我不擅长安慰自己,在困扰的时候我就去画画。我不敢画人物,我落笔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您,就算是画场景甚至随手涂画,我都没法摆脱您的气息和身影,您在调开的颜料无声的光合里,在我无力而慌乱的笔触中,无处不在,无时或缺,就像我的画笔并不是在追逐您,而是在扒开我自己的皮一般。即使没有这层模模糊糊的感情,我也没法坦然面对您,永琳老师。我感觉自己在依赖您,在广义上和狭义上都喜欢您,但您身上的那种包裹着温柔的正确又一直在刺痛我,您知道您既没有办法改变我的想法,也不能迁就我的任性,您甚至没法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总会以爱和善意来相互禁锢和伤害,上次您和我的谈心的时候我问您这个问题,您只能告诉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您只能继续告诉我,再等一等,再试一试,别想那么多了,多关注眼下能让己幸福的事情。太混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明白啊,老师,我什么都不明白。我连自己想画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前面等着我,而我拿起画笔的每一刻都是在追逐它的路上奔跑。
……
永琳老师:
时间过得真快啊。今天我在家里翻出了您第一次给我写的信,我放在文件夹里的,还平整得像刚从您手上接过来的一样。我竟然已经快上高三了,距离您成为我的班主任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回想这两年里我给您写的信,还有刚刚过去的圣诞节,您陪我一起去看了画展,感觉还如像在梦里一样,幸福得陌生,轻飘得没有实感。
您还记得高一刚开学没多久那段时间的事吗?开学那天您让我们作自我介绍,我……没有期待在高中交到什么朋友,也不想和新同学说话,就随便敷衍了两句。课后我被您喊去办公室“谈谈心”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刚开学就碰上麻烦了。结果我在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都是您在努力找话题,像提前录好音的留声机,我还以为您要把您从小到大碰上的、能逗我笑得的事情一股脑地全丢给我,从高中偷偷做危险实验炸了集气瓶到大学的时候被大雪关在宿舍楼里。我本来想硬着头皮撑过一顿说教就是了,谁知道您为了让我开口和您说话居然开始讲您的那些糗事。现在想想,我开始感到您是值得信任的老师大概就是那天吧。
不知道您当时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过渡吃时间吃得很贪婪,狮子大开口,时长需要数月或半年。您找我“谈谈心”会带几颗糖给我,刚开始我还不太愿意接,其实真的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而已。您对我太温柔了,我有点猝不及防。您似乎怎么样都不生气,一直都在包容我,会回我的每一条消息,这种安全感就已经够留住我了。您是第一个因为要开会没时间给我讲题专门跑过来跟我道歉的老师,也是第一个陪我写作业或者画画到凌晨,我画完了就告诉您您又劝我去睡觉的朋友。您让是我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可以难过、可以哭、可以休息,听我碎碎念又不嫌我烦的树洞。您坚定地肯定过我,安慰过我,跟我们开玩笑,看见我们会笑着主动挥挥手。能让我留住的事情不太多,您已经是其中一个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厚起脸皮就开始给您写信了吧,虽然和邀请您在平安夜和我一起去看画展比起来,那时候的我简直称得上是谨小慎微。
我没想到您会答应我一起去看画展,收到您消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好高兴。虽然那天下雨了,但美术馆外面那片商业区还是那么喧闹,那些成串的彩灯在雨水里像是一片闪烁的色块,还有好多穿着雨衣的人围着那棵巨型圣诞树,还有那辆撑着雨篷的游行花车,那些歌舞演员在雨篷下面载歌载舞,吵吵嚷嚷地经过街头——某种意味上真让人敬佩。那些大商场仍然不遗余力地在广播里滚动播放着圣诞促销的消息,披着雨衣的人在门口排起长队,要不是美术馆在外墙上播放巨幅幻灯片,我大概真得迷路了。您说您是开车来的,路上堵车堵得够呛,我徒步走过来也挺挤的,不过我也不讨厌这种圣诞节气氛。
走进画展的时候我还有点紧张呢,听妹红老师说每幅参展的画作旁边就放了本留言簿,观众可以随意留下自己的感想。我倒不是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您会不会喜欢我的画,我既期待又害怕,有种大考查分之前的感觉。还有,我之前没告诉过您,其实辉夜老师已经两个月没来过画室了。她本来就非常忙,这次大概是又临危受命接了很多临时的工作,不过两个月前她和我打了个赌。我要用这两个月的时间竭尽全力独立创作出一幅杰作,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并经由画室推荐参加画展。她会去画展上看我的作品,如果能让她认可,她就会向她的母校,那所国外的美术学院推荐我,也就是说,她会帮助我到那所美院去留学。所以当我们走到我那幅画前的时候,我才会不知所措得像个孩子一样。
如果说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是金子的话,这副参展的画大概就是炼金的副产品。我画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实验装置前,在装置里……我画了一颗开满鲜花的行星,被一个藤蔓组成的行星环环绕着。画上那些玫瑰、蔷薇、雏菊和紫藤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画些什么,简直就像一去不返的时间释放出的短暂而华美的光辉。无论如何,如果这是一部电影,这副画就是现在的我能为它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角色了。“真厉害。”您说。“真是了不起。”
您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我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抱住您,虽然事实上我只是紧紧抓住了您的手。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能不能画出更棒的画、能不能去留学都不重要了——虽然这还是不可能的啦,我不可能放弃那些的——但您喜欢我的画,在那个刹那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的画、我的青春是以暗示、欲言又止的话语写成的,就像是空旷的半空中落下的雨,而在短暂放晴的空隙,又会插入意料之外的波澜,沉默的破折号和喜悦的感叹号,都是真的好梦不醒。直到您问我“你怎么啦”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打开旁边那本留言簿,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我翻到第二页,看到一行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字,那字迹我很熟悉,和辉夜完成作品之后在右下角留下落款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想你成功了。”
昨天我去画室的时候,辉夜不在,妖梦在埋头画画。我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妖梦看上去比我还高兴,她半开玩笑地说:“辉夜老师已经推荐过你了,下学期你大概就得出国了,等你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们啊——她还和我说了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说的话,她说再过几年,我们将仰望你,而你将是我们追逐的天才。”
铃仙:
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你的那幅画……真的是杰作。我实在是不了解美术,但那种惊人的张力确实震撼人心。你的热情真的让我都羡慕,或许有很多人都羡慕吧,有这么一件认定了热爱的事情。出国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啊,希望你能承认自己的优秀,希望你坚持你热爱的东西,别浪费你的才能。我始终相信你值得你想要的光。
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虽然你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纳米机械排异已经被科学家战胜了,你可以免费接受一次手术,从此摆脱这种排异症状,和其他人一样安全地植入纳米机械。不过目前的说法是手术会影响小部分左脑功能,接受实验的病人中有好几位表现出了在艺术领域不同程度的创造力衰退,我把有关这项研究的那篇已经完美结题的论文拍照发给你了,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读读看。
或许你还需要再考虑一阵,别太着急,虽然下学期你就得出国去了,但考虑这件事你还有很多时间。不过,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如果是我的话,我大概会选择接受手术,并承担这种风险。我相信只要健康地活着,就仍然可以不断地创作下去。这么说是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健康地活下去,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听上去很荒谬,但都千真万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大学时代失去的那个朋友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叫蓬莱山辉夜。
她并不是死于慢性病。她和你一样,铃仙,她有纳米机械排异,她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几乎每天都熬夜画画,一幅作品没完成就坚决不休息,甚至能连续几天废寝忘食。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却恨不得把画画的时间延长十倍。作为医学生,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帮不上她,我只能劝她好好休息,给她带面包、半强迫地让她吃下去。在她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我点了蛋糕敲开她那间单人宿舍的门,她像失了神一样坐在墙角,身边堆满画具,“永琳,”她说,“永琳,你知道我为什么画画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我很确定你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
她嗤笑了一声。“吃东西?休息?对我来说这些事连空气都不是。永琳,你不是学医的吗,应该比我更明白吧,我们的生命就和玻璃一样脆弱,随时随地都可能摔碎,又和针一样轻,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么轻,没人会在乎。谁在乎这种事?对我来说唯一的重要的事,就是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应该把什么东西放进这个脆弱的容器里。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会以为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我甚至确信自己能够得到美妙的余生……”
我听着她支离破碎的话语,除了像个一个撒谎的孩子一样在嘴里塞满不存在的针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些本来距离我那么遥远的痛苦,如此贴近我身边。我早就知道和她成为朋友会是怎样的后果,我只能看着美丽的瓷器一样在我面前碎裂,在痛苦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天使会降临我们身边。
留言簿上的话是我写的,铃仙。不会是辉夜的。我没法自诩比你更了解辉夜,但我至少比你更早认识她,甚至亲手解剖过她的遗体。正因如此,在亲眼见到之前,我难以置信竟然有一个和她几乎完全相同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没有告诉你,平安夜那天,在你来之前,我先进了一次展馆,看到了你的那幅画,还有辉夜——蓬莱山辉夜,她正站在那幅画前面,微笑着端详你的画,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跳了一拍,这画面简直和你的作品一样震撼。只要我走上前去和她说话,我就能确认她究竟是死而复生的辉夜还是极其相似的另一个人,但我就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没法挪动步子。我就那样看着她,五分钟后她就离开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碰过展台前摆着的那本留言簿。她离开之后,我走上去,在留言簿上写了那几句话,我不懂艺术,但都是我的真情实感。我确信她来看了你的画,并给了你出去留学的机会,但她没有在那本留言簿上留下一个字。
我还记得镌刻进我灵魂的那一天,在我解剖完她遗体的时候,我抬起头,灯光从我头顶落下,就像是某种可能从未存在过的罪行得到了宽恕,我全身僵硬,已经麻木地几乎感觉不到福尔马林的气味。在无数个从梦里惊醒的晚上,我都会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刻,想起辉夜,想起我戴着蓝色手套的手,除了解剖刀以外我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我那么想帮助你,铃仙,我没有把你当作我记忆里那位辉夜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重要的学生,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无法坐视不管。至少,我希望你真的能度过幸福的余生现在治愈纳米机械排异的机会留在我们眼前,辉夜没能见到,而你见到了。我知道你有多厌恶纳米机械,和它所代表的东西,厌恶所有被强加在你身上的东西,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铃仙。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高中化学老师,我真的很想帮你,但很多事我或许永远都无力改变。我甚至没法告诉你答案。我只能尽我所能支持你、帮助你,我希望你活下去,铃仙,我希望你幸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阻止你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说了,我始终相信你值得最灿烂的光。
八意老师:
我是因为想好好感谢您两年来的照顾,还有祝您新年快乐,所以给您写这封信的。下学期我就得出国去留学了,还得做那个治疗纳米机械排异的手术,要是运气不好真的出现了创造力衰退的副作用,就得花更多时间来练习,大概也没时间回来看您了。真的很舍不得您,似乎也有点对不起您,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最后我想把这些想法和心意告诉您,同时和您好好告别。
您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给您写了两封信,但只看这一封就够了,我对您所有的感谢都在这里了。请您别去看第二封信,那封信通篇都是毫无价值的胡言乱语,只是……我需要亲手把它送给您,不必在意,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直接扔掉它吧。
我真的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我妈妈一直和我说除了父母不会有人真心对你好,我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别人对我越好我会觉得越不好意思,虽然您说别人也是心甘情愿被我麻烦的。我觉得我两年来给您添的麻烦能绕学校操场一圈。我愿意相信您是真心想帮我的,所以我不想让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真的让我好多了。所以我也不想天天请假,不想学得这么难过,不想老是来找您说难过的事,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真的很努力了。如果不是难受得受不了我也不会来找您,毕竟您真是肉眼可见的忙。我到底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说世界像泪水山谷,但是您真的很宽容又很温柔。我知道您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可是我对自己很麻烦还是有认识的,您是老师嘛,就算想甩掉我也甩不掉吧。很抱歉两年来让您那么操心。谢谢您带给我的温暖。您看,您总是说我没什么好对不起您的,也没什么好谢您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您。
我讨厌的东西好多,比如我讨厌纳米机械,讨厌正确,讨厌心理咨询师那种虚伪的样子,讨厌那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说法,讨厌不得不做的事。但至少我不讨厌明天的太阳了。我喜欢我们班级,喜欢语文课美术课化学课,比以前好多了,我喜欢我们班的同学,我喜欢您。谢谢您听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胡话,安慰我,陪我说话,给我补请假错过的课,半夜回我任性的消息,让我开心,送我棒棒糖,陪找去医务室,夸我画画好看(虽然这好像是无中生有),从来不怪我或者嫌弃我,对我那么宽容和耐心,告诉我别想那么多,告诉我别自责别担心,别害怕。您做我的老师我真的好开心。我考到这个学校来、被分进这个班级和认识您都好幸运。今天的体育考试我最后大概也许还是及格了,虽然考完以后头晕得想吐,然后就被妖梦拉去看魔理沙和灵梦一边互怼垃圾话一边打羽毛球,谁能想到这已经我们一起上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了呢。我告诉她们下学期我就要转走了,她们既惊讶又难过,我也不好受,但我说遇到她们我很开心,这两年相处的时光都是美好的回忆,魔理沙原本嘴一张正准备哭,听我说完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拉着我们放学去吃关东煮。真是越想越舍不得……我也挺没出息的。
如果我精神再好一点,冬天的寒风客气一点,不要冻得我写字都僵硬,这封信大概会更好看一点。但我应该已经把想和您说的话都说完了。高一的暑假,语文作业要求写随笔,我写了句“无论我画下的东西是不是一个十五岁学生的白日梦,是不是一文不值、充满了矫揉造作,它们都是我,既然如此我应该为它们而骄傲。”现在好像仍然是这样。虽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您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好老师、我最好的朋友,是很有趣、很可爱的人,谢谢您做我的老师,谢谢您两年来对我的照顾和陪伴,谢谢您出现在我生命里。再见啦,永琳老师。再次祝您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永琳老师:
