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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招】格子
中靶:0/12 全勝
“你听说了吗?西边的那座山,说是要死了?这山怎么死啊,还见谁都说,怪逗的。”
“呿,早就听说了。要我说,这么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多半是死不了的。”白鸟不耐烦地挥了挥翅膀。
旁鸟见它像是不愿多提这事似的,悻悻住了嘴,仰着头专心研究哪颗果子更红一点。
反倒是白鸟等了半天,没再等到对方开口,恨恨踩了两脚树枝,把后面的抱怨咽回了肚子里。
日头在叽喳细碎的鸣声中逐渐西斜,树荫间的光斑逐渐扩大成光圈,烧成一地的热辣,明晃晃打在低矮的,看不出模样的山头上。
这曾经是座挺好看的小山,密密麻麻的绿树伸着千奇百怪的枝丫,候鸟带来的种子洒在草丛里开成颜色各异的花,松软的泥土总是散发着雨后潮乎乎的香气,风一吹,树叶草叶哗啦啦地响起来跟唱歌似的,十里八乡的小鸟小兔子都慕名来看。
小白鸟就是那时候跟这座山熟络起来的,它长得好看,唱歌又好听,不乐意跟那些“野鸡”成天搅成一团,一时挑拣它们弄脏了自己的尾巴,一时嫌弃它们唱歌五音不全,连它们常去的山头都显得泥巴巴脏兮兮的,让鸟看了讨厌。但这座山软乎乎的,小白鸟能缩在大片叶子的间隙里,仔仔细细梳理自己的羽毛,或是与它一唱一和些即兴的小调。
小白鸟偶尔会问:“我不会给你带种子,也不会跟它们一样叽叽喳喳夸你好看,你怎么不生气呀?”
小山慢悠悠地,思考好久,才让风带去自己的答案:“你唱歌好听。”
又过了许久,等得小白鸟都不耐烦了,风才送来后半句回答:“这就够了。”
这座小山跟外面的“妖艳贱货”不一样。小白鸟在树枝上晃着腿,用了个跟人类学来的新词。
但小山也有缺点,它不怎么爱说话,被小白鸟逼急了,它才慢悠悠地低低说几句“山有山德”之类的,然后被小白鸟一口气呛几十句,便又软乎乎地不说话了。
小山头有点傻。小白鸟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自己只好勉为其难多照顾照顾这个傻山了。
然而,小山是有主人的,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小白鸟气的差点从藤蔓做成的秋千上摔下来,它气势汹汹地飞过去想要问个究竟。却看到了一个趾高气扬的人类在小山前面指指点点,他要砍掉漂亮的小树,拔掉可爱的小花,专门开辟一片地方建黑石头砌成的房子,再拉起围栏,用肥沃的土地种些食物……
“你就不发表点意见吗?就任他瞎搞?”小白鸟挥着翅膀,想要俯冲突袭人类,给他啄个半身不遂,却被宽大的树叶抱了个满怀,闷得声音有些变形。
“山有山德。”风里的声音还是慢悠悠,软绵绵的,但带着点喜悦,带点喜欢。
完了。小白鸟两根细腿外八一撇,坐了个屁股墩儿。完了,小山头还挺喜欢这个人类。
“那要是他不喜欢你了呢?”
“这片土地都是这个人类的。”小山的声音依然淡淡的,带着点喜欢,比夸小白鸟唱歌还要多的喜欢。
“他要是往你身上扔垃圾呢?要是把你砍得光秃秃丑兮兮呢?”小白鸟挣开了树叶,不死心地问。
“……”
小山没有说话。
小白鸟觉得自己的话真是“振聋发聩”,它刚要再补充几句,却发现小山并没有在想自己的问题,而是在配合着人类的脚步整理凌乱的杂草免得他绊倒。
年轻气盛的小白鸟向来只有自己不理人的份儿,哪儿被人这么无视过,直被气了个倒仰,啐了一声“傻山”便飞快地飞走了。
没有温柔的风来送自己,也没有树脂的清香做礼物,小白鸟孤零零地越飞越气,决心再也不管这傻山的事了。
后来,便是路过的候鸟、飘零的树叶、逃走的兔子、串门的小鹿送来的消息。
起初人类跟小山大概是很好的,小白鸟也很不乐意听那些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日常,但很快,后面的消息就糟糕了起来。人类将山上的东西挖得差不多了,开始喊朋友来山上玩,将垃圾丢得到处都是,有次差点着了火。
再后来,人类看上了隔壁的一座山,山上有珍贵的山珍,春天还会飘好看的小白花。人类觉得黑石头房太单调,太丑,绿树太普通,山上的小动物太吵……再后来,人类在那座新的山上建了个新房子,自己搬了过去,那些用旧了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朋友们聚餐的工具,都还存在小山那里。
再再后来,人类想在新山上打造什么“生态园区”,从小山挖了一车又一车的土运到新的山上,将小山生生挖平了十米。
再再后来,人类把种在山上的观赏植物移走了,坑洼的园圃荒废了,自己也很少再回来了。小山靠着候鸟们偶尔路过丢下的种子,靠着雨露与阳光,又缓缓将满目的疮痍养出了点光风霁月的美感,然而每每努力成功一些,就又有“生态园区”那边的新垃圾倾倒过来,或是又有运土车过来挖了土就走……
再后来……
再后来,小白鸟长成了大白鸟,它决定出去逛逛。于是,找了个日子,它乘着风就上路了,它驭过彩虹,穿过青云,飞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小山头,听过了许多故事。
它也认识了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开始时,它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讲自己的故事“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它是一座山,后来它被人类圈住了……”后来,它逐渐讲厌了,它意识到,那片小地方的一座小山,跟这么宽的天空,这么广的森林,这么大的世界比,真的只是座小小的山而已。
飞过许多地方的白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回来的那天晚上,它去看了自己面目全非的老朋友,小山已经不能叫小山了,它又矮又黑,上面遍布着坑坑洼洼的洞,最大的那棵榕树都被人连根挖起带走了,月光照在地面上,在腥臭的污水里反射出不甚明显的光。
白鸟酝酿了一会儿,开口还是没忍住那个刻薄的劲儿:“山德就让你变成这种东西吗?”
小山声音闷闷的,带着些疲惫:“我想去死了。”
“哈。”白鸟的一席话都压在嗓子里,只发出尖锐的一声嘲笑,缓了缓,才咬着牙问,“我还从未听说一座山能死了。人类到底有什么好,你揍他啊,用你的大树去打他,用你的藤蔓去绞他,喊上蜜蜂去蛰他。区区脆弱的人类把你逼死了算怎么回事?!”
“这片土地都是这个人类的。”小山像是解释过千百遍的样子,熟练地掏出这个理由,“我又能怎么办呢?只是我太累了,我有点想要死去了。像大树枯萎,像风沙散尽,像河流干枯……”
“说到底!究竟是谁规定这片土地是他的!分明就是个自说自话的蠢货,也就骗骗你这样的傻子。你可是座山啊,你发起火来,能天崩地裂,能绞灭生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白鸟絮絮叨叨把外面听来的文词儿往上堆,生怕唬不住这个傻山。
“但是我太累了……”尾音的叹息被风拖了很长,也把白鸟的话压回了肚子里。
“那至少也得拉个垫背的,我看你还挺喜欢那个男人的,不如跟他同归于尽。”白鸟扇了扇翅膀,眼珠一转,这座傻山怪喜欢那个人类的,一定不舍得……
“也行。”
“嘎?”白鸟愣了半天,发出像鸭子一样的困惑,它自觉难听,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然而任凭它再怎么问,小山再也没有回应过它的疑问了。
回到家乡的日子格外得忙,有许多小动物来缠着白鸟讲外面的故事,有人提起“西边的那座山”,它就佯装不屑地嘲讽两句,只是这件“山要自杀”的奇事到底传得沸沸扬扬,连人类都听说了。
据说人类特意急匆匆从新的房子赶了回来,找了垃圾车清理了垃圾,又好好翻新了山上的黑石小屋。
白鸟觉得那个傻山大概又被哄好了,心里有些不屑,又有些别扭。
然而还没等它别扭几天,西边就发生了大地震,据说地面裂开了个大口子,将整座山囫囵吞了进去,连带着在黑石小屋里睡着的人类一起……
小山大概真的很累了。
白鸟悻悻地想。
作者:筑堡人
评论要求:求知
离京城还有几十里时,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出现在天边。
那是云梳此行的目的地,一座粗而极高的石塔。当云梳站在巨大的塔基旁,更确信了这必然是神迹,只有神明才能造出这样高耸,却不会倒塌的塔。
这伟大的神迹还在向天空延伸,云梳在塔基下抬头,看到石壁光滑地延伸出去,缝隙之间填充以五颜六色的石灰浆,直至插入云中,在晚霞的映衬下,宛如神话故事中的如意金箍棒。
空塔至今仍在建设之中,而云梳同另外一百多名女人一起被选为空塔的建造者。
京城居民认出了她们乘坐的马车,一路上站满街道的人群,各式各样的礼物,将车厢赛得满满当当,并期待获得空塔的庇佑。
直到云梳沿着空塔内壁楼梯盘旋向上,再也无法看到地面黑压压的人群,欢呼声才逐渐消失。
这时已经是深夜,塔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仅容脑袋通过的窗孔,透过它们,云梳看到月亮安详地漂浮在稀薄的云海上,狭小的窗孔被月亮塞满,像一颗凝视的巨瞳。
第三天时,地面已经被云层所遮盖,空塔雄伟但空心的结构,如同一支巨大的风笛,被裹挟着流云的清风呜呜吹响,发出空灵而宏大的哨音。
空塔破开云海,仿佛她们乘坐的是一艘大船,正在云海中破浪前进。几只白鹤借着涡流在塔外盘旋,翅尖的翎羽像睫毛一样在空气中颤动,一个女孩儿把掰碎的干粮放在掌心,或许是细长的喙不方便啄食,或者是担心被伤害,白鹤没有理会这些高空中猝然出现的食物。
带领女人们攀塔的嬷嬷也累极了,坐在台阶上休息,据她说上一次有人上塔,还是十四年前,谈话间从脚底传来一阵轻微震动,嬷嬷起身催促,“开工了。”她说。
中空的塔井里,几根最粗大的缆绳弹动着,仿佛一把巨大的箜篌。在缆绳和配重块的牵引下,一块两层楼高四四方方的青色岩石,像炮膛里的炮弹一样上升,将她们甩在后边,除了建筑用的石块,还有一垛剁码放整齐的麻袋,原理很像我们现在的电梯。
不久,云梳闻到一股香气,越接近塔顶,香味越浓郁。几个时辰后,女人们终于接近了塔顶,由于还未封顶,她们终于在头顶见到了完整的天空,云在她们脚下,蓝得像透明澄澈的眼泪。
敞开的作业面散落着碎石条和脚架,十几口铁锅正在熬煮,大得足以装下几个成年人,一人高的长柄勺在锅中绞动,五颜六色的谷物散发出原始香气,顺着中空的塔井下沉。
几十名妇人围拢在铁锅旁,飞快吃下煮好的粮食,但并不吞咽,只是咀嚼后吐入身前的大桶里,很快就攒满一桶被人提走。
几名妇人抬起头,向云梳投来目光,但很快低下头去,其中一名女工站起身走到嬷嬷身边交谈,说话间,云梳看到她露出的牙齿像一匹老马。
“我们要做什么?”喂鹤的女孩惊恐万分,在此之前云梳已经知道她叫凤。
“每天装满两桶。”女工指着地上的空桶说道。
云梳终于知道空塔如此坚固的原因,只有女人的唾液,与食物混合后作为砂浆,才能充分固定石块,令整座空塔修建得如此之高。
奇怪的是,只有女人的口水才管用,曾经有人偷偷混入男性的口水,但建成的那部分很快坍塌,建造进度因此停滞了一段时期。
云梳和凤不愿意当咀嚼工,便被分配去搬运石块,但那是塔上男人唯一的工作,时常要合力举起自身三倍体重的东西,不久后只留下云梳坚持下来,成为了唯一的女搬运工。
咀嚼过的谷物砂浆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使用,否则就会失去凝固力,从早到晚,工地上咀嚼食物的声音甚至盖过了男工的号子,咀嚼工们必须一刻不停地供应砂浆,以保证工程进度。
就连并不充当咀嚼工的云梳也掌握了相应技巧。每一口的食物不能太多,否则难以混合均匀,也不能太少,否则浪费时间,每隔半个时辰喝一次水,少量多次,保证唾液的充分分泌。
尽管沮丧,但女工们很快适应了塔上的生活,定期有更可口的食物经由吊轮送到塔顶,可以收信但不能回信,唯一难以忍受的是寂寞。
三个月后,一名新来的咀嚼工趁人不备,跳出了空塔,落地前她的身体已经在与塔的摩擦翻滚中被折断了四肢。
凤的自杀没有引起慌乱情绪,唯一被影响的是云梳,但也只是比之前更寂寞一些,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然而不久后,生活在空中之城的人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混乱当中。
首先是来自地面的信件停止了,几乎是一夜之间,送上来的粮食的质量和数量都在变差、减少,谷物中掺杂了比以往更多的麸皮,甚至是砂砾。
第一次,咀嚼的声音在白天停了下来,不止是砂浆,连食物也所剩无几。
好在空塔只剩下最后一块石头便能封顶,东拼西凑完成了封塔。
发生在地面的饥荒很快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当有人想起空塔是用谷物浇筑的,很快便有人用镐头从墙缝里抠出石块一般的砂浆,丢进锅里熬煮后,就成为稠厚、香甜的米粥。
发现这个事实的第二天,空塔在混乱中被挖倒,它的高度令它的倒塌过程显得十分漫长,倒塌的塔身将整个京城劈成了两半,路径上的房屋被石块深深压入地底,一夜之间,整座城市都飘满了炊烟,整座京城都浸泡在充足的谷物香气之中。
据说有人在充当砂浆的谷物中发现了少量人骨,有懂骨相的先生查验了这些尸骨,根据牙齿磨损的程度判断,骨头的主人都是年龄在八十岁以上的女性,唯一牙齿完好的年轻人,是个男人。
作者:【十一招】穆珛
关键词:休息日
评论:随意
*《欧布奥特曼》+《假面骑士W》同人
* 我想写轻松向的.jpg 包含大量私设、造谣、未知时间线、人物ooc,都神秘联动了让让我
尽管早已可被称之为光之生命体,但红凯一直保留着那些在他被圆环选中前的习惯。比如进食,比如睡眠。与之相对的,伽古拉虽然也爱喝咖啡、也会睡觉,但总像是含人量更低的那个。还在辛苦爬山的时候,医疗兵闭眼时小战士在警惕四周,医疗兵睁眼时小战士还在警惕四周。他们决裂之后,伽古拉更是时常让人怀疑他已经进化成了更高级的生物——比如不用睡觉还会瞬移的鬼什么的。
虽然敢这么和他说的话迎接自己的只会是蛇心剑。堂堂欧布奥特曼自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上述内容只会偶尔腹诽,绝不会宣之于口。
但可以说的是,从泽塔的地球离开之后,那些属于军械库队长蛇仓正太的特质像海水退去后的砂石一般,静默地留在名为伽古拉的岸上。又或者那些原本就是海岸上的存在,只是经海水冲刷后更加明晰了样子。
……所以,伽古拉其实挺爱赖床的吧?
