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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喵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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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着,从周一下到了周六,虽然不是一直瓢泼大雨,但最小的时候也有零星的水雾飘着。
天空阴沉沉的,洞穴里的人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到太阳的时候是什么,因为就算不下雨,也会有厚厚的云层遮蔽着天空,他们看不到这个星球的三个月亮,也看不到停泊在二号月亮旁边的自己的母舰。
瓦克摆弄着手上的通讯器,这个星球的水中含有一种微粒状的镍合金,屏蔽着他们的信号。作为第一批降落者,他们没有坠毁在山坡上,存粹是驾驶员兰多的技术和运气一样好。
“明天我们可以试试请求救援,瓦克队长。”艾达盯着瓦克手里的通讯器,一边舔嘴唇,一边建议。
“会的,明天我们将继续往T3981号山的顶部移动,如果我们能够穿过云层,也许就可以突破这个星球上无处不在的屏蔽网。”瓦克用那张让人放心的脸,说着安抚人心的话。
“如果你渴了,可以先喝我的水,我的配额还有200ml。”他观察到了艾达的无意动作,体贴的建议道。
是的,虽然这个星球一直在下雨,空气湿的几乎可以拧出水来,但是这里的水是无法直接饮用的。他们的水质检测器在各种样本中都检测出了寄生虫或者细菌,或者寄生虫加细菌。
目前整个队员的饮用水、食物都还是从先锋艇上搬下来的。数量有限,所有人都清楚三天内得不到补给或者救援,他们只有拥抱原生态的卡拉姆星球了。
想到这里艾达微微的颤了一下,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失态。虽然他是队里最年轻的勘察员,但也是经历过三次完整探索任务的,绝不会这么容易被打倒。
“不用不用,我这个人一紧张就会舔嘴唇,不是渴了,我三个小时前刚喝过。”
“过滤膜的效率越来越低了。”兰多从洞外走了进来,手上提着像伞一样的东西,这是高分子过滤膜,可以过滤掉水体里大部分有问题的东西,上部像一个翻过来的伞,下面有支架,可以轻松的插入土地或者岩石,环绕着“伞柄”有细细的螺旋状的渗透管,在接近底部的位置有一个真空接口,可以接上队员们的储水袋。
现在这一袋只装了个七分满,前几天用半天的时间就能收集满满一袋。滤膜的性能正在下降,他们携带的替换装也已经用完。虽然先锋艇上还有备用的,但从这里回到谷底,所花费的时间最少要三天。
“辛苦你了。”瓦克对着兰多点了点头,他们的飞船在进入云层后突然失去了信号,发动机也跟着熄火了,要不是先锋号是一艘结实且长着适合滑翔翅膀的小飞船,他们可能直接就一头撞上山崖,粉身碎骨。
“我看到了很多生物,比前几天都多。”兰多靠着瓦克坐了下来,因为整个山洞里,只有一盏节能灯,而这个节能灯就在瓦克的面前。他们的电也不多了,替换电池变成了一次性用完就丢,在如此阴湿的星球,他们无法太阳能充电,也无法用古老的燃油发电机——假如这里有燃油的话。
“为什么没有人来找我们?”艾达双手环着膝盖,圆圆的脸搁在膝盖上,显得天真的蓝眼睛盯着节能灯,声音低的仿佛是自言自语。但山洞里另外两个人显然听到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轻轻的摇了摇头。
“如果没来找我们还好一点,假设莱姆指挥官继续派先锋艇下来,那只会让等待救援的人越来越多。”兰多摇着头,“这种信号干扰显然是覆盖整个星球的。还记得我们之前投放的那些侦察无人机吗?全部都是进入云层后,失去联系的。”
“是啊,所以我们是敢死队。”瓦克苦笑了一下,“我们都需要那笔奖金,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会送到我们家里人手上的奖金。”
山洞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好一会才响起咔哒咔哒的金属声。兰多习惯性的掏出了他的复古香烟,叼在嘴上,手里玩耍着他珍藏的古董打火机。金色的盖子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帅气的擦开,露出里面漂亮的金属栅格,被手指磨得锃亮的滚轮顺滑的滚动,要是在平时,必然会点亮一个漂亮的橘红色火焰。然而在这颗星球上,虽然氧气的含量与地球相差不大,空气也基本安全,可以直接呼吸,但却无法点燃任何明火。
艾达甚至试过让一小块电池短路,引发火花,然而电池只是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就像一个哑火的鞭炮一样,很快没了动静。
“好想喝一杯热咖啡啊。”兰多在手里摆弄着打火机,“满满的加上威士忌,最好再来两块上等的牛排,吃完以后再来一整个肉桂苹果派。”
他的话引起了同伴不约而同的吞咽声,连续一个星期只能啃干粮吃冷水的日子太难受了,比在休眠舱休眠还难受,就连公共休息室的劣质咖啡现在都充满了诱惑。
“你就别谗我们了,越说越饿!”艾达气呼呼的推了兰多一下,没想到兰多正在走神,他手里的打火机一个没拿稳,直接飞了出去,翻滚着砸在了放着节能灯的石头上。
这块石头和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石头没什么区别,深青的底色上散布着密密麻麻的微孔,这些孔隙的内部闪烁着银色的星光。艾达根据经验判断这是一种富含镍的矿石,但考虑到镍在空气中会快速的氧化,而且本身也不是易燃物品,所以对它并未放在心上。
更何况在这个空气湿度大的几乎可以直接拧出水的地方,镍又怎么会燃烧呢?
然而打火机撞上了岩石,砸开了本就酥松有缝隙的一个角落,断口尚未来得及氧化的蜂窝状的新鲜镍矿石,接触到了打火机刮擦出的无法肉眼看到的火花。
爆燃发生了。
超乎所有人的预期,也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炽热的白色火团迅速的充满了整个山洞,从所有的孔隙喷射出去。爆炸形成的冲击波,击破了更多的岩石,让更多的微孔镍暴露在新鲜的氧气中。这就像在甲烷的大海中丢下了一根燃烧棒,没有什么能够从这场席卷全球的爆燃中幸存,如果有的话,一定是深埋在很深很深的地下。
“报告长官,M318行星表面发生了不明原因的巨大能量波动。”
莱姆指挥官抬起厚重的眼皮,用隐藏在阴影中的灰色眼睛冷冷的瞥了报告的秘书一眼。
“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他转头,把目光投向那个刚刚从灰蓝色变成亮白色的星球。剧烈的爆炸正在影响整个星球的大气层,现在它乱成了一团,并且向四周喷射。飞船所停泊的位置已经不再安全,他必须立刻下命令撤离。
“先锋艇13号,应该没有机会返航了。”秘书低下头,小声的嘀咕着。
“救援任务取消,通知全船进入紧急撤离程序,这颗星球不适合开发。帮我给总部准备一份报告,申请三份抚恤金。”莱姆一口气下完命令后,立刻紧紧的闭上了嘴巴。他在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为这份高风险高回报的工作中死去的手下而唏嘘,这样的悲剧他看的太多。
而在这浩瀚的宇宙中,未知的可怕的星球是无穷无尽的。探索它们,标记他们,就是他所在部门的职责。
作者:千零一
评论要求:随便
别这样看着我。兄弟。说真的,咱不骗你——用不着骗你。真的。
什么?不叫你兄弟我叫你什么?咱们多少年交情了。来。喝一个!
行,叫你王总,王老板,行吧?王总干一个、给我点面子!哎。这才对嘛。兄弟之间不讲虚的。你哥我十二岁就出来混了。一个人有几斤几两,哥喝一个就能看清楚了。
还能喝吧?这才喝了多少呢?不过你这人就是俩字:实在。喝酒也是。做朋友也是。那时候咱俩怎么打上交道的,还记得不?哈!你这表情,肯定是忘了。我告诉你,是当兵的头一年,四月那回。四月十七号。⋯⋯不,十九号,阿牛生日那天。
那天大伙儿们都喝得开心。——还没有《规定》的好日子啊!一伙新兵屁股蛋子,攒合著连长偷着买了酒进来。一排靠墙的水壶,没半个真装着水的。(要是那时候来查纪律咱可就一锅端了!)
还是有水的;几瓶白酒的怎么够一整个连分,都兑了水,喝进肚里打嗝都不带酒气。这还是连长的主意。老兵油子就是懂。
闹哄哄到了半夜,东歪西倒一大片,阿牛喝得高兴起来,醉惺着眼敬礼、要唱军歌!黑灯瞎火的整这么一出,搞得那些老家伙睡不踏实、吵醒了,恐怕不是挨批评就能了结的事儿。
大伙儿都吓清醒了大半,要去捂他嘴。就是那时候悄声儿你拉的我衣袖;我低头一看——咋还有一水壶呢?
「强哥,咱出去。」你努努嘴。我懂了,没吱声,趁机随你溜了出去。
你那胆子是真大。打开盖子一股陈酒劲道直窜鼻子,夜里风又冷,一吹,薰得我打了个喷嚏,逗得你咧嘴笑。⋯⋯你哥我那时候,是真没见过什么世面!
我们不敢走得离照灯太近,怕被巡逻的抓了,就猫在近水房的位置;四月,蚊虫不多,就是天要落大水,远远看飞蚁一茬茬地从照灯四周掉下来。有几只一直往壶口绕,你一边挥开,一边让我整两口。
「哥,你尝尝——上次回家从我爸那偷偷整回来的。」你那时候的眸子啊,那可真是亮!我心里那个暖和——我就晓得,我这么照顾你些日子没有白费。咱这兄弟是那晚上拍着肩认的。
你是不是稀奇:为啥咱俩都当了好几年兵,临出营我才认你这个弟弟?呵呵⋯⋯不怕跟你说。俺老赵就是臊的,觉得自己跟你这种少爷搭不上。
这当然不是在批评你,笑你训练时是少爷兵。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那水壶。你别打岔、先听我说完⋯⋯你赵哥那时候小,没见识,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营里的水杂,烧水来喝,积水垢容易得很。那时候酒里不是浮着薄薄一层白片子么?——那都是水垢。
我们一群大老爷们,穿的袜子、喝的水壶,全都得自己洗刷,时间久了难免会旧。但你的水壶,永远过了一段时间,里头还是锃亮得像新的一样,我就留意上了。我注意到你的壶子平时和旁人的没啥两样,使用上你也没啥讲究;那难道是你洗得特别仔细?过了一阵子我就瞧出来肯定不是了:你洗得比阿牛还随便。我琢磨着,那必然是有人帮你去洗了。
果然,再放一个假期,我就见到你带着擦得锃亮的水壶回来。一壶滚熨的沸水倒进去,热辣辣地冒着热气,半点白星子都没有。我瞧着,是真的羡慕。
来,喝一杯。——你信哥。我打小没了娘,我爹穿的都是我洗的。我就特愿意跟你们这种好家庭长大的孩子当朋友,你们对人都特别厚道。
那时候兵也当得差不多了,连长问我要不要继续当下去,说不定能当个营长,评上职称。他也是苦孩子出身,他知道部队里乐意留我这种人。我呢,心里头犹豫着,一方面是从村里出来,就不想再到地方上去。另一方面,不去,我拿着那么一笔钱,我是干点啥好?我长到二十五,只会干农活,做点家务,进了部队也就是学会站岗和些功夫。我那时候是想当个保安,但又听说,保安最抢手的是警队的,我这种说新不新,说老也不老的大头兵,去处没前两年的活泛。
我们就在那个墙角喝了起来,我喝着跟你念叨:「听说阿牛要回去⋯⋯他爸说拿了钱之后,家里再凑点,给他开个小卖部⋯⋯说他也到了结婚的时候了。」
你没有什么反应。我又说:「你也回深圳喽?」
「对啊。真不舍得。」那神情,居然是真的不舍得了。(你们隔几个月后就见上面了——跟他的喜酒——这是后话。)你忽然看着我,「哥,你不回去的话,不如随我去深圳打拼?你不是说,想到大城市来吗?我肯定能给你介绍一份好工作的。」
我得给你倒上一杯。你不知道——我是想出来大城市,想了半辈子了。但真正拿主意还是靠你这句话、这壶酒。所以这杯,你哥我得敬你!
王总。我干了!您随意。别勉强,真的!咱之间还搞什么虚功夫。咱不搞那套。
钱,我还是会借给你的。哎,之前的?不急。你从来不跟我算这些,来了深圳这么久,我给你们一家添了多少麻烦?
咱俩真处得跟真兄弟似的。你有的,我都有了。以前你每次送礼物,我和媳妇都发愁:该怎么还呢?数目少了不好看,最要紧是你送的东西,太高大上了,咱连用都不知道咋用咧?是不是很好笑?是啊,俩八五后,有房有车的,居然连个名牌香薰都不会享受。
你怕是又忘了。就我们小军满周岁那会呢?你老婆送的。说婚礼那会我老婆(那时候还是女朋友)去婚房,闻了特别喜欢,才给她整了一盒。我老婆红了脸,说太贵了不肯收;农村人还以为是烧得什么香,闻着玩儿可以,一整罐那可就奢侈了。于是收回来,就搁桌子上。又怕小军娃娃家的动手动脚,收到柜子里,隔几天打扫时就拿出来看一看。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那会子遇上点事,忙。
直到有一晚。小军三岁那会吧?你嫂子和我呢,喝了点小酒。气氛也不错,孩子也睡了,就想着办那回事。你嫂子她想增添点,那叫什么?情调?就下床开柜子,寻那玩意儿打算点上,刚好省电费。
一掏出来,她就傻了。罐子里里外外都长霉,简直跟一醰老腌菜似的。跟收来的时候差天远地!
广东这操蛋天气。太潮湿了。
你媳妇,叫小娜吧?我老婆说最近朋友圈都屏蔽她了,不让她看。小娜心里不舒服,我是知道的。不过,说到底,那都是女人的事,咱俩好不就成了?你说是这个道理不?
对嘛。来。服务员啊,再给我们王总拿一箱青岛!⋯⋯
甭跟我客气。我还不能请我弟弟喝几罐啤酒吗?⋯⋯
但是,我这心里呢,跟你说句掏心掏肺的话,确实往心里去了。你媳妇的意思,就是怪我,怪我前几年勾着你玩。玩儿大了,现在输得多了些,让她不好做人,是不?
讲道理,老弟。你也懂得,这球赛都有输赢的。我不也输了?那时候我媳妇也不乐意。天天朝我黑脸,还把小军带回娘家了。她们不懂赚钱本身是有风险的。
其实这跟我当年来深圳,拿出本钱来跟你们亲戚合伙做生意没两样:都是讲风险,讲机遇,讲运气。你们家拆迁分了几套房,这就是运气。咱上次世界杯那会儿一晚上赢了好几百,那也是运气啊!
我跟你说。出来混这么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运气是靠不得人,要自己争取的。就像前几年吧!我生意上亏了几十万,周转不过来,跑来问你先借十万。你不愿意,我就记恨上你了。这不是钻牛角尖吗?
对啊,你当我是兄弟,可亲兄弟也要明算帐。你当时愿意给我借五万,面上满是不好意思,还在车尾箱塞了一条万宝龙。说到底,谁又欠了谁?你肯借,我当然是感恩图报。当时形势不好,你这五万也差不多是当打水泡了,这是你爹说的。
万幸啊,王总,王老弟,我马上就还上了不是?那也是托洪哥的福。
我也是跟他打过交道的人。他催得紧,你可就瞒不住你老婆,你爹妈,你那些兄弟姐妹,还有咱这些好朋友,和你开的那家面包店的客人了。
真的不骗你,兄弟。这笔钱,我肯定借你。
嘿,这天黑的,也跟那晚上差不多了。你看那些乌鸦,黑压压的一群在那吃飞蚁,吃得多欢呐?
跟我们那晚,一模一样。
序 人类历史中的小人物(译者注:本篇原文通篇由拉丁文写作,其中少量由中文写作的内容会以#号标注)。
人类的历史中有太多的波澜壮阔,热血豪迈,也有太多的冷酷无情,死灭无数,这一独特的种族在种种限制下不断挣扎,勉励求生,最终成为一个堪称璀璨的文明。
这一历程之中埋藏着数之不尽的智慧,值得我们不断学习与钻研,然而遗憾的是,这个种族在七千年前遭遇了强大外族的入侵,这使得他们被迫逃离自己生活数十万年的母星。而在逃亡之中,历史资料之类的东西并不是他们首选的携带目标,这也就进一步地限制了我们对他们久远历史的研究,只能从各种遗留资料,以及部分人的口述传闻中拼凑出历史原型。
而这样的困难,就造成我们所见的人类历史,更像是一个个英雄人物相继登场的舞台剧目,因为在残缺的资料与传闻中,最容易被人识别与传播的往往就是那些动辄改天换地的伟大英雄。
这无疑会让我们对人类产生一些错误,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偏离原貌的印象,因为英雄可以独自演出,英雄所处的时代背景却很容易被忽略。
所以今天我想要讲述一个在历史中可能连只言片语都无法留下的小人物的故事,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让我产生了对人类历史的兴趣,若是也能让阅读这篇文章的您对人类产生同样的兴趣,便算是达到了我的目的。
至于那些宏大、壮美的人类历史,我已经编写了几本书籍,还有一本正在制作中,敬请翻阅。
话不多说,就让我们开始吧。
第一章 法不容情
新生历五百七十三年,无垢之城(我们也将其称为隔绝地)的一位居民被判处死刑,这是警务所时隔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宣判这一罪名。
这位犯下需要被剥夺生命才能弥补其罪行的人名叫昆晓莉,是我们这个故事主人公的妻子,在故事进一步展开之前,我们需要先对这位昆晓莉有一定的了解。
昆晓莉在城中承担着农业核采员的职责,即定期核查无垢之城农业产区的粮食成长状态,并在恰当的时刻安排采集工作的人员。
请注意,在人类绝大部分的历史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需要承担某种工作责任的,他们必须完成某种特定的劳动,才能获取足够自己生存的基础物资,这一行为贯穿整个人类历史,即便在他们的生产力已经足够轻易养活所有人的时候依然如此,这也是我们对人类历史的基本印象。
但无垢之城成立后的时期在人类历史终属于一个特殊的阶段,他们的各个方面都出现了许多重大的变化,工作的性质也是如此。
无垢之城中的居民可以无条件地分配到完全均等的基础物资,工作的必要性大幅降低,甚至可以说这里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工作类型,仅有公共性事务和个人性事务这两者。
前者是维持无垢之城正常运转所必须的固定事务,如昆晓莉所负担的农业核采员就是其一,只要具备相应的技能并通过居民议会的批准,任何人都有资格去执行这一类事务,最终的回报是与工作类型、工作成果相关的积分,他们可以用积分来换取部分特定的物资。
这些物资的交换范围通常是完全继承于基础物资的,也就是说,如果基础物资里只有食物和水,那么从事公共事务的人也只能用积分去换取食物和水,只不过能比别人多吃多喝一点而已。
这就确保了所有人能够拥有的物资类型是完全一致的,不会出现某些特定种类的物资被垄断在某些群体手中的情况,而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种垄断都是无法避免的。
至于个人性事务就比较广泛了,可以是如纺织、雕刻等手工造物或绘画等艺术品,用于交换其他基础物资,亦或者帮人照料家人、做饭或清洁,一切因为个人的需求而需要他人协助的事务都可以记入个人性事务的范围中。
从较为严格的角度来讲这两者都不算是工作,但在这里不必过份细究,只需要了解到在无垢之城建立之后人类的工作形式就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即可。
在这里需要再额外说明一点,由于上面已经提到过的原因,人类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携带了少量作物的种子,香料等调味品则几乎没有,这就使得人类只能从非常少量的食材中制作食物,用人类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有大量的食材和调料可供挑选,很多人都可以做出口味适中的食物,但若是可选择的余地太少,制作食物就成了一件相当考验个人天赋的事情。
而或许是因为常年和农作物打交道的缘故,昆晓莉的厨艺相当不错,是无垢之城里知名的“厨师”,常常有人邀请她到家里去为其烹饪美食,她则可以获得制作完的一部分食物作为报酬,这就属于她的一部分“个人性事务”。
可惜的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的厨艺令她受用一生,令她广受城中居民的尊敬,却也令她在一连串的意外中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过。
在昆晓莉被判处死刑的一天前,她照惯例在家中制作好了足够食用三天的“小碗菜”,由稻米、部分面制品和少量萝卜制成,按均等份量至于小碗中,每餐吃一碗,即可定量摄入营养,不会多也不会少。
这同样是无垢之城中独有的食物类型,因为在这里的食品供应同样是定量的,只有规划好每段时间内的食物消耗数量才不至于断粮。
但在切萝卜的时候,她无意间切到了左手的食指,这对于她这样的厨师来说是一种相当低级的失误,好在不是什么大问题,每家每户都有医疗用品的储备,通常来说这样的伤口只需包上创口贴即可痊愈。
可惜的是,这个伤口不幸感染了细菌,在当天下午就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发炎和化脓,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人类的上古时代,这可能会要人命,在现代医学条件下则不算太严重,即使是在她家里预备的药品也足以解决这种程度的感染,无需前往医疗所。
命运无常,总会体现在一些我们不知道可能产生严重后果的抉择上,在这个时刻,她就面临着这样的一个选择,而她的选择最终促成了导向死刑的结果。
当她将伤口展示给医疗所的医生查看,并进行了简单的化验之后,医生对她的建议同样是服用一般的药品即可,无需使用抗生素就能痊愈,但她坚持要求使用抗生素治疗,医生于是为她开具了一份高剂量的抗生素,这是重点,医生对她进行了劝阻,而她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又是一个最终导致悲剧的选择。
在拿到药品后,她在医生的注视下当场服下了抗生素,随后回家,不论是她还是她的丈夫彭克——也就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主人公,此时都不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个可以与对方共度的夜晚。
他们如常般简单地聊了几句城里的近况,多数是彭克在说,昆晓莉偶尔接上几句,然后双双入睡。
第二天,彭克没有睡到自然醒,因为昆晓莉或许察觉到了什么,难得叫他起床,这是他们时隔多年来第一次地共进早餐,虽然如此,在彭克的抱怨之间,他们还是没能聊上几句实际的话题,直到彭克吃完早餐并习惯性地洗了碗,昆晓莉才离开家里,前往城区之外的农田——他们俩没能正式地道别,她也没能抵达那片即将成熟的农田。
医疗所的医生在为她手指的感染化验后,意外地在她的感染组织中提取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细菌,他立刻将这种细菌转移到培养皿中,并连夜将提取到的样品送到基因检测机构进行物种比对。
他没有通知昆晓莉,因为如果情况如他所料,则已经无可挽回。
在一整夜的等候之后,结果确实符合他的预期,这是一种全新的细菌,且该细菌在感染昆晓莉之后已经发生了某种独特的变异。
如果仅是如此,尚且不算什么特别的情况,然而这起案件中最为致命的问题在于,这种细菌是本土细菌,即完全由本星球的生命自然演化而来,而非来自地球的人类携带而来的细菌种群。
当他出于职责将此情况通报警务所之后,警务官在昆晓莉前往农田的路上将其逮捕,先送至医务所进行检测,结果是悲剧性的,这种细菌已经在高剂量的抗生素作用下全部死亡。
至此,本案的重要证据已经全部集齐,在对相关人员进行询问并记录笔录后,警务所迅速得出了结论——昆晓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灭绝了一整个独有种系的本土细菌,应当被判处意外致使种族灭绝罪。
虽是意外,但已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决定执行死刑。
昆晓莉并未对自己的罪行进行任何抗辩,完全认罪认罚,最终于当天傍晚时分执行死刑。
这是一个令人唏嘘的结果,如果昆晓莉在感染之后,没有前往医务所,则没人会知道她体内存在这种细菌,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即使她去了医务所,只要没有坚持要求用抗生素来治疗感染,那么她仍然不会有事;而那位为她进行检测的医生,如果没有在她的感染组织中提取到这种细菌,或者没有认出这是全新的细菌品类,那么她仍然不会有事。
这一连串的如果串联在一起,才最终导致了她被判处死刑的结果。
而再深挖一步,就会发现这实质上是法律的问题,是法律的规定——或者说是无垢之城本地生物保护法的规定,宣判了她的死刑。
那么这个法律条例又是怎么来的呢?