……
我最终决定还是把这封情书一样的信在这个新年给您。两年,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写下您的名字到此时此刻,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真是一封长得离谱的信。那时候我还想着要写整整三年呢,那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两年之后我就得和您告别了。现在是高二第二学期末,12月30日晚上十点,明天我就会把这封信塞进信封里交给您。
要是您真的看到这里了,那您大概也明白我没能亲口告诉您的感情了。真是……这么说还真害羞。我还是希望您别看这封信啊,即使我的感情没让您感到恶心,接下来的内容也是不会让您高兴的。
我撒谎了,老师。对不起。我想让您安心,所以在第一封信里对您撒谎了,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那个手术。我思考了很久,或许是我任性吧,老师。创造力衰退对我来说比地狱还煎熬,而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的纳米机械比魔鬼还要恐怖。我真的对您撒了一个很无耻的谎,要是没了创造力,怎么可能通过大量训练重新找回来?您还记得我向您提过的那个画家,辉夜老师的学姐绵月丰姬吗?辉夜告诉我她同样患有纳米机械排异,并且自愿报名参加了那个实验,接受手术之后,她的创造力急剧衰退,我看了她最终的作品,徒留高超的画技,但已经完全失去了新意和震撼人心的力量,曾经她笔下那种让人难忘的张力已经完全不见了,她的作品就像是一个AI计算着黄金比例生成的东西,完美无缺,却没有任何温度。
整个晚上我都在看您发给我的论文,还有她最近的那几张作品,越看越害怕。我当然也有留恋的事,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朋友还有您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我们原本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但现在有了改变的机会,我却在犹豫,因为我的自私和懦弱。您能明白吗,如果要以我那点本就可怜的创造力为代价,让我戴上纳米机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那我宁愿干脆利落地死掉。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像花瓣那样一分为二,一瓣给我的父母和您,让你们相信我好好地活着,一瓣给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从头到尾就不是我选择了美术作为慰藉,我有什么资格去选择艺术呢?艺术温柔而残忍,她向我露出冰山一角,我就该戴恩戴德了,我所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为她奋不顾身,我从头到尾就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可供选择。一想到我将不得不选择画画以外的事作为职业,生活在无处不在的枷锁下,我就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想跪下来乞求上帝,求他发发慈悲让我在二十岁死去。我做不到,永琳老师,我真的做不到。
请您不要对我感到愧疚和后悔。我不认为您把我当作了辉夜老师的替身,我相信您对我倾注的善意独一无二,您也不必回应我的感情,我不觉得我需要什么正确的恋爱,我真的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辉夜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重要的是您陪过我,您帮助过我,您和我的朋友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的青春没有彻底沦为对压抑和痛苦的回忆,这能让我暂时把所有的事都忘掉,让我短暂地沉浸在被拯救的感觉中,这就够了。
请您不要记得我。不要记得我曾经是您的学生,不要记得我曾经抓着您的袖子哭,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开玩笑,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说过那么多话,不要记得我最后做了什么,我不需要被人记住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明,死去元知万事空,我不在乎这些事情。请您不要愧疚,不要难过,不要放弃帮助您之后的学生。反正我喜欢您大概也只是因为您满足了我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害怕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帮助别人,请您继续做您自己,向遇到困难的学生伸出援手,我作出的选择是我认真考虑的结果。此外,我还想告诉您,在您面前和在背后掉了那么多眼泪,可能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因为痛苦和悲伤,剩下百分之六十都是因为我感到了巨大而陌生的幸福和温暖,还有甜蜜,痛苦,哀愁,年轻,刻骨,清凉,爱恋,孤独,燥热,皮肤,流动的光影,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我一定会记住您曾经让我觉得被拯救,您对我倾注的一切和我己的挣扎都不是徒劳,曾经有阳光温暖地倾泻在我身上。如果这些让您痛苦的话,那就请您全都忘掉好了。就像我上面说的一样。请您忘掉我,请您不要记得我。
谢谢您。
我喜欢您。
请您别愧疚。我只是想认真地谢谢您。
如果您能喜欢我就好了。
您做我的老师就够了。
如果您不止是我的老师就好了。
请您忘掉我。
如果您不要忘掉我就好了。我不在乎死后的事,但我想要您记得我,记得我这样活过,记得我这样在您身边待过。
铃仙: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在给你写最后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没多久就是新年了,我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一样坐在阳台上,外面很喧闹,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年,等待着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相互拥抱、欢庆新年。
我读了你所有的信。我怎么可能不读你的第二封信呢,我还不至于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我不明白啊,铃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无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我的正确,如果我不是老师,如果我不是如此无能,我能不能改变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几乎想要跪下来乞求辉夜,如果真的是她起死回生,她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给你第二次生命。有没有人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已经尽到了我的全力,为什么我仍然如此愧疚,为什么仍然在克制不住地流泪呢,为什么那些愧疚反而让我空荡荡的心充盈起来,好似心口涌出鲜血的人呢。
我紧紧地攥着那天在美术馆拿的宣传册,上面印着你的画,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瓷砖上,窗外的城市和街道遥远得像天涯海角,而你的作品在黑暗中却仍然熠熠生辉。我怎么可能忘掉你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我真的带给了你、带给了辉夜短暂的帮助,即使除了纳米机械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它们最终也能被你战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梦,我们的生命远比我们想的更坚韧、更沉重,那一个世界会温柔地拥抱你,你的名字一定会比你挣扎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你将永远是最自由的飞鸟。在我们的身上自始至终都燃烧着那种渴望,渴望神、渴望诗,渴望梦境、疯狂和未知的危险,渴望那种稚嫩的疯狂,就像伸手去捉飘忽不定的水母。我们的故事从九月开始,在圣诞迎来最滚烫的刹那,在新年的钟声里画下句号,而我从来,从来,都没和你见过面。
同人
無聲
越秀一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早知道就应该同九叔一样,学些武艺傍身,免得落入这样的尴尬境地里。
“我说你,既然不懂水充什么英雄,我又没想要自杀!”越秀一恢复意识的时候,正好听到小声抱怨的女声。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彼时他在回府的路上,见到一女子伸着身子往桥下探,整个人几乎都要栽下去了一样,越秀一来不及思考,径直冲了上去——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他睁开眼来,见到一片雪白,房顶……有这么白么?他有些迷茫,又听到轱辘转动的声音,他被撑着半直起身,见到一个女子——似乎有哪里不对,他颇为拘谨地低下头,又在脑海中闪过瞥见的女子的装束:她看起来像同他差不多年纪,着一头短发……短发?越秀一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抬头,正撞上女孩迫近的脸,她气势汹汹地开口:“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你从湖里捞上来吗?你既然一下水就晕,怎么还想着扑上来救一个陌生人啊,还是在根本没搞清状态的情况下!”
越秀一虽然尚还不明白情况,但也能听出是女子救下了他,他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来,诚恳地道歉:“非常抱歉,这位姑娘,是我莽撞了。”
他没有得到回应,就在他忍不住抬头看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只手向他的额头伸来,他还没来得及闪避,温热柔软的手就搭在了他的额头上,没一会便收了回去。他有些紧张地抬头,只见到女子表情有些奇怪,她敲了敲床沿,自言自语道:“没发烧,那怎么不会说人话?”
越秀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才好,他甚至感觉到一丝诡异的熟悉感,面前这个打扮怪异的姑娘,同自家九叔颇有些奇怪的相似之处,虽然要越秀一细说到底相似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但越秀一表情越发奇怪起来。
越府那位九公子乃是金陵城里的大名人,他虽同越秀一差不多大,但一则辈分不低——被越老太爷捡回来后寄在小儿子名下,是货真价实的越府第三代,二来天生聪明,越秀一已经算是聪明灵敏的人了,又加上从小被祖母带在身边,从来也不会有人说他蠢笨,但同越千秋那种七岁便敢搅动风云甚至把朝廷重臣拉下马来的妖孽还是有差距,越秀一起初还饶有不服气,到后来倒是认知到自己同九叔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倒也展现出同越千秋不同的光彩来。
至于面前这姑娘,说她同越千秋相似,越秀一自然不是在说她过于伶俐,而是她在某种更深层的、像是被掩盖在越千秋纨绔皮下最不可告人的方面上同他相似,越秀一从很小的时候便注视着自己这位九叔,甚至可能比他自己想象得都要了解越千秋,故而才有这样的感受。
“请问姑娘,此地是何地?”
那姑娘用他看不懂的眼神盯着他,看得他感觉有些窘迫,差点要问一句“怎么了”,但还是收住了话头。
“医院啊,你失忆了?这么狗血?不会吧?”
越秀一有些头疼,他大概能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处处有异,他几乎就要怀疑是否是自己发了胡梦,但一切陌生到哪怕是梦中也难以想象,他定了定神,想着自家九叔会怎么面对这样的场面,有些生涩地将并不熟悉的名词吐出来:“医院,原来如此,这位姑娘,多谢你了,你还好吗?”他甚至还记得自己是因女子而进的医院。
她摆了摆手,不再在乎他的奇怪语气,回答他:“没什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你的医费还是我出的!”她突然变了脸色,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前天才失业,进医院多贵啊你懂不懂!”
越秀一被迫得一惊,他有些不知所措,硬着头皮问道:“医资……大概花费几何?”
女子见他犹豫,表情反而缓和下来,很不淑女地抓了抓头,叹了口气道:“哎……你也是一片好心,不是你的错,算了,我赶紧去找下一份工作就好了。”
越秀一几乎要脱口一句“这怎么能行”,但想起自己尚在完全陌生的处境之中,且把大话吞下,反而有些腼腆地笑起来:“那么,我同姑娘一起寻工吧,也有个照应。”
她愣了下,扬了扬眉,笑得飒爽:“这样也不错,我叫苏晓,你呢?”
“我名越秀一,苏姑娘,日后请多多关照。”
作者:米琪雅
标题:青莱二三事
写得非常痛苦的一个月,第一次出现最后的成文和初始设想的大纲完全不搭噶的情况,甚至最后关键词也改了,一开始兴高采烈是要挑战绿豆糕的,结果搜集素材的时候发现我最喜欢吃的那个不是绿豆糕是绿豆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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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容慧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原本凉沁沁的那一层,被她捂得反出热气。她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另一只手去够不远处的手机,看到屏幕上通知闪过5个未接来电,眉毛就堆了起来。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但终于还是不想让妈妈担心,在手机九宫格上高速打字,片刻,除了和父母通话之外别无他用,一周看一次的“一家亲”群弹跳对话框:我在汪姨这,信号不好。
於容慧用力地倒回凉席上,努力抻长自己的手手脚脚,像伸懒腰的猫一样发出舒适的声音。睡了多久?她想,好像有点肚子饿了。
汪姨接到久未联系的晚辈电话时一点错愕或者生疏都没有,仿佛容慧升学离开之后的六年光阴都没有流逝,她还是在和汪蕙仙手拉手等校车的小女孩,而小女孩只是和父母闹了别扭要来家里小住几天。隔着手机听到熟悉的爽利嗓音,汪姨的形象立刻就在脑中活了过来,於容慧都能想见汪姨有点嫌弃的眼神,一边数落到“多大人了还离家出走”,一边说“钥匙在老地方自己去拿”。
进门的时候看到门毡丢了张通知,眼睛高速识别纸上几个关键字,“夜晚”、“间歇”、“停电”,她拧着钥匙,侧头感受湿热空气与拂面凉风的两相对抗,感觉这种温度晚上只盖博毛巾被睡凉席,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欣然推开门,把这件事丢到脑后。
在熟悉的房间里一闭眼,再一睁眼已是现在。她去盥洗室洗了洗脸,开始想,怎么一回来就睡得这么厉害,果然还是要怪蕙仙养的蘑菇。
汪蕙仙在十岁那年拿回来一截枕木,说要种蘑菇,於容慧兴致勃勃地跟着观测了一周生长状态,对一夜过后那爆炸似的蓬勃生长的菌子印象极深,它们极繁极盛之后,会散发让人咳嗽的孢子,两个十岁的小女孩一边咳咳咳一边把肥厚的菌伞掐下来,美滋滋地交给汪姨过油炒了吃,那一餐是於容慧记忆里最好吃的一顿蘑菇。只是从那以后她就疑心那蘑菇的孢子在这座宅邸施了魔法,她后来每次来,总是感到从鼻腔开始微痒,想打喷嚏又打不出,随后这股痒慢慢散到脑仁的某个位置,再然后她就会困意上涌,在身心放松的状态下沉沉睡去。
夕阳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有细细的粉尘在光下的空气里恣意游动,於容慧把手伸过去,那些疑似孢子的颗粒慌慌张张地逃跑了,只留下她拖得极长的指节的影子。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从青莱搬走后,汪姨过了两三年也去了外地打拼,只偶尔回来旧宅见见故旧亲友。於容慧想,蕙真现在也该上高中了吧,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她还是个丁点大的小人,现在一转眼也长大了。
想到这里依然觉得脑袋晕晕,好像有什么该被注意的事情遗忘了,於容慧决定把自己的迷糊一律归咎给来之前和父母的争执以及对老家的亲切怀念。她想到晚上会停电,决定趁还有阳光出去走走。
汪宅位置很好,房后是青莱山,有一条蜿蜒清浅的溪水从山顶引下来,正好能顺着路走到山脚下去,校车以前就停在山脚的站台处,她和蕙仙背着书包从校车上下来,可以一直说说笑笑走到分岔的路口,再挥手告别。
走到已经不再有校车停下的废弃站台处,看到一只竹篓歪倒在路旁,里面有一把小小的铲刀,不由得玩心大起。小时候两家家长关系甚好,每次春夏雨后,便会带着三个小女孩带着塑料袋和铲刀来挖野菜,青莱只要一下雨,山坡上便会疯长出若干肥嫩的马齿苋,特别潮湿的背阴处还能翻出来一些地皮菜。容慧经常在兜里塞一枚叠成一小块的白色塑料袋,用来备不时之需,那不正是此刻?她对着竹篓向不知所踪的主人“暂借一下铲刀”,就在湿润的山坡上寻觅起正当时候的野菜。蒲公英也好,马齿苋也好,如果还能有荠菜,那更不错,其他的用水焯烫一下凉拌吃,铲蒲公英的时候,如果不慎伤到了茎,就会渗出乳白色的浆液。
让一让,让一让。风中像是有极细小的声音传过来。容慧敷衍地张望了一下,心想这次是什么?狐狸?黄鼠狼?还是路过的鸟?以前和蕙仙在一起玩闹,偶尔就会听到不明所以的细碎声响。蕙仙总能精准地说出是什么路过的东西在讲话,容慧原本不信,但蕙仙最喜欢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次数多了,她就怀着明知不可能的心情相信了她,甚至自觉自己也能听到了。
空气中湿气渐重,她这次似乎判断了声音的来路,是脚边一处蚁巢,蚂蚁在巢穴旁忙碌地试图搬运一条硕大的毛虫,有数只小小的蚁被插入地面的铲刀阻住去路,只得绕行。蚂蚁也在准备吃的东西哦……於容慧点点头,将已经装了大半的塑料袋套在手腕上,伸手把铲刀提起丢回到竹篓里,给你们让路咯,她小声对着蚂蚁说,然后就将这一际遇抛到脑后,想着回家趁还有电的时候把这一袋都洗出来,把蒲公英的根清理干净斩为两段去煮水喝。
从车站往回走不远,有一处凉亭,亭子旁放置了一座小男孩的石像,小男孩用手托着下巴做沉思状,俨然一副好学生模样。於容慧和汪蕙仙上初中之前都很爱和这座石像讲话,因为蕙仙说石像有灵内敛其中,只要心诚,它听人言日久,就能活过来。容慧当然不信,但毕竟讲的人是汪蕙仙,何况蕙仙还搬出了洋人的成功案例,什么皮革马里奥,说得又悱恻又浪漫又伤怀,容慧对此事亦抱有明知不可能但还是相信的心态,甚至还跟着蕙仙一起给石像取了名字,叫凌岫之。蕙仙一听就拍手称妙,说这名字万物调顺,宜养柔德,好!