从被窝里爬起来,拉开窗帘看了眼外面天色的凯如是想。
思绪戛然而止于背后丢来的枕头。凯回头,窗帘被拉来的缝隙中投进来的阳光正好照亮了被窝里蛇闪着青光的眼睛。
“拉上然后滚出去。”曾有着充分的996乃至007经验,因此现在格外珍惜睡到自然醒的机会的蛇仓先生轻柔地说。
“伽古拉……”凯举起双手,语气无辜又自然地回应,“你忘了吗?今天要和翔太郎他们去吃烤肉的。”
沉默三秒后,床的方向传来十分响亮的“啧”声。
搬来这座名为风都的城市还没过多久,伽古拉的侦探社也在上周迎来了开业一个月纪念日。风都是一座总体来说非常和平的城市,没有千奇百怪的怪兽,除了他们之外目前也没见到几个宇宙人。伽古拉每天最大的乐趣除了指挥某位光之战士出去找猫找狗完成委托并不给工资以外,就是和街对面鸣海侦探事务所的硬汉侦探斗嘴。啊,不过伽古拉坚称自己是在逗小孩。
虽然作为侦探只是后起之秀,但伽古拉可是有着教主、队长、通缉犯等多种履历经验的资深专业人士,崭新出炉的蛇仓事务所也算经营得有声有色。嗯,至少比门可罗雀要好一点。前几天,一位丢失了爱宠的顾客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向一条街上的两家事务所同时发布了委托。不到半天,长相甜美的猫咪在树上细声细气,红凯与左翔太郎在树下面面相觑,伽古拉与菲利普在后面点头致意。
胜负难分,委托人很豪爽地给两边都付清了费用,并为表感激赠送了自己名下自助烤肉店的餐券。总之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当红凯回过神来的时候,两边已经定下了在烤肉店再决胜负的约定。
发生了什么?被伽古拉难得语重心长拍肩嘱咐“这次就靠你了我们稳赢”的红凯很迷茫。
回到现在,清醒过来的蛇迅速地完成了出门准备。衣柜里高定服装批发衬衫挤在一起,衣柜前的蛇仓盯了半天,旁边的凯兴致勃勃地举起手中的T恤。
“穿这个吧?这可是宇宙热销款,我走了后门才买到的。”为后辈生意添砖加瓦买了一整箱的O50好前辈说。
“以后禁止你买衣服。”勤俭持家的蛇仓·前·队长一边抽出一件黑色衬衫一边说。
目标的烤肉店离两家事务所并不远,店的门口张贴着字体夸张的宣传海报,配以精心调色的、仿佛能闻到其香气的烤肉照片。先到的两人被引到窗边的座位,没过多久,作为对手的两位侦探一边对话着一边推门走进。
……这两人到底有多少件颜色不同但款式一样的衣服啊,伽古拉想,肯定和自己旁边这家伙有共同语言。
“好巧啊,我们刚到。”凯担起了打招呼的重任,朝正在捍卫自己室内戴帽权的翔太郎和他身边的菲利普挥挥手,目光中略带困惑。菲利普无视自己至今看到红凯还是会下意识装深沉的搭档,轻快地拉开椅子坐下后回答:“小亚树去约会了哦。”
“原来如此。”虽然遇到的次数不多,但那位警官先生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会和鸣海侦探事务所所长如胶似漆,就算是凯也看得出两人感情深厚。两人一来一回间,翔太郎有点拘谨地拉开菲利普身边的椅子,一抬头就对上蛇仓戏谑的目光。
“人也到齐了——”坏心眼的蛇说,“那就开始吧?‘用烤肉来一决胜负’,的那个。”
如果能回到几天前,翔太郎一定会拼死捂住自己的嘴。好吧,他承认——对于那位虽然总是很优雅得体但偶尔会让他莫名背后一寒的蛇仓侦探,以及某种意义上很想让他引为知己的红凯助手——他的确存在着那么一点点竞争意识。但再怎么说,脑子一热就喊出“既然如此我们就用烤肉一决胜负吧”……不对吧!他想说的明明是“既然如此要不我们一起去吃烤肉吧”啊!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是蛇仓略带调侃的话语太阴阳,还是那天风都的风太喧嚣?啊,紧随其后淡定地接上“有趣的主意呢翔太郎”的菲利普也要承担一半……四分之一……至少八分之一的责任吧?
但覆水难收,说到做到才是硬汉本色。对面的蛇仓敲了敲桌子:“那就比谁吃得多,没问题吧?”
尽管事到如今已经和侦探没有半点关系了,风都的侦探先生还是一边摘下帽子一边面不改色地回答:“啊,绝对会赢的。”
才怪。
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所谓烤肉比试更多的是玩笑性质,但翔太郎也不是没考虑过己方的胜算。年轻人应该比较能吃,但菲利普的食量又弥补了这一点。综上所述,目标是保小输争平——
穿着奇怪T恤的红凯再次一手五碟肉地走了回来。
“哎?”菲利普看了一眼桌上属于红凯的、垒成小山的空碟子,又看了看即将加入山峰的新的十碟肉,双眼亮了起来,“好厉害啊。翔太郎,我们输定了哦。”
“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
凯一边飞速把肉铺开,一边思考着般断断续续地说:“我以前……嗯,是做体力活的……所以饭量比较大?”
为什么是疑问句?
不知为何在烤肉店里喝咖啡的蛇仓煞有介事地点头:“没错,这家伙的……唔,同乡,都是大胃王。所以整个村都很穷,只能出来打工。”
勤勤恳恳给肉翻面的凯震惊地看了蛇仓一眼。
“啊,原来如此。”翔太郎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那蛇仓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
蛇仓沉思了几秒,然后神色自若地回答:“做安保的。”
“哎?”
“咳、咳咳……”
翔太郎的思绪尚且停留在“居然是安保完全没想到”,蛇仓身边的红凯却像是被肉呛到,拼命地咳嗽了起来。蛇仓有点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你干什么,凯?”
红凯还没回话,早就放弃战斗转而探索店里提供的点心口味的菲利普心满意足地放下叉子,盯着蛇仓陷入沉思:“安保……吗。其实感觉更像雇佣兵哦。”
“哈哈哈怎么可能啦菲利普……”
“咳咳、咳!”
红凯仿佛受到二次伤害一般,咳嗽得更剧烈了。
战斗的结局,自然是蛇仓方的压倒性胜利。消失的肉量已经到了其他桌客人都投来惊叹目光的程度。就算是停下进食,宣布自己已经吃饱了的时候,红凯的表情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令人不禁怀疑他是真的吃饱了还是给老板一个面子。相比之下,蛇仓的食量完全是正常人水准——甚至可能还要低一点。翔太郎一开始倒还怀着点努力的心思,在见识到了世界广阔之后立刻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在服务员满含敬畏的告别声中,两组人走出了烤肉店。
“站起来就突然觉得好撑……”
“在这里吐出来的话,我是不会抬你回去的。”菲利普表情认真。
“才不会吐!”
旁观的蛇仓发出毫不掩饰的轻笑。翔太郎迅速扭过头,先放过了自己情谊冰冷的搭档。“这次算你们赢了”……不对,怎么还在说这种话!“今天吃得很开心”……感觉怪怪的。“下次再以侦探的名义一决胜负吧”……要不就这个?
在硬汉侦探神色变来变去的时候,还是今日MVP AKA 大胃王红凯先生率先开了口。“有空我们事务所做客吧。”红凯笑着说,“我请你们喝咖啡。”
“不准浪费我的咖啡豆。”蛇仓说。
“他的意思是欢迎你们来玩。”红凯翻译。
“啊?”
“好啊,我也很好奇蛇仓先生喜欢的咖啡口味。”菲利普轻快地说,包容地看眼自家搭档,“抱歉,翔太郎有时候会笨笨的。”
“菲——利——普——”某种意义上的监护人(过去式)拉长了声音威胁,又按了按帽子看向蛇仓与红凯,“呃那个……谢谢,一定会造访的。”
“下次是不是就要用咖啡一决胜负了?”蛇仓挑眉。
“……”翔太郎啊翔太郎,你再也不要脑子一热就说话了!
侦探与侦探互相告别,带着满身的烤肉香气各回各家。
风都,一座被风吹拂的城市。
直至现在,这座城市也被“和平”之风笼罩着。而为了保护这座城市(大概)而展开的侦探对决……大概,也许,还会继续?
“伽古拉。”
“嗯?”
“其实你挺喜欢那两个人的吧?”
“……废话这么多?让你去问假面骑士的情报你问了没?”
“呃……你知道的,大家很穷都出去打工了……”
“哈?”
END
文/鹤野
评论:随意
背景和设定是胡扯的
鄩音同寻
【1】
顾瑜入“无名”的第三年,才第一次拜见了鄩越。
传闻中的小剑神住在临安城南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城南地形复杂,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挨挨挤挤地混在一起,塞满了天南海北各路牛鬼蛇神。
顾瑜拿着小师叔给的地图一路七绕八绕,被街边打着赤膊无所事事的大汉盯得后背发凉。也不知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鄩师叔放着好好的城北大院不住,挤到这一片腌臜地里是哪门子的闲情逸致。
小剑神为人脾性古怪、散漫不羁。身形削瘦修长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衣,躺在院子里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上假寐,让顾瑜在下面小心翼翼喊了三声才屈尊降贵睁开了眼,歪着头看了眼拘谨不安的后辈,悠悠开口道:“看到你左手边的屋子没?”
顾瑜:“是,师叔有何吩咐?”
鄩越:“把门口桌上的酒囊扔上来。”
顾瑜看了眼那歪歪斜斜的小木桌,和那因为常年使用已经有了不少磨损的酒囊,却是站在原地没动,恭恭敬敬道:“沈师叔在晚辈来拜访之前特意提点,说鄩师叔好酒,让晚辈给您捎了点见面礼。”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崭新的酒囊,“城北香乐坊新酿的酒,不知合不合师叔的口味?”
鄩越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沈念青那老妈子还教了你什么?”
顾瑜一板一眼道:“沈师叔还说,鄩师叔不喜蒲黄酒,喜露酒,嘱咐晚辈一定不能买错。”
树上传来一声笑:“他倒是一如既往——找我何事?”
顾瑜将酒囊抛给那只伸下来的手,放缓了声音道:“师叔让我带话给您,请小剑神入京勤王。”
树上的人听完没有一点迟疑:“不去。”
顾瑜:“……”
顾瑜酝酿了一会:“师叔……您别为难晚辈……”
顾瑜:“师祖说,三日后他会入京拜见柳丞相。”
树上半晌没有声音,顾瑜等了片刻,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近年来大凉龙气虚弱,先帝的后宫里惹出一堆真假太子的戏码,在他猝然病逝后,写着真太子名字的遗诏在皇城内斗中“不知所踪”,蓄谋已久的佞臣外戚趁机而入,近乎哄抢一般瓜分了先帝留下的四个皇子,各自拥护着自己手里的皇子,明里暗里骂政敌要拥护水坑里的泥鳅篡夺李氏江山,吵得国将不国。
大凉上空仿佛盘踞着一团灰凝之气,将百姓压得战战兢兢。但这股乌烟瘴气像是塞不进城南那七扭八绕的小路,挤在这里的人们依旧是一副懒散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们头上。
鄩越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顾瑜立在檐下,看着鄩越背着一个用布裹着的长棍子从屋子里不慌不忙走出来,拎着一个布袋,把新的酒囊塞进去,就算收拾好了。这位刚刚出山领了一个九死一生任务的无名,站在檐下伸了个懒腰,神色困倦,好像对自己的前路无知无觉。
顾瑜一个字也不敢多问,方才他说的那番话也不是谁都听得懂的,但鄩越却在瞬息之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足以证明这位脾性古怪的师叔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至少对“无名”中的秘辛了如指掌。
顾瑜心里七上八下,跟在鄩越身后亦步亦趋,已经擅自在心底将这位师叔包装成了世外高人。
然后那姓鄩的世外高人就领着小后辈,在街边的小摊上为了几枚铜板和摊主展开了一场令人侧目的辩论,最后在妇人的怒视中拿着两个烧饼得意离去,还不忘塞一个给旁边目瞪口呆的顾瑜。顾瑜还没来得及把前辈碎了满地的世外高人形象捡回来,就听见对方猝然提问:“你入无名几年了?三年?”
顾瑜匆忙咽下一口烧饼:“是,今年恰好第三年。”
鄩越:“拜的哪个师父?”
顾瑜:“晚辈学的是医。”
鄩越:“噢,里瑭啊。”他咬了一口烧饼,慢悠悠地嚼碎了吞下去,又说,“我替他考考你,我派无名,为何无名?”
隐藏在市井之中的“无名”,自大凉建立时就已成立,百年以来一直蛰伏在天子脚下的阴影中,替龙椅上的人做不可说的事。
顾瑜挺了挺脊背:“为苍生社稷而无名。”
鄩越悠悠道:“错。”他抬头望去,好像能遥遥望见京城金碧辉煌的楼阁,“为李氏江山而无名。”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瑜好像从那轻飘飘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尖锐的讽意。
无名在城北买了一座宅院,坐落在一条相对清净的地界,前来应门的是一个窈窕高挑的女子,身着一身白衣,不施粉黛,也不戴头饰,只简简单单地在发髻上扎了一支木钗,顾瑜见了这女子,脚下步子微妙地卡了一下,倒是鄩越先对来人打了招呼,“小陆师侄,好久不见。”
陆萧牙眉目端正清秀,气质出尘,仿若一枝清清冷冷的雪中白梅,“师叔。”她行了一个格外赏心悦目的晚辈礼,“师祖请您移步后院,有要事商谈。”
无名的师祖也是个神出鬼没的人,顾瑜入门三年,见到这位师祖的次数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只记得师祖已趋天命之年,眼角生的细纹里满满当当地塞着慈祥。
顾瑜和师祖初次见面是在他的入门仪式上,师祖笑眯眯地看了他好久,最后只伸手揉了揉晚辈的头发,就算他正式入门了。后面的几次不是在年夜宴上,就是在廊下碰巧撞见师祖去后厨拿点心——小无名对师祖的印象长久地停留在“慈祥老顽童”上,从未体验过这般冰冷威严的气场,在门外被穆肃氛围压得大气不敢喘,心底忽地升起一阵茫然恍惚。
沈念青和顾瑜一同候在廊下,天气无常,不久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已经聚起了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掠过庭院的风里多了几分刺骨冷意,沈念青甩了甩袖子,望着庭中小树上挂着的风铃说:“你鄩师叔还好相处吗?”