是人类带来的。
请注意,所谓本土生物保护法,其本土是指哪个本土,是人类的本土还是我们的?如果是保护他们自己的本土生物,那很好理解,但要知道人类来自于地球,他们的本土生态圈距离我们足有数百光年之远。
那如果这个法律所保护的是我们的本土生物,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分明生活在隔绝一切生物环境的无垢之城里(这也是我们称他们为隔绝者的原因),为什么要建立一个保护本土生物的法律?原因藏在他们与盖亚(即星母,人类称祂为盖亚)的战争之中。
在宇宙中飘行了近七千年之后,人类急需新的家园来重建自己的文明,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找到了拥有生命,且生物基础与他们极其相似的星球。
他们也是不幸的,这个星球是盖亚。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行星级别的生命,甚至于一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选定的行星本身即是一个拥有强大意识的综合生命体,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他们或许至少不会选择如此激进的策略,这无疑导致了人类的最终悲剧。
当然,也有部分研究者认为无论如何人类都会发动着一起战争。
人类与盖亚的战争持续了一百多年,这期间发生了许多值得注意的事情,通过这场战争,我们得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到人类是一个怎样的群体。
不过,有关于这场战争的始末,我已经用一本专门的书籍来进行完整的阐释,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阅,在此则不再赘述。
大家只需要知道,人类开始了这场战争,并以全面的失败结束即可。
而这场战争的失败,令人类不得不龟缩在无垢之城里,这场失败,令他们不得不制定一个专为保护本土生物而非他们自己的法律。
在这样的法律要求下,昆晓莉被执行死刑,其遗体也按照相应法规被安置在遗体呈示大厅之中。
关于这个大厅,我们会在后面的故事里进行详解,让先把视线回到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彭克这里,在昆晓莉被捕的当天,彭克仍旧照常待在家里,他是一位艺术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位画家。
在无垢之城里,这是一门略显尴尬的个人性事务,在这个封闭的区域里,艺术是缺乏的,艺术的土壤,也是缺乏的。
他无法离开无垢之城,能够为他的绘画提供技巧的空间也就显得异常狭小,因此,他和其他的艺术家一样选择了复古主义,即对他们的先祖从地球携带过来的少量零碎艺术进行模仿和学习,旨在于还原人类在地球时代的艺术风格。
因此,他几乎全部的学习资料都只需要在家中即可获得,他很少出门,而昆晓莉时常因为工作的需要不在家中,且接下来几天的食物都已经提前做好,他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去了昆晓莉工作的地方,又找了一些于昆晓莉相熟的人进行询问,又到靠近黄昏的时间,才来到警务所中汇报昆晓莉的失踪,要求警务官们随他一同寻找自己失踪的妻子。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在警务官迟来的告知下了解到自己妻子已经被执行死刑的事实。
彭克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如此重大的事件,他竟然没有收到过任何形式的通知,这无疑是荒谬且无法容忍的。
实际上,警务官在逮捕昆晓莉的第一时间就准备通知她的丈夫,这是程序的要求,但她拒绝这么做,且在认罪之后也明确要求独自完成死刑,无需任何人的旁观。
这并不符合相关规定,不过警务官们考虑到这是她的临终要求,还是决定尊重她的选择。
至于彭克,他们拒绝向他解释任何缘由,只向他呈示了相关证据,甚至没有让他查阅昆晓莉的笔录,这进一步地引爆了彭克的怒火,他在警务所中大闹一通,最终被强硬地赶出了警务所的大门。
“相关案情已经向你告知到位,这起案件的处置也完全合法合规,如果还有任何意见,你可以到公民大会以书面的形式呈报。”
在彭克愤怒的注视下,警务官赵林以礼貌但强硬的姿态说完了这段话,随后便大步返回警务大厅,没有再多看彭克一眼,此刻的彭克浑身发冷,在没有察觉任何异常的情况下,他的生活却已经天翻地覆。
赵林的搭档刘超祥此时还没有离开,他先是拍了拍彭克的肩膀,然后叹道:“法不容情啊,节哀吧。”
据彭克后来回忆,当他听到刘超祥的安慰后当即举拳痛击对方,并附叫骂一句:“#我节你妈!”
但在警务所的档案中,我并未查到彭克在此期间曾有过拘役的记录,不排除他在后来虚构了这一情节的可能性。当然,也可能是警务官刘超祥在考虑到对方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的情况下不予追究,或其他类似的情况。
不论如何,他此刻的愤怒应当是真实的,而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来看,他还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这种愤怒。
这种愤怒一方面是单纯的,另一方面则具有相当复杂的性质。
单纯的方面显而易见,不论是人类还是我们,亲人或伴侣无法因寿终而自然死亡都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并且需要注意的是,人类社会中往往存在着大量的不稳定因素(或者说大部分的社会都如此),使得他们往往对与自己关系较远的人的生命更为漠视。
也就是说,相对于我们,他们更加漠视陌生人的生命,而对亲人、伴侣的生命更加重视,或者说,他们至少要在态度上表现出这种重视,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人类的社会存在太多不可控的风险,对亲缘关系提高重视,才可以更大程度地抵抗这些风险,所以归根究底,这是社会模式的需求。
至于这愤怒中更加复杂的方面,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在后续的故事中会有更明确的体现。
第二章 七彩的花
时间来到新生历五百七十九年,距离昆晓莉被执行死刑已经过去六年。
刘巧刚满五岁不久,这个充满活力的孩子喜欢在整个无垢之城里到处乱跑,而她最喜欢的地方还要数遗体呈示大厅。
通常来说,孩子们都不喜欢这个地方,就连大人们也一样,除了偶尔来巡逻的警务官之外,只有一部分需要吊唁的人会到这里来。
这种喜欢或许是出自于某种特殊的联系,她能察觉到这种联系,即使她还无从理解。
无垢之城是一个“固定”的地方,它封闭的特质令里面的许多事物都存在着固定的属性,例如人口。
无垢之城的总人口为三万一千六百二十七,这是一个精确的数字,可以在短期内少于这个数字,但绝不可以增加(只有双胞胎一类的情况可以酌情超过,但通常也会在事后抵掉另一个份额)。
在这个人口规模下,以无垢之城固定的生活空间和生产力,可以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较为舒适、健康的生活。
这也就意味着生育是一件必须被严格规划的事情,生育是有指标的,获得指标之后也是需要排队的,若没有人死去,也就没人能迎来新生。
刘巧便是在昆晓莉的死刑后获准出生的新生儿,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是昆晓莉的生命的延续,或者至少在彭克的眼里是这样的。
这一天,彭克一如既往地早早来到遗体呈示大厅。
我有幸亲眼见过这个地方,虽然名为大厅,但整个遗体呈示大厅是由一条向内蜷曲且波折起伏的走廊构成的,从上空看,就像是一个不断抖动的螺纹。
从大厅的入口开始,走廊的一侧就摆放着一列两米多高的巨大玻璃罐,内部填充着某种特殊的浅蓝色液体,每个玻璃罐里都有一具遗体在其内漂浮着。
自无垢之城建成后,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居民遗体都会被转移到这座大厅中,随时间先后的顺序,越往内走的遗体就越“新鲜”,摆在门口的自然是无垢之城历史上第一位被判处死刑的人,而目前摆在最内部的人就是我们已经熟识的昆晓莉。
正如其名,这座大厅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呈示”这些遗体,这些玻璃罐可以让人360°全方位地观察这些遗体,每一具遗体都浑身赤裸,不着寸缕,这种过于“自然”的状态对于一般人类来说是令人厌恶的,因此绝大多数的人除了必要时刻,都不会到这里来。
但他们必须建立、维护这座大厅,这同样是法律的要求,为什么呢?让我们继续深入其深层次的存在目的。
首先,这里的遗体仍是“活”的,里面的遗体本身已经死亡,但他们体内的细菌、病毒以及寄生虫等微生物仍然是活着的,其生态平衡仍旧维持在此人被判处死刑之前的状态,且会一直地维持下去。
而为了提供这种稳定的基础,这些遗体的细胞也同样还活着。
这些人都犯下了理应偿命的罪恶,但他们在体内的依赖着他们的生命活动来生存的微生物是无罪的,只有这样的方法才能维持这些无辜生命的生存。
但若只是如此,这些过程完全可以在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进行,何必在这样的地方令人堂而皇之地观赏?毫无疑问,这种保存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对人类的提醒和警示。
且为了让这种提醒的效果最大化,整座大厅被特意设计成盘绕的蜿蜒走廊,人们必须穿过这一整条通道,从头到尾看完无垢之城的整个死刑史,然后才能为自己近期遭受死刑的亲属吊唁。
这是一条彭克每一天都要走好几遍的路。
在这条路上,他偶尔会遇到瞎逛的刘巧,他对这个孩子的情感是复杂的,作为自己妻子在某种意义上的延续,他本该照料这个孩子,而作为这种延续的代价,他又应当厌弃她,这种交织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
两人常在不同的遗体前相遇,因为刘巧对每一具遗体都有着同等的好奇,每当遇到对方的时候,刘巧都会询问是否了解这具遗体生前的故事,遗体下写着的罪名代表了什么。
可惜其中很多问题都超出了彭克的知识范畴,反倒是刘巧通过事后询问老师或家长,懂得了不少与这些遗体有关的事情,慢慢地也就不再问彭克了。
刘巧是因为好奇而经常到这里来,那么彭克又是为什么呢?悼念亡妻?结合他每日醉醺醺地坐在昆晓莉遗体前的样子,似乎确实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但我猜测,还有着另一个更为深层次的原因。
简单来说,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且这种失去是永久性的,是不可挽回的。
他此刻唯一可以做的,似乎就是坐在妻子的遗体面前,看着她永远不会衰老的,宛若只是陷入沉睡的年轻面容,以此来回忆、纪念自己过去的生活。
如同昆晓莉的遗体一般,只要不停地怀念,过去的记忆是可以永久保鲜的,因为那是幻想,是人类大脑中的抽象想法。
但人是会衰老,会死亡的,这是宇宙所限定的法则,无人可以超越。
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在地球,那么或许确实如此,他已经失去的家庭不可能再有恢复原样的可能,幸运的是,这里是盖亚。
这一天,彭克如往常般带着酒和些许食物,早早地来到昆晓莉的遗体前,不同以往的是,他今天带了一束花,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城里并没有专门的花店,没有那么多土地来种植这些精贵的植物,这是他在自己家里种的,从三年前开始,每一年的今天他都会把长出的花都带过来,也会带上多一点的酒,让自己喝得再醉一些。
而另一个不同以往的,是不久后也来到这里的刘巧,她也带了一小束花,就摆放在彭克带来的花旁边,彭克没有说什么,她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久后,她抬起头对彭克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七彩的花?”
七彩的花,这是一个异常古老的传说,其内容异常简单,只有一句话而已。
翻山越岭,找到七彩的花,心爱之人即可复活。
从遗体呈示大厅建成并出现第一位被执行死刑的人开始,这个传说就突然在无垢之城中流传起来,距今已有四百多年。
传说的出现通常都是有原因的,而在这里,其实逻辑非常简单,这些被放置在玻璃罐中的遗体,其实从未真正的死去,他们身体内包括脑细胞在内的所有细胞都仍然处于活跃状态,只要盖亚愿意,祂随时可以让这些遗体再度复活。
至于为什么要找到七彩的花,并不是盖亚需要这种花,祂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考验,考验你们的爱是否足够真诚,是否足以打动这个行星级别的生命意识体。
这听上去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实际上也并不是没有人相信过,据统计,目前为止已经有九十八人选择去验证这个传说,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回来。
渐渐地,这个传说也就真的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了。
对于刘巧的问题,彭克仍旧保持沉默,只是又再喝了几口酒,又过了片刻,刘巧突然说道:“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彭克终于将逐渐失去焦点的视线转移到刘巧的脸上,“怎么了?”
“听我爸说,这里可以放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这样的罐子,现在只放了三百八十七个,”刘巧扭头看向走廊深处,那里是一个又一个尚未被装填的玻璃罐,在回旋曲折的结构中显得无穷无尽,她稚嫩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果这里的罐子都被装满了,会发生什么?”
“不会发生什么的,”彭克答道,他似乎猜到了刘巧的担忧,城里确实也有过这一类的都市传说,当遗体呈示大厅被填满时,人类的命运也将走到尽头之类的,甚至一度影响到了警务官对死刑的判决态度,但同样的,这只是传说,他摇了摇头,再度确认道:“不会发生什么的。”
“真的吗?”刘巧抬头看向彭克,“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在她的注视下,彭克似乎也变得无法肯定了,随即又喝了一口酒,无可奈何地陷入沉默。
“所有的遗体我都见过了,”她低下了头,“他们的故事,他们犯的罪,我都已经知道了,再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
她对彭克摆了摆手,随即张开步伐,朝着大厅的入口走去,越往外走,她的步伐就越是轻快,像是已经从某种禁锢之中解脱。
但彭克仍旧被禁锢在这里,无垢之城的大圈困住了人类,这个大厅的小圈,则成了他的牢笼。
他开始喝酒,大口地喝,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陷入最深的沉醉之中。
第二天,这是昆晓莉被判处死刑后的第七个年头,在这一天,彭克独自离开无垢之城,准备翻山越岭,去寻找那一朵七彩的花。
这是一个注定充满艰险的旅途,在这个旅途中,他将经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困苦,体验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看到从未见过的风景,聆听从未听过的声音。
而在旅途的终点,他是否能如愿以偿地找到那朵七彩的花?