石像没有异议,从此他就叫凌岫之。
容慧拍拍石像的肩膀,对经年不变的石像说话,凌岫之,你还好吗,除了我和蕙仙也没人对你说话了吧,所以你应该不好。
凌岫之作沉思状,不语。
容慧又说,长大真的挺没意思的,你还记得以前我们跟你讲的大事小事吗,蕙仙说讲给你听,这样以后就算我们忘记了,你也会记得,但我看你根本没记!
凌岫之作沉思状,倒是顶了一句回来,你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我干嘛还要费功夫记?再说你们小时候抱怨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又有什么好记?
容慧大恼,这要你说?石像立刻闭嘴,装作啥也没发生的样子。容慧道,这几天不和你说话了。
凌岫之面色不动,习以为常。却有别人的笑声穿过来,震得於容慧一转身,朝那边望去。
果然,汪蕙仙见她抬头,喜笑颜开地连连挥手,蹦蹦跳跳地凑过来。
怎么一见我就一脸惊讶,这么多年不见,不想我吗?蕙仙笑嘻嘻,眼睛弯弯,示意容慧往她的挎包里看,装得鼓鼓囊囊的毛豆荚,汪蕙仙自顾自地说,我想吃凉拌毛豆了,回去把蕙真去年泡的青梅酒翻出来,毛豆我们煮了泡一晚上就能吃,很香的。
於容慧感觉脑子更迷糊了,她来回看了蕙仙好几眼,一边惯性地跟着她走,一边想,诶,为什么蕙仙比起以前的样子,看着有点不一样?
哼,你都多久没回来青莱,也不见我,当然会不一样。汪蕙仙像是直接听到她的心声,回身朝她嗔怪地撇了撇嘴巴。於容慧很自然地就跟在蕙仙的身后,途中蕙仙喋喋不休地问她,上大学的感觉如何?伙食还好吗?现在功课还忙吗?有遇到喜欢的人了吗?於容慧一一对着她的问题逐一回答,挺好的,也挺好的,不太忙,男人都很讨厌。不知不觉,她们就快走到汪家旧宅,光线却暗了下来,仿佛下起了雾一样细碎的雨,又好像只是会沾湿衣服的雾,连蕙仙的声音都好像被空气逐一扭曲拖长,显出了不一样的声调。
怎么回事?总不会在家门口迷路吧。於容慧伸手在眼前抹了一把,把手放下,蕙仙的身前蹲踞了一只硕大的橘猫,蓬松的姜黄色尾巴在他身后轻轻摇动。猫咪的瞳孔缩成针的样子,一副十二分威严的姿态,突然对着她们重重地哈气。
蕙仙笑嘻嘻地避开,于是感到额前被敲了一击的人就变成了於容慧。
她“啪”地变成了一团漆好了红金油漆的俄罗斯套娃,头重脚轻地顺着山坡一节一节地跌落下去。蕙仙笑着叹了口气说,怎么这时候突然被看破了样子,明明都快到家了。
啊呀?是什么时候起,我这个不倒翁竟然变成了人类的样子,去体会做人的滋味呢。於容慧,或者说俄罗斯套娃一边向后翻滚着,一边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来。那大概就是汪蕙仙给於容慧送了这套俄罗斯套娃做生日礼物的那次吧,蕙仙教导她怎么摆脱不快乐的事,每当心里想起后悔的事,没有梅花,也没有梨花,樱花也不行,什么花都别落,青莱山没有花!一想到这些事,就让它们在心里凝成一层盐壳,它们最后都会被封在这个套娃里,一层又一层,而於容慧就始终都能继续做於容慧。
所以一直记着这些又放不下的自己,不知不觉就变成俄罗斯套娃了吗?套娃顺着山坡一路滚着,最后“啪”地敲碎在凌岫之的底座上。凌岫之不耐烦地对着她说,你这样就信了啊!傻崽!
被骂的羞恼气一袭上心头,於容慧立刻站了起来,长手长脚,还揣着刚刚采回来的一袋蒲公英,而那个不甚熟悉的汪蕙仙,对她远远地吐了吐舌头,往草地里一趴,化作一只红色的狐狸,避开橘猫,轻快地沿着道路溜走了。
原来是狐狸在作怪,被看破的不是我,而是狐狸。於容慧看着遁走的狐狸影子喃喃自语。而硕大的橘猫与不耐烦的凌岫之都不再做声,猫猫沉默地带着她走回到汪家旧宅的门口,於容慧问,是蕙仙让你来接我吗?怕我被狐狸骗了?橘猫“咪呜”地哼唧了两声,她再一低头,已经看不见了。
推开门,汪蕙仙在灶台前哼着歌,锅里是煮得绿油油的毛豆,她拿着漏勺正准备把它们滤出来。
你回来啦?容慧轻轻问了一句,蕙仙则摇摇头说,不是,是你回来啦。
那你是来看我的吗?蕙仙点点头,又笑了起来,差点被狐狸骗了吧!但我这次确实想做毛豆吃。
两个人对着厨房不甚明亮的光捣碎蒜泥和辣椒,将细细摘过煮好的毛豆荚浸泡在调好的料汁中,只要在冰箱里放置一晚,就变成人人都喜爱的零食小菜。容慧和蕙仙从汪姨那里学了这道菜,便会偶尔自己做着吃,一起看电影,打游戏,聊天,快乐地剥出充满香气的毛豆,一个一个丢入口中。
於容慧对着灯下的蕙仙看了又看,忍不住问,为什么我这次能见到你?蕙仙想了想说,因为你心里不想面对青莱之外的世界吧,不过你总是这样,遇到一点挫折就会郁郁不乐很久,被人询问会不好意思,但是不被人询问又会突然自己生闷气。
感觉被这样讲应该要生气,但於容慧一点要生气的情绪都没有,她想,我也只是偶尔才想要躲回到青莱,那蕙仙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再也没有归来呢?
汪蕙仙笑眯眯地贴住於容慧的额头。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但已经不重要了吧。
於容慧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原本凉沁沁的那一层,被她捂得反出热气。她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另一只手去够不远处的手机。
蕙真将手机轻轻推过来。於容慧呆呆地从凉席上坐起来,一只手盖住眼睛,又过了一会儿才说,原来阿真你也在啊。
是啊。汪蕙真面无表情,我妈觉得让容姐你一个人住这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我现在也是假期,索性过来陪你。晚上会停电哦,容姐记得给手机充电。房间里没开灯,蕙真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也亮亮的,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按开的时候发出爽快的气泡声。
於容慧目光在书架里露出的一角报纸上停了停,那已经是六年前的报纸,报夏日某天青莱山突发骤雨,一名初中生因意外山洪失踪。
——所以容姐怎么突然想要回青莱呢?
於容慧也想问自己。除了想要逃回来,不想面对青莱之外的世界,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希望那个家伙回心转意,像突然消失的那天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吧。
她看向厨房的桌上,透明的养生壶里,蒲公英的根正在咕嘟咕嘟地煮,干净的食盒里,毛豆被蒜泥、辣椒和深色的料汁浸泡着,显出诱人的样子。蕙真哼着蕙仙以前会哼的歌,翻找去年泡好的青梅酒。
於容慧倒回凉席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撕裂】豢养
作者: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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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无表情的将手里的纸撕裂,在对方震惊下把碎片向空中抛去随后拍去手上的纸屑,“我说,我要带她走。“
臃肿的管理人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努力在脸上的横肉间挤出一个堪堪称得上和善的微笑,“这、这不合规矩啊,女爵阁下……”年轻的女爵闻言轻轻挑眉,一声辨不出情绪的冷哼成功让本就僵硬的管理人狠狠打了个哆嗦。就在他的微笑快要挂不住时,女爵身旁的仆从在主人的示意下打开了一个黑色的皮箱——满满当当的金币重新将男人的微笑维持在了脸上。
“早就听说伊达尔格女爵家世显赫出手阔绰,今天算是让我大开眼界了!”男人心里这样想着,眼睛时不时暼向那金币,眼里的贪婪近乎实质化。“您也知道,最近这些买卖也不好做,这个孩子本来已经签好了契约……不过当然您刚刚已经赋予她自由了!”男人故作轻松地摆摆手,略有些艰难地从腰间的一大串钥匙里找到需要的那一把,恭恭敬敬的递到仆从手里,换来了那令他无法移开视线的箱子。
在管理人笑得合不拢嘴的同时,墙角的那个瘦小身影在仆从的带领下来到女爵面前。她跪在地上低着头,似乎对自己的去向毫不关心。
“有名字吗?”
“……”没有回答。
“哑巴?”
一旁抱着箱子不撒手的管理人终于分出一点注意力,他先是不耐烦地朝着那孩子吼了两声,“女爵阁下问你话呢!”随即又抖着那层肥肉迎着笑脸,“会说话的,不过都是些贱骨子,怕是被您的贵气吓得不敢说话了。”像是为了证明一样,他先是瞪了女孩一眼,然后毫不客气的踹了过去,女孩吃痛的发出了些许嘶哑的声音。男人见目的达成,邀功般的挺直了腰板,略有些得意地看向女爵,眼神期盼的希望对方能再赏赐些什么。
可令他失望的是,女爵并没有那个意思,她只是打量着女孩,“抬起头来。”
这次女孩倒是听话地抬起头,只是过长且脏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唯有灰色的眼睛勉强透过发丝看向女爵。
“有名字吗?”她又问了一遍。
“拉赛乐。”这次一个微弱喑哑的声音回答了问题,“我的名字是拉赛乐。”
……
“拉赛乐。”
女孩闻声乖顺的来到她面前,“我在的,夫人。”
眼前的女孩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孩子,女爵待她不错,她身子骨也抽条般迅速高挑起来,只是……女爵微微眯了眯眼睛,繁琐复杂的衣服将女孩严实的包裹住,可她知道在这衣服之下是遍布身体的难以愈合的疤痕,那些疤痕仿佛将女孩撕裂又再次缝合。
见对方没有吩咐的指令,女孩熟练的将备好的茶点送到她面前随即又取出一封信放在办公桌上,“夫人,这是莱昂子爵送来的请帖,三天后他将在府上举办晚宴。”
女爵只是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帮我挑个礼物送过去,就说我有事去不了。”“是。”女孩乖巧的应下准备离开,“拉赛乐。”女孩回过身恭敬地低下头等待着吩咐。
“抬起头来。”她抬起头,当年脏乱的头发此时柔顺的盘在脑后,唯有灰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她看向女爵湛蓝色的双眸,那双眼睛也如当年一般锐利。
“你长大了。”女爵的声音平稳,“给子爵回信,我将去参加晚宴,和我久居郊野的侄女一起。”
拉赛乐向来低顺的眉眼第一次因惊讶睁大,可女爵显然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管家会给你合适的衣服,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盛大的宴会,每个人都拥有着显赫的身份,可显然今天的主角属于伊达尔格女爵和她那首次于社交场合露面的侄女拉赛乐。
而主角此刻却沉默地站在与别人攀谈的女爵身后,她身着得体的礼裙,那裙子巧妙的掩藏了她身上所有的过往,将她高挑匀称的身材勾勒的恰到好处。只是年轻贵族小姐捏着高脚杯的手攥得有些发白,她似乎不太适应这种场合。
今晚的第一支舞曲奏响,她的面前伸过来了来自不同身份的手,可另一只保养得当的手却替她挡开了别人,女爵的手递到她面前,她已经换上一身干脆利落的燕尾服,“本来该由男士来引导你,不过……”女爵的嘴角轻扬,“伊达尔格家族没有也不需要男人。”
拉赛乐站在一扇门前,刚刚女爵在跳舞的时候告诉她让她来到这里,她刚准备敲门,门却自己开了。一个男人倒在血泊当中,身上好几处贯穿伤,但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而她的夫人正手握着一柄长剑,黑色的燕尾服尚未换下,只是白色的内衬上沾上了些许红色。
随着“咣当”一声响,长剑被扔在了她面前,“杀了他。”言简意赅。
她有些呆滞,仿佛还没从眼前的状况反应过来,但女爵显然不打算给她这个时间。蓝色的眼睛闪着锐利,声音趋于冷漠,“你难道以为我只是带你来参加宴会?”她冷笑一声,“我从来不养废人,拉赛乐,向我证明你的价值。”
价值?拉赛乐看向那不可能活下来的男人,“夫人的衣服脏了。”她这样说着,长剑抵上男人的喉咙,“夫人讨厌被弄脏的衣服。”剑尖没入脖颈撕裂了喉咙,男人彻底了无生息。
女爵注视着这一幕,眼里多了些赞许,“来帮我换衣服,拉赛乐。”但女孩头一次没回应女爵的命令,她机械的戳弄着那具尚存余温的尸体,“不可饶恕……”她小声的念叨着,手下却不住的捅过去,直到一只手强硬的攥住她的手腕迫使她停下了动作。
“拉赛乐。”女爵的表情变幻莫测,“那只是一具尸体。”女孩僵硬的转过身子,“但是他弄脏了您的衣服,夫人。”她固执的重复着这句话,“我无法饶恕他,夫人。”
这次她抬起了头,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我再也不会让人弄脏您的衣服了,夫人。”她一字一句的说,“我保证。”
VOL.231【小意外】爸妈不同意我的婚事
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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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其一】
“不行,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我也不同意!王子,你怎么能和人类这样的……啊!血族和人类,血族和人类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
叶王子的父母都是非常传统的吸血鬼,他们的回答早在叶王子的意料之中。
“父亲、母亲,我对她的情感是真的,她并不像多数人类那样愚昧、冰冷、充满偏见,她聪慧、温暖,即使知道我是吸血鬼,也只是莞尔一笑,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露出厌恶的神态,她可以看到我吸血鬼的身体里,有一颗心在跳动,她能看到我的灵魂,我也能撇开她人类种族的身份,与她相爱!”