顾瑜斟酌着说:“……鄩师叔……很有个性。”
沈念青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天生一副温润的好嗓子,含着笑娓娓道来时能让一条街的姑娘都红了脸,此刻这一声轻笑也是分外悦耳,如同一阵清新山风将满院的灰暗都吹散了不少。
“你是不是好奇为何称他‘小剑神’?”
无名隐于闹市,罕为世人知,内部的规矩总结起来就是一句“低调行事”,这小剑神的称号是同谁相比?既有小剑神,那大剑神又是谁?顾瑜确实疑心已久,于是摆出洗耳恭听姿态等着师叔指教。
沈念青说:“你师父有没有教你四年前那场‘乱雪’的事?”
顾瑜眼皮一跳:“……晚辈略知一二。”
沈念青:“乱雪之前,无名的规矩还不像如今森严,当时我们几个都是最小一辈的弟子,偶尔去城里玩一玩也无可厚非,你鄩师叔有一次在武馆围观,正巧碰上大将军守擂,他那时年少气盛,非要上去试一试,最后打了个平手,险些一战成名,事后还麻烦师父用了点手段去压民间的风声,没让那‘小剑神’的称号传出去——和大将军‘剑神’可有一比的‘小剑神’,若真让人听去,我派无名也别叫无名了。”沈念青叹了口气,仿佛多年之后那场闹剧的风波还搅得他太阳穴发疼。
他看着顾瑜:“大将军记住了他,两人私下里成了至交,然后就是‘乱雪’,我派无名秉承护卫李氏的祖训,入城勤王。”
“鄩越重伤醒来之后,收到了将军的死讯。那正值壮年、风光无限的大将军被卷进了乱雪之灾,悄无声息地死了。”
顾瑜呼吸一顿。
四年前大雪封城,皇城之中爆发动乱,老迈的先帝想在离世之前放手一搏,肃清朝野之中的结党佞臣,不曾想自己身边已然没有几个可用之人,消息泄露,守城军直逼皇宫,朝中重臣各自逃散。
一番血腥交锋之后,先帝病逝于榻上,闭眼之后枯骨一样的手还死死抓着托孤命臣的袖子不放。那场暴乱发生得太快、太混乱,不知多少文臣武将、平民百姓都不明不白地丧命在前一天还纸醉金迷的京城,贵人和平民的血不分你我地染红了十里长街,和厚厚的白雪混在一起,融化了又被搅成肮脏的黑水。
在那之后,朝廷中的明争暗斗一直延续到如今。乱雪后一年,顾瑜入无名,三年后,他和亲身经历了那场动乱的沈念青站在同一个屋檐下,身后的房间里坐着两个与“乱雪”牵扯极深的人,顾瑜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误入战场的白兔,喉间都堵着一团血气,在这黑沉沉的漩涡之前几乎无法呼吸。
沈念青:“小剑神的称号原本是我们同门之间的笑料谈资,将军死后,也没人再提了。”
顾瑜:“……”
沈念青在让他去找鄩越之前特地提了这个称号,嘱咐他要在见面时对鄩越提起。
沈念青:“他陷在那场灾难里走不出来。”
沈念青:“他连友人的尸骨都找不到。”
阴沉天幕之下,他们身后的屋子里猛地传来一声杯盏摔碎的脆响,然后又重归死寂。
顾瑜:“……师祖要请师叔再次入局?”
沈念青抬头望着乌黑的云:“要下雨了。”
身后的门被拉开,鄩越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回身轻轻关上门,一片昏黑的内室什么也看不清。
鄩越关上门,双手却好像凝固了一般放在门框上,许久才说:“柳丞相手上有先帝遗诏。”
沈念青:“……师父要请它出世?”
鄩越没再说什么,在他身后,瓢泼大雨轰然落下。
师祖入京那日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微风和煦,他和陆萧牙早早梳洗完毕,在院子里等候,师祖推开屋子的门,挨个拍拍弟子们的肩膀,说几句话,轮到他的时候,师祖如同初见那般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说:“成璧啊,师祖送给你一句话。”
顾瑜:“请师祖教诲。”
年近半百的师祖笑眯眯的:“人生苦短,莫留遗憾。”
晚辈们已经备好了车马,顾瑜送师祖出门,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站在马下行了个礼,扶着师祖上车后,对着他挥了挥手。
顾瑜眯了眯眼,正午的太阳晃得他眼前一阵模糊,连带着眼前的师父也陌生起来。
“师父您这是……?”
里瑭:“柳丞相常年卧病在床,我和师父一同入京拜会丞相。”这位学医的年轻师父长得很是张扬漂亮,一张白皙的脸嫩得像是顾瑜的兄长,“小鱼儿,记住师父的话,多背医书,多看人,脚踏实地地学。”他最后不太正经地捧起小徒弟的脸一阵乱揉,然后挥挥手上了马。
“师父走了,别想我。”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2】
三日后,京城下了一场小雨,临近的临安城也沾了湿气,纸张受潮发皱,顾瑜和陆萧牙在书房里一箱一箱地整理古籍,祛湿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闻得人舌根发苦。
顾瑜眼观鼻鼻观心,坐得无比端正,一举一动稳重又精准,木门被拉开,鄩越啃着果子走进来,抬手把两个人要喊的“师叔”堵了回去,兀自挑了个地方坐下来继续啃,他怀里兜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满满当当堆着各色新鲜果子。顾瑜婉拒了师叔递来的李子,听他在一边卡擦卡擦咬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师叔,有何贵干?”
鄩越:“无事,找乐子。”
顾瑜:“书房有什么乐子?”
鄩越:“你就是个大乐子。”
顾瑜:“……”
鄩越扔给他两个果子:“吃吧,小陆也吃一个,很快就要连吃果子的时间都没有了。”
陆萧牙若有所悟:“师叔在等什么?”
鄩越:“等密信。”
午时,一只信鸽栽进了院子。鄩越将那只翅膀快要折断的信鸽抱在怀里,小心地解下绑在鸟爪上的信筒。
顾瑜和陆萧牙看着他的背影,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鄩越撕碎了信,将碎片放在火炉上烧成了灰。窗外冷风骤起,鄩越头也不回地说: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收拾,随我进京。”
大凉元德三年秋,群臣问责两朝丞相柳怀贞是否将先帝遗诏据为己有,柳丞相于下朝途中被杀,朝野震动,太后封锁后宫,守城军再次入京。
子时,受二皇子衡王调遣的禁军包围了柳府,截杀柳氏满门。
次日卯时,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自柳府逃出,被押入禁军牢中严刑拷打致死,先帝遗诏不知所踪,与此同时,守城军包围皇宫。
乌云盘踞在皇城之上,一切似乎就要重蹈覆辙。
辰时,黑衣剑客独身杀进皇宫,带走了处在风口浪尖的三皇子,剑尖的血划开了晨曦。
顾瑜勒晕了望楼上的士兵,将其放到一边,远远看见鄩越抽出了裹在布条里的剑,那剑身漆黑如墨,隐约有金色的纹路游走其上,蒙着脸的黑衣青年轻松写意地一横臂,划开一片乌沉沉的剑光,滚烫的血洒在他怀中小皇子的背上,将那金线绣制的华服染上浓腥的红色。
陆萧牙:“那是千隳。”
顾瑜:“……什么?”
陆萧牙:“那把剑叫千隳。”她望着和禁军战成一团的身影,“鄩师叔的字和剑同名,这套剑法是他独创。”
鄩越杀出了皇宫,顾瑜还有些浑浑噩噩,陆萧牙回头,毫不客气地在他腿上踹了一脚,顾瑜双眼通红,在对上陆萧牙清明而冷的眼神后慌乱地一抹脸,两人飞速跑下望楼,扎进一片混乱的街道。
沾了血的遗诏在他怀里仿佛有千斤重,又像是炭火一般滚烫。
他拼命地向前跑,好像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能把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抛在身后。
他们在旧茶楼后接应到了浑身浴血的鄩越和三皇子,陆萧牙拿出两套粗布衣让他们换上,而沈念青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路口。
巳时,无名携三皇子出逃,将陷入混乱的京城抛在身后。
“柳门之变”发生的这一年,三皇子十二岁。
三皇子是已故的陈贵妃所出,单名一个奕字,长在水深火热的后宫,加上先天不足,身子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无名众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小皇子照顾到夭折了。
万幸沈念青的老妈子心肠不是白长的,照顾起小皇子也是极尽所能,细碎到了极致。但李奕似乎并没有多少不耐,或许是因为宫中的规矩更加森严繁琐,而沈念青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比嬷嬷们悦耳不少。
李奕跟着这群把自己从皇城里抢出来的人东躲西藏,行为举止里没有半分惊慌不安。小皇子面颊消瘦,没有多少孩童该长的肉,过分早熟地露出一副尖锐的悲苦相,一双乌黑的眼睛嵌在眼眶里,默不作声盯着人的模样像是要将对方剥皮抽骨,一眼看干净对方的尘世恶念。
鄩越靠在椅子里,看着李奕坐在桌边,就着昏黄灯光慢慢读一本史书,城外的客栈里并不安宁,来来往往的客人从他们头顶的木板上踩过,官兵的呵斥和询问声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地窖里,李奕不为所动,被脚步震下来的灰尘落在书上,被他轻描淡写地拂去。
鄩越歪了歪头,忽然出声道:“三殿下,有没有人提醒过您,殿下的眼睛太露骨了。”
李奕转过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映着一点烛光。鄩越笑了声:“对,就是这个眼神,太尖锐了。您想读懂别人,但首先别人会先读懂您。”
李奕开了口,声音嘶哑:“吾该如何?”
鄩越垂下目光:“殿下是帝王身,杀人须得无声无形。”
鄩越杀进层层封锁的深宫里,在一间窄小的书房里找到了李奕。
小皇子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他端坐在香案后,衣衫整齐,好像已经恭候多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浑身浴血的剑客,目光平静而冷。
鄩越知道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鄩千隳。”李奕看着他的剑,“我认得你。”
“一介草民,荣幸至极。”鄩越一抖长剑上的血,眯起眼睛,“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听说?”
“你是游大将军的朋友。”李奕冷眼看着他面颊抽动了一下,“三年前,游将军拼死护卫吾到最后一刻。”
年幼皇子坐在腥风血雨的中央,面不改色地和他侃侃而谈。
“游将军说能护吾周全,他死了。”李奕声音稚嫩但嘶哑,“你呢,你能给吾什么?”
鄩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身后的喊杀声逐渐迫近,掠过衣衫的凉意和师父离开前一天撞进内室的穿堂风如出一辙。
他扯出一个凉薄的笑:
“臣鄩越,传授殿下帝王之道。”
经过一夜商讨,众人决定由鄩越负责,一路护送小皇子南下,带着师祖的绝笔信和先帝遗诏去找退隐的老将军。
离开临安城前,鄩越还带着李奕去见了一个人。
“关……关什么?”顾瑜抬头看着沈念青一脸难以置信,“关鹤?关玉修先生?他也是无名中人?”
“玉修十岁成名,惊才绝艳,先帝都曾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他个性孤高,一向不屑与朝廷贪腐官员同流合污,但在乱雪那一年,他执意入城勤王……”
沈念青的话语顿住了,鄩越从他们面前走过,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顾瑜自动补齐了师叔的后半句话。
曾经名动京城的玉修先生,在动乱中被打断了腿,小谪仙滚入了凡尘。
关鹤在城外有一间僻静别院,庭中池塘里翻动着不安的鱼群,雨水落在荷叶上,聚成一团摇摇欲坠地滚了几圈,又扑通一声砸进池中。
他坐在特制的铁轮椅上,见了李奕无法起身行礼,只能欠身低头,李奕却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深深地作了一揖。
“不必多礼,久仰玉修先生大名。”
鄩越站在李奕身后,目光越过小皇子的肩膀,落在关鹤的脸上。关玉修长得极好,一张白皙的脸美极近妖,漂亮得甚至令人生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鄩越身上一掠而过,又移到李奕脸上。
“三殿下言重,臣惭愧。”他语气淡淡:“不知殿下与臣师弟一同前来,所为何事?”
李奕看向鄩越,后者把小皇子请到了偏房,然后推着关鹤的轮椅走进房间,和他隔着一张茶桌沉默相对。
李奕看着眼前满目的古籍,随手拿起一本翻阅,入眼皆是读不懂的古语、典故。、
先帝在时,常以玉修先生为例,鞭策他加以学习。先帝对乌烟瘴气的朝廷有心无力,但总在他面前掩盖着那股愁绪,要他学玉修先生的文章辞藻,学先生的高洁品行,好像给年幼的儿子搬出一个榜样,就能让他也成长得那般完美。
沈念青:“他们二人曾是知己。”
顾瑜:“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早借先生之力?”
沈念青沉默半晌:“因为玉修恨他。”
关鹤一抖手腕,将整杯冷透的茶泼在鄩越脸上。
鄩越不躲不闪,平静地受了。
关鹤:“三年前你在乱雪中没救下师母,如今你也不救师父。”
关鹤:“师父师母待我与你如同己出——我入京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残废之后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关鹤轻声说:“鄩越,你有什么颜面来见我?”
茶水刺进他的眼角,涩得发疼,余下的水滴落下来打湿了衣襟,鄩越不为所动,将自己的那杯茶也推过去。
“解气吗?不够的话再来一杯。”
三年以来他们没有给彼此写过一封信,曾经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如今疏离得如同陌生人。
跨越了三年光阴的质问如今血淋淋地横陈在两人之间,痛楚之中却也有一番扭曲的淋漓和畅快。
“不必。”关鹤面无表情:“我们扯平了。”
“滚吧。”
同门师兄弟在冷寂的庭院里只谈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鄩越打开门,李奕抬头看他。
“你们谈了什么?”
