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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发后改
我的朋友小海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心碎的人。
“心脏内外裂了条缝,天生的。”他说。
听小海自己说,他还没出生的时候检查一切正常,但出生后不哭不闹,对外界的刺激还毫无反应,一套全身检查下来,发现其他地方都没问题,唯独心脏叫人提心吊胆的,左右房室皆有缝隙,但神秘的是他的心脏竟然还在正常地跳动——可虽然发现了心脏的病症,这孩子又到底是为什么回应外界呢?
“大概是因为我是天生心碎圣体吧。”小海开玩笑说。不过这话倒也没错,由于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心脏的跳动也会随之波动,虽然他的心脏在平时如有奇迹并不影响生命活动,但遇见大喜大悲时可就不敢保证了,而他天生比其他人要少几分情绪波动,对他的身体自然是一件好事。
但我第一次见到小海的时候可称不上什么平静,那时候我刚上大学,在烈日炎炎下军训,这家伙抱着半边西瓜打着伞从我们这些方阵面前有意经过了好几次,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闲着无聊又实在恶心眼的学姐来观赏可怜的大一新生军训,后来在某个班阵那吵起来才从热闹的人群里得知这是和我同级的新生。
小海那个时候可嚣张了,他站在群情激荡的漩涡中心里挑衅:“我有心脏病,你这一拳下来我可能会死,你要换吗?”
小海自那之后就在我们学校出了名,我真的很好奇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可我毕竟是从传闻里听说,只有些没头没尾的片段,熟起来后也一直没问她那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校园名人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真正认识小海的时候已经是大二,某个晚上去酒吧的时候我对一个女孩一见钟情,而小海恰巧在这个女孩旁边。说老实话,我最开始只是为了追女友才捎带接触小海这个人的,也没想过会同他成为朋友(拜托,对于坠入爱情陷阱的人而言,还能看到其他人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不过小海这个人实在是太擅长做一个怪人,毕竟我也很少见到一个人在酒吧里不仅不点一点饮品,还会往酒杯里倒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又大又重的保温杯里倒出来的可疑饮料,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小海去的每一家酒吧都不会把这个自带茶水的家伙赶出去,好吧,我想这也许这不重要)
不过只是不点酒水就罢了,小海还会往那个女孩杯里倒自己杯里的茶水,我是指当她还没喝完一杯调好的酒的时候,小海每次这么做,那个女孩都会轻轻皱一下眉,扫一眼小海,露出有点无可奈何的表情,苦着脸拿起酒杯,对他说上一句话,再一口喝下去。
那个表情真是太可爱了,我隔着一桌人偷偷看了好久,直到被小海走上前来打招呼。
我就是这么认识的女友和他。
小海是孤儿,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至少在他小学的时候他的生身父母还没有抛下他的打算。一来是因为小海本身心脏稳定程度简直堪比医学奇迹(虽然我也不知道除了检查之外他到底还有哪里使用了医学手段),二来是父母本身就不在他身边。后来父母大概是在外又养了个新的,就再也不给他打钱了,老家的亲戚们其实都还挺好,至少不少这小孩一口饭吃,就是上学的钱是没有的。但小海运气很好,他那个小学校长正好缺一个政绩,就把他拎上去当了靶子,将他送到了高中。小海说起这些事来的时候也很平静,他说虽然他是个政绩,但那个校长也的确是个好人,毕竟世界上可以有的政绩遍地都是,但他因此得幸当然是值得感激的事情。
我有时候就很羡慕小海处事的态度,但也觉得自己好像学不来。
他高中的时候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他说的不明不白的,只知道他在高中有了一位女友,感情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见他和这位女友联系,只是同女友的母亲关系很好,那位“梁阿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联系他,关心备至,我们说那简直是他的新母亲,他只是笑,没太多解释。
如果一切都停留在这里就好了,我有时候会想,其实我并不太在意朋友的过去,更没有主动去探寻这一切的需求。但如果只是停留在这里,我便不会站在现在的位置,来想念我的朋友。
我们说一个人天生心碎却活到那么大的时候,往往会说这是一个奇迹,但作为朋友,只希望奇迹能够延长到无法衡量的未来去,而不是从不会回头行驶的船上回头刻下出一条条痕迹,找到每一条小小的裂痕是怎么产生的。
作者:米琪雅
标题: Saoirse’s Eter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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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花落到她额头上的时候,她刚刚睁开眼睛。
这个时间外面本不应该这样亮。她迷糊地翻了个身,脑中还在无意识地回放着昨天看过的书籍的残片,抬头看到的是忘记关好的窗户,以及跃入眼帘的满目银白。
她在熹微的晨光里站了很久,久到衣领都要被落入的雪花濡湿。
她知道再过一会儿王国的号角即将吹响,这个国家一天的起息将开始流转运行。她知道国王和王后此时已经收拾整齐。国王礼服肩膀上的金色流苏和袖口的红色缎带都打理得清爽整齐,宫廷的仆人会用一整晚的时间熨烫好所有的折痕和边线,确保他出现在台上的时候一丝不乱;王后的玫瑰金色的礼服长裙上,所有的珍珠又被加固了一遍,薄如蝉翼的纱罩裙会被人小心地披在王后的身上,她的服饰的用色将和国王的权杖相应和,两人的一同出现将会让整个王国都陷入喜悦之中。
她听到大门被一层一层推开的声音,虽然所有的门轴早就上好了油,避免发出刺耳的响动,大门的重量仍然使得轰然的威严不自觉地传遍了城堡。她感觉到了仪仗队从城堡两侧的厚石道路走过的气势,她的天花板都被震得开始簌簌地掉灰,这让她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周遭喧嚣的声音渐起,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能分辨出极为细微的,一位少女在城堡里奔跑的响动,像是从风暴中分辨一滴水滴让湖面泛起涟漪的声音。
在奔跑,在兴奋地停驻,在不耐烦地等候着什么,然后又开始奔跑,急匆匆地停下脚步,莫非是遇到了教导她仪态的女官?故作淑女地走了一条走廊,然后是什么呢?该去收拾一下,准备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她不禁思考,这到底是臆想呢,还是真的有听到这一切呢。
“西尔莎公主。”门外传来了彬彬有礼的呼唤。她回过头,能看到罩着银色餐盖的餐盘已经送了进来,她信手拢了一下头发,欣欣然掀开了盖子。
惯例切掉烤的有点焦的吐司边缘,在煎蛋上撒下一点胡椒粉,她有些惊奇地发现今天送来的早餐多加了一杯红酒。
她的手指摩挲起杯沿,看杯内的酒液变换的波纹,看红色的液体上,慢慢浮现出西尔莎公主的面容。
西尔莎公主十五岁了。在这个国家,这意味着责任,庆祝,以及成年。
红酒在她的指尖极迅速地凝结成殷红的冰块,水晶杯同时发出轻微的脆响,杯面上出现一长条裂痕。
她对着裂开的红酒杯微微笑了起来。
在她的笑声中,冰雪从桌角开始凝集,沿着棱角爬上了洁白的餐布,骨瓷的餐具也毫不留情地被冰禁锢,来势汹汹的冰花在整张餐桌上盛开,继续恣肆地蔓延到整个房间,却在靠近铁牢的瞬间中断。
在这个精美的房间之外,狰狞的黑铁栅栏将出口完全围住,只在吃饭的时候会从另一处特制的窗口推进食物。
西尔莎在准备经历她的成人礼。礼炮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国王王后唯一的女儿今年成年了。她可以想到公主兴奋的样子,快乐地接受着万民的崇拜和祝福,她可以想象在国王和王后的注视下,公主被邀请去跳第一支舞,她可以想象公主期待成年这一天有多久,在昨晚不眠不休地换了一套又一套礼服。
西尔莎公主在牢笼中,一个人,和一杯代表她成年的红酒。
祝西尔莎生日快乐。她躺回到床上,用冰雪在空气中画了一道华丽的祝语,随后眼睁睁地盯着它化为雪样的齑粉,簌簌掉落到自己身上。
二、
王后和她记忆里的样子改变了很多,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王后的脸。
华丽的灰鼠皮织成的厚重斗篷,兜帽让王后的大部分脸都隐在蓬松的皮毛中。王后沉默了非常漫长的时间,终于开口讲话。
西尔莎公主现在过得很好。她虽然有些不喜欢宫廷里安排的课程,但是仍然很努力,在各个方面都优秀得一如既往,非常让人骄傲,她学习了烘焙糕点,弄得整个城堡弥漫了一周的香气,还试着学了竖琴,可惜不小心弄伤了手指,她越来越懂事,像是开始意识到自己将成为王国的继承人,必须要对臣民们负起责任。
她趴在书案上懒洋洋地看书,手指玩弄着散落的鬈发,王后的话飘进她耳朵里,又不冷不热地飘出去。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难道王后不认为对自己讲述西尔莎光辉灿烂的人生,是一种加倍的残忍么。
她没有特意走到牢门前,恭敬地躬身迎接王后大驾光临,虽然她脑内演练过这样的场景。
无视王后,或者十分恭敬地对待王后,她不知道哪一种更能让王后感到羞惭。
她在牢狱中度过的最初,曾经期盼过王后和国王的来临,然而时间慢慢过去,他们未曾来过。于是就像被关在瓶中的魔鬼歇斯底里的誓言一般,当她渴盼的这一刻到来,她却根本无法向对方流露出稍许的关心。唯一能清楚表达的,只有无声的冷漠和拒绝。尽管她自己也自嘲般地无法证实,对方是否真的会为她这粗劣的表现而受到伤害。
一直到王后开始剧烈地咳嗽,她扭头看过去,正看到王后掩住嘴巴的手绢上溅落的血迹。她朝王后的方向跑去,那个尊贵的女人却稍微惊惶地退后两步。
她便停下来,脸上的担忧神情不为人察觉地收敛至平静。
“您并不需要担心我会伤害您。”她这样说道。双手合十,打开的时候便悬浮着一大团坚硬的冰花,她手指朝前一点,冰雪的袭击咆哮着奔向牢笼外的人。
然而无论多凶暴的攻击,在撞击到牢门的时候都消褪无形。
“我在这里,您便是安全的。”
全世界都会是安全的,包括西尔莎公主。
她还记得给她建造这座监狱的巫师,有着让人生畏的灰白长胡子和星一样冷酷的眼神,他抚摸着长胡子,亲手在牢门外刻下了符咒。对国王和王后说,只有在这个房间里,她才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她掐着自己的掌心,感觉自己的血液里都充满了细小的冰凌。
王后在她的监狱外,无声地掩住了脸,慢慢地伏下身去,含混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看着王后抖动的肩膀,也慢慢地蹲下去,隔着黑铁一样的沉默看她。
“妈妈,我并不恨您。”
在抬起泪眼的王后试图握住她抓着栏杆的手的时候,她盯着对方的眼睛,说了第二句。
“可是您希望我爱您的话,我做不到。”
她不知道如何做到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不,也许她得到过,在那面镜子到来之前,她得到过,在她还是一个依靠在母亲怀里撒娇,满世界疯跑,看到什么都好奇地探个究竟的小淘气的时候,她得到过。
看着王后衰萎地走向盘旋而上的楼梯,她觉得这或许将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五日后,王宫一片素白。
她站在窗口,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和三年前西尔莎公主成人礼的那天一模一样,与此不同的是,响起的不再是庆贺的礼炮,而是缓慢又沉重的丧钟。
三、
她有时候会无法相信自己在牢笼中已经呆了这么多年,每天睁眼的瞬间仍然有恍惚的错觉,仿佛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生。
除了冬天。
她已经可以在房间里轻松地用冰雪装饰出她想象中的华丽,也可以在墙壁上做一个和她等大的雪雕,她可以在夏天的时候把送进来的牛奶冻成冰沙,可以在无聊的时候将整个房间都铺满半米深的厚雪。
就如同西尔莎在学习一切将要用到的东西,她在学习如何去控制一切。
对她来说,冰雪就是一切了。
然而她仍然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不伤害。她只知道只要呆在这里,她的力量就不至于引发恐惧。
西尔莎公主结婚的季节,依然是冬季。
她用冰块把自己隔离到房间里小小的一个角落,以避免自己听到过于欢喜快乐的庆典音乐,她试图想象出西尔莎挑选的婚纱的样子,可是脑海里只呈现出一片无瑕的纯白,仿佛被雪淹没了。距离皇后的逝去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四年?五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成长似乎也停滞了,容貌和身体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她并不欣喜,只觉连衰老和成长也都被剥夺了。