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敬请期待。
第三章 寻根之旅
流月湾是一处自然形成的河湾,朝马河到这里后水面变得宽阔且蜿蜒曲折,从这里行走时,月亮的倒影如同在水中流淌一般,故而得名流月湾。
尤嘉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他从更远的东方过来,此行是为了探寻新生者(人类则称我们为融合者)的根源,他从最遥远的新生者活动区域开始,一路向着无垢之城的方向走去,既是探险,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重新体验新生者在这个星球上繁衍生息的历程。
之前的旅途已经给了他很多独特的体验,但路途艰辛疲惫,于是在流月湾暂时休整,此时的体力与精神已经恢复如初,他准备再次踏上这一趟寻根之旅。
自流月湾向西,顺着朝马河沿途而上的过程是相当轻松愉悦的,一方面在于他现在有着充沛的体力,一方面则在于流月湾附近的风景和人文。
流月湾附近的地形整体上是河流冲积平原,土地肥沃,非常适合耕种,实际上这里也正是一个名为“牧木”的种族所拥有的保留地,这个种族在约一万年前来到这里,然后经历了一场类似人类与盖亚的战争,或者说,是人类的战争与他们相似。
由于历史久远,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个种族,他们在战败后同样获得了一个类似于无垢之城的区域作为“租界”(再一次地,是人类得到了与他们类似的结果),那个远古的城市当时就建立在流月湾附近,而现在他们早已融入到盖亚的生态圈之中,只保留着很少的种群数量,活动区域也与新生者互不重叠,因此很少有人见过他们。
这个曾有着远比人类还要辉煌历史的种族如今并不喜欢与外界交流,对他们的研究工作是相当困难的,至少我本人对他们知之甚少。
尤嘉希望他们留在这里的遗迹能够为他提供些许与这个种族有关的细节,而当他抵达流月湾以西大约五十公里的位置后,发现一片长宽各有二十公里的规整农田,农田中整齐地种着“牧草”,这是牧木族所特有的食物,虽是草本科的植物,但能长到约三米高,叶片很大,枝干粗壮,似乎与地球上一种名为“香蕉”的植物非常相似。
不同的是,这种牧草的内部富含碳水化合物、蛋白质与油脂,各类维生素(相对牧木族而言)也非常丰富,他们几乎只需要食用这一种植物就足以维持生存。
据说每一年都会有牧木族回到这里悼念先祖,并适当打理这片盖亚特意为他们保留的农田。
可惜,要么是尤嘉的运气不够好,要么是他们有意避开,他在这里并没有看到任何疑似牧木族的活动,另一方面,这座远古城市的遗迹也早已消失不见,尤嘉特意在牧草田中搜索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类似建筑或建筑残留物的迹象,只能怀着歉意采摘了一点牧草,经过尝试,生吃或煮熟都别有风味。
生吃是清脆的口感,甜味不算明显,但是清香异常,煮熟后是绵软温润的味道,甜味很重,对吃不惯的人来说或许会显得有些腻,尤嘉也不太喜欢,更偏好于生吃的口味。
从这里再向西走七十公里后离开河流,翻过两座山谷,就可以抵达朝马河的古河道,在五百多年前,朝马河本流经这里,但在人类的选择下,朝马河最终改道更北的方向,绕了一圈后才重新与流月湾交汇。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得从无垢之城的建立开始说起。
无垢之城位于更西北方向的一个山谷中,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高山,朝马河原本便在这两座山之间流过,这里气候湿润,温度适宜,全年都有稳定的降水,既不会太冷,也没有太热,是盖亚特意为人类挑选的“租界”。
但人类担心河水中会携带太多来自本土的生物,拒绝有任何河流经过他们的领地,这才使得盖亚改变了朝马河的河道,留下的河滩地则成为了无垢之城最优质的农耕区域。
值得注意的是,盖亚在一开始就为他们生成了一个足够大的生物隔绝膜,确保不会有任何本土生物进入其中,这本身也是无垢之城名字的由来,但人类仍然拒绝了这条几乎取之不尽的,本可以用于生活与灌溉的水源,这看上去像是一个蠢到家的决定。
事实上,在他们拒绝这条河流之后,盖亚再未主动向人类提供过任何形式的额外帮助。
是人类真的这么蠢吗?并非如此,因为一个愚蠢的种族几乎不可能发展出足以进行星际航行的文明(虽然他们的星际航行技术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侵略他们的外星文明)。
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之中有很多脑子不算灵光的个体,但当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巨大的能量迸发而出,这已经经历过历史的验证。
要知道,即便他们是以战败逃亡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的,这些刚刚从冷冻仓(将人体的生命活动暂停,以度过数千年的宇宙航行的技术,其形式上类似于遗体呈示大厅中的玻璃罐,但技术原理上截然不同)中苏醒的人,缺少食物,缺少工具,缺少应有的武器,更是缺少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但他们仍然与盖亚进行了长达近三十年的战争。
相信我,即便换一个拥有更高科技水平的文明,以更为完整更为有准备的形式来面对盖亚,也不会做得比人类更好(比如牧木族)。
若人类真是一个愚蠢的种族,他们不可能在盖亚的打击下支撑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在战败之后仍能获得盖亚的尊重,将这片地区以租借的形式划归他们所有。
那么人类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个问题实际上可以扩充到更多的角度,这场战争的发起与结束、接受战败、在这个时间点上接受战败、无垢之城的选址、河流的改道、之前提到过的法律制定、以及之后会谈到的人口分割及其相关的诸多问题等,这些问题互相交织在一起,看似复杂,其实都统一在同一个逻辑体系之下。
有关这些问题,在我的另一本书中有非常详尽的解释,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只从一个较为简略的角度作出提示。
无垢之城,隔绝之地,这是他们和我们对这个城市的不同称谓,而在这个称谓的差异之中,其实就已经显现出了他们对待自己、对待我们的态度。
这个态度本身,即是他们做出这一系列选择的根本原因,他们为自己与我们之间划分了明确的立场区分,并站在立场的另一端来审视彼此的关系,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种选择不在于正确与否,不在于他们想要什么,而在于他们不想要什么,只有带入这样的视角来看待人类的这一段历史,才不至于产生不必要的偏见。
这并不容易,我本人也是在对人类持续的研究之后才逐渐摈弃掉这些偏见的,但没关系,我们大可以慢慢适应。
回到尤嘉这里,在顺着这条古河道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五百里之后,就能够抵达无垢之城,这五百里的范围内,地形逐渐从平原转向丘陵,随后是更加险峻的高山,直到抵达无垢之城为止,途中有着种种不同的地形地貌,在这些不同地形间生存的生物种类也差异巨大,可以说是风景无数,趣味十足。
尤嘉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大约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抵达无垢之城的外围,此刻,他的面前的不远处是一大片几乎看不到头的麦田,麦田前方则是一片环形的裸露土地,这片裸露的土地宽约十米,会围绕着无垢之城的四周,将整个无垢之城包围起来。
这是盖亚设下的生物隔绝膜,可以确保里面的生物无法出来,外面的生物也无法进入,它实质上是一个空心的球体,在地底和天空也同样生效,但光用肉眼看是看不到的。
而在另一方面,它对空气来说是可穿透的,如此就可以让内外的氧气、二氧化碳等气体的浓度保持平衡,因为光靠无垢之城内部的植物,还不足以保证整个城市的碳氧循环,在这之中本身也包含着水汽的平衡,然而在人类拒绝了水源之后,水汽也就被盖亚一并隔绝了,因此无垢之城内部的水源一直是依靠他们在抵达这里时乘坐的飞船上的设备来实现净化和循环使用的。
除此以外,无垢之城内也没有各类矿产的储藏,所以金属制品、橡胶、塑料等制品在这里也需要最大限度的重复利用。
尤嘉抵达这道屏障之后就不能再继续向前了,而他此行所需要实现的目标还剩最后一个——找到五百年前的那个黏液池。
现在的新生者大多可能已经不知道我们到底是如何从人类之中分离出来的了,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必须要知道的问题,它对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不过现在既然提到了,不妨再听我解释一下。
在人类彻底战败之后,人类的命运其实已经完全掌握在了盖亚的手中,人类选择接受战败的前提,是盖亚认可他们的投降,而在有关人类投降的会议上,盖亚提出的最为核心的一个条件,就是人类必须分割出至少五分之一的人口,将其交给盖亚来“统治”。
其中男女的数量需要相等,且幼年到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各年龄段也都需要占据一定的比例,这部分人在选定之后被统一送到了分隔膜外,并被要求逐个进入一个充满浅蓝色黏液的池塘之中。
据第一代复生者的描述,他们在进入这个黏液池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们仍然完全记得之前的所有记忆,但大脑中似乎多出了许多新的知识,其中一部分是对这个星球生态圈的了解,以支持他们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另一部分则是语言上的改变。
不论他们过去使用什么语言(大部分是中文),在此之后,他们脑海中的语言都已经完全转变成了拉丁语,这是盖亚特意在人类的语言库之中挑选的语种。
对此,盖亚并未做出过任何明确的解释,在人类的视角中,这种语言上的改变是一种带有明显目的性的行为,因为盖亚不愿意让复生者以及复生者所繁殖出的新生者群体与旧的人类(隔绝者)们存在任何形式上的交流,因此才特意挑选了一门“已经死去”的语言来给我们使用。
这是人类在自己的教育中采用的正式说法,也是他们在这数百年来的普遍认知。
但这个逻辑显然忽略了很多细节,首先,如果盖亚真的想要造成我们与人类的沟通隔阂,完全没有必要教我们使用人类的语言,就算需要使用人类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库中也有大量真正“已经死去”的语言。
其次,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即使在人类的文化之中,拉丁语也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死”语言,在地球时代,它仍在一定范围内流通,且在生物学领域,拉丁语常常会作为新物种命名时语言。
而结合以上的两点,我认为盖亚在让我们使用这门语言时确实意有所指(事实上,盖亚对人类的所有举动都有其深意)。
任何一门语言的“死活”究竟该如何判断?很简单,“死”与“活”的差异仅在于是否还有人在使用它,而通过我们的使用,不论拉丁语的过去如何,现在都已经获得了新生。
并且,在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每一种生物对于人类来说都是全新的物种,当我们使用拉丁语来为这些物种命名时,我们在文化上就已经和过去的人类产生了关联。
我们继承了人类的一部分,又在人类的基础上获得新生,这或许正是盖亚真正想要对人类做出的提示。
但从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还没有接受这样的观念。
说回尤嘉,他最终在三公里之外找到了那个池子,这个池子长宽均为二十米,深约三米,且因其位于隔绝膜之外,在五百多年的时光变迁下,里面已经没有任何黏液的存在了,底部覆盖着一层风雨带来的泥层,上面长着些许低矮的花草,四周则被苔藓状的植物盖满。
在这里,尤嘉似乎能感觉到自身与人类之间产生了某种更加紧密的关联,这一次寻根之旅,本只是一次随性而发的冒险,但一路走来后,路途中的见闻,以及自己曾经在各种书本中所见过或听人描述过的种种知识,都重新与现实结合了起来。
讲到这里,或许已经有读者猜到了,这位尤嘉正是笔者本人,我对人类的兴趣,正是在这趟旅程之后才正式建立起来的。
而此时此刻,这趟旅程中的关键角色尚未登场,当我在这个已经干涸的池塘外感受内心的激荡时,彭克也从远处的麦田间向我走来。
他身上只带着一个放了些许水和食物的背包,没有携带任何工具(前文提到过,无垢之城内部的金属、橡胶及塑料等材料均受到严格的管控,是无法带出无垢之城的),对于自己的未来,对于这个被隔绝的庞大世界,他似乎充满了忐忑。
好在他遇见了我,即便他不懂拉丁语,当时的我也还未学会中文,我们暂时无法保持有效的沟通,但我对人类已经有过初步的了解,仅凭他从无垢之城中顺利离开这一点,我就已经判断出了他的目的——寻找复生者。
而我刚好知道一位最近才出现的复生者,她此时就在我之前短暂停歇过的流月湾。
接下来的旅途漫漫,而我们语言不通,因此很少交流什么,对于这位难得一见的人类,我确实产生了很多兴趣,所以我在流月湾与他分别之后也仍然关注着他的动向,并在这份关注之中之间走上了探寻人类历史的道路。
四个月后,彭克将与他的七彩之花重逢,并在重逢之后为这个故事拉下最终的帷幕。
这位小人物的命运时刻,即将到来。
第四章 再相逢
在死刑之后,昆晓莉很快就适应了在流月湾的生活,偶尔也会怀念在无垢之城里的日子,对彭克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思念,毕竟那是自己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和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人,但她很快就忘却了这些,不是刻意不去想,而是自然而然地投入到当前的生活之中,再没有多少能够想到过去的时刻。
流月湾和其他新生者聚集地一样,有着相当丰富的生活方式,人们在这里可以自由地绘画、写作、唱歌、演奏和舞蹈,也有歌剧、话剧等内容,无垢之城里当然也有类似的艺术,但其内容相对要贫乏许多。一方面是无垢之城的艺术长期处于复古的风潮中,艺术家们长期且大量地对过去的艺术范例进行模仿和学习,并未在此之上进行创新,而他们所参考的范例是相当有限的,这也就使得他们的艺术表现形式也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另一方面,则是无垢之城只能够支撑一部分人选择制作艺术品的形式来为自己获取更多生存资源,如果有太多人都去制作同样的艺术品,这一类艺术品所能换取的资源量就会大幅下降。
在这两个因素的综合影响下,无垢之城的艺术领域不论是表现方法还是参与人数都相当稀少。
而我们则没有这样的限制,首先我们并不局限于复现过去的艺术形式(也有人如此尝试,但那只是一个包含在更大范畴内的单独门类),我们能够在整个世界上自由行走,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下寻找灵感,这给我们带来了丰富的艺术形式。
其次,我们并不需要靠这些艺术品来换取任何资源,我们的资源本就是足够的,因而每个人都可以是艺术家,而在大量人员的参与下,这些艺术的形式也会不断地变化,逐渐演变出多种多样且近乎无穷无尽的艺术流派与作品。
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切并不算特别出奇,毕竟我们生来的环境就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早已融入我们的生活,因而并不会多么令人赞叹,但对于刚刚从人类那里过来的复生者来说,这些丰富的艺术拼就具有相当大的震撼性了。
光是把流月湾本地人自制的艺术品走马观花地欣赏一遍,就花了昆晓莉很长的时间,而这一点对于昆晓莉来说仅仅只算是调味,因为在此之上,还有食物种类的大丰富为她所带来的无限可能。
黄金果、沼栖草、脆角木、风铃草、黄月菜、绿栗香,等等等等,能够食用的植物和藻类足有上千种,偶尔还可以获得一些作为食物的肉、蛋、奶,对于喜好烹饪的昆晓莉来说,这里的生活犹如“#天堂”。
也正因为她太过于满意这里的生活,在死刑过后三个月左右,她还会偶尔想起彭克,六个月后,彭克还会不时出现在她某个梦的碎片之中,仅一年之后,彭克就自然而然地在她脑海中隐去了。
如此的七年之后,当昆晓莉被告知有人找她的时候,她完全没想过对方会是彭克,因而在见面的那一刻,她最大的感觉是诧异和惊讶,而非如彭克一般苦尽甘来的喜悦。
当时的我就在现场,我能清楚地看到两人情绪上的差异,昆晓莉显然为此感到有些尴尬,而彭克则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双方并未持有相同的感情,随即一阵愤怒的潮红涌上他的面庞,在与他从无垢之城来到这里的一路上,这样的表情我已经见过许多次,想来这也触发了昆晓莉心中久远的记忆,她抬起手在彭克的手臂上按捏了几下,微笑着说道:“你瘦了。”
关于这一点,我有一定的发言权,在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其实比现在还要瘦许多,在这几个月的路途上他获得了相比在无垢之城时要多得多的食物与锻炼,因此已经变壮实了些许,但我想他在无垢之城里恐怕几乎把所有的食物都换成酒了,因此在多年间变得逐渐消瘦。
彭克沉默无语,几秒后,昆晓莉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彭克终于收回了他灼灼逼人的目光,低下头,似乎在想自己到底该说点什么,这一路上他或许曾经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然而他预想的场面和现在有着太多的差距,或许在他的设想中,昆晓莉甚至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在这里找到传说中的七彩之花,然后回到无垢之城,将无垢之城中那个曾经的、年轻的且仍然爱着他的昆晓莉复活。
而不是现在这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对他,对过去已经不再怀恋的昆晓莉。
后来,昆晓莉把他带到家里聊了很久,出于礼貌,我没有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当然,当时的我还没学好中文,就算听了恐怕也听不明白,而在几个小时之后,彭克突然情绪爆发般地大声吼叫起来,我当时正等在不远处,于是立刻冲进昆晓莉的屋里,发现彭克正愤怒地用双手掐住昆晓莉的脖子,正准备上前拉开,昆晓莉用眼神制止了我。
再仔细看,才发现彭克并未用力,且已经逐渐松开了手。
他们又再说了几句,随后彭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流月湾,向着无垢之城而去了。
后来我对昆晓莉问起过,他们当时到底谈了些什么,昆晓莉的复述是这样的。
“我把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告诉他,希望他也能留在这里,但不一定要继续和我一起生活,我说我曾经怀念过他的陪伴,但那种感觉很快就随着时间消散了。
他不愿接受,认为这是我对我们婚姻与爱情的背叛,我告诉他,这里没有婚姻,只有爱情,人和人可以自由地相爱,没有歧视,也没有主次之分,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选择了,有许多优秀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就算不愿意再与他人产生感情关系,也可以去创作艺术,或者游山历水,就像你一样。
他还是无法接受,我只能劝他先试着留下来,我可以和他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帮助他度过最开始的适应过程,只要适应下来,他总能发现这里的美好的。
我还告诉他,过去的那些遭受死刑的人都和我一样,来到了流月湾,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而出来寻找他们的人,大多数都成功找到了对方,最终一起在这里厮守终生,亦或者各过各的,总归要比在无垢之城里好一些。
最后,我告诉他只有死刑,以及出来寻找七彩之花的人,能够离开无垢之城,那是一个隔绝之地,回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了。
我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触动了他,他突然指责我是人类的叛徒,指责我是假的昆晓莉,我不是他的妻子。
他就是有些歇斯底里了,这也没什么,希望他回去以后能放下这些,过得好一些吧。”
因为她最后的这句话,我并没有把彭克最终的结局告诉他,也希望她能继续享受现在的生活,不要被过去的经历所困扰。
现在,让我们来到故事的最终章,一场惊醒整座城市的滔天火光。
第五章 火光
以下内容来自多人的转述汇总而成。
返回无垢之城后的彭克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他首先与警务官赵林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因为他发现此时的赵林已经有了一个接近一岁的儿子,这与他离开无垢之城的时间正好相符,按照他的猜想,赵林在他离开无垢之城后就将他的户籍注销了,于是城里就多出了一个可生育的指标。
有人认为这是彭克的臆想,因为城里有着三万多人,其中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占比近四成,随时都可能有年老体衰的人因病离世,或者正常寿终,但究竟是谁的死为赵林空出了这个生育指标,这部分人均表示不清楚,这是警务官才能查清的事情。
有人则认为彭克质疑是正确的,因为不论其他情况如何,他的户籍确实被注销了,而对于出城寻找七彩之花的人,按照通常的惯例来说,需要经过五年的时间才能够注销,这也就意味着非法操作确实存在。
而不论事实的真相如何,彭克此时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市的“黑户”,他无法离开无垢之城,而无垢之城也无法容纳他,因为他已经被销户了,就无法领取生存物资,也无法与他人进行任何交易。
最终赵林设法把他安抚了下来,发动自己和妻子的朋友们,为彭克提供了一定的生存物资,并允许他在曾经的住所里生活,这纯粹是幸运使然,这里的人每到成年都可以领取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不必再与父母居住,而在他离开无垢之城后,还没有新成年的孩子等待分配,否则刚刚被销户的他所原有的房屋一定会是最优先被分配掉的。
也正因如此,这样暂时看似合理的补偿只是一种拖延性的帮助,只要城里再有人成年,他就将被赶出自己的住所,我所询问过的大多数人都同意,在这种不安定的状态下,彭克的精神压力会很大,也就很容易在压力之下做出一些出格的举措。
更何况,此时的他无法与他人交换物资,这也就意味着他再不可能获得曾经最重要的精神支撑物“酒精”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此刻所拥有的物资全是众人“捐赠”而来,也就没有人愿意用酒去换取这些带有“善意”的物资。
在如此的情况下,彭克开始认定不只是昆晓莉背叛了他,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也都背叛了他,这导致他与一部分愿意为他捐赠物资的人发生了争吵,而当这些人威胁不再为他提供食物后,据我所知,他在家绝食了三天,随后便与这些人达成了和解——以他逐一上门道歉的形式。
此时的我仍然难以想象他当时的心情究竟如何,他究竟对自己、对这个世界、对人类、对无垢之城,乃至于对昆晓莉有着怎样的想法,在这样的生活之中,他所说的、所做的种种事情,恐怕都绝非他的本意,我相信他还有许多未曾表达过的想法,但谁会来听呢?
最终,他在某一天夜里潜入遗体呈示大厅,找到昆晓莉的遗体后将其打破了,那或许确实是他最后的希望吧,但他注定是要失望的,从破掉的罐子里流出的不是他七年前死去的妻子,而是一张胶与革制成的皮囊,里面填充着某种用以固定形状的网状结构。
至于最终那场大火,同样没人知晓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因为填充在玻璃罐里的液体实际上是一种相当易燃的物质,任何一点火星也能将其引燃。
当整座城市都被大厅中突然烧起的大火而惊醒时,他本人也早已经和着那张形似昆晓莉的皮囊一起,在这场大火中被焚烧成了灰烬。
据说这场火焰燃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被扑灭,整个遗体呈示大厅中的遗体都被火焰烧成了灰,无一例外,这使得无垢之城的人们再一次地与真相擦肩而过。
个人而言,我相信这是他的有意之举,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或许回想起了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画作,所有的雕塑,所有的音乐和歌舞,他们阅读的小说,他们品尝的食物和他们所使用的语言。
他已经看清了这座城市的结局,也明白了自己将在这个结局中占据一个多么无关紧要的位置,这才有了这最后的一次疯狂举措。
如果这个举动的起因是愤怒,那么这种愤怒又是从何而来呢?