“你已经告诉它,你是血族了?”叶王子的慷慨激昂没有感染到任何人。比起儿子的恋情,父亲更在乎身份的暴露。在这个人类已经变成强大种族的时代,血族作为人类曾经的敌对种族无疑会遭到清算。
“父亲,她不是那种人!”
“住口!现在已经不只是你们能不能成婚的问题了,现在是我们要不要灭口的问题!”
“不!”叶王子大叫,“父亲!我虽然和她说了我是吸血鬼,但她没在信的!你看,一个自称‘夜王子’的人,又自称‘吸血鬼’,怎么看都像在开玩笑吧!她也就当个笑话,笑笑就过去了,你看这么久了都没人来讨伐过我们,就说明,就说明我们没有暴露啊!”
“你是说我给你起的名字像开玩笑?夜王的儿子叫夜王子有什么问题?”
“对现代人来说,这个名字已经很怪了。父亲,这都不是重点,我希望你能听一下我与她相遇的经过,我与她之间的缘分,你也有一份。”
“我也有一份?”
“因为你将夜之宝交给了我。”
【回忆其一】
那天,叶王子作为夜之宝公司的总裁,刚刚结束了一场令人不快的董事会议。会议讨论的议题是,要不要砍掉公司卫生巾的生产线。
21世纪末,人类已经拥有了将意识上传到网络、下载到机器的技术。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变成了不老不死的机器,需要使用卫生巾的血肉之躯越来越少,再留着这条生产线,只会白白浪费公司的投入。
在公司的财务报表上,卫生巾产品的营业额就像一条弱小的蚯蚓,在贴近标着数字0的水平轴上匍匐。大家都认为,砍掉卫生巾的生产线,转而生产机器人的护理用品,对公司而言更加有利。
“诸位,你们知道夜之宝是做卫生巾起家的,我们对此,有着一百多年的情怀。夜之宝的名字,也是为了女性能够在夜间睡得更加安稳。如果我们砍掉了卫生巾的生产线,我们还能叫夜之宝吗?”叶王子说着,将财务报表的图表放大,投在了屏幕上,“卫生巾产品的营业额,贴近于0,但并不等于0。这说明还是有人需要我们的产品。如果所有公司,都因为销售额,冷酷无情的砍掉某些人群的生活必需品,那这些少数群体,不就被社会抛弃了吗?我们夜之宝是百年老店,不少人打趣说我们是时代的活化石,既然是活化石,保护同样被时代遗落的人们,不也是我们的职责吗?”
在叶王子的据理力争下,卫生巾的生产线还是保住了。遭受了诸多非议,叶王子没有心情参加午宴,只想早点回家,钻进小黑屋里午睡。
人类科技的发展越来越快,吸血鬼的势力也越来越单薄。中世纪时的吸血鬼是不折不扣的贵族、暗夜的王者,但现在现在的叶家,连自家公司都越来越难驾驭——就连原本固定在午夜召开的各项决策会议,也因违反劳动法,全部挪到了白天——这可是吸血鬼最讨厌的时段啊!
白天的会议消耗了太多体力,叶王子摁了摁太阳穴,以缓解熬日引发的头痛。
街道上空荡荡的,不只是卫生巾的生产线,原本丰富的餐饮商铺也悉数关门——现在的人们已经住进了元宇宙,只要把身体的操控权交给人工智能,就可以不再受工作之苦,享尽美食、尽情玩乐。
“有人说这是机械生命体的侵略,是他们教给了人类上传意识的技术,把人类全部变成机器以后,就可以用病毒一口气收割。”既然这世上已经有了人类和吸血鬼,那再来几个其他的智慧种族也不足为奇,“但我们没有证据,人类现在也活得挺快活的。”
“人类活得快乐,我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开着车的狼人秘书无奈地笑笑,“我们可没办法把自己变成机器,还是得每天上班、干活,人类现在都在搞能源、机械、互联网,肉价都翻了好几倍,变成奢侈品了。你们的食物比我们的更难找,肯定比我们更难受。”
叶王子和狼人秘书你一句我一句,都已经是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题,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飘过了八个粉色的字——可以找我借卫生巾。
叶王子不住地打开车门,一股熟悉的人血的味道飘进了叶王子的鼻腔。叶王子不受控制地冲出了车外,顶着烈日,越过了隔离车道的绿化带,他顾不上皮肤被灼烧的剧痛,眼中只有一名女子。
“呀!”
这是叶王子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声音。他倒在了那名女子身旁,朦胧的视线中,是女子不知所措的焦急模样。
【会议其二】
“乱来,太阳是吸血鬼的天敌,你怎么能,连把伞都不撑就跑出车外?”母亲听到儿子晕倒在烈日下,心疼地揪起了手帕,“都怪那个狼人,开车怎么能不锁车门啊!明天我就要解雇他,解雇他!”
“不,不关他的事,是我的问题,是我一见钟情!就算他锁了车门,我也会跳窗!”叶王子发现话题偏了,马上纠正,“我会对那女子一见钟情,是因为她挂了那个‘可以找我借卫生巾’的挂饰。如果不是父亲将夜之宝公司交给我,我就不会注意到这个挂饰,也就不会对一个凡人动心了。”
【回忆其二】
叶王子醒来时,朦胧的视线前正端正地摆着“可以找我借卫生巾”八个字。
身边有一股久违的人血味,还有一股炖煮海带的味道。他的身下是硬邦邦的塑料板,不但硬,还不平整。
“这孩子有种遗传病,不能晒太阳,不然就会像这样晕倒。”狼人秘书正向什么人解释着叶王子的体质,叶王子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果然面前坐着的就是她在路上嗅到的那名女子。
见叶王子醒来,女子面部的肌肉明显舒缓了下来。她对叶王子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然后从口袋里翻出了一颗糖。
叶王子已经一百多岁了,却因为吸血鬼的体质,长得像个十来岁的小孩。他并不介意被当成小孩看待,大大方方地接过女子递来的糖果,说了声谢谢,女子温暖的笑容像一股春风,融进了他的心里。
“刚才是这位姐姐救了你。这是她打工的便利店,她不放心把你交给一个陌生人,怕你被我拐走,所以作为折中方案,我们就把你带到了这里,等你醒来再说了。”狼人秘书为叶王子简单介绍了这名女子,“我刚刚正要谈怎样答谢。”
“不不不,不用谢我,看到有人晕倒在地,任何人都会帮一把的。”
“怎么只是帮一把,要是他再晒一会太阳……就,就大事不好了,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再说了,我们耽误了你很多时间,本来你把她放在这就行,但你却一直等到了她醒来……”
“不不不,这没什么,我只是不放心而已。这间店早就没什么人来了,本来我在这里就没什么事。而且人与人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助,这是我家里人从小教我的。”
狼人秘书和那女子一来一回地推着,叶王子听着有趣,“咔嚓”一声嚼碎了糖果。
“你说人与人之间要互帮互助,那你是人咯?”叶王子早就嗅出了女子的种族,但还是想听女子亲口回答。
“对,我是个人,而且我是个……”女子腼腆一笑,好像这是她非常为之自豪的事,“我是一个没有被改造成机器的人。”
“现在确实……到处都是机器人,我经常在路上看到那种圆头圆脑、怪模怪样的扫地机器人,也不知道它们原本是人,还是生来就是机器。”
“像人的机器人都很贵,一般人只能买不像人的。”女子苦笑,“所以我现在,也不管它们原本是不是人,都把它们当人看就好了。”
“那你觉得我是人吗?”叶王子问。
“那当然啦,你看起来就是个人啊。”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而且机器人怎么会生病呢?”
“可惜,我不是。”叶王子在心里苦笑,“我叫叶王子,是叶王和叶王女的儿子,其实我已经一百多岁了,是公司总裁,我看起来年轻,是因为,我,是吸血鬼。”
【会议其三】
“你果然暴露了身份!不行!还是得灭口!”
听到这里,叶王子的父亲叶王一掌震在桌上,丝毫不负当年昔日夜之王者的风范。
“父亲!她没信啊!”
“你要与她结婚的话,总有一天要告诉她真相的。而且与吸血鬼结婚的,也必须是吸血鬼,你要与她结婚,就必须把她变成吸血鬼!”
“不,父亲,我不要她变成吸血鬼,她连机器人的手术都没做,保持着人类的肉身,以她的人类身份自豪,我不能把她变成吸血鬼!”
“但人类与吸血鬼一起生活,你们作息和饮食的习惯都不一样,她迟早会发现端倪,你们不会幸福的。”相比父亲的暴脾气,母亲叶王女还尝试用情理说服叶王子,但叶王子接下来的话,让母亲也哑口无言。
“母亲说的没错。所以我想请父母在她面前扮演成人类的样子。”
“什么?”
“啊?”
“人类的寿命很短,也就七八十年,我希望父母、家族能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扮演人类,直至她离世……”
【回忆其三】
“机器人化的手术是能进医保的吧。如果是有遗传病的人,换一付机器人的身体,不是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吗?”女子小心地问,“听说现在最先进的机器人手术,已经可以把大脑完整地放进机器里了,叶王子就没想过换个不怕太阳的身体吗?”
“我……我家嘛,有点古板。我们家里连扫地机器人都没有,公司的秘书也都是肉做的。”
狼人秘书很配合地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附和:“我也没有变机器人。”
“我家也都没变机器人,当然,如果有人得了治不好的病,我也会希望他能作为机器人活下来,但我还是会觉得怪怪的,总觉得变成机器的人就不再是原本的人了,除非人家做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还不告诉我。”女子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自私,其实,就算身边的人生了病,我也不想他们变成机器人,除非,除非他们不告诉我他们变成了机器人。这该说是什么呢?”女子想了一想,五官渐渐拧成了一团,“这是歧视吧,我内心里在歧视变成了机器人的人。你看看我,刚才还说什么要对机器人说谢谢,其实我根本没那么清高……”
“我懂,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见到铁罐一样的东西,我也很难把它当成有智慧生命……”叶王子点头附和。在21世纪初,人类就研发出了弱人工智能的铁罐机器人,但它们只会按照输入的指令指路报天气唱歌。女子家里的人,若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祖辈,确实很难接受变成铁罐的样子获得永恒的生命。
“你说话怎么和我奶奶一样?我奶奶说她们那个年代,只有垃圾桶才长成铁罐的样子。”女子苦笑,“其实我见过的机器人都很有智慧,现在的知识可以直接输入到电脑里,孩子们不用上学,就可以得到知识,电脑里有运算程序,可以帮助人思考,如果问他们问题,他们都能回答,就像真正的人一样。现在也有不少父母一生下孩子,就把孩子装进机器里,这样孩子就可以立刻成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这样的机器人毫无疑问是人变的,但要把他们当成人……我不能把他们当成人,是因为,是因为他们不会流血。”
“流血?”吸血鬼对血液的话题有着无穷的兴趣,叶王子本来就对女子颇有好感,听到女子谈起血液,心就像被揪了一样兴奋。
“我觉得人类必须得会流血。”女子的声音变得坚定,眼睛里闪起熠熠的光,“如果人不会流血,就不会感到痛。人们只会知道自己被否定、被顶撞了,却不知道自己伤得是深还是浅,所有的矛盾都只会导致反击,反击的力度只有最大,人虽然有了坚硬的护甲,但相互间的攻击也变得无度……我这样的普通人的身体,其实是很怕机器人的,即使他们有人的智慧,我也很难把他们当成和我一样的人。”
“我也一样。我也觉得,人类必须会流血!”
至少在字面上,叶王子与女子达成了共识。两人互将对方视为知己,交换了联系方式。不久之后,两人开始交往,成为了一对忘年的恋人。
【会议其四】
“父亲、母亲,你们不觉得她说的‘人必须会流血’很有诗意吗?”