一如她的名字。
有时深夜里醒来,她能察觉到有人在牢门外看她,有时会听到轻轻的叹息,她不想探究是谁,便会执意让自己又陷入沉眠。
曾经抚摸着自己头顶,任凭自己玩闹的父亲母亲,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别人的父母。她在思考着西尔莎的人生,如果没有那面镜子,今天在道路的尽头与爱人执手相望的幸福新娘,会不会就是她。
在某个晚会上相遇的健谈青年,又在西尔莎偷偷溜出门的街角偶遇,四目相望,心心相映,剑与玫瑰见证了每一次浪漫的花前月下,舞蹈,喝茶,一点点探查对方的心意,中间大概会有误会,会有吵架,但是一盒甜点和真诚的致歉就可以化解不快,彼此都经历了时间的考验,最终在神的注目下,许下神圣的誓言。
然后她才又一次醒悟,那个新娘就是西尔莎。
可爱的,美丽的,温柔的,自由的西尔莎公主。
在六岁的时候,西尔莎公主就是她。
在六岁那年的冬季,白雪第一次盖住地面的夜晚,西尔莎公主不再是她。
冬日的到来就像突如其来的失眠一样猝不及防,她不知何故无法如往日一样安恬地睡着。她偷偷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深夜在无人的走廊里奔跑玩耍,赤脚踩在干净的地板上,感受点点滴滴的微凉沿着脚底蔓上来。
她并不真的感觉到冷。
深夜照明的灯光被调暗到刚好可以看清,又不会太亮的程度,悬挂在高高的穹顶上,星星点点的光辉泻了一地,低头仿佛自以为自己在星空之中。她惊奇地看到有一扇门没有关闭,她便毫不犹豫地走进去,里面只有一面巨大的镜子,被阴险的黑布覆盖着。
她犹豫过,就像其他所有角色在面临人生重大抉择前一样,她手指触到了那块黑布,心里像是在想,看看又何妨?然而另有一个角落发出低沉的警告,但最终她决定了。
她满怀好奇地拽了下来。
镜子里面是另一个自己,透过镜子看过来,她与她四目相望,她看到镜子里的她,身后是无尽延伸的大雪。
伸手去触摸镜子的瞬间,镜面碎裂成无数的雪花,呼啸着四散飞去,而她看到对面站立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用和她一样的震惊神色对望。
你是谁?我是谁?镜子对她开了最残忍的玩笑,她无数次回忆这一段,始终无法确认,究竟谁是谁的影子。
也许自己才是因镜子而诞生的妖物么?或许这样想会让自己感受到些许安心。
然而她不确信。
她试图上前去触碰对面的女孩,手掌感受到的满是无法言喻的奇异冰寒。她看到地面开始结起冰霜,她看到天花板开始飘落雪花,而她一无所知。
她和对面的女孩一起抱起手臂尖叫,不同的是她身侧有凌厉的雪随着旋风飞舞。父母从沉睡中惊醒,匆匆赶到这房间。她看到那个女孩扑到王后的怀里哭泣,她想做一样的事情,却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她不断发抖,强忍着让自己平静。
她惊醒了,揉了揉眼睛,这又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已经记不清了。
四、
深夜再也没有人来看望她,这里彻底荒芜了。
连饮食也不再有人提供,人们似乎遗忘了这里,但又并没有真的遗忘。宫廷里人人都传说着地下关押着可怖的妖怪,但是人人都小心地注意不要让新上任的女王和女王的丈夫听到这样的传说。
这是老国王去世之前便严格要求的规矩。
她不是很在意这样的冷遇,对她来说,连食物也变得毫无意义。
她感慨的是,唯一知道她身份的人也不在了,她和这个世界断裂了最后一丝联结。
在被巫师判定为必须呆在施了咒语的牢笼中后,她以出人意料的温顺接受了这个结局,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何以突然变成了怪物。她不想伤害别人,她会接受对众人来说的最优解法。当她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另一个西尔莎的脑海里将清除掉这一段记忆,西尔莎将继续是王国的独女,享受最为荣耀的瞩目。
父亲母亲已经有了完美的西尔莎,这个国家已经有了完美的西尔莎公主。
那么这个怪物的西尔莎,就关起来吧。
在她十岁左右的时候,在她刚刚开始试图重新思考这一切的时候,那位巫师——或许是唯一能给她解答的人——去世了。
她产生了难以形容的怨恨。
“如果你可以多想一想,多想一想别的办法的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你是错的呢?也许不把我关在这里,我也能学会不去伤害呢?”
没有人可以再给出答案了。
她托着腮倚在桌子上,从同样被包裹了黑铁栅栏的窗口向外望。又是一年的初雪,巫师多年前留在铁牢上的符咒还会在落雪的时候发出凛然的光。每当四季的轮盘拨回到冬季,记忆和感官都会更清晰。
冰雪的触感是多么神奇,越是寒冷,就越会感到温暖。
在老国王还活着的时候,西尔莎公主生了一个儿子。他诞生的时候,整个宫殿都清醒着,紧张着,而他第一声啼哭响起的时候,连地牢里的她都感觉到了集体的欢欣,她试着想象身心疲惫的西尔莎,初为人母,笨拙地抱起刚剪断脐带的儿子,温柔地抚摸他酷肖自己的脸颊。说不定眼睛会像他的父亲,但笑容会和西尔莎一模一样。大概连性格也会像她,也许从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他就开始调皮捣蛋。
他会在三岁的时候摔伤,在胳膊上留下一个难以消退的疤痕,第一次换牙是在啃排骨的晚宴上,西尔莎会嗔怪地帮他擦嘴,然后从食余里发现他的第一颗乳牙,他拥有了自己的一匹小马,在宫廷花园里嚣张地踩踏了娇贵的玫瑰花圃,被父亲严厉地教训了。
她很擅长想象。
在老国王去世的葬礼上,那个男孩,大概会沉默地向祖父的棺盖上放置一枝白花。而西尔莎黑色的面纱下,会有一两颗眼泪流下吧,她的丈夫会安静地握着她的手,互相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从这个时候起,她开始思考怎样去死。
死亡是从被遗忘开始的。
五、
智慧女神对阿拉克涅说:愚蠢的挑战神灵的人啊,活着吧,永远地活下去。
身体变成蜘蛛的阿拉克涅悬在空中,仍然不停歇地织下去,她说:我想死。
如果她是因为挑衅了神灵才招致这样的厄运,可是我为什么要背负如此诅咒呢。
她对着自己雕塑的雪人喃喃自语。
西尔莎女王的王国覆灭之后,她一个人穿梭过这个国家所有的街巷,一遍又一遍。那些青灰色的砖块,红铜色的雕塑,墨黑色的灯柱,褐色的房顶,在战争中都被毁灭成焦黑的残存物,露出半张狰狞的面孔,被雪覆盖,雪又化开。她还来不及亲眼看看这个对她来说过早关闭了大门的世界,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就变成了只是想象。
黑色太刺眼了,还是白色吧。
于是她便让一切再一次覆盖上雪白。
那个冬日,她听到整个王国都在痛苦和哀求声里挣扎在惨烈火焰中,刀剑相击的声音对她来说是如此陌生,她从未料到这个国家的人们也会遭受这样的苦难,惨叫,哀嚎,呻吟,皇家的军队竭力奋战到最后一刻,仍然保护不了只是希冀过安稳人生的人民,城墙被冲击破损的声音她至今仍记忆深刻,迟缓而沉重,一下一下,终于打开了破口。
混乱中只有她的地牢沉默得仿佛死境。
一直到一队士兵冲到了她的地牢,她正不知道第几次尝试用冰贯穿自己的身体未遂。士兵震慑于这地牢里“怪物”的容颜,而她则震慑于多年来再一次看到活人。
沉默的瞬息被士兵的动作打破。
他抽出长刀,砍碎了巫师悬挂的符咒。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一瞬间,她只觉头脑中一片空白,永不停歇的大雪再次覆盖下来,她既不知道自己过往,也不知道归处将在何方。她蹲下来抱住头,脑中是破碎的轰鸣。无法控制的力量从她的身体流泻而出,她在剧烈的头痛中仍然震惊于自己体内居然蕴含着如此惊人的力量,甚至有一瞬间她哀伤地承认,或许将她关起来是正确的。
然后一切声音都停止了。
当一切都真正安静下来,整个王国都凝固了。
她失去控制的力量冰封了一切。
死亡啊,她渴求的死亡没有降临到她的身上,而她带来了死亡。
她轻而易举地推开了丧失了符咒的狱门,面无表情地绕过丧失生命的士兵,几十年里第一次踏上盘旋的楼梯,她每走一步,地上就绽放出精致又脆弱的冰纹,她再没有低头去感叹自己的力量,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真正控制它。她走到空阔的王宫花园里,天空是阴郁的灰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年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冷。
她检阅被凝固在永恒里的人们的面目,她看到一位保护着幼童的将军,觉得他有一张熟悉的脸,她猜想或许这就是那脑海中臆想的,硌掉了乳牙的少年,西尔莎的儿子。她看到他紧紧抓着军刀,像一名真正的军人一样英勇无前,不曾退缩。她看到他怀里的少年恐惧的神情和空洞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发出尖叫。
为什么要让她背负这种罪过,她并不曾因为获得力量而有过片刻快乐。
她花了非常漫长的时间将这王国的人予以安葬,然而无妨,对她而言,最不值得珍惜的便是时间。她试图记住这些人的脸,虽然那印象终究还是会在脑海中慢慢消去。她甚至不确信她在宫殿里找到的那位苍老的妇人是不是西尔莎女王,那位妇人已经老得超过她的想象,她看见女王的王位下藏着匕首,知道如有必要,她也将如军人一样奋战。
她并不知道西尔莎的统治究竟如何,但她对着女王的耳边轻轻地说,你是一位合格的女王。战争不是你的过错。
毕竟和女王相比,她自己更是一个错误,最终巫师的话得到了应验,她只会带来伤害。
只是,她终于自由了。
在每一个墓碑上都立起一枚六角形的冰花作为纪念后,她回到了完好无损的宫殿里。
从今日起,她将取回自己的名字。
从今日起,她将被加冕为王。
尾声:
西尔莎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她给自己做了一架银雪橇,她可以驾着它前往她从未想过可以到达的地方。
人们称呼她为冰雪女王。有时有人传说她会跑到火山口去,故意给那些将要喷发出来的熔岩降降温,有时又会有人看到她出现在巨大的鲸鱼身上,从海里升起一块小岛一样的浮冰,也有人说着在冬日里邀请她进房间喝两杯,她就会融化在温暖的房间里。
也许每一个都是真的,也许每一个都不是真的。
当她经过那个村庄,看到那个孤独地在雪堆边拼着什么的男孩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男孩的神色和容貌让她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非常久远,久远到她无法描述出到底是什么在她心底激起了涟漪。
她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啊,她发现了一些熟悉的碎片,那是当年她打碎的镜子,化作缤纷的雪,飘散到了世界各地。而现在,其中一片出现在这个孩子的眼睛里。
“你觉得冷么?”她问他,然后在他的额头给他印下一个吻。
她知道这个吻会让他暂时察觉不到冷,她也知道这个吻会冰冻他的心。
她带走了他。如果有人会来找他,那么他是幸运的,她知道怀着那样的执着来寻找这个男孩的人,可以解除他身上的寒冷。
在她的宫殿里,她看到男孩在继续用各种各样的碎片拼着那个单词,Eternity。
“如果你能拼出这个单词的话,那么你就是你自己的主人了。我将给你整个世界和一双新冰鞋,作为礼物。”
男孩抬头看她:“你保证?”
“我用冰雪保证。”
她说完,给他一个微笑,看男孩在她脚下睡着。西尔莎站起身,向着远方望去。
她等待着,等待那个将融化男孩冰冻心脏的人。
等待是她漫长的岁月中,最擅长的一件事。
作者:亱煌绯
评论:随意
二更时分,夏仲平轻巧地躲开巡查的士兵,往东边两里地的小山头跑去。
祁煜宏已在月光下等候许久。
“你终于想开了?不抱着你的酒瓶子混日子了?”夏仲平微喘着气,叉腰看向那个大半夜把他叫出军营的家伙,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我早就同你说了,看开点。看那位的意思,再过个几年你也能当上大将军了。”
祁煜宏摇摇头:“我已经不求那些了。”
夏仲平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你现在回家种田也挺好的。你这俊脸还真不少姑娘喜欢呢,铁定能娶个漂亮媳妇。”
祁煜宏郑重地看着夏仲平,一字一句说道:“我要去把卫将军救出来。”
夏仲平愣了一下,一把揪起祁煜宏的衣襟:“姓祁的你他娘的怎么就不明白呢?!”他快速扫视周遭,确认四下无人后压低嗓音道:“劫狱是死罪啊!你还他娘的还想劫天牢!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啊?!”
祁煜宏搭上夏仲平的手,语气平缓地说道:“我相信卫将军不会是起兵造反的那种人。”
夏仲平看着眼前人那淡然的神色,越看越火大:“现在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啊大哥,是那位不信卫将军的问题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百姓多爱戴卫将军。整难听点的,那就是功高盖主!现在那位要卸磨杀驴,你又给我搁这瞎掺和个啥劲儿啊?”
他越说越激动,揪着祁煜宏的衣襟猛晃:“可收收你那反骨劲儿吧。你四年前为卫将军上书的时候那位怒成什么样了都,现在他被捕入狱,那位要你替卫将军的位置,你从了那位又怎样?”