希望看完这个故事之后,您能有属于您自己的答案。
感谢阅读,再见。
Vol.230「抽屉」《残血一丝》
作者: 夏获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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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艰难。
脚步,蹒跚。
他靠着墙壁一步步挪动,久经锻炼的躯体从未像如今这样不听使唤。不觉间一脚踏空,他双手撑着剑,身子不住颤抖,总算没有摔倒。再回头时,依靠的矮墙被他用身子擦出两道血痕,更远处,群山隐于苍茫而红日沉浮于其间,此番凉薄情景正与他心境相合。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他口中呢喃了两句,握紧手中宝剑。
止血疗伤,休憩进食,油尽灯枯的身体若再不能得到休养,别说逃过追杀,只怕 下一刻便要暴毙而死。他逃进山中,凭着模糊的记忆,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曾经的剑场。
那块有着曾令他无比自豪的名号的招牌如今掉漆得只勉强看得出“繁”、“剑”两个字,堂前大门也是斑驳不堪,钥匙在锁孔中艰难转动一半便再难寸进,他才注意到门锁上锈蚀的痕迹,还有如藤蔓般蔓延到整个木板门上的裂纹。这样朽坏的木门,平常他一剑能劈开二十扇,可眼下却要如何?他顶着身体的伤痛深吸了一口气。
“咿呀!”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向破门,在凄惨的嘶吼中连门板一块儿扑倒在地,扬起无数尘土。他伏在地上握住剑柄调息了许久,才挣扎着站起身,自嘲道,“看来这几年我也胖了许多。”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毕竟十五年来再也没人踏足过这里,可十五年来被他遗忘的这个地方,竟然还是让他感到如此熟悉,穿过前堂,走过回廊,他恍惚间能看到穿白衣持木剑的少年们在奔走打闹,师傅站在门下,严厉地脸庞下已有雷霆怒火在酝酿……他正了正心神,把那些记忆的碎片赶开,向着更深处走去,当年走得匆忙,许多草药丹药都还封存在密室中,至于这么多年是不是早已放坏了,他如今也顾不上了。
拿上自己需要的东西,他很自然地踏上楼梯,自然地走过长廊,自然地走进那个曾属于他的房间。这里也是一样地毫无变化,床与木柜,紧闭的窗子,桌案上的摆放,都和记忆里别无二致,除了那厚厚的一层灰,就像记忆里因时间而沾染上的模糊,如今,它又重新扫清了。
清理伤口再用白布包裹,换上从柜子里翻出的陈旧的新衣,自始至终,他都不忘一只手握着长剑。收拾停当后,又从原本的血衣里翻出半个面饼啃着,眼下仍是十分窘迫,但已是这半个月以来最令人宽慰的境地。他也终于有了一丝余裕思考今后的打算,眼下若要活命,或向南或向西,都有出路,若能招募江湖人帮忙掩饰行迹,逃生把握还能更大些,只是这便需要许多钱财打点。他站起身开始翻找柜子,索性把整个剑场翻找一遍,若能有十两……他拉开了柜子底下的第一个抽屉。
“这是……?”他对着眼前这个黑色的袋子陷入迟疑,最下面的几个抽屉即使在十五年前他也很少去翻找,里面收藏的多半是更早时候的东西。他打开袋子,十几张纸片从中滑落出来,上面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人的脸庞,“大师兄,炬师兄,由简师弟,荧师妹……。”只是这些图像里的人,和他记忆里的最后一面,又要年轻很多。
是了,是那个西洋人为我们映照的图像,那个时候最年长的大师兄也不过十二岁,就连师傅,也还没接任剑主之位,可也已经迂腐得像个老头,把西洋技术当成什么摄人魂魄的妖邪异术,死活不肯留下影像。倒是师祖兴致很高,让那个西洋人给每个人都摄了像,做成一整套。最后一张图像,便是师祖的,那个时候的师祖,虽然显出老态,但仍是锐利如剑。
让师傅下定决心出山入世的,正是师祖临终前的话,功参造化,被奉为四剑之首的剑道宗师,临行时也如一个寻常老人一般,浑浊的眼珠不知看向何处,对师傅,也对着门下众弟子说着:“人啊,不要活得太久,活得久了,就活不成自己了……”临了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的师祖,却也再发不出一点声来。
那之后又过了数年,师傅剑道大成,便遣散众仆从,带着众弟子下山去了,只是那时候,大家都还以为不日便可回山,谁想一去十五年,这座剑场也荒废了。
他在剑场里忙活至入夜时分,终于搜刮完剑场里的东西,将行李收拾妥当,随后他回到屋子,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把那组相片看了一遍又一遍,莫名悲切地叹道:“这相片上的人,有许多我已再也见不到了。我总是在想,或许以前的我们和如今的我们,做的是不一样的自己。”说罢,他将那叠纸片往空中一甩,那些人像在月光中翻转飞舞。
一瞬间,他拔剑在手,腾空而起,攒身一刺,房梁上的一片阴影倏地动了起来,却仍让不开迎面撞上来的剑锋,随着窗门房门晃动,一人从窗外闪身进来,一人立于门口,而早早藏于屋内的那人已惨叫着落地,在地上扑腾了两下,不再动弹了。
“姜子齐,你……”两人看着同伴在一息之间身亡,不禁背生寒意。
姜子齐抚剑而立,手中长剑在月光下微微闪着玉色明光,口气森然,一扫此前颓废之气,“两位也是炬师兄派来的吧,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来晚一个时辰,若是早来一个时辰,我也只能束手就擒。”
“姜子齐,你靠着玉中剑强压伤势,不过是寅支卯粮。”
“对付你们也够了!”
……
一刻钟后,一人一剑背着行囊,匆匆又下山去了。
END
写于2024.5.31
(不满意啊不满意,因为不满意啊所以我不满意啊啊啊啊)
评论:笑颜。
作品为同人*
登上这个列车的时候,其实芥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这个感觉应当是指感情上的,在生理上,因为腿短所以显得这儿实在是太高了。阶梯,月台,他无法对应清楚每一个名字,也听不懂来来往往的各类人的语言。只能拼命踮起脚尖,最后回望一眼——如他所料,那儿什么都没有。没有告别的人,没有应该留念的人。和他的记忆一样,什么都没有。
名为“龙之介”的幼童默默地抱紧了手里的盒子。那是个棕色的不太起眼的方盒,只有细看才能看到那被锈痕掩盖的粗糙裱花,像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还有可疑的暗红色痕迹。孩童无法用“番茄酱”一类他不太理解的东西去解释,在贫民窟的经历告诉他那应当是血迹。 (这盒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紧紧抱着它了,忍着棱角硌人的痛楚也要抱紧的那种拥抱。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这么问道,当然不祈祷这个不起眼的小盒子能给予他什么回应。
芥川抱紧了这个小盒子。随着人群一起往列车上走。
站上站台的时候,他的心里涌上一点酸楚 似乎在这个时候,这种时候,应该有谁来见证他的离去,有资格来倾听他的告别。背后空落落的,和心中一样。 芥川摇了摇头,白色的发尾微微甩起,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出去一样。
谁会等一个死掉的贫民窟的儿童呢?他这么问道。
一个崩塌的,充满了血腥和进化的灰色地块。守护着的什么早已经忘记,回忆里的每个人都脸上都被打着大大的红色叉号。真好笑…那是“死亡”吗?还是“遗忘”?又或许这是一个诡异的等式。死亡即是遗忘?
最终男孩和其他人一起上了这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的列车。老式的发动机器发出破烂的轰隆声,然后慢慢地开起来了。
芥川总算找到了一个好一点的人少的位置,默默抱紧了他怀里的盒子。因为身量太矮的原因,来往的人总是会无意间磕碰到他。情绪寡淡的灵魂体茫然地说了声“抱歉”便继续向前走了。芥川抱着盒子,很戒备的样子,把自己往座椅深处更严谨地塞了塞。
我可以坐在对面这里吗?女孩子的声音。
走神的芥川终于把魂儿拉回来看向旁边那个黑发的女孩。少女很漂亮,有一点古典的优雅。看起来像被养的很好的富家的小姐。
芥川抿了抿唇。可是那女孩子已经坐下了。她温和地笑着对芥川道谢。于是男孩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了,好像为刚才自己的无礼感到抱歉。
这趟旅途很无聊。车厢的颠簸和窗外的单调景色都太容易让人感觉到昏昏欲睡。芥川强撑着眼皮打着精神,过于安宁的氛围让他无法入睡,就好像一旦闭上眼睛会有洪水猛兽来夺走他的生命。他抓紧了自己破烂的围巾,好像这样就能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你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呢? 女孩子轻声问道。这语气让芥川有点熟悉,就好像半块饼干 一半是香草味一半是抹茶味那种,当年他们为这一点可口但不管饱的东西争得头破血流。
在下并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在下从未想过把它打开。
为什么不试试呢? 那个女孩说。 深色的眼睛看着他。
他们有着相似的眼睛。芥川这么想着。可是他说。谢谢你。在下并不明白其中变化的原因。它之前从未打开,那么之后也不必打开。
于是少女也不在说话了。她看向窗外,好像被白色的景色给吸引了。这个无聊的旅程应该要持续下去。
芥川抱着盒子,终于还是忍不住睡着了。很可惜的是,正如他空荡荡的,令人懊恼的回忆。他的梦里面甚至什么都没有。他想看点棕色,树木那种,或者是一点黑色——都没有。在他的梦境里,连那双眼睛都是闭上的。
芥川突然很挫败。他觉得脸上有点湿,或许他本该是有权利哭泣的。现在他坚持着自我放逐,再没有哭泣的理由了。
失礼,你叫什么名字……
银。 那个女孩子平静地回答道。好像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作者:阿萦
国庆节后,新安市蝉鸣销声积云匿迹,卷云丝丝缕缕铺上了天。正午的阳光依然毒辣,夜风却一天天凉了起来。
这天午后三点,严老师按掉手机闹钟,披上薄外套,捧起桌上的一大摞机械原理作业,走出办公室去二教楼上七八两节课。
穿着短袖衬衫的纵云谲是在严老师下楼时遇见他的。
机电系楼西南侧的楼梯间窗口朝西,阳光毫不吝啬地把楼梯间照得一片暖黄。办公楼的楼梯不如教学楼宽敞,两个成年男人交错通过需要相互避让,免不了打照面。
纵云谲上楼,迎着光,皮肤被晒得金黄,笔直的浓眉下双眸熠熠生辉,嘴唇丰润饱满,面目有三四分肖似年轻时的蓝翔代言人。
纵云谲逆着光没看清严冬青的脸,但分辨得出这个青年Omega已经完全脱去了少年的青涩,大概率是个老师。他想:“大学老师很难找对象吗?这个O居然没被标记。”
纵云谲是建康康佳华电子有限公司的HR,来新安学院找机电系党委书记查志刚谈应届生集中实习的合作。
康佳华电子正值转型期,想培养一批下得车间上得办公楼的人才,前两年自主招聘的几个新安学院毕业生还挺符合公司期望值,便有了与新安学院合作的意向。
毕业生向母校反馈康佳华电子不仅想要流水线工人,也是真心培养人才,这才促成了这次校企合作。
现下双方合作意向明确,纵云谲与查书记的第一次面谈进行得很顺利——双方就校企合作协议书上的条款充分交换了意见,预备立马开始各自走流程,尽快落实合作。
协议书内容敲定,纵云谲便告辞了。合作还要一步步进行。
过几日就是新安学院的秋招,纵云谲准备在双选会上先散一波集中实习报名表,也需要等查书记那边敲定最终实习名单,所有他还得在新安待两天。
从学校出来,纵云谲明显感觉到温度在下降,于是先回宾馆换了身休闲的秋装。他投宿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宾馆,楼下是一片依托学生开发的商业区,吃喝玩乐都很方便。
纵云谲换上秋装出门,天空已被夕阳染成了橘色。
由于新安是座旅游城市,纵云谲觉得第一顿可以尝尝土菜。不过他对新安学院不熟,所以只随便捡了家土菜馆进去。
校门口的小饭馆格局相近,玻璃大门里几张细长的四人餐桌,用餐区和厨房之间是收银台,收银台旁边是楼梯和点菜柜。
纵云谲进门时正是饭点,一楼的五张桌子都有人了,服务员忙着传菜,没人注意他。他本想换家土菜馆看看,若还是客满就去吃烧烤或者快餐,蓦地发现左手第二张桌边面对大门独坐的人是下午在楼梯间偶遇的那个Omega。
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个Omega面前摆了一屉酱色的半透明圆子,餐具已经拆了,举著要吃,不像在等人。独自下馆子,应该是单身。
有了这个判断,纵云谲走到那个Omega桌边停下,微笑道:“打搅了,可以拼桌吗?”
虽说学校里遇上个把陌生A不稀奇,但一天之内遇到同一个A两次,严冬青不至于认不出来。拼桌不是过分要求,严冬青作为这家土菜馆的熟客没必要挡老板财路,点了点头。他甚至放下筷子,扭头向收银台方向招呼老板加一套餐具。
老板姓陈,是个灵活壮硕的青年,能炒几个地道菜,客情好时会去后厨搭把手。严冬青招呼时,陈老板正在后厨配菜,闻声嗓子一亮:“来啦。”
陈老板钻出厨房便瞧见了坐在严冬青斜对面的生面孔。他翻了一下严冬青的菜单,猜这桌要加菜,立马麻利地拿了一套餐具,又浇了壶热茶拎在手里,迎了上去。
陈老板上来前,纵云谲和严冬青都未开口向对方攀谈。
与陌生人拼桌完全可以各吃各的,但土菜馆毕竟不是面馆也不是快餐店,严冬青觉得自己先动筷子怪怪的,准备等纵云谲去点菜了再动手。严冬青把自己先前放到一边的瓜子推到了纵云谲面前,然后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装作四处看风景。
纵云谲没有拒绝,一边拈起瓜子开嗑,一边悄悄打量起严冬青——他先前没来得及看清严老师的模样。
严冬青短发微卷,皮肤细嫩白皙,鼻梁笔直,鼻头却肉乎乎。若不是嘴唇太薄,这本该是一张娇憨的脸。
陈老板很快拿着餐具和茶壶上来,向着严冬青热络道:“严老师今天照顾我生意啊,还带朋友来。请朋友吃饭一道干豆角烧肉不够吧?”
纵云谲一愣,发现陈老板把自己当成了严冬青的朋友。他没有解释,反而和陈老板一起看向严老师,等着看严老师的反应。
严冬青哑然。
陈老板立马觉出自己大约是猜错了两人的关系,好在严冬青答话了:“陈老板客气了,这位只是来拼桌的。”
陈老板连忙告了声罪,转向纵云谲,请他去点菜柜点菜。纵云谲从善如流,跟着去了。
纵云谲有心勾搭严冬青,站在点菜柜前对陈老板那句“老板喜欢什么口味”置若罔闻,问:“严老师一般来点什么菜?”
陈老板努起下唇,抬起拿菜单的左手蹭了一下下巴,思索着客户口味算不算隐私。
纵云谲专心研究着点菜柜里的食材,没有盯着陈老板也没催促他,似乎只是无心一问。
陈老板想,严冬青自己都跟这个人同桌吃饭了,他推荐一下菜品能有什么问题,便自然地接过纵云谲的提问,介绍起来。
最终,纵云谲点了一客茶笋排骨汤,一道菌菇煲和一份铁板毛豆腐。
- TBC -
作者:舞舞纸
蒸汽车头发出呜呜的汽鸣声,金属关节带动一只只车轮,拉着数十节笨重的车厢缓缓驶离车站。
一扇窗里生出一只鸟头:“将头和手伸出车窗很危险,你们千万不要模仿我——”鸟头一边喊着,一边向车站上人群挥手告别,车站上的人也纷纷挥手,送别这位鸟大人。
“我下一站把你们放下来,还是你们顺路多坐几站?”站台被远远甩到身后,鸟头收回身子,靠上背椅,翘起一条腿,用最舒服的姿势充分享受皮革垫的柔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位女士。
一位是散着栗色卷发的少女,身披一件厚实大衣,她双手紧握着的大衣衣襟,遮着衣下不太严实的薄裙,不时抬头,心神不宁地望向列车驶离的方向。
另一位女性稍显年长,她生得一张俊俏的脸,正坐在栗发少女的身边,头戴宽檐旅人帽,束着一头及腰的红发,她身着淡色衬衣,深色马甲,领口是一朵丝带打成的蝴蝶领结。相比另一位少女的战战兢兢,这位一直拧眉打量着人前人后两副模样的鸟头人。
“咳,鸟头人也是人嘛,不能因为没有人脸就不把我当成人啊。你们也可以放松放松哦,这可是头等车厢,座椅可是软的哦!对了你们想喝什么,茶还是咖啡?”注意到红发女性的眼色越来越嫌弃,鸟头人挠了挠头,放下了翘着的腿,咳了两声后将两手放到桌面,乖乖坐好。
“我不打算抓你们,你们又没在我眼前害人,倒不如说,我看到无端迫害,看到英雄救美,也看到你们需要人帮忙解围。所以呢,我稍微用了下‘鸟大人’的威信,把你们带离风暴中心。”
“鸟大人”越说越起劲,红发女性一言不发地举起一只手摇了摇,那是一只与鸟头人手腕相连的黑铁手铐,红发女性和栗发少女各有一。丁铃当啷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飘到飞起的声音,让坐姿越来越随便的鸟头人再次回归了正坐的姿势。
“咳,手铐到站了再帮你们解开,就算是头等车厢,列车员也是要来查票的,如果让他们发现你们没和我拷在一起,会有一些麻烦。你们接下去怎么走,如果想要回去,最好去下一个城镇换一身衣服,换一个妆,你们都长这么漂亮,回到刚才的城市很容易就会被认出来,没有钱的话我有,为你们买一套衣服,就当擅自把你们带出城的赔罪。”
鸟头人说得诚恳,红发女性没有回答,倒是栗发少女抽泣着开了口:“我……我现在就想回去……我……我不是……我不是那种……我……我……我要回去……现在就要回去……不然我……我会……我会……”
“你会被指使你的人抓住,毒打?侵犯?还是当奴隶卖到妓院?”
“我……我没有人指使……我是一个……卖艺的舞女……靠跳舞……靠跳舞养活……”
“养活一个卖破烂的男人。”
“我没有!”
被鸟头人轻佻地连呛两次,少女一急,喊了出来,她“砰砰”地敲着桌子,然后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红发女性瞪了鸟头人一眼,从腰间的口袋抽出一条手巾递给少女,她拍着少女的背,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气息逐渐平缓。
“你知道她背后?”红发女性问鸟头人。
“这是一种很容易看穿的骗局——也不能叫骗局,这不是魔法也不是骗术,只能说是旅行商人的一点小手段。小姐您也听一下,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我更希望您从头到尾都听一下。”
栗发少女叫破了嗓子,索性趴在桌上,用大衣将自己整个蒙住。仔细一看,她厚实大衣的款式与红发女性的上衣配套,而红发女性的穿着虽然一丝不苟,但若要长途旅行,的确缺了一件外套。
“这是一种旅行商人的把戏,他们途径人口便宜的地区时,会物色美丽的女子,如果会跳舞杂技最好,如果不会,就教她们一些简单的动作,因为长得漂亮,加上惹眼的衣装,哪怕舞姿不够优美也没关系,她们只需要做好一个动作就足够了。”
鸟头人扭动身体,左手搭上自己的右肩下滑,做了一个让肩膀从衣领中露出的手势。
红发女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栗发少女,栗发少女已经用大衣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她的确在跳舞的时候“无意地”露出了自己的肩膀,然后被围观的人们逮了个正着。
“她的肩膀上有‘印’,大概是自己——嗯,自己在自己肩膀画画会很别扭,应该是指使她的人画的。而且画画的人不识字,不然也不会画那么个鬼画符的玩意。
“我能看出她肩上的印记和真正的罪印不同。我们‘鸟大人’抓住了坏人就会送去刺印。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罪印的线条其实是一种文字,以为它只是一种黑色的刺在身上的象征有罪的图案——伪造的印上不会有任何文字,就是乱画,而且哪怕不懂这些文字,也能从这位小姐的行为中看出倪端。
“罪印这种东西是给人看的,一般都刺在脸上,如果刺在身上、肩膀这些可以用衣服遮住的地方,那多半也不是什么多严重的罪。而且不管是轻罪重罪,有这种印迹都会想方设法用衣物盖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可能穿这种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露出来的衣服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舞。”
“你知道她的印是假的?”红发女性白了鸟头人一眼,“你既然知道她的印是假的,为什么不和那些人说?凭你鸟大人的威信,人们肯定会相信你的说辞,现在人们仍然把她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嗯,那样的话,这位小姐就会变成骗子的帮凶。我可以阻止人们把她当成罪犯迫害,但却不能阻止人们把她当成骗子鄙夷,只要她留在那,终归都是恶意的祭品。所以我,自作主张打乱了你们的行程——对了,如果不介意人生也被我打乱一点点的话,我可以帮这位小姐找一家济贫院——我认识不少愿意收留伶仃少女的济贫院。”
红发女性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询问地看着大衣里抽泣的少女,但少女没有看到她的眼神,只是抽泣,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用了什么手段让你这么听话,但我知道那个男人用什么方法赚钱。”见少女一直哭,鸟大人也放下了架子,声音不再那么刺耳,“他是个旅行商人是不是,平时用些石头木头刻一些破烂,每到一个城镇,就让你在闹市跳舞,暴露印记。所有人都知道罪印代表了罪大恶极之人,如果人们不知道,他就自称见多识广的旅人,让他们知道。
“你受到迫害,他不在乎。你被人吐口水、扔石头、扯衣服,他不但不在乎,还怂恿人群的聚集,让更多人加入。只有你仓皇而逃,他才会稳住那些想要追你的人,说这种婊子沦落到卖艺,肯定是老虎被拔了牙,不可能再做坏事,然后向围观的人们推销他的破烂——当然,他不会直截了当地说他卖的是破烂,他会把这些破烂形容成转运的护符,转运,洗眼睛,毕竟人们都以为自己看了脏东西,只要能洗眼睛,什么离谱价格的破烂都会爽快掏钱。你可以重复利用,护符不过是一些垃圾,剩下的开支就是你被扯坏的衣服,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小开支,因为他真的能赚很多钱。”
鸟头人说完,按响服务铃,叫了一杯红茶,车厢里只有少女的啜泣声和鸟头人吸溜红茶的声音。
“证据。”红发女性冷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她的前辈受不了迫害逃了出来,找到我们鸟大人,把她和他的事都供了出来。你不用担心你收了他的钱,你收的那点钱只能说明你是他的工具,不能说明你是他的同伙。你不用担心受到惩罚,你的前辈就在这班车终点的济贫院里,把你肩上的印记给她看,他们就会收留你。”
又一阵沉默,这次谁都没有开口,只有少女的抽泣越来越轻。
“他夸我跳舞好。他是唯一一个夸我跳舞好的人。”
鸟头人为栗发少女买了回程的车牌。
“现在只能希望她背后的人顺利逃过我们的追捕了。”鸟头人目送列车远去,“替她挨石头,觉得亏吗?”
