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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水
作者:魇
评论:笑语
黄昏时分,楠多站在家里,凝视着挂在墙上的猎刀。这把刀有着被略显陈旧的布条缠绕的刀柄,握把前有个小豁口的刀锋,没有刀铛,也没有刀鞘,更没有一处纹章或装饰用的花纹。总的来讲,这是一把看起来不错的刀,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但楠多无比渴望得到它。
据说在二百多年前——也就是战火烧遍世界的时候,楠多的祖先,带领着家人逃到了这里。他发现这儿是大片戈壁沙滩中的唯一绿洲,中心那眼泉水似乎永远不会干涸。在详细考察了周围的情况之后,他决定在此定居。不久之后,楠多的祖先在蜥蜴的爪印便发现了一个晕倒的士兵,祖先救了他,给他水和食物,士兵却趁着夜色带着救命恩人一家积攒的口粮逃走了。天亮之后,祖先循着脚印找到了士兵的尸体——他全身发黑,脚边躺着一只被踩碎了一半的沙蝎。祖先带走了自家的口粮,也带走了士兵的刀。如今,这把刀挂在楠多家的墙壁上,它象征着这个家族的宽容与善良,也昭示着这片沙漠对于他们的恩赐。
楠多满十一岁了,他认为自己可以配得上它——也许体力方面差一点,但智慧足以补齐这个短板——但他的母亲不这样认为,她蛮横地夺走了刀子,把它挂回到墙上。
正当楠多还在思考时,屋外响起了交谈声。他把头从窗户里探出去,在被骆驼和栅栏隔开的空隙中看到了母亲的背影,又在那个背影旁边看到了“油舌”杰克。
“夫人,您看看这个吧。”杰克说道,“只要五个铜币,我保证,物超所值。”
楠多不禁走出了房门,他看到母亲似乎在犹豫,但他真的很想看看杰克的新玩意。“油舌”一向都是这样,消失很久之后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和一个新故事出现。楠多很快就注意到杰克手里的箱子了——说是箱子,似乎有些高抬它,那只是几块破烂木板胡乱钉起来的一个匣子形状的长方体,边缘处还支出了几根正在往下滴水的稻草。它看起来是那么不起眼,但又充满了诱惑力。
“你看,你的孩子也很好奇。”杰克说,对着楠多眨了一下右眼。
楠多在母亲的注视中站得笔直,他并不想在母亲面前表露出这份心思。然后他听到母亲谨慎地开了口:“好吧,五个铜币,但如果我认为不值得的话,你需要退给我四个,或者让我拿一些箱子里的东西。”
“夫人,如果你不满意,我可以退钱。”杰克说。“我保证。”
楠多迎着沙漠中晚霞的颜色,看到杰克蓬乱胡子下面露出了泛黄的牙齿,大概是母亲点了头,杰克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打开了勉强可以被称之为箱盖的东西。
一股寒气冲到了楠多脸上,他看到那箱子里的东西一闪一闪的,但似乎又不存在——他能看到箱子底部的棉絮和稻草,它们被什么东西隔开了,而楠多搞不懂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楠多听到母亲很轻地抽了一口气,但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不过是一块冰而已,在这里可能算罕见一点。”她说,“可我是去过冰糕厂的。”
“夫人,夫人。”杰克急急忙忙地说,“这确实是一块冰,如您所见,但冰糕厂的冰可不能跟它相提并论。”
楠多看到母亲抱起了双臂,杰克则把箱子盖子合上,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夫人,您是知道的,二百多年前,遍地都在打仗。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被迫四处逃窜,很多人来不及逃跑就被炸死了,而挑唆人们互相开打的人呢,他们建了一艘大船,全都搬到了船上。
说是一艘船,实际上,那是一支由一艘巨大的船和很多艘小船组成的舰队。小船的“小”是相对大船而言的,如果它们有一艘单独停靠在海岸边,你会发现,我们要头顶着脚地躺下一百多个人,才能从船头够到船尾。至于那艘大船,如果把它掏空,它可以装下所有的小船。小船来来往往,给大船送去那些人需要的奇珍异果、淡水粮食,带走一些被大船上人嫌弃的奴仆,又补充一些新的。至于珠宝黄金,那些东西早就被带上船了,那些挑起战争的人不会给陆地留下任何一点点财产。他们只会收割,不会播种。
是的,夫人,大家都知道这个传说。人们纷纷逃离自己的家乡,跑到原本贫瘠的地方去躲避战争,所以很多真事也变成了传闻,这件事也不能逃离这样的命运。但我可以确定这是真的,因为,你们亲爱的老杰克,在这次旅行的途中,遇到了一名水手。
打那个人一亮相,我就知道他肯定来历不浅。他戴着白色的帽子,穿着笔挺的衣裤,脚上套着到小腿的长筒靴,气派极了!他走到我在的酒馆里,大声问有没有人愿意做工,一天两枚银币。有人马上站起来问工作的内容是什么,那人回答说是往船上搬东西。大家纷纷放下手里的酒杯围上去,最终,我和其他三个人被挑中了。
我们跟着那个人去了堆满货物的码头,见到了那艘巨大的船——那个时候我已经认为它足够大了——被惊得呆在原地。那人往我们三人的屁股上各踹了一脚,态度又骄傲又不悦地让我们快点开始搬东西。
我们搬啊,搬啊,有的箱子散发出蔬菜的清香,有的箱子充满了香料的浓郁,还有的箱子里有东西啾啾的叫声,把它放下来时,我发现手上沾了一泡绿色的粘液。就这样搬了五天,我们终于完工了。最后一个我搬运的箱子摸起来冷冰冰的,表面有些水珠,我的手指在箱子底滑来滑去,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它弄上船。你们的老杰克嘴巴很甜,早就讨得了那个水手的欢心,所以在我友好地询问这个箱子里装了什么时,那个人告诉我,这里装的是冰。他看我有些迷惑,笑了笑,一脚踹开了箱子的盖子。
要我说,冰这东西是有魔力的,它会吸引着你去摸它。当我屁股上又挨了一脚时,才发现我的手几乎要粘到那上面去了。那真是一块漂亮的东西,透过它能看到箱子底部刻着的花纹,不太清楚,却因为不清楚而更加美丽。
水手被我窘迫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他大发慈悲地给了我一个机会——登上这艘船,跟他一起去那艘大船见见世面,我不仅能见到更多新奇的玩意,还能拿到更多工钱,代价只有远离陆地一段时间。
这不是代价,这是恩赐。我登上了那艘“小船”,跟着水手和其他水手一同冲进了大海。我分辨不清方向,但据说这船一直在向北航行。一开始我还能看到零零星星的陆地,但后来只有无穷无尽的海水。水是蓝的,天空也是,但分辨它们居然很容易,因为海浪是白颜色的。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候,海水和天空都会被染上金色,那可是好看极了。
可就算再美,看多了也会觉得腻味,毕竟那水、天空和太阳都不及夫人您的容貌,这才是真的百看不厌呢。在我逐渐开始怀念把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时,我又看到了新的岛屿。我笑了起来,恨不得要跳一支舞,但我很快又发现,那不是岛,那是船。
那就是那艘大船,亲爱的夫人,你们没见识的老杰克把它当成岛了。它比我见过的沙梁要高出一万倍,大到可以装下我们这片沙漠。船身上装饰的花纹又精致又漂亮,但每一个小花纹都是我们这儿最高的树的一百倍,而随着它离我越来越近,我则看到了那些花纹中更加细小的部分,它们最细微的线条竟然跟我的头发丝一样精妙。它真是太大了,那上面的一排排烟囱像通向天国的台阶,那其中中冒出的烟雾还泛着金光,在大船甲板上面走动的人像阳光下漂浮的灰尘一样微小。那一刻我仿佛一下子灌了半瓶酒,喉咙因为突然窜过的辛辣而清凉,肚子里燃起了一团舒适的小火苗,烤得脑子晕乎乎的,干涸的眼眶里渐渐有了泪水。
我不知道自己呆呆地看了多久,屁股上又挨了几脚,只能赶紧去搬东西。是的,我当然没资格登上那艘大船,只能把东西搬到小艇上。这次我们搬了四天,因为来路中消耗掉了一些食物,而一些可怜的动物被闷死了(它们的尸体丢进了海里)。在搬完最后一箱货物时,我突然发现,那艘大船一直没有动。
我以为大船是为了等待我们的货物才抛了锚,得知我这个想法后,水手哈哈大笑。他告诉我他们不会等待我们这样卑贱的人,即使如果没有我们,他们就会挨饿。大船没有动,是因为那上面的人们在观看北极最后一块冰的融化。”
原来我已经到了北极!
水手大发慈悲继续给我解释,北冰洋本来就是一块巨大的冰,但现在融化得只剩下这最后一点。他指给我看,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块不怎么起眼的白色冰块,在海水上晃晃悠悠地飘着。
我大失所望,却又很快地振作起来,这是让大船足以停靠的东西,而我也亲眼见到了!
是的,夫人,这块冰就是那一大块冰中的一部分。你们亲爱的老杰克,没有要工钱,只要了这么一块冰,还把它带到了你们眼前。夫人,这是否值五个铜板?
楠多听得晕晕乎乎的,小船,大船,海水,北极和冰,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保持冷静。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许不太值得,你的故事肯定是编造的。但我愿意让步,如果你让楠多摸一摸这块冰,我就把五个铜板都给你。”
杰克看起来有点受伤,不过他很快再次打开了盖子,并把箱子递到楠多面前。
楠多摸到了那块冰,它竟然有些烫。他急急忙忙地缩回手,缓了几秒钟,把手指塞进嘴里,尝到一股咸味。
母亲点了点头,这几乎可以算作逐客令,杰克马上礼貌地道别。在他的身影几乎消失在沙梁边上时,楠多忽然对准那个方向,窜了出去。
楠多远远地坠在杰克后面,他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但他已经在这么做了。他跟着杰克绕过好多道沙梁,最后看着他走进一座方形的建筑——那是冰糕厂,他记得母亲带他来过。
楠多蹑手蹑脚走过去,探头向没有闭合的门里看。杰克正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翻着一本杂志,蓝色的海浪在书页上一闪而过,很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在他脚边堆着,箱子里渗出来一片片寒气。楠多被激得打了个喷嚏,等他再抬起头时,杰克正在门口看着他。
“这可真不妙啊。”杰克说,露出他的黄色牙齿。“亲爱的楠多,你不会把你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你妈妈的,是不是?”
楠多后退了一步,“我不会说的,杰克。”他说,“但骗人是不对的。”
“当然,你是对的。”杰克说,“只是可怜的老杰克已经没钱喝酒了,看守冰糕厂的仓库没多少钱可拿,所以用故事换一点钱肯定不是什么特别大的罪过,是不是?”
“喝酒也是不对的。”楠多一步一步后退。“但我会原谅你。”
“当然,当然。”
楠多认为自己已经退出了足够远的距离,他大喊起来:“骗子!我马上回家喊我妈妈来!”
有什么东西飞到了他脸上,比他想拔腿就跑的念头还快。楠多头晕目眩地倒在地上,迷迷糊糊间感到自己的脖子被狠狠地扼住了,杰克的低语声在他耳边回荡:“骗人是不对的,楠多,这是你告诉我的。”楠多想喊叫,想挥舞并不攥在手里的、祖先传下来的刀子,但一切挣扎都和他的生命一样,在此刻戛然而止了。
PS:这篇算是我比较罕见的“改”出来而不是“写”出来的文,其实某种程度上算是对《百年孤独》开头的一种解构,虽然我一开始是相对恶意的,但改到后来心态就已经是平和的“单纯想讲一个故事”了。
以我现在的水平其实很难判断出这种“改”出来的和之前那种“写”出来的文章哪种更好(或者说都很糟糕),也非常希望大家能够批评指教(鞠躬
免责:笑语/求知
老师我这辈子还有机会把文写得不那么平吗救救我
小时候水灵被家附近的算命的判过八字,那个眼瞎心盲的神棍说她这个名字取得非常不好,命里本来就恶水了,偏生随了水姓,名字还水上生灵,以后注定要死在水上的。
水灵的父母虽然不太信,但想着到底避一避也好,然而那时候水灵已经把自己的名字视为自己的一部分,在家里大吵大闹了好几个月,坚决不同意要改名字。她还背着父母喊了附近的几个孩子准备一起去打一顿那瞎子,不过好赖一众小孩还有些心理压力,走到面前看着瞎子那沧桑的黑脸到底没真下手。
但她转头就带着一群小伙伴下了水,在河边玩得不亦说乎,回到家里自然是被狠狠揍了一顿。不过既然没大人看着下水都没出事,改名这回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如此皆大欢喜。
虽然神棍之言在她这算不得数了,但为人父母者总有多余的担忧,在开了一百二十个家庭会议后,水灵终于勉强应承了父母不随意下河的请求,实在要去,也一定有大人在旁看护。
水灵自己领下的这个名字倒也真应了景,她入水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乡下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小大河流都被她游历过,那条最宽最大的几公里江面都没能阻止得了她。那些看护她的大人一个个都跟不上她的进步,很快她就成了小小的明星。
古语说善泳者溺,这倒更叫人忧心起来,但水灵父母一合计,如果实在阻止不了水灵下水,要不让她进泳队试试,至少在游泳馆中安全性总比在野外要好。
可惜不知道为什么,水灵在泳池中完全失去了那恍若天成的游泳本能,她甚至连凫水都忘了,在泳池里直往下沉,好在第一时间被人拉了上来,没出大事。
也算好事,她自那次之后再也没下过水,甚至表现出对下水的厌恶,那些闪亮的天赋好像一夜之间突然消失,她又变回了人群中最普通的一员。
她按部就班地升学,没有格外突出的经历,正常地和所有人社交,就连她自己都要忘记曾经对下河的过度迷恋,成为了相当不错的城市小孩。
大概是城市小孩吧,如果城市小孩也会在周末的时候在河堤上走一整天,在河边几乎要垂到水面的柳树上躺一整晚只听着水卷上河岸的声音也是一个城市孩子会做的事情的话。但她的确不再下水了,她甚至不会再踏进浅浅地覆上一层水的河岸里。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在泳池里浮不上来的那一刻,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个瞎子说的话是对的,她会死在水里的,而且一定是江河的水中。她仍然眷恋在水中的感觉,却被莫大的恐慌淹没了,那个曾经属于她的领域她再也不敢踏入一步,这当然可惜,可比起无法得到新的未知的死亡,那些让人好奇的陌生的东西更为重要,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后来水灵考上大学,学的水文,这时已经没有几个人想得起来她曾经对河流的迷恋,虽然填志愿的时候她的父母似乎模糊地感觉出什么东西在眼前,可看不清楚,最后还是被抛掷在脑后。
她学习水文地质的天赋非常高,那些繁琐的知识点只需她看一遍便能记住甚至是明白其细节,这值得欣喜,她很快成为了系里格外被看好的那个,当然也不免有人说也许她只是理论天才,说不定到时候实地调研的时候就变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晒点太阳还要写抱怨小作文的大小姐。但事不如人意,下现场的时候她的导师们就发现她那突出的天赋完全不止于在学习书本中的知识上,她天赋异禀地明了整段水体哪里最危险,这甚至有时候比机器要更详细。
水灵没有再回过家,她对父母说是项目繁忙,最开始的时候项目的确是做不完的,可等到她跟着博导做完几个大工程之后,她的项目与项目之间就常有小半年的空档期了。
她还是没敢下水,但也离不开水,于是在水边建了栋房子。房子没打申请,是实打实的违章建筑,但乡下山里,还是河边,建起的又是几乎像危房的毛坯,根本没人管她在做什么,那个村里的人还要感谢她为此付了一大笔钱。
她那栋房子出门下行五六步就能到河边,甚至汛期还能被全淹一遍,说它是危房一点不夸张,不过她又不在汛期来住,房子里也没有什么宝贝的家具(都是水泥和砖块垒出来的大概样子),甚至连电线都没牵,所以倒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水灵在那住了好些年,后来下游修大坝,上游水涨几十米,水直接淹了房子,她没了可以歇脚的房子,终于在大坝修好后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日新月异,早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甚至父母也是,水灵几乎认不出来他们是谁,两方相见面面相觑,对水灵父母而言,这个几十年不见的女儿还不如邻居家的小孙子更来得亲近。
水灵也没有在家住,她在外面订了间酒店,连着睡了好几天都没有出门。某天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她打了个车,准备去河边看看,但说地点的时候愣了一下,她没想起来家乡这条河究竟叫什么。
不过也就这条河了,司机熟练地开了车往桥上去,去的二桥,这边以前是没被开发的乡下,现在也有了几个人气不足的商场和活动大坪,她在大坪下了车,辨认了一下方向,往河边走去。
一切陌生又熟悉,还是那条河,但河床前些年挖河沙挖得坑坑洼洼,流淌间多出了好多陌生的漩涡。水灵顺着河岸走下去,走到支流处,转头往上走,这是她家以前住的那边,那条曾经的小河现在水量已经不大,甚至几近于要干枯了,水灵终于走到她第一次跳进的河边,立了很久。
这四遭无人,只有一些破损的铁网,想来是拦一些想下河游泳的小孩的,水灵轻巧地绕过它们,走到了水边。
就是这个时候了吧,水灵那颗一直以来沉在恐惧中的心总算安定下来,她在那之后,第一次弯下腰直接用手触摸流水,随后,她走进水中。
那个夏天,水灵老家所在的城市泛了洪水,但神奇的是,没有任何人在洪水中受伤,只有一个在那座城市里称不上著名的人失踪了。
作者:莫特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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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你刚回来就有一份包裹需要你送去悠达卡。”芙蕾雅一脸正色看着站在面前的塞隆·陶德,青年眼下明显的青色让她顿了一下,视线在包裹上停留了一会,在抬起来时只剩下公事公办,“因为时间很紧急所以只能辛苦你再跑一趟。”
塞隆看着办公桌上放着被细绳捆绑好的纸包,闭上了双眼抬手捏了捏发紧的鼻梁,深吸了一口气跨步上前拿起了那个也就两个巴掌大的包裹,指尖晃动掂了掂重量感觉比以往送的东西轻上更多,让他猜不着大概的范围。
“没问题。”
“目的地是边缘地带,你需不需要再叫一名信蜂和你搭档一起?”