“卫将军被捕的消息刚传出去的时候,有个侍郎就是随口感慨一句‘可惜卫将军年少英才’,叫人听了去,告发给那位,现在已经在被贬去翠阴的路上了。你他娘的居然还告诉我你想劫……”夏仲平戛然止住了话语,紧抿起唇——祁煜宏神色坦然到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在跟他聊的是晌午吃的什么饭。
他深知自己说服不了祁煜宏,啐了一嘴,甩开祁煜宏的衣襟:“死犟种,你一个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祁煜宏低头理着自己的衣服,语气平常:“你还记得几年前军中传的‘卫将军喜啖人血’一事?”
“第一次见你大发雷霆严惩部下,想忘都难。”夏仲平白了他一眼。
“昨夜,那位‘卫将军’和‘绯君’来找我了。”
夏仲平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祁煜宏凑到夏仲平耳畔,沉声道:“被士兵撞见在啖人血的那位‘卫将军’是‘玄鬼’。”
后者眉头一挑,迅速反应过来祁煜宏说的‘玄鬼’和‘绯君’是跟在卫将军身旁多年的两位亲信。“你是说,‘玄鬼’和卫将军长得很像?”
祁煜宏点点头:“确切来说,一模一样。‘玄鬼’想让‘绯君’在京城引起骚动,趁乱将卫将军带走,狸猫换太子。”
“就凭你们三?”夏仲平好笑道:“还不够那群‘苍蝇’塞牙缝的。”
“我有线报,苍影目前留在京城的不到七人,如果搭上这条命,我有信心能拉两三个垫背的。”
“你是有垫背的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爹娘怎么办?你真忍心让他们白发送黑发啊?”
祁煜宏漠然望着夏仲平的眼睛;“有劳你了。”
“我都还没答应呢!”夏仲平急得音量高了几分。他扯着嘴角,抬手戳向祁煜宏的胸口:“好啊,大晚上约我出来交代后事是吧。这狱你爱劫不劫,总之不要连累到你的家人,还有我!”
“我自有打算。”祁煜宏按下夏仲平的手,长舒一口气。
晚风轻轻带起两人的衣角,祁煜宏抬头望向上方的银勾:“京城西郊有片芦苇地,我曾去那踏青过。芦苇清香,几乎有半个人那么高。我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卫将军……”
祁煜宏断断续续地说着他与卫晓的相识的那日。
夏仲平没有打断祁煜宏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从入伍开始就耀眼得刺的他睁不开眼的家伙。再没说过一句话。
……
他知道祁煜宏一遇到关于卫晓的事就会特别冲动,但他没料到两日后粮仓突然失火,祁煜宏为救军粮舍身冲入火海。他只在漫天灰烬中找到一具焦黑的尸体,一枚祁煜宏随身带着的玉佩。
夏仲平万分确信这场火就是祁煜宏亲手放的。他也万分坚信那具尸体是个障眼法,祁煜宏此刻已经随着‘玄鬼’和‘绯君’前往京城。
他帮不上他什么忙。
他不是祁煜宏那种会为了理想牺牲自己的人,他只是个普通人。
他只是按流程失火之事上报,将“祁煜宏的尸体”和那枚玉佩送回他们共同的故乡,交由他的父母安葬。
皇帝昭告天下,赞扬祁煜宏的美名,让史官把他写进书中,高颂他的品格。
狗皇帝。
夏仲平忍不住对着墙壁破口大骂。
他骂卫晓戎马沙场,征战无数,却被蒙心智,起兵叛乱。他骂祁煜宏不识时务,逞能好胜,葬身火海。
但也只是对着墙壁骂给自己听罢了。
共事过的都知道祁煜宏的为人,也知道卫晓的为人。谁也不敢将真心话说与他人听。
半个月后,夏仲平得到消息:天牢被劫,劫匪三人逃窜至城西芦苇地,一人被斩,二人逃窜。叛国贼卫晓已于被劫前饮下鸩酒,命不久矣。
夏仲平只暗骂了声“癫子”,随手将手中的酒撒进黄土。
作者:【十一招】松清显
关键词:乐园
评论:随意
*同人作品
四天前我告诉了古明地恋她姐姐住院的消息,十七小时后她从那个遥远的陌生世界里脱身、在古明地觉所在的城市降落,如今她看这座城市犹如她的姐姐看她寄回的明信片。赶到医院时很不巧,阿空不在,她苍白的姐姐在病号服外披上大衣,拉上我和她到病房楼下的咖啡馆里谈话,部分是为了躲开护士无处不在的监视,部分是因为她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这种会面都必须在咖啡豆的气味中进行,在其他地方进行的谈话完全没有仪式感。
我沉默地坐在桌边盯着手机软件里古明地觉的身体状况数据,生怕她突然倒下,虽然她本人说过“阿燐,你不用这么紧张也可以的。”在我看来多少年之后连接她们两人的纽带才从平行宇宙一路跌跌撞撞兜兜转转返回,在午后三时落寞的珍珠色圆桌上驻足。她们各自在对方七零八落的语句里回想分开前许多年的生活,觉深深地感到她的生活本就奔波劳顿孤僻荒芜,又有了那么多不必要的矛盾,把姐妹之间本应甜美的日子都冲得像廉价果汁一样寡淡;恋则发现自己花了那么多无谓的时间来打碎自己孤僻的硬壳,这些都给她们之间本该像金平糖一般甜美的那些东西染上了不应该有的色彩,后来古明地恋跟着人潮到了另一个城市,每个月给觉写明信片,我过得很好,公寓楼下的拉面很好吃,我闲暇时间写的文章发表了,偶尔有点小麻烦,姐姐你的小说什么时候发表啊,而实际上那时的摧拉枯朽让她在和幸福擦肩而过的的时候都茫然无措。多年后的现在她扮演了那些人潮里走出的一个影子,坐在城堡吊桥前陷入缄默。
觉坐在恋对面的座位上,用五指把玩着咖啡调糖。她诚实地告诉恋她知道自己不是个成熟的人——外表和性格都是一样,和姐姐的身份并不相称,这一次住院只不过是许久以来对自己的无能积怨爆发,刚开始产生了幻觉等一系列精神症状时她自己抵死不认,终于五天前被我发现。其实恋绝对更为任性和孩子气,可惜她是妹妹,这与她的身份相称;觉看着自己妹妹的神情在心里这么断定,笑了起来,就像她断定恋总会回来,只需要一点小事引诱,没准恋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彻底逃离这个选项,只是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宣泄一下迷茫的心情,觉了解她,因为她是觉的妹妹,而血浓于水。
世上的非人为因素太多了,觉躺在病床上和我这么说,就说写作吧,她自知她们的努力和积累都远还没达到谈天赋的水平,但很多时候她的妹妹就是比她轻松,除此之外还有生活.上,她们姐妹俩都是不怎么讨人喜,再加上在某些时候格外好用的头脑,那效果并不是改善人缘而是讨人厌的平方。在这种社交的真空中古明地恋用种近似于壳的方式保护着自己。是天赋还是运气,鬼才知道。我只知道一母同胞的姐妹在这种时候都能判若云泥——等等,我根本不知道她俩是否是亲生姐妹,除了?姓氏、孤僻的性格、某种诡异的气质和敏锐的第六感,她们几乎一点都不像,就连发色都不像。
我之所以总是下意识地默认她们是亲姐妹,是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从我认识她们开始,古明地觉就担任着类似母亲的角色,如果恋和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那她们之间那种微妙而牢固的纽带从何而来?据我所知古明地觉可不是什么大圣人。所有父母亲与孩子间特有的亲情与微妙的隔阂都被转移到了她们之间,而恋无形的硬壳在姐妹间仍然生效,这是觉最大的烦恼,是她无法逾越的高墙。
在我看护她期间,觉时常和我说,她记得恋恋离开她之前和她大吵了一架,她们把各自那层礼貌的外衣扯下来摔得粉碎,最后觉嘶吼得精疲力竭,而恋恋仍然平静地站在那里,用最小的声音抽泣。对这件事的真实性我始终持怀疑态度,因为恋始终想不起有这么一回事,她说她是安静地从家里离开的,可能有离家出走的性质,但没有正面的争吵,只有默许和远离。此外古明地觉本人对此事的记忆也相当混乱,她甚至记不清她俩争吵时说了什么。有时她记得她当时在愤怒之下说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恋则恼火地回击“那我就做出成绩给你看”;有时她以为自己当时滔滔不绝地说着恋恋你这样行吗这样生活真的很可怕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就这个样子你体谅过我吗,而恋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不用你管”。我真诚地告诉古明地觉,恋小姐不是那样的人,要争吵她也不会主动挑起。虽然如果是我站在当时古明地觉的立场上,我宁愿撕破脸皮吵一架。那时坐在病床上听完我这番话的古明地觉陷入了长久的凝重沉默,和此时此刻她面对她妹妹的表情如出一辙。古明地恋像个优雅神秘的外乡人出现在明信片被无限美化的风景里,她的姐姐则在雪白的病房和暖橘色的咖啡馆里都扮演着一片苍白的剪影,长时间的孤僻、劳顿和精神荒芜像一枝被缓慢地抽生命力的蔷薇,她以为她在妹妹身上刻下的痕迹足够鲜明,能在任何时候引诱她回来,但事实是她们再也变不回儿童乐园里鲜艳的赛璐珞块了。在长久的缄默中古明地觉缓缓地露出了一个苦笑,她透过层层陌生的迷雾去看她的妹妹,而坐在她对面的恋仍然沉默着不发一语。她安静地承受着觉几乎快要具象化的目光,往咖啡里加了第二勺白糖。
那时我还不知道第二天古明地恋就走了,她在曾经的世界里停留的时间这么短,就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那个她的世界,回到她往返于编辑部、便利店和公寓的生活,没有人认识她、但有人友好而疏远地爱她喜欢她欣赏她的世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但这是后话了。我站在医院的洗手台边往自己脸上泼冷水,突然听见刚刚踏进古明地觉病房里的护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同时我的手机警铃大作。我慌慌忙忙地跑进病房,却看见古明地觉正在雪白的色块里慢慢停止呼吸,那套生命维持装置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自己亲手关掉了。我瘫坐在地上,在巨大的悲痛压垮我之前我想起了古明地觉混乱的记忆,我想到她们没准真的吵过这么一架,因为在古明地觉的某个记忆版本中她愤怒地对自己的妹妹说你为什么不爱自己,而恋微笑着回答,彼此彼此,姐姐。我想起恋第二次离开的前一晚我在这个病房里目睹的那个画面,古明地觉把自己的左手伸给妹妹,而后者安静地把自己的嘴唇轻轻贴在姐姐的手背上,神圣、温柔而静谧,就好像她相信即使在时间之外也存在乐园。
评论:随意
世传,瀚陵有一山,山中有一洞,其中乃是仙人福地,有极乐仙境。
瀚陵当地有一好事书生得知此传闻,好奇心起,于是去寻仙洞。到了那传闻所指处,确有一山洞。这瀚陵生遂举了火把进去一探,穿过长长的幽暗石道,直到身后的入口已经只能看见一拳头大的光点,方才来到一面淡青色的石壁前。隐隐有仙乐从这影壁般的大石壁后面传来,霞光阵阵透出。
瀚陵生绕过石壁,进入洞窟深处,一阵紫气香风扑面而来,睁眼只见祥云升腾,飞天满壁。玉砌雕栏中繁花似锦,亭台楼阁间珍珠铺地。神怪仙姬在其中鼓乐丝竹,尽情歌舞。
这厮一时看直了眼睛,不禁想要走得更近些,进到那仙境中去。
正当他迈步向前,忽然被什么拉住了衣袖,拽得一个趔趄,眼前风光顿时烟消云散,才惊觉方才种种皆是幻景。如果再向前一步,便是掉进深不见底的滴水洞里淹死的下场。
瀚陵生骇得连连后退,拼命拍着胸口,直到将喉咙眼的心揣回去,才有空回头去看是谁救了他一命。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一位身披锦衣的年轻公子。他还没有道谢,对方就道: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
那位公子自称是这里的引渡人,会引他上船,送他回人间去。说着,一根线绳便塞给了他手里,另一头连在他自己的衣服上。
引渡人领着他走到暗河上,搭上一只小船,叮嘱他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睁开眼睛,并把他罩在了披风之下。
瀚陵生被引渡人罩在大披风下,低着头盯着船板没得他物可见,这才听见幽暗的河流上响着滴水声,衬得这地方更是静得让人犯怵。
方才的仙乐变成了刺耳的窃窃私语,在他俩的头上打转。
他不敢抬头看,只听到引渡人在前面撑着船,冷着声问他,也是为求极乐来的?