“觉得亏就不会给她买衣服了。”红发女性已经穿回了她的大衣,她刚才为栗发少女挑了一套适合上街的衣服,并在衣服的口袋里留下了一张车票的钱。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罪印的,你能读懂印上的字?”鸟头人问。
“就像你说的,真正的逃亡者不会在大庭广众下穿那种衣服跳那种舞。”红发女性说。
“不,你认得。你在阻止人们扔石头的时候说了:‘那不是罪印。’没有深入解释是因为那样会暴露你懂得那种文字的事实,而且,那些人根本不识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认识那些字,就会选择旁观,或者加入那些人吗?”
“我不会,我讨厌这种人类。”
“那我也一样。”
列车哐哐地驶入站台,车门在两人身边打开,列车员下车将闲杂人等赶到一边,引导乘客先下后上。
“看来我们合得来,接下去你去哪?我没有目的地,长途旅行,有个伴会快乐很多。”
红发女性一言不发,举起右手,黑铁手铐丁零当啷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鸟头人飘到飞起的声音。
“我可以晚点再解开吗?”鸟头人可怜巴巴地问。
“为什么?”红发女性眯起眼睛。
“我爱上你了。”鸟头人认真起来的样子反而更像胡说八道。
“什么时候?”红发女性不为所动。
“从你站出来保护那位少女开始喜欢你,从你问出那声‘证据’开始爱上你。”
黑铁手铐丁零当啷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鸟头人厚颜无耻的告白。
- END -
文:梨七生
关键词:烧毁
文体:小说
标题:《无题》
备注:戴着追星入脑的滤镜写的,主角是原创,“她”是有原型的。
正文:
面前的火焰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噼啪声。
这就是最后要处理的东西了,平坂在心中默念。
平坂,22岁,是学生。
并没什么特别的经历,普通地生活在普通的城市,有个普通的家庭,上着普通的学校交着普通的朋友……
有着普通的烦恼。
普通的少年在十八岁左右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对自己的“普通”产生不适。
毕竟正是青春的时候。
有人加入了棒球部,以甲子园为目标。
有人被星探搭讪,为了出道开始特训。
有人抓紧备考,把东大当初第一志愿。
平坂既没有充足的精力,也没有帅气的长相,更没有超高的智力与过人的耐心。
一言以蔽之——
普通。
这样普通的他选择逃避普通的方式就是追星。
那些原本普通的女孩,就如同宝石的原石一般,被筛选、打磨。
最后在舞台上闪闪发光。
如同幼虫羽化成蝶。
平坂觉得见证这份成长的喜悦能让他的青春变得不再普通。
在那些女孩中,最让他心动的那个是团队中的主角。
虽说是心动,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喜欢”或者“爱”,更不含有任何占有的欲望。
那种感觉仿佛互相敲击的音叉:轻响,而后共鸣。
他开始去试图了解这个女孩。
从她出发的起点开始。
那时青涩的她从全团的女孩中脱颖而出成为center,第一张单曲便引爆了话题,社交网站上的赞誉扑面而来。
公司也看到了她被众人所喜爱的场景,紧接着一系列的推广和曝光又让她的人气有了进一步的提升。
在镜头前她不只是她自己,还是组合的成员。
每一次的活动她都尽力去做到完美,无论是综艺节目,还是单纯的握手会。
然后第二三四张单曲,一张强过一张的表现力彻底抓住了粉丝们的心。
清新的、甜美的、叛逆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展现着自己的可能性。
了解得越多,平坂就对她越是在意。
除了年龄相仿之外没有任何的共通点,他却如同着了魔一般想要见证她更多的成长。
于是他开始去参加有她的各种活动,关注她的各种信息。
在有人夸她的时候会非常开心,有人诋毁她的时候会火冒三丈。
她的成长,让平坂感觉自己非常幸福。
哪怕完全与他无关。
接着就是前辈的毕业单曲企划,作为新人的她竟然依旧在center的位置。
尽管center这个位置本不应由她一人承担。
那是光荣,更是责任。如同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五个组合内被选出来的成员同台表演,身处最显眼的位置,哪怕是细微的失误,也会被放大无数倍。
还好她做到了,尽管不完美,但总算有个好的结束。
可之后的握手会上,竟然有人把刀带进了会场想杀掉她。
虽然安保阻止了恶性事件的发生,可她还是被吓到了。
随后导致了失声,她的活动也暂时停止。
手里的资源被交给同队的其他成员,毕竟她是这个团队的一部分。
在一段时间的休息调养之后,她回到了舞台上。
第五张单曲发售,这时的平坂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情去继续下去。
连续的center导致的结果只能是让她压力过大。
就在这之后她受伤了,公司没有说明原因,只是发了一条公告。
在这之后又是一轮交接资源,能去的工作尽量去,不能去的就只能交给队友。
就算在养伤,她的日常依旧是忙忙碌碌地工作。
访谈也好电台也罢总之不需要剧烈运动的工作她都很好地完成了。
伤好得七七八八了,第六张单曲也开始宣传。
她打着石膏拍MV的样子坚强而又倔强,触动了无数人的心。
可如此努力的她得到的除了人们的称赞之外还有公司的压榨,哪怕受着伤也要成为center,就算不登场也要作为噱头。
在这之后她边养伤边工作,大伤小伤新伤旧伤,就算不去活动现场也能看见场照中她身上止血的胶布。
第七张、第八张,她的center位置依旧没有动摇。
在这之前已有其他成员对此颇有微词,成员的粉丝们也很不满。
可运营知道,她是最好的招牌,就算让成员代替她的位置,也没有她的效果。
期间,成员中有看不到希望想另觅良机选择毕业的,有被爆料私生活为了体面选择毕业的……组合变得千疮百孔,成员中充满了猜忌。
她的身体还是扛不住了。
接下来的活动竟然需要坐轮椅出场。这不是粉丝们想看到的,更不是她追求的。
于是公司开始故技重施。
但团队人心已经不齐了。
就这样,成员走的走,暂停活动的暂停活动。人数少了三分之一。
虽然有上来的二期成员补充,但磨合也是需要时间的。
就在第九张单曲的center公布后,她选择了离开这个团队。
不是毕业,而是强硬地离开。
这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择离开。
但她不想再沉默,哪怕成为离群索居的黑羊。
平坂将手上的笔记本扔进火焰中,上面记满了关于她的文字被一点点吞噬。
蝴蝶最终飞向了天空,而少年回归了普通。
残叶毫无留恋地离开了榉树,明年的樱花八成会如期盛开吧。
完
免责模式:笑语、求知
初十,大雨倾盆,漫天水幕。
临湘城北有一座小小的客栈。不过十来间客房,客人也是常住不满的。
炎炎暑气被暴雨驱散,昏暗的天色。凉爽的水汽让人忍不住泛起困来。掌柜兼小二正在柜台上撑手打着瞌睡,倒不是偷懒———整个大堂内也不过角落一桌客人而已。
恍惚中似有嘤嘤哭泣之声,奈何夏乏正狠,掌柜咂巴了下嘴,换了个姿势入睡。
坐在嘤嘤哭泣家伙对面的男子痛苦地揉着眉心,还要一遍遍地给对面那只妖怪倒茶,时不时温声安慰:“多喝热水。”
哭泣的家伙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细长的狐狸眼肿得像门缝,半点也没过往的风姿。它哭哭啼啼地向桃花道人抱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不应该下山,我要是不下山也不会遇见我二姑妈家三姨奶奶的外侄孙女的儿媳妇家表妹的堂姐的外甥,我要是不遇见我二姑妈家三姨奶奶的外侄孙女的儿媳妇家表妹的堂姐的外甥,我就不会去镇上,我要是不去镇上我就还是清清白白的好狐男……”
它可怜巴巴地哭诉自己的委屈:“您知道我们公狐狸过得有多难吗?母狐狸们根本不愁白嫖清白小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需自己建一个庄子,就算知道母狐狸们身份可疑,那些做着妖怪痴心一片美梦的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送上门来。如今世道步入正轨,都是合法的买卖,只取一点点元阳,薄利多销,连地府的阎君上来查过几次都不曾取缔。”
它抹了一泡眼泪:“我们公狐狸呢,想取一点元阴那是千难万难,一不小心就要背上一条痴情的人命,叫那七十二道天雷劈个稀碎。”
“理解理解。”桃花道人将面前的茶杯推给对面的公狐狸,“那妇人虽然找我告状,但如今我见了你,气息清和纯正,倒确信你未曾害人性命,自是不会冤枉你。”
公狐狸打了个哭嗝,听桃花道人提起罪魁祸首,周身气息更是悲愤:“哇……她太欺负人……狐狸了!”
有道是乱世出妖祸,如今国泰民安,人世间一片祥和,妖怪们也大多安分守己。但修炼还是要修炼的,日日夜夜都要靠修炼才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
新生小妖代越来越多,修炼资源也越发紧张,如何快速有效地改善修炼进度已经成为妖众们需要好生思考的问题。
泰山府君向来公正严明,经过妖界老辈的多番上访求诉,总算在人妖灵三界立下了新的规矩。
那就是交易。
合理合规的交易。
不违背人类的真实想法,不扰乱社会安定,不影响人类的健康寿命的前提下,通过交易获取少量的精元。
人是天道之子,数量之多,就算是取这微量的精元,也足以让新生小妖代们平稳地度过幼妖时期了。
若是某些急功近利或者是贪婪成性的妖邪,迫害了凡人的性命。那么就需要行走于世间的监察者出来维持秩序。
桃花道人,算是其一。
除了偶尔有比较强大的妖邪为害,大部分时间桃花道人接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纠纷。
比如说被黄鼠狼用大母鸡在梦中交易的苦主在第二天早上发现收到的是一只瘦苦伶仃的小公鸡,比如说路遇美妇一夜云雨便想娶回家结果被拒绝就恼羞成怒上门诬告妖怪害人的贪心男,还有明明点名要的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美娇娘结果睡到的是美娇郎……
但是像哭得这么惨的公狐狸,桃花道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惨得活像隔壁攒了一年的坚果结果被人类无意中发现全部拉走的松鼠。
此事,还需说到三个月前。
公狐狸在这窝崽子中排行第二,且叫他狐二郎。
狐二郎原本在山中与父母为伴,虽茹毛饮血,倒也无忧无虑。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父母看向他的眼神开始充满了愁绪。
"我家的二郎可怎么办呢?"狐二郎偶然听见母亲与父亲在洞里念叨,"这般大的年龄了,竟还奔于山间偏野里,丝毫没有身为妖族的志气。"
妖族的志气,又是什么呢?
他只是听说成型的妖怪都要下山历练,若有所成方才荣归故里。
他身边的姐妹,早早地便跟着伙伴们下山修行,只有他,伙伴一不小心都吃光了。咳……
总而言之,或许是到了下山的时机。
就今日下山罢!狐二郎这般想到,妖族寿命长久,倒也不需一时之间的告别。他整理了自己的小包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自己的山洞。离开的时候,心中未免有些空落落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
直到四个时辰以后,他才终于懂得,那是好像忘掉了点什么的情绪——他忘记问父母妖族下山历练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好在遇上了他二姑妈家三姨奶奶的外侄孙女的儿媳妇家表妹的堂姐的外甥,虽然长相略有些眼生,但身上的气息俨然同出一辙。两只狐狸攀谈许久,总算确定了互相的亲戚关系。
那只狐狸见二郎懵懵懂懂,便自告奋勇做起了二郎的向导,告诉他山下不远处有座镇子,虽不是十几万人的大城,但也有几位狐族亲友混迹其中。他拍着二郎的肩膀,感叹道:"若不是世道艰难,谁又愿意远离家乡呢?"
狐狸问二郎,下山是想做个长久的买卖,还是随缘而定。二郎一向稳重,自然是打算先签订个中长期的合同。狐狸便教他:"我瞧你这化形也就略称清秀,靠脸吃饭显然是不太靠谱。尤其不可去寻那些单纯清白的娘子,否则难以脱身。你且去找个贪的,与她多些金银类的交往,来回几次,交易便可成了。"
狐狸叮嘱道:"你可要记住,第一次交易,你可一定要问'我与你讨件礼物可好?',她若是应了,才可拿些精元,否则是要叫府君大人抓去的。"
狐二郎追问道:"那怎么知道那女子是贪还是不贪呢?"
狐狸笑答:"这还不简单,你且多去那绸缎胭脂首饰铺子,专瞧那些逛得多买得少的。这类女子想来经济不甚宽裕。你再装作偶遇,言见之有缘,非要送些礼物。若轻易便送出去了,又不见回报,便是那种贪的。"
狐二郎顿觉言之有理,千恩万谢,背着小包袱便去也。
到得镇上,住得几日,真叫他寻上一位。这妇人新寡,时下流行的胭脂水粉说得头头是道,又极为贪嘴,便生袋里摸不出几个新鲜的银钱。狐二郎既瞧中了她,便巴巴地登门诉说了相思之意。
此地民风宽泛,倒也不太讲究寡妇二嫁。就是狐二郎长相太过普通,穿着朴素,妇人打量二郎的眼神便审视起来。
"你说爱慕我,爱慕在何处?"妇人追问道。
狐二郎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勉强说出贪慕妇人颜色这等话来。
妇人半信半疑,但眼中还是透露出些自得的喜色。见二郎呈上的玉镯,心中欢喜,看二郎顺眼了一分。便应道:"那我且看看你的诚意。"
二郎见事情有望,心中自是欢欣鼓舞,将自己小包袱里的宝贝换了好些银钱,买上最新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一日日地往那妇人家中送去。
送了半月有余,见那妇人神色松动,期期艾艾地说出了那句话:"我与你讨件礼物可好?"
妇人听了这话,眼中笑意便淡了。她瞪了狐二郎一眼,转身便进了屋子,那关上的屋门差点拍扁了二郎的鼻子。二郎心中纳罕,还未回过神来,屋门突然又开了,就见着原本送妇人的礼物一股脑从屋内丢出,砸回了二郎的脑袋上。
"我且道你有些诚意,万没料到竟然是如此计较回报的家伙!"妇人怒气冲冲地嚷道,将二郎赶出了院门。
狐二郎是一头雾水,却连忙抱住妇人大腿,一番哭诉道歉,连续几日又是连连不断地礼物送上。
且又过了半年有余,二郎心道时机成熟,又再次问出了这句话。
谁料又被这妇人劈头盖脸一通痛骂,之前送去的礼物再次原样退回。
狐二郎满腹委屈,只道自己真是诚意不足,连一点点微末的小心思都被瞧了出来,只得连连服软,继续了送礼之旅。
这般一而再,再而三,日子便拖了三五年。
狐二郎的小包袱空空如也,精元是一分不得。他心灰意冷,直觉这人世难料,妖族的志气也磨得七七八八。
他想,这下山的历练果真不是谁都能做得,他也不求荣归故里,还是回山里晒太阳吃些新生下来的小伙伴为好。
也不知道那妇人从哪里听闻到狐二郎要离开的消息,带着一众家属迈着步子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揪住他的衣领愤怒大骂,道狐二郎是个渣男,玩弄妇人感情。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吓得狐二郎心神俱裂,一不小心现了原形,化做一只狐狸逃窜而去。
桃花道人拍掌而笑:“惨惨惨,你只道人欲之贪婪,却不知貔貅之性——许进不许出也!”
作者:遠夜
1.
街道第三小学五年级的某个班级,今天发放了随堂测验的成绩。
应试教育让许多人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也让许多人痛苦不堪——尤其是正处于这一时期的孩子。
小红(化名)是一胎政策推行后降落于这个家庭的独生女,和从前的男孩子一样承载着家中的期望。并不富裕也并不贫穷的家境同样存在着其独有的痛苦,双亲的眼睛看着他们无法触及的天,用辛苦工作的积蓄为女儿搭建出一条似乎能通天的阶梯。
和私立小学里的学生们相比,小红脚下踩着的台阶既低矮又朴素,两侧也没有设置扶手让她能在疲惫的时候借力。她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却已经承担了很多大人想象不到的压力整整五年多。从真正具有清晰的意识开始好像就不断地学习着知识,而这也正是小红此刻的痛苦根源。
每一次考试的试卷都要求家长在分数旁签字,为了避免回家后被责备,不久前小红学会了模仿母亲潦草的签名,但这终究也只是自欺欺人。毕竟模仿的签名再以假乱真,她还是逃不过期中、期末两次测试以及家长会。
还没及格的鲜红分数打在试卷的右上角,直白地告诉这位小女孩,她的努力全都是无用功。有些人轻松就能获得的成绩,有些人昼夜不眠地付出也摘取不得,小红是后者,并且她在屡屡的失败中终于觉得累了。
沉重的书包压在小红的肩头,她带着烦闷不安的心情站在学校门口的人行横道前,信号灯的赤红也在提醒她该为几次不及格的试卷想想办法,因为期末就快到了。
“考了几分?”
手臂被后头的人用手肘碰了一下,小红转身一看瞬间失去说话的欲望。从后头窜出来,和她站在一排等待红灯跳绿的男孩子是这次随堂测验的第一名,小明(化名)。
男孩比女孩发育晚,不过也有例外。
小红本身在同龄人中不算矮小,但小明比她高了半个头,像根瘦竹竿。他们俩是前后桌,时常在课间和午休的时候玩游戏、闲聊。试卷从前排往后传,所以小红每回都能看见这家伙异常优秀的分数。
好好回忆一番,她得过的最佳成绩好像都没小明最烂的一次高,着实令人丧气。不谈论学习时他们是好朋友,谈论成绩时他们是优等生和在中下游徘徊不定的差生。小红不知道为什么在课外也有老师教导的自己始终没办法满足大家的期望,或许这就是她能抵达的极限。
“干嘛不说话?你都知道我的成绩了,我还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
看上去心情不错的男孩子催促着小红,渴望从她的口中得到回答。后者不高兴地嘀咕:“……反正没你高,有什么好问的。”
“废话,根本没人比我考得好。”小明毫不谦虚地翻白眼,“赶紧说啊,真搞不明白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的水平我可太清楚了,咱们俩谁跟谁,我又不会笑话你。”
这种事小红当然知道,可是这不是笑话不笑话的问题,这是尊严的问题。谁也没规定小孩子不能有尊严,特别是在朋友面前更不想暴露自身为人诟病的一面。但他们又是亲近的,分享过各自秘密级别的亲近。
于是小女孩在追问下松了口:“没及格!”
小明果然没有笑话她,也没有继续问具体的得点。
仿佛只要回答了问题这个行为本身就足够了一般,他说起了其他的事。比如班主任的儿子成绩也不好、数学老师那位老太太在给女儿物色结婚对象,距离这群小学生十分遥远的老师们之间的消息,小明总能知道,也愿意作为谈资讲给他的前座听。
信号灯于单方面的诉说中变了颜色,他们俩和放学时规模庞大的学生及家长群体一起走过学校门前的马路。
过了这条马路,就快到家了——而小红不想回家。
“小明,我们离家出走吧……”
停在信号灯下方,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垂头丧气地说道,正复述上回教师办公室内数位任课老师谈话内容的小男孩未经变声的嗓音戛然而止。
“真的?好啊。”
来来往往的人群霎那之间沦为背景与环境白噪音,时间仿佛在两名语出惊人的小学生身上失去作用,除了对方的一言一行,感知不到其余人的动静。
高兴得宛如只是在谈论出去郊游,小明兴致勃勃地规划起实际行程:“可是今天不行,我们得做好准备,至少得有吃饭的钱。”
“零花钱我有。”
小红放下书包,拉开拉链,从最里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张五元纸币。纸币上用圆珠笔写了一串电话号码,也不知是谁随手拿了钱币当草稿纸。
“五块钱两个人肯定不够。”小明让她把钱塞回去,扶了扶镜片有些厚度的眼镜,“钱的问题包在我身上,小红你做好心理准备就行了。这周五出发,你觉得怎么样?”
计划提出者点点头,两人的秘密约定就此达成。
2.