“嗯……”他松了松压住头发的护目镜,想了下说,“不用吧,最近大家挺忙的,跑这么远还赶时间也不好叫新人一起,控制状态快去快回就行了。”
芙蕾雅抬了抬手还想说什么,被塞隆笑着打断了,他抓抓额头上乱翘的头发问:“副馆长还有什么别的任务吗?有没有不紧急顺路的信件我回程路上一起送了,省得再多派人手了。”
“没有了,多休息一下然后尽早出发吧。”
塞隆点点头抱着包裹转身出门,规划着现在去领一叠顺路的信件之后再去吃顿好的,然后睡一觉出发应该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等他临近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芙蕾雅的声音。
“塞隆。”
“嗯?副馆长还有什么事吗?”
严肃认真的副馆长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抬眼看着他,金色的眸子被光线照耀的有些朦胧,藏起了眼底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担忧。
“注意安全,切记不要冲动。”
“哎呀~”
青年笑了笑挥挥手,隐藏在话语里的另一个意思他明白,不要头脑一热就对着铠虫冲上去就行了,他有全世界最好的波亚兹陪着他。
手臂上搭着的围巾随着塞隆的走动看起来心情很好似得晃了晃,他说:“那这次回来副馆长要给我好好休几天假啊,不然我真的会心力交瘁的呀!”
芙蕾雅看着那个有些散漫的背影扶着额头叹了口气:“真是的……”
厚厚一沓信件被塞隆塞进塔里克绑着的包上,包裹放在最上面,又被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包裹好,皮革手套拍在皮质的包上发出好听的砰砰声,他跨上摩托拧了拧把手,排气管冒出点点橙金色的星光一路从蜂巢蔓延至波尔卡街的留声机门口。
“不吃饭了吗?”
“埃尔你做的能吃吗?”
“那你不也长这么大了。”
“弗洛家婶婶给我带了些熏肉干,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哦哦,那要好好谢谢人家,不休息一下吗?”
“嗯,不了,早点出发进悠达卡前还能找到旅馆。”
“臭小子……”
“嗯?”
“注意安全,别……”
“知道了,波亚兹陪着呢。”
踏在地砖上的脚收了回去踩在车上,塞隆握着拳锤了埃尔维斯一下,把这个瞎操心的叔叔赶回店里工作,戴上护目镜调转车头驶离了城镇。
微弱的人工太阳光芒照着蜿蜒的路,疾驰在路上的机车和风声作伴不停歇地前往目的地,后座上波亚兹被背带安全绑在车上趴着休息,耳朵时不时抖动一下警戒着周围,但是比起风声中可能夹杂着的危险信息来说,它的搭档可能才是最麻烦的那个。
“好累啊波亚兹……”
絮絮叨叨的话被风切得断断续续的。
“你饿了吗?”
“汪汪。”
“真可恶啊,吃饱了的小狗就是舒服啊……”
“汪呜!”
一人一狗的自言自语就这么在崎岖的路上被夜晚吞没,泥泞的土地被车轮画出不同曲线的花纹,路上风化的石子被碾碎卷进尘土里,橙金色的星星就这么一直跟着塞隆,直到行驶到连通下一个区域的桥。
“每次路过都在担心要是走神控制不好方向就会掉进海里呢……信蜂塞隆·陶德申请渡桥,辛苦开个门啦!”
“汪汪!”
“波亚兹说的也是辛苦了哦。”
反射着光芒的水面被车轮破开分成两条长长的水痕,波浪一圈圈蔓延开来揉碎了天上的星星,深蓝色的海面承接了塞隆逸散开来夹杂着回忆的心。
越往边缘越冷清,第四次休整的塞隆裹着毯子抱住温暖的波亚兹,脸颊蹭着被风吹得发凉的狗耳朵叹着气黏黏糊糊说着:“早知道答应副馆长再找个搭档了,一个人太寂寞了,波亚兹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汪汪!波亚兹,来,汪汪!”
被勒住的波亚兹狗脸上都露出了非常人性化的无语表情,但是始作俑者实在是沉浸在自己的牢骚中无法发现,他抱着连回应都不想回他的波亚兹好一会之后就摘下围巾架起了小锅就着火堆开始炖这次份的晚餐。
熏肉被吃掉了一半多,离目的地还有一天的路程,即使是小心再小心的使用心驾驶机车也让塞隆有些吃不消,他卷着毯子缩成一团靠着波亚兹昏昏欲睡,大狗蜷着身体让塞隆枕着它好好睡上一会,耳朵机敏地抖动着,现在是优秀的叮钩守护搭档的时候。
夜幕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她悄悄落在奔波的人身上,安抚着每一个疲惫的心灵。
包裹送到了收件人手中,那是有一双粗糙历经风霜的手的老妇人,苦寒地带让她的脸上布满了时间的痕迹,那双关节粗大还带着厚茧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微微颤颤握住笔写下了名字,然后抱住了轻巧坚硬的包裹,老茧在油纸上磨出唦唦的声音,塞隆垂着眼还能看她凌乱额发下泛红的双眼,她温和又苦涩地对着塞隆笑了笑,似乎已经知道了里面是什么,然后垂下头缓慢地拆了起来,泛黄的照片和熟悉字迹的信件被她小心翼翼捏在手里,生怕弄皱了一点。
塞隆没有继续留在那,这是收件人的时间,他只要完成配送就好,波亚兹仰着头看着塞隆,一人一狗转身往山崖下停车的地方走去,长长的围巾被风吹起在空中飞舞,背后的声音从细微的嗫嚅变成嚎啕大哭,他把帽子摘了下来紧握在胸前闭上了眼,金绿色的睫毛颤了颤,再抬眼时只有和星空一样的平静的目光。
“波亚兹。”
“汪……”
“我们继续去送信吧……”
“汪!”
作者:【十二招】綾華
中靶:高以讕、林樹、巫念桃、凰、蜂銀、漢尼、伊西多、夜雨
勝負結果:敗
梅利科俄斯节的大型庆典已经结束,城邦内充斥着庆典的欢笑声。
此时的安提戈涅从城中偷溜了出来,城内的氛围和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运气好被一个鞋匠收做了学徒,这才有了一些微薄的收入足以和妹妹尤多娜雅一起生活。
尤多娜雅的名字是安提戈涅取的,他自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母,只有妹妹尤多娜雅和他一起生活,即使自己不是被期待出生的孩子,他依旧觉得妹妹是上天给予他的礼物。
今日早些的时候,因为要庆祝梅利科俄斯节,所有人都要制作一种黑色的面团一样的事物,将其流放到城邦外的溪流中。尤多娜雅去花店帮忙了,安提戈涅所在的鞋店则休业去参加庆典,鞋匠也给了安提戈涅一个黑色的面团,给他说能捏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等你捏完了我们就将其制作完成,然后将其流放到河流中,这样宙斯•梅利科俄斯将会得到满足,而我们新的一年的霉运也将会离开。”
安提戈涅点了点头,他做了一个黑色的兔子,因为尤多娜雅很喜欢小兔子。不过在下午去进行仪式的时候,安提戈涅并没有将其流放,而是将其塞入了自己的兜里。
毕竟是食物,还能放上几日,安提戈涅并不舍得将其丢弃——即使鞋匠告诉他,这丢弃的不是事物,而是霉运。
“天神宙斯应该不会介意这个细节的吧。”安提戈涅想着“毕竟人活着才能更好地将其供奉。”
于是晚上,等所有人还在节日仪式过后还在庆祝的时候,安提戈涅溜了出来。
他对城外非常的熟悉,小时候为了养活自己和尤多娜雅,安提戈涅经常会在城外的林子里面摘点果子或者菌类回去。哪怕是现在,他有了一定的收入,也偶尔会出来找些果蔬。
作为学徒,安提戈涅那些微薄的收入很难供给日益成长的两位孩子生活,即使这样他依旧感激鞋匠给了他这个机会。
很快安提戈涅走到了第一个拐弯口,城外的河流其实在汇入另一条大河之前会拐三个弯,但是在城门口却很难看出来。安提戈涅知道自己如果运气好,应该可以在这里捡到几个没来得及拐弯而被迫搁浅的漂流物——只要它们没有沉入水中。
夜晚的河流还是比较危险的,安提戈涅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夜里下河。
安提戈涅的运气还算不错,在第一个拐口他便看到了有三个小巧的竹筏停留在了岸边上,溪水拍打着它们,黑色的面团上已经浸入了不少河水,却还没有沉入河中。
“感谢宙斯。”
也许是自己白天的祈祷被诸神听见,安提戈涅连忙向前迈了一大步,将岸边那三个不知道做成了什么样子的面团塞入到了自己的口袋里面,也不算是毫无收获,虽然浸湿了,但是回去处理一下还是可以食用的。
安提戈涅看了一眼天空,感觉时间还早,又往前走了几步,说不定另外两个弯口,还能捡到好东西。
安提戈涅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很多,尤多娜雅早已将他们不是很富裕的小家打理完,听见安提戈涅回家的声音,尤多娜雅连忙迎了上去。
“哥哥今天去参加庆典了吗?感觉怎么样?”
白天花店并没有关门,店长担心会有游客光临于是将尤多娜雅一个人留在了店内,自己便去参加的白天的庆典。
尤多娜雅看着安提戈涅,她期待着能够听到哥哥告诉自己,白天的节日仪式能有多么壮观有趣。毕竟她只能参与到晚上,梅利科俄斯宙斯节主要仪式庆典结束之后的“后夜祭”中。
“很有意思,尤多娜雅。”
安提戈涅一边说着,一边将兜里的五个黑色的食物掏了出来,经过河水的浸泡已经不太能看得出来是什么样子了,但是只要稍加烘干,再进行一点处理,就能变成他们两日的干粮。
“我们下午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广场上,祭司将祷词诵完,我跟着其他人一起进行完了广场上的仪式后,便到达了河流边上。大家将自己做的黑色食物放在了竹筏上,使其随着河流飘走。”
“我知道!这是为了将一年的霉运都送走进行的贿赂!”
尤多娜雅说着,她听店长介绍过,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
安提戈涅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尤多娜雅知道这个,于是又转而笑着说道。
“你张嘴。”
尤多娜雅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却也照做了。
安提戈涅将今天早上鞋匠让他做的那个小面包还是什么的东西,塞入到了尤多娜雅的口中,这是他最好的一个食物。
干净,新鲜出炉。
“这是天神赋予的礼物。”
还没等尤多娜雅说话,安提戈涅便将她的话语给塞了回去。
这怎么不算是天神赋予的礼物,他看了看门外。
月亮高悬在半空之中,发出耀眼的光芒,而群星将其依偎,点缀了这深蓝的夜空。
今天也是个好日子。
*生活就像海洋,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到达彼岸。
*尝试了一下少登文学,但还是忍不住往里面塞点我喜欢的()
从宜城监狱出来时,天就像我的一身霉,灰扑扑的。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含嘴里点上。
但我知道我既没有烟,也没有打火机。进监狱前,我偷偷在裤裆里藏了一块打火机和一包烟,它们就夹在屁缝里。在第三天自由活动时我偷偷躲厕所里点上,吸一大口。很不幸的是,烟没吸完,人被发现了。他们把我的脸摁在坑里,扯下我的裤子,用那块打火机烧我的鸡毛。他们一边烧一边从我裤裆里掏出来的仅剩的烟一一分了。我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何尝不是他们在给我口交。那些烟就是我的屌。后来他们发现我并不反抗,这群心理变态,人越是反抗他们越是得意,我算是摸透了,他们骂我我点头,拳头一挥我自觉把脸送上去,他们便哑了火,转而攻击另一个新来的狱友。但这件事还是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此后每次有人给我递烟,我都会反射性地胯下一热。实在是想抽烟了,我就假装自己有有烟,先是从裤兜里摸一把,没摸着,再往胸衣口袋里一掏,夹出一根伸到嘴边,装模做样地嘬一口,腮帮子瘪下去,极尽可能地想象烟草的味道,想象那股烟雾顺着我的鼻腔进入咽喉,弥散在肺中,再缓缓呼出一口气。
现在我就在抽想象中的烟,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如果有人路过看到我,一定会觉得我是智障。但现在日头正足,宜城监狱又偏,来往的只有泥头车和飙车族。在虚拟的烟雾和扬起的灰尘中,我看到马路对面的俏俏。我赶紧把不存在的烟丢在地上,还伸脚拧了一下,顺带撩下头发——是寸头——只好挠了挠头皮。转眼间俏俏已经走到我跟前,上下打量着我,说,还不错嘛,挺适合你。
等俏俏走近了我才发现她跟两年前变化很大。身上那叮叮当当的金属环全部不见了,短裙渔网袜和高帮靴被浅灰色工作服取代,扣子老老实实扣到脖子最上头,别了个黑色的蝴蝶领结。头发也从枯草黄变回了自然的黑色,顺顺溜溜地兜进发网里,显得低调又温和。俏俏见我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只说自己现在在凤凰酒楼当服务员,领班的要求很严苛,连刘海的长短都要比着尺子剪。着装检查不合格一次扣十块,她累着扣了八十,索性把刘海给剃了。妈的,找着法儿扣钱,钱都进了她口袋。她低声骂了一句。只这一瞬间,我看到了过去的俏俏的影子。
“晓莉姐本来也打算来,但她怀孕了,她老公吧,觉得孕妇不能来这种地方,所以……”我和俏俏漫无目的地沿着公路走,她背着手走在前,我跟在后,她突然停下来,递给我一个红包,“这是晓莉姐给你的。”
我也没客气,接过就塞进裤兜里。
听到汪晓莉结婚,我很惊讶。
汪晓莉是我表姐,自从我妈去世后,只比我大七岁的汪晓莉就充当了我生命中第二个妈。她是一位极其强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女性,和俏俏外表上的张扬不同,她长年累月穿着黑白格子衫,配上黑框眼镜,活脱脱一副教导主任的样子。她念金融中专,在其他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钓银行柜员、交易所的凯子帮自己完成课业时苦攻英语。“我跟你不一样,”她一边听听力一边用看茱迪(她养的一只狗)的眼光看我,“等我毕业就去深圳,英语好的话在那里机会多。”我曾一度以为她会以这副教导主任的模样老去,直至变成老处女。但没想到她这么快结婚了,还怀孕了。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当然我不是希望她变成老处女,只是我原以为她现在在深圳。蹲局子的时候,我偶尔会想到汪晓莉,想着她应该已经穿上干练的制服得体地坐在办公室,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我看不懂的英文邮件。想到俏俏,我会想着她顶着五颜六色的脸背着五颜六色的颜料画五颜六色的画。在我的幻想里,她们过得都很好,这种幻想多少给了我一些心理安慰,好像我出去后,也能如此过得不错。这会让时间好挨很多。
截至目前,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中的两个,一个已经结婚怀孕,一个穿着过去嗤之以鼻的大众工作服,而我,一个刚刚从局子里出来的二十岁男青年,连技校毕业证都没拿到,所以我也没好意思问她们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事。
“你等会儿去哪?”俏俏问,她看了看表,“我马上要赶去换班。”
我摇摇头,说你有事儿就先去忙,我有地方去。她点点头,往前走。没几步又倒回来,想了半天还是开口说:“你晚上要是没空,就上我们家来吧。我妈……闻老师她知道你出来了。”
我含糊着,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问:“你跟她现在关系还好吗?”她盯着我看,半笑不笑的样子:“瞧你这话说的,真想给我当后爹啊?”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她手指卷着发尾,自顾自说下去,也不看我:“那阵叛逆劲儿过去了。现在工作了,回过头看,她也不容易。”说完她瞥了我一眼,又补充了一句:“托你的福,她成功离婚了。”我讪笑着不答话,摸不准她话里的意思。
送别俏俏,我游荡在宜城的街上。许是寸头太扎眼,来往的行人见着我都远远往旁边躲。两年来这条街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变化,之前的网吧拆了,新建了一家KTV,金闪闪的招牌俗得很。街边多了许多眼生的新店面。而我所在的机电技校,我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还是一如既往的破烂。机电技校对面的玫瑰发廊一如既往,“玫瑰”二字旁边印着过时的烟熏女郎,已经褪色了。我走进去,打算洗个头。
“汪洋?你出来了?”
是乌鸦。他比以前更瘦、更黑,比起乌鸦,更像一只秃鹫。
“你怎么还在这儿?”