叶王子的父母虽然对这未曾谋面的未婚媳妇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必须会流血”这句话很中听。
人类将自己改造成机械后,不仅是卫生巾的销量减少了,吸血鬼的食物——人类血液,也短缺了。近年食品工业的魔法师们努力研制人造血液,但无论怎么模仿成分,都差了一味人味。像叶家这样的夜之王者,是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劣质仿品的。
叶王子的父母喜欢不愿变为机械的人类,就像他们喜欢滴加了鲜血的红茶。在他们的认识中,人类终究是食材,就算食材能说出一两句他们中意的话,他们也无法同意独生子与食材结婚。
“父亲、母亲,刚才我想请你们假扮成人类陪她七八十年,但其实不用那么久。她其实有原因不明的心脏痛,她说自己不会很长寿。她很怕机器人,所以一直活得很孤独。她希望会流血的人找她借卫生巾,但就连她自己打工的商店里,都没成功卖出过一包卫生巾。我不想她再孤独下去,希望陪她组成一个都是血肉之躯的家庭,让她能够在剩下的时间里幸福。你们不必将她当作我的妻子,只需,不要对她太苛刻就行。”
“不会长寿?不会长寿是多久?”父亲问。
母亲凑近父亲的耳朵,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也不知道她施了什么魔法,父亲的态度居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既然她不会长寿,那我们也没什么意见。她是个很特别的人类,既然你喜欢,那你们就生活在一起吧。”
“父亲!母亲!你们同意了吗?”听到父亲的回复,叶王子简直欣喜若狂。
“不过我们不会对她太好。而且你得小心,不要让那些吃人的种族接近她。”
“好的好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的!”
“哼,先吃饭吧,聊了这么久,菜都凉了。”
叶王换来狼人仆人,将桌上的菜品换成了新的热菜。叶王子开心地将血布丁塞进嘴里,开心地嚼了起来。看到儿子开心的吃相,叶王与叶王女也放下心来,用刀叉切下一块血布丁,优雅地放心嘴里,细细品尝起来。
夜之宝坚持生产、销售卫生巾,是为了找到可以作为食材的猎物。现代的吸血鬼,已经不再用啃咬脖颈的方式吸食血液,也不会一口气把猎物吸干。现代的高级吸血鬼会在猎物的心脏上装一个传送法阵,用魔法将流经心脏的血液传送到吸血鬼的厨房。而猎物被装上这个法阵后的症状,就是原因不明的心脏痛。原本这是一种只要从亿人身上采各一滴血的,可持续的采血方式,但随着人类的改造潮流,可以供血的猎物越来越少……现在这种采血的方式,已经对猎物的健康造成了威胁。
叶王女正是当年研究出这个采血术式的魔法工程师。她知道儿子的过家家游戏不会延续太长的时间。
<下篇·我在愛河深處為你歌唱>
(一)
你撐著一把紅雨傘
出現在我的眼前
白色裙裝 披肩長髮
好像綻放了滿路鮮花
陽光透過你的紅雨傘
照在我臉上
你的眼睛如此明亮
好像水面閃耀波光
我坐上你窗前石板
彈著生疏的吉他
車行過濺起水花
掛在我的琴弦上
我們走過大街的繁華
穿過昏暗小巷
老舊燈下
是人間的煙火香
我撐著你的紅雨傘
望著夜空閉起雙眼
你白色衣裙和烏黑長髮
將天空也撒滿了花
雨點打在你的紅雨傘
落在我肩上
你的面容在氤氳那方
好像披著霧的紗
我坐在你門前簷下
彈著一把舊吉他
安靜的街上
是雨點在滴滴噠噠
我走過霓虹閃爍的繁華
穿過五彩斑斕的燈光
雲邊探頭的月亮
映在你給我的紅雨傘
她趴在窗台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蠢的歌。”
“你喜歡麼?”他抱著吉他靠在窗外,也笑起來。
“哼,我才不喜歡。你再唱一遍就行。”
“我偏不唱,我給你唱別的。”
“那你別唱了。”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外邊冷,要不你進來?”
他看了看她,試圖藏起忍不住的笑意,放下吉他,手一撐跳進了窗。
拉上簾子,讓房間避開太陽的視線。她輕輕靠上他,解著他的一釦,一顆一顆,不急不緩。他緊咬著自己的下唇,不敢露出任何反應,害怕生澀的反應會令她嗤笑,又憂心焦躁的衝動會惹她厭煩。
她的臉貼著他,柔軟的皮膚和髮絲落在他臉和眼瞼上,櫻桃色的唇若即若離,吐息中混入了喉頭乾涸的渴求,汗液順著額,滑過面頰的弧線,自脖頸蜿蜒而下,滲入衣襟,透出衣背,隱隱現出白色襯衫下的肌膚。
“你喜歡我哪裡?”
“全部。”
“只能說一個。”
“那就……你的名字。”
“哪個名字?”
“你穿著白裙子,撐著紅雨傘時告訴我的名字。”
枝頭的鳥兒拍著翅膀唱起了求偶的歌,房中的人沐浴著春雨,窗外的吉他在享受陽光。
(二)
“你喜歡我麼?”
“……嗯。”
“嗯是什麼意思?”
“……你說呢?”
“……”
“那你呢?為什麼選我?”
“沒為什麼。”
“你如果告訴我,我就告訴你是什麼意思。”
“哈,那還是算了。”
“……”
“因為我也不知道。
那天在河堤上看見你,你周圍躺著一群人,我覺得自己的心緊張得亂跳。”
“然後呢?”
“我聽著他們在那裡呻吟,混著自己的心跳聲,仿佛那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在為眼前的人心動一樣。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戀愛小說裡寫的心跳聲是真實存在的。”
“……那我也告訴你。
我本來是去找死的,祗是那些嘍啰實在太過沒用。
……然後你就出現了。
我看你一直看著我,我覺得自己也移不開眼了。
我就想,如果我以後還能再看你一次……”
那再多活一會兒也很好。
“那如果,我們在一起,可能會死呢?”
“你怕死麼?”
“我不知道。”
“祗要是你選的路,我都可以陪你。”
“我不要你死。”
“真有那天,我會陪你。”
“我不要你死。”
“……你不喜歡我陪你麼?”
“你是我的念想。
無論活著還是死了,我都想有個念想。”
“……
我懂了。”
(三)
“你醒了?”
“這是哪兒?”
“醫院。對了,剛才有人來給你送東西,是一把傘,要現在給你麼?”
“給我。”
“看上去很舊了。”
“給我。”
***
“她已經死了。”
“我知道。”
“根據她留在天台的遺書,遺體已經火化。”
“我知道。”
“她跳樓而死,死狀淒慘,她在遺書中說,不希望被你看到她不堪的模樣。”
“我知道。”
“那個男人救回來了,你該感到高興。你還這麼年輕,不要走偏了路,重新做人吧。”
“滾!”
***
“你是我的念想。”
你也一樣。
(四)
“我們公司新出的遊戲在找內測玩家,寫內測反饋的話會有一點獎金,你也來吧?”
“為什麼找我。”
“你就當幫我完成指標唄?反正你閒著沒事幹。”
“為什麼找我。”
“……我工作忙得很,你給我每天上次線讓我知道你至少還有口氣兒行不?”
“……哦。”
***
“都一天一夜了,你號還沒建好?”
“在捏臉。”
“……直接用系統臉型不好麼,那個小白臉就挺像你的。”
“我建的女號。”
“……啥?”
“你們沒有白裙子麼?”
“啊?外觀要在系統商城買……不是,等等,你該不會……你打算用她的名字建號?”
“是。”
“……你瘋了?”
“是。”
***
“我怎麼捏都捏不出她的樣子。我是不是忘記她長什麼樣了?”
“……那是系統局限的問題,不是你的錯,你別多想……”
***
“我們遊戲新開了在線功能,而且可以公放給其他玩家聽到。”
“哦。”
“說不定還能用來搞直播,你要不要試試在線唱歌?”
“不要。”
“你唱得挺好的,說不定還能出道呢?”
“我為什麼要唱歌給別人聽。”
“……行吧。”
***
“你又把工作辭了?”
“嗯。”
“怎麼回事?”
“不想做了。”
“……那你打算靠什麼吃飯?”
“我有收入。”
“……哪來的?”
“幫戀愛遊戲寫情書。”
***
“你最近還在給遊戲寫情書麼?”
“沒有。”
“不寫了?”
“寫不出了。”
(五)
“你是我的念想。”
你是我的念想。
……
可我找不到你了。
(六)
我在岸邊向你歌唱
你坐著小船不曾回頭
我逆著浪潮向你游去
波濤卻將我打入旋渦
我在水底向你歌唱
你乘著鳥兒不再停泊
我撥開水草向你追去
深淵卻將我撕扯吞沒
我在雨中街旁為你歌唱
你在晴空傘下捧起鮮花
我在窗外花畔為你歌唱
你在窗內枕邊道了晚安
我在月落堤上為你歌唱
你卻展開雙臂飛向遠方
我在愛河深處為你歌唱
你在天國彼岸躍入晨光
他閉上雙眼,鮮血在身下開出滿園玫瑰,在火中化作灰燼,消散人間。
(後記)
《線上人生》的遊戲官網更新了一條新聞,一名遊戲玩家於前日在家中自殺,其生前曾在遊戲中上傳過多首他為逝去愛人所創作的歌曲。在他去世之後,其友人聯繫到遊戲公司希望能夠保存他上傳的作品。這位滿腹音樂才能的年輕人未能綻放光彩便離開了人世,作為承載了其一段人生和思念的平台,《線上人生》決定將會永久保留他的作品,並將在閃耀中心為他舉行一場追悼音樂會,希望有意的玩家們屆時能夠前往參與,記住這個年輕的生命在虛擬的網絡中所留下的足跡。
Jone站在48號別墅之前,那個新晉玩家已經搬去了別的地方,這塊地被遊戲官方重新安置成了熟悉的模樣。
許多人來到了這裡,留下鮮花和蠟燭,靜靜地聆聽房中傳出的溫柔歌聲,然後離去。
房前的大樹上依舊有松鼠和貓頭鷹的家,樹燈的光還在忽隱忽現地為寧靜的花園和別墅帶去淡淡光明。
夜幕降臨,臥房的燈亮起,紗簾之後,偶爾能看到一個女性的身影走過,坐下,緩慢地梳妝。
他下意識地開門,卻被系統拒之門外,才想起,他已經沒有這個好友了。
【全文完】
(備註)
四十八願(よいなら),日本姓氏,本意為阿彌陀佛為救眾生所發下的四十八個誓願。
愛歌、愛河、哀歌,日語中為同音詞あいか(aika)。
作者:戚寅
免责mode:随意
“小莺近来醒得多了一些,”乔风翠说到这处,眉梢眼角都不经意带着些笑。“她说下次醒来,要出去逛一逛。”
少年人戴着聊胜于无的漏风斗笠,光斑从千疮百孔的竹条里打在脸上,笑起来更是面容清秀,与离开前的成唤莺三分相似。 “你记得要叫人喊上我,我去替她开路!”他虚虚挥了挥柴刀,粗布衣扯得破破烂烂,泡过咸水,更像腌菜干。
海岛上的人世世代代长居在这里,或是几家争地盘胡诌八扯的、或是真的,多多少少都能称道出七八百、上千年的历史。岛上那些白沙铺的路,不说条条尽是坦途,也不算波折。成唤莺自小长在这里,是万万不怕走沙路的——怕的是那些胡乱打听传播的年轻人,长者们对这位“傻子千金”的往事三缄其口,那些轻狂的、无往不利的新面孔得不到答案,乔风翠想不到他们都能闹出些什么事端来。
成唤莺被接回岛上、浑浑噩噩的三四年间,几乎不曾离开她的小院一步,便鲜有新人知晓她的存在了。当地人多用编织起的干草压石头作房顶,她那座青瓦的二层小楼就更加打眼,当地人统一口径称作是搁置了的,还是叫那些上房揭瓦的新人或是游客察觉出不对来,于是总有人在院墙外游荡。偶尔有岛民来驱赶他们,“小楼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便藉此传开来了。
小莺要出去玩了——说来繁琐,于乔风翠而言倒也简洁。绕过后山有大片僻静的白沙滩,是宗族里的公产,平常只几天几天地租给私人,成唤莺往日就爱往那里跑。乔风翠管惯了产业,只消去吩咐过沿岸居住的渔人,叫那些外来人都避开些,只说又租出去一日就是了。
在岛上论白沙是顶不值钱的,但落潮的浅滩里藏着不少珠贝,乔家承包过了,挑拣打磨一番也能卖上价,往往是不许别人家捡的。年轻时候的成唤莺爱捡着这个玩,也常常地缠着乔风翠带着她去,见人就将盛满各色珍珠贝壳的包袱塞进她怀里。然而回来的小莺对万事提不起兴致,叫乔风翠更是忧心了,想要什么都是纵容着——即使不捡贝壳了,踩踩水也是好的。
小莺在等待中醒来了。
行头是早早地备下了的,经纬织得细细的料子,被人穿过一段时间,因而磨得有些泛白,却愈发柔软顺滑了。照往常一样,她坐在雕花的床上愣了久久的一炷香,等在房外的人急急地来拍门,这才挪动略显凝滞的躯体将衣服换上身,但她用布条束着上衣时,还是叫外边的姊姊闯进来,齐齐整整地帮她系上了。她撑一把绢面挂着纱的伞踏出门槛,天色阴阴的,水色便也不够明亮,连带着蛇虫也躁动起来。怎么不是个晴空呢?乔风翠懊恼,但也无济于事。
她们从院东的小门出去,朝阳并不刺目,在层层云气后晕着昏昏的光。夜未散尽,海风也还不停,潮湿裹挟着岛上的一切,枝叶都结着水珠,不留神就蹭湿了衣摆。脚下的沙结成小块,粘在绣鞋上,乔风翠索性带她脱了鞋,赤足踩着泥沙和细小的叶梗。
轻软的衣料有些粘在身上了,成唤莺以前最恨这样不爽利的天气,既不明朗,也不像瓢泼大雨一力刷洗天下尘秽。四处将她的肢体钳制着,好似她原地往后一仰都能被潮气托住。
她走快几步,却甩不掉湿漉漉的一切,反倒将伞上的纱挂在树上。乔风翠匆匆赶上来,替她解开乱作一团的纱,顺了顺、扎起来了。成唤莺的急躁竟不减反增——浪潮声循环往复、树枝被咯吱踩断、蛇虫鼠蚁在脚边窸窣……家乡祥和的、寻常的一天像是要铺天盖地地将她吞吃进去了。
——不作思量地留下吧!