“臣护殿下一路向南,携遗诏寻找退隐的戚老将军。”鄩越说:“在此期间,玉修重入朝堂。”
关玉修入京,拖着残缺的躯体,熬干自己的心血,独身一人在尔虞我诈、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中,替远走的小皇子撬开一条重见天日的缝。
他总还是愿意为师弟做最后一件事的。
冷雨还在下,脚步声逐渐远去,关鹤静坐片刻,吹灭了烛台。
【3】
鄩越和李奕南下,途经的第一个城市叫常川,城门处有人拿着画像检查,鄩越把李奕塞进了一箱发臭的鱼,戴了张满是皱纹的人皮面具,穿着一身破布衣,拉着车进了城。
在远处跟着的顾瑜看得脸颊抽疼,堂堂三殿下如今竟在木箱里和死鱼“同流合污”——乔装过后的鄩越演得一副出神入化的乡野痞子相,剔着牙咂着嘴大剌剌地一掀盖子,臭味熏得守卫面露嫌恶连连后退,赶忙挥手让其麻溜滚蛋。
当晚陆萧牙从药铺里抓了整整一筐的香料才堪堪洗掉小皇子身上的鱼腥味。顾瑜忙得额上滴汗,李奕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他们忙活的时候鄩越就倚在窗边看着,李奕和他四目相对,鄩越就浅笑一声低下头。
“殿下大才,将来必能造福天下百姓。”
有时候顾瑜觉得李奕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什么精怪夺舍了这副金贵的躯体,借着他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尘世,而鄩越似乎很热衷于榨出他最后一点人味,搜查的官兵骑着马浩浩荡荡地从街上跑过,鄩越就带着被四处追捕的三皇子坐在路边的简陋小摊下,旁若无人地吃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刀枪剑戟的冷光在李奕脸上一闪而过,他面不改色,但捏着筷子的手泛起了青白,鄩越好像对此毫无察觉,埋头吃得认真,吸溜面条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李奕看着他,后者却连一个眼神也没给。
“愣着干什么。”鄩越头也不抬,伸手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
“吃。”
李奕收回目光,缓慢而凶狠地吃下一大口面条。
鄩越慢悠悠地说:“殿下,好吃吗?”
李奕被烫出眼泪,沉默地点头。小皇子把头埋得很低,捏着筷子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鄩越冷眼看着,将桌上一盘花生米推给他。
“殿下,记住这滋味。”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李奕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被尘世的大喜大悲、民生悲苦塞了满怀。他们一路南下,越往南流民就越多。两人穿着布衣混在难民潮中,李奕满目所及皆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农民,而昔日皇子如今也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但那眼睛却是越发沉静明亮。
“老师。”李奕啃着硬邦邦的馒头问:“这些流民该往哪里去?”
“往北去,往有粮食、土地的地方去。”鄩越说,“去做苦力、去乞讨、去做天子脚下喊冤的平民百姓,直到走投无路了——”他顿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馒头又掰出来一半塞给李奕。
“揭竿而起。”
鄩越和李奕途经江南的时候,赶上富庶的水乡闹了灾。城中粮食短缺,时疫横行,还常有土匪游荡,守城军的帐子里堆着伤员,进进出出的医师又染上新的疫病,如此往复,恶性循环没完没了。一片混乱的朝堂忙着内斗,忠臣字字泣血写的江南灾情折子被埋没,百姓的哭声传不到朝野之上。
浸泡在民生多艰里的皇子被悲惨的哭嚎绊住了脚步,陆萧牙和顾瑜入城救灾,李奕也不听劝阻,守在施粥点前,双手被长长的木勺磨出厚茧。
顾瑜起初不愿意让陆萧牙进难民营,想让她在药房里守着药炉就够了,两人相持不下,引得李奕和鄩越两个人在一边围观,李奕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和这群人熟悉了之后也偶尔开个玩笑,此刻看着乐子,数次差点忍不住要插言起哄。
顾瑜哪里争得过陆萧牙,那点微妙的情愫被陆萧牙有理有据的无情言语堵成了一团疙瘩,鄩越在一边看得直叹气,“顾成璧啊顾成璧,你就这点出息了。”
陆萧牙和顾瑜整天扎在难民营里,熬了一锅又一锅的药,擦血的布染脏了一块又一块,陆萧牙一个正值花季的姑娘,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半点不适应,剜烂肉的架势比男人利落几倍不止,黑血溅在衣服上也面不改色,一天下来浑身恶臭,但一双眼睛永远清明透彻。
一天结束后,四人会挤在一小间木屋里休息,一路上都是鄩越带着李奕,陆萧牙和顾瑜不远不近地跟着,随时支援,沈念青则不见踪影。屋内烧着碳,李奕将热粥递给陆萧牙,被百姓感激地称呼小医仙的姑娘面色沉静,接过粥碗时也不忘行礼。
仿佛是能读出他心中所想,陆萧牙说:“臣女幼时丧母,父亲是南方小城里的守备军,臣女从小就跟着父亲混在军伍里,在学会说话之前先学会了包扎伤口和抬尸体。”她搅了搅米粥,“殿下所见,皆是民生。”
李奕静静地看着她。
“陆姑娘,你也身不由己么?”
陆萧牙的手停了下来。
“殿下何出此言?”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能选,我未必想当皇帝。”李奕说,“我能看出身不由己的人的眼神。”
陆萧牙不语。
“陆姑娘,”李奕说,“你想要往哪去?”
一阵死寂之后,少女的声音平静。
“臣女学过武,曾想拜鄩师叔门下。”
李奕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点了点,“他为何不收你?”
“因为师叔说,只愿‘千隳’就此断绝。”
顾瑜烧着药,看向门口站着的鄩越,少女和小皇子的话音从门里传来。
“陆姑娘,你可愿入游将军麾下残编?”
顾瑜摇扇的动作顿住了。
“游将军早亡,他的弟弟接管了残余的军队,常年驻守边疆。”
“你可以慢慢考虑。”
夜风起,模糊了房中人的声音,鄩越走过来,一把揽住了顾瑜的肩膀。
师祖留下的八个字在他心里轻飘飘地一晃,无处可依地消散了。
几人在小城里迎来了新年。
条件有限,城里的疫病虽然有所缓解,但病患依旧躺在难民营里,平时离不开人。顾瑜和陆萧牙依旧忙得脚不沾地,李奕在施粥的时候忍不住神游,从逃出宫到现在的一切都无比虚幻又无比真实,他漫无目的地想,明年又会如何呢?
夜幕降临后百姓各自回家,消失了一天的鄩越拎着两大袋热腾腾的食物走进屋子,迎着屋里几人震惊又欣喜的神情得意一笑。“师叔,现在城里没有多少物资了,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食物?”顾瑜问,随即表情一变:“……你没偷没抢吧?”
“怎么说话的,你师叔是这样的人吗?”鄩越放下布袋,空出的手敲了敲顾瑜的脑门,“百姓好不容易熬过这些日子,过年了就都把家里的存货拿出来,庆祝庆祝。”
“我借着施粥点的名义去的,小陆一会也去给其他人送一点吧。”
沈念青也挤出时间,提着一壶酒来和四个人小聚,五个机缘巧合凑在一起的人,在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中共同举杯,送走了旧年。沈念青没忍住又开始絮叨,借着酒意挨个嘱咐了陆萧牙、顾瑜和鄩越,连李奕也不能幸免,三殿下被他拍着肩膀,语重心长地灌了一耳朵的天地君亲师,茫然四顾却看见剩下几人因为憋着笑而略显怪异的脸。
酒劲上头,在这奇异的环境里,平日不愿说的、不敢说的话都悄无声息地漏出些许。沈念青靠在鄩越肩膀上低声说:“鄩越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你有没有一点怨恨?”
鄩越就笑:“我怨恨什么?怨恨有用吗?师长亲友、知己至交,死的死散的散,我怨恨有什么用?”
鄩越:“我该怨什么?我怨他李氏,还是怨无名祖训?”
鄩越:“到头来只能怨我自己。”
鄩越:“你呢?你有没有想忆柳?”
沈念青哈哈一笑:“想啊,当然想。她丈夫去年做工的时候被砸断了腿,没撑过冬天,我竟也没有多少时间陪着她,世上哪有我这样混账的哥哥。”
沈念青絮絮叨叨地说着家中妹妹,然后陆萧牙也不甚清醒地出声:“师叔,您当年说只愿千隳断绝,是为何意?”
她看上去不胜酒力,脸颊上烧着一点红,露出了平日里绝不会显露半分的恍惚模样,顾瑜看得心脏狂跳,低头默不作声地闷酒。
鄩越:“……那是我的私心,我不想在我之后,还有下一个千隳。”
另一边的顾瑜终于被酒劲蒸干了理智,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萧牙……你……”
陆萧牙:“……嗯?”
顾瑜:“……”
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就悄无声息地倒了,留下陆萧牙皱着眉不明所以,于是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趴在他旁边闭了眼。
李奕冷眼旁观。沈念青也不胜酒力,在鄩越肩膀上睡着了,鄩越毫不怜惜地把他甩到桌子上,揉着自己的肩膀看了眼李奕。
“殿下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们都昏过去了,只有我听着。”
李奕觉得自己仿佛戏台下的观众,旁观了一场悲苦又真实的人间戏剧,每一幕都近在眼前,又好像遥不可及。他自己匆忙度过的十几年光阴也说不上精彩快活,此刻那些眼泪和血痕郁结在心口,堵得胸膛发闷。而即便如此,他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遥远的爆竹声中,李奕举杯,生涩地说:
“……只愿天佑大凉,天下太平。”
半月后,疫病有所缓解,一名传信兵入城,带来了游家军的军旗。
游家幸存的末子秘密拜见三皇子,带来了一批物资,可解江南燃眉之急。
三日后,陆萧牙拜别。
顾瑜站在城门目送一袭白衣远去,李奕问:“你怨恨吾吗?”
顾瑜:“为何?”
李奕:“怨恨吾将陆姑娘送走。”
顾瑜:“……”
顾瑜:“这是她的选择。”
李奕:“你不后悔?”
顾瑜沉默半晌。
顾瑜:“我不知道若是挽留她,她会不会留下。”
顾瑜:“我只担心自己成为她的软肋,或是延续一生的遗憾。”
那晚他并非是真的不胜酒力,只是剖白的话在喉间滚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倒出来。
他怎么能自私到用一段朦胧的感情去牵绊她呢?
行军的队伍已经模糊成一个小小的点,他不知道那衣袂翩飞的白影是否回头看过一眼。
【4】
三皇子流落民间的第二年,遥远的京城传来一支密信,关鹤和拥护三皇子的余党初步控制了朝堂,此时正是重回京城的最好时机。
元德四年春,南阳戚老将军交出兵符,李奕率南阳军北上,直逼京城。
鄩越、沈念青、顾瑜跟随李奕,在京城城门外等待时机,按照计划,他们会等到城内密信,里应外合一举攻破,但那道信迟迟不来,艳阳高照之下,顾瑜被甲胄冷光逼出一身冷汗,他望向城门,看见传令兵逆着太阳的渺小身影。
密信未到,来的是关鹤被衡王擒获的消息。
关鹤在朝期间,对政敌的挖苦侮辱一概视若无睹,每天驱着轮椅来回奔波。他培养直臣、修改民法、围剿贪官,让身陷泥沼的百姓终于摸到了一点通往未来的路。他数次在路上遭遇刺杀,三天两头就要和阎王下棋,但这个半身不遂的忠臣全都咬牙挺了过来,好像要将残破的躯体烧成一把照亮大凉的火。
衡王垂死挣扎,名声脸面也不要了,拿着忠臣当挡箭牌,把“丧尽天良”四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翰林院学士齐齐跪在殿前声讨,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希望的百姓苦苦哀求,换来的只有禁军失心疯一般的屠杀。
衡王以玉修先生为质,要求南阳军退后十里。
烈阳高照,全然不似一年前鄩越和关鹤对坐的那天,但鄩越喝着茶,总觉得品出了与那日如出一辙的冷冽茶香。
李奕看着他,稚嫩的君王第一次露出了无措和软弱。
他看着鄩越站起来,接过了城防分布图。
鄩千隳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民间仅剩的寥寥几个无名全部开始行动,渗进京城的街道缝隙里,一把无形的刀利落地切开战局,裸露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路。
鄩越站在帐中,简单几句吩咐下去,整个军队又像精密的机器一般运转起来,高耸的城门裂开了一条缝,撬出这条裂缝的是一柄漆黑薄削的剑。
但这条路上铺着累累的白骨。
鄩越挥挥手,帐中军士鱼贯而出,沈念青与他错身而过,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忍。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消失在帐外。
李奕的脊背爬上一阵恶寒,他逐渐看清了眼前普通的皮囊下蛰伏的野兽,看清了与自己日夜相伴的人究竟长着怎样的獠牙。
他意识到了什么,坚冰一样的面具碎裂,不食烟火的小皇子在俗世里滚了几遭,看上去终于像个人了。但鄩越却与过去的举动背道而驰,他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一点点抹掉了小皇子的人味。
“殿下,臣教您识五谷、认农时,教您民生艰难、身不由己,教您慈悲为怀、体恤民情,现在臣斗胆,教您最后一课。”
鄩越想起那个冷意刺骨的雨天,关鹤的脸半隐在昏暗里。
“你要走这条又险又绝的路,好。”
“既如此,不必救我。”
李奕的表情逐渐凝固。
“臣教您杀伐果决、当断则断。”
南阳军破城。
沈念青在喊杀声中爬上城楼,一身青衣被血染了个透,他解下吊在城门上的人头,望向陷入混战的京城。
他怀中的头颅还未瞑目,形状优美的眼睛半睁着,俯视着战火连天的人世。南阳军冲进皇宫,沈念青缓缓阖上了他的眼睛。
再漂亮的皮囊,死后也只是白骨一捧。
三皇子入城,南阳军屠尽禁军,鄩越只身入衡王府,取下衡王项上人头。
一场动乱镇压京城,李奕踏着血迈入阔别已久的皇宫。
立夏,先帝遗诏面世,李奕称帝,改年号永贞。
新立的景帝以雷霆手段肃清朝野,随后太后病逝,大皇子襄王自戕于东宫,四皇子封漠北王,远赴北境,非诏不得入京。
景帝一改李氏柔懦作风,提拔了一大批关玉修在时培养的直臣,大刀阔斧修改朝纲,颁布民法,十七道新法接连发布,摇摇欲坠的李氏江山被强行提了一口气,京城上空凝滞多年的阴云终于散了。
转眼之间,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鄩越跟随在景帝身侧,做他影子里最尖锐的刀,沈念青暗中辅佐,陆萧牙远赴边疆,只有顾瑜在京城里租了个宅院,受新帝之命,研制适合在民间流通的祛病药。
一切好像都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美好的结局走去。
次年初冬,顾瑜才再次见到了李奕。
顾瑜受密诏入宫,带着药箱,穿过层层把守的关卡,见到了病榻上的李奕。
沈念青已经侍候在侧,正拿着香炉,将里面的香灰倒出,放上新的香粉。他还是不改碎嘴的习惯,对着景帝依旧像是对待从前的瘦小皇子,从饮食到穿衣到起居都叮嘱了一遍,看到顾瑜才堪堪收住。
顾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景帝,登基不久的新帝将全部精力都投进政事,熬得身体越发差劲。景帝确实是一位明君,听得了直言进谏,也愿意悉心请教老臣并及时改正错误。只是此时,顾瑜却觉得室内凝固着一股诡异的森然之气,他低着头给景帝把脉,听李奕对沈念青说,“平秋,令妹近来身体可好?”