乌鸦是我的同班同学,但他从不上课,跑来发廊当洗头小弟。
你知道吗,这一片地儿,学校多,但只有这一家发廊,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些学生妹都要来这儿洗头。他说到这里,鼻子发出兴奋的哼哼声。乌鸦每天巴巴地在门口蹲女孩儿,他给她们洗头的时间不仅长,还连带按摩头皮和肩颈。他一边按摩,脸上一边露出淫荡的笑容。多亏那些女孩儿闭着眼,不然指定要骂他下流。来这儿洗头的大多是纺织中专的女孩儿,偶尔也有宜城一中的女生。当她们必须要走进玫瑰发廊,任由乌鸦给她们洗头时,她们的脸上会露出一种屈辱的表情,似乎被技校生一碰,她们的人生就完蛋了一样。她们躺在发廊狭窄的黑皮躺椅上,好像躺在人流医院的手术台上。最近几年常常发生技校生强奸案,案子中的女主角不幸就有宜城一中的女学生。那人被抓的时候,我们都翘课去围观。一半人是因为崇拜,在一旁吹哨叫好,光睡了一中的女学生这一项就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得的光荣事迹,另一半是好不容易到手的女伴因此事而告吹的倒霉蛋,认为这人败坏了技校生所剩无几的形象。我既不想睡女学生,又没有女伴,围观纯粹是闲得没事干。
乌鸦最享受她们这时候的表情。我就喜欢她们看不惯我,还得乖乖闭着眼洗头的样子。但这话乌鸦只敢对着我说。荒谬的是下流的乌鸦爱上了一位得体得天鹅一样的宜城一中女生。你知道吗,我给她洗头时,我都不敢呼吸,我怕我呼出去的气臭的,我怕她闻到了要皱眉。乌鸦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荡漾着可以称之为恶心的柔软的表情。我说,你先管管你下半身吧。乌鸦皱着眉头对我说:“你不懂。我这次是认真的。”“你哪次不是认真的?”我翻了个白眼。“你见到她就知道了。”乌鸦蹲在发廊门口,伸着脖子望着马路,从我的角度看,就像一只长脖子鹅。此时正赶上中午放学,喧闹的声音一下子塞满了空气。一群人乌泱泱从马路那边走来。人群中,宜城一中的女生总是特别显眼。她们不像其他人穿得五花八门、伤风败俗,一身简洁的校服,左胸口别了一小块校徽。她们的校服贴身极了,路过男生堆时,旁边的人会故意朝她们胸口处挤眉弄眼,发出口哨声,惹得她们缩起脖子,加快脚步,远离是非之地。
又是一波人群走过。我站得腿都快麻了。乌鸦突然站起来,冲进发廊里往头上喷了点发胶,抓了个造型,又款款走出来,朝我低声说:“三点钟方向, 快看。她来了。”眼珠子都要射出去了。
我朝他说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俏俏。她格外打眼,想看不见都难——一头当下最时髦的离子烫,左耳带了三个耳钉,右耳带了四个,其中一个在耳根处,银色的小圆圈在太阳下闪着冷光。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露出里面的橘色吊带。过膝的格裙改短至大腿,每走一步,裙子边就翘啊翘,钓晕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我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校服,确认她是宜城一中的学生。我被俏俏晃了眼,身旁的乌鸦已经迎上去——走到俏俏身边的女生旁,捏着嗓子说:“欢迎光临。”我被乌鸦的语气恶心到了,这才把目光移到那个女生身上——相比之下,她显得正常而普通。
正在我愣神的时刻,耳钉女已经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我知道你,你就是汪洋。”我不知作何反应,她像大姐头,而我是被训的小弟,点头哈腰称是。“长得确实挺帅。”“还可以还可以。”我谦虚道。“就是人孬。”“此话怎讲?”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很自然地指着我说:“你进去,盯着你的同伴,别让他动手动脚。”我对强势的女生言听计从,这都要归功于汪晓莉。我乖乖走过去,盯着乌鸦洗头。乌鸦给她洗头洗得很仔细,放水前还用手试温度,开小水浇在对方头发上,轻声问温度合适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乌鸦,他给大妈大姨洗头跟洗菜一样,哗啦哗啦一顿乱冲,水花四溅。我被恶心得起了鸡皮疙瘩,默默退下,到耳钉女旁边,问:“你真是一中的?”她理所当然地望着我:“还能有假?”“你这样,教务处不管?”不是说一中教务处跟监狱长有得一拼吗?她伸出手,一张一合,展示指甲上夸张的彩钻:“我妈是一中老师……”她顿了一下,继续说:“她又不管我。”
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说我孬?”
“你们打群架的时候,我看过几次。每次你都在人群最外边,光出嘴不出力。”她似笑非笑地乜我一眼。
就像技校男生对一中女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一样,技校男生对一中男生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认为他们是一群软蛋跟娘炮,每天穿着校服夹着卵做人。抢他们的钱一度成为我们最爱干的事情——他们无一例外有钱还怂,不抢他们抢谁?我并不直接参与抢钱,往往只是给那几个混混头子充当门面,跟在后头喊几声,助助威,拿一点辛苦费。后来他们越发嚣张,甚至敢直接围在一中校门口蹲点,手里拎着扳手、电线和铁棍。一中的保安跟那群男生一样是个软蛋,站在铁门后面,只敢把钢叉伸出来耀武扬威。
被女孩子说孬,尤其是被漂亮的女孩子说孬,很伤人自尊。我只好在一旁赔笑。
“但你脸帅,”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看得我臊了,才慢悠悠地说,“虽然你是个技校生,是个文盲,还是个孬种,但你长得像金城武。”
“第一,虽然我是技校生,但我不是文盲,确切的说,跟其他的技校生比,我不是文盲。第二,我不是孬种。第三,我长得像金城武和刘德华混合体。”我一本正经地反驳。
她笑得直不起腰。“这样吧,你帮我一个忙,我就承认你不是孬种。”
“打架、贩毒、杀人的事儿我不干。”
“还说你不是孬种?”她嘟囔一句,“不让你打架。就让你帮我气气我妈。”
“怎么做?”
“做我男朋友。”
“非我不可?”
“我都物色过了,其他人太丑,我妈不信。”她一副“便宜你了”的模样。听到这句话的乌鸦在后来摁着我的脖子尖叫凭什么你小子就能有人倒贴。他自知自己跟那个乖乖女没可能,就把怨恨转移到我头上。
她领着乖乖女离开发廊。出门前,她回头对着我笑了一下——我才发现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闪亮的琥珀色:“对了,你可以叫我俏俏。”
说是要当俏俏男朋友,帮她气她妈,我以为她会直接把我领到她妈面前,但她只是让我带着她逃课。“去哪儿?”“你平时去哪儿我去哪儿。”我们站在一中外墙后面,她踢了踢旁边的书包,示意我拎起来。我老老实实帮她拿书包,说我平时啥也不干。“网吧?舞厅?”“都不去,没钱。” “汪洋,你哄我呢?”她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似乎在后悔选错了人,“你怎么不光人孬,还是个穷鬼?”
我看俏俏,就像看一尊大佛,左也不是,又也不是。人一小姑娘(尽管我俩同岁,但我们看一中的学生,总有种莫名的骄傲,似乎他们都是一群心智未开的萝卜头,而我们已经行走江湖多年,是老大哥了),一时闹叛逆,我又不能真把她带坏了,到时候她爸妈不得把我送去游街。网吧我去,网管跟我熟,算起来,他是我学长,毕业后分到小电厂做维修工,因为偷金属丝被抓了,塞了钱出来开了个网吧,我平时回去帮忙看场子。舞厅我也去过,乌鸦很喜欢去那里,我去过一次之后就避之不及,里头的灯花花绿绿,根本看不清跟你跳舞的是人是鬼。当乌鸦试图再次叫上我时,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有区别吗?”他指了指胯下,“能硬就行。”而且关了灯都一样,她们放得更开,他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教育我。你不会硬不了吧?滚。
我跟在她后面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带我去见她妈。她踢开路边的小石子,我妈聪明得很,得循序渐进。我又问她为什么要气她妈,她直接踹了我的小腿一脚,说关你屁事。我说你不如去跟你妈说你怀孕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惊叫道,我只是想气她,又不是想气死她。她熟门熟路走到一栋筒子楼,上四楼,拐到走廊最里面的一间门走进去。门敞着,颜料味儿扑面而来。是一间画室。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我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坐在她后面的女生显然跟她相熟,戳戳她的背,凑到她耳朵边,用手指了指我,笑嘻嘻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俏俏恼了,拍了一下她的手,那个女生发出一声含意深远的“切”后缩了回去。俏俏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把她的书包放她脚边。看到她画板上快完成的石膏像,顺嘴夸她画的石膏像说这阿基米德画得真像,白的白黑的黑。那是阿波罗,文盲。俏俏翻了个白眼。“你去帮我借一本《色彩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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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晓莉和俏俏相继离开宜城后,我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四处游荡,无所事事。每天花一块五毛钱做公交到宜城火车站,在火车站前广场那一排大理石圆球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无数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一个拽着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行色匆匆地离开这里,要不了多久,宜城就会成为一座彻底的空城,我为这个想法感到悲戚。我望着来来往往的脸庞,总有几张跟她们很像。好几次我已经叫出了声,可一个擦肩,她们又流入人群中,再也寻不到踪迹。某一天,就在我坐在大理石球上发呆时,我的大腿忽然动了起来,它们推着我走入人流,加入长长的队伍。我的嘴巴熟练地买了一张前往深圳的票,我的手将它紧紧攥住。就这样也成为无数离开宜城的人的一员。我将它抛诸脑后,在它彻底成为空城之前。
在我离开宜城的前几天,我再次遇到了乌鸦。他比我上次见到时要胖些,脸上多了几抹油光。他说他要结婚了。
哦,这样啊。恭喜恭喜。
沉默。
发廊呢?
盘出去了,拿钱买了婚房。
怎么认识的?
介绍。比我小一岁,现在干销售。
他递给我一根烟,来一根?我推拒了。他也没客气,就手塞进嘴里,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
有空来参加婚礼吗?日子定了,下个月十二号。
我过几天要去深圳。
票买了?
买了。我说谎了。我根本没买票,也没想去深圳。
去那儿干吗?
看看呗。听说那里发展挺好。
你现在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耸耸肩,难得地有些难堪。就随便干点什么。
幸好他没追问。
深圳挺好的。他说。
电动车的鸣笛声骤然响起。我们往旁边挪了一步。
好一会儿, 他看着我,说道,你知道吗?我当时挺嫉妒你的。
我的笑噎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罢他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走了。深圳是个好地方,好好干,你可以的。
和乌鸦分别后没几天,我匆忙地踏上了前往深圳的列车。
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我坐在玫瑰发廊的旋转椅上,皮革裂开,里面的海绵暖烘烘地顶着人的屁股。乌鸦装模作样地给我吹着头——没什么可吹的。发廊的门大开着,热气暖融融地拥进来,烘得人昏昏欲睡。店内一站直立风扇咔哒咔哒地转,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在嗡嗡的吹风机的噪声中,乌鸦的声音显得格外轻:“汪洋,出来就好,出来好好干。”
离开玫瑰发廊后,我无处可去。脚先我一步将我带到了宜城一中。这所宜城历史最悠久的中学迎来了周年校庆,墙面翻新,校门口的红色镀锌钢板宣传栏更新了建校历史、知名校友和在校师资板块。我走近看展示出来的教师大合照,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目光扫过一张张花生米大小的脸,没看到闻老师。我偏过头,两侧教学楼挂着巨大的竖幅对联,红底黄字印着“师恩浩荡不朽杏坛人生,学子情深永驻花样年华。”我默默收回视线。
绕过正门,来到侧墙,一中的侧墙加高了不少,顶端新装了带刺铁丝网,我比划了一下,已经不能像过去一样轻易翻过去。
那时我蹬着单车哼哧哼哧去了城里唯一一家图书馆,哼哧哼哧在一排排书架中翻找《色彩教学》和《复活》(天知道我找了多久!)我把这件事讲给俏俏听,被她嘲笑了一通。“你不会索引吗?”她拿书敲我的脑袋。“我又没借过书。”要么不看,要看的图书馆里也不会有。当我好不容易找到,带着书一路骑回筒子楼,上楼,找到画室时,俏俏已经不在那里了。坐在后面的女生见到我,说:“她已经回去上晚自习了。”我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她因好奇而扬起的声音——“你真是她男朋友啊?”
我一路蹬着车到一中门口,把车停在侧墙,踩着车翻墙而过,企图溜进一中,结果被闻老师抓个正着。她说了什么我全然忘了,只记得她雾霭一样的脸庞,和小提琴一般浮沉的声音。
当人们站在生活的当下回望过去大大小小的事件,总会不自觉地梳理自己的轨迹,试图为自己当下的困境找到某个节点,某种标志性事件。我们的历史老师——一个年过半白的老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讲台上义愤填膺,痛骂我们这群混蛋,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到时候一定会后悔的!你们记住我的话,以后你们穷困潦倒的时候再回过头看看今天,你们一定会后悔的。”教室里,几排白炽灯的光在他眼里闪烁出了泪花。台下哄然大笑——“他尿了。”我混在人群中,跟着吹了个口哨。听说他出于某种理想主义者的情怀力排众议毅然决然地投身于我们技校,力图以星星之火点燃一片草原。可他想得太美好,我们不是草原,是深潭,碧绿的水面下浮着的漆黑的洞。我们的人生“后悔”的时刻太多,多到我们都不知道那种情绪叫做“后悔”。他微弱的火光连同那看不清的眼泪一起消失在洞中。某一天,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因为他批评某个学生上课抽烟,在回家的路上被打进诊所。
从一中出来,距离吃饭的点还有几个钟头。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下午的街道空空荡荡,旧极了。摩托放着屁突突而来,灰尘扫荡了我一脸。抬头,一个逃课的鸡冠头皮衣男孩带着女生扬长而去。 “滚回去上课啊。”我朝他们喊。“神经病——”太阳亮得寂寞。我是寂寞中的一粒灰尘,轻飘飘落在地上,飘到花店,穿过窄窄的走道,层层的楼梯,慢慢地、慢慢地落在饭桌上。闻老师就坐在我对面。橘色的阳光照透了她的脸,她像一张挂在阳光里的旧照片,而我是停在照片前走不出去的旧人。
我脑子发烫、口干舌燥、如坐针毡。几度想开口,又闭上,只好故作无视地舔舔干到起皮的嘴角。
“俏俏还有一会儿下班。”闻老师开口。
此后又是一片静寂。
她端坐在那里。我的对面。窄窄的方桌成了一条永不能跨越的河流。她在河流对岸。我在此岸。湍急的河流响应着我的心跳。
我频繁地眨眼、抬眼,在一瞬间捕捉、拼凑她的面容。
雾霭一样的脸庞在夕阳下几乎被蒸发。我看不清她的脸。
直到她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才恍悟——我哭了。
她递来纸巾。靠过来时带起的温香的气息让我下意识屏住呼吸。一瞬间我又回到了那个傍晚,翻墙进入一中,结果倒霉透了,把脚给崴了。书掉到地上,我一瘸一拐地扭过去捡起来。手电筒的灯照过来,我下意识举起双臂,龇牙咧嘴——那副样子傻透了。灯光背后浮现出一张雾霭一样的脸庞,我对上她的眼睛——水底的鹅卵石一般沉静的眼睛。我被摄住了。她走到我身边,捡起书,放进我怀里。你不是本校的?我已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脚崴了?我点点头。她似乎是蹙了眉,拿起对讲机说了什么。她的手臂碰上我的胳膊和腰,那一瞬间——如果我能死在那一瞬间。她留给我的记忆就是带着芳香的温度,好像珍珠粉,暖烘烘的。这股芬芳一直弥漫进我的梦里,将我熏得大汗淋漓。柔软的手肚。靠过来的面团似的肚子,发酵得刚好。像海洋一样起伏的带着热气的软肉。梦里残余的热和惊醒时窗边的寒绞在一起,像牙齿紧紧咬住我,我匆匆忙忙起身,跑到厕所干呕,掐着自己的脖子,似乎这样能减轻罪孽。我为自己感到恶心。
我找到乌鸦,问他看到那个一中女孩时会想什么。他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纯情和淫荡——牵手、上床。
是这样吗?
他反问我,你难道不会想她脱光了站在你身边的样子吗?
我又忍不住干呕。
你小子装什么纯情?
我打了他一拳。
生理的欲望和心理的压抑将我折磨得不像样,连带着看见俏俏都退避三舍。“汪洋,你给我出来,躲什么啊?”某一天俏俏把我堵在技校门口,周围全是起哄的。乌鸦叫得最大声:牛逼呀汪洋,都能拿下一中的女的了,记得带套。俏俏一听眉毛吊得高高的,手指着乌鸦高生开骂操你妈逼你说什么呢?我赶紧捂住她的嘴把她带离现场,生怕晚一秒就要被围殴。“汪洋你他妈真的很孬!你身边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你最近发什么神经啊?见了我就跑?你还帮不帮我了?”俏俏被我拖着,改口骂我。我只求这个小姑奶奶乖乖闭嘴。“闻俏——”我的声音还没出来,她的分贝立刻提高,“汪洋你算老几敢吼我?”我盯着她的眼睛和张合的嘴唇,恍惚间又看到了闻老师。“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汪洋你真是有病!”是,我有病。我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不敢抬头。
当我自暴自弃地把这事告诉汪晓莉时,她只说了三句话。
汪洋,你真的恶心。
说到底,你就是好色又恋母。
跟我走。
她风风火火把我扭送到一中门口,守株待俏俏。正逢一中下操,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看到我们都时都露出好奇的表情。汪晓莉坦然地站在那里,边看便问我哪个是俏俏。很好认的,最不一样的那个就是。我嘟囔,低下去的头又被她捏起来。你给我好好看着。
远远看到人群里的俏俏,我立马转身背对她们,祈祷她看不见我。可那绝望的声音还是从后面传来——“汪洋?你怎么在这儿?”我只好转回身子。她的目光在我和汪晓莉间来回打量,后退两步,带着警戒和防御。
“我是汪晓莉,他表姐,也是他半个妈。”汪晓莉朝俏俏伸出手,“借一步说话。”
汪晓莉带着我们来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就这儿吧,耽误你时间了。她看看左右没人,啪的一下甩了我一个耳光。我捂着脸没反应过来,俏俏也被吓了一跳,云里雾里的。
“他意淫你妈。”汪晓莉解释道,“你想打也可以,我看着他,不让他还手。”
俏俏瞪大了眼睛。汪晓莉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直白了,想了想,换了个表达方式:“他妈去世得早,可能因为缺爱,所以看到你妈妈后对你妈妈产生了一些情愫。”
“汪洋你个王八蛋!”俏俏从震惊中缓过来后,爪子就挠到了我的脸上。
等俏俏发泄完,汪晓莉走上前捋顺她凌乱的额边碎发,又递给她一瓶水:“润润嗓子。”
很久很久以后,在江边,俏俏跟我说起汪晓莉。江风拂过她耳边的头发,她看着江面上重重的光影,跟我说:“汪晓莉说话太酷了,那么直——‘他意淫你妈’——。”说着她忍不住笑了。“她给我顺头发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妈怎么就不像她一样呢?我妈都没给我顺过头发。我们俩算是扯平了。”她的眼睛里盈着光。
我本以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但俏俏不知怎么的跟汪晓莉玩上了。又过了几个月,一个夏日的深夜,我家生了锈的铁门被敲得叮铃咣啷像。一开门,俏俏红着眼睛站在外面,额头上肿了一块。见到我,俏俏狠狠地盯着我——汪洋,你不是喜欢我妈吗?她现在要被打死了,你救不救?