草木都扎在记忆里的地方,路也按着她习惯的动作走……又不完全像,却说不好哪里不对劲。成唤莺恍惚像是被浪卷进另一个世界,昔日的情感蒙上海雾,在对岸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也不属于她了。她的往日是真是假?她感到一阵被压在水中的无力,眼底也氤氲着一层水汽,呼吸渐渐急促,修得干净圆润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刮着掌心。
乔风翠见她怔住,急得拉她的手拍打,仍是得不到回应,将她的脖子脸颊也拍得发红。她少见地舍弃了那些礼教,细声细气地问询,接着胡乱地喊,更是尖声哭叫起来,小莺终于是听到了,缓缓转头望她。
“姊姊,我们该回去了。”成唤莺嗫嚅一下,有些僵硬地露出笑。
她们还没走到白沙滩,成唤莺也无从得知那里预先埋了多少大个的、绚丽的珠贝。两道身影并肩着往回走,一无所知的少年人却还在挖,乔风翠不禁去想他的落寞或恼怒,长长地盯着小莺再次呆滞下去的脸。
青灰的瓦下又陷入静谧的等待。
作者:青芒子
评论:求知
备注:一直想写意识流的作品,但是看起来不太成功。
摇晃。
苹果在女儿素白的手中翻来覆去,在银色的水果刀下,果皮一圈圈地生长、摇晃。
不知不觉中那个削皮都很笨拙的女儿都褪去了青涩的初羽,厌恶厨房的她现在都能能利落果断地削出一个光洁的苹果。
刀起刀落,苹果被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那双手小心翼翼地朝我靠近。我下意识抬手去接,白色被子下露出一只满是留置针、夹板的手,干枯的皮肤上导管和血管盘虬错节,狰狞可怖。
看来不让带戒指啊,我漫无边际地想着。
一时间头晕目眩。
连带着阳光都变得扭曲。
病情来得突然,不到三个月我便三出三进icu,如今只能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被高楼大厦切割过的蓝天和被紫外线消毒过的阳光。
女儿这段时间憔悴了很多,叛逆如野草、高傲恣意的她也会低下头来无言地帮我擦拭木板一样的躯体。有时候她在我病床边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仿佛想要弥补我们之间留下的遗憾。
好吵。
我一边装睡一边想着。
能有什么遗憾呢?
同一块冰山永远不会在北冰洋相遇,无话不谈的过去从来不值得缅怀。
嘴边传来冰凉凉的触感,我下意识张嘴,入口却是尖锐的酸,带着一股子橙子的清香。
——————————
“好酸……”
声带切除后我许久不愿意说话。
久违地听到这能在少儿合唱团嚎一嗓子的声音,像是在耳边炸开的烟花,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会酸?小孩儿就是挑嘴。”另外一个声音响起,絮叨的话语,熟悉的语气,破开时空的厚土般,一股子泥土的气息。
“妈……?”我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她坐在那把摇晃的藤椅上,穿着时髦的花色短袖,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电视,手里削皮的动作一刻未停。
那枚澄黄的戒指正卡住她的指腹,明晃晃的,如同她和父亲的婚姻一般灿烂。
耳畔传来电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把夏夜粘滞的空气吹散开来,父亲在一旁的房间里熟睡,鼾声如雷。我和母亲时常吵得睡不着,开着电视直到节目播完才有些许困意。
“快吃,快吃,不然放着又要坏了。”她把果肉塞到我的嘴里,脆甜的汁水顿时侵占了我整个口腔,我鼓着腮帮子费力地咀嚼着。
母亲还年轻,父亲还没有去修路,夏夜还不是很漫长。
小孩总是控制不住情绪,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便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甜的。
“诶呀,囡囡咋哭了。”母亲放下了刀,拿起一旁的毛巾就往我脸上抹。
“妈……桃子、桃子好好吃,好甜。”
“什么呀,你困傻了吗?”母亲拿起切了一半的水果在我面前晃了晃,晦暗的灯光下果肉白亮,“这是梨啊,昨个你二姨拿来的秋白梨。”
梨,原来这么好吃吗?
我趁着母亲擦拭着我的泪痕,缓缓抚上了她单薄的臂膀,我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拥抱的温度了。
陈淑烨的歌声经过老式电视的编码又解码,缱绻深情都变得失真而破碎,如同来自远古妖精的秘语。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事游;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
“你这样子还怎么去学校?我帮你请假算了。”丈夫一脸担忧,拿起我的手机划拉就准备提交病假申请。
“不,我还有晚上还有一节课。”我捂着嘴从厕所里出来,一早上吐了三次后头昏脑涨,只想找个地方把胃也吐出来一了百了。
“我帮你弄好了,我中午回来接你,你去休息吧。”丈夫搀扶着把我送到了卧室里,床头还放好了水和纸巾。
但他还是要走,我捂在被子里闷闷不乐。
我和丈夫的关系,连带着我和女儿之间的嫌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太容易树立敌人。我摩挲着手指,在食指指腹摸到了熟悉的环戒,这个时候只有这枚戒指慰藉我。
随着门关上,我掀开了被子强撑起身子拿起手机,几个学生发来消息询问,我一一回复。像是要把自己从母亲的身份中抽离似的,我之后机械地翻看着标记的文章直到胃酸上涌。
应该吃点什么,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去餐桌,早上的白粥还放在碗里,餐盘里还多了一个香蕉,应该是他之后放下的。
我麻木地抓起餐盘里的香蕉,剥开它的外皮,视死如归地咬了一口,虽然黏糊的口感让我不停地干呕,但我在呕吐的间隙中生硬地吞了下去。
酸的,我实在是讨厌酸味,像是腐烂发酵的味道,偏生孕期谁都劝我多吃。仅凭那屈指可数的经验和口中无数个他者,便否定我一个个体的存在。
在呕吐中,我勉强尝出了它的味道,是李子,无论果肉有多甜,它的表皮一如既往的酸涩。
——————————
我其实不愿意再睁眼了,我一贯擅长逃避现实,装聋作哑的。无论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丈夫与我离婚的时候,还是女儿与我冷战的时候,龟缩在自己的安乐乡里,期望时间能改变一切。
风摩擦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鸟鸣声在风浪中此起彼伏,吵闹的山鹪莺中夹杂着几声杜鹃的啼鸣。
这次又是哪里?
我怯怯睁开了眼,只见巨大的树叶掩映着阳光,树的脉络像是放大了千百倍般在眼前展开。身后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是猫猫!鸺鹠!鸺鹠!”
我不假思索地扭了一百八十度,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一男两女穿着登山服,手里举着长枪短炮,一脸兴奋地朝着我看。
我装模作样的给他们拍了几张,便撑开翅膀滑向蓝天。
自由总是短暂的。
随着一声枪响,鸟兽四散。
我右翅传来尖锐的疼痛,只能拼命地维持平衡,歪斜着坠入下方的密林。
————————
再次醒来只见我躺在一片温暖的沙滩上,醒来发现我还是人形,手边掉落着那枚金戒指,经过五十多年的磨损它已经暗淡了不少,即使经过修补,它也不复当初。
我方触碰到它,它便幻化成一把金色的小刀,一手就能握起。我垂下头,看着光洁的膝盖,那么,该削皮了。
End
评论要求:笑语
“先生,现在的预约已经排到了下个月,如果您不是紧急需求的话,现在妈妈没法给您做。”
“少胡扯,那我再加钱!我受够了!我必须忘记那只蜘蛛——”
“先生,不是这样……”
“让他进来吧。”
田中起身到审讯室外面,刚打算抽根烟,马上就被前辈拍掉。
前辈努努嘴,田中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大一点的女孩穿着可爱是背带裤,头发用小熊皮筋扎成两个揪揪,正垂着头。小一些的女孩穿着艳丽的红色和服,坐在椅子上晃着腿,整个人像是座敷童子一样可爱。
田中识趣地掐了烟,但是这时小一些的女孩已经看过来,然后她跳下椅子,哒哒哒地跑过田中和前辈,往局里的自动贩卖机去了。
“那个孩子也是……?”田中指了指跑走的女孩,他是抓捕过程中才被调到这个案子里,对整个案情一无所知,只知道前辈们已经搞定了所有调查,只差他协助抓捕了。
“不是。”前辈摇头,“不过这个案子她也得参与。”
田中抓抓头,然后搓了搓油腻是手指,看向单面玻璃另一面的审讯室。被拷在椅子上的人眼睛歪斜,然而却滔滔不绝地在描述自己犯案的全过程,负责记录的同事中间已经换了一轮,来了个手速快的,键盘都快要搓出火星子。
他再一次想起关于这个嫌疑人的信息:早稻田大学毕业,家境优渥,毕业后被金融公司内定,年薪是他这种小警员想都不敢想的。
他再次对前辈投去疑惑的目光,质疑到底是抓错了人还是背调出了问题。
“你们要喝吗?”
稚嫩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田中低头,是刚刚跑去买饮料的女孩,她用宽大的袖摆兜着两罐咖啡,一份盒牛奶和一罐凉茶。
“茶是我的。”她继续说。
田中和前辈两人当然识趣,一人拿了一罐咖啡,女孩拿着牛奶去找另一个女孩。田中看着她把牛奶拆开,吸管插好,递给另一个女孩,又贴着她说了什么话,另一个女孩才接过牛奶,把吸管咬在嘴里。
“她到底是……”
“她这次是目击证人,之前她只做善后的。”前辈猛灌一口咖啡。
现在小一点的女孩又走到他们旁边了。
“这次还有多久。”女孩说,“客户那边还等着。”
田中敏锐注意到了她的措辞,原本香浓的咖啡差一点让他反胃。
“快了,快了。”前辈痛痛快快干掉了一整罐咖啡,然后从钱包里取出来两个人的钱递给女孩,“这家伙交待得比其他人都快,很快就能结束。”
女孩推掉了他的钱,抱着易拉罐小口地喝着,她的个子只能勉强够到单面玻璃的下沿。
审讯室里的男人已经交代到了最后一名受害者的信息,却突然开始尖叫。田中听着男人含糊不清地喊着“蜘蛛,红色的蜘蛛”,女孩也在这时喝完了最后一口凉茶,她熟练地把罐子向后一扔,正中垃圾桶。
“这次还得麻烦您,这次的受害者数量太多了。”前辈突然说,还是试图将钱递给女孩。
“我请你的。”女孩眯着眼笑,“这次会很快的,我没想到这个家伙事后跑到我那里了。”
“请问……”田中还是憋不住了,“请问这个孩子到底是。”
“我是目击证人,不过我也知情。”
“这么说那个孩子被袭击的时候……”田中瞟了一眼长椅上低着头的女孩。
“我在现场,所以他后面来找我了。”女孩抬起头看他,田中这才发现女孩的眼瞳大得出奇,几乎看不到眼白,但是这话听得田中心里一惊,连忙蹲下和女孩平视。
“我没受伤,受伤的是他。”女孩抬手指着审讯室。
“我就用原型吓吓他,谁知道他那么胆小,那我只能把他的脑子搅搅安抚一下了。”
免责:笑语
备注:想了想又把备注删掉了,总之可能有雷
我少年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我喜欢女生更多于男生,我喜欢女生的脸,喜欢她的头发,喜欢在我幻想中初发育的乳房,喜欢那些被禁止触摸的地方。
很多偶像剧里常常会见到少女少男邀请心悦的对象到家里去的剧情,顺水推舟地擦出暧昧的火花,我从来只有在想象里有过这样的画面,贫穷压缩了这一切的可能。
你当然很难想象一个进门便是被油烟熏黑的厨房、在客厅里摆放着父母的睡床、关不上房门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其他地方堆满杂物的房子里能生出什么样的青春剧情。
我在青春期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后来工作了,在约会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一般人在送约会对象回家时,她们是会邀请这个人“上楼坐一坐”的。
“上楼坐一坐”对约会中的人而言,是非常暧昧的语句,女性还好,男性往往会觉得自己得到了我的允许,可以更进一步。其实我不在意同谁上床,但只是男性大多体味浓郁,过夜后更是久久难散,叫我连觉都睡不好,一来二去的,我也就很少同男人约会了,偶尔有入眼的,也只在外开房,坚决不领人上家里来。女人就好很多,她们更谨慎,也往往更为注重自己是否能给对方带来良好体验,而带她回家这一行为又往往能叫她们得到某种情感上的享受,在一段关系中只有利而无害。
就像在补偿过去不曾有过的约会一样,我频繁地更换约会对象,几乎没几个能撑过一周。生活就这样平静地行驶,只是偶尔也会有意外发生,比如某天我从酒吧捡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她当时看起来像在此之前从没进过酒吧,坐在吧台椅上不知所措,我当时刚喝了几杯,行动过得比脑子快,在我反应过来前就已经带着酒坐到她面前了。
请她喝酒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不过是初来乍到的羞涩紧张,但她一杯酒下肚面色绯红两杯酒下肚开始傻笑三杯酒下肚整个人就都要攀到我身上来——就这样的酒量还敢来酒吧?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但人活着就得接受意外的存在,我没太想就放了约会对象的鸽子,思来想去,把喝醉了的兔子往家里领。
她真的很像兔子,尤其是蹲下来的时候,她会抬起头看我,喝了酒的眼睛水亮,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背后,看得叫人心软。我原本还有些无处宣泄的烦躁——哪怕这个麻烦是我自找的,但那些火气都在她面前没有用武之地,毫无声息地消散在路灯下。
路灯的光是暖黄色的,落在蹲下的人身上,砸出一片阴影,我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她便顺竿爬地拉住了我的手,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就是口齿不太清楚,但我还是听清了她傻笑着说的话,她在喊我:“姐姐。”
兔子会耍点酒疯,但都在我忍受范围内,说实话,我几乎都要觉得她没有喝醉了,可哪怕是清醒的人也没有这么敏锐的,我只能把一切归咎于醉鬼天生擅长趋利避害。
她喝的其实是果酒,闻起来并不难闻,反而泛着甜水的气息,像她本人一样乖,我在楼下抱住她嗅了嗅,才满意地领着她上了楼。
她乖巧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起来还有些迷楞,我忍不住叹气,走了这么久还不见几分清醒,真是不知道她怎么敢一个人到酒吧里来的——好吧,虽然请她喝酒的那个人是我,想到此处,我确实有些小小的心虚。我坐到沙发上,她很自然地朝我的方向挪了挪,直到斜斜地抱住我,就往我身上倒,我用一只手撑住她叫她不要砸倒我,另一手带她侧躺下。她就那样躺在我的腿上,把手臂伸出来环住我;我看着她没有收敛过的笑,伸出手来摸了摸她滚烫的脸,放缓了声音:“睡吧。”
她向沙发里蹭了蹭,更贴近我,就那样看着我笑。
我突然好想起身去补香水,但她牢牢地将我定在沙发上,我努力挣扎,还是没有逃离平静的诱惑,就这样陷入这样一个甜蜜又暧昧的夜晚中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沙发上,宿醉后的脑子还有些不太清醒,我坐起来回忆了两分钟才从混乱的记忆里捞出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坐起来一看客厅又不见人影,我几乎都要以为我是实在喝了太多出了幻觉了,不过我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也——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厨房的门打开,一个陌生又眼熟的女生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甚至比昨晚都要小,我委实一惊,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倒是先开口了:“姐姐,你醒啦。”
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我甚至希望我永远不要清醒过来,但头脑里的想法冒得比什么都快,我压下心里那些与此无关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张嘴准备回话,结果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是……呃痛……是啊,刚醒,你起来很久了吗?”