他说就是好奇,然后连连道歉,万不该擅自闯入仙人府邸。
而对方轻声一冷笑,告诉他,这洞窟里没有什么仙人洞府,倒是关押着许多邪神妖魔。他们擅长制造幻象,诱惑生人。从前进来的人,他们招待了一场极乐幻景,便放了出去,为的就是把谣言散出去,好吸引更多的人来。
刚才,你看到的就是幻觉,现在听到的,是倒挂洞顶的妖魔的声音。这路还长着,小心着些,别再让他们把魂儿给勾去。
出去的路很长,小船在漆黑的暗河上游着。瀚陵生抱着膝盖缩在船底下,妖魔的嘈杂声一股脑儿往耳朵里灌。他心里暗自怕得紧,只好想办法和引渡人搭话,问他,为什么会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渡人,不怕妖魔吗?
引渡人不说话,他讨了个没趣,说: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我就随便一问。
那人突然开口了,说,下面这段河道离幽冥最近,凭我的法力压不住他们,能保护的范围只有这船而已,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看,最好把耳朵也堵上,什么也别听。
瀚陵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远远有叮咚的水声,清清亮亮,远处好像还有清清的光。
他心想着,妖魔鬼怪这就来了,遂蹲在船里,躲在半透明的披风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不看不听。却有金银珠宝一样的光,绵延不绝的乐声,甘甜如美人的体香向鼻子里钻,带着妩媚的轻笑,夹杂着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似乎一双双凝脂似的手也向他怀里摸进来了。
天上人间千般万般的好,都在脑海里乱转,他已经不知置身何处,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还是放开了耳朵,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化在这些荣华富贵权倾天下和活色生香风光旖旎里了。
瀚陵生凭意志负隅顽抗,在眼花缭乱里抓着一线绷得紧紧的东西,天旋地转间忽然听见一声吃痛的闷哼。
就是这一声痛呼把他从这个极乐漩涡里拔出来些,只觉得船身摇晃,原来自己差一点又从船上走了下去。引渡人为了拉住他,回身反而被妖魔钻了空子,探到船边来打伤了哪里。他在心里念了好几遍"罪过罪过",急忙问引渡人"你怎么样"。却只闻撕裂空气和衣料的声音,水滴落进水面的声音,和隐忍的抽气声。
瀚陵生心里着急,问他怎样了,引渡人不耐烦,跟他说"顾好你自己",一句还没说完,裂帛一响,痛呼一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落下来,打在他脸上,血腥气闷上脑门。
这瀚陵学生再也坐不住,睁开眼睛掀去盖在身上的锦衣站起来。一手扶住引渡人,从他手里夺过竹篙,抄起来就向着上空乱挥一气,砰砰咚咚也不知打中了些什么,打坏了没有,却将没见过凡人舞出这阵仗的妖魔暂时吓退了。
引渡人趁机大袖一挥,再次将它们拦在了船外,瀚陵生也不用对方多说,将竹篙推回他怀里,再次石狮子似的一蹲,把自己罩在了锦衣下,不看不听不说。虽然心中还是一片七上八下,至少那些缭乱的幻象总算是从他的脑海里散去了。
小船悠悠向前穿过黑暗,瀚陵生听见水声汲汲,朦胧看见那是暗河如一条跳龙门的鱼从河道中倒拔而起,化作一条自下而上的瀑布。
那道瀑布里是天元真水,可以荡涤邪恶。善者能乘水而上,身负罪业者则会如坠千斤。虽然水流湍急,且稍有不慎就会坠落下去,但只要过了那里,就没有妖魔能加害他们。
小船终于近了那道瀑布,引渡人叫他抓紧自己不要松手。瀚陵生自然照办,于是在水花满面睁不得眼时摸到了满怀玉一样的冰凉。
水流迎面打下像是要把他直接打进地府里似的猛烈,身后的洞中激起一阵尖厉的啸叫,乘着阴风追来。他不敢多想,只有抱紧了这不知真身为何物的救星,摒去杂念一心祈祷能平安去往这瀑布以上。
终于啸叫与水声都平静,小船终于到达瀑布上方。没有了妖魔,引渡人也不用再为他分心,这一路上他再没听到对方出声,但一丝潮漉漉的温热铁锈味一直氤氲在锦衣下。
他在黑暗中静默,一直到船身震动,盖在身上的锦衣被拉扯,他感觉到,是引渡人倒下了。
瀚陵生赶忙问公子没事儿吧?引渡人只是坐在船里,苍白着脸对他说道,没事了,此处已经过了天元真水,它们追不上这船了。瀚陵生看到他受了伤,二话不说取了来时预备的药来替他包扎。引渡人将眉一皱,但刚才带着伤,又拖着人反越天水,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懒得再跟他争,便也随了他。
洞天空阔,两岸和头顶是氤氲雾气的蓝璧,长着零星的植物。水色也是清澈碧蓝,且水速平缓,推动着小船慢慢前进。剩下的这一段碧蓝的河道很长,一直延伸出去,周围的景色逐渐变成人间的景色,河水也逐渐变成通透的青绿,且越来越浅。
引渡人看着前方,任瀚陵生给他包扎伤口,中间很轻地说了一声:“多谢。”
他说,曾有一只遨游在天上的龙裔,偶然听见这洞的地下有声音,只因一时好奇而将之打开,地下封着的妖魔找到了出口,一时在人间造成大乱。为了负起责任,他在和父兄一同平乱之后自请从此镇守在暗河,镇压住这里的妖魔,不让他们出去,也不让任何人进来。
但总是有人听信了传言为寻极乐不要命地找进来,他只好在冒失鬼被吃掉之前找到他们,再从暗河上把他们送回人间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人在幽暗的地下对抗着群魔乱舞,从前没来得及救到的、幽冥间护不住的、带不过天元真水的人留下的尸骸都沉在河底,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快要有心魔了。
但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无权要求什么。数百年间这洞里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把这样一个故事讲给那个年轻人听。
故事讲完了,引渡人在这条河流上也第一次和别人闲聊。聊人间的四季,如今是什么时候,田里种着什么,开过花了么,燕子回了么,那些山啊水啊现在跟以前一样么……直到小船载着两人回到人间。
瀚陵生向引渡人道谢,谢他救命之恩,谢他在这样的地方救起凡人,让他们能回去有谷待收的家。
“如果你出去后还能记得住的话……就告诉别人不要再来这儿了。”但凡离开了这儿的人总会忘了的。
“先生大恩无以为报,嘱咐我的这件事,我一定会告诉大家的。”而那凡人此时还不知道。
待小船在青草岸边停靠,人间的人回人间去,天上的龙向地下折返,缘分就到这里。后来这世上也并没有人知道那瀚陵山中有龙裔存在,只是瀚陵此地,从此又流传起了一个“贪极乐访仙洞落入魔窟”的传说。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又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没看过原作依旧不影响阅读。
十月的最后一天,当北半球就要步入冬季时,HK城街头还并没有多少秋日的感觉。风将海水的潮湿气味从港口一路牵进四通八达的小巷中,看不见多少植物的道路上只有房屋投下的阴影,将依旧温暖的阳光遮蔽在拐角尽头,于是似乎连风也会在这里迷路,茫然地打着转,从空地上卷起几片垃圾试图乘着它们逃离。
而有人在这时走过,裤脚带起的气流扰乱了这地方,将一场小小的旋风扼杀在了诞生之初。不远处纠结成一团的电缆线上,有只漆黑的乌鸦从头到尾将这一切目睹,飞快地扇动翅膀掠过建筑间狭窄的天空,在一阵扑翅声后落下根羽毛,接着就消失不见了。
同样目击了全程的来人站在原地,只是短暂地被吸引了注意力,很快便接着朝巷子深处走去,没忘记在抬脚时踩下黏在自己鞋底的报纸碎片。他白色的皮鞋跨过污水的痕迹,走到被油烟熏得焦黄的墙边,绕进大敞着的昏暗门洞里,一步步踏上阶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中激起轻微的回音,最后停在了一扇门前。
深绿色的木门满是斑驳的霉点,被外面的防盗铁门遮挡着,铁门倒是还算新的样子,把手被擦得干干净净,即使在几乎没有光线的楼道里也闪着光似的。来人观察了片刻,没多犹豫就伸手勾起门把下的铁环,用自认为刚好的力度在铁门上敲了两下,等待片刻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便加大了些力气又敲了三下,这才听见门后传来拖鞋趿拉木地板的声响。
有人一边用方言应着门,一边拔掉插销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绿门,抬起头望向站在铁门外的人,紧接着睁大了眼睛。来人没错过他脸上只闪过了一瞬间的惊讶,礼貌地轻轻点头,放慢了语速用英语开始打招呼。
“下午好,陈先生,”这人说着,自然地露出极为友善的笑容,慢慢眨了下眼,“我看见了你贴在餐馆门口的字条,找对面肉铺的老板问过之后才找到了这——”
“餐馆我要盘出去了,店不开了,你白跑一趟。”陈打断了他,不太乐意地用有些磕绊的英语说道。
来人被打了岔,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没变,只是向前半步站得更近了一些,继续温和地开口:“我知道,你的字条上写得很清楚……哦,很抱歉我并不是想要接手你的店铺,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很快找到下家的,毕竟——”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又一次没让来人说完话,“我不认识你,我不跟上门来连名字都不报的人做生意,更不管你想怎样。”
他说完,斜了斜眼就打算关上门,却被来人飞快地从铁门里伸进来一只手,挡在门边用力抵住了。
“你认识我。”门外的人不再笑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因为失去了笑意瞬间显得冷冰冰的,而他一瞬不转地盯着陈,直接用空着的手按上铁门的门把轻轻一握,冰霜就这样从他的掌心下蔓延开,顺着把手将整个门锁一起冻结,接着被他轻巧地一拽便脱离了门框。
陈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铁门上留下的空洞,甚至没能在来人打开门走进自己家中时做出更多的阻拦,只是就这样被比他高大不少的金发男人推到屋子里,颤巍巍的木门紧接着被关上,起不了多大作用的插销也跟着被插了上去。
“你认得我的脸,还需要我随便挑一个假名报上来吗?”男人居高临下地望着陈,微微抬起下巴将双手背在了身后,“如果你真的连我叫什么都知道的话,那么就更没理由会不清楚我的来意了,是这样吧,陈先生?”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又或许将近一分钟,但没有人急着去打破它。不请自来的家伙颇有耐心地盯着陈思索该如何回答的模样,而对方没有让他等太久,再抬起头时的神情里却带上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令人疑惑的期待。
“叫我小陈就行,”陈说着,有点不自在地挠了下头,“如果认错了就不好了,但你要真是十一月的话倒没什么关系,就是我也不确定……”
从初次见面的人口中得知了对自己的称呼的十一月挑起眉毛,垂下手臂放松了姿态。尽管语焉不详,他还是能从陈的话里听出一些内容,而他希望这个人确实能给自己更多想要的东西。
“现在你可以确定了。”十一月重新挂上微笑,像是要和解一般对陈伸出右手,在他不明所以地抬手时握住晃了几下。陈莫名其妙地握了握他的手,似乎真的就这样忘了几分钟前这个人闯进自己家门的事实,指向一旁的沙发示意他坐下,接着自己走进厨房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茶叶罐。
“只有最便宜的那种碎茶叶,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他拧开热水瓶盖往瓷杯里倒水,一边侧过头对十一月说道,“搬店的时候没什么时间,我一个人搞来搞去,好多东西就这么丢掉了,也没工夫去考虑太多。”
“我并不过于讲究。”十一月回答道。他的声音有些轻,像是离远了些传过来的样子,陈猜想十一月是趁着这个时间去另外一个房间里查看了,但是当他一手端着一个茶杯走出来时,却看见男人依旧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那身白西装上的衣褶都似乎丝毫未变。
陈愣了愣,没去过多琢磨,把茶杯放到茶几上,在十一月走过来坐下后自己跟着坐到了沙发的另一端。手里空下来之后,他好像在这时才感到了些许不安,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就看见十一月从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弹出一支烟叼进嘴里,然后转头望向了陈。
有些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陈把桌上还没洗干净的烟灰缸推上前,顺势拿过自己的那杯茶,掀开盖子吹了吹粘在杯口的茶叶。十一月点上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将烟雾吐在面前的空气里,接着才对陈扯了扯嘴角。
“十分抱歉让你遭受这种不必要的折磨,但没办法,这就是我的代价,”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抬手挥散飘向陈那边的烟,“你也知道契约者使用过能力后不支付代价就会浑身难受——听起来挺像烟瘾的不是吗?”