我脑子嗡的一下,门也顾不上关,左脚踩右脚地冲下楼。汪晓莉在楼下,见我下来了,把摩托车钥匙往我手上一甩,往示意我上去,又走到俏俏身旁,轻轻地用额头碰她的额头,说:“没事的,会没事的。”俏俏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后面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回忆。在混乱中我失手打中了男人的太阳穴,最终他脑淤血死亡。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我因过失杀人被判两年,服刑期间汪晓莉陪着俏俏来看过我。俏俏一直哭,不断地向我道歉,说不知道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说她不该来找我,但她真的没办法。她试过报警,但没用。她断断续续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她和闻老师之间的感情真奇怪,她既憎恶闻老师的懦弱,又无法真正对其痛苦视而不见。我无法感同身受,我眼中的闻老师是一道美丽的侧影,我愿意为了这点影子粉身碎骨,我也搞不懂我究竟在想什么。
就像现在我看到她的手臂——光滑的一片,曾经的淤青消失不见,我想到的竟是她那天晚上蜷缩在卫生间角落,柔弱易折,却依旧伸出手安抚哭泣的俏俏。嘴角的血渍和青紫的肿痕成了我梦里褪不去的烙印。我竟然在共情那个施暴的男人,这样的认知令我异常心慌,侧开脸躲过她递过来的纸巾。我慌忙起身,找了个借口离开。俏俏后来发信息问我怎么了,我也避而不谈。我只觉得在许多瞬间,我与野兽无异。
从监狱里出来又无事可做的我,暂时在乌鸦的发廊里,睡在那些无数男人女人躺过的皮床上。他的妻子对此颇有异议,总觉得我会偷店里的钱。我托乌鸦帮我找了个拉货的活儿,每天从开个货车帮人搬家,慢慢也攒了一些钱,其中一半我塞给乌鸦,当作房租,乌鸦一拳打我肚子上,骂我不够意思。我咧着嘴从玫瑰发廊里出来,找了个巴掌大的地方勉强睡觉。剩下的钱我全部给了汪晓莉,又被她骂个狗血淋头,灰溜溜夹着钱回出租屋。
某天汪晓莉半夜来找我,神色憔悴。她问我能不能送她去火车站,我二话不说送她去了。去哪?不知道。孩子呢?不要了。俏俏知道你要走吗?她沉默,说都过去了。她站在鲜红亮眼的“宜城站”进站口下方,犹豫再三,问我能不能借点钱给她,我把兜里揣着的七十几块钱塞她手里,对她说,你等我,我回家拿钱,马上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啊。
可当我拿着钱回到进站口时,汪晓莉消失了。我不知道她挤进了哪一趟列车,或许是深圳,或许是其他地方。没多久,俏俏坐上了离开宜城的大巴,送别那天,太阳跟我出狱时一样好。她递给我一张签了名的人像,好好留着,以后拿去卖钱,她说。我始终没能再见到闻老师。我偶尔会想起她,想起她们,当我路过宜城一中,恰逢下课,永远都有崭新的学生从校门口涌出,她们朝气蓬勃,明媚而充满希望。当我穿过中心广场,广场舞曲被远远甩在身后。当我被汽车尾气呛了一脸,想骂人又四顾茫然。当我放下筷子,当我蹲在路边,当我躺在床上。夜风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慢慢地、慢慢地覆盖我的脖颈、鼻腔,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早已忘记面孔的母亲,仿佛回到了她的子宫,周身是温暖的羊水。我任由自己沉溺,直至溺死在生活的海洋中。
Summary:她的尾音拉的很长,直直地将星火拉入了回忆里。
作者:【十二招】杏梓
Mode:随意
Warning:女同性恋转女同性恨文学。人物为DC旗下芭芭拉·戈登和星火。没看过漫画不影响阅读,意识流预警,大量隐喻预警,如果能接受,那么let's go!
PS.标题完整的话其实是“月亮落了,于是星火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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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有月亮。
芭芭拉脱下制服,赤脚踩在地上,红色的眼睛轻飘飘地扫过周围,最终落在了那张床上。那里躺着一名女士,橙色的皮肤被床单包裹着,原本璀璨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黯淡,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
可是她依旧很温暖,一直很温暖。
芭芭拉爬上床,贴在那具温暖的身体上,就像贴上一缕阳光,刺痛和安心一起蔓延开来,她低下头,是一把匕首,伤害不了她的匕首,来自她拥抱着的人,来自她从格雷森手里继承的奴隶,来自这位来自塔玛拉的公主,来自星火。
“不要这样了……我很快会恢复,你又杀不死我。”芭芭拉呢喃着,语调近乎撒娇,”你就仗着我不想杀你。”
“我只是仗着一身不错的血罢了,和你无关。”星火扯住那头橙色的长发,逼迫这位高高在上的吸血鬼女王昂起头,注视着自己,注视着自己眼中的愤怒,“你和那个人没什么不同,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恶心。”
“我们不一样的,星火。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他在利用你,而我在依恋你,我让你活下来了,我没有让你去给他殉葬。” 芭芭拉轻而易举地扭断了星火扯住自己头发的手,凑到她的颈前,不顾这位‘爱人’的痛呼,贪婪地吸取着她的血液,汲取她身上的阳光,“我爱你的,在很久以前,我们明明以前那么好。”
“哈,那不是你。我不至于连这些都分不清楚。”星火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我喜欢的也不是你。”
“可你现在只拥有我了,这个世界你也只剩我了。”芭芭拉舔了舔嘴唇,整个人覆在那个比自己大一些的人类身上,“你当时可是很想见我的,我们确实成为了不错的朋友,不是吗?”
“不是这种,我喜欢的是蝙蝠女,是神谕,不是你这种。”星火厌恶地扫视着这具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身体,“一具尸体,一个怪物,一个分不清过去的吸血鬼。”
“是吗?我也很喜欢当初的我的。”芭芭拉叹了口气,这个时候的她倒像是个孩子了,“我喜欢那份生气,它们现在在你身上,我能感受到,他也可以,所以我们更无法抛弃你。”她蹭了蹭那具依然温暖的身体,“毕竟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人失踪了,那么多人在我手下,那么多人反对我,世界上有太多人了,太多人存在,又有太多人消失……”
“别说的你多无辜。”星火一动不动,任由这个众人惧怕的怪物趴在她身上,趴在人身上,“你杀死了那么多人,失踪的那么多人变成了你的仆从,你手下的人肆意破坏这个世界,你的反抗者终会杀死你,世界上需要太多人,但是不需要你,不需要一个怪物。”
“你真的很不在乎你的身体,对吧。”芭芭拉将自己的长发缠绕在星火的长发里,强迫它们密不可分,“你的一只手还断着,你被囚禁在这个小小的房间,格雷森是没教过你什么是识时务吗?还是我当初没有教过你及时撤退?还是说,你是个坏蛋,坏学生——”
她的尾音拉的很长,直直地将星火拉入了回忆里。
“你真是个坏学生,对吧。”芭芭拉扯着绷带,将它们缠上星火的肌肤,漂亮的绿眼睛看着她,轻声指责,“我明明说了撤退的,我们又不是没有后援。”
“你知道我做不到的,那个孩子。如果我能救更多人,为什么不救?”星火对着那个女孩撒娇,她们的头发自然而然的缠绕在一起,红色和红色,密不可分,“你真的要因为这点指责我?”
“好吧,我做不到。”芭芭拉将最后一圈绷带缠好,隔着它吻了吻星火的伤口,“比起这个,我想说,干的漂亮,我为你骄傲。”
“我永远为你这样而骄傲。”
是啊,我为你骄傲,那个为我骄傲的人去哪里了呢?那个和我一样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去哪里了呢?那个会亲吻我伤口的人去哪里了?星火感觉那只手的疼痛忽然变得剧烈,当时是这只手吗?是被折断的人吗?是她吗?不是吧……或许不是吧,一定不是吧。
“是的,我是坏学生,那你是我的老师吗?”星火眨了眨眼,面前这个怪物太像了,太像她了,“你是我的老师吗?芭芭拉。”
“哈……”
芭芭拉想回答当然,她应该很骄傲的,只要回答当然,这个人就真正归属她了,终于,那团星火就真正属于她了,她努力了这么久,她真的要属于她了。
但是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突兀地松开手,像是被烫伤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收拢长发,捡起制服,等她把一切做完后,芭芭拉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我喜欢光。”她最终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死在光里。”
她走了出去,不再回头。
END
后日谈:
在刊物中,芭芭拉最后确实是死在光里的,最后一句也确实影射了结局。
以及,星火从没有放弃过反抗,即使她没有成功过,她也没有放弃。
Note:我这篇写的特别满意所以也希望你们喜欢!!如果可以的话给我评论拜托了!
作者:巫念桃
评论:随意
-姜志梅-
大年初一,天还乌漆麻黑,姜志梅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打开灯,亮灯的一瞬间,她酸得闭上了眼,等缓过来,看墙上的钟,五点半。距离闹钟响还有七分钟。
她起身下床,客厅的灯已经亮了,丈夫早已收拾好,斜卧在沙发上刷手机。姜志梅走进厕所,镜子里映出一张浮肿而憔悴的脸。两片嘴唇像切薄的猪肝。她吐掉牙膏唾沫的时候下意识抿唇,想让颜色好看一点。她已经过了适用口红的年纪,在她年轻的时候没有钱也顾不上涂,现在闲下来了,人也老了,没有心去用了。但她喜欢让女儿涂口红,总是叮嘱女儿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一点。看女儿涂口红,在唇中划一道,嘴唇上下抿,像翻飞的蝴蝶翅,小指头晕开边缘,很漂亮。她看着,也跟着抿嘴。
亲戚家的水龙头能放热水,姜志梅难得在厕所多搓磨一会儿,热腾腾的毛巾敷在脸上,舒服了。拿下毛巾时,脸色也好了不少。等她洗漱完毕,丈夫还斜卧在那里,她又回房间,把行李箱收拾好,拖出来,在丈夫面前站定。丈夫才慢悠悠收好手机。
“昨天不知道吃了什么,车厘子还是鱼,一直吐,晚上没睡好。”她低声抱怨,“过个年搞成这样,二姐也没来看看。”每个字都落在空气里,她自顾自继续说:“你吃了没?”丈夫没个回应,姜志梅已经习惯了,她接着话头:“昨天晚上我都想叫120,硬是忍着。大过年的进医院,不吉利……”
她听到里面的房间有动静,知道是二姐醒了,声音便停了。
没一会儿二姐出来,姜志梅一见到二姐,马上让她回去休息:“快回去睡,哪里要辛苦你这么早起来?”
“没得事,我一向起这么早。”静了一会儿,二姐开口:“小姜你昨天没睡好吧,我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鱼我们都吃了,其他人都没事,车厘子我要倒掉,但孩子一直拦着,他还吃了几口,也没事。你搞成那样,我心里也不好受。”
姜志梅陪着笑:“身体太差了,没办法。”
“非要今天回去?多呆两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姜志梅朝丈夫努努嘴:“他要走。年假没几天。”
丈夫的耳朵突然好了,开口道:“再不走就堵路上了。”
二姐一听,张罗着要给他们弄早餐:“快得很,圆子三分钟就好了。这么早外头都没卖早点的。”
姜志梅有点饿了,她昨晚没吃好没睡好,但丈夫一直摆手,意思是不用二姐弄早餐。
“那煮两个鸡蛋玉米?路上带着吃。”
丈夫连忙摇头,作势要走:“我们到时候想办法。”
“这多不好意思,你们大老远回来一趟,小姜又没吃好。”
“哪里。”姜志梅也说不出什么话。
“这些东西都拿着——”二姐把实现准备好的腊鱼腊肉腊肠糍粑肉圆大包小包塞过去,还有一提酒,姜志梅连连推却,二姐扶着厨房门道:“你知道的,这些东西我们多的是。”
临走前,二姐还给了姜志梅一大罐身体乳,“好用的很。”,全英文的,姜志梅不知道什么牌子。回深圳后,姜志梅每次洗完澡都擦一点,绿茶味,确实好闻。于是她赶忙叫女儿也来擦。
“妈你少从抖音买些杂牌东西。”
“你二姑妈给的,是个品牌。”
女儿拿起身体乳,拿手机拍照识别后点点头才蒯一坨涂上。
姜志梅看女儿低着头随意涂身体乳的样子,看她尖尖的下巴上一颗灰色的痣,看她瘪下去的发白的嘴巴,她心里忽然盈满了欢喜——这是她的孩子,她一个人在老家里生下她,她会哭着要跟妈妈脸挨着脸睡觉,会躺在她怀里让她反复讲同一个故事,会拿起刀对准丈夫……姜志梅想到的都是十几年前女儿还是小孩的事,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件事,再一晃眼,女儿像柳枝抽条似的长大了。这十几年发生了什么事?姜志梅仔细去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记得女儿小小的手环住她的脑袋,肉肉的胳膊贴着她的青白的脸,热腾腾的呼吸喷到她发冷的眼眶里,在那漫长又单薄夜。“你以前的下巴还是方的,这几年咋变尖了?再别减肥了,再减下巴肉没了,没福气的。”女儿嘴撅起来,哼一声,并不乐意接话。
她让女儿伸出手,抚摸手掌上的纹路,女儿不愿意配合,要收手,被她一把握住,拇指在女儿掌心的生命线姻缘线智慧线反复拨弄,这条线长,那条线短,这里到这里分了叉,那儿有一条短横,她看不明白,好像是好又好像是不好,她的眉头一会儿皱一会儿松。又顺着手掌往上看,女儿的眉毛跟丈夫如出一辙,下巴倒是和她年轻时很像。姜志梅并不希望女儿像她,命太薄了。像看不够似的,她让女儿侧过脸去,鼻子高,鼻头有肉,能纳财,下巴上翘,看来晚年比她好。看来看去,她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可爱?”女儿别开嘴。
但女儿也有不可爱的时候。饭桌上,女儿大吐工作里的苦水。“别生气,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没说完,女儿立刻打断姜志梅,“妈别说了,现在的职场跟你以前不一样。”丈夫难得开口:“你都多久没上班了?”姜志梅一下子哑在那儿,她以前是上班的。沉默了一会儿,她转头看向女儿:“你还记得吗?你三年级的时候,下大雨,你没带伞,路上淹水,我从店里赶去接你,水齐腰,我差点要被冲走。”“是吗?那都好久以前了。”
可女儿总归是可爱的。她是漫长又单薄的夜里,热腾腾的呼吸。
-女儿-
女儿在和同事吃火锅的时候看到姜志梅的消息,一连七条语音发在家庭群。这个家庭群每天一般只有一条消息,是姜志梅起床后雷打不动发的早安表情包。一连发七条讯息,是很不平常的事。语音转文字,分别是“我要痛死了”“我以前在家里也是很受宠的,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你们在哪里?”“为什么没人陪我?”“我的手好痛。”最后一条是时隔13分钟后发的“我好多了。”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信息?马上要讲八卦了。这是女儿看到消息后升起的第一念头。在察觉自己居然在母亲痛苦时无动于衷的女儿感到尴尬。她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做。应该要先回去安慰母亲。女儿深吸一口气,跟同事找了个理由先离开。走出火锅店的时候,她拿出手机在同事群里发了一句不许背着我偷聊八卦”并配上可爱的表情包。她又把那句“我好多了”看了一遍,或许母亲真的没事?群里没人回消息,她私发了条语音给母亲:“妈我马上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她收到母亲的回复:“你玩儿去吧,我好点了。”此时女儿已经过了地铁安检,继续回到饭局也不是不可以,但太突兀了,她站在那里,心想要是十几分钟前没玩手机就好了。没玩手机就能假装没看到消息。
回到家,女儿发现姜志梅蜷缩在床上,手机在一旁放着“一个男人爱你的几个要点……”女儿走过去把视频关掉,姜志梅说:“这是我催眠用的。你咋回来了?”女儿把头靠到姜志梅脸上,说:“我担心你。”“刚刚犯病了,喝了点药好多了。你帮我揉揉肚子吧?像你小时候背靠着我睡一样。”女儿点点头,黑暗里姜志梅看不见,但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热腾腾的手掌揉着她的肚子,错位的五脏六腑好像被揉归位了。
女儿的手掌贴着母亲的肚子——松松垮垮的一团肉。女儿无章法的揉着,手酸了,就问:“是不是好多了?”姜志梅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女儿如释重负地离开,走前还亲了亲母亲的额头,轻轻把门带上。
那个晚上女儿没有睡好。她一直感到无名的惶恐。在脑海里,她反复模拟母亲死亡的时刻,泪水很快充盈了眼眶。母亲反复死亡,她反复流泪。在一遍又一遍的循环中,女儿确认了自己是爱母亲的。
-丈夫-
丈夫是落在姜志梅生命里无处可寻的针。姜志梅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冷不丁被扎个透。
作者:魇
评论:笑语
题目:她来自星辰
我坐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看着门框和天花板渐渐模糊,继而融合成一团扭来扭去的曲线。这是我的老毛病,一旦休息不好或者情绪不稳定,视野中的一切就会像某些恐怖传说一样,显现出一些恐怖的形状。我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一种常见的情况,我可以通过闭眼、深呼吸,攥拳后放开等动作来缓解。然后我闭上眼,深深地吸气,想象氧气在肺泡搭上血红细胞的快车,再缓慢地将它吐出,同时我将一直攥着的拳头松开,再攥紧。
门响了,我不得不睁开眼去看。这里毕竟不是我家,是派出所,甚至不是我住处的片区,我有义务配合警方的一切调查。走进门来的是两位警察,女子穿着制服,走在前面,男子穿着棕色的皮质夹克,坠在女警身后——之所以我认识他,是因为当我拨打报警电话后,第一位出现在我面前的警察就是他。
“就是她。”那个男警察用还燃着的香烟指了指我。
女警察像是有些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来看着我。“我姓任,你叫我任姐就行。”她说,从屋子另一边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我对面。
“你好。”我说。
“你挺难受的吧。”任姐说,“要不要先喝点水?或者你想哭的话也可以,我可以叫老王先出去等着。”
我摇摇头,“不用……按照你们的流程问吧,虽然我知道的也不多。”
门口的男警察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任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关系。”她对我说,“知道多少说多少。”
“你们不做纪录吗?”我问,“之前看电视剧里……”
任姐似乎也想笑了,“这不是正式的询问。”她说,拍了拍我的胳膊,“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沉默地看着她,希望她能通过我的表现明白我的状态——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实习编辑,去只拜访过两次的美术老师家取稿子,却发现那位老师惨死在家里,在巨大的冲击后仅剩的神志只够你勉强掏出手机报警和等着警察来,你也很难保持平常心。“我不太舒服……我感觉很糟糕。”我很慢地说,“我没见过那么多血……我月经来得很少。”
“你太瘦了。”任姐说。她扭过头对老王喊:“你去买点面包牛奶,再拿点水果过来。”
老王远远地喊了一句“得嘞!”门口便清净了。
“吓坏了吧。”任姐又看向我,“放心,你是在帮她,她肯定会很感谢你的。”
我看着任姐,我觉得她说得对,我是被吓得不轻,但我不是很确定任欣是不是会感谢我。一来我们算上这次也只见过三面,二来这三次见面中两次都让人觉得不大愉快。“她也姓任。”我说,“那个……死者。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任姐说,“虽然这不算个大姓,但中国多少人呢。”
她应该是想讲个谐音梗笑话,我听得出来,但现在我真的笑不出来,她应该也能原谅我。“其实我不确定……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感谢我。”我说,“你应该都知道了,我是个实习生,一共只见过任欣老师三次——还是算上这次。第一次见面我们之间闹得就不太愉快,第二次还好,第三次……”
任姐又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又得深呼吸了,任姐没有说话,甚至看起来并不太在意的样子。我顾不上感激,只是尽最大努力把状态调整到可以继续正常交流。“我第一次去拜访她……任欣老师,是李姐给我的任务,她说任欣老师是比较容易接触的类型,适合我这样的纯新人去接触。我记得刘哥在边上笑,就像刚刚的王警官一样,李姐说了刘哥几句,什么‘你追不到人家就开始诋毁’之类的。她告诉我真的不用担心,任欣老师人真的挺好。”
“你们现在的出版社不都是无纸化办公吗?”任姐说,“不是在网上收稿子就行了,还要去人家家里拿?”