“承蒙陛下关照,家中小妹近来一切都好。”
“平秋跟随朕也有数年,除了去年除夕夜,朕不常听你提起家人。”
沈念青像是从大梦里惊醒,温润平静的声音里悄然裂开了一条缝,尾音带着颤,“家中小事罢了,不敢叨扰陛下。”
李奕:“是不愿说吗?怕朕?”
气氛猛地一沉。
顾瑜:“陛下。”
顾瑜:“陛下脉象虚浮,想必是近来思虑过重,应当静养。微臣写了几张宁神的方子交予太医,请陛下保重龙体。”
李奕却说:“成璧,你可曾听平秋说过他为何入无名么?”
顾瑜:“……”
李奕:“朕听说,平秋早年因惹怒了京中权贵,被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扔进了牢狱,无名的师祖瞒天过海将他赎出来,加以培养,成就了如今的新帝近臣沈平秋。”
李奕:“朕还听说,那权贵是当时的三皇子麾下重臣,为人好赌贪腐,一年后病重身亡。”
李奕:“无名,好手段啊。”
沈念青和顾瑜无声地跪下来。
李奕:“你怕什么,平秋,朕没有要责怪你。”景帝虚虚一抬手,臣子却依旧跪伏在地,李奕皱了皱眉,叹了口气。
“也罢。念在你多年功劳,朕许你携家眷离京,安度余生。”
沈念青:“……谢陛下恩典。”
待到两人离开,李奕才看向屏风后的阴影。
李奕:“老师。”
李奕:“老师,你不想和朕说些什么吗?”
鄩越从影子里走出,平淡地一掀袍,“陛下自有决断。”
李奕深深地看着他,年轻的皇帝走过了胆战心惊的年纪,初尝权力滋味,再加上心气高傲、不甘于人后,总觉得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能得到。
但是他看着一手把他提上龙椅的、年轻的帝师,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一如当年不变,宠辱不惊、游刃有余,他带着自己上树摘果子的时候明明是一副轻松惬意的神情,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时又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深水,进退有度、风度翩翩,将君臣两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李奕近来睡得不踏实,一闭上眼就能想起流落民间时伏在檐上的阴影,那阴影现在也附着在他的龙椅后,替他吞下所有图谋不轨的明枪暗箭。
但他不知道这阴影什么时候会吞掉自己。
鄩越教他看人的欲念,人只要有想要的东西,就有破绽,就能化为己用,有所求的人往往是最单纯的人。
但他全无所求,他无懈可击。
李奕讨厌掌控之外的东西。
李奕:“朕时常会想,朕无才无德,在四个皇子中最是无用,偏偏沾了真龙的血,在手足相残中活到了最后。”
李奕:“是朕时运好吗?是天不亡我李家吗?”
李奕:“不是。”
李奕垂下眼睛看着他。
李奕:“无名,自高祖在时就与皇家立下誓言,誓死护卫李家血脉。”
李奕:“李家养了一只超出掌控的野兽。”
鄩越缓声:“我等唯陛下马首是瞻。”
李奕笑了一声。
李奕:“朕能坐这把龙椅,是因为无名选了朕。”
室内一片死寂,许久之后,他才听见鄩越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
鄩越:“臣惶恐。”
李奕凝视着他,剑术高绝、以一挡百的剑客跪在自己床前,谦卑得好像随时可以被他夺去性命。
他好像伸手就能得到一切。
李奕:“朕许沈平秋归家,但从皇城去到城郊,要路过火药厂。”
李奕:“希望平秋行路小心啊。”
鄩越的眼神无声地涣散了。
李奕欣赏着他的神色:“老师,怎么跪着不动,起来喝口茶吧。”
内侍的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进来,禀报城外的火药厂出了事故,炸了。
李奕:“让守城军去救灾,快去。”
景帝的话语中没什么起伏,连急促的语气都敷衍得很,好像他随手捏死的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士兵,而不是那个数年来一直细致入微地照顾着自己的近臣。
小太监应了声匆匆跑了。窗外天光晦暗,酝酿着一场无声的大雪,屋内烛光摇曳,被一阵冷风吹得晃晃悠悠,熄灭了。
李奕:“朕从前听顾爱卿说,老师喜欢临安城的露酒。”
鄩越一动不动,只扯了扯唇角:“粗鄙爱好,不足殿下挂念。”
李奕:“时过境迁,老师不妨回香乐坊看看,尝尝如今的酒与当日有何不同。”
鄩越闭上了眼睛。
鄩越:“……臣有一事相求。”
李奕:“请说。”
鄩越:“沈家小妹已有身孕,她夫君已经不在,恳请陛下恩准沈忆柳带着腹中孩子归乡。”
李奕看了他许久:“准顾成璧同去。”
鄩越深深地跪伏下去。
“谢陛下。”
又是一年寒冬将近,空气渐冷,只是今年的年夜宴不再有人围炉闲坐,饮酒畅谈。
李奕最后说:“朕看灵堂之上列祖列宗,每一块名牌都满满当当地写着生前身后名,功德、品性、一生所求,到头来不过寥寥几字。”
李奕:“老师,你呢?”
李奕:“你姓甚名谁?”
鄩越抬起头,说不上出众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漂亮灵动,他最后看了年轻的皇帝一眼,留给了李奕一个让他铭记终生的眼神。
鄩越:“臣,无名。”
【5】
临安城下雪了。
顾瑜驾着车,后边的车厢里坐着沈忆柳和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顾瑜停下车,在路边买了一碗米粥,趁热端给车厢里的女人,“师姑,”他说着,“趁热吃点东西,我们今夜就出城。”
“小顾,多谢你了。”沈忆柳接过粥碗,“只是……念青他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顾瑜笑着说:“师叔他在京城还有事要做,叮嘱我一定要把师姑和小宛儿好好送回娘家。”他伸手戳了戳婴儿的脸,“小宛儿也想见外婆,是不是呀?”
回应他的是婴孩懵懂的眼神,小小的孩子丝毫不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险恶的人世,只是本能地啼哭,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抓顾瑜生着细茧的手指。
顾瑜出了车厢,脸上的笑容还没收回去,好像一张冻僵了的面具。他驾车向前走,看见不远处一家客栈外围了许多人,来往路人纷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或是以手掩鼻匆匆路过,生怕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据说客栈主人今早在客房外闻到一阵恶臭,踹开门发现房间里趴着一具溃烂的尸体。那尸体坐在桌边,寒冬腊月里居然腐烂得看不清面目。街坊们都在私底下说,此人必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之事,才遭如此报应。
屋子里没有被侵入的痕迹,也没有血,这人就这样无端地横死了,死在了新帝登基后逐渐开始恢复生机的永贞二年。店家不敢托大,生怕是什么诡异的大案,连忙找了守城军和仵作,尸体简单地盖着一层白布放在门口,盼着早点被带走。
仵作简单地看了看,摇摇头,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从尸体旁边捡起一个空的酒囊闻了闻,蒙着白布的脸上神色几变,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手让人把尸体抬走了。
顾瑜赶着车从路边经过,听了一耳朵议论,只囫囵记住了几个“造孽”、“老天保佑”、“可怜”的词,他看着那匹被染成黑红的布消失在街角,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雪越下越大,他胡乱地摸了把脸,强行挂起一个浅淡的微笑,驾车向城外去了。
作者:尘聆
评论:笑语/求知
三十岁的时候我会想起十三岁时候的事。
春风吹,燕子飞,柳丝在细雨中烧成灰。阿嫲阿姐提灯笼,那罩烛焰的纸又轻又薄,噗呲落地火舌就松快舔上,把锦绣的血腥的,通通淹没于红光里。
后十七年我在江湖中浮沉,酒逢知己时总说要报仇,但仇人是长脸短脸,高个矮个?陶碗砸桌乒乓响,泥坛里的酒嘀哩咕噜倾倒,深棕釉底倒映着我面容,嘴角微抿、眼神浑噩。
只有午夜梦回,我站在前院花团簇拥里, 阿姐伸手拂开花枝。她笑眯眯的,眼中是两汪冬泉水,清而凉,底层却不寒冽。幺儿啊,她说话像叹息,阿嫲喊你吃糖饼。
我家发迹晚,早些贫穷,所以我们仨最爱便是那甜丝丝的糖饼。荣华富贵莫名其妙倏忽而来,还没来得及培养精细讲究,又莫名其妙乍然离去。我疑心天上神仙爱玩笑,撒钱收钱予我们寻欢,哪知道人命也如草芥。她们没阖上的眼温柔而清凉,就这么盯着我、盯着我,嘱托我一心一意活着,也使我寝食难安,总要给个交代。
本来,我不是个能吃苦的人,数九寒冬,我爬不上那有剑仙的高山——尽管其实是几个小土包。短暂的富贵没能令我多背几段圣贤书,倒是多三叠肥膘,拾阶而上累得慌。汗如雨下砸在雪上竟也能掉出小坑,那么微小的变化,我却在视野模糊中看得清晰。
师父说,想学也行,但你要帮我杀人。我喃喃重复最后两字,哪怕在脑海里都不敢冒出个死字。可是为什么?我那变故铸就的麻木被惶恐惊扰,毛发悚然起来。
傻小子,老头抬起眼皮,他一点也不仙风道骨反而能称得上蓬头垢面,嗓子里挤出嗬嗬的笑,你报仇,不得血债血偿?我仇人太多,但我老了。
学艺期间种种我就略过,想来也没人感兴趣听。
第一次出剑的时候还是冬天,因为在日夜间无数次演练,我反而只听到利器破空声、看到鲜血溅射色。剑适合杀人,但要砍下头颅却不容易。
天太黑也太冷,落雪时安静得很,我一下又一下磋磨时间,或许下次该带把斧子。师父说这是个贪官,可是他却落魄到住这样一间小院,眼昏花、神茫然,嘴里语句不成片。师父又说他早已痴呆,前尘往事俱往矣,唯有仇恨不会忘记他。
我们在冬天寻仇最多,特别是落雪天,雪越大越好,因为别人不爱出门,刀剑声又相对轻。师父说雪像无数空屋,于是那些刀剑嘶鸣只会在房梁间回荡,而不易于传出去。师父拿不起剑,却执意次次要和我同行。他的仇人誊抄在一张好长的纸卷,隔几年便让我重抄一遍,换成更大的字来应对逐渐衰退的视力。所以我们每年都在不断划掉纸卷上的名字,但纸卷却似乎从不见缩短。
师父的仇人和师父一样老得很,有的贫穷有的富贵,有的尚算健康有的苟延残喘,有的嘴硬有的求饶有的悔过。我只是按照师父授意,一视同仁、手起剑落。接近他们本人的时间和力气总是花的比那一剑下去用的多,就像我记得带斧子,每次砍头颅还是汗流浃背。
人的脊梁骨那么硬,内脏和肌层却又轻又柔软,锋利锐器只一下便要了命。但这些头颅带回去,师父也只是让我随便在山间山脚找个好地方埋了,也许,他单纯是把那剩下的尸首留给有心人看的吧。
后来师父临死前,也让我把他随便埋在后院,没说立什么碑。想到他教我良多,我刻好石碑,才发现原来我们一直师徒相称,始终未通名讳。于是我只好刻上自己的名字,郑重磕三个响头,带上剑离开——铲和斧子被我一块埋在地底,我就一个仇人,不必以儆效尤。
师父还让我烧了未竟的纸卷,说他活得够久,想必纸卷上那些人,早凉透了。他伸出手,我猜他想摸剑,于是凑近双手递去,哪知他只是摸了我的头。那年我重新数过自己的岁数,差一岁三十,可师父的手覆来时,我却依旧眼眶发酸。好孩子,去罢。这是师父最后的话。
沿着蛛丝马迹,我按照师父教的法子,又找了十多年,终于寻到委托杀我阿嫲阿姐的仇人。
老妪伛偻身子坐在干枯的院中,明知不可能,但她像是等了我很久。
下雪了。
她说,这里不会再有人来了,我点点头。
她又说,我曾经那么爱你的父亲,甚至哪怕他骗我,也只去抹除其他有威胁的人。
我沉默,她不再讲话,于是我出剑,毫不拖泥带水。
——那年我四十三,尘埃落定。也突然明白师父为何既没告诉我名讳,也未传我纸卷。
好大的雪,天黑了,远处的城镇,灯笼被挨家挨户挂到门楣,影影绰绰成一片光亮。
我把记忆倒回十三岁,想象自己走到阿嫲阿姐的尸首前,蹲下身,帮她们合上眼睛。
雪花冰冷地跌在我眉间发上,我伸手一抹,它们便成为水渍。
灯火啊,明如白昼。我杀的人好像一抔白雪,萎落于地、消融在指尖。
那年我尘埃落定,举目无亲。
ps.自我感觉结尾很生硬,以及主题不确定是否清楚,虽然努力了……
作者:月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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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年坐在公园长椅上,下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热意似乎传进了心底。
慕年静静坐着,一动不动,眼睛却一直注视着不远处。
那里有一排树。
现在是春天,万物开始萌发,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开始冒出点点青绿色的小芽,柔柔软软,看起来虽然弱不禁风,却饱含生机。
树的后方是一片沙滩,沙滩上有一群孩子们开心地玩耍着。
那些孩子年龄最小的只有一两岁,最大的有十岁左右,他们兴高采烈拿着塑料小铲子和小桶在沙滩上挖来挖去,一会挖出一个坑并往里面倒水,一会双脚踩进坑中,用沙子把自己的脚埋起来,玩得不亦乐乎。
沙滩上又来了一个小孩,他带了一架大约两个篮球大的玩具挖土机,操纵这挖土机行驶在坑坑洼洼又崎岖不平的沙地,嘴里发出轰隆隆的配音,显得气势十足。小孩时不时转动着挖土机上自带的铲斗,这里铲一下,那里铲一下,虽然挖沙子的效率并不高,但是跟其他小孩手中的塑料铲子相比,显得更高级一些。
别的小孩看着眼热,纷纷围在玩具挖土机周围,想要过一把玩挖土机的瘾,那小孩犹豫着,不太愿意分享帅气的挖土机,其他小孩便七嘴八舌说可以把自己当玩具借他玩,还可以帮他建造他想要的东西,于是那小孩点头答应了。
这群原本互不认识的小孩迅速打成了一片,准备齐心协力在沙滩上打造一片城堡群,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欢笑的声音回荡在公园上空。
慕年一直坐在长椅上,看着小孩们从无到有在沙滩上堆砌简陋的城堡群,还挖出连接一座座城堡的沟槽,把从人工湖里舀来的水倒入其中,形成连通的河道。
小孩们摩拳擦掌,准备再接再厉地在城堡群外围挖一条护城河,但工程刚刚开始,他们的父母便招呼他们准备回家了。于是他们依依惜别,约定第二天继续一起挖沙子。
该回去了,慕年想着,不然等会天色变暗,眼睛看不清,会更容易摔跤。
他拿过放在一旁的拐杖,吃力地依靠它撑起自己的身体站立,然后慢慢地往公园出口走。
公园外面也有很多人,他们大概十二三岁,穿着相同的衣服,沿着相同的方向走着。慕年知道,他们是公园附近那所初中的学生,现在是他们放学的时间。
学生们叽叽喳喳,分享着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讨论着同学和老师的八卦,商量着回家后一起开黑。他们行走在路上,就像在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流淌间发出激昂的声响,生气勃勃地前进前进在前进,在道路的尽头分道扬镳,奔向各自的远方。
但这只是暂时的分别,因为再过两天,等到周一,不,等到周日晚上,他们又会再见。
慕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环绕周身的电影荧幕中间,看着周围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充满着人间烟火气,可这一切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他就像一个透明人。
慕年站在一旁,等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才继续向前走。
慕年走得很慢。他准备离开公园的时候,天空非常明亮,阳光也很温暖,但当他走到离公园不远的小区门口时,太阳已经西下到了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黄昏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给他带来热量。
慕年感觉有点冷。
现在是初春,气温才刚刚开始回升,但并没有脱离寒冬的冷意。
慕年正准备走进楼道口,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身边一溜烟窜了过去,差点将他撞倒,幸好慕年习惯性靠着墙走路,这才避免倒地不起的结局。
“彤彤,你跑那么快干嘛,差点撞到这位爷爷了,快点过来道歉!”