陈没有回应他,而十一月看上去也并不在意,飞快地吸掉了一支烟,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又仿佛突然想起来似地补充道:“只不过可笑的是,我一直都特别讨厌香烟。”
他说完这句话,端起滚烫的茶直接喝了一大口,再次转向坐在一边的陈时,神情忽然间变得严肃起来:“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黑……或者你更熟悉的李舜生,BK-201,哪一个都好,请将你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不知为何,陈觉得自己在十一月眼中看出了几分恳求的意味,然而当他恍惚了一瞬再仔细去查看时,却又只能看那张脸上在自家阴沉沉的客厅里依旧醒目的冰一样的双眼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他什么人,”犹豫了片刻,陈低声开口回答,“但无论如何,你都来得太晚了。”
如同一个终于降下的审判,抑或是坏的预感终归应验,陈不清楚十一月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对面的人眼中那点几不可察的期待也跟着熄灭了。
他到底盼望着能从自己这里知道什么?陈并不了解这个到现在都没有报出身份的男人,他甚至不了解十一月口中的“黑”。所有关于面前这张脸的情报仅限于他从一件风衣口袋里掏出来的照片,皱巴巴的纸片被小心地压平整,沾上去的血迹也能看出来被尽力清理过,而当陈把照片翻过来时,只看见背面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个英文单词。
NOVEMBER。八个大写的英文字母,边缘洇开的墨迹深入纸面,陈对着这个没头没脑的单词思索过很多可能,但直到今天,看见照片上的脸出现在自家门口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或许只是一个名字。
在认识这个名字的一年之前,他也认识了曾经拥有这张照片的人的名字,但同样的,陈对那个被人们称作“黑”的男人照样一无所知。他们仅有的交集最初不过始于一场交易,在阴差阳错跟着一起被追杀、带着一个孩子和一个婴儿回到了自己的饭馆之后,即使黑租下了他店后的仓库住在了里面,陈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突然间一蹶不振的家伙。
所以最终,消息从河边顺着街坊小路传到他耳中时,被叫去认领尸体的陈看着那张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机的脸,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陈的印象里,醉酒后失足溺水而亡对这样一个人来说简直是最为可笑的死法,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在黑活着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他每天看见的似乎也只是一个幽魂、一个摇摇晃晃行走在人世的亡灵而已。
几个月前陈没有认领那具尸体,但并不是因为他无法确认。黑没有可以被证明的身份,而陈还带着两个和自己本无任何关系的孩子,餐馆入不敷出,他拿不出精力更没有金钱去给一个几乎是过客的人办葬礼。
尽管如此,带着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恍惚回到餐馆后,陈还是整理出了黑租下的那间小仓库,将寥寥几件遗物收拾好包起来,以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心态塞进了某个抽屉里,隐约觉得总有一天能用得上。
只不过他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预期里要保存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包裹,在黑死后不过数月便从抽屉底部被翻出,隔着茶几从陈手中被递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而接过这遗物的人一言不发的把包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垂下头盯着看了好几分钟,却一直都没有打开。
“就这些了吗?”令人不适的寂静之后,十一月低声问道。
“我只能收拾出来这么多,”陈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还有他被捞起来时穿着的一件黑衬衫和牛仔裤,泡得都变形了……尸体我没领,衣服也就没拿回来。”
十一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指尖从交叉绑着的袋子上划过,停留在了那个稍微松脱的蝴蝶结旁。有那么一会儿陈以为他要解开包裹了,但他只是摊平了手掌覆盖在上面,又开了口:“能先告诉我里面都有些什么吗?”
“没几样,一件很薄的风衣,他的面具和钱包——钱和小票我都没动,一条绑带,还有一张照片。”
“一张照片?”十一月终于抬起了头。
陈抿起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要做个深呼吸,但还是在这样做了之后才又如实回答道:“你的照片,背后写着十一月。”
十一月笑出了声。陈讶异地盯着他,却看见这个人轻笑了一声之后,像是停不下来一样继续笑着,甚至微微弯下了腰。
“哈……我都不知道他留着我的照片……”十一月笑了一会儿,像是终于笑够了似地呼出一口气,落在陈的耳中仿佛一声叹息。陈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但重新坐直了的男人没有让他为难太久,就这样一直捧着腿上的包裹,措辞礼貌地请陈再仔细对他说说了解的一切。
也许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陈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他从最初见面时的黑和他带着的奇异银发女孩说起,说到他们放出假消息后前来袭击的黑帮,又说到各种来路不明的人,再说到聚集在一起、试图像普通人类一样生活的契约者们,接着说到他并未亲历的那场战斗、女孩的消失和迅速变得颓废的黑,在讲完几个月前最后一次见到黑之后停下了叙述。
“——就到这里了,”陈耸了耸肩,“再后来就是他失踪了十几天,我被叫去殡仪馆认领。后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了,感觉你更熟悉他,像你们这样的人想要去找的话,估计挺容易就能找到吧。”
十一月没有说话,陈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他早就找过了,也许要先从自己这里得到了线索才能再去找,但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黑的遗物被交了出去,他留下的仅剩的联系也跟着被交到了十一月手上,从此便再也和陈没有了关系,如果那张照片能重要到被他藏进风衣内特意缝出来的夹层中的话,那么最起码对照片上的人来说,他所留下的东西至少不会毫无意义吧。
这样想着,陈在几分钟后送别了十一月,没忘了从厨房里翻出个被油烟熏黄的帆布袋给他装上包裹拎着,也没拒绝对方诚恳的道歉后从钱包里抽出的“门锁赔偿”,习惯性关上铁门后又合上内侧的木门,插上插销落了锁,走回房间里时听见楼道中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感到一阵轻松,趿拉着凉拖在屋里转了两圈,数着手里的一叠橙金色钞票,满心想着第二天该去哪家银行。陈数完钞票,盘算起要不要把餐馆重新开起来,脚步轻快地又踱到茶几边上,把两杯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厨房的窗外有只乌鸦飞过,而在它漆黑的羽翼之下,有个刚刚确认了爱人死讯的人正转过来时的拐角,手里紧握着仅剩的遗物。
作者:【十一招】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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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一切内容纯属虚构创作,与真实存在无关。所有情节均为服务于艺术表达的必要设计,作者不主张、倡导、鼓励任何有悖社会公序良俗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
一、透明
七月,盛夏。
一座被废弃的房屋,里面打扫的很干净。四名少年少女躺在床垫上,衣物在周围散落一地。
“透明?”阿眉有点不太理解。
“透明。”阿羽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是透明,是指相互坦诚吗?”小云问阿羽。
阿羽摇了摇头,向空中伸出一只手,然后攒住手掌,像是在抓住什么。他说:“像空气一样,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什么杂质都没有,所以是透明的。”
“唔……不懂啦。”阿笛把头埋在小云的胸口。
阿羽翻了个身对阿笛说:“比如说阿笛,你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
“简单啊,和女孩子一起做快乐的事情好棒好棒,能和两个女孩子一起做快乐的事情,哇,有谁会拒绝啦。”
“哇,好色哦。”阿眉鄙夷地看着阿笛,一脸坏的笑。
“你滚啊,烂人!”小云一把推开阿笛。
“不是啦哎呀。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事,然后呢,我要是遇到什么好事,自然是希望分享给你们一起啦,毕竟咱们都是一起从孤儿院……哎等等,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阿羽的意思了。”
阿羽微微笑了笑,又问:“小云你呢?”
“我……”小云忽然有点害羞。“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阿眉俯身亲了亲小云的脖子,说:“我喜欢和小云在一起。我也一样喜欢阿羽和阿笛。”
阿羽说:“我不想和你们分开,我……害怕只有独自一个人……”
“那我们就不要分开啦,就像这样,一直在一起不就好了吗!”阿笛又钻进了小云的怀里,伸出手搂住了小云和阿眉。
阿羽一起亲吻着阿笛的手指和阿眉的背,四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我们这样不对吧……”
“我不想分开,不对就不对吧。”
“小云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才不会。”
“没事啦,如果谁来对我们说三道四,我和阿羽会一起揍跑他们的!”
天窗外,白云懒洋洋地飘过,毕竟对云朵而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甚无所谓。
二、短发
九月,秋初。
“我来啦!”阿眉推门而入。
“哇,短发!是短发的阿眉!你和小云一个留了长发,一个剪了短发,嘿嘿嘿真是女大十八变呀,胸部也……唔咕唔咕!”
“阿笛你闭嘴啊,张口闭口胸部胸部你好烦啊!”小云抓起一把虾条塞进了阿笛的嘴里。
“抱歉空调坏了,用风扇将就一下吧。”阿羽帮阿眉拿过挎包放在一旁。“怎么想剪短发了?”
“短发比较方便呀,医院排班太忙了,长头发洗一遍太费时间。小云小云小云!”
“眉眉眉眉!”
阳光斜落,树影斑驳,空气中仍散发着夏日的余威。
“不管怎么想都还是阿羽最厉害,这么早就有了自己的房子。”阿笛靠在小沙发上,用手扇着风。
“这只是租来的房子,不是我的房子。”阿羽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放在阿眉前面的茶几上。
“那也很厉害啦。我们都还在住宿舍,而且晚上还断电,真是不自由……”
“以后我会买个大房子,到时候咱们四个再住在一起吧。”
“那算我一份啦,不能让你一个人出钱对不对?我现在开始跟着老师一起接活了,虽然现在只是些简单的后期,不过也算半只脚踏入电影行业啦,嘿嘿……”阿笛拿起面前的冰红茶,跟阿羽碰了碰手里的饮料。
这是个不大的开间,外间有简单的灶台和餐桌,内间紧凑地布置着一长两短三个沙发、茶几、电视柜、衣柜、落地扇,还有一张大大的床。仔细看,这些家具都略显陈旧,但是上面小心地盖着防尘布单,整洁而温馨。
落地扇吹动窗帘,院里的蝉透过帘隙看见这几个年轻人的欢聚,发出了羡慕的叫声。
小云靠在阿眉的怀里问:“等下晚上吃什么?”
阿羽说:“屋里太热,我们出去吃吧。旁边有一家韩国料理,他家冷面很好吃。”
“晚上去喝酒吧。”阿眉的手指卷起小云长长的发丝说。“我失恋啦。”
“啊?”
“哦?”
“哈?”
“今天晚上你们一个也别想跑,都得陪我喝个够。”
“啊??”
“哈哈哈……”
“喔,放马过来!”
三、散步
一月,隆冬。
“我们去那边散散步吧。”
“好。”
小云对着阿羽的墓碑鞠了一躬,跟着阿笛一起向远处走去。
“阿眉这两天一直忙着处理阿羽的后事,医院那边没法继续请假,昨天就先回去啦,她说很想你。”
“对不起,刚好卡在了课题收尾的时候,今天才能过来……”
“哦,不是要怪你。要怪也要怪阿羽啦,非得这个时间……”阿笛靠在景亭的栏杆上,点了一支烟。
“……”小云默默挽住了阿笛的手臂。
“阿眉收拾东西的时候告诉我,阿羽存了好大一笔钱。他说过要买一个大房子,到时候咱们四个人再住在一起。”
“嗯。”
积雪肃穆地覆盖住整个墓园,地上零星有几行踩过的脚印。
“死亡证明,保险理赔,银行手续,销户,殡仪……哎呀,这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事我完全都没有打过交道,多亏有阿眉在啦。”
“嗯。”
微风悄悄吹过,柏树枝头的雪已经冻实,不愿落下。
“肇事司机查出来是酒驾……他妈的,我本来都想好了,一命偿一命,袖子里藏着钢管就过去了。结果呢,看到他老婆孩子在重症病房外面抱成一团哇哇大哭……”
“嗯。”
呼出的烟雾与呵气混成一团,飘向阴沉的天空,然后散开。
“老实说我现在还没有什么实感啦。总觉得如果去阿羽家敲敲门,他还是会挂着一脸傻笑给我们开门。”
“嗯。”
“回去吧。”
阿笛掐灭了烟头,带着小云往出口走去。
迎面走来两个人,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搀扶着一位老太太,两人时不时地伸手擦去脸上的眼泪。墓园里实在太安静了,二人克制的抽泣声传入了阿笛和小云的耳中,这声音渐近,交错,然后渐远。终于只剩下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声。在道路拐弯的地方,阿笛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小云问。
“不对……不对不对。我怎么就忘了,阿眉……她……”
“阿眉怎么了?”
阿笛忽然开始浑身颤抖,眼泪猛地流了下来。
“阿眉……从头到尾都没有哭过啊……”
“啊?我、我知道阿眉一定也很难过,阿笛你不要这么想……”
阿笛摇了摇头,哭着说:“我知道啊……我知道啊……阿眉心里一定好难过,所以阿眉要是哭了……我怕没有人安慰她……”
小云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下子抱住阿笛,两个人的眼泪落在对方的衣领上。
“我好想你们,我好想阿羽……”
“嗯……”
四、融雪
三月,早春。
“曦曦乖,听妈妈的话,好好睡觉。啊,要爸爸亲?muuuuuuuuua!来跟阿眉阿姨说晚安。”
“曦曦晚安!”阿眉对着阿笛的手机屏幕笑着招了招手。
烟雾缭绕的韩国料理,店内食客嘈杂,窗外融雪无声。
“来,肉好了,快吃快吃。”阿笛给阿眉夹了一片烤好的五花肉。
“等一下我拍照发给小云。”阿眉拿出手机寻找合适的取景。
“你明天早上再发啦,咱们起床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小云那边的深夜。好吃的东西,哎!就是要在深夜分享给好姐妹才对啦!”
“就是,明天上闹铃定时发,馋死她。”阿眉咔嚓咔嚓对美食一顿猛拍。“你看她的朋友圈没,天天吃的那些资本主义白人饭,啧啧啧。”
“五月底我要去那边参加一个电影节,我打算顺便去看看小云。回来给你带化妆品?”