“嗯嗯,我们学校六点要跑早操,所以早就形成生物钟了。”她还是笑着看我,我却一点感不到什么快意,反而紧张得好像头都要痛起来了。
强撑着没有去揉太阳穴,我还是不死心,问她:“呵呵……这样啊,你是老师吗?看起来好显小哦。”
“不是啊,我在二中上学。”她轻快地回答。
“哈哈……这样啊。”我强笑,脑内紧急回顾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如果记忆没混乱,我应该、大概、也许没有对兔子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太好了,我长舒一口气,再看她,又觉得她是兔子了,“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我们学校是考场,我们这两天放假。”
很好,高一或者高二,我轻轻吸气,没忍住问:“小小年纪,怎么想到去酒吧的,很危险的。”
“嘿嘿……”她傻笑了一下,摸了摸头,看起来呆呆的,“就……突然想去看看嘛,这不是碰到姐姐了吗,哪有坏人啊!”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回,但高中生总有自己的思考,她拍拍脑袋,雀跃地转身,从厨房里端出两个盘子来:“对啦,姐姐来吃早饭吧?喝酒之后该吃点什么才好。”
我原以为这只是我平静生活中的小小意外,但我后来又在不同的地方偶遇过她,每次她都会兴高采烈地扑上来同我打招呼,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但缘分总是这样并不在乎任何人的意见,我竟然慢慢地同她熟识起来,甚至在她几次借宿后连房门的密码都交给了她。
兔子今年高二,我没问过她叫什么,平时叫她“喂”,她当然不知道我在背后叫她兔子,我也不知道她成绩怎么样,为什么几次借宿我家,她同家里人的关系我也一无所知。同样的,她也没问过我,她喊我姐姐,不知道我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我平时喜欢做些什么。有时候我自己都会质疑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我那么轻易地让她有接近我的可能,分明我对她一无所知;这样的质疑其实并不少见,但好在她本人在获得了房门密码之后反而消失沉寂了好一段日子,此前我一周至少能遇到她一次,现在却快两个月都不见踪影。
一来是懒,二来也是相信她不至于怀有什么坏心,改房门密码这件事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我待做清单里堆灰的那个项目。她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又很突然地消失,像匆匆赶路的兔子小姐,而我却从没想过跳下兔子洞。我的生活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样的变动,甚至比我本人预想的还要迅速:我又开始同不同的人约会。
成年人的床伴总是这么克制守礼,偶尔有谁过夜时换上明显不是我的尺寸的睡衣,也不会在床下多说半句扫兴的话,我惯于接受这样的距离,完全忘记了我送出去的那把钥匙。
地雷爆开的时候是一个休息日的早晨,我比身旁的人要先醒过来,推开卧室的门准备去洗漱的时候,玄关传来了开门声。下一秒,兔子的声音久违地在家里响起:“姐姐,早上好!”
“我听到有人喊姐姐……你妹妹来了?”房间里传来含糊的声音,然后是门把手被拧开的声音,我昨晚的床伴走了出来,相当自然地揽住了我,我下意识低头,感觉自己实在是被火燎了一道——她穿的正是兔子买来给自己的备用睡衣。
“姐姐,我拖鞋你放哪了啊——”兔子在门口拉长声喊我,我刚要回话,又听到她很快喊,“没事,我随便拿一双吧!”
“我穿的是你妹妹的拖鞋?”身边的女人头靠过来,在我耳边问道,她的头发落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感觉有些痒,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某一瞬间我真想把她塞进卧室里去,但兔子并不给我反应的时间,她蹦蹦跳跳地跳到我身前,然后看到了还没有来得及被我挡住的女人。
空气好像凝结了一瞬间,我知道我自己做得不对,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准备道歉,就看到兔子红了眼眶,我一下慌了手脚,没经过她同意用了她的睡衣是我不对,但为什么她会哭啊!
完全超乎我预设之外的剧情让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个时候反倒是旁人比我反应更快,她迅速地打开卧室门从门旁的书桌上抽了几张纸出来递给在哭的少女,然后她哭得更惨了。女人捅了捅我的腰示意我有点动作,我尚还没反应过来,但还是赶鸭子上架,只是我刚一开口甚至还没说完一个完整的字,兔子就转头跑到门口,甚至鞋都没来得及换,就打开门冲出去了。
“你女朋友?”女人表情严肃,质问我。
我一愣,什么女朋友,兔子吗?“不是啊?就是之前认识的一个小妹妹。”
她表情缓和了一点,放轻了语气又问我:“她怎么了?”
“我以为是她看到你穿的是她买的备用睡衣。”我有点踌躇,但还是尝试理解一下。
“我穿的是她的睡衣!”面前的人瞪大了双眼,大叫一声,我感觉她眉毛都快要抬到天上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又长呼出来,表情变得很夸张,“我的天啊,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啊?”我当然知道旁观者清的道理,但她分明不清楚始末,却还能这么信誓旦旦,我想要问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却只能得到“我劝你现在追上去问她”的答复。
她很快收拾好自己向我告别,而我还在房中犹豫——我并不是什么呆子,哪怕在此之前我的确没有反应过来,可至此如若仍不承认此事必然是在装傻,但如果让我去找她解释,我有这样的勇气接受这之后的一切结果吗?
我得不到自己的答案。
我手机屏幕亮起,收到了一条讯息:她在电梯这边的楼道里。
紧接着第二条讯息就发了过来:她还在哭。
好吧,其他的先放到一边,总让一个小姑娘哭也不太好是吧?我叹着气出了门,分明不长的路程却被我拉扯出几倍的长度,我完全想要转头关上门换掉密码再也不用面对一切的一切——但明明是我自己开启它的。
我走到那扇沉重的门前,她已经没有再哭了,门后传来很大声的抽噎声,我完全能想象得出来她听到我过来的动静强行吞下哭泣的进程的样子。我敲敲门:“对不起。你还好吗?”
我听到她打了个哭嗝,话尾都在打颤:“姐姐,你不想进来是吗?”
我默认。
她也沉默了一会,我想她应该明白了我到底在说什么,稍微松了一口气,又听到她闷声说:“我知道了姐姐,没关系的。”她实在是太懂事,在松气的同时我竟然有了一点点愧疚。我准备回去,但还没来得及转头,面前的门从里面拉开,她直接把我拽进了楼道之中——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啊,我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我被她逼靠到门上,就这样被紧紧抱住。
我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好闻的米糕香气,还有楼梯间被扰乱飞扬起来的灰尘味,那些抗拒一下突然被驱散成淡淡的迷雾。楼梯间的光线很暗,我背后靠的门一定也很久没有打扫过,不知道落了多少灰,这当然不是什么很好的地方,甚至会叫我想起被我厌恶的过去,但这个时候我却没来由地感到安心,像被这个拥抱安抚了,我听到自己问她:“你带了米糕来吗?”
还不等她回答我,我抬起手来,轻轻地回抱了她。
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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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电话在中午,言悟父亲打来的,老家那边要给她介绍一个对象。人家是开酒店的……话没说完,言悟打断道:“把他生辰八字给我。”她要看看和这个人合不合适。第二件事才是要照片。
中午吃简单的饭菜,晚上才是重头戏。言悟和仲光一起,把仲光带回来的紫河车料理干净。仲光姐姐生了个女儿。据仲光说,两家四个大人都没有不高兴,毕竟是头胎。下一胎兴许是儿子,但言悟未必知道,那时候她不一定还和仲光住在一起。紫河车给了丈人,没给丈夫,大概他们确实很爱这个女婴,觉得有必要补偿一下仲光家了,仲光从母亲那分得半斤,刚好够他们两个吃一顿。
饺子奇香异气的,仲光没吃多少,言悟吃得倒有点撑了,消化完后欲望膨胀。她的欲望并非来自于据说紫河车里丰富的雌激素,而是来自于自己吃掉了仲光姐姐的肉这一事实。胎盘是母亲的肉还是孩子的肉,暧昧不明,而仲光姐姐因为能生产这一块肉,不能成为完全的“手足”,同样的地位模糊。所以言悟要吃这个男人。也给这个男人吃。
第二个电话在他们互相蚕食饱足后的深夜。那一头是彤云,言悟从小到大的朋友。彤云告诉言悟,她被人猥亵了,想报警,她要言悟陪她。
只是猥亵,就要报警,实在有些小题大做。或者说得不偿失,白折腾。言悟自己在胸部发育时期被父亲的朋友摸过。以及在公交车上,手抓着把手,有个老头在她腋窝以下肋骨以上也就是说侧胸的部分拍了一把。言悟从来什么也不说。跟父母更加不必说,公交车上那天,言悟穿的是件抹胸,要是跟父母说了,得到的回复必然是谁叫你穿抹胸。可是父母能说的话,作为朋友不能说。做朋友的人,跟朋友处在同等位置上,那个人是父母的朋友,一个中年男子,朋友眼里他也是个中年男子,没有父母那么多的“顾虑”可作借口,两个都是赤手空拳的人。所以言悟只能问:“怎么回事?”
“那个人是个老头。”彤云声线平直,绝无抑扬顿挫,像AI的朗诵。言悟立刻感同身受。能做出这种事情的绝不会是好看的人,能爱他的恐怕只有他那个一样丑的妈妈。但是,老头还要可怕得多,言悟被老头摸过,她最清楚。这句话激起的同情,足以让她专注地听完彤云的叙述。第二天她就去陪伴彤云,那则是出于朋友的责任感。
彤云说,那个老头向她问路,她带着他去了,毕竟是城市里她没有预感到危险,后面他动手时,她先是叫喊,但那时候刚好没人,后面于是动手推他,打他,终于像驱赶流浪狗一样把他赶跑。说到后面她带了小小的哭腔。彤云不是惊魂未定的哭,或者对于更糟糕的事情没有发生的感恩的哭,她是切齿痛恨的哭,她恨自己没带把刀。
而言悟听了,想到的还是自己和那个老头,以及那似摸非摸的一把。那时候,她没有反应过来,就这么看着那老头下了车。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反应呢,因为那老头没有真正摸到她的胸,那毕竟只是一个擦边球而已。他没有拍她的背,没有拍她的肩膀,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所记住的只是那种不洁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彤云所遭遇的简直成了一张赎罪券,只要言悟愿意去买,那么她可以免于那种不洁,那种别人只在你的池子里蘸了蘸手指,于是你任何抱怨都成了小题大做的感觉,中国人管这个就叫哑巴吃黄连。
言悟请了假,先和彤云一起去了X市的公园。所谓公园,就是对自然景观的拙劣模仿。中午她们去吃了烤肉,在彤云的出租屋里睡了午觉。下午言悟看着彤云打电话。她们一起去了警局。
这件事,彤云又要说一遍。那天下午两点。我坐xxx公交车,上车。我是在始发站上的车。警察打断:“那对方什么时候上的车?”彤云一顿,说:“他是和我一起上车的呀。”警察不耐烦了,说:“那你怎么不早说呢?”言悟差点笑出声来。她又想到自己那个判断,只是猥亵就要报警,那太过小题大做,太浪费警力了。言悟是正确的。但是此刻她们已经在此。她凑过身去,握紧了彤云的手,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言悟只能拿出自己的对抗心态:你不是嫌我麻烦吗?那我就麻烦你到底。
其实彤云倒不像言悟这样旁观者清。她素来是迟钝的人,打一巴掌第二天疼。她只是把这事说出来,增添更多细节。好在警察只对那个老头是怎样对她的最感兴趣,彤云奇怪他们何以问得这么详细,换一个人来必定要羞耻——她觉察到言悟紧紧抓住她的手,差点想要推开。她也想把这事说得像本黄色小说一样,以验证是否这就是他们想听到的。
实际上,她不愿意让他们知道,在始发站等车时,上车之前,那老头叫住她,请她帮忙搬行李。彤云不知道如何拒绝,只好这么做了,其后,他又掏出手机,问一些智能手机操作方面的问题。这是彤云的软肋。平时不管对谁,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她都是个木头人。彤云自己也诧异,她似乎也曾经是父母怀中的小精灵,她一直是父母漂亮的女儿,何以会变成这样一具木头人。只有对老年人例外。她总要看到他们是如何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她总要对这一点心存恻然,她总要伸出手尝试把他们拉回这个世界中。
因此,彤云细细解答他的问题,也许对一个陌生人来说过分细致了,以至于后来她逃到地铁站,在电梯上,一个人向她搭话,他和她坐了同一班公交,以为他俩是同行人。如果你和他不是同行人,为什么对他这么尽心呢?要是他这么问,彤云只能哑然。
“他把手放在你的胸部。时间多长?”