“任欣老师是画在纸上的。”我说,“她给我们社供稿很久了,编辑和读者都很喜欢她的作品,装裱好的实体画也能拍卖……”
“能卖多少?”任姐问,虽然看起来她并不想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我说,“总之我就因为这个,去了任欣老师家。她人确实不错,问我喜欢喝什么,还说稍微等一下就好,她要收拾收拾……我们一开始聊得真的很好,直到……”
直到我们聊到了那时一部风评不错的动画片,我说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对角色,男的温柔大方,女的英气逼人,两人的相处也非常甜蜜。我越说越高兴,却见任欣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拾掇桌上的东西。
我真的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对,但又不好问,只得讪讪地住口,支支吾吾地说要拿稿子回去。任欣把装好的稿子递给我,又给了我一个苹果。她说她也很喜欢那个男角色,也很喜欢那个女角色,路上要小心。
回到社里,我把稿子交上,接着偷偷问李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姐只是笑了笑,说任欣哪儿都好,就是太犟了,以后跟她交流,顺着她说就好。我有点懵,但也只能点点头。
那个苹果很松脆,不太甜,像老式的糕点一样。我之前没吃过这种,又不好意思问任欣老师这在哪儿能买到,我觉得我大概有点怕她,但她明明一点儿都不吓人。
“她,任欣,是不是喜欢那个女的和别的男的?”任姐还是忍不住笑了笑,“你把人家喜欢的一对给拆了吧。”
“我不知道……对,不……不对,任欣喜欢那个男的和别的男的。”我又开始支吾了,“我当时又不知道……”
“没事没事。”任姐说,“你都知道了,她也知道了,那第二次应该聊得挺好?”
“挺好的。”我说,“我按照李姐吩咐的,顺着任欣老师的话说,让她多说,我少说,偶尔提提问题,任欣老师就看着挺高兴的。”
实际上我觉得那次任欣老师似乎有在讨好我的嫌疑……但直到现在我也不时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任欣是一位和出版社合作了十多年的、业内闻名的前辈,而我只是一个本科在读的实习生,她大可不必因为一次不太愉快的相处而对我心怀愧疚。不论怎样,第二次和任欣老师的见面确实非常愉快,我们继续聊那部动画片,各自对结局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还表达了那个我们都很喜欢的角色结局的感想,说他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有点遗憾,任欣说月有阴晴圆缺才是他真正的魅力,我深表认同……我取了稿子,任欣还送给我一张她绘制的那个角色的小卡片。
“我很喜欢那张画。”我说,拿出手机来给任姐看我拍下来的照片。任姐仔细地看了又看,说了一句“画得真好“。她似乎也不太会夸人,但我觉得就算是任欣听了这样的评价,也会很高兴的。
第三次见面……我又开始深呼吸,深深地呼吸,努力把空气扯进肺叶里去……实际上,让我最困扰的可能并不是那些血红色的画面,而是……
“任姐,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我长长地把气呼出去,直视着女警的眼睛。
那一瞬间,这位看起来闲适又端庄的女人似乎有点动摇,“我信。”她缓慢地说,“有一次……有一次我去查一个案子,尸体被绑了石头沉在水库里,大中午的,在我眼前,那具尸体就带着石头飘上来了。那个受害者特别特别瘦……”
我悄悄地松了口气,“其实第三次,我见到了任欣老师。”我说,“我是说,我们其实是见了面的。”
今天我的工作太多了,又是经期第二天,所以我把要去任欣老师家取稿子这档子事忘了个精光。终于加班完毕,我从工位上终于直起腰时,我在办公室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夜空中的星辰,和……星光中的任欣。
我的办公室在十七楼。
与其说我当时是被吓到麻木僵直,不如说我当时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去接受“我正在经历一个恐怖事件”,我居然和窗外的任欣对视了一阵,才在她比比划划的肢体动作指导下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查看起工作备忘录,看到了“取任欣稿件”这一条。然后我顺手点开了打车软件下了订单,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在起身的一瞬间,我猛然惊醒,原来刚刚我趴在工位上睡着了。我拿起手机,工作日志上的“取稿”的标注是未完成,而打车软件提示我,司机还有五分钟到达办公楼楼下。
我头昏脑涨提包下楼,坐上车,然后……
“案发现场王警官去看过了,其实我大概都不如他看得仔细。”我说,“我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大门就没有锁,我没多想,走进去才发现……然后我就报了警。”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任姐似乎也能明白。她又拍了拍我的胳膊,起身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一包卫生巾回来,告诉我厕所在走廊尽头。
凌晨时分,我从警局回到住处,简单梳洗后就沉入了睡梦中。我不记得那一晚做了什么梦,只记得第二天李姐让我和另外一位美术老师对接,去要当期需要的稿件。听说那位美术老师嘴巴平时很毒,但她并没有跟我抱怨,只是很快交上了稿子,还跟我说了一句“节哀”。
又过了一阵子,实习期满,我没有选择留下。李姐和我单独吃了顿饭,我们交换了非工作用的邮箱,她告诉我,如果有她能帮忙的事尽管找她。
之后又过了多久呢,我真的记不清了,毕竟我毕了业,换了城市工作,又在新的公司准备考研。在学习的间隙,我翻了翻很久没看的邮箱,才看到李姐发来的邮件。邮件里说,任欣的案子破了,凶手也被判了。入室抢劫转杀人,凶手是个十六岁的未成年男性,家里给找了个不错的律师,最后判了八年。
八年……任欣死的时候是三十六岁,而凶手杀了人,他出狱时,二十四岁。
邮件的附件是几张黑白手绘图的扫描件,虽然我不知道我能拿这些图片做什么,但我还是选择把它们下载到自己的电脑里,又在云盘备份了一份。我想,我这样做,任欣在星星中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附:这篇大概用尽了我半年积攒的愤怒,大概大家都能看出来这里面的角色都并不是单纯的角色,而是代表了一群人这样……总之呢,作为文章,它肯定不够出色,但作为表达的载体,我真的尽力了。
【蘇遊|革命組】《君主與革命盟友的最後一夜》
評論MODE:隨意,別罵我,太久沒寫二創了腦子不好使真的。還是覺得原創二創分號比較好所以原來的刪了建個小號放,本來想再修改修改但是拖著拖著就快到死線了於是算了就這樣吧。
以及這是新版本更新前的作品,新版本更新之後我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仿原作形式,所以不了解原作劇情的可能看不懂,雖然很多造謠。
===========正文===========
講述了一對建立了秘密盟友關係的政敵共同掀起革命推翻暴政前一夜的故事。
·上篇·鷹頭拐杖和翡翠權柄
【拄拐棍的不一定是瘸子,還可能是裝貨和挑夫】
當朝清流領袖奈費勒有一根從不離身的鷹頭拐杖,鐵木細磨而成的杖身,黃銅打造的杖頭杖尾,很有些分量。奈費勒每天外出都會拄著它,至今已有許多年,以至於“奈費勒大人是個瘸子”一事,早已成了陽光下的王都不必宣之於口的「常識」,並在某些月下酒宴中被津津樂道,傳出許多不堪或可憐的“故實”。
而你——當朝第一寵臣、媚上功夫表演家阿爾圖——也曾是對這事深信不疑的人之一。祗不過你雖然有時出於不得罪人的心理,在某些酒宴上也對這些閒言碎語發出一聲笑來,心眼裡還是對那位同僚保留了最基本的同情。因此每當奈費勒在朝堂上對你某些荒唐的諂媚行為進行毫不留情的批判,而你最終因理屈詞窮而在這場口舌之爭中落敗後,你都會這樣安慰自己說:那傢伙瘸著腿還要在朝堂上挺胸收腹提臀式地站半天已經很辛苦了,何況我們現在已經是盟友了,這場是我讓他!
你是在某個去苗圃看望孩子們的日子裡知道事情真相的。
那幾天至高蘇丹陛下又按慣例罷朝出遊,聽說他祗帶了奈布哈尼、法里斯和獵犬隊就出城了,你和其他那些以往都被要求陪駕的武官都沒被宣召伴駕。樂得清閒的你很快讓快腳傳信給阿里木,讓阿里木轉告奈費勒某日某時在苗圃會面,然後叫哈比卜準備了一大包你覺得小孩子們會喜歡的點心。
第二天你一個人來到苗圃,馬蹄輕快得跟你輕鬆愉悅的心情一樣。還沒進門,馬上的你越過墻頭就看到院子裡面那公雞展翅搬的黑影,那影子的左翼長出爪子揪住一個娃娃的耳朵,又從右翼生出根細長的棍子,勾住另一個娃娃的後領。兩個小東西哇哇大叫——奈老師對不起我們再也不偷雞蛋了!然後你就看著奈費勒一手拎著一個小傢伙走過來,朝你點點頭就出去了,孩子們的懷裡還小心翼翼地揣著好幾顆雞蛋。
等他們回來的時候,你發現奈費勒的拐杖被他挑在肩上,手把處掛著一籃子雞蛋,兩個孩子的懷裡揣著好幾隻小雞仔——感情不祗是去賠錢道歉的啊!那籃子隨著奈費勒的腳步晃來晃去,看得你一時無語——天底下哪有人這麼挑雞蛋的,這傢伙怎麼連這種常識都沒有!你趕忙跑過去把籃子拿了下來,開始翻檢有沒有被碰壞的雞蛋,然後雞蛋的熱量就這麼透過你的皮膚滲入你的痛覺神經……好吧,是你小看了這位政敵朋友的常識儲備量,這些蛋是熟的。
嗯?不對!奈費勒你的腿!?
“我的腿本來就沒事,這拐杖祗是習慣罷了,”奈費勒解釋道:“而且一個瘸子就算真的能戰天鬥地,在敵人眼裡往往也還是可憐可笑的形象居多,多少可以讓他們放鬆警惕。”
“虧你想得出來,這招到底誰教你的。”作為受騙者之一的你抗議著。
“沒誰教我,一開始確實是因為腿瘸了才用的。”
“出什麼事了麼?”你決定關心一下這位盟友。
於是奈費勒跟你講了一個關於新晉臣子倒霉又無聊的故事。
那是他剛踏入青金石宮的第二年,被衆劍所吻的王子同樣登基未久,年輕氣盛的戰士王西山秋狩,下令王都所有文武官員都要隨行。這場秋狩你當然記得,畢竟如此大型的狩獵至今也沒有幾回,祗不過當年的你作為一個歷代侍奉蘇丹的世家年輕孝順子弟,還謹守著「勿作腳下草,休當出頭鳥」的家訓,朝一個不會動輒被當成炮灰扔掉,又不至因離太陽過近而隨時被烤死的位置而努力。
而奈費勒就不一樣了,那條腿到底是怎麼傷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總之在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祗能靠某位好心士兵幫他砍來的樹枝一瘸一拐地把自己挪回營地了——他甚至成為了蘇丹陛下親口認證的,那場大型秋狩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傷患。
可笑的是,那是年輕的至高蘇丹第一次仔細地打量這位未來的朝廷棟樑。
那腿傷說重不重,不過是肌肉拉傷和踝關節輕度錯位,後者在營地就被隨行醫官解決,前者卻生生拖了好幾個月才痊愈。如今想起來,奈費勒自己都會笑出來,說當年他太想表現自己,太想扭轉那可笑的扭傷在陛下眼中留下的狼狽,於是秋狩結束後,他加倍地四處奔走,做他身為一名官員該做和能做的所有事情,這才把傷耽誤許久。
不過他也因此發現,在這個視人之出身、血統和體面為最重的地方,作為一個發誓要與朝堂濁流相抗衡的文人,手無縛雞之力的瘸腿形象雖然會被人嘲笑,受到的更加危險的忌恨卻有所減少,於是他索性將之保護色,直到現在。
“何況這東西使用起來也不是全無作用,長期伏案工作的人大都有腰背肩頸的毛病,上朝又要一站數個小時,借這個拐杖能讓我站得身姿挺拔又不會那麼累。”
好傢伙,你想道,感情他天天擱那兒立正挺胸收腹提臀,跟一株挺拔的鐵木似地戳在朝堂上,怎麼看怎麼完美的軍姿站相,是靠這麼個小道具來的。
你都覺得有點心累,道:“阿卜德那群人就算了,你居然連陛下都騙過了……小心哪天他知道了判你欺君之罪。”奈費勒卻搖搖頭說:“他早就知道了,他那麼強悍的戰士,我腿到底有沒有病他看一眼就明白。”
你聽著有點尷尬,因為你也是個戰士,但你光注意他的黑眼圈了。
那次秋狩幾個月後,大約就是他傷勢痊愈後不久,年輕的王者賜給奈費勒一支黃銅打造的拐杖,犀利的鷹首握起來其實並不舒適,一不小心就會在他的掌心留下幾道很淺淡的紅痕或小窩,作為一件御賜的玩意兒,實在算不上什麼令人艷羨的寶貝。但尚且同樣年輕的諫臣卻在這份恩賜中讀出了一分君王對他的希冀——甚或是,愛重?
這支拐杖裡,藏著一柄銀光閃閃的利刃。
那時的奈費勒還站在朝堂上離王座很遠的地方,他高昂起頭,仰望著那遙遠的、王座上新生未久的太陽,黝黑的雙眼映著旭日明耀的光輝,然後眼看著濃厚的烏雲如同螞蟥大軍般簇擁著將祂緊緊摶住,在這片廣袤的大地投下望不到邊的陰影。
至高的太陽渴望將自己的光明灑向大地,於是奈費勒自願成為那柄撕碎陰霾的利刃。哪怕那陰霾如同蜿蜒纏繞的藤蔓、生滿毒刺的荊棘、或是看似平靜的沼澤要將他吞噬,他祗是無懼而凌然地將自己磐石般的心打磨成匕首,在與望不到頭的濁流的搏鬥中變得愈加鋒利。
直到很多年後,他終於淌過淤泥站到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時,才真切地聽見在那早被腐蝕蛀空的黑日胸中,不斷騷動著的惡魔的低語。毒霧從祂心頭那塊缺口噴湧而出,積澱成層層疊疊的烏雲,貪婪地吞噬一切靠近的光明,也哄笑著要將渴望解救祂的利刃徹底腐蝕。
君王曾經賜下的究竟是何意圖,如今的奈費勒已經無法信任自己當年的答案了。
【愛卿,朕賜你的權杖呢?】
當奈費勒提著阿卜德的頭顱踏入青金石宮,在至高蘇丹玩味的質詢下,在你看好戲一般戲謔的舉薦後,他披上了帝國維齊爾的榮袍。
奈費勒終於有了更多將理想藍圖鋪進現實的可能,儘管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權力也使得君主曾經對他直諫的容忍逐漸剝落,透出露骨的殺意如鍘刀般隨時隨地懸在他頭頂——這是朝堂上靠太陽最近的地方,是不必側耳也能真切聽見帝王低語的距離,而在那早被腐蟲蛀空的黑日胸中不斷鼓噪著的,是惡魔獵食前的喉響與足音,每一聲,每一下都在試圖撕碎奈費勒的理智和勇氣。而那柄陪伴了他多年的鷹頭杖也已被收走,改賜了一根鑲嵌著巨大寶石的黃金權杖。奈費勒下朝後在馬車裡試了試,沒有任何機關,祗是根華而不實,還一不注意就會被刮擦磨損的棍子。
——蘇丹絕不允許站在自己身側的外臣依舊懷揣利刃。
君王的猜忌是致命的,令奈費勒不禁寒毛倒豎,他也曾想過如果換成你——他那八面玲瓏能屈能伸的政敵朋友站到這個位置會怎麼辦,在他的推理中,當你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是必然能做出把屎當做巧克力吃下去,然後一邊嘔吐一邊將害你吃屎的鍋扣到自己頭上之事的。因此他也就得出結論,你能取悅君主的行動換成他來做,祗怕會死得更快,畢竟蘇丹的朝堂不需要兩個負責扮佞臣的小醜,正如君王不會容忍耳朵裡出現兩個勸誡的聲音。
於是奈費勒索性將自己擺正在自己心目中理想維齊爾的位置上,祗需時時表露忠誠,偶爾獻上符合一個清貧宰相盡己所能奉獻出的金幣,再一不小心暴露點無傷大雅的窘迫……哪怕君主的目光已經透過濃密的髮絲在他身上戳出無數個血窟窿,他也裝作毫無所覺般作他不知變通的孤直良臣,將民眾、官吏和軍隊——尤其是位於基層的大多數的訴求逐一安撫,努力平衡,視情況滿足。因此當更多的中下層官員開始用暗示或行動追隨他的行動,當至高蘇丹的金獅軍團團長都秘密向他表達效忠之心時,他確信,王座上的這位確實要完了。
奈費勒在君王身前跪下,行禮,一如往常。而至高蘇丹此時並沒有佩戴他那枚無敵的魔戒,而是在指尖把玩著它——那枚安蘇亞王妃賭上性命替換掉真貨的贗品,上面被拜玲耶附著了一些魔力以避免被蘇丹過早察覺,至多祗能支撐到天明。但蘇丹的注意力似乎也沒在那上邊,他左手時不時拋接戒指,右手則把玩著隨身的金匕首,完全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愛卿,朕賜你的權杖呢?”