如平常一样度过了两天的上学日子,眼看就到了周五。
虽说起初是小红邀请小明离家出走,但那时候的小女孩不过是被心中的恐惧与疲劳过分压迫,在感情用事的状态下将不应该讲出来的负面情绪脱口而出。这是压抑与消极到达极限点的一次自救,如果小明没有回应,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快要突破临界值的情绪重新回到大致安全的位置,等待下一次的集中爆发。
该过的日子还是继续过,无力改变什么的小女孩会继续苦恼并厌烦于取得与付出相匹配的成绩。
日复一日的失望与无果。
或许终有一天这种厌恶将会越过她忍耐的极限,爆炸后剩下一个自暴自弃的躯壳。然而小明带着她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一个永远不会再被任何人逼到极限的未来。
等待周五的这两天里,小明没有再提起过秘密约定,但小红又确实从他时不时刻意的眨眼中看出来,他们之间确确实实存在这一约定。
虽然起初十分茫然,可小女孩很快便欢欣雀跃,连平时不喜欢的课外辅导也变得没那么讨人厌。离开父母这件事并非未在她的意识中留下痕迹,然而这道印子被‘总算能不用被他们批评来批评去’的念头盖过,不舍和忐忑被解脱和期待彻底碾压。
没有父母轮流教训、没有老师批评、没有她讨厌的一切的未来终于要来临了吗?
清晰地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小红再也没办法让疯狂跳动的心脏安静下来。她听见胸腔里扑通扑通的鼓动,它响亮得耳朵快要被震聋,响亮得她担心起其他人会从自己速率不正常得心跳中发现不对劲。
小红努力地正常去度过周三和周四,度过周五放学之前的所有上课时间、课间休息。
当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她飞速整理好书包,还将作业课本都老老实实地放进去,背起重重的行囊,不断往后瞟着同伙的情形。小明正好也背起书包,招呼了小红一起回家。他们回家的路有一段是相同的,以前也经常一起走,所以不会引起别人关注。
周末即将到来的一片欢乐的气氛中,小明悄悄对小红说:“你在十字路口等我一会儿,上次说的钱的问题我等会儿去解决,完事了再过来汇合。”
“喔。”小红先是点头,然后疑惑问道,“你要怎么解决?”
“别多问。山人自有妙计,说出来就不灵了。”
男孩朝女孩挥手作别,咧开自信的笑容,向他回家的方向离开。
留在原地的小红没来得及问些其他的,她的同伙就一溜烟地没了影子。
把五年级的小学生一个人丢在街边这行为着实不太好,但小明同样只是一名在读五年级的小学生,眼中只有迫切需要完成的目标时,也容易忽略其他的事情……比如小红此时此刻的心情。
许多家长、小孩、过路人擦肩而过,小红就这样站在路口看着信号灯隔一段时间就变一个颜色。有认识的同班同学好奇地问她在干什么,她只能回答等人一块儿出去玩,随后被同学用稀奇的视线注视几秒钟,继续等待着不知到哪儿去了的同伴。
脑袋一片空白地等待着,等到几乎要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见到小明的身影。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同伴有点不靠谱,本来期待和激动的心情在这过程中很快转变为忐忑和埋怨——他到底什么时候过来汇合?他到底去做什么了?他还会来吗?小女孩的脑海中浮现数个得不到答案的疑问。
她和小明的相处大多很愉快,记忆中也没有被后者欺骗或欺负过,但体会着放学一小时后清冷的街道以及冬天暗得非常快速的天空,小红不由得怀疑起来。
‘我好像被骗了。’
盯着马路与人行道边界处的水洼,小女孩情绪低落地想。
比起离家出走失败,小红更难过的是被好朋友抛下、被他欺骗这件事。一个小时都没有等到人来,基本可以确定他不会再来了。
小女孩当下的选择应当是及时止损,早点回家温暖被寒风冻得手脚冰冷的身体,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晚饭,然后接受下班的父母和腿脚不利索的外公对她放学后没有及时回家的质问与责备。
然而,是惯性使然还是畏惧于回家后的可怖画面?小红没有动静。
街边的路灯亮起来了,背着书包的她还在等。
3.
天暗了,不想被下班的老师或其他人找到的小红躲在不显眼的角落,每每看到熟悉的人影时便又往里缩一缩。
晚餐时点的住宅区外飘着饭菜的香味,勾起她的向往和翻涌的胃酸。
等待同伴汇合的目的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淡去,小红还坚持在这里,纯粹是不愿意回家面对家人的怒火。如果结局注定了要被揪回去挨骂,那就让它来得更晚一些,晚一分钟也是好的。
等候的意义逐渐变得虚无,失去期待的等待无趣得令人想睡觉。
“……还是做一点作业吧。”
没事做的小学生嘟哝着,试图趁着这段时间把周末的功课完成。假如认真地思考起题目的答案,心里可能就不会这么没底了,这么想着的小女孩真的打开书包的拉链,抽出一本数学的习题集开始书写。
她不擅长理性的思考,数学是弱项。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擅长背诵古诗词,更拼不来英文。唯一对比他人稍显擅长的可能仅有美术,然而充其量也只是脱离了火柴人画作的水平,无法与系统学习过素描、水彩的同学相比。
大约是冷冷的风吹得脑袋也跟着迟钝,小红咬着笔杆想不出应用题的答案。遇到难关的女孩子维持着摊开作业本的样子,视线和注意力逐步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书包拉链处的破口、地上的一滩污渍、掉漆的墙面,任何稀松平常的事物都比手中的题目更具吸引力。
焦点和意识模糊成一团,拿着作业的手松了力道,才写了两三题的习题集被架在书包上成了装作学习的摆设。
小明还没来,她还没被亲人揪回去。
‘离家出走,这样算不算离家出走?’
小红发现她好像没有依靠同伴独立完成了自己提出的行动,虽然不知道蹲在学校旁边路口的某个角落到底是不是离家出走,也不知道这次离家出走能持续多久,但这是属于小红自由支配的时间无疑。
不用听父母的话去老师那里补习,不用面对一大堆的家庭作业和他们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发呆走神也没关系,到处走走也没关系,顺着心思溜到隔壁的富人小区,玩里面的秋千也没关系。
她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这是付出了诸多将在未来收取的代价才换回的宝贵时间,原本应该和好朋友一同分享,可惜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然还能问问他这些题目怎么做呢……”
和学习好的朋友一起做作业时,小红会难得地觉得做作业也像娱乐活动。
还在对小明的缺席嘀嘀咕咕,她干脆把做不下去的本子塞回去,随着自身意愿呆呆地望着已能看见月亮的紫色天空。黄昏傍晚时候的颜色一直都很好看,像她在信息课使用电脑编辑文档背景时能够选择的渐变,只是平时放学的时候急着回家,小红总没机会仔细欣赏。
现在她可以尽情观看落日西沉至圆月升空的变化,了解课本与学习之外的世界。
4.
“哈啾……!”
小红打了个喷嚏,冷得哆嗦起来。
天完全被黑暗笼罩,气温骤降。
小女孩隐约记起今天好像是寒潮来临的日子,夜间的温度会一下子跌至零下,甚至还有落雪的几率。想到或许能看到南方都市罕见的雪花,小红有点小兴奋,但在那之前,她实在是很冷。
冬季校服和毛衣的搭配足以抵挡白天的寒风,可对于夜晚仿佛具有实体般能扎破衣物防御的阴风,好像还欠缺了一些。
时刻很晚了,大多数的人家已经吃完晚餐收拾残羹。
能引出馋虫的饭菜香味从空气中消失,只留下冷冰冰的风顺着因呼吸而张开的口腔进入小女孩的五脏六腑,冻死了饥饿,也冻坏了人。
将身体尽可能缩在一起的小红向冰冷的手呵出一口气,热乎乎的空气团在手心停留了几秒便消散,萤火般的温暖转瞬即逝,留下仍旧有些失去知觉的双手。她直接把嘴埋在拢着的手掌心中,试图用口腔的温度带起手心的温度。手掌内侧都是水蒸气残留的水汽,想要的温暖或许有了一些,但一旦停下就将再次被阴风带走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暖意。手中的湿润会加剧热度的流失,她的手会彻底变成血肉的冰雕。
小红其实有点怕冷。
在这个角落里待到当下的时点,她也开始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傻乎乎地蹲在这里。要说看风景的话,黑漆漆的天已经没东西好看了。唯一值得让视线驻留的圆月隐在乌云后头,吝啬地藏起无人能及的美貌。
要再下起雪来,滋味只会更难受。
纷纷飘下的雪花是美景,也是与折磨着她的阴风同质的东西。刚才期待的心情全部消减,如果要赏雪玩雪,小红更希望在穿着厚厚的棉袄、戴上绒手套的全副武装下尽情享受难遇的气候,而不是自身难保的现在。
她好冷。
可是即使冷得蹲不住,也依然没有回家的意思。
运作冻僵的脑袋稍微想一想,她根本没有任何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不但饥寒交迫直叫自己受罪,同伙也没有半点儿踪影。回去虽然肯定会挨一顿很大的骂,但胜在有暖气和热饭,还有她软乎乎的被窝。
这样的天气,要是能整天躲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不出来该有多美妙。小红稍微想象了一会儿,便觉得连寒风中的身体似乎都不那么冷了,指尖仿佛也像是随着她的思绪飘进了被窝,竟有些回暖。
仅仅在脑内想象就有如此功效,真的回家钻进去的话,不知道得有多幸福呀!
‘……真的吗?’
想到此处的小红却明白,回家之后她钻不了被窝。为了弥补‘离家出走’造成的空缺,她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学习,恐怕得熬夜。说不定他们会因为她还小的关系,不让她在凌晨一点以后还不上床睡觉,可是……谁知道呢?
即使没有留下的理由,小红仍旧不选择归家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不想回去。
简简单单,胜过任何复杂的考虑、胜过霜冻与愈发凌冽的夜间大风,甚至短暂地胜过了血脉亲情。
小红不想回家,所以她留在了这里。
有车来来往往,有人来来往往,有猫来来往往。他们从小女孩的视线中走过,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基本没几个出现过两次或以上……直到冻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小红看见了他的身影。
她脱口而出喊道:“小明?”
5.
小红在路口,就在她缩到角落之前一直站着的地方看到了疑似小明的男孩子。
他没站在路灯下面,而是和小红一样躲在没有光源的地方。黑暗之中看不清五官,只能靠感觉和高瘦的特征以及学校的校服大致辨认。尽管并不十分确定那是不是小明,由于大体感觉上非常相似,她便下意识地觉得一定是小明回来了,直率地喊出声。
被冻了许久,小红的喊叫听起来和轻柔的稚嫩颤音没有区别,也难怪离她稍微有点距离的男孩子没有听见,周围的呼呼风声都能把她的声音盖过去。
于是她打算直接跑到他面前。
维持蹲姿太久,双腿和冷如冰块的脚已经彻底麻木,小红艰难地背起书包站起来,顶着风蹒跚几步后还摔了一下。亏得校裤和藏在校裤里的棉裤缓和了冲击及摩擦,失衡跌倒的小女孩只有手掌的下半部分擦破皮,伤口处混杂了点点黑色的脏污,街道路面向来没那么干净。
忍着轻微的痛感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当作是处理过了伤口。小红不太顺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材质吸水还不怎么耐脏的冬季校服肉眼可见地沾了许多脏东西。小女孩依样画葫芦用袖子拍打脏了地方,成功拍落了一些灰尘,但更多的脏污已经附在了外套上,不知道丢进洗衣机能不能洗干净。
反正大晚上,不站到路灯底下根本看不清红色校服上的污渍。
小红重新迈开步子,一边奇形怪状地靠近,一边喊道:“小明!小明!”
起初,被认作是小明的男孩子没有回应,就好像小红认错了人一般。然而随着小红努力走近,随着一声声的名字呼唤,他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朝声音的方向转过身——是小明,小红非常确认。
高个子,瘦身材,大脑袋。
哦,他的脑袋其实不大,只是木柴似的身躯将正常大小的脑袋衬托得很大。架在鼻梁上的近视镜,仔细一看镜片好像有点裂缝。本来就白嫩的皮肤不知为何好像更白了一些,就像正在落下的雪花一样。
是的,没错。
雪仍是降临在了这座南方的城市,带来更低气温的同时点燃了无数南方人的激情。
第一片雪花就在小红向他靠近的时候落下了,接踵而来的是它无数的同伴们,飘飘扬扬,在大风中如列队般几乎横着穿过大街小巷。她在雪花纷飞的夜里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气恼得打算推他一下以惩罚他过于久的迟到,却被他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喂!你放我鸽子那么久,让我打一下都不行!”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小红气得面红耳赤,气得快要爆炸了。她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亏得这家伙还知道回来。
“说好要一起离家出走的,我还以为你骗我!”她也不再坚持要揍他一顿,毕竟小女孩不崇尚暴力,刚才那是实在气过头了,“你到底去哪儿了?说好的你负责钱呢?”
她还记得小明离开前说要去办的事情,看来脑子还能运作几分。
但是小明的脑子似乎不如平时灵光,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过山车般下降的温度冻着了。他动了动手,像是在确认身体是否还听使唤,复又垂下头,闷着嗓子慢悠悠地说:“……对不起,小红。”
“怎么了?”
发觉离家出走的同伴状态不太对劲,小女孩放软了语气。虽然花的时间有些久,但小明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没有忘记临走前嘱咐了小红要在路口等他的事情。这个认知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小红火气,现在她更加关心小明到底碰上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颓废。
“我没有拿到……钱,对不起。”
信誓旦旦地说钱财问题包在他身上的小明失败了,他空手而归,书包也没带着。两手藏在过长的校服袖管里,垂在身体两侧。
“算了算了,你人来了就行。反正我这里还有五块钱能用,买点便宜的东西应该勉强够两个人吃吧?”
小红不太确定,她没单独在外面吃过饭,不知道五块钱以内能买到哪种主食。
‘要不买两包干脆面?可是小店现在还开着吗?’
她苦恼地想着,学校旁边的杂货小店显然是根据学校的作息营业的,现在这时间早就打烊了。就在小红为晚饭考虑之际,面前的男孩却缓缓摇头:“我……我不饿,你吃吧。”
“这么晚了,怎么会不饿?我都饿死了——啊,你是不是在家里吃完才过来的?”小红狐疑地盯着小明空空如也的背后,越想越觉得他是回家了一趟,连带着被按住吃了晚饭才耽搁这么久,“怪不得。好啦,那我去买个包子吃。”
说完小红就循着香味到拐角处买了热腾腾的肉包子,感谢这家菜馆这么晚了还在卖包子,感谢她灵光一闪记起这里有家卖包子的菜馆。小女孩在寒风中噔噔噔地跑过去,又噔噔噔地跑过来,完全没有刚才蹲在角落的呆愣模样,甚至在见到小明为止,她都没想起来自己饿的时候完全可以用零花钱买东西吃。
带回来两个肉包子的小红特意让师傅分开包装,她把雾气蒙蒙的塑料袋递给小明:“这是你的份,现在不吃就揣到怀里去,总会饿的。”
在寒冷的风雪中等候在原地,姿势都没怎么变过的男孩子定定地看了他的前桌一眼,低头嗅了嗅包子混合着发面香气的肉香味,又摇了摇头。
“包子,你收起来,书包里。”
“哦。”
没有强求小明用体温温暖特意为他买来的肉包,小红咬着自己的肉包,将已经有点凉了的包子塞到书包里。也许厚实的教科书能给它挡点风,希望等小明饿了的时候肉包子还没冻成硬邦邦的石块。
6.
小红吃饭很快,这是由家庭和学校双方的原因造成的。
三两下解决完包子,她觉得胃里舒服多了。
然而因为小明赴约而热血沸腾的身体此时也安定了下来,她再次感到寒冷,比之前程度更深。期间一直没停的大雪降落在她的头发、她的书包、她的外套,雪融化成水,将小女孩全身涂了层湿润的外壳,让她在被阴冷的风吹到时更加冷,简直就像闯进了冰窖。
“我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好不好,路口实在太冷了。”小红止不住地哆嗦,她左右踏着步子来勉强让身体不至于僵硬成雕塑,“至少有个挡风挡雨的秘密基地也可以,虽然很想继续玩游戏,但是我们得预备个睡觉的地方。”
“回、回家……”
小明建议道,当时对离家出走的计划一拍即合兴致勃勃的样子消失无踪。他瞧着像是真心希望小红回去,不过现在的情况下正常人都会这么建议。两个小孩子大晚上的在大雪的街上到处游荡,危险系数实在太高。
可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小女孩并不准备轻言放弃,她不想这么快就放弃难得的自由支配时间,回到暗无天日的学习之中。这两天其他课程的随堂测验的成绩也陆续发了下来,老师们连平时的小测验都喜欢约好一起复印试卷考核,对不喜欢考试、成绩不怎么好的学生又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小红偷偷摸摸地用她伪造的签名混了好几次,最高也就七十来分的点数显然不可能让双亲满意。她努力过,然后失败。他们却觉得是她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潜能,需要继续压榨出濒临极限时的无穷能力。
——很奇怪,不知道他们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理论,还纷纷对此深信不疑。小红觉得她的身体里根本没有他们臆想出来的那种力量,每回被逼到快要倒下的时候,她只会一边哭一边念书,丝毫不觉得书本上的内容有因此简单易懂,实际上成绩也没有提高。
对于才小学五年级还没到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生活太痛苦。小女孩想逃离想了很久,只是那一天才终于将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好朋友身边吐露出来。
只要不回家,就算在外面挨冻也值得。
是不是有其他和她相同,甚至比她承受了更多压力的同龄人,现在还乖乖地趁放学之后的时间在各个私人教师那里到处奔波学习技艺?小红不清楚,也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很多人都期待着升入初中,期待着新的环境与邂逅,但小红一点也不。她觉得害怕、恐惧,如果进入了初中,情况变得更糟,要学的东西变得更多了该怎么办?小女孩不认为她可以适应,也不觉得自己能承受比现在更多的东西。
所以她没有回去。
“我不想回家。”她低头说道:“我们都汇合了,继续离家出走不好吗?我现在不想回去。”
小明未来得及有所回应,小红就仿佛听见风雪中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小红——”
带着点口音的老迈男性嗓音,意外地在大风中也具备不弱的穿透力。
朝声音来源望去,似乎还能勉强看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身影。
“……外公?”
小红心里一慌,顾不得体谅外公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要在雪夜四处寻找自己,恐惧一下子袭上心头。
此时在她的眼中,外公不是平时话不太多的但始终挺关心她的老人家,那是来抓她回去的‘鬼’,是这场离家出走的终结者。
她不能被抓到,她还不想让捉迷藏结束。
“快跑!”
抓起小明的胳膊,小红压低声音带着他立刻逃走。小孩子腿短,但无论如何都肯定比还得依靠拐杖的老人行动迅速。小女孩往家的反方向小跑,身后的叫喊随着距离的拉开渐渐地听不见了。
想到刚才瞥见的外公的模样,逃跑中的小女孩心里有些难过。她暗自决定以后要好好地和外公说声对不起……
以后。
7.
一直埋头学习的孩子,她认知中的世界很小。
学校、老师的家、自己的家,以及连接起这些地点的道路。
小红正在她不知道的路上奔跑,她会跑到什么地方、会在哪里停下,都是未知数。附近的建筑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坐公交车的时候见过,又没留下过多深刻的印象。
因为想避开路灯,她跑到了一个稍许有点荒凉的地方。经营不下去的店面外贴着一张张招租,透过大块的玻璃可以望见里头一片狼藉的景象。周围也没有人烟,在这种天气没什么人还会半夜出来晃悠。
‘到这里应该安全了。’
她想到,于是停下冒着风雪的脚步,脸上布满雪花和水滴,冻得脸庞冰冷。但更冷的是她抓着身后人胳膊的手,小明的外套袖子和冰柱似的,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寒气。小红抽回手一看,皮肤已青紫。
到了这程度,反而感受不到寒冷带来的刺痛。
被硬拉着一起跑到这里的小明指了指废弃的店面:“去里面。”
试着拉了拉门,居然真的没有上锁。
店内没有光源,只能靠远处路灯来勉强辨认里面的构造。因为有同伴在身边,小女孩壮起胆先一步踩进去,挑了一个身前身后有阻挡的地方,撕了两张草稿纸垫在下方然后坐下。废弃水泥店面内的空气不新鲜,还夹着灰尘和霉味,但也比外面的大风大雪好一些。
“小明?小明,快进来啊!”