随着一声大吼,身后走来一对夫妇,他们露出歉意的表情,带着跑回来的孩子给慕年道歉。
慕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那对夫妇才放下心。
慕年目送他们进入电梯,隔着电梯门,听到他们训斥孩子的声音。随着电梯显示楼层的变化,声音也渐渐消失。
慕年原地站了会,再次抬脚,慢慢走到自己位于一楼的家门前,摸索着掏出钥匙开了门。
门内一片黑暗,他在墙上摸索了一阵,找到开关,啪的一声,客厅灯光亮起,映入眼帘的是他的老伴带着笑容的脸,只是,是在墙上,是黑白色的。
“我回来了。”慕年轻声说。房间很安静,他的声音非常清晰。
他回身关门,黑色的木门缓缓靠近门框,砰的一声关上,暖黄色的光线被门阻隔在房间内,只剩下漆黑,就像盖上棺盖的棺材。
(想写出随着年龄的增大,社会关系逐渐死亡的感觉,但是好像失败了┭┮﹏┭┮)
作者:蜂銀
评论:随意
小时候的我常常生病。
每隔一两周就会染上不知哪里来的病原,或者咳嗽或者发烧,扁桃肿得一塌糊涂。我的妈妈在这时总会带我去医院,她工作的地方,而让家里的阿姨照顾留在家的姐姐。妈妈每次都把我轻轻放在科室的值班室里,值班室有三张上下铺式的老床,铺单每天都会带走消毒更换,所以每次去都能盖上不同颜色的被子。妈妈还要值班,科里空调的风扇嗡嗡作响,我一个人被包覆在比整个世界还要大一些的消毒水的气味中,看着药物一滴一滴顺着输液管流到我的体内。
医护的叔叔阿姨有时会进来,悄悄给我塞一两颗糖果,或者一盒甜牛奶。那位清洁工,依稀记得是姓曹的,皮肤黝黑,生着劳动者的刻痕,她知道我爱吃食堂的甜酒汤圆,总是在我有些饿的时候端来热乎乎的一碗。
还有,还有…
一旦开始回忆,记忆就得了雨水的浇灌一般一点点从角落里舒展开来,关于小时候的病,关于那个老院区,关于我的妈妈和那个柜子里一直有着一盒巧克力的值班室。
姓曹的那位清洁工阿姨,前前后后一直换科室换楼层地跟着妈妈十多年, 搬东西,打饭…后来儿子生了病,在医院的ICU里住了一个月,还是死去了。妈妈经常给我和姐姐讲科里的事情,有谁生病,有谁死去,有谁活下来。我的父亲要是在场,一定会反对我听这些故事,但他回到家已经是很后来的事情。在医院和医院的故事的陪伴下,我上了初中后身体渐渐好起来,很少再生病。再后来我的妈妈去了新院区工作,老院区变成上学时车窗里掠过的那栋门诊楼后的阴影,曹阿姨也没再见过,只有甜酒汤圆家里还是让阿姨常常做给我吃。
对了,ICU。
无限膨胀的记忆突然收束,我原来正躺在ICU的病床上,盖着天蓝色的,云朵般轻盈的被子。
住院是因为心肌炎,大概是八月底的那次感冒并未完全痊愈,又撞上工作格外忙碌的时刻,天昏地暗之中,反应过来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管我床的医生老是反复提起“年轻”——还好年轻所以病情不算严重,还好年轻所以预后比较良好…年轻像筹码,像机会,让我总还能再开始。
但我又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比如第一次输液时皮试没有问题,结果还是青霉素过敏,进了抢救室;比如得过一次水痘,也是格外严重,到现在我的肚脐旁都还有不显眼的痘坑。这些故事我其实全无印象,都是妈妈一次次讲给我的,她讲我休克时整个人抱着冰凉,讲一次次小心翼翼给我长出的水痘消毒,讲从床上摔下后哭着送我去医院检查。我好像总是容易生病,容易受伤,我生命的一切总是和医院联系。
我突然想流泪,我蜷在老院区那个值班室五颜六色的被子里,等着我的年轻带我重新开始。
可真能如此吗?
ICU的空调同样嗡嗡作响,隔壁床的呼吸机运作着,呼吸一般抽吸空气,我盯住输液瓶,看液体顺着重力在滴壶里沙漏一样连带我的时间一滴滴地下落。
护士走到床旁记录数据,她盯着心电监护,一边在板上记着一边轻声说一会儿有人探望。我说了谢谢,闭上眼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到我的床旁,把照着我眼睑的灯光遮住。我张开眼,盯着熟悉的脸庞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家里的阿姨。阿姨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我张了张嘴——甜酒汤圆,我的书,我的电脑,还有…
我在心里列着清单,恨不得将我那间小屋里的所有都搬到身边来,阿姨帮我掖了下被子,我嗅着病房里的空气,所有念头又一下溜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要我的听诊器,我说。
听诊器?
对,听诊器,很近的,内科楼走出去就能看到的那栋高高的精卫楼,我的听诊器在十二楼的医生更衣室从左向右数第二个钩子上挂着的、衣领绣着小花的白大褂的口袋里。
阿姨又拍拍我的头,转过去问护士,结果护士笑了一会儿,直接拿过推车上的听诊器递给我。
听诊器的金属膜片冰凉,紧贴着我的肌肤。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心脏在我的身体深处收缩舒张,时快时慢,像刚学步的小孩,咚咚,咚咚…
作者:海稼轩
要求:笑语/求知
他突然睁开了眼,意识也瞬间回笼,完全不像一个上一刻还失去意识的人。这一刻天刚好亮起来,他靠在什么硬物上,面前是刚跃出水面的大日。他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湿润的水气流淌过他的身体,过去被忽视的一切感官都新生,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突然,一片阴影落在他脸上,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望向影子的主人,只是惊鸿一瞥,但他却觉得那一瞬间连初阳的光辉都被盖过。下一刻,他听到柔媚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师父,你终于醒过来了,稍待片刻,我们快要靠岸了。”
他才发现自己在江上,朝日尚不刺眼,落在水面上,砸出一片碎金,他纵目望去望不到边,只有薄薄雾霭轻巧地散去,退得慢些的就落入水中,水珠滴落下去融汇成河流本身,又被游鱼衔住吞入腹中。不只是所见,就连所闻也全然不同,浪花溅起又落下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他惊奇地想要探听更多,是行船驶过又合拢的划痕,是风吹动高草的喧嚷——噢!原来是要靠岸了,他睁开眼看到。
他站起来,觉得腹内空空,手脚也发软,但却觉得自己从未这样舒适过,那个女子侧着身子问他:“小师父,你身子可还好?不如再躺会,待我兄长过来吧。”
他看向女子,发现她竟然同他差不多高,头发挽起,大抵是个年轻的小妇人。他有些失礼地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弯腰以手作瓢,舀起水饮,江水寒凉,他也不在意地连喝好几大口,终于再直起腰来:“多谢这位夫人,不过我尚无大碍,不好白承恩情,您且吩咐,我别的没有,身体倒比旁人健壮,力气也有一大把。”
他见不到妇人的脸,但还是觉得她笑了,她没再说话,只将目光投向岸上。他也跟着看过去,渡口边的岸上,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男子正在手脚麻利地准备着绳索,男子轻而易举地将靠近的小船拴在木桩上,叫他什么也没帮上忙。
男子的官话似乎说得不太好,同妇人说话的时候几乎没说过几句官话,那女子看了他一眼,轻缓地提醒兄长:“阿兄,这位法师听不懂我们说话。”
男人也反应过来,同他友好地笑了笑,开口说话还有些磕磕巴巴:“这位……(“法师”,女子在旁边提醒)法师,你需要……休息吗?我的家前面就在。”
他想了想,也友好地对男人躬身行礼,刻意放缓了语速:“多谢您的好意,那么我擅自打扰了。”
兄妹俩的家就在岸边,离渡口很近,他看出来这座屋子已经有一定年头没有人住过了,最近又有了修缮的痕迹,但做得不太好。屋内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只有一张手艺拙劣的木桌和两把勉强凑好的木椅,屋角还立了一个柜子,看起来有些破旧。
他被邀请坐下,男人也跟着坐下,他才发现桌子还有着淡淡的柳木香,但似乎没晒干,于是多了湿淋淋的不适感。他看向女子,却见女子绕过他们闪进了屋内,他也不好再看,把心神收回来,同男人沟通起来。
男人和其妹并不是本地人,甚至是海外来客,据男人所说,他们来自比蓬莱更远的东瀛之地的日出之国,听闻中原多珍宝,又有圣人教化,一直对此地心向往之。他和妹妹都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他取的名字叫贺诚。他在船上学习过一些汉话了,但却没有妹妹精通,运气不好,遭了海难,他们和船上的人就此失散。他和妹妹死里逃生已经是大幸,也不敢再奢求钱财。运气好的是,现在正是夏季,失了财物行李的两人倒也不至于饿死在富庶的江南,他们甚至找到了这座久无人居的草庐,有了一处真正的容身之地。
男人说得磕磕巴巴的,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明了了他的全部意思,但大抵不差。他想了想,又问道:“贺兄是在何处发现我的?”
“您就躺在水上从上游漂下来,我兄长见您似乎失去了意识,便将您拉上船来。”贺家小妹端了两碗茶盏上来,给他和贺诚都倒上一杯,“不过我见小师父这模样,我兄长不帮您也定然不会有事的。”
他没有接话,只是微微一笑,拿起茶盏浅浮一口。茶汤和他记忆中的口味完全不同,并无辛辣之感,甚至还带了淡淡的甜味,接下来是青叶的涩味,叫他忍不住平缓了气息。他似乎被多年未见的未知唤醒,分明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一切却叫他觉得本应如此。
“对了,不知法师当如何称呼?”贺诚拍拍脑袋,问道。
“在下俗名李青,幼时被批八字太轻,故而一直养在庙里,受戒时叫慧觉,而今我已经不再在座前侍奉佛祖,故而二位也不必再叫我法师了。”李青捧杯笑答,贺家小妹没有出声,轻轻点头。
“那李兄弟,你现在是作何打算?回家吗?”贺诚屈指敲桌,贺家小妹行了个礼,又进了里屋。
“回家?”李青不由得重复了这个词,他几乎要忘记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了,那个父亲是严厉又慈爱的,母亲是温和又包容的地方,现在已经只属于记忆中一块发黄的角落,看起来竟那么陌生,他摇摇头,“我不会再回去了,父母子女的缘分已尽,我也不应当再回去。我能否借住贵宅一段时间?我会回报您的。”
“如果李兄弟不嫌弃弊宅简陋的话,只是要委屈你同我住一间房了,另一间房是我妹妹的。”
“真是感激不尽。”李青又抿了口茶,“令妹的夫婿是还不曾寻找到吗?”