君王率先開口,眼神卻不知道有沒有在看他,而話音落下,除了指尖拋彈戒指的“叮”響,殿內便安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不見。
奈費勒一直懷疑蘇丹其實什麼都知道,可這位君王又總是擺出一副一無所知、甚或樂觀其成的態度,再把忌憚掩蓋在厚厚的劉海下,祗將殺意肆意放出掃蕩,以至於奈費勒有時也懷疑自己的懷疑是否想多了,君主或許真的祗是一時興起想隨便殺個人潤刀。但起義軍已在城外埋伏完畢,即將趁夜開拔,而攻城就在萬家燈火熄滅之刻,奈費勒此時進宮,便是想為義軍和安蘇亞王妃再拖延一些時間。
“回稟陛下,臣不慎將杖頭的寶石染上污漬,恐玷污陛下雙目,故委託工匠取去保養,特來告罪,請陛下責罰。”
“免了罷。愛卿又有什麼諫言,非要在這個時辰入宮覲見?”
奈費勒又行了一禮,從懷中取出幾道奏折,道:“啟稟陛下,這數日休沐期間積下的奏章臣皆已批閱完畢,然仍有數份需陛下親閱允准方可執行。請允准臣稟報。”
“說吧。”蘇丹歪在軟榻上打了個呵欠。
“先前從東南各領地調撥的糧草已經運抵城外,今夜將在南門外休整,待明早開城即可入庫。”
至高蘇丹祗是“嗯”了一聲,對法德耶捧上來的奏折毫無興趣,奈費勒便又拿起第二折放到盤子上。
“有出巡的官員來信稱,北疆似有異動,恐有邊境領地與鄰國過從甚密,臣以為應盡快派遣王命使者率領小隊精兵人馬,護送君王賞賜之物前往查實,若有異心即可震懾,以儆效尤,若是誤會亦可安撫。”
奈費勒抬眼看了看蘇丹,依然沒有任何有聲或無聲的回應,於是繼續道:“此外,前段時間為逃旱而聚集到城外的災民人數日漸增長,其中尤以北門為甚,未免造成二次饑荒引發大規模疫病,臣懇請陛下盡快調撥賑災糧款,並派遣部隊出北門維護秩序,臣有意派遣一些下層官員往其它三門處宣講,將災民統一安置在北門外的平地,使陛下仁慈的光輝普照天下黎民。臣以為若邊疆真有異動,恐怕會借災行事,還請陛下早日決斷。”
說完就要拿第四折,蘇丹卻在此時坐起身擺了擺手,這意味著他已經不想再聽了。於是奈費勒祗得作罷,而法德耶在將所有奏折整齊地碼放在金盤上後,便識相地退了出去。
殿內又恢復了臨死前的平靜,過了好半晌,至高蘇丹才終於再次開口道:“奈費勒卿,朕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
而我也無法理解您到底在想什麼。奈費勒在心裡回答。您看上去似乎什麼都沒想,祗是在肆意揮霍您稚子般的惡意,把所有人都當成您廉價的玩具。
蘇丹彎下腰,奈費勒能感受到他被遮蔽嚴實的雙眼正直視自己,卻不似飢餓的捕食者,而祗是一隻已經吃飽喝足,趴握在高地,好奇地看著某個近在咫尺的不明物體的雄獅。
“愛卿,你要當諫臣,朕就允你當諫臣,你想要清名,朕也許你得清名,今日朝堂之上,才有卿這清流之首。總說文臣以死諫為榮,那日朕將你下獄,也不過教你得些皮肉之傷,正好作你秉公直言之功勛,足以流芳青史。愛卿究竟還有何不滿?”
“陛下。”
奈費勒跪在御前,伏地行禮,脊梁似刀背,依舊平直而鋒利。
“臣自踏入朝堂,所諫之言,所奏之本,雖不免有天真幼稚、異想天開之病,然每字每句,皆為臣一步步行走於市井田間,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口所問、親身所感後深思熟慮而得,皆是為國為民——亦即是為陛下之光輝愈加明耀——而出之肺腑苦言。然在陛下眼中,終不過臣為一己私名所作之戲。”
“所以,這就是愛卿的反心?”蘇丹問,語氣像是毫不在意這句話所指向的大罪,“你甚至連遠遠地朝朕射上一箭的勇氣都沒有,卻要攛掇著別人為你送死?那你今天又為何而來呢?”
奈費勒跪在那裡一動不動,也好像被問罪的人不是自己。
“臣雖無能,亦不願做無謂的犧牲,因此祗能做些能做該做之事。”他看了看窗外,月已高升,今夜註定是個繁星璀璨的夜晚。
“愛卿,朕再問你一次,朕賜你的權杖呢?”
“回稟陛下,在臣此刻當在之處。”
【黃金的殿堂是烈日下的大漠,而你是唯一的綠洲。】
吟遊詩人們傳唱著這樣一首歌謠:
高高的明月啊,
你孤懸於黑暗夜幕之上,
驅散烈日炙烤後的灼熱,
安撫枯竭的身體,
指引迷途的魂靈,
我願天狗和烏雲遠離你,
願你有群星環繞。
不屈的燈塔啊,
你傲立在洶湧波濤之間,
心中有火焰燃燒,
暴雨不能將它熄滅,
狂風無法使你轟塌,
霧中的船因以而重回港灣,
我願有無數雙手,
撫平你斑駁的塔石,
有無數臂膀,
扛起油料背負至塔頂,
使那光永恆……
下篇·站起來,將夢想托舉進現實
【為那人人不再恐懼的未來】
革命並不是祗要掀起反旗並殺死王座上的人就可以宣告勝利的。
聚集在這裡的人們要麼認得你,要麼認得奈費勒,更大部分認得你們兩個。他們選擇站在這裡的原因也很簡單——你們都是好人,並且和他們一樣,都受夠了那輪灼燒一切的烈陽。
當然,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聽得懂你們宣傳時的那些口號。
——革命?什麼叫革命?是你想要燒鴿子吃?還是什麼歌謠的名?
你當然不曾因這不理解而氣餒過,畢竟連你忠誠的追隨者們也沒幾個聽得懂,怎麼能奢望那些連字都不識的平民,連什麼叫「做人」都難以理解的奴隸們,能夠擁護這祗敢在你和奈費勒的夢裡展開的理想圖景呢?
那祗是一團誕生於一雙文人之手的、小小的、隨便一吹就會熄滅的火苗,而你被那微弱的火光吸引,於是小心走上前,將自己長年持劍的手覆上,像鐵甲一樣為它遮蔽四面八方的風霜雪雨,祗盼望這火苗可以燒得再旺一點、久一點。
但人們還是漸漸聚集在了這團火周圍,越來越多不同顏色、不同形態的手和身軀圍住你們,那些手向火苗的方向抬起、伸直,比最好的傘或屋簷遮得還要嚴實!你們說,不要將這光芒遮蓋,讓我們將火苗四散,去照亮更多的地方吧!於是很多人用雙手捧起你們分享出的火苗,走去不同的方向。
是啊,是的。
他們不懂革命,不懂理想,很多人甚至第一次聽說自由、選擇、自我諸如此類的詞語……但他們都知道火是個好東西。它驅散寒冷,烹熟食物,屏退黑暗——更重要的是,他們相信你們不會用這火去燒毀他們的房屋田地和身上僅有的破布條,更不會把他們扔進火堆裡然後哈哈大笑說看這臭老鼠多麼滑稽。因為他們相信,你們是好人,好人不會傷害無辜可憐的人,好人不會與傷害無辜可憐者的人為伍!
甚或有從未見過光明,從未感受溫暖的人,因他們從未受過他人的分享,當他們的雙手切實地從你們手中接過這團小小的、躍動著、如他們不敢展露的心情般的火苗,便小心翼翼地呵護起來,如果有人要將它奪走,他們就情願以生命去抗拒。
於是當你在夜色中騎著潔白的茉莉領兵而來,一手高舉起當朝維齊爾那根鑲嵌著翡翠寶石的黃金權杖,如同擎著熠熠燃燒的火炬時,你祗高聲地喊了一句話——
我們為人人不再恐懼的美好未來而戰!
就在火光照進你堅毅明亮的雙眸之際,你看見那些小心翼翼躲在暗處或猶疑不定、或大膽窺視的人們愣了一下,就祗是一下子,戰吼聲便在瞬間爆炸開來,響徹街頭巷尾,成為擁護你的浪潮。
有不諧的聲音趁著縫隙竄出來,妄圖澆滅這逐漸升騰的熱浪:
——你為什麼會有奈費勒的權杖?誰不知道你們在朝堂上敵對多年!
——我們那受人愛戴的維齊爾啊,你對他做了什麼?
——奈費勒大人正在陛下的宮裡議事,忠誠的維齊爾絕不會背叛偉大帝國的太陽!
——別相信這個竊取了蘇丹陛下權柄的奸臣!
可這些聲音馬上就被淹沒,如同浩大聲勢中一顆顆小小的水珠,濺起又落下。
朝堂上的政敵?竊取權柄的奸臣?
哈!人們才懶得管這些貴族之間針鋒相對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們毫不動搖地相信,眼前這善良講義氣的老爺和那位清廉正直的維齊爾,為推翻殘暴的君主、為人人能擁有更美好的未來,共同舉起了義旗!
最關鍵的是,他們——這些被掠奪的人、被剝削的人、被壓迫的人、被欺辱的人、被不當做人的人——都是你們所說的「人人」!
很快有更多火光理所當然地被點燃,或大或小,是熊熊的煉鐵爐或微弱的火柴棒,照亮了城區的每一個角落,比頭頂的星空還要璀璨。你的隊伍如同被封印千年的火龍自沼澤中一躍而出,抖落禁錮全身的污泥,向天發出此生第一聲嘶吼,召喚著無數細小孱弱、卻絕不肯熄滅的蠕蟲的光與祂同行,攀附其身,化作祂一片又一片、一層又一層堅不可摧的鱗甲。
你看到,甚至有許多年輕的貴族也站了出來,其中很多你甚至能叫出他們的名字和在宮裡的職位,他們有些人自發維護起秩序,疏散老弱婦孺,為隊伍清空道路;或是在一些貴族宅邸前與主人據理力爭,勸他們不要鼠目寸光,阻擋時代前進的腳步。更有不少直接拿起了武器,帶著他們的家僕和護衛投身革命。
很多女人也加入了進來,她們有的是因為擔心自己的父親、丈夫和兒子而來,有些則拉著家裡的男人和其她女人們匯入巨龍的血肉之中,誓要在歷史的洪流中碰撞出屬於自己的浪花。
而你,這頭燃燒巨龍的首、的腦、的眼,率領著你龐大的身軀緩緩前行,吞沒一道又一道金磚銀泥澆灌的城墻,又逐漸融進了奔騰的長河,前進吧,前進!無畏的人啊!直到與其它同樣勇敢的河流交匯成海,青金石宮祗是一座孤島,而你們掀起的怒濤,必將洗淨那用於掩飾血肉高山的黃金寶石,讓腐敗惡臭的累累罪證接受新時代的審判!
【遊戲早就結束了,狗蘇丹!】
屠龍的勇者迎向紅髮劍客,眨眼便有無數道霹靂撕裂二人之間的空氣,阿迪萊將奈布哈尼擋在即將開始的決戰舞台之外,絕不讓他插手你對他的王最後的宣判。
而故國王子與逃奴軍團的首領則分立在你左右,與你一同攻向傲立在王座前的君王。
——這就是你為朕準備的餘興麼?
三對一的不公平決鬥對他來說似乎毫無影響,君主金色的雙眸從濃密的劉海中透出嗜血的光芒,祗映出你一人的身影。
——來吧!阿爾圖!可別讓朕失望!
呵!
你冷笑一聲。
你才不打算跟那傢伙繼續這場令人作嘔的遊戲——蘇丹的遊戲早在你揭竿而起的時候就結束了,由你單方面宣告結束,何須那荒淫的君王來允准?你早已決定他該如何死去。
漆黑的利箭伴隨著人們的憤怒破空而來,貫穿雄獅發出戰吼的喉嚨,撕碎他虛偽的鎧甲,將他牢牢地釘在冰冷的青金石板上。你回頭看向古利斯,那如雷般的聲音依舊迴蕩在這青金色的宮殿之中,以至於你甚至無法分辨那究竟是那柄利箭所承載著的冤魂們大仇得報的快意,還是殿外等待著最終勝負的人們發出的歡呼。
你在一處偏殿內找到了被軟禁的奈費勒——說是軟禁,其實連一個晚上都沒過去。他笑著迎接你,看上去絲毫沒擔心過戰鬥結束後前來的勝者可能是那個已死的人。繼在苗圃中鍛造出這把夢之刃後,你們的雙手第二次交握在一起,他眼中閃著比太陽更加耀眼,名為希望和未來的光,而你久久無法言語。
這夢一樣的故事,被你們——被你和他,和所有為此戰鬥、為此吶喊、為此犧牲的人,和所有為此鼓起勇氣與腳上的鐵鏈和背上的巨石抗爭的人們一起托舉著,闖進了現實。
【無論結果如何,你們都會攜手共進】
你和奈費勒差點因為由誰登上王座的問題在勝利會師的革命軍面前爆發又一次爭吵,因為你們倆誰都不想順了對方的意主動坐上那把硬邦邦冷冰冰髒兮兮還血糊糊的椅子。那頂華麗麗的、如密不透風的鳥籠子般的王冠在你們二人四手之間被來回推卻,最後哐嘡砸向地面,碎掉的金片一瓣直奔你的小腳趾,一瓣躍上奈費勒腳踝上不知到底算裝飾還是護具的金屬環,然後“叮”一聲反彈飛向你另一個小腳趾,你痛得直翻白眼,叫都叫不出聲,表情精彩得讓奈費勒忍不住大笑出聲。
大概是考慮到兩位革命領袖各自的面子——其實主要是你因為腳趾而導致的面子問題,你固執的政敵,寬容學說的倡導者奈費勒先生主動讓了一步,於是你提議採用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方式——猜拳!這位長著一張從小到大都不會參與猜拳遊戲之臉的奈費勒此時看向你的眼神,就跟當初聽你滔滔不絕如何跟一頭犀牛白日宣淫時一樣,但鑒於他本人也提不出什麼比吵架更好的方法,畢竟你堅決不同意搞什麼狗屁的五百人辯論大賽,因此就這麼定了——猜拳至少比吵架得體,也比辯論賽乾脆,對吧?
於是乎,
錘頭!
剪刀!
布!
奈費勒出了錘頭,因為他覺得推翻暴政需要錘頭,建設新國家的地基也需要錘頭。
而你出了布,因為你「布」想坐那破椅子。
一拳定勝負!贏的人是你。
就在奈費勒明顯地鬆了口氣,後退一步準備向你行禮的時候,你身為武將的危機意識先發制人地迅速出動拉住他的雙手迫使他站直,然後露出一個展示著滿口白牙的大大的笑容,直接將他按上了黃金寶座。
——哈!誰輸誰去得這腰椎間盤突出!
趁著奈費勒還在“啊?”地楞登時,你一手撈起那頂沉重的、累贅的、看了就脖子疼的、被磕掉好幾顆紅寶石還碎了幾片金瓣瓣的黃金冠冕,鄭重其事地將它戴在了奈費勒的頭上,並順手撥了撥他的劉海——這下他有一大半視線都在頭髮之下啦!你在他做出退拒的舉動之前立刻後退一步,朝向聚集在宮殿和沒能擠進來的戰友與觀戰者們高聲道:“賢明的新蘇丹陛下萬歲!新時代萬歲!”
歡呼聲響徹宮內宮外,你得意地看向奈費勒——別想跑我的政敵朋友,這可是人民的聲音!
奈費勒沉默了,為摘下王冠而舉起的手祗能無奈地去理自己的頭髮,讓它們盡量服帖地承受王冠的重量,然後朝你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你被政敵這稀見的、第一次對你露出的溫柔表象恍了神,甚至忘記了自己原本轉身落跑的打算,就被他握住了手。有那麼一瞬間,你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月色中的密會,或是星空下的苗圃,他也是這樣緊握著你的雙手,將理想的火種埋進你的心田。
得,這下你也跑不了了。
【時間不斷流逝,轉眼便是十年光陰】
慶祝國慶的花車遊行表演結束,你踏上王宮前的高臺,在鮮花的簇擁下,手持瑪希爾特製擴音器,面對人民廣場上匯聚著的各行各業的人們,高聲道:
“在這個值得我們熱烈歡慶的日子裡,我——國家議會會長——阿爾圖,作為國慶大典的主持人,在此非常榮幸地像我們了不起的勞動人民宣佈,第九屆賢王杯年度納稅大賽的獲獎人名單!請大家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我們的納稅大戶們登臺,接受我們尊敬的蘇丹陛下代表國家和人民所頒發的獎章!”
“恭喜哲瓦德先生再次獲得納稅大戶金獎,在痛失兩屆金獎之後,哲瓦德先生終於再次奪得這項至高榮譽,讓我們感謝他,以及所有納稅人為我們的美好國家所作出的貢獻!”