彤云回答:“记不清了。”
不知怎的,这个问句别具一格的微妙。不知怎的,回答自己记不清时,彤云觉得自己那么的呆板、面目可憎。一瞬间这种恶意笼罩住了她的心。在警察问她“真的记不清了吗”的时候,她终于崩溃地大叫起来。歇斯底里。她一直要自己不要哭,不要显得像一个拿眼泪博同情的弱女子!但是她还是哭了。她被关在头脑的暗室里,声音重叠激荡地翻涌。言悟紧抱着她,不要她倒下去,彤云模糊地想,自己太高了,真对不起。
一直坐在边上的女警察来安慰她。情绪不要激动,这都是必要的程序,你要相信我们,好吗?言悟说:“遇到这种事,谁都会情绪激动。”女警察说:“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彤云不知不觉中站了起来,她俩又扶她坐下。笔录还是要接着做。
等一切都做完了,整件事情告一段落,彤云和言悟到蛋糕店里去买了甜点,因为吃甜食心情会变好。言悟买的是开心果巧克力蛋糕,彤云买的是山楂月饼。言悟第二天就要回去了,彤云给她买了一串朱砂的手链。
这串手链言悟一直戴到了圣诞节的时候。父亲介绍的那个人,看八字似乎还可以,但她跟父亲说两个人八字不合,推了过去。仲光姐姐怀上了二胎,仲光说要回去看看,这一看就杳无踪迹,言悟打算搬家,但也只是嘴上说说,一直没有成行。戴着这串手链,圣诞节她又回去见彤云,两人一起去逛街。
X市没有很浓重的圣诞节气氛,两人去的偏偏还是最冷清的商场。逛了一会儿,难奈凄凉,又逃到大街上。言悟突然拐拐彤云,示意她看行道树旁边站着的女人。
那女人身形高大,扎个马尾,皮毛一体大翻领夹克,牛仔裤马丁靴,看起来很利落。彤云不解地转头看言悟,言悟小声说:“是那个警察啊,你忘了?那个叫你不要哭的。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彤云想了想,竟然点头答应。她俩一起过去,由言悟开口道:“你好!你记不记得我俩?”
夜色里女警的眼睛是火石一般的质地,在她俩脸上硬硬刮过去。“饶彤云。”两人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还记得。于是只好略带尴尬地互换姓名。言悟。女警叫楚忍冬。彤云说自己有话想单独问问忍冬,忍冬答应了,她俩又绕到商场里去。言悟暂时在外面,手有点冷,她买了杯热奶茶喝。一杯奶茶喝完,彤云和忍冬还没出现,她有点担心,给彤云发了条消息,彤云没回。
言悟仍决定再等一下。她又给彤云点了杯奶茶,店员在做,她看到窗外飘起了小雪。隔着层玻璃,冷清清灰黑色的街上,人影的亮色也没精打采,她开门走到门口,没有人雀跃,也没有人要拍照,毕竟不是初雪了。
突然有人在她右肩膀拍了下。言悟往右一转,左边顿时爆发出笑声。她狼狈转过来,骂道:“靠!”当然是彤云,笑得脸圆圆的,红口白牙。“你怎么站在外面,不冷啊?”“不冷,我出来看看雪。我给你点了杯奶茶,进去喝吧。”
彤云说她想看部电影。两人买了票,从奶茶店出来,走向电影院。言悟才问:“那个警察呢?”彤云说:“走了。”“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言悟其实更想问,有什么可说的,因为那天她就知道此事不会有任何结果。而且她一直知道,那天不过是印证落实。
彤云吸了一口奶茶,路灯下雪在她的黑发上是片片云母,几乎像个薄纱材质的王冠。她用手摸摸头发,看到自己的指甲又成为蜡质的灰紫。我原谅了她——这话说出来,自己会成为一个善良的傻瓜。可是傻瓜就是傻瓜,一个努力遮掩的傻瓜更不聪明。徒劳无功,雪终归要融化,何必还要下雪?
都是因为太冷了。
“没说什么。”她轻快地说,“你知不知道,这个商场这么偏僻,竟然还挂了槲寄生,我和她接吻了。”
言悟手里是有彤云的八字的,八字上可并没显示彤云是个同性恋。她和彤云一起长大,也根本不知道彤云是个同性恋,一时间震惊得默默无语。又想到更为可怕的可能,那便是彤云被那件事骇得转了性向,这她更难以接受。那么她自己在朋友眼里,岂不是也有了变为伴侣的潜质,这个想法使她不敢沉默了:“她是百合吗?”
“我不知道,反正她没抗拒。”彤云说,随后又撅一下嘴,“希望她没男朋友,我不想亲和男人接过吻的嘴唇。”
这句话足以令言悟放心。她问:“她亲起来感觉怎么样?”
感觉只是一块会动的肉而已。彤云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所以这个吻没有激起她的丝毫情欲。但是她也知道,这种没有任何情绪的感觉,反而让她喜欢。
“她火气很旺,这种天气还出汗。”彤云嗅到了她的汗味,皮革味、一点点的酸味,然后扑来浊热的奇异的香气。女人的味道。
彤云小时候,她妈妈穿一件红色条纹贴身针织衫,把她抱在怀里睡觉。彤云嗅到一股香气,问妈妈为什么她的衣服有香味,妈妈睡眼惺忪地闻了闻,口气敷衍地说:“哪有?这是汗味,好了,睡觉吧。”然后彤云把鼻子埋在她的熏满了汗味的红衣里,伸手去够她的乳房。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任何一个人觉得妈妈的身体好看的,她哺乳后的乳房干瘪松弛垂吊如风干的果实。但是彤云深爱那触感,柔软的,没有弹性的,绵密可爱。她绝对忘记了一切。她忘记了更小时候的自己……
更小时候,她和妈妈一起坐公交回家。那是个喝醉了酒的男人,纠缠着她妈妈,看到她妈妈抱着个女童,硬要让她妈妈坐下。她被吓坏了,她妈妈安慰地笑着说,叔叔醉了。满车厢似乎都笑了。有人下车后有了座位,他自告奋勇要帮妈妈带孩子,把她抱了过去。妈妈坐在前面他坐在后面。这个醉汉探手,伸进亮亮的香槟色小裙子里,揉捏女孩的胸。彤云没哭——她被吓得只有沉默。然后车到站,她妈妈,抱着她回家。
他把手放在她胸部多长时间,她不记得,孩子没有时间观念,十分钟像一辈子一样漫长。
因此,彤云可以向忍冬解释,那个案子没有下文,她再也没接到警察局的电话,不算最要紧的,有些事一开始就已经太迟了。甚或可以说,既然她已经出生,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在她懂得想念之前,值得怀念的事情就已经只剩回忆。虽然她是受到了刺激,才想起这件事来。
“我能做的实在很少。可是,”忍冬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一直都记得你。”彤云答:“……谢谢。”那时候她看到,外面开始下雪。她对忍冬说:“下雪了。”又说:“好像有点暧昧。”最后她看着槲寄生——仿真的——说:“特别是槲寄生。我都想问能不能接吻了。”忍冬的瞳孔缩了一下,看着她。最后,她们做了这件事。
彤云想说:你记得我,难道不是因为我的名字本来就难以忘记吗。彤云在冬天出生,她名字的寓意就是下雪前的密云。你为什么要记得我呢——这个问题有如安眠药的苦味,压在她的舌根。彤云不是那个父母怀里的女儿,她和母亲一起安稳沉睡于羊水中时,已注定她体内的温热,会一寸一寸结成冰。八字也是那么说,那些星星也是那么说,彤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聆听的机会,可是也许她的出生就是一场必然的雪崩。多么遗憾,她对那些星星一样的卵子,那些注定不会来临的兄弟姐妹们低语。多么遗憾,可能你们也是我,我们是大同小异的我们。
雪越下越大了。言悟说:“再走一会儿,真要被雪淹了,咱们跑过去吧!”彤云点点头。风很大,很冷,在灯光下,飞舞旋转的雪光里,她们开始奔跑。要一直跑到电影院里去,浏览一切的声音,光影,然后回到家里,沉睡,做一个自己成为一颗星星的梦。
fin.
Notes:待修改(呃其实可能不会修改,不过这也难说,而且这三个字需要加粗)
标题来自于“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作者:舞舞纸
MODE:无声
节节节瀑布坠落事件(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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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节节瀑布坠落事件(5)
“总结一下刚才的讨论。一是小白中午去了哪里,既然她帮同学去找缎带,那肯定会有人看到她,甚至还会有人拜托她找到缎带。但根据学生们的口供,没有人在中午见到小白。只有那三个同学,她们说她们虽然让小白帮她们找缎带,但是小白找了一下就没影了,然后就再也没人见到她。学生的活动空间在空气教室内,面积只有一个操场大,一整个中午,这样的人员密度没人见过小白,这不太正常。”
“没人见过小白,会是小白躲起来了吗?比方说她担心中午找她找缎带的人太多,干脆躲起来了。然后在躲藏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导致了最后的结果。”
“不是不可能,我是说小白的性格不是不可能,她是个很认真的人,也很讨厌作弊和不劳而获,她会反感别人托她找缎带也是很正常的。”龙哥拿过来客山的示意图,看了一下,又沉思片刻,“但在物理上,我觉得这很难。因为在空气教室里能躲藏的地方只有竹林,但是大家都在竹林里玩,很难不打照面。而且小白的‘意外’是从瀑布跌落悬崖,她发生意外的地点应该是河边,这种空旷的地方,更应该被人发现才对。”
“她会躲在河对岸的这块竹林里吗?我看教室这边有个角伸到河对岸去了。”
“啊,这个地图上虽然画了竹林的标志,但这块地方其实有一段河滩,虽然它也包括了一点竹林,但是那个角落是竹林的最外围,要看肯定还是看得到的。”
“那,她会不会不是站着,比方说趴在竹林里,然后用竹叶盖在身上?这样会很难找吧。”
“这样会有两个问题:一是宁宁因为身高的缘故,藏的缎带位置很低,学生会需要在靠近地面的位置寻找缎带,因此找到小白的概率不低;二是可以藏人的地方是溪流和平台之间的这片竹林,如果小白藏匿在这块地方,那她没有理由去河边,只要苟到集合时间回到平台就可以,没有理由在河边发生意外。”
“先不论会不会被其他同学找到的问题,就当她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好了。她会不会有东西落在河边回去找?因为一开始有人看到小白带着她的三个朋友去河边,她会不会在那个时候拉了东西在河边,等到快集合了才发现,比方说,她的戒指?”
这时,九保调完了团体客们点单的酒,小葵只好停止提问,起身工作。
“嘶,小葵说的这个,我觉得有可能?”胧目接过九保新调的冰水,饮了一口,“我记得樱桃酱,是不是你?还是宁宁说的,反正是你在河边藏了缎带,挖了个很深的洞还盖了石头?”
“什,什么很深的洞?也就我一条胳膊深,对你们人类来说,只是一个小浅坑吧!而且那也不叫‘盖石头’,是‘标记’,我在埋藏缎带的洞上用大石头做了一个标记,这样路过的人能发现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从而发现底下埋藏的缎带。”
“我能问一下你那个大石头有多大吗?”
“那是我能找到的河滩上最大的石头,有我一个巴掌大呢!”
虽然樱桃酱抬头挺胸问心无愧,但事实是那个河滩上的石头都是颜色差不多的鹅卵石,即使是最大的石头,也和普通的石头没差多远。
“再,再说了,我藏的那些缎带最后都被宁宁挖出来了,实际上并没有缎带被藏在河边的坑里!”
“对,这就对了。我的意思就是,小白以为河边有缎带埋在很深的坑里,但实际上没有。”樱桃酱的心虚让胧目非常舒爽,他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小白被朋友要求找缎带,但是她不能正大光明地找,就像之前说的,小白讨厌作弊,而且她帮朋友找到了缎带,很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有更多的人找她找,所以她并不希望帮朋友找到缎带,至少不希望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找。
“小白和我们一起藏缎带的时候应该看到了樱桃酱在河边挖坑。活动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集中在竹林,很少有人去河边,所以她觉得河边的缎带即使她挖出来找到,也不会有很多人看到,而且也不会破坏游戏的公平——因为那个地方的缎带本来就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
“但是小白只看到了樱桃酱埋缎带,没有看到宁宁把缎带挖出来重新绑在了竹林里,加上樱桃酱做的记号和没做一样,小白很可能在河边找了很久但一无所获。
“因为樱桃酱将缎带埋在洞里,所以小白在寻找的时候一定是弯者腰,弓着身子。她们学校的校服的宽领口的水手服,她又是将戒指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的。这个姿势,戒指很容易从领口里滑出来。如果这个时候又不小心扯断了项链,如果这个时候小白又因为专心找缎带没有发现这事的话,刚才小葵的推测就能成立了。”
“怎么怎么,你刚刚说什么?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小葵分完酒,夹着空托盘回到了吧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