“好呀。方便的话你再帮我给莉莉带一瓶威士忌。”
“没问题,要什么牌子你问好,到时候发给我。莉莉今天没跟你一起呀?”
“哈哈,哈哈哈……”阿眉忽然放下筷子,用手背遮住嘴大笑起来。
“什么啦,瞧给你乐的……”阿笛夹了片五花肉放在了网篦上,烤肉冒出滋滋油香。
“我把……我把咱们以前……哈哈哈……搞在一起的事情跟莉莉说了……哈哈哈!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哇……你吓到人家了吧。”
“哈哈哈……没有没有。其实还好啦,她对你印象还挺好的,她就是,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哈哈哈……”
“对嘛,正常人就是这种反应才对啦。我就说我老婆不正常……”
“你老婆什么反应?”
“她说‘你们好厉害!’”阿笛翻了个白眼,喝了一大口扎啤。
“哈哈哈哈哈!”
“我老婆好喜欢你的,你有空帮我看看她是不是弯的。”
“那我下次再见到她,可要好好跟她说说你从前的丑事喽。”
“不用,我的臭事她都知道。”
“那件事你也说了?鞭炮……”
“停!这事说好永远不提的!你闭嘴啦,今天你用鼻子吃肉!”
一盘猪五花,一盘牛舌,一份蔬菜拼,两碗冷面,两扎啤酒。一共116元。
“阿眉,亲我一下。”走在路上,阿笛忽然说到。
“啊?”
“来,亲我一下,深吻那种。”
阿眉眨了眨眼,亲吻了上去。一个长吻。
“嗯……果然感觉不对,不自然。”
“虽然不明白你抽什么风,但是你这个反应我有点生气哦。”
“哎哎不是你听我说啦……我昨天梦见阿羽了,我们四个都在。我们就开始跟他说自己的事,他就坐在那里笑着听我们说。轮到他的时候,前面忘了中间忘了,就记得他最后说,自然而然就好,因为我们是透明的。”
“然后?”
“然后嘛……这是个春梦。”
“啊……”
“我,唉……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啦,有个大咪咪老婆,有个可爱的女儿。但是我始终担心,万一有一天我发现,哇,自己其实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的人,不是一个好老公,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阿笛耸了耸肩。
“阿笛,过来。”阿眉伸手拽下阿笛的领子,把他的头抱在胸口。“不管阿笛要我做什么,好呀,我会做。如果我叫阿笛做什么事,阿笛也一样会去做对不对,小云也一样。虽然我们现在都有各自的生活,有了不能割舍的人和事,但是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你的家庭就是我的家庭,你有多疼爱老婆和女儿,我们会和你一样珍视她们,阿笛也不会随便叫我和小云放弃珍视的东西的吧,对吗?”
“嗯。”
“阿羽说的没错啊,自然而然就好。如果你想和我亲亲,好啊,我们来亲亲,如果你不想,那就不亲亲。透明,对吧。”
“嗯。”
“当然啦,阿笛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那,不管阿笛做什么样的选择,也都是我和小云,还有阿羽的选择。所以阿笛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是阿笛,不许怀疑自己,好不好?”
“好。”
阿眉松开阿笛,理了理阿笛的头发,说:“好了没。”
“好了。”
“那就好,如果你不好,阿羽会伤心的。”
“你是不是胖了?”
“这么想死?信不信我明天就去把你老婆掰弯。”
路灯下,两个人影纠缠,像是正处热恋的爱人,像是血缘相同的兄妹,像是相互扶持的夫妻。人影在地上越拉越远,拉到难以分清谁是谁,看上去像是两个同一个人。
文by:浅间(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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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天国的天气很好,往远了看,甚至能看到极远处高耸的山峦。
盛夏的天空碧蓝如洗,空气澄净清新,带着暖意的风轻轻摇晃着原野上漫开的黄色小花,就像在挥手作别。
“准备好了么?”天使长的神色永远这么严谨,不想让她看出我满心的欢喜与雀跃,我更加努力地挺直肩背,端庄地点头。
天使不该有丰沛的情感与私心,我们守护某些人类,只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能让世界变得更好。
虽然知道这个,但此刻的我依然激动得指尖轻颤。
终于可以见面了,我爱的人。
2、
天使出生的意义,就是守护某个人。
十岁生日的晚上,我第一次在告解室里向父神祷告,祈求让我见到那个人。而随着父神的应允,原本纯白的墙面泛起明亮的光芒,我要守护的人站在一堆堆泛着金属光泽的不明原件间,只给我一个蜷缩着的、瘦弱的背影。
父神说他是个科学家,很伟大的科学家。他一直在研究可以代替人类肢体的异体组织,也取得了诸多成绩。他的发明创造给残缺的人类以完整,直接或间接地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假以时日,他一定能研究出让人类全异体化的技术,那时候,人类就将迎来不老不死的又一次进化。
我听不太懂父神的话,却看到画面转向显露出那个人的正面——他身前是一只定住四肢的兔子,被剃掉毛的腹部已经被利落地剖开——科学研究使用动物实验是很常见的事,但那个我命定的被守护人,明明是个成功的科学家,却一边解剖着那只小小的兔子,一边紧闭嘴唇,无声地流着泪。
他肤色苍白,蜷曲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窝深陷,带着泪光的眼睛却像海蓝宝石一样晶莹透亮。
因为那双流着泪的眼睛,我在告解室里待了一整夜。
我望着那双美得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眼睛,感觉自己正飞向天空,或正坠入深深、深深、深深的深海。
3、
他真的非常热爱他的研究。如非必要,他几乎不会走出那个狭小的实验室,连吃饭和休息也在那个小小的房间。
他吃得很少,休息的时间也不固定,再加上长期地伏案研究,虽然是个男人,身体却弱不禁风。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在实验途中倒地不起,被人带走,再送回来。而每次刚返回那几天,他看起来都绝望到癫狂。
父神说他虽然是个天才,身体却很差。他是那样热爱自己的研究,一旦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也许不能完成它,便会这样陷入崩溃。父神说医师们能做的有限,只有守护天使能够治愈他。父神和天使长一遍遍告诉我:“你要守护的,是人类的希望。”
他们并不知道,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已经无法自拔。
无数个夜晚我只是静静看着他,看他匆忙地吃下食物,看他组装机械元件,看他合上那好看的眼睛,蜷缩着熟睡得像个孩子……只是这样看着他,我便能在无人的告解室内坐到清晨的日光照上眼睑。
身为天使的我其实不太在意人类的未来。
但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
4、
大大小小的车辆呼啸着穿行在宽敞的道路上;天空晦暗,没有白云,也看不到太阳;许许多多水泥箱子高高堆叠起来,据说那一扇扇方形的窗户后面,就是人类的家……
我看着这个和天国相去甚远的世界,好奇却审慎,这就是我守护的人,存在的地方。
我跟随着天使长走在人类的世界里,有人类孩子仰起脸,好奇地向我伸出小小的手,但成人们却只是一脸冷淡地将他们拉走。
没办法,成年人是看不见天使的。
我一边紧跟着天使长一路前行,一边向那些孩子微笑、挥手道别,祝福他们平安喜乐。
我不能为他们停下脚步,因为今天是我正式成为守护天使的日子。我会在天使长的带领下,去第一次见到那个我见过无数次的、那世界上唯一的被我守护的人,我将用我的守护之力带给他健康和新生。
我们走进一个名为医院的大水泥盒子,然后再走进一个名为病房的小盒子。
然后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5、
他看起来很不好。
肤色比影像里看起来还要苍白,而本来就瘦弱的身体现在消瘦得仿佛可以轻易折叠成小小一块。最糟糕的是,当我和天使长走进房间的时候,他那似乎永远忧郁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听说,成人只有在临死的时候才能看见天使。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它们就像我从十岁那年起看到的一样,剔透、晶莹,仿佛高远的天空,又仿佛深沉的海底。
“我是S1092,你的守护天使。”我捧起他的右手,枯瘦的手指冷得像冰,他大概还不知道我能带给他救赎,湛蓝的眼瞳里没有喜悦,只有悲戚。
我想这是我这一生里,唯一与他四目相对、肌肤相亲的机会,我忽然觉得,天使长们每天教导我们的祷告词,虽然神圣,却未免太不温情了。
轻咬下唇,我暗下决心,说出了属于我,而不是属于天使的祝福:
“我愿为你舍弃一切,给你以守护。请你……请你一定要获得幸福。”
世界变得模糊,我只来得及看到他眼里瞬间闪亮起喜悦的光芒,眼睑便不受控制地合上。
我感到有人抱住了我,一个冰凉的怀抱,他在我耳畔狂喜地大笑着,他说:“谢谢你,谢谢你,我终于,终于,终于可以摆脱那永远在实验室里轮回的日子了!”
然后一声刺耳的呯响,耳畔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天使长严谨的声音——
“我是牧者00151。”
“S1092替死失败,启用Plan B。”
“博士,你的研究关系着全人类的未来。”
“我愿为你舍弃一切,给你以守护。”
“请您坚持日以继夜地完成研究,让全人类获得幸福。”
- END -
作者:绿鲤
在大地之北的大水,住着一只名叫鲲的大鱼,日吹天穹混沌,夜浮苍茫北冥,偶尔寂寞,但也自在。
某天,鲲看见海边的山崖之上,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下,有一片雪似的白,慢慢如霜凝结,如花绽开。他在天穹晦暗的北冥第一次看到那么耀眼的东西,入目的一瞬寂静了天地。
那里诞生了一只大鸟,名叫鹏。
他去跟她说话的时候,白羽的鸟儿转向他的方向,眼睛却透过他注视着不知什么地方。
鹏的眼睛蒙着霜花似的雾,连自己的模样,都是偶然认识的鲲告诉她的。
鹏的世界一片黑暗,不敢四处走动,更不敢起飞。于是鲲便每日负她于背上,带着她遨游整个北冥,给她说他知道的一切。
他说远方有山有人烟,还有如北冥的大水在更远的南边,南冥之远,便是以北冥为尺也可以数千计。他说,鹏便听,听他说上八千年的神话,下八千年的预言,北冥之下沉睡的灵脉,混沌之上奔涌的天河。他的声音里有天遥海阔,万古洪荒,他的背上,有她对世界全部的幻想。
路过的妖兽看见大鱼背着大鸟游弋,告诉他们:鹏的眼睛看不见,只是因为在降生在这混沌笼罩的北冥,自出生以来眼里未进过天光。只要天光落进鹏的眼里,她就能看见了。或许等到候鸟来时,大鸟就可以乘那万里的天风飞出北冥。
“真的?”
“真的。”
那天鹏在他背上跑来跑去,扑着翅膀唱唱了一整天的歌。
她唱,鲲便听,听她唱得像是要整个北冥每一滴水都知道她有多高兴。她的歌里有他从未梦过的大梦,有他从未想过的妄想。在她身上,有照亮北冥的光。
那年候鸟来时,天风吹拂,大鸟和小鸟一起停栖在大鱼的背上,噼噼啾啾讲天南海北的见闻,一起呼啦啦地扑打翅膀,泠泠的笑声回荡在北冥之上。
长风卷起大浪拍在高崖,大鸟在大鱼的背上站起来,向着天风展开流云般的双翼,笑着问他:“听这风声!你说,世界要有多大才够他飞得如此迅疾浩荡?”
混沌天穹下,鹏迷蒙的眼睛里仿佛洒进了璃璃的光,洁白的翅膀向着天穹悍然扬起。候鸟们乘着风飞向天空,沙沙的扑翼声打在她耳中心上。她向前走,他向前游,鹏在鲲的背上一步步跑起来挥舞起翅膀,万里天风在她的羽翼下蠢蠢欲动。
即使什么也看不到,她感觉到自己想要向前、向上、向着无所依傍的空中踏出去、飞起来!迎着大风!遨游天宇!
随着那双脚踮起了脚尖,整个北冥都知道,有什么呼之欲出——
然后,就像天风依然脉脉涌动,这冲动还是无疾而终。
鹏放下翅膀,在漫天飞鸟的环绕下坐回到鲲的背上。
就像他背不起鹏的自由,北冥的风也托不起鹏的翅膀。
鲲从此成了一条有心事的鱼。
大鸟沉默着回到高崖之上,北冥没有了笑声和歌声,重归寂静。大鱼在高崖下悄悄游弋,把心事转成一圈圈涟漪。
终于有一天,北冥以南的荒原上燃起了大天火。天火所到之处一切化为灰烬,从荒原一路烧至北冥。
那天鹏站在高崖上,感受到从大水南边吹来的温热劲风,有如高浪升腾,在她心中鼓动。
忽然鲲温柔的声音在下方的黑暗里响起。
他说:这大风足以托起你的翅膀,你可以飞了。
“真的?”