身著蘇丹禮服的奈費勒再次走上臺來,身後跟著苗圃新入學的孩子中成績最好的那個,那孩子手中捧著的金盤上放著一朵大紅花——這些大紅花都是苗圃孩子們在手工課上用紅紙扎出來的。奈費勒在哲瓦德面前站定,從盤中接過那朵紅花別在哲瓦德身上象征著納稅大戶獲獎人的大紅綬帶上。
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久久不息,你和奈費勒一左一右站在金獎獲得者身邊,與人們一同鼓掌,阿魯米娜跑上來向他獻上一大捧鮮花,然後緊緊擁抱自己的父親,開心地喊道:“爸爸你太了不起了!你永遠是我最愛的爸爸!”
宮廷畫師和民間畫家們不約而同地從不同角度描繪這個場景,詩人和旅者也將把故事傳遍大陸每個角落。你們的國家和平而美好,國庫充盈,既沒有財政赤字,也沒有短缺的經費,既沒有賢者的猜忌,也沒有議長的不滿,你們的幸福就是這麼簡單而真實。
至於哲瓦德?他當然也很高興啊,不然呢?
【夕陽開啟夜幕,而睡眠是迎向明日的備考】
如今的賢者之國,連蘇丹也祗是一個職稱。或者說,「蘇丹」這個詞指向“國王”甚或“皇帝”的意義已成為過去,現在人們提起蘇丹,腦中浮現出的更多是「監國者」和「燈塔」的形象。
本朝首任蘇丹、國家學堂的大導師、帝國的燈塔奈費勒先生,在他七十歲時主持了帝國史上第一屆蘇丹繼位人選會議,會議全票同意由現任議長——當然不是你——升職就任,然後他就宣佈蘇丹席位進入交接期。三個月後,奈費勒正式過上離退休幹部生活,新任蘇丹就職,如果過程順利,她的任期也將持續到她年滿七十歲。新議長則是議員們從三位常任副議長中選舉而出,空出的席位也是通過選舉補上,那位政績斐然的年輕人其實連輪席都還沒有坐過,仍獲得了絕大多數議員的投票。
至於你這位前前任議長,你早在六十歲的時候就宣佈退休了。雖然依照新修憲法相關條款,你可以到七十歲時跟奈費勒一起引退,但你覺得議長和蘇丹一起換屆可能會使過程產生混亂,何況早年參與各種戰鬥留下的內傷和長期伏案工作對身體的損耗,在上了年紀後一起來找你討債了。不過你並沒有就此遠離政事,你仍在議會旁聽席坐了十年,時常提出建設性言論,啟發著青年一代。而更多的時間,你選擇花費在苗圃和大學。你不像奈費勒那樣熱衷於教學和演講,事實上這麼多年來,除非奈費勒要求,你幾乎沒有主動踏上過講台,你更願意做苗圃孩子們的大朋友,和帶年輕學子進行社會實踐。
順帶一提,與「蘇丹」與「燈塔」相對應的,是「議長」與「領航員」形象的綁定。就算是在你早已退休的今天,依然有人熱情地稱呼你為「帝國的領航人阿爾圖先生」,向你致意哩!
在某個氣候溫和的下午,兩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並肩坐在帝國第一所大學的某段長廊下,看著操場中正在練習劍術的學生們揮灑汗水,時不時有三兩同行的學子穿行,向你們問好致意。
回顧起你們的一生,你忍不住感歎道:“奈費勒,你真是個賭徒。”而奈費勒看了你一眼,打開你六十歲致仕時鐵頭送你們的石頭保溫罐——這東西可好用了,你們用了好多年都沒壞——給自己和你倒了兩碗雞湯——他已經很少喝薄荷茶了,你們這個年紀實在不太適合喝那麼涼颼颼的東西。你吸溜吸溜地嗦掉大半碗,繼續說:“我現在想起來你以前幹的那些事都覺得後怕,如果我以後給你寫墓志銘,我肯定要寫一句你是個瘋狂的賭徒。你不賭金錢財寶,也不讀人命,你賭別人的良知。”
奈費勒又給你倒滿了,然後一小口一小口嗦自己的。於是你一邊捧著自己的碗暖手,一邊自顧自繼續道:“我當時連著抽到兩張殺戮卡,你到底怎麼想的敢給我遞小紙條?我當時都做好你會為了什麼大義啊衛道啥的理由在我犯下大錯之前就把我除之而後快的準備了,結果你居然真的一個人在那麼荒涼的院子裡等我,連護衛和侍從都不帶一個。你就不怕我借著卡牌對你出手,把你的謀反大業和偉大理想都毀了?你哪怕讓你那個女護衛跟著呢!我一個人對上帶著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累贅的護衛,怎麼看還是我佔上風。”
奈費勒聽了沒說話,祗是哈哈笑了兩聲,而你覺得這雞湯跟酒似的有些醉人,以前堆在心裡的話索性都倒了出來。
“還有阿卜德綁架你那次,雖然是我主動說要幫你的吧……但是你居然還不帶你家護衛玩,你難道真的沒想過,如果我真心投向阿卜德在你這裡當臥底,打算先把你耍一通再害你呢?或者我沒那麼在乎我們的盟約,直接把你這事兒給忘了你咋辦啊?”你用手拈起碗裡那根雞小腿送進嘴裡。
肉燉得不夠爛,或者說,實在有點硬了。你心想這個廚師肯定是新來的,一點不懂你們這些老人家的牙口,難怪奈費勒坐在旁邊光喝湯不吃肉。
“但是我賭贏了,無論你腦子裡出現過多少想法,你最終都選擇了與我同道。”奈費勒把一塊雞肉的皮剝下來吃了,把肉丟給你——這個混蛋,這雞肉祗有皮是嫩的。
“還有啊……還有……”你像個孩子一樣晃著腦袋,想要從回憶裡掏出更多可以抱怨的事來,然而你覺得你的腦子也像手裡的碗那樣裝滿了濃濃的雞湯,除了那本來就沒有幾塊的不好咬的肉外,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
“還有我們起義的時候,你把你的權杖也給我當做信物,這就算了,你怎麼敢在那時候還去覲見先王——不對,是先·先王的?就為了所謂牽制?被發現的話他肯定不會放過你……或者我們起義失敗,你也肯定會被處死,那我們最後一點希望也沒了。”
“哈哈,阿爾圖,你信不信,我這輩子,就賭過這三次。”
你看了他半晌,然後歎了口氣,也忍不住笑出來:“行,敬你這位賭神。”兩塊石碗相碰,你們真的把雞湯喝成了瓊漿。
他敬他賭贏了你,你敬你賭對了未來,你們都成為了當年的你們眼中更好的自己,也收穫了回顧往昔可以大聲說一句無悔的人生。
“敬大地,敬天空,敬天與地之間勤勞而滿懷希望的人。”
“讓我們滿飲此碗,乾(杯)!”
【賢者之歌】
直到這片土地上的最後一位吟遊詩人離世時,仍有人在傳唱著那首歌謠:
……
遠方的綠洲啊,
你守衛在無盡黃沙之中,
將你的樹蔭、你的漣漪、
和你新生的幼苗分享,
我願以雙手將之捧起,
邁開腳步,
將綠色的草木
和天藍的湖泊
撒遍大漠,
讓每一粒金色的沙子
都開出五彩的花。
無垠的海洋啊,
你生出翅膀飛向遼闊的天際,
化作溫柔的春風,吉祥的春霖,
擁抱龜裂的大地,
以你的淚珠和汗水將它澆灌,
我願為你撥弄古老的琴弦,
用嬰兒般稚嫩的嗓音,
跟隨你親吻額頭的雨點,
舞動歌唱。
==========全文完==========
·後記·
因為是賢者之國,我個人覺得要讓老奈的登基更有說服力——尤其是要讓跟著阿爾圖起義的前線戰士們信服(畢竟無論從時代還是故事背景看,酥油世界觀都是一個更崇尚肉體力量的社會)——需要讓老奈更多地參與到這場起義中,而不是祗作為一個幕後的推手或革命計劃筆桿子。所以讓老奈作為宰相獲得民眾、官吏和軍隊的支持就是很必要的,也能讓老奈跟老圖在整個革命計劃中顯得更加平等,畢竟原作基本沒有展現現實中主要由筆桿子們負責的革命宣傳、發動群眾等等的劇情,而又因為原作遊戲裡這些都是作為卡片出現和被使用,所以脫離原作遊戲的卡牌形式,實際上它們一定以某種形式現實中可以被推行的方式存在。而因為這些支持在這條線路中是指向老奈的,所以老圖獲得這些支持一定需要老奈的信物,而我選擇了老奈的權杖,因為夠顯眼!
沒有摘標奈布哈尼因為我要讓古利斯射箭!而且這樣就不用為了摘標死人了(畢竟我捨不得芮爾),反正聽說不摘也可以不死奈布。
太久沒寫文了,寫二創更是好幾年前的事……很久沒碰到會讓我很想寫點什麼的作品了,於是還是打開文檔寫點段子過過癮,就當復健好了。
以及明明沒寫啥不知道為啥這麼多字……這字數統計真的正常麼【二哈臉】
以及其實我很想寫一個走人之國的結局線。
再及《賢者之歌》上二片寫老奈,下二片寫老奈+老圖。
文:讷
mode:随意
2.0版本,已修整并完结
*《黑塔利亚》冷战组cp向,读前请注意。
*国设
太阳升得太高,让人后背出汗。阿尔弗雷德在副驾驶上挪了挪身子,觉得被安全带固定着的自己像灼亮光线下的一道烤鱼。他不可置信地往身侧瞥了一眼,那个穿着大衣、围着围巾、甚至戴了手套的家伙面色如常地握着方向盘,看样子没出一滴汗。
“你是人吗?”他不禁问。
“我们都不是人。”伊万温和地提醒。
好吧。阿尔弗雷德阖了阖眼。他啪嗒一声掰下聊胜于无的遮光板,在座椅里往后仰头。发动机嗡嗡的声音谱成持续得近乎永恒的单调乐章,他避不开光线,感觉那一团亮斑灼在咽喉处。车窗是打开的,温凉的风不断灌进来掀乱他的碎发,阿尔弗雷德在车子向前行驶的平稳节奏里闭上眼,任由自己的意识逐渐渐下滑,陷入清醒与睡眠之间朦胧的点。
今天并不算热,只是阳光灿烂。太阳浮艳而有风的天气,他们在会议室的圆桌边像要坐一辈子。阿尔弗雷德在中场休憩时下决定冲出来跳进停车场里随便一辆车只用了一秒。他瞄准的那辆车钥匙插在里面没拔,阿尔弗雷德转动钥匙的时候感到另一边车窗前落下一片阴影。伊万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敲他的车窗,他停顿了一下,意识到其实还没来得及上锁,下一秒斯拉夫人就坐了进来,还好好地系上了安全带。
“美/国君……”这个人慢慢地开口,阿尔弗雷德望了一眼后视镜,“先闭嘴,专心看hero超高技巧的过弯。”他一脚踩实油门,汽车呼啸着向前冲去,车窗摇下来迎接满怀的风,后面传来的零碎叫骂也因此隐隐约约。
“我比较想看你驾照被没收时的表情呢。”伊万说,声音也被风声撕得模模糊糊。
阿尔弗雷德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本来应该涌出来的呛声的话安静地待在肚子里。他们已经把纷乱的人影和话声都甩在了车尾气远远的后面,柏油马路在眼前笔直铺开,早晨淡金色的阳光落在其上,会议开始得的确太早。飒沓的风充盈于车内,将他们的头发衣领衣角搅得纷飞,他在余光里看到伊万有些郁闷地捉紧乱翻的围巾下摆。他没有笑出声,但他的嘴角的确微微扬着。
阿尔弗雷德踩下油门,往前一口气开了两个小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刚开始手机不断震动着弹出消息,他腾出一只手瞥了一眼屏幕,按了静音丢到后座。车载音乐净是些让他听了耳酸的曲子,翻了几首后就干脆关了。他们在静默中不断前行,没有选择目的地。阳光逐渐有些刺眼起来,汽车早就上了高速,阿尔弗雷德在一间休息站停下车,两人放倒平展后更加宽敞的后座座椅,躺下来睡了一觉。待到醒来时还是同样的阳光,阿尔弗雷德发现他裹在了伊万怀里。这辆车没有安遮阳帘,明亮的、金色的阳光跨进车内,落在伊万安静的眉眼间,使阖起的长长睫毛在脸上映出浅淡的阴影。睡着前的车子里原本略嫌闷热,伊万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不知道夏天的国家大约也不知道热度。阿尔弗雷德沉默地注视着他被太阳沾上淡金的眼睫,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也周身温凉,原先的一点燥热不知所踪得像从未出现。他回过神,对上一双紫色的眼睛,过于浅的虹膜衬着日光像太剔透的两颗水晶。
“你抱够了没有。”伊万开口,刚睡醒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温黏。
“我原谅你。”阿尔弗雷德宽宏大量地起身,“啊,还是说这是你的熊式拥抱*?不会成功的。”
伊万很给面子地笑了。但就笑了两声。他们没有交谈,重新调正椅背,伊万坐上了驾驶座,阿尔弗雷德探身将后座的手机捞回来,后者可怜地在他手心发烫,时不时弹出一两条消息。他有点困惑。“别人就算了,”他说,“但到现在基本上所有人都偃旗息鼓了,弗朗西斯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的车。”伊万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
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
伊万伸手调后视镜,阿尔弗雷德现在得歪下身子才能从里面看见他的眼睛,“你没听到吗?他最近提的新车,今早的会议上十句话有五句在吹嘘它的引擎和曲线。你跳上来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一边发出尖锐爆鸣‘把琼斯小混蛋给我揪下来’一边百米冲刺,所以我就过来帮忙转告。”他解释。
“你是坐进来了。”阿尔弗雷德指出。
“我也想试试它的引擎和曲线。”伊万露出一个纯真的微笑。
他擦着限速踩油门,阿尔弗雷德嵌在副驾驶里昏昏欲睡。他突然清醒过来时感到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落在他的脖颈上,阿尔弗雷德猛地掀开眼皮,动作剧烈到好像眼镜都往下滑了一点。
“……”他和伊万对视。伊万,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一只手按在他脖子上,眼睛还在和他对视。阿尔弗雷德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点评哪一点。
“你看路。”他最后说。
伊万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你脖子被晒红了。”他总算把脸转了回去,好心地指出。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被伊万触碰过的凉意还留在那里,那块皮肤却在指尖下微微发烫,他只感到脖颈那处有点发干。“我以为你要用一种很高难度的方式把我掐死。”他开玩笑,自己都觉得听上去更像只开了半句玩笑。伊万用一种明显听起来是捧场的笑声平淡地笑了一下。于是太阳也变得有些泛凉了。
“你原本打算往前开多久?”伊万问。
“开到我想要回头为止。”阿尔弗雷德说,他在迎面的风里捋了一把头发,微眯起眼睛,“不过今天还真够长的。”
“因为现在昼长夜短。”
“我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不过,嘿,你想不想在公路上看落日?”他说着起了兴头,“你至少看过一两部公路片吧?现在倒有点那种意思。在落日时分一路往前疾驰,”他张开五指,风在指缝间摇曳掠过,阿尔弗雷德兴致勃勃地笑起来,“就是差些好音乐!这台车音响不赖,可惜死胡子品味有限。”
“还有入夜后如何安顿成问题。”伊万评价道。
“你说话很扫兴。”阿尔弗雷德说。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伊万接话,“毕竟上世纪我一直期待能欣赏这种艺术。当时大家普遍期许美/利/坚的太阳就快要落山了。”
“不知道最后是谁的太阳落了。”阿尔弗雷德评价。
“别着急。”伊万用一种无限包容的口吻说。
阿尔弗雷德悻悻地收回手。“你在嘴硬,欣赏到落日的人终究是我。”他说,忽然感觉近五十年的旧日时光如阴影般从头顶一掠而过。一阵跨过时间的冰凉扑上他的周身。阿尔弗雷德闭了闭眼。
“弗朗西斯这台是敞篷车。”伊万说着按下一个键,车顶发出和谐的嗡鸣,缓缓往后收去。艳阳高照。“所以我想可以彩排一下日后愿望达成的光景。”
阿尔弗雷德无声地勾了勾唇角。“我回去就送你几箱公路片。”
“专门在落日时开车的那种?”
“我家有一条日落大道。”阿尔弗雷德宣扬道。“还有音乐剧。你没听过?各国版本……”
“噢,烧掉的那条。”伊万说。
美/利/坚闭了嘴。
“我饿了。”他过一会儿开口。
“我也有一点。”伊万说,“前面有没有休息站?”