“是啊。”贺诚面现忧愁之色,“不知道同我们一同来的那些人究竟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其他人活下来。”
“想必都会吉人天相的。”李青安慰道,“不知道贺兄现在最需要什么?你救了我,我就应当回报你。”
“可你一无所有,怎么能回报我?不必如此,我救你只因为我同你一样,请不要太放在心上。”
“我并非一无所有,我拥有一切。”
“那请你给我财富。作为交换,我也将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在对话中突然传来了女性的声音,她的语气很冷静,连半分情绪都没有被李青抓住,他抬起头,女子从房门内走出来,像是夺人心神的罗刹,同他对视的那双眼睛熠熠生辉,他听到自己应,“好。”
虽然已经定下约定,但李青却并没有表现出着急的样子,他头发还是半长的样子,不太方便见人,只是托了贺诚替他寻些抄书的活计。贺诚还不太识字,但也看得出李青应该在此道浸淫颇深。李青偶然发现贺家小妹也翻看过他手抄的书稿,但并没有听到过她对此事的评价,不如说,虽然她同两位男性同住这样简陋的屋舍,但二者却仍然几乎见不到她。
贺诚一开始替李青接到的只是供给贫寒学子的抄书活,得到的银钱少得可怜,但过不了太久,他便收到了新的待遇更好的请托,李青的抄书报酬就这样以叫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飙升上去,甚至在贺诚不知不觉间,他在城中都略有薄名起来。
李青在城外呆了大半年,除了抄抄书稿写写东西外,他还要出门去。他根本像是野人,在山林间采撷他所见的所有,一棵树的树叶从青到黄最终枯萎,枝干从饱满到干枯,树上的藤蔓绽开花朵结出果实又散落他方,他几乎对每一件发生的事情都怀有极大的好奇心,甚至有卧在树下两三天,只为了见雨后菇子吸取甘霖撑开一把小伞的事迹,好在没有旁人见到,不然免不得骂他一句疯癫。
等到来年春暖,他终于不再披头散发,某个集日,他第一次束起发进了城。城中街道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在人群中穿梭停驻,只觉得万事都新鲜,城池和山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同世人分离,同人世分割开来,但在人潮中他却觉得如鱼得水,虽一切都全然未知,却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下棋一般,局势变幻万千,但规则却是一块不变之石。他跟随人群向前,突然明白,只要他愿意,他注定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事实也的确如此,贺诚一直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从那丝薄名起步,很快做了书院的教习,继而是做了哪位大人物的幕僚,还未有五年,他便已经拥有旁人一生都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地位,但这几年来他很少再来见贺家兄妹,只有每年寄来的一大笔银钱证明他没有遗忘当时的约定。
贺诚一开始对这些钱还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的妹妹却一直安之若素,她将这些钱大部分用在贺诚身上,她在城中替贺诚看好了一所宅子,又置办了一些铺子,叫贺诚进城生活了。剩下的一部分钱,她找人在城外筑了座屋,自己住在里头,在庭院中种了些花草,雇了些人伺候着,每日也怡然自得。
李青再见到她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他看着女人想,上天总会给美人一切特权,比如让时间在他们身上都变得缓慢,她就是这样,多年来似乎浑然未变,却又成熟了更多,过往的记忆与现下的真实混淆在一起,叫他一时有些恍惚。
“你回来了。”他看到女子笑起,笑容中见不到没有惊讶或是温情,却又真诚得无可否认。他以为这是他所熟悉的东西,却又觉得陌生,这样的笑在他现在所处的生活中是见不到的,他下意识地这样判定。
“是的,我回来履行约定。”他定了定神,这些年来他同她没有过任何联系,但他却始终知晓自己将要回到此地。
“是吗?你确定已经是时候了吗?”女人收敛了笑容,她审视地凝视了他片刻,叹了口气,“随我来吧,李。”
他跟随着女人出门去,穿过修剪得精致漂亮的庭院,穿过肆意生长的繁茂的丛林,他脱下帽子、靴子,丢掉绣着金线的外袍,就这样多年未见地再次迎接风。夜晚的风带来露水,再次造访他的身躯,穿透过他,吹走他身后多余的衣物,他终于呼吸到熟悉的气息。
那是不绝的江水。
女人站在岸边的小船上,她一丝不挂,雪肤在月色下清晰又朦胧。李青并不应该惊讶的,但还是为美丽所动容,她却毫不变色,她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对岸,轻轻地呼唤着他:“上船来吧。”
李青上船去,本就纤弱的绳再系不住舟,小舟随江水而行。她的声音如初见那样柔媚:“你终于回来了,按照约定,我将教导你最后一课。”
“你能够教导我哪些呢?”他将中衣脱下,伸手去抚弄江水,水和缓地润湿他的手掌,传递到他身体中的每一个角落里,他在江水中新生,而今又注定要在此地褪去陈腐的躯壳。
“教给你自然所告知我的一切,也教给你我所告知我的一切。”女子轻轻地笑,这是属于师长的笑容,引领着他向前行去。
他们交合,起初他生涩,但他学得很快,不多时便学会了她教给他的第一件事,他们随船行而动,随水涌而浮,在数不清的时间中学习着对方。
最后,他们在江水中融合,他终于问她:“你的名字是?”
她笑着念出一段他不明白的音节,然后告诉他,她的名字在汉文中的意义正是此夜此月之时,接着将他拉入水下,他并不反抗,知晓这是一切的终点。
他醒来时已不在江中,而在一棵树下,他方才枕在树根上,只有还在滴水的衣衫证明过什么。
又是一场新生。
补:
虽然主题是菩提,但是全文没有提到菩提,嗯,这是本身的预设。就好像标题所说的“菩提本无树”,这个故事的菩提其实是几次新生和死亡间的所获得的智慧和觉悟,李青的法名慧觉就是智慧和觉悟的意思,我个人认为我应该是押上了这个题的。以及结局中没有直接提到的那棵树是菩提树(没有说主角是释迦牟尼的意思)
总体的话现在回头看感觉风格不太一致,挠头,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应该会改,应该(目移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1881年10月31日的清晨,爱丁堡旧城区的石板路被冷雨洗刷得发亮。加布里埃尔·格伦戴尔夹着一摞记录本,从乔治四世桥下的出租公寓一路小跑,穿过雾气缭绕的皇家英里大道,钻进一条名为"断掌巷"的鹅卵石小道。小道尽头是皇家学会的地窖实验室——原本是18世纪走私犯藏匿白兰地的酒窖,如今被改造成电磁学研究中心。门口的黄铜铭牌刻着“麦克唐纳教授·以太与电磁谐振实验室”
加布里埃尔把兜帽往后一撩,掏出钥匙。钥匙齿痕被磨得发亮——教授亲手把它递给她时,只告诉她:"别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真正的实验在午夜后才开始。"
她当时以为那是句夸张的玩笑,直到今晚,她才明白"午夜"并非修辞,而是精确到秒的物理条件。
实验室里的空气混杂着松节油、凡士林与铜绿的味道。天花板低矮,上面煤气管像黑色藤蔓一般蜿蜒。最中央的工作台上摆着那台"以太共振器"——两个直径半米的铜球被紫铜线圈缠绕,线圈之间用从伦敦皇家学会借来的水银开关连接,整套装置被固定在一口苏格兰花岗岩凿成的槽里,槽内注满蒸馏水,用以"冷却以太涡流产生的热"。
加布里埃尔先检查水银开关,再查看鲁姆科夫线圈的绝缘胶木。确认无误后,她在记录本上写下:
"10月31日,14:00,环境温度11℃,湿度87%,装置状态A级。"
刚写完,背后传来咳嗽声。麦克唐纳教授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他身材高瘦,灰发垂到领结,眼睛却像少年般亮。
"格伦戴尔小姐,"他向她展示手里的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我从大学图书馆借到了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1879年未刊行的信函。他提到'以太密度在季节性民俗节日期间可能出现可测量波动'。我想,再没有比今晚更合适的民俗节日。"
加布里埃尔心头一跳。她早听说过麦克斯韦死前曾私下研究电磁场与民俗学交叉的"边缘课题",但学界普遍认为那是大师晚年被病痛折磨的呓语。
"所以,"教授压低声音,"我们今晚不只要验证以太,还要验证'记忆以太'——一种能储存人类情感与死亡回响的介质。"
教授的话顿了顿,目光穿过煤气灯的光晕,落在加布里埃尔胸前那块不起眼的灰色燧石吊坠上。
"我注意到你常戴着它。这是,高地燧石?"
"是的,先生。小时候我父亲在因弗内斯附近捡给我的。"
"好,"教授若有所思,"燧石含硅量高,压电效应明显,也许能充当'记忆以太'的天线。"
他转身从书架抽出一本发黄的《凯尔特考古学》,翻到折角的一页,指着19世纪学者手绘的"萨温篝火"图继续说道:"凯尔特人相信,10月31日夜,生者与亡者的世界像两张对折的纸,边缘重叠。如果以太真能保存记忆,那么重叠之时,电磁谐振或许能把那些记忆'播放'出来,就像留声机播放蜡筒一样。"加布里埃尔望向那幅插图:黑夜中,火焰像橙红的舌头舔舐天空,人群围绕跳舞,影子被拉得极长,像试图爬出画框。
17:30,实验室天窗已被夜色涂黑。加布里埃尔点燃第二盏煤气灯,开始调试照相底片。她使用的是最新款的明胶干板,感光度足够捕捉瞬间电火花。为了延长曝光,她在镜头前加了两层深红滤光片,希望记录到以太涡流可能发出的"极化幽光"。
19:00,雨停了。城市上空的云层却愈发低沉,像一块被反复折叠的锡箔。加布里埃尔端着茶缸,却一口也喝不下。她想起故乡流传的"幽火"故事:萨温之夜,高地沼泽会浮现蓝白火光,那是亡者举着火把寻找替身。人们称之为"鬼火",科学家则解释为沼气自燃。想到这里,她忽然对今晚的实验生出一种近乎宗教的敬畏——如果科学仪器真能"显影"记忆,那它就不再只是探索外界的锤子和尺子,而是一面镜子,照见人类自己堆积如山的亡魂。
21:00,麦克唐纳教授换上黑色长礼服,郑重地像要去出席葬礼。他递给加布里埃尔一张手写时间表,上面精确到秒地记录了操作的步骤。
"记住,"教授强调,"零点是关键。爱丁堡城内七座教堂的钟声会在同一瞬间产生频率约0.3赫兹的次声波,足以让'记忆以太'发生相长干涉。"
加布里埃尔点头称是,却注意到时间表下方还有一行被涂得潦草的小字,隐约能辨认出"……人形……影……切勿……对话……"的字样。
她抬头想问,却见教授已转身去检查接地铜棒,不知为何,她从对方的背影里读出一种刻意的回避,让她一时失语,将疑问咽回肚子里。
22:30,实验室只剩下了加布里埃尔一个人。教授突然接到皇家学会紧急通知,去处理另一件"与电磁屏蔽有关的突发事件"。临走前,他把实验室钥匙塞进加布里埃尔手里:"格伦戴尔小姐,我相信你能独立完成这次实验。"语调郑重到有些诡异的凝重。
然后他匆匆关门离去,锁舌咔哒一声,像给接下来的夜晚上膛。
加布里埃尔深吸一口气,戴上橡胶手套,把燧石吊坠取下,放在铜球中间的花岗岩槽里。她告诉自己:如果实验成功,她将成为史上第一个在万圣节拍到"以太记忆"的人;如果失败,也不过是浪费几块干板。
22:45,她合上刀闸。线圈发出低沉嗡鸣,像远处风笛的C大调。水银开关内的液态金属颤起波纹,反射出她略有些扭曲的脸。
23:00,电压升到一万伏。铜球之间爆出靛蓝电须,空气被电离出刺鼻的臭味。加布里埃尔把干板插入暗盒,开始计时一小时。
23:05,第一声怪响出现——像有人在实验室深处撕布。她猛地回头,只见一排玻璃烧杯自己在架子上旋转,却没有掉落。
23:10,温度骤降。挂在墙上的酒精温度计从11℃跌到6℃,水银柱缩成一颗银豆。她哈出一口白雾,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23:15,照相镜头里出现一道灰白雾带,缓缓聚拢成人形。没有五官,头部却随她的移动而转动。加布里埃尔强迫自己看向电压表——指针稳在9800伏,没有波动。也就是说,眼前景象不是电气故障。
她想起教授被划掉的那句警告和临走时信任的嘱托,咬紧牙关继续记录:
"23:15,出现无面人形,高约1.75米,轮廓边缘呈高频抖动,疑似电磁驻波。"
写到最后一字,笔尖突然自己滑动,在纸上拖出一道古怪的曲线,像歪歪扭扭的一个骷髅。
23:30,无面人形开始"说话",这并不严谨,因为它没有发出人声,而是某种鼓点敲击一般的震颤,吵得她心头发紧。
她看向花岗岩槽,燧石的表面竟开始裂出密密麻麻的细纹,里面透出的暗红好像被篝火重新点燃。
23:40,实验室墙壁被灰白雾气笼罩,无数陌生面孔从里面显现,凝聚,若隐若现:戴熊皮帽的苏格兰士兵、穿维多利亚褶裙的女仆、脸颊溃烂的水手……他们同时张嘴,却发出同一种声音——
"SAMHAIN——SAMHAIN——"
那是古盖尔语"萨温"。
加布里埃尔双腿发软,却死死握住记录本。她告诉自己:这是"集体记忆"在以太中回放,他们不是鬼,而是历史留在电磁场里的回声。
00:00,大本钟的声波穿透石墙,与铜球共振。整个实验室像被巨人提起,剧烈颤抖。雾气形成的人形和面孔突然分裂成两条雾带,一条扑向照相干板,另一条卷住加布里埃尔的燧石吊坠。
瞬间,她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她看见苏格兰士兵在1745年卡洛登战役中被炮弹削去半边脸,腰上挂着燧石样的装饰;她看见女仆在爱丁堡鼠疫期间用燧石模样的刀具把死去的主人牙齿撬掉,卖给牙医做假牙;她看见带着燧石火枪的水手在北海风暴中把同伴尸体绑在桅杆上,只为多撑两天……
所有画面被压缩成一道白光,投进她瞳孔深处,然后又解压成无限延展。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与他们在一起,也向着无限涌动延展……
00:05,共振戛然而止。实验室陷入死寂。加布里埃尔跪坐在地,发现燧石已碎成粉末,落在她掌心,像冰冷却仍在发光的灰烬。她踉跄爬起,取下照相暗盒。里面干板表面覆盖着一层奇异结晶,像被极寒瞬间冻结的浪花。
00:30,她把底片浸入显影液。图像一点点浮现:没有铜球,没有线圈,只有她自己——五岁的她站在高地篝火旁,父亲的大手覆在她肩上,手中还拿着那颗燧石。背景的夜空被拉长成一道布满繁星的幽暗走廊,无数模糊人影踏着星辰向她走来,像要借她的童年重返人间,又像要带她的意识一同离去……
早上六点,终于解决了皇家学会那麻烦的突发事件的麦克唐纳教授兴致勃勃赶回实验室,期待看到这一夜的重大突破,却被推门而入的景象震惊到失言。一片狼藉的实验室好像被台风过境,他精心挑选的女助手晕倒在实验室中央,不省人事。
事后经过盘点,并没有任何贵重器材和实验数据丢失,但他们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格伦戴尔小姐那一晚的记忆。
三个月后,皇家学会发布简短公告:"以太共振实验终止。麦克唐纳教授转而研究高频变压器方向,取得重大进展。"
……
1901年,一位名叫马可尼的年轻工程师在纽芬兰接收跨大西洋无线电信号时,意外记录到一段杂波,解码后竟是一串古盖尔语:
"SAMHAIN——"
同年,爱丁堡皇家学会旧址翻新,工人在地窖墙缝里发现一张泛黄照片:
加布里埃尔·格伦戴尔身着黑色长大衣,站在两台铜球之间,手里握着一块正在裂开的燧石。
照片被封存进学会的档案,自那之后,每当10月31日,档案管理员就会听到走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橡胶底鞋,一路走向地窖——那个早已被封存的以太实验室。
可当他们打开灯,只看见空气中悬浮着细小尘埃,在煤气灯光里缓缓旋转,拼出同一个单词:
"SAMHAIN"
作者:烤鱼
评论要求:笑语
在我们班上,A是出了名的怪人。
平时她总是绷着一张脸,看人时从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冰冷的目光,似乎从没有人见她笑过,也从没有人见她发过脾气。
大家都私下里说,她其实是未来科技的产物,高度拟人化的AI,只是感情模块有缺陷。她应当也听过这类玩笑,但她从来没对这些话产生过任何反应。
听上去没什么,但当你实际接触过后,就会感觉到哪里有点吓人。
知道我要和A做同桌,我的亲朋好友都纷纷来恭喜我。他们说我即将进行第三类接触,仿佛A不是机器人而是外星人。我没有给他们解释的心情,挥手把他们全赶走了。等我搬着东西坐到A旁边,她正一丝不苟地收拾着桌面,动作精准得像个机械。
我说嗨,我们以后就是同桌了,A用她冰冷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没对我说一句话。
后来朋友问我感觉如何,我说感觉夏天不用开空调,但冬天要加条电热毯。
其实我早就认识A,只不过那时她还没完全“机械化”,至少还能看出点人类的感情。但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毕竟小学的时候我们并不熟悉。
她那时只是个安静的小女孩,扎着马尾辫,是从不给老师添麻烦的优等生,和我这种泥地里打滚树上掏鸟蛋的皮孩子根本不是一路人。我们唯一说过几句话的那次,好像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我并不想跟A搞好关系拉近距离,只是相安无事我就很满足了。而这恰好是A擅长的,她从不无事生非,反倒是我,因为无聊,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聊天。
时间一长,A也开始渐渐地发展出了新的功能,至少对于我说的话,她会用不超过两个字的短句来回复,比如“嗯”,“好”,“对”,“滚”,“闭嘴”,等等。
我有心让她多说几个字。这比平时做的题,读的书,打的游戏都有意思得多。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道新的难题,没有规定解法,没有解题思路,只是一道冷冰冰的题目,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我。而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的回答多于三个字,只有一次除外。
晚自习第二节,语文老师偷偷给我们放电影。这是个关于人和宠物的电影,忠实的狗陪伴了人类一生之后迎接自己的死亡,赚足了大家的眼泪。
吸鼻子的声音在教室里此起彼伏,我也忍不住鼻子发酸,抽了张纸巾,转头却看到A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电影里的情节好像一点儿都没打动到她。
我忍不住问她:“大家都在哭,你不哭吗?”