“真的。”
不信你听。
她听见,动地狂风呼啸着在北冥腾起,卷起巨浪砸在高崖上,那风里的世界比任何时候都辽阔。
于是鹏张开翅膀,欣然跃下高崖,落在鲲背上。
白色的鸟儿一步步向前,奔跑起来,穿过无边黑暗,向前、向上、向着无所依傍的空中挣扎而去,迎着大风——
白翼击水,大鸟离开了大鱼宽广的背,扶摇在她的翅膀下狂舞,举她入万里的高空。终于,耀眼的白羽映亮北冥的天穹,喜悦的鸣声再次回荡在大水之上。
“去看一看吧,北冥之外的世界。”
“这一次等我回来讲给你听!”
于是南方的人们看见有大鸟怒振双翼,从北冥撼天动地而起,空濛之中三千里水声击击,每一扑翼都山鸣谷应,九万里扶摇吹开淡淡的水息。
白鸟拖着升腾的云气,在映成朱色的天宇中向南飞去。温柔倒影映在北冥波中,也映在大鱼温柔的眼里。
鲲在热浪中漂浮,注视着洁白羽翼离开了混沌的天空。在北冥沸腾之际,即使仿佛身受千杖交笞的极刑,大鱼仍含笑沉没在深深水底。
鹏带着北冥的水汽飞出了混沌,身后下起铺天盖地的大雨,灭了荒原上的天火。天光落入她的眼睛,溶去霜雪,于是这绚丽壮阔的世界让她一见钟情。她恨不得飞遍这人间的每一个角落,将一路上的山山水水,花鸟鱼虫,有趣的人和物,全都牢牢记住。等她回去,就像把整个世界都带回了那里,可以亲口讲给鲲听。
多年之后,当鹏看遍了人间的风景,她终于乘风北上,返回她出生的地方。可千万里的旅程之末,她却找不到那片浩瀚的大水了。那里明明有她熟悉的气息,却只有赤地千里。
不死心的大鸟在大地上四处打听,几经周折才终于知道,那时候的扶摇狂风之所以能托起她双翼,是因为鲲放任天火烧干了半个北冥。他本可以搅动大水漫上岸去,只是热风吹起时,他先想起了她。
“若是把火灭了,下一场能送她离开的大风,不知道要等几万年。”
曾经身为她的整个世界,又给了她整个世界的那条大鱼,再也不在了。
一路而来用万千风景填满的心忽然空了,北方的天空下回响起大鸟的悲歌。
鹏再次从干涸的北冥飞起,把为他而记住的山山水水,花鸟鱼虫,或人或物啊,都唱给无人回应的荒野听。
最后最后,筋疲力尽的白鸟坠落在那片曾经有大鱼游弋的大地上,含泪合上了眼睛。她的身体化作秀美的山岭,血液奔涌成河流,心跳声变作回音徘徊于山谷,泪水化玉埋藏在大地深处。那羽毛上残存的,北冥淡淡的水香,渗入岩石化作温柔的泥土,让葱茏万木拔地而起,百鸟百兽得以生生不息。
那只大鸟终于落下,还在那条大鱼的背上。
流连在羽翼下的风啊,也终于停了。
- END -
文:落水
关键字:本人
文体:散文
正文:
——————
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不再每天换洗一套衣服就开始顶着两天没洗的头发去上班的呢。
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桌边的盆栽开始因我的疏忽而开始死亡的呢。
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在意识到盆栽已经死了之后,还是把它放在那里的呢。
其实,都是在今天。
刘明春最喜欢淋雨了,在雨中停留,在雨中行走,在雨中奔跑,在雨中骑着没有挡水板的自行车,让飞溅的水花全都打在自己的背上。
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淋两次雨了。
或者推着自行车在路上狂奔,这总能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
他不喜欢阳光,不喜欢春天,也不喜欢会带来阵阵热浪的夏日,但夏天的热浪也会带来最暴烈的雨。
所以他喜欢夏天。
但是淋过雨之后是不能去上班的。
他终究还是学会了如何打伞。
冯瑞斌是一个怠惰的人,他相信这个世界由虚幻组成,不存在的虚无创造出了自然和我们。
所以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人生只是一场泡影,一次无法得到满足的游戏,一段找不到开头和结尾的旅行。
这样的世界不值得去付出任何的努力,我们应该尽可能享受现有的快乐,哪怕快乐都是短暂的,痛苦却是如此永恒。
他是如此孤僻,如此不合人群,如此冷漠,如此疏离。
没人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任何人。
他也不介意,因为宇宙本就没有目的。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厌恶世界并被世界厌恶的过程中过完自己的一生,会永远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甚至不去面对家人。
但他现在已经三十岁了,他似乎是突然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似乎上一个时刻他还穿着校服坐在教室里,幻想着这个世界的虚无背后是否存在着更大的虚无。
但是一转眼,他已经三十岁了。
他打开了房门,眼前是对他的出现毫无反应的母亲和不愿做出反应的父亲。
他依然讨厌他们,他想要逃离这个世界,想要离开这个人间。
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向着虚无的回归有多么美好。
他回到房间,关上了门,然后拿出了他衣柜中唯一一套在毕业时穿过的西装。
他终究没有得到一份需要穿西装的工作,也依然不曾在自己父母的脸上看见笑容。
这个宇宙果然是没有意义的,他依然会准时去上班,但只不过是对从前的生活感到厌倦,又不想再次做出徒劳的改变而已。
他终究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等待死亡。
陶海鸢疲惫地回到了家里,脱下了不合脚的鞋,换下了令她喘不过气的短裙,又再把闷热的内衣脱下。
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却没有感受到半分的解脱。
外面是尘嚣宣扬的热闹,热闹之中堆砌着重复和漠然,里面是乏味冰冷的囚牢,囚牢之中散落着遗忘与习惯。
她为自己煮了一碗面,打开冰箱却看见上周心血来潮买的水果和菜都已经开始腐烂,小葱和香菜坏成了一摊绿色的脓汁,散发着混合了恶臭的香味。
只有姜和蒜还算完整。
她关上冰箱,用酱油和盐做了一份拌面,木然地打开手机,衬着无聊的剧情将其吃完。
她随意地冲了一个澡,用已经有了点味道但还没必要清洗的毛巾把自己擦干,然后发现墙上挂着一套略有些发黄的浴巾,它已经在那里挂了很久,仿佛挂着的就是她自己。
她这才想了起来,就连洗过的衣服都已经在阳台上晾了一个月。
她终究还是失去了继续呼吸的动力。
赵喻蓉被剧里的情节惹得哭了半个钟,她默默地哭,泪不停地流,但脸上只有两条皱着的眉头。
眼睛鼻子和嘴似乎都已经忘了该怎么做出哭泣的动作,但她还是反复把视频拖到让她流出眼泪的片段,一直看到不再产生任何感觉。
却还是无法酝酿出足够的情绪来哭出声音。
放下手机,她试图让自己睡去,可是脑海中还是有许多画面不停上演,于是她开始寻找音乐。
她要看那些天才儿童的动情演唱,这些拥有着高超技巧的小小歌手总是能给她一些感动和力量,她幻想着自己就是他们,幻想着自己也能如此动人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
可她有什么情绪呢?
她刻意且明智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当她睡醒时,她脸上的泪水早已经干了,变成了一片黏腻的污垢,她一边擦,一边瞥见了衣柜上落着灰的吉他。
她感觉自己应该在此时产生一些灵感,可是等她走出家门时已经忘了这个想法。
她终究还是无法酝酿出足以令自己哭出声的情绪。
刘明春和冯瑞斌会在孤单中老去,陶海鸢和赵喻蓉会在孤单中老去。
我也会在孤单中老去。
洗过的衣服不会再熨得平整,叠得整齐,洗过的头发不会再摆弄出发型。
养过的宠物都会死去,我还是把它们的笼子放在那里。
买过的盆栽也都会死去,我也还是把它们放在了那里。
——————
免责mode:笑语
文:舞舞纸
关键词:小丑
文体:小说
标题:《跳梁者》
正文:
472454是看着97从梁上跳下去的。
97和96、95还有之前的人一样,信号灯一亮就笔直地插入那精神溶剂,像一块投入水中的活泼金属,发出耀眼的火光飞速地画着旋,几圈之后沉寂下来,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只剩下一缸清澈见底的橙。
472454和97相隔了472357个人,幸好他们之间相隔了472357个人,如果472454是98到147之间的数字的话,97溶化的时候他只能盯着信号灯。
虽然相隔了472357个人,472454和97却是货真价实的同龄人,他们在同一个医院出生,出院后也被安排到了同一个模拟家庭。
“你们是我们第二次组建模拟家庭,原本我们只打算养一个,毕竟我们才第二次,可以领养一到两个小孩,养两个可以,养一个也可以,但是呢,我们领走胜利之后,他就一个劲地大声哭,非要荣光一起,我们觉得他像当年的我们,才把你一起领来的。”
模拟爸爸说得472454好像是97的附属品,实际上这个原本只打算抚养一个小孩的模拟家庭也没有足够的物资一次抚养两个。
国家按照人头发放口粮,食物上倒没那么捉襟见肘,但随着两人的长大,原本只供一人居住的小隔间越发地拥挤起来。
那是之前那个孩子的房间,里面充满了他生活的痕迹,地上打着一床小地铺,墙上布满了石头画的涂鸦,一串用空罐头串起来的会发出声响的挂饰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用手电筒照它还会反射晃眼的白光。
冬天,两人挤在一床小被子里,手挨着手,脚缠着脚,一个翻身就会摇得罐头叮当响。
夏天,温热的汗水黏在皮肤上,不通风的隔间里充满了汗水的味道。
97冰冰凉的手贴在472454身上,他12小时的非法劳动能够从军工厂得到一些物资兑换券,还有将水冰冻12小时的权利,每个不用去学校的夏日,他都会穿上冬衣,将冷冻库深处的一箱箱制剂搬到需要它们的地方,以换取全家半日的凉爽。
“今天我搬了‘那个’,我看到箱子上写着‘精神溶剂’。”97说。
“是军人或者科学家吧。”472454翻了个身,将97的手挪了个位置,“科学家不太可能,我们以后还是参军吧。”
“做军人和科学家都能复活,但复活要用平民,你不觉得那些平民很可悲吗?”
“但非战时的溶质只用60岁以上的平民,还有不限年龄的重病人、残疾人吗,本来他们就一只脚踏进棺材了,用他们来复活青壮年的经过战斗训练的军人,不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他们都是好事啊。”
“但你说的好事对平民来说不过是一张荣誉证书,还是反复利用的。”
老人和病弱的平民都被收容在国家为溶质打造的收容所里,他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能为他们收下荣誉证书的,只有给他们颁发荣誉证书的国家。
“我觉得你好怪,你说的这些,只要我们参军了,就和我们没关系了吧。我们一起参军,一起活到退伍——退伍军人可是有免被征用为溶质的权利的——难道你担心考不进军队?不可能的,你又没有缺胳膊少腿,怎么可能考不进?”
97知道这个问题没法和472454说下去。就在今天之前,他也抱着和472454一样的生死观,而他今天看到的那件颠覆他想法的事,他还不敢告诉472454。
97搬运完溶剂后没有离开,而是偷偷地留在了溶解室,他看到一个挂着吊针的老人一丝不挂,被军人用一架反复播放着“为精神技术而战”的录音轮椅推到了一根两米高的横梁上。横梁下是一台带加热功能的水槽,刚才被97搬运过来的溶剂冻块被解冻为液体,注水口的注入的蒸馏水将水槽填满,一缸橙色的精神溶剂就在两分钟之内便完成了配制。
溶剂配制完后,推轮椅的军人凑到老人耳边说了什么,97没有办法听清他们说话的内容,只看到他们说完话不久,军人拔掉吊针的针头将轮椅一斜,“扑通”一声把老人倒进了精神溶剂里。
在看到老人痛苦地挣扎在溶剂里之前,97也和472454一样,认为这样的老人能成为国家的战力应该感到荣幸,但真正看到人死前的挣扎,尤其是刚才还奄奄一息的老人突然像爆发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一样疯狂扭曲大叫时,97的心里第一次埋下了恐惧的种子。
“我不想做溶剂,也不想打仗,如果我参军了,我也不想死,我想平安无事地活到退伍,然后老死。”
“还有组建一个模拟家庭,分到一个独立的房间?”