阿尔弗雷德摊开手展示败于法国人的连番轰炸、电量耗尽、无用地发着烫的手机。
“……我的手机在会议室。”伊万往他的手心看了一眼。
他们大费周折地绕了好一段路,回到了之前歇息过的休息站。
事实证明事情还能更周折。他们走进休息站的便利店,两个大国意识体站在地板上翻遍了所有口袋,凑出来的现金只堪堪够一份最便宜的速食快餐加一瓶可乐。
“我分你一半可乐。”阿尔弗雷德大度地说。
“我不想喝。”伊万说。
“我们买不起伏特加。”阿尔弗雷德冷笑。
他们买了快餐和碳酸饮料走回车子,靠在放低椅背的座位里吃起来。的确昼短夜长,看天色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食物加热过依然太硬,阿尔弗雷德吃的心不在焉,他抬眼看身侧的伊万,没有车篷的阻碍,阳光严丝合缝地笼罩在他们周身,为伊万勾勒出浅淡金色的轮廓。斯拉夫人专心垂向饭盒的眼睫不时随动作颤动,因为光线的原因仿佛有了温度,又仿佛确实是日光所遗留下来的两弧金屑,随着每一次眨眼蝶翼般轻飘飘盈起,即将须臾消融于渐侵的暮色里。
但太阳分明依旧浮照。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却被伊万一把反扣住手腕。皮手套冰凉的皮革贴着他,连他自己都感到那处脉搏正在薄薄的皮肤下疯狂跳动。阿尔弗雷德抬起眼,伊万那双玻璃珠一般的紫眼睛就等在那里,两相沉默,他们在一片静寂里沉沉对视,差不多有五秒没有动作,也没有人挪开视线。
像解除诅咒一样,同一时间两人又活动起来。伊万举止自然地收回手,阿尔弗雷德拐了个弯抓起可乐。又沉默了一两秒。“我就是想吃那块牛排,”阿尔弗雷德开口解释,他没等伊万说话就把饭盒里最后的牛排挑走了。
伊万确实没说话。那双眼睛又在看他,阿尔弗雷德很费力地咀嚼这块过老的肉,牙齿和发韧的蛋白纤维打架用了快半个世纪,他感到腮帮子发酸。他好不容易才咽下去,只腾出空若无其事地向对面的人一扬眉,生动地传递“又怎么了”的问句。
伊万没理他,无事发生一般低下眼挑盒饭里的蔬菜,好像注视阿尔弗雷德和注视叉尖软趴趴又没有色泽的花椰菜没有什么区别。阿尔弗雷德只好也把头低下去,转而摩挲手里的饮料瓶。他灌掉半瓶可乐才冲掉被那块牛肉折腾得舌尖发涩的不快,塑料叉停在盘子里的烤土豆旁边,忽然对这份快餐失掉了所有的兴趣。
“你刚才的体温要比正常人高1.2°C。”伊万突然说。
这人戴着手套还能扮体温计?“哦,因为我是人类灯塔。”阿尔弗雷德干巴巴地回答。
伊万摇了摇头。“不,”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盛起笑意,“不。”
阿尔弗雷德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窝囊。他当时没出声说“你是质疑hero的璀璨地位还是想说我有点发热”,只是回敬了白眼。永远不顾当地天气全副武装穿得严严实实的家伙大概脑子就是有点问题,温度之类估计也只是随口胡诌,况且这天气确实不够凉快,况且,阿尔弗雷德用力揉太阳穴,把当时忽然加快的心跳归结于今天太早起床导致的窦性心动过速。他们在车里很无所事事地准备等落日时分再开车上路。没有手机,弗朗西斯的车里一点能解闷的东西都没有,他们也掏不起钱买便利店里无聊的杂志。两个人吃完饭并肩坐在一起,谁都没说话,空气里升起一点迟来很久的微妙。阿尔弗雷德夸张地清了清嗓子,伊万先开口。
“这太阳到底什么时候落下去?”
“你说我们会不会其实开到阿拉斯加了。”阿尔弗雷德勇于畅想。
“依会议地点和我们开的方向来看,”伊万说,“摩尔曼斯克更有可能一点。”
“现在这个季节你们那里早就看不到极昼了。”阿尔弗雷德反驳。
“说得好像你们现在就有一样。”
他们莫名其妙地辩论一会儿极昼现象及旅游问题,阿尔弗雷德嘲笑伊万家适合招待游客的时间实际上根本少的可怜,伊万踩了阿尔弗雷德的脚。从这里为起点,聊天开始变得泛泛,从季节说到土豆的做法。没人提被抛掉的那场会议,没人问开过日落之后怎样。说得有点口干舌燥,可乐早就喝完了,最后决定躺下来歇息着等。太阳还没开始落,反而有点刺目,于是又合上了敞篷。阿尔弗雷德在后面扒拉出一条花纹毛毯,两人评判了一番弗朗西斯的品味。椅背放下来,他们并肩躺下。一小段安静的空档。
阿尔弗雷德张了张口。他们没有谈论今早的事情,也没有谈论明天会怎么样。但他其实一直很想问出口,你今天早上为什么要坐进来?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明明这理应看上去莫名其妙?他盯着车顶。没有看窗外,斜斜落进来的阳光陈在脸颊不远处的座椅皮革上,即使不注视仍传递来似有若无的热度。伊万无比安静地待在他旁边。他什么都没说。他忽然好奇伊万那边是否也承蒙着太阳的温度,但懒得起身去看。
他们搭着毯子躺在一起,等待那个瞬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阿尔弗雷德在深夜迷迷糊糊睁开双眼,车内安静得像一隅宇宙中永恒无声的真空,伊万熟睡的侧脸偎在他身侧的毯子里。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听上去遥远得事不关己。他望了一眼车窗外,没有艳阳,没有落日,世界黑茫茫一片。
*一种并购方式。在商业领域指敌意收购方虽事先告知目标公司,但之后不管对方意愿如何都会进行并购,通常带有强制性。其名称“Bear Hug”(熊的紧抱)带有压迫感,暗示收购方的强势姿态。
以下内容涉及《黑水溪》剧透
1926年9月27日星期一,夕阳照射在母亲的死尸上。那辆破福特车看起来快报废了,所幸卡莫迪农场里还停着几辆运货用的卡车,它们看起来像是被遗弃在田间的几块石碑,但你在农舍里找到了这些车的钥匙。屋里的味道还要过很久才能消散完,楼上还躺着一具死了更久的尸体,来自卡莫迪兄弟的父亲。过会你得把它弄下来,但现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你只是站在教堂里,看着米奇.瓦伦汀的背影,他手里的枪,还有地上被挡住一半的牧师的尸体。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也许知道答案,但你还是问了。你的弟弟是个疯子,你也好不到哪去,长凳上漆黑的脓液风干了,随着母神的消亡,那些漆黑的馈赠也随之死去,腐烂就只是腐烂,不会再带来新生了。所以你在他身后坐了下来。
“我们要死了,哥哥。我们都会下地狱的。”他顿了顿,显然不是在等你回答些什么,而是自顾自笑了起来,神情痛苦,笑得也很难听,“没准你是个例外呢?有人在天堂特别想念你,然后你就沾了点光什么的。”
你和牧师的尸体都没有说话,用不着特地去理解米奇的话,他从小到大都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偶尔这些话害惨了你,但你毫无怨言,包括现在。一股莫名的悲伤在你的胸口扩散开来,随着血液蔓延到全身,但你不愿意承认,这种感觉就像是母亲——瓦伦汀家真正的母亲死去多年之后,偶尔回忆起来,那种像流水一样的悲伤;而不是当米奇.瓦伦汀开枪打烂了露易丝.温妮的头时,那种袭来的海浪般的错愕。你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仿佛母亲温柔的触手环绕着你的喉咙。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你脑海中浮现:米奇是对的,他确实该死,早就该死了。而且他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一枪拯救了露易丝.温妮,同样也打烂了她的脑袋。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在意识到这个念头的瞬间,你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开教堂。夕阳刺痛了你的眼睛,为了躲避阳光,你回头望向身后,才发现牧师的血没过了自己的鞋底。
沾血的鞋印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米奇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牧师的尸体看,手里拿着那支捡来的霰弹枪,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枪管塞进嘴里。你皱起眉头,折返回来,把那支枪从米奇手里抽走,整个过程毫不费力,你几乎都要以为他死了,米奇的声音沙哑,“让我和牧师再说两句话吧,哥哥。”他说,“为什么我们非得这样?你这个自私的、神经质的、莽撞的混蛋,等我找到他的尸体就会回来,如果我死了......”
到底是谁疯了?你还是米奇?这么想着,你拿着霰弹枪离开了教堂,在更早的时候它是刀子,再早一些时它是火柴,你一次次把这些危险的玩具从米奇手中拿走,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却从来没想过它们同样也会伤害你。米奇还在自言自语着些什么,但你已经听不清了,教堂旁的杂货店里走出一个消瘦的老头,他快步走上前拦住了你,对你手里的那杆枪熟视无睹,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
“什么姑娘?”你再一次明知故问,只因不想再听见脑海里的声音。
“大概是昨天晚上和你们这帮人一起来的,但我一觉睡到了大中午,等再醒来时那姑娘早就不见人影了。”
“她——回去了,你找她干什么?”
“回来一趟总得见见自己的父亲吧,先生。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她怎么能不打声招呼就回去呢?”
“我不知道,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你握紧了手里的枪,迎着夕阳走去
穿过大片正在消亡的玉米地
消失在枯死的秸秆之间
血色的夕阳往下坠,群星在天空中罗列排布,你看见月亮升了起来,黑水溪涌现出清澈的水流,但母亲的时代还没有结束,你能感受到祂的搏动,每40秒一次,潜伏在你与米奇.瓦伦汀的血管之内——你确信在同一时刻,你唯一的血亲也感受到了这迟来的呼唤。于是你停下脚步,崩溃地质问道:
“露露,是你吗?为什么你的声音一直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什么都没有,只有夜色静谧地与血红色的天空交融,只有风吹拂死去的植物沙沙作响,只有黑水溪重获新生的潺潺流水,只有阿比盖尔沉重的呜咽,我想你想得要死啊,甜心
只有你。
你顺着黑水溪,走过糜烂、一人高的枯黄杂草、井盖那么大的萎靡野花,化作一滩粘液的浆果和漂浮在其上六脚朝天的甲虫尸体。
那根绳子还在,但已经随着悬崖的坍塌失去了作用。人死前总有那么一次会回到自己来的地方,露易丝.温妮也不例外。出于一种纯粹的本能,母亲已死,但仍然有血亲在呼唤着你,回到已经荒废的子宫里。说起来,你和米奇不正是来源于同一个子宫吗?你眺望沉入地下的夕阳,走上松散的斜坡,重新站在洞口。
飘散出的那股腐烂腥甜的味道已经被硫磺和刺鼻的烟味所占据了。最初你以为这只是你的错觉,是大地子宫内几块松动的碎片砸在地上,但那声音确实慢慢地靠近了,越来越清晰,是个孩子的脚步声,与你一墙之隔。一个不着边际,过分好动的男孩。
二十年前的米奇.瓦伦汀正在废墟之后等着你,你刨开洞口的碎石,整个过程漫长而毫无意义,直到最初那股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烟味变成了湿热的,甜腻的味道,你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两只手都在滴血,从指尖一点一滴地流下来,反哺着母亲与埋葬着母亲的土地。你望向洞口,月光异常明亮,足以望见洞穴深处。但你没有在里面看见孩子的身影。
洞穴深处,那些紧贴着洞壁的血肉已经融化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化作粘稠的脓液。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寂静笼罩了黑水溪。你淌过一潭死水,孩子的笑声从水面底下传来。
水面浑浊,卷起的泥沙在你脚下翻腾,洞壁上画着一个向下的箭头,你叹了口气,低头往下看,随后俯下身,卷起袖子,将双手伸入水面之下——冰凉,滑腻的触感,就像那些脓液、增生物和与其水乳交融的血肉。还有一些东西,被水浸湿的布料,人的皮肤。你意识到,那是一个死人。
那股甜腻的腐臭萦绕在你身边,挽起的袖子掉了下来,被污水打湿,胸口也被浸湿了一片,你从浑浊的水面底下捞出了你的兄弟。毫无疑问已经死了,冰冷、苍白,那些从他皮肤裂痕处流出来的脓液和增生物正,肢体绵软无力,仿佛已经死去多时。死尸的脑袋往后仰去,那双泛白的眼睛半睁着,望向洞穴更深处,母亲的方向。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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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世界计划东云姐弟骨同人
从小到大,常有人说,我和彰人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我不否认这点。刚回归雪平老师的画室时,那里多了许多我不认识的人。老实说那时我的心里很忐忑,作为一个一度放弃画画又满身灰尘地把它拾起的人,一个软弱脱逃的胆小鬼,一个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原地踏步的庸才。日常交谈间免不了闲言碎语,洗手间的转角处,最让人内心不安的地方,我站在窗外阳光的投影下听着他们的话,听着他们说大画家的女儿是如何拥有任性随意的特权,厌倦了就离开画室,心血来潮了就回来画画,不需要对抗家人的勇气,不需要赌上一切的决心,也有人会站在背后帮忙托底,只要什么时候想继续这场画画的游戏,就会有资源回到身边。
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对那个大画家的怨恨,我还记得自己被掐红的手心,咬得紧紧的嘴唇,看见二叶的前一秒马上要滑落脸颊的泪水。
我们确实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一个厉害得让人心烦的父亲和非常爱我们的母亲,我想彰人也是这么想的。我把脸颊埋进枕头,明明都在这条路上痛苦地前行着,不过是因为痛苦的境遇不同,就能对着一个毫不了解的背影说出那样的话。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我控制着要这样喊的冲动,正因为我也不够了解他们,我才不能跟他们做一样的事情。
偶尔我也会想,彰人在下定决心要走上音乐的道路时,又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他不像我一样,光源与投影相生,因为和那个摆脱不掉的人选择了同一条道路,从此只能走在他的阴影下,大概会轻松一些吧。
可我总是看到他眼眶红红的样子。我知道,他不是一个生来就不爱哭的家伙,虽然他总是在被我抓住的时候说这点小伤根本无所谓,可心里的伤痕却不能靠涂药恢复。他不想把眼泪给别人看,所以总是用力地擦自己的眼眶。真是的,就不能对自己的皮肉好一点吗?受伤也不在乎,淋湿也不在乎,把皮肤擦得红红的也不在乎,我这样赌气地想着,他是不知道痛吗?童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总是会让人在清醒时才发现来不及,在他还是一颗小橘子的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才能在仅仅一次的失败中感受到空虚呢?
”我没有可以拼上觉悟去做的东西。“
他这么说。
那我呢,我有可以拼上觉悟去做的东西吗?
我看向手里捏着的画笔。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却总是回想起来。我笑着劝他不用那么认真也可以开始尝试一件事情,却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画画是我愿意拼上觉悟去做的事情吗?看着他向前奔跑的身影逐渐坚定,我总是害怕自己对他的担心只是想掩盖自己多余的软弱。我想开口问他,你在街头唱歌,开心吗?可每次看见他一脸疲惫与怒火,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知道他在隔着一面墙的房间里一直唱到声嘶力竭,少看不起人了,少看不起人了,他这样说。
我们早早地看见了足以为之付出一生的壮丽景色,却被困在玻璃做的心愿瓶里,无论从哪个方向敲打都无法破壁。因为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求索的道路很艰辛,所以只要看着就好了,你还有很多更轻松的路可以走,那个把我关在里面的人总是这么说。你的才能太脆弱,在这片世界里没有活下去的能力。少看不起人了,我的内心回响着,我确实也说出口了。
“那彰人呢,你又是怎么看他的?”
“随他去做他喜欢的事情就好。”
假如他也和我一样,没有你们所谓的,在那个世界活下去的才能呢?
“是吗,抱歉,我不太清楚。”
抱歉,我不太清楚。
操控瓶子里的天气很简单,简单到也许只是几句话的事情。没有人知道瓶子里的温度是怎样的,除非捧在手心,贴在脸颊上,用体温去细细地感受。
我靠在墙边上,静静地坐下,听那有些模糊的声音。
我知道的,你不是只想随便地开始试一试而已,虽然我是这么说的。街道里的大家都是好人,你总是对妈妈这么说,可我明白,因为有爱莉的事所以明白,即使是好人也不一定不会让他人感到痛苦。你不是因为新鲜所以想去随便唱唱的小子,就算你还有退路,就算你这辈子还可以做很多事……可你不会给自己第二个选择了。
为什么我会知道?好像那些模糊的夜晚里我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笃定:我就是知道。
属于我的那一天也总会来到。我和他,是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春暖花开,都要躺在一片冰雪下的人。
再反应过来时,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都是我创造的了。
他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确实比我坚强,比我坚定千倍万倍,可他却无言地诉说没有我就没有如今这条路上的一切。为什么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呢?就连被我伤害了都不在乎。我抓着他的肩膀问,为什么不推开我,为什么不阻止我?他沉默,我也沉默。想要变得更强,想要让我好受,想要为什了什么别的东西,可是,自己呢?眼眶慢慢变得湿热,视线模糊前我看见他的瞳孔微缩,随后终于皱起眉……声音是一如往常那样不耐烦的调子,对我说快停下吧,真的很痛。
真是一直以来都没变。要是能更早一点说痛不就好了。
原来除了我自己,谁都能看出来,我的一生早就已经离不开画画了。所有我沉浸在其中忘我的快乐时间,陷入自我怀疑时久久消沉的时间,不断在内心反复拷问自己觉悟的时间,一切都是因画而生的。我看不见,他却替我看见了。
我吸了吸鼻子,好像又想到往事了。瑞希有时候会调侃我,还没有长大就做这种像老阿姨一样的事情,会老得更快。也许是当我可以用和多年前一样的表情,一样幸福地在同一条路上站起来,旋转、挥舞,面朝阳光的时候,其间的记忆就被珍重地藏进阴影里了吧。光与影是相生的,没有阴影的话光就不会打在物体的身上,这样想来,我们也被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藏进了影子里。
只不过,现在的我们,都有足够强大的心去包容自己的影子了。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盖了一件橙色的外套,外面的雪下得纷纷扬扬的。彰人把我的房间门粗暴地推开,肩上落着些碎雪,看着我打开屏幕下线,递给我一副手套:“醒了啊,又和社团的朋友熬夜工作了吗?别偷懒,快去帮妈妈一起把门口清一下。”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还挺开心的。”
“我也是……话说在前面,今天还跟那些家伙约好了练习完出去玩,你可别找我跑腿。”
一切都是那样轻飘飘,就像融化在玻璃上的一滴雪。帮彰人取走落下的CD盒的时候,我看到夏日祭那天穿的文化衫,和爱莉一起挑的护照夹,还有被我画满生日快乐涂鸦的芝士蛋糕盒子,都被他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这个熟悉的房间的一角。
“路上小心。”
“你的口气还真像妈妈。”
“啊、啊,那好走不送。”
“啧,真羡慕你能成天窝在家里。”
“啰嗦什么,快点去你的吧。”
路上小心,妈妈总是笑着对我们这么说,去吧,出发吧,你们还有很多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只要你们能够享受其中,家里一切都好。
我躺回自己的椅子上,打开数位屏。当我慢慢开始意识到它终究是托举我的东西,困在玻璃瓶的世界里,免于在风浪中漂游,我们被一层脆弱又坚固的保护罩托举起来,见过许多人需要咬牙投身于洪流之中才能见到的景色。层层的细雪一点点,将我们厚厚地覆盖住,雪地下连根的芽彼此分享着体温,等到阳光的暖意溶化冰雪,等到我们终于意识到瓶子带来的温度,一切,都会发芽的。等到蓬勃的野心开始成长,最终我们都会走出这个温室,成为一个保护者,给他人一个世界。
给彼此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