自己都一屁股坐地上了,同伴还在外头傻站着。小红朝他招手,呼唤他进来一起躲避风雪。呆呆站着的小男孩听到小女孩的声音,便进来了。他学着小红坐到旁边的草稿纸上,姿势显得格外僵硬,大约是冰雪把孱弱的身子骨给冻得不太利索的缘故。
室内依旧非常寒冷,一块玻璃抵挡不住寒意的侵袭。小红湿漉漉的外套和头发令她对寒冷的感知尤为敏锐,尽管一路跑来算是变相运动了身体,可这似乎也无法让身子暖和起来。门外的风越来越大,它穿过玻璃门留下的小缝,呜呜地溜进‘秘密基地’。
虽说小红最想做的事就是和小明继续课间常玩的纸上游戏,但当下的条件并不允许。手冷得握不住笔,昏暗的视野也没法写字。转头一看,连同伴的脸都看不太清。
“小明,你的头发吹乱了。”
坐在旁边仔细一瞧,小红才发现小明后脑勺的头发十分凌乱,当然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着手整理短发的同时,顺道提醒了同伴一句。后者‘唔’地应声,但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像是不在意发型似的。
室内很寂静。
平时话挺多的小明这时候一个字都蹦不出,小红也冷得没心思讲话。
门外的横飞大雪不知何时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着玻璃门窗。期间意识混沌的小红被这嘈杂的响动吵醒,她揉揉眼睛,才发觉天气的再次变化,心里庆幸两人在下雨前找到了能躲雨的好地方。
视线往身边一瞥,小明仍旧维持着略显僵硬的姿势坐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像是在发呆。
“你不困吗?想睡的话我可以给你几本教材垫着。”
说着,小红自己打了个哈欠,随即不甚吸入灰尘过多的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越咳越觉得喉咙痒。响亮的咳声一时间让雨点也仿佛变小了一些,小女孩拿出插在书包边上的保温水壶,给自己灌了几口水。
一开始并不顺利,不停歇的咳嗽拒绝了水的摄入,从口腔和鼻腔把还没进到咽喉的液体喷出体外。狼狈地用袖子大致擦了擦,第二次的饮水总算正常进了肚子,凉意顺着食道扩散到其他地方。
虽然是保温壶里的水,毕竟也过了这么久,冷得非常彻底。
小明的视线转向了平复呼吸的小女孩,眼中仿佛带着担忧。
“小红、回去吧。”他再次说道,掀起微弱的寒风。
“不回去。”小红难得倔强地说道,“你要是想回去的话就一个人回去,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学习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基地,想玩游戏的时候就玩游戏,想休息的时候就睡个昏天黑地,我觉得很好。”
“可是,你家里的人……在找你。”
外公在找她。
离刚才也过了段时间,不知道外公寻人无果后有没有回家。上班的父母这会儿肯定也下班回来得知了她出走的消息,小红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是坚持在大雨中寻找还是暂时放弃。但不管他们做什么,她都不开心。
要是父母和外公还在大风大雨的深夜里寻找,就仿佛她做了一件十分不可挽回的错事似的。可实际上小红并不觉得自己今天的任性真的错了那么多,她甚至隐隐地相信离家出走一定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如果他们当真放弃了寻找唯一的孩子,小红也不可能高兴得起来。她听从长辈安排的意义是什么,她出生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好像一瞬间都有了答案,一个她不喜欢、不想听的答案。
所以不能去想这件事,不愿意让关于他们的想法破坏现在还算美好的心情。
“让他们找吧,我不想回那个家。”她闷闷地说,带了点委屈和火气地质问,“我们不是离家出走的同伴吗?小明你当初还立刻就答应了我的邀请,结果现在一直劝我回去,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啊?不许再提回家的话题,不然我们就绝交!”
‘绝交’这两个字戳到了小明的痛点,他立刻以最快的反应与语速保证:“我不提了。”
“嗯。”
小红把脑袋埋进小小的臂弯:“以后我们会有很多玩游戏的时间,你可不能再和之前一样想不出后续的内容给我玩。到了秘密基地,你也不会在游戏中途被老师叫走,可以全心全意地从头玩到尾。多美啊,回家哪里能和这相比。”
“的确,不能。”
小明深以为然地回答,简单的词语中藏着许多没说出的故事。
夜很深了,小朋友的作息总是规律,再加上今天下午到现在经历的一系列事情,小红的意识再也支撑不下去。
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眨巴,五感逐渐钝化。
“睡吧,小红。”
听到他的语言,小女孩便真的沉沉睡去、沉沉地睡去……
8.
睡梦中,身体温暖起来。
她梦到了炎热的夏天,自己穿着凉爽的夏季短袖校服去上学。没有空调的教室像个大蒸笼,吊在顶上的风扇刮出来都是热风。
午休时分,室温热得让人只想把脸颊和赤裸的皮肤都贴在凉凉的桌面上,等桌子变暖了就挪一块地方继续贴着。
这时候后桌的小明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背。
‘来玩游戏,很好玩的。’
被吸引的自己于是转身,和小明玩起了第一次的纸上游戏。那确实和他所说的一样好玩,他画在纸上的小人,杜撰出来的装备、怪物和故事,在平时没有娱乐活动的她看来具备极强的魔力,让她有段时间什么都没想,天天上学都只为了继续游戏。
她还能和普通同龄人一样正常去上学,顺利地升入新的学年开启新一轮没有止境的学习地狱,是不是就是因为学校里还有值得她期待的人和事物存在呢?别人放学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露出笑脸,而她只有计算着第二天有没有时间继续和小明玩游戏,才能勉强让自己维持在相对平和的状态回家接着学。
疲累的人需要休息和娱乐,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的家人却根本不懂。
梦中的小红继续观看自己和小明的课间游戏。
拖着腮,用另一只手扇扇子的女孩子,和低头在纸上认真写写画画的男孩子。游戏要等到他画完场景才能开始,于是她在等待的时候无聊地随处打量,焦距随意地落在对面人的身上。
‘哎,你手怎么了?’
她记得,自己好像指着小明在短袖下若隐若现的一块淤青问过这样一个问题,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噢,似乎是……
‘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磕到扶手了,应该过几天就会好。’
小明回答地非常自然,于是她没觉得奇怪,没多久游戏便正式开始,那时的她在出奇有趣的游戏中忘了这回事。
但是梦中的她记住了同伴的伤痕。
用第三人称来观察这次状似无心的问答,以及其他零零散散的、与其相似的碎片,小红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看清楚了一些她的同伴不愿袒露的烙印。
父母在家时对他家的闲言碎语其实有被小红听到过几句,但当时她并不知晓这说的就是小明。想想也该是这样,因为家长会中家长们的座位完全按照学生的座位安排,所以她的父母就坐在小明父亲的前面。
为什么从没见过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又是什么样的性格,小红的双亲肯定有一点了解。
她知晓了小明成为分享约定的同伴的理由,那看上去好像比她的还要叫人难堪。小明一定也早就想离家出走,所以才会在那一刻如此果决、如此欣喜。
不想做梦了。
小红想睁开眼睛和小明说些话,可是眼皮沉重得似有千斤,怎么也睁不开。她现在理应异常急迫,心中霎那间充斥着想要诉说的渴求。
可是看着和小明开心地玩着游戏的自己,无法醒来、传达不及的焦躁被那张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笑脸平复。
这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趁着现在多回味几遍倒也不错。
然后小红观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游戏,把所有和小明有关的回忆都看完。中间似乎有那么几个片段,梦境里的教室变成了‘秘密基地’的样子,但是它一瞬即逝,让小女孩没法好好地抓住。
小女孩应该感谢她的家人和老师们,感谢他们没有在梦境里出现,感谢他们没把美梦浸到苦涩的中药里,没让她珍贵的时间变了味道。
随着画面与场景不断闪过,压下去的疑问再次浮现。
‘我还不能醒来吗?’
不久,度过了仿佛漫长到极致又仿佛短暂似眨眼的时间,她醒了。从长长的睡眠中醒来,又步入更加漫长的沉睡中去。
9.
小红睁开眼睛。
梦中陪她很久的同伴就在身边,依旧是她入睡前的那姿势未曾动过。他向醒来的前桌伸出手,他们站起来,走出了废弃的店面。
外面的世界仍旧一片漆黑,就好像夜晚还未过去似的。缺了一个小口子的皎洁月亮悬挂在天空,没有一丝乌云,也没有风,更没有雨。
地面已干燥,不会再让踏于其上的运动鞋进水。
冰冷的手牵着另一个冰冷的手,小红在那天黑夜慌慌张张地跑到了秘密基地所在的位置,脑中并不记得该怎么回去。但是有一种力量带着他们缓步于无人的冷清街道,引领着他们自然而然地回到街角的菜馆,回到学校前的路口,回到家中。
小明带小红回了他的家。
虽然他们俩住得很近,但这是小红第一次知道小明家的具体位置,因为他不喜欢谈家里的事情。
他们走到破旧的家里头,小小的房子里空无一人,杂乱无章。
她好奇地打量着好朋友家中的装饰,墙壁上悬挂着电子时钟,显示着现在是周四的凌晨。另一面墙上张贴着陈旧的海报,挡住其余墙的橱柜上随手摆着杂七杂八的物件,但是入目之处望不见任何家里人的照片。
客厅中央的桌子很古怪,形状四四方方,表面还是绿色绒面材质。小红从没见过这样的餐桌,上面除了几罐开启过的啤酒和一桌子散落的烟蒂和烟灰外,竟意外地没有任何东西,可能是这间屋子里最干净的地方。
桌脚边也有不少烟灰和磕痕,在更远一些的地板上,有凝固成暗红色的血迹。
小红看了眼身边的好朋友,他后脑勺的头发依旧凌乱。这是他的痕迹,和她已成紫红色的皮肤一样,是命运留下的标记。
‘去我家吧。’她说道。
男孩子同意了。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回到这种地方,将他一生的痛苦暴露在好朋友面前。这间不大的屋子是他永恒的梦魇,做梦都想逃离的地狱。
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女孩子的家中,此时天已破晓,第一缕晨光照耀大地,洗去所有阴霾。他们停留下来望了一眼染成橙色的东方天际,共同称赞一句大自然的美丽景色。然后继续往小红家还未接近房门,便已闻到了浓浓的烟味。
这里果然比小明的家热闹很多,外公、父亲、母亲,还有小红叫不出名的亲眷齐聚一堂。他们把客厅挤得满满当当,都没给小红和小明留出空位。和小明的家里不同,小红家客厅的墙上有她笑着的相片。家里难得点了香,还一大清早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和水果,看上去比她平时的晚餐好多了。
有豆腐青菜、有鸡鸭鱼肉、有苹果香蕉,就好像知道小红今天会带着同学回家玩一般,烹制了吃不完的美食。只是客厅里沉默的气氛叫人不太喜欢,她一直都不爱看父母沉着脸的模样,现在、此时此刻也同样如此。
望着专门为她而做的美食,小红揉揉肚子。
‘一起吃点东西吧。’
吸吸鼻子闻着诱人的香味,她邀请朋友来吃自己家的饭菜。客气了一会儿后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同伴的好意,因为他也就在那天吃了个肉包子,现在饿得厉害。食物的香气萦绕鼻尖,许久没进食的肚子一下子被填饱,小明苍白的脸颊仿佛都要因此变得红润起来。
他们俩享用完食物,在客厅燃着的香前站着聊起了天。旁若无人,就好像周围人的沉默与他们无关。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看着自己的黑白照片半晌,小红扯了扯好朋友的手,‘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们都不用再难过痛苦了。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玩,也不用担心未来会变得怎么样。’
‘嗯。’
‘你那边是不是没有人给你准备吃的?那要是饿了就吃我的,爸妈和外公会给我准备很多饭菜,反正我一个人吃不完。’
小红非常确定,因为家里亲眷都遵守传统,不可能在这些东西上短缺她的份。
‘谢谢你,小红。’
‘别在意,我们是好朋友。’
活着是好朋友,死了也是好朋友——当小明要说出这句话时,客厅里有人哭了起来。
好像是小红的父母,他们红着眼睛各自上了一炷香,随后腿脚不便的老人也站起来添了一支。
袅袅烟香飘摇至小女孩身前,相片中的她,再也不会长大。
今天是小红的头七,也是小明的头七。
爆发之后,留下了久久的寂静。
END
备注:冬天了给大家带来一个温暖人心的故事(不是
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梗,破题没啥新意,写得也有点长
作为第一篇作业其实着急了一点,但大致上应该还是把想要表现的东西表现出来了(大概
圆了小时候的一个梦想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作者:源源汪
每一天,今天的我必须杀死昨天的我,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来的。
从我记事起就每天都经历着这样的事情,每天睡醒就会看到今天的我躺在床上,于是昨天的我就知道自己到了该去死的时候了。每一个我都只能活一天,但是“我”却这样过了二十多年。当然也曾经有过昨天的我不愿意去死,而反杀了今天的我的事情,活了几周,但是没有人能防一辈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每一个今天诞生的我都是带着杀气的,而活着的昨天的我就渐渐被磨平了棱角,最终还是被今天的我杀死了。
后来,昨天的我都认命了,知道这是最后活着的一天,就会乖乖呆在家里享受,看一看自己想看的电视剧,或者一本自己很久没有读过的书,反正在今天,都是今天的我去上班工作和交际,没有人会打扰昨天的我。等到今天的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的时候,昨天的我会开开心心地把今天看的东西都告诉今天的我,然后平平静静地去赴死。
“死不疼吗?”突然有一天,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今天的我把手放在昨天的我的脖颈上问道,“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平静呢?”
昨天的我笑了:“都是这么过来的,到了明天你就懂了。”
这好像是什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似的。
今天的我一点点收紧手里的空间,扼住昨天的我的喉咙,然后看着昨天的我渐渐因为窒息而涨红了脸,表情也从平静变为惊恐,但并没有过多的挣扎,最后即便想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明天就会懂了吗?”今天的我看着还留有昨天的我体温的双手,喃喃道。
今天的我将昨天的我的尸体摆放在床的另一侧,然后换上睡衣躺在了她的身边——都是自己,就算变成了尸体,好像也没什么恐怖的——况且明天醒来看见的就会是活着的我了。
不论怎样,所有问题到明天也都会烟消云散了。这瞬间我似乎有点明白昨天的我为什么对待死亡那么平静了。
睁开眼睛,我看到身边昨天的我的尸体消失了。今天的我正在厨房准备今天的早饭——她们永远这么精力充沛。
我挠着后脑勺,连头发也没梳就走了出去。
今天的我正在吃做好的早饭:鸡蛋火腿三明治。
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哦,快要到出门的时间了,怪不得做得那么简单。
“诶,昨天的我,”今天的我一边嚼着三明治,一边迅速地往我的背包里胡乱塞着东西,“冰箱里快没有吃的了,待会儿你去买点儿呗?”
“可是手机在你那里啊,我又没有第二部手机?”我有点不满意,昨天我也看到冰箱有点空了,但是也并没有麻烦昨天的我出去购物。共用所有东西让很多事情都变得很麻烦。
“用现金去菜市场就好了嘛,真的只剩下两个鸡蛋了,拜托啦。”
今天的我对自己远不如对外头的人那么客气。
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都是“自己”。
我叹了口气:“……好吧。”
“谢啦,钱你知道在哪里的。我先去上班啦!”今天的我掏出了手机看了眼时间,赶紧抓着包飞奔出了家门。
我抬头看着餐厅的时钟:这个时候出门肯定要堵车,今天的我估计要迟到了。我心中为她双手合十祈祷路上不要堵车,然后默默地坐在了餐桌旁,稍微有点无所适从。
虽然我是昨天刚刚出现的,但是脑子里的记忆却是二十多年的。
真是好久没有这么空闲的日子了……
上一次这么悠闲好像还是大学快要毕业的那会儿吧?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尽管距离现在才几年的时间,却觉得过了好几十年这么久了似的。就算每天都会杀死昨天的我,疲惫感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减少。
于是我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餐桌边,什么也没做地发了一个小时的呆。
我看着面前的桌布,好像是两年前买的?在网上看见了这个图案,很简单,但是配色看着特别舒服,质量看起来评价也还行,没看到什么差评,就下手购买了。买回家之后也没觉得有多好用,配色也越看越习惯,渐渐也就习惯性地无视了。有多久没注意到它了呢?
餐桌上摆着今天的我放三明治的浅蓝色餐盘。这就更没什么特别的了,去宜家凑热闹的时候随手放在篮子里带回家的。主要是因为便宜,而且那一阵子特别喜欢纯色系的东西,看上去简洁干净。这个餐盘用着倒是很顺手,盘子大,做一人份的食物一盘就能装得下。只是七个月前备考证书,一边看手机一边拿盘子的时候没拿稳,在桌沿上磕掉了一小块,有些可惜。
屋子里到处都是我随手放着的衣服和杂物,就算每天都有昨天的我呆在家里,但是没有一次想着要收拾的——反正晚上就要死在今天的我的手里,那就是她的活啦,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么想着也有个好久了,果真每天的我都是懒癌晚期。
想到这里,我有些想笑。脚在晃悠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小不锈钢碗,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那是我三年前捡回家的猫的饭碗。
我捡回家的时候给这家伙喂了吃的,把一身的脏毛都给洗过了,还带着打了疫苗和各种预防针,顺带自己也打了一针,还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东西。又叮嘱下一天的我要怎样照顾它,宠物医院又怎么说,每次杀死过去的我时千万不要让它看见。但是这家伙可能还是从哪里察觉了每天的我都有些许的不一样,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是就是养也养不熟,动不动冲上来就是一狠狠一口咬上来,最后只能送去动物收容所。志愿者姑娘安慰我说,可能是因为流浪猫领土意识太强了,总把你当作敌人,不是你的问题。但是总觉得是它察觉到现在的我并不是当时把它捡回来的我了。
猫咪虽然智商不高,但是总是挺敏感的。是吗?
屋子里一样样东西我都记得,甚至还记得当时买它们时候的心情,触摸到它们时的手感,尽管我是昨天才诞生的,可是这些都那么真实地存在在我的脑海里。
昨天的我在家里的时候,也产生了和我一样的困惑吗?
“到了明天你就懂了。”昨天,不,前天的我说的话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可是就算是到达了“明天”,又这么来回地想着这句话许多遍,我却仍旧觉得自己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我该懂什么呢?
我看了一眼时间,快到中午了。想着街上的人应该不会有那么多了,我从抽屉里的小夹包里翻出几张纸币揣在裤子兜里,又抓了个塑料袋就出门了。
菜市场就在门口八百米左右的地方,特别近。不过每次都是开早市,我早上起不来,晚上又回来得晚,所以很少能有机会去这里买菜。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正好是早上大爷大妈们抢过一波菜之后的时间。人三三两两的,并不拥挤,菜摊老板和老板娘们都不太起劲,倒是旁边的早餐小吃店很是红火。
“来一块饼,咸的,要热的啊。”
这家饼店是我最喜欢的。开了好多年了,口味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又酥又软,咬一口就掉渣,油乎乎的芝麻落得到处都是,满口都是咸咸葱香味,别提有多满足了。
我手里拿着热乎乎的饼,心里似乎也高兴了起来,开始在菜市场里散步,顺便带几样东西回去。
“喔唷,小囡啊。”我抬头一看,是隔壁栋的一个阿姨。叫什么我不记得了,也没见过几次面,但是这个阿姨人热情得很,每次见我都一口一个小囡叫,就是嘴有点儿碎,经常碰到了就要八卦周围邻居和小区工作人员的事情给我听。
“阿姨好。”我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打招呼。
“唷,不要这么客气的呀。今天怎么没上班啊?”
“哦,有点不舒服,请假了。”
“阿要紧啊?不舒服么就在家里休息了呀,不要出来乱跑叻。”
“谢谢阿姨。我还好,已经躺了好几个小时了,觉得好多了,想吃点菜。”
“吃菜啊,是要吃菜的,生病了要补充维生素的。”阿姨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来两根那么粗还沾着水珠的胡萝卜,“这个给你,回去用胡萝卜炒点蔬菜吃。我昨天看到微信上的文章,对身体好的。你们年纪小不要不当回事情哦!少熬夜。”
“不用了阿姨,我自己可以买的。”
“不要跟阿姨客气了呀,拿着拿着。”阿姨假装气呼呼地把胡萝卜塞到了我的塑料袋里去了。
“……那就谢谢阿姨了。”
“客气什么呀,我跟你讲哦,你去哪家买菜,菜新鲜一点。这家不要买,不好……”阿姨一把拉过我的手,就开始给我介绍菜市场里的每个菜摊。絮絮叨叨,居然把每个摊子都涵盖了。我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觉得稍稍有些开心,像是刚刚晒过太阳,有点暖洋洋的。
经过几个小时和阿姨的“搏斗”,我带了两大袋蔬菜回家,甚至还有一块从阿姨家带回来的腌肉。我猜今天的我要气死了,蔬菜保质期短,又买了这么多,在吃完之前肯定一大半要坏在冰箱里了。不过看着阿姨这么开心的样子,我觉得也挺值的。
回到家里,坐定喝了两口水,再看看时钟,居然已经下午三点了。
我看着移动的秒针忽然有点后悔。
有部很想看的电视剧,我今天居然一集都没看。
我想着收拾完蔬菜是不是可以坐下来开始把这部电视剧给补了,但是看到好久没整理的家,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家里都收拾一下。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来的动力,明明都放了这么久了。
不过既然要做,那就事不宜迟。
一件件穿脏了的衣服都先丢进洗衣机里开始滚,然后开始收拾干净但是乱铺在外头的衣服。有些放着变得皱巴巴的,我赶紧再用便携熨斗给烫平整了,再一件件挂回去。猫咪的食盆这么久都没用了,也卖不出去二手,干脆就把它丢进了垃圾袋里,包括几个被磕破了的碗。
说起来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但是放着音乐,慢慢收拾着,居然也收拾到了今天的我下班的时候。
“……?”今天的我踏进门的时候有些发愣,我明显感觉得到她一犹豫。
“我趁着今天把家里都收拾了一下,顺便把坏了的和用不上的东西都丢了,反正你也是我,我就擅自做主啦。另外衣服我也都整理好了,冰箱里装了好多蔬菜,你慢慢吃,实在一下没控制住自己买的心。”我把手里最后一点东西收整好,看了一下手表,“啊,我还没吃晚饭呢,正好你也没吃,要不点外卖一起吃了?”