“这也算是吧。”
“那你最好不要那么怕死,当心通不过心理评估。”
472454说的心理评估是军队的入伍测验的一环。
军队入伍测验分三个阶段:首先进行身体检查,通过医学检查和化验,排除残疾和患病的个体,选择寿命较长且衰老较慢的个体;然后进行体能和智能测试,按照成绩,淘汰体力不足、技巧不熟练或者智力不高的不适宜上战场的测试者;最后再对剩下的测试者进行心理评估,留下即使被反复杀死也能坚持战斗的战士。
472454担心97不能通过心理评估,但实际上97在第一轮的身体检查就被刷了下来。
97早早地被敲定了平民的身份,不但如此,他还被体检结果判定为了“重病人”。
体检结果显示97的心肺功能都低于标准数值,参考寿命为43周岁,甚至低于退伍年龄。
97知道这是在兵工厂的非法劳动造成的。他见过正式工进入冷冻库的装备,严实的防寒服和防寒面罩,衣服里还有化学发热的内胆。但因为是非法劳动,97没办法得到正式的装备,只能穿上家里最厚的衣服,但就算是最厚的冬衣,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环境里,97还是会冻得头痛欲裂。
“以后我就是你的溶质了,你可要好好考。”97挂着苦笑对472454说,“如果有幸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我很高兴。”
那是472454第一次对溶质复活士兵的制度有所怀疑。97因为非法劳动变成重病人,那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非法交易物资券和冰块,是没有任何同情余地的,为享乐透支身体的行为。但一想到自己也是97非法劳动的受益者,472454就非常不是滋味——如果97只是为了他自己,那472454还能骂一句活该,但自己也从97那得到了好处,也就是说,97的病弱有一半应该是归他的。
身体健康的平民平时会承担生产和后勤保障的任务,除非遇到战争,他们都能像一只野生的动物那样自然地的死去。但是97不同,重病无法适应长期的体力劳动,相当于无法为国家做出贡献,而且还会比一般人短命。为了不让病弱者白白死去,他们要被妥善地安置起来,为非战时死亡的军人或科学家延续生命。
胡思乱想缠绕着472454,结果472454也没通过入伍测验。他的体能没有问题,但在心理评估中,他没有合格。472454知道这多少是受了97的影响,但他不想推卸责任,没有什么比落榜以后的怨天尤人更像难看的了。
比起重病人和残疾人,普通平民的待遇要好上那么一点。472454和97告别了对他们失望透顶的模拟爸爸,搬出了模拟家庭,472454住进了国家给平民配给的成人宿舍,97住进了俗称“溶剂库房”的医疗监护设施。
472454再次和97相遇是在2年后。
国家进入了久违的备战状态,一场战争将在一个月后发起。所有的平民被集中了起来,97变成了97,472454变成了472454。
“总所周知,我国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外敌的威胁。”一名挂满了勋章的高级军官站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他们一边以‘非人道’指责我们的精神技术,一边靠反向工程和间谍窃取,享受着我国因为精神技术领先世界200年的科学成果。
“就在一个月前,我们的一名189岁的精神技术领域的高级科学家在他的宿舍失踪,根据监控录像,我们有证据证明他是被x国间谍绑架。
“现在他已经被带入x国境内,尽管精神设备没有接收到他死亡的信号,但一名高级科学家落入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国家,极有可能导致精神技术被滥用,届时不止是我国,世界也将面临危险。
“精神技术是我们国家的根基,它不但为我们保存了100年来所有非凡的大脑,还保护我们的军队,使训练有素的战士实现了战场上的0损耗。只有我国对这一技术绝对的独占,才能保障我国不被进犯。现在我国科学家被绑架,国家陷入了生死存亡的危机之中——我知道你们都是入伍测验的失败者,你们由于身体或心理素质不够出类拔萃,无法亲手拿起武器保卫祖国、保卫技术——不过没关系,你们并不可耻,你们有自己的方法来保护国家,保护世界最尖端的技术!
“精神技术可以将人的精神与技术设备连接起来,被连接者死亡后,有大约24小时的精神弥留期。只要在精神弥留期期间,向技术设备中注入精神能量,那被连接者弥留的精神就会被重新激活回到身体,从而实现“复活”。其中实现“复活”所需的精神能量,要将精神溶质加入精神溶剂中反应取得。
“在座的各位,就是光荣的精神技术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伟大的精神溶质!接下去,我就为大家讲解如何成为一名光荣的精神溶质!”
军官的演讲结束后,公共广播开始了“为精神技术而战”的不间断播送——精神溶质在释放精神能量时,需要想着某种行动或信念,这种行动或信念会成为被复活的人的生存动力,也会成为他们的行为准则——正向的信念会增强战士的斗志,所以国家反复播放“为精神技术而战”的广播来让这条信念深植民心。
“我们之间差了472357。”97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472454,“也许还没轮到你战争就结束了。”
“托你的福。”472454说。
“如果不打仗就好了。”
“不可能,你这种懦弱的思想,就算不是重病,也通不过心理评估。”
“都一样。”
“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去工作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可是要为国家做贡献的。”
“我在监护设施里每天都听你的公共广播。”
“那你应该知道我的声音是公共财产,不是专门给你听的。”
“我知道。”
以后恐怕不会再见了——472454的身影在视野中渐远,97为自己的人生点上了最后的句号——因为“重病人”的身份,97领到了极靠前的溶质编号,开战后不会活过一周。
他有点庆幸自己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就能被消耗掉,自己的人生早已因矛盾陷入痛苦,不能向任何人倾诉的疑虑每一秒都在折磨他的精神——反正都是最后了,97决定再任性一回——他向护士要来一支铅笔,让自己的世界安静了下来。
472454在公共广播的工作因为“为精神技术而战”而清闲了下来,每天只要临熄灯时播报一下战报和溶质消耗进度,其他时间都能自由支配。
“今日我军攻占x国xx市与xx市,xx地区已处于我军控制之中,我军损耗0人,溶质消耗至编号88。我军按计划稳步向xx市进军,胜利指日可待!”
说到胜利,472454的脑海中浮现了97的脸。“胜利”是模拟爸爸给97起的名字,尽管和97毫不相配,但直到97考试落榜之前,472454都管97叫“胜利哥”。
472454突然有了去见97最后一面的念头——今天的溶质编号消耗到88,明天就会轮到97。明天整个上午,公共广播都会播放“为精神技术而战”,472454可以偷偷溜进溶解室——他只看一眼就好——算是对“胜利哥”最后的告别。
472454看着97和96、95还有之前的人一样,笔直地插入精神溶剂,像一块投入水中的活泼金属,发出耀眼的火光飞速地画旋,几圈之后沉寂下来,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只剩下一缸清澈见底的橙。
当天,472454守着反复播放的“为精神技术而战”,直到第二天的早上,才收到了前线的通报稿。
“今日我军正在向x国xx市前进,溶质消耗至编号134。胜利指日可待!”
没有“我军损耗0人”,也没有“我军按计划稳步向xx市进军”,472454隐约感到了异样。
播报完公共广播,472454被叫到了广播站的站长室。两名穿着军服的老人向472454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他们是国家安全局的军官。
“昨天前线出现了叛逃士兵。”其中一人说,“他停止了战斗,不但拒绝射杀敌人,还向同伴开枪。经我们的调查,他的异常开始于一次复活,而那次复活使用的溶质编号是97。”
“我们检查了97的房间,发现了这个。”另一名军官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截沾血的铅笔,“我们分析了这只铅笔上的生物痕迹,除了97的血液以外,还有耵聍——也就是耳朵里的人体排泄物。”
“我们怀疑97用自残的方式拒绝公共广播,并且用叛逃的指令代替了‘为精神技术而战’。”
“因为那个叛逃指令,前线的军营里第一次出现了损耗,我们的进攻计划也被打断了。”
“这理所当然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但是97已经作为精神溶质溶解了,我们无法对他进行追责——”
“所以你们想找以前和他一起被收养的我?”472454问。
“不,连坐制度是非常古老而野蛮的刑罚制度,我们不会让你因为一个连血缘都没有的模拟家庭成员遭受刑罚,但是我们要剥夺你的溶质编号——我们看过你的入伍测验档案,你的心理评估成绩非常糟糕,这说明你为国家战斗的信念并不坚定,如果让你成为溶质,我们担心相同的事情再度发生。”
“没错,光昨天一起,整个前线就大乱了,要是再多来几个这样的,我们的军队会瘫痪的。”
“早点结束战争是我们共同的心愿,我们现在落下了整整一天的进度,再这样下去,战线会无限拉长,我们必须避免这种情况。”
“请放心,我们会将你保护起来,不让你因为他人的叛国行为受到迁怒,这点请你放心。”
“对了,你是公共广播的广播员是吧,喜欢这份工作吗?在你被保护之前,我们给你特权,给你与全国人民告别的机会,现在你可以去广播室了。”
472454被两名军官一左一右地夹着,回到了广播室。
军官递给他话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472454打开播音开关,“为精神技术而战”的循环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472454的声音。
备注:
东东夸我了~开心~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源源汪
玛丽娜睁开双眼。她正与他坐在村庄前的斜坡上。
那是一个平静又安逸的小村庄,就在他们坐着的斜坡上,正有一群孩子互相追逐着,疯狂地撒丫子奔跑着并大笑着的样子像是没有明天会到来似的。
她双手撑在地上,青草尖顶着她的手心,它们像是在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支撑着玛丽娜的手掌似的。风一掠过,青草尖就像是玩耍般地搔着手心,那微妙的触感似乎是真实的,又有些模糊,像是透过镜子触摸自己,碰到了某种物体但是那冰凉的手感感觉到的却并不是自己。
「……?」
玛丽娜觉得自己应该在思考什么,但是大脑却似乎停止了转动。
在到达自己之前她在做什么呢?现在坐在这里又是要做什么?
“——”
玛丽娜的大脑还没有弄清自己的处境,她的身体却自顾自地行动了。
她张开了嘴,说了话。
只是声音从她的口中发出,却似乎并不是从她大脑中发出的指令,声音也没有到达她的耳蜗。
「——我说了什么?」
“怎么了?”他听见玛丽娜的声音转过头来看着她。
阳光顺着他扭头的动作,从他的发间漏出来了一些,滴落在玛丽娜的面颊上。那明亮的光没有想象中那种柔软的温度,却像是从眼眶中溢出的泪一样冰凉,从玛丽娜的眼角一路落到了下颚,最后滴在了草地上。
就在那一瞬间,玛丽娜突然想起来了——他是一直陪伴着自己的战士。
作为路过的冒险者,玛丽娜接受了村庄长者的委托去讨伐一直危害村庄的怪物。但是怪物比想象中要更危险也更难对付,她第一次的对战以失败告终。她受了不轻的伤,一直携带着的长剑也折断了,但是侥幸留下了性命回到了村庄。村民虽然很遗憾怪物并没有被讨伐,但是还是很感激玛丽娜的付出,于是提供了住所让她修养。但是玛丽娜却不想就这样放弃,等到伤好了之后,与村民们商量了许久并取得了大家的同意后,由几位自告奋勇的村民和玛丽娜一起,再次去与这个怪物战斗。
他就是那其中的一个。
他不是最强大的,但是却坚持得最久。有些村民受伤离开了,有些村民逃走了,只有他一直站在玛丽娜的身边。他似乎可以成为任何他所需要成为的,像是一把短剑,或是一面盾牌;是一个火堆,或是一片树荫。
玛丽娜在战斗,他只是在那里。
他像是她贴身的短剑,或是保护着她的盾牌;是寒冬深夜里、面前唯一燃烧着的火堆,或是炎夏正午里唯一投下的那一片树荫。
「对了,他问我怎么了。」玛丽娜愣了愣才想起来,「太阳好大。」
玛丽娜清了清喉咙,这才回答着他的话。
“我不想醒来。”
醒来?是的,醒来。
她早该察觉这是梦境。
冒险者?战斗?怪物?
她的大脑每一秒都在嘶吼着告诉她,这是一场梦。
可是她却充耳不闻,直到现在。
但是,那又怎样呢?
“我不想醒来。”
玛丽娜又重复了一遍。
他好像早就料到玛丽娜会这样说,笑得安静又包容。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耍脾气的小孩子,问道:“为什么?”
玛丽娜撑在草坪上的双手稍稍攥紧了一些,青草连同着泥土一起被抓入了手里,但是玛丽娜却感觉不到它们应当带来的触觉。这些感觉一遍遍地提醒着她,这里是梦境。
「我不想醒来。」
玛丽娜看着他,想将他的容貌都记住。
那黄铜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更浅的金红色,如同刚刚在火焰中灼烧起来的黄金;他的面孔很秀气,但是并不纤细,也不是那么好看,要更普通一些;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玛丽娜眨了眨眼睛。
阳光越来越耀眼。
「……等等,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她喉咙有些干涩,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声音也有些发哑:
“为什么?”
“因为醒来我会忘记你。”
“我会忘记你的名字。”
“忘记你的样子。”
“忘记我和你一起做过什么。”
太阳越来越大了,好刺眼。
玛丽娜快要睁不开眼了。
“不要害怕。”
他只是微笑,但是玛丽娜却渐渐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他的轮廓。她眯着眼睛,努力分辨着他笑容的弧度,想要将这一切都记下。只是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却还是很清晰。那是一种泉水落在水潭中清脆的声响,冰凉的水珠落在她身上,凉意催促着她站起来。
“就算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你会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的样子,忘记我们经历过的一切。”他只是静静地说着,“你也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情感。”
“玛丽娜。”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包含着某种微妙的情绪,终于不那么平静了。但是玛丽娜却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是隐约分辨出他的笑容颤抖了一下。
“不要害怕。”
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害怕,玛丽娜。”
阳光吞噬了两人。
而玛丽娜睁开了双眼。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