“我只在想哭的时候哭。”
她如此回答我。
我并没有因为这九个字的回答而欣喜,而是想起了一件往事。
我们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上来了个实习老师。她年轻又漂亮,说话很温柔,还会自掏腰包给我们买奖励,我们都很喜欢她。
可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到一个学期,实习老师的实习期就结束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来给我们上课了。
我们用一节课给实习老师开送别会,大家买了鲜花,还叠了纸鹤送给老师。班上的同学都很伤心,大家稀里哗啦地哭成一团,只有一个人例外。
A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们。她的眼圈没有泛红,脸上也没有泪痕,全班同学都在哭的时候,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时我感受到一种近乎愤怒的情绪,便冲到她的座位前问她:
“你为什么不哭?”
她反问我:“为什么要哭?”
“因为老师要走了啊!你都不伤心,不难过吗?”
“为什么要难过?以后还能见到的。”
我气愤地指责她:“大家都哭了,你却没有哭,你真是个冷血的人!”
我不记得A当时是什么表情,只记得她说:
“我只在想哭的时候哭。”
时隔数年,A又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是单纯的巧合,还是意味着她并没有忘记那件事?
现在想想,我那时对她的指责真是毫无道理,而我直到今天都没什么长进。她是否在隐晦地提醒我,我的疑问就像当年一样毫无道理?
想再多也没用,反正A半个字也不会多说。
我们后来一直相安无事,一直到高中结束。
高考前的最后一节课,连老师也控制不住那些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索性就放任学生们喧哗。
大概是从教室里响起吸鼻涕的声音开始,伤感的氛围在班里扩散开来,空气里眼泪的浓度逐渐升高。
其实想到那些将要天各一方的朋友们,我也有点想哭,但我忍住了眼泪,转头去看A。
正如我想的那样,A就像是个旁观者一样,脸上没有一点儿泪水,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忍不住开口说道:“你好像还是不想哭。”
我本来没想要听到一个回答,但她却回应了我。
“我现在想哭了。”
因为这出乎意料的回答,我愣在原地,半晌才问了一个傻透了的问题:“那我怎么没见你掉眼泪?”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拿起一旁的蓝色中性笔,在自己的眼角画了一滴眼泪。
“这总行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A眼角的蓝色泪水,心想,她还真是个怪人。
评论要求:随意。祝阅读愉快。
“中学生住个校而已,至于这么大反应吗?”莱尔•迪兰迪叉住火腿,手腕微抬,叉子的金属长柄在旁边窗户透出的阳光下反出刺眼的光。他轻巧收回胳膊,嘴里咀嚼着那块火腿肉,端起餐盘转身向厨房走去。
食物在他口中反复被咀嚼,食之无味。不知道父母能否接受这个有点无理的请求。水龙头吐出一股股清水淋过手臂,这是他少数的几次清洗餐盘,平日都被尼尔•狄兰迪一手包办,兄长在处处都看起来比他可靠很多。赌气似的,莱尔拿过水池旁的几双碗筷,将它们仔细清洗干净,和自己的盘子堆放在一起,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这是他的劳动成果。
算了,这样未免太孩子气。莱尔叹口气,将盘子和碗筷按照往常的习惯依次摆放,桥归桥,路归路。末了,他盯着面前界限清晰的餐具发了会儿呆,如果自己真如愿住了校,是否和哥哥也将像如此不再有过多交涉?
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他宽慰自己。提出住校也的确为此,每每与优秀的兄长一同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类似姑妈家的茶话会、父母朋友的婚宴庆典、妹妹同学的生日宴请,不管参加过多少次,人们总围绕着同一个话题展开无休止的讨论:他和他容貌相似的哥哥。姑妈在兄弟俩间指指点点的手、宴席时交头接耳的宾客人头、小孩子们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都让莱尔无法忍受。从前每逢夜深,他总要交叉手指垫在脑后,借着月光观察光秃秃的天花板。
你与其他天花板相比,有什么优越之处呢?他向它发出诘问。
你没有。他下了定论。
但这并不妨碍你成为一个合格的隔离楼上与楼下的使者。你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但我能。经过无数个相同的夜晚后,莱尔终于发出一声轻笑,就让我这块天花板在别处隔音吧,最好能隔去那些人叽叽喳喳的手指。他翻过身,沉沉睡去。
妹妹自然是不同意的,两个哥哥他谁都不想离开,巴不得每天都陪在她身边玩才好。“嗯……辅导功课的话,我更想让大哥教我,你就陪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莱尔打断,“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离开了吗?”他仍然笑眯眯的,可眼里却没有笑意了。但是孩子什么也不懂,妹妹扑闪着眼睛站在一旁思考哥哥的话是什么意思。莱尔终究不忍心,揉揉她的头,准备回房。他一抬头,尼尔轻轻依靠在门框旁,像大人看着问题儿童欺负小孩以后如何收场。两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迈开步子向对方靠近的意思。谁也都没有错,但它就是横亘在那里,如同一条巨大的鸿沟。莱尔嘴角轻扯,在被兄长拦下问话前钻进自己房间。他太清楚哥哥是个怎样的人,仿佛天生就可靠厚实,让人安心。疏导亲弟弟的心理问题,一定会被他看做再正常不过的事,是他这个兄长应尽的责任。但莱尔现在偏要反叛,他想,活在一个人的阴影里那么久,凭什么不可以让我任性一次?于是他尽力躲着尼尔,尽力不让自己内心迸发出的小小黑暗面受到兄长阳光般的照拂——尽管他知道那照拂其实对他有利。
人不可能一直躲着阳光,同样也不能永远躲过决定不做。当自己仍然准时的出现在餐桌上参加家庭会议时,莱尔不自觉轻笑一声,还是要面对啊,仍然无法躲藏。他想起上学期班里一个犯了校纪的同学,说是违反校纪,细究其实也可以放过不算,被班主任喊去受教育后,回到班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等学校究竟将事情界定到哪一程度,给暧昧不明的空气一槌定音。他忽然感同身受。
出人意料的是,父母并没有对他住校多加阻拦,开个家庭会议也只是为了表达对家里第一个即将搬出去住的孩子表示重视和不舍,太轻易的胜利让莱尔感到不可思议,脑袋里准备的台词一句都用不上,反而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父母叮嘱的话语在耳朵旁一条条飞过,莱尔只看见几双眼睛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句句叮嘱一句也听不到,客厅暖黄色的光打在一家人身上,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他能感觉到到尼尔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其中蕴含的担心不言而喻。就呆在家里吧,莱尔心里生出一股挫败,家里什么都有。
“喝水。”尼尔端来一杯白开水,玻璃制成的器皿冰冷没有温度,凉意一直渗到手心里。
住校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散会以后来而不出意料地被尼尔堵住,但莱尔没想到地点是他的房间。天早就漆黑一片,尼尔站在黑暗中也没有半分胁迫感,月光把他衬得过分柔和。他看看自己的弟弟,这个容貌近乎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前几年还稍稍低他一点,现在却有追赶上他的态势。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弟弟的反常应当与他有关,可一直和睦融洽的家庭里能有什么能够影响到他呢?尼尔心细,却仍旧窥不得端倪。交流直接有用,他只得用上这个法子,希望能看到莱尔藏匿在心中的真实想法,减少哪怕一分留下遗憾的可能。
“坐。”尼尔自然的坐到莱尔床旁的地板上,他松弛地靠在床边,双腿交叉前伸呈好看的线条,看上去比在自己房间还要舒适。身体向右往旁边挪了挪,给莱尔留出一些位置。“这是我的房间。”莱尔看他的样子太过悠闲,不由得在“我”字上加重力道,不过他嘴上这么说,倒也没计较什么,走过去就在兄长旁边坐下,抬头看月光,正从面前的窗子里不急不徐地洒落进来,心想,这可真是个适合告别的场合。
莱尔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兄长问起来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学校而不住在家里,他就回答说,不要妨碍他尝试住宿的新生活,又或者,最近正在追一个住宿生姑娘,住在学校能够增加和她接触的机会。反正目的只要达成,过程再追究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尼尔问起了妹妹的功课,想到早上妹妹的回答,莱尔不禁再次有些生气:“她指名道姓要你辅导功课,就别再来问我了吧?以后我住校不常回来,可别忘记了教她作业。”
“这是你执意住校的原因吗?”尼尔突然转过头来,四周的黑暗反而让这对眸子更加深沉。“我早该注意到的,莱尔。旁人的一些言论和看法,似乎让你格外困扰。”
“不,也许有,也许没有——好吧,就是有。”莱尔腰板一软靠在床边,腿也跟着放下,贴近地板。“只要我离你稍稍近一点,就会遭到不计其数的比较,你认为那感觉还不错吗?”莱尔讽刺地笑了笑,“那滋味可不太妙,你想试试吗?”他紧盯着尼尔,眉头紧皱。“哦,我忘记了,你是在比较中那个被大家称赞的家伙呢。你……”
他的话被猛然打断,尼尔抓住他的胳膊。“听我说。我早该注意到的,”尼尔嘴角有些苦涩。“对不起。我能够理解你是怎样的感受,那是一种比在格斗的时候连续被敌人躲过要害更烦的感觉。别人把你和我比较,难过的不只有你,莱尔。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比你优秀多少,甚至在有些地方,我并不如你。但那是别人的看法和感受,你知道吗?每次被其他人称赞的时候,我都很惶恐。”
尼尔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但他并没有沉浸在喜悦中,当务之急是让弟弟放下执念。“那明明是你的强项,你在某些领域比我更强。我常常反思,我是否偷走了属于你的荣耀。这感觉比我自己光明正大赢得奖赏要更难过许多。我尝试过,但我们无法让所有人都闭嘴。你将来也会遇到这些百口莫辩的场合,它会比今天我们所遭遇的场面棘手许多。”
尼尔扭过头,抬头望向天空,它是那么黑暗,但在黑暗中仍然有明亮的月光。
“不要离开我,莱尔。没有比家更好的去处。”莱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得慢慢问道:“爸妈会因为我改变决定而生气吗?”
尼尔笑了,“当然不会。我们值得因为这个而开一次庆祝派对。”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有咱们自己家人参加,在你调整好自己之前,我保证不会让你面对任何目光。”
开学时欢迎返校的横幅每年如期而至,尼尔和莱尔一起走进校园,相同的是他们都只背了书包。“你们自己享受住校生活吧,”莱尔看着那群正在把行李搬上楼的住宿生们,心里有些快乐的想道,“而我有我的家人。当然,再花费心力在他人的眼光里没有意义。”他和尼尔对视一笑,默契地同时向路过的老师打了声招呼。
风拂过校门口盛放的雏菊。莱尔经过校园门口拱形的欢迎条幅下时疑心自己是否经历了什么仪式,不是关于开学的。
作者:狐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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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ory can resume,I will return,find you,love you,and live without shame.
南陆历0020年,夏 地表
沈青尘挣扎着扑腾了几下,睁开了眼睛,棺材一样低矮的屋板顶提醒她,她已离开了“南陆”,夏贞在狭窄的床上努力离她远些睡,此时眉头也是习惯性地紧锁着。
沈青尘本能地伸手想把她打成死结的眉头揉开,但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这么干——好不容易有人能睡个安稳觉,随她吧。
窗外是灰洞洞的夜,窗棂上不知是谁贴了份南陆要围剿流亡使女的告示,这种骇人听闻的东西自从使女制度成立以来每天都会在各个角落出现,后面附上走私飞船的联系方式——如果哪个流亡使女信了,掏高价上船,以为能被送到还有一丝希望的北方,但最后极大的可能是被卖去其它星球,命运只会更悲惨。
她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脑子里飘过她的梦。
她这是数不清第几次梦见自己从女子义务教育学院出逃的过程了,每次梦到都是相同地肾上腺素飙升,那些刺激的环