“……”今天的我有些发怔,好像还没从干净的屋子里回过神来。
“顺便可以把剧看个开头嘛,最晚十一点我也要被杀……死了,至少让我看个开头嘛。”
我在说“杀死”两个字的时候打了个结巴,今天的我这时才醒过神来。
“哦、哦哦……好啊,吃什么?”
“你定吧,没区别。”
“OK。”今天的我在手机上操作了几下,点上了单:“40分钟送到。”
“好,”我应道,拉着她坐到了餐桌边,“时间还早,要不看两集先?”我把ipad从架子上拿下来,熟练地打开了视频软件,开始播放那部我一直没看的电视剧。她什么也没说,就坐在了我身边。
我们两个肩靠着肩依偎在一起,听着片头曲激昂的旋律响起。我忽然觉得,好像我们从来没有那么亲密过,从来没有那么平和的时候。平日里的安静并不是平和,两个人之间似乎总有一种浮躁和焦虑漂浮着,所有的说笑都像是带着刺,每一声都扎在自己身上。
“你今天工作怎么样呀?”我用不掩盖住电视剧里角色的声音问着她。
“……没什么。”她也轻声回答我,但是似乎停顿了一下。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为什么她不说,无非就是那些琐碎的小事情。并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没必要说,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没有必要多做解释我全部都能够理解。
我轻轻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
“谢谢。”她的回答声音更轻了。
我笑了:“那晚点杀死我的时候,记得要温柔一点啊。”
她顿了一下才回答:“好。”
我把脑袋靠在她的脑袋上,开始继续看电视剧。这下我们两个就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手机响起,外卖小哥打电话来,说小区不让进,叫下来拿外卖。
她伸了个懒腰说道:“我懒得跑一趟啦,你去吧。”
我不置可否:“也好啦。”
于是拿着手机和门卡就出门了。
“记得给个好评哦!”
“一定一定!”
我笑着挥别了外卖小哥,拿着两人份的外卖,玩着手机往回走。
回到家里,却见到家里并没有一个人。
“人呢?”我忽然有些不安。
像是某种预感,我突然在此刻抬起头看向了窗外。
正和今天的我对上视线。
她此时正在下坠。
-fin-
备注:笑语/求知
作者:遠夜
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因,我的眼眶中涌出两滴我不愿流下的泪水。
仰头试图让它们流回去,但已经沿着皮肤的纹理一点点向着下颚流动的苦咸味液体并不听话。
我微微低头,视线定格在如闪电纹路般裂开的智能机屏幕。
贴膜坏了好几个月,并且损坏面积还在持续扩大中。尽管偶尔会冒出找个贴膜店重新贴一张的念头,碍于自身的怠惰、裂痕暂时未影响正常使用以及从前光顾的贴膜店不知哪一天关了门这三个因素,使用了四五年的智能机便一直搭配着十分适合它的‘做旧’保护膜。
打开某著名短博客应用,惯例地跳出我根本不关心也不可能关心的广告,还是动态的。用香肠粗的手指点击芝麻大小的‘关闭’二字,终于能看看几百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关注者这一段时间里发布的新内容——视间隔长短而定,也有可能全是已读博文。
迅速略过几条关注店铺的上新和平台推广,页面上开始出现我有几分兴趣阅读的消息。
眼泪的热气将小半边的眼镜蒸腾成雾面,噙着泪花的双眼一行行扫过这条被转发至我面前的新闻。
‘花坛埋尸案嫌凶自首,系受害者丈夫。据当事人坦白,疑为不满受害者长期不做家务活引发多次口角,回过神来已失手将妻子殴打致死。详细报道请点击链接XXX……’
眨了眨眼,手自动点开原博文的评论区。
排在第一的评论激烈地指责此博文措辞避重就轻,并借此抒发对周围乃至全体男性的强烈质疑与厌恶之情。略略一瞧,排在前几名的大多是类似的情感倾向,再之后夹杂着一两条劝前排评论莫要以偏概全的中立者。然后紧接而来数条对嫌犯的失手表示理解,批判死者懒惰、未尽到妻子应有责任的言论。
出于消磨时间的心理和些微的好奇,我又点开了对评论内容的回复……意料之中,一团糟。
每一条立场不同评论的下方都有分别有数量不小的赞同、中立以及反对观点的回复。例如对前几条热评的回复中,同时存在着大骂如评论者这种的偏激分子又冒出来的愤怒用户,被这几位愤怒用户激怒撸起袖子大吵一番的原评论支持者,以及劝双方都别再争论,认为嫌犯伏法,事情已尘埃落定且死者为大的悲悯中立人。
这三者在前几十条评论中反复出现,遣词造句虽然略有区别,但核心观念大同小异。他们争执起来失去理智的语言仿佛带有音色,让旁人看着就觉得吵闹不堪。
看腻了人们在互联网中吵架的我将页面切回自己的主页继续往下翻,没划几下屏幕,又是不同的关注用户转发了类似的内容到我的跟前。
‘杀妻’、‘逮捕’、‘不满’、‘家暴’,第一眼捕捉到的几个关键词与前几十秒刚看完的那条新闻十分相似,以至于我差点以为是两条由不同新闻社报道的同一案件。同样点进原博评论区快速翻看,除了言论更极端以外都和刚才的评论区没有太大差别。
‘现在的社会到底怎么了?现在这个时代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每隔几天就有家暴案杀妻案,我究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魔幻现实里?’——有一名用户痛心疾首地在新闻的下方道出了他、或者是她的满腔疑问。
随即,视线所及处就发现一条对他的回应,以及对此的辩驳。
‘只不过以前你不了解而已……现实一直都是现实,没什么改变。’
‘以前是多久以前?上个世纪,还是更久远?你敢说我们真的没有好过?’
虽然没有人回复这条终结了话题的评论,但它收获了二十多个赞同,这无疑显露出一些问题。时代在前进,社会、人类文明在前进,可是‘前进’却并不一定意味着不偏不倚。往前一步踏进深渊裂缝,在客观上,那也叫做前进。
寒风从打开的窗口中呼呼地灌进小小的房间,凌冽的寒冷如利刀刮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冰冷的刺痛令我不禁踮起脚尖颤抖起来。家里其他房间都很暖和,只有这里冷飕飕的,我也不知道这是心理错觉还是……我现在所待的地方,就是最冷的角落。
家中亲人不吝啬在温度直线下降的冬季开启暖气,但这阵温暖的风总也吹不到这小小一隅。被迫承受仿佛连心也要冻结的低温,我发僵的手指继续划过屏幕。
——没有成功。
智能机的屏幕和我的手指都太冷了,即使用力地按上去也不给丝毫反馈。无奈地握住智能机在怀里来回摩擦,企图以传统的‘摩擦生热’来让它恢复正常的功能性。事实证明这很有效,搓揉几次的手指与屏幕都稍稍回温,我的网路冲浪之旅得以继续。
其实是想看一看喜欢在平台上分享生活体验、读后感、玩后感的用户有没有发布新的博文,可目前掠过去的几条里除了抱怨节假日还要加班之外,没有其他的了。似乎是被没有尽头的工作占据了太多的时间,根本不剩多少精力去阅读或者游玩新作品,自然也就无法撰写哪怕只是几句抱怨的点评。
随着自身年龄的增长,过去关注的或老或少的用户们也同步地累积着年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中所见信息由校园生活以及对考试的担忧,大幅度地转变成了工作上的牢骚、空白,以及对当今社会狰狞面目的憎恶、抨击、厌烦、恐惧。
我关注的那些,以前的博文大多是分享自己喜欢领域的相关内容的博主,现在也都或多或少地会转发一些时事并附带主观的评论,刚才看到的几条新闻就是这么来的。我本身并没有关注过新闻网的官方账号,是我关注的网络朋友们将他们关心的、看不惯的事情分享到我的面前,将我的世界拓展开来——虽然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令人不快的新闻,但我并不在意,也对这些事情的发生不感到多么意外。
或者应该说,以前在意过、意外过,现在不这样了。
即便如此,泪水仍是没能止住。
视线模糊得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文字,一股脑往眼部周围汇聚的热度蒸出不少存货。它们流下来,仿佛源源不断的天上水。
我抽抽鼻子,无聊地继续往下划,数条汇报新增感染者的新闻连续出现,去年年初爆发的传染病在经过一段日子的低调之后隐隐有重返舞台的趋势。这里的评论区可比刚才的案件平和太多,基本都在忧虑未来的情况,害怕自己身处的国家再度和当今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一样沦陷。
一年不到的时期内因传染病死去了许多人,并且人数仍旧在增长。
‘记得当时有评论说每天戴口罩出勤,严防病毒的特殊模式会转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没想到真的被说中了……’
这条情绪复杂的留言得到了众多认可,成为此条博文下列于第一的评论。悲观与积极的态度交错出现,偶有就国内外的医疗情况争吵起来的,但最终没有闹出太大动静。我所在的城市也在出现了新感染者的城市名单中,只不过数量仅个位,不至于引发大规模恐慌。
‘大家做好防护措施,一起度过难关。’
偶然瞥见的这条评论不在前排,但也有两三条零星的回复。鬼使神差地点开一看,‘我在国外,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了’排在底端,而呼吁大家共同努力的这位用户对这名海外同胞的回答,仅仅是一个‘拥抱’的表情。
“嘶……”
我抱紧自己,试图用掌心的温度让两臂的皮肤暖和起来,到处乱窜的风实在太大也太冷。
说起病症,被这场席卷全球的传染病拖延了大半年的体检终于在前段日子做完。每一位轻装前往体检处的人员心中大约都怀着侥幸,无端地觉得自己身体健康,我当然不例外。尽管偶尔有些腰酸背痛之类的问题,它们都不至于演变成更严重的疾病。
但医生却告诉趴伏在病床上的我,他说我已患了那种病,以后要多注意。
其实在去年的体检和平时的生活中我就有所预感,可是没想到居然病魔已经深入内部。收到医生衷心劝告的我心情沉重,而比那更沉重的是每一次症状显现时的痛苦和流出的血液——譬如现在。
虽然尚未察看,疼痛却已袭侵袭。
要将人撕裂般的痛楚席卷而来,伴随着这尖锐苦痛的必然是某一处的受损,和损伤后的鲜血。眼泪无法停止地流下,它不受控制,不知是因为难以承受的疼痛还是其他原因。抽出粗糙的纸擦去泪痕,却擦不掉这股泪意的源头。
‘快要结束了。’
每当冒出如此念头,体内的阵痛又会适时地告诉我,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没完没了的折磨令人厌烦,浏览网路的兴致被格外漫长的病发消耗殆尽。再者,总是那些个牢骚、那些个愤懑以及那些个在地球的某处、这个国土的某处发生的小小案件挤满屏幕的感觉并不舒适,就仿佛手机的贴膜是因为承受不住这些东西裂开了似的。
身上裂开的伤疤威武地彰显其存在感,而正当此时,毕业后也常常联络的某位同学一连发送给我数条消息。
点开聊天框大致浏览一遍,还是之前就聊过几句的话题。
老同学与我家住得很近,大约只隔了一条街。然而这五百米不到的距离却像天堑,将我和她所居住的地段分割成两个世界。那块十分有年头的楼房破旧得难以想象还有人生活在里头,如今,这十几二十栋建筑也确实要被拆除。
作为破房子的拥有者,老同学一家能分到四五十公里外的新房子或者一些钱。可问题就在于会因拆迁而受益的不止老同学他们一家,而是连带着众多亲朋的乌泱泱好大一伙儿人。分到的房子能不能落进事实上住在破屋的老同学手里,仍是未知数,并且极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她发来好几张图片,点开一看是附近地区的房源信息。不真的去找找,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此反人类的房屋构造居然就在我身边。有进门直接是厕所的、面积小得可怜却有两层的,不过最多的还要属美其名曰‘可塑性强’,实质根本毛坯房的花言巧语。为自己一家寻找今后的住所时,老同学会像现在这样将看到的一些可笑的房型分享给我众乐乐。
但今天,她想说的不止这些。
老同学临时想约我出门,因为她的家中忽然有好一群亲戚拜访。这群不知打哪儿来的好亲戚专挑破房子快要被拆的时候登门与老同学的双亲‘联络感情’,未经允许就以主人的姿态闯进她的房间,环视一圈后竟‘语重心长’地教育起她来。
无非是没事找事的老三样,月薪、工作、结婚罢了。可也就是这三样,很难有人能够不被刻薄的长辈鸡蛋里挑骨头,更何况她还是个有缝的蛋。不堪其扰的老同学想出门逃避亲戚的围堵,于是找上了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就是我。
然而最近我也分身乏术,更遑论明天还是外婆的头七、后天要去领骨灰,有不少事需要办。想象一下便觉精疲力竭,只好婉拒了老同学的求救。
聊天框停滞了一会儿,她转移话题说起目前仍没有着落的工作。毕业两三年,老同学还没正儿八经地进过哪家公司做过哪怕一天工作,勉强靠父母接济生活。本来还能再撑一段日子,但遇到拆迁这种事,本就不稳定的生活变得岌岌可危。
对话框里的老同学半调侃地说到以后可能要把公园长椅当床睡,我却有些没法把这只当成玩笑看待。
我们生活的城市是一座现代化的摩登都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乏衣着时尚的弄潮儿和西装革履的精英。就像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和因向往而来到这里的人在脑海中描摹出的画卷一样,富庶奢靡、遍地黄金。
穷困潦倒的乡村里不一定有小康家庭,而车水马龙繁荣鼎盛的大都市里,必定有揭不开锅的穷人苦苦谋生。我家还算过得去,但老同学她好像快要不行了。我知道一些外出打工的青年在无力支撑时往往会选择回老家过日子,可是老同学的根就在这里,这座无论如何也与‘老家’二字关联不上的现代城市。
它看上去既不老,也不像个家。
我仿佛已经听到大型器械嗡嗡作响的启动声,看见那群破旧的矮房轰然倒塌。在曾经是老同学唯一归处的地盘上,将会拔地而起一座酒店或是其他的商业性建筑,与周边新建的科技产业园相得益彰,成为年轻白领和高技术人才荟聚中心。
据说附近的污河近年也在着手治理,我不太去那边,听老同学说以前臭气熏天的情况已经改善了许多。开发这块破旧城区的计划大概很久以前就板上钉钉,只是最近才时机成熟,无论如何她都逃不过。
客观来说,一切都在变好。但变好需要代价,老同学一家不幸成了这份代价里的一小部分。
他们就像躲藏在角落里的虫蝇,对日益光鲜的城市而言是需要驱赶出去的群体。如同污染的河流逐渐恢复其清澈的面貌时,以污水为栖息地的虫将失去藏身之所。当城市需要将无法创造价值的腐肉割去时,他们也跟着被剔除到无人问津的边缘地带,不得不在萧条与荒芜中寻找生存下去的意义。
但我那老同学的苦恼不仅限于此。
作为旁听者,我听她讲述过许多次家中亲戚的事迹。虽然说起来没完没了,概括出来那就是一句话,简直没一个像样的。就和这回自顾自登门‘拜访’,闻风而动的亲戚们一样,生肖得属豺狼,一窝全都不是好东西——连她的父母都是,只是毛病相较而言没那么严重。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老同学,显然也不可能是多么健全的人。我听不懂专业名词和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英文缩写,不过至少我明白,她大概有一点精神上的问题。这倒没有影响我和她的来往,毕竟我觉得大家都或多或少有点各不相同的小毛病……我指精神层面的。
思想正开着小差,手机突然的振动差点让我下意识将它丢出去。
“什么玩意!”
惊叫了一声,险而又险地托住了陪伴我好几年的智能机。不断刷新着消息的聊天框消失,黑色的界面取而代之,中间偏上的位置显示着两个白字,赫然是老同学在我通讯录里的备注。常年静音的智能机嗡嗡地振着,像只飞来飞去的蜜蜂不断地挑动我脑子里名为‘厌烦’的神经。
“居然还给我打电话?”
犹豫几秒,仍是按下了红色的圆圈——我不喜欢接电话。
其实我们俩都不喜欢用电话沟通,也不知她今天怎么了,或许即将流离失所病死街头的未来令她无比地恐慌,以至于克服了交际上的障碍?
‘?’
她抢在我前头发了一个问号,我只好把输入框里未来得及发出去的相同符号删去,解释起方才的情况。
‘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瞧着像个万能借口,但她打来的时机确实不凑巧。所幸她没有追究,不然我也不太好解释我当下的状态。没如愿的老同学又盘算起预约我未来的休息日:‘好吧。接下去的周末有空吗,来不来我这边逛逛,以后可能没机会了。’
看到这条消息跳出来,我瞬间牙疼。
——这家伙又给我出了个难题。
窗外的冷风呼啸,吹进来结冰似的温度,却吹不走这一室的恶臭。长久地处在难闻的气味之中,我竟逐渐适应,就像在普通的环境下一般,正常地呼吸着没有第二个人能受得了的空气。
这是我的臭味,我习惯了自己的臭味,如同此刻的不近人情。
‘啊,到时候再说吧。’
在聊天窗口丢下这串比扑面的寒风更冰凉的文字,我干脆把手机丢在旁边,专心熬过最后一个阶段。暗下去的屏幕因新消息提醒而亮起,我却没了拿过来点开的兴致。
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烦,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她以后不会真的要住大街吧……?”
总觉得没这么夸张,但我这位老同学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气质着实和废墟非常匹配,平时也经常收到她一个人去各种荒凉的地段拍摄下来的照片。荒废闲置的残居,带着末日气氛的无人工厂,衰败的绿化和堆砌成山的建筑废材。如果不是知道她就待在市内没钱出国,我会以为她去了中亚哪个小国穷游。
‘难以想象照片中记录的是这座城市某处的景色,更无法想象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在我的身边。’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偶尔远望街景发出的感慨。转瞬即逝,也没有太深刻的寓意,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声叹息,有时自己都发现不了的无意识动作。
但是远离日常的喧嚣,坠落至底端的寂静——她的照片中微妙地映照出了我的现在。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吹成了冰,我想快点结束痛苦的忍耐,逃出这间囚牢。
‘扑通’
我身体的一部分掉进冰冷的水中。
抹去脸颊上快被风干的眼泪,擦拭沾了点点污渍的镜片。冥冥之中,我感觉到最后的时刻快要到来,我的痛苦即将告一段落。
他们烦躁而抑郁的生活,冲击人性底限的新闻,朋友跌入泥沼的求救——这些事情我都不关心了,我现在只关心自己,集中精神为自我解脱做准备。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像我这样冷漠自私且碌碌无为的人和那些在新闻报道中出现的人,到底哪一方才是人类这个群体中需要摒弃掉的部分。
‘就像人体需要定时排泄掉代谢垃圾,我和那些人的定位,可能也和代谢垃圾差不多吧。’
没有论据,没有佐证,仅仅凭借主观感受胡乱得出的结论,甚至也称不上是个结论。反正我对答案并不感兴趣,即使知道了真相也可能仅仅木木地回应一声‘哦’的程度。
谁是需要被代谢的无用物,谁是社会发展的蛀虫,谁又是人类进步的遗留品,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拭去伤口处的血,也拭去沾到的脏物。它们落入水中,跟随漩涡一同消失。
我跌跌撞撞地扶住门框,僵直的腿脚快要失去知觉。
终于走出这间困住我的牢房,深深吸进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得饱含情绪地咒骂一句。
“妈的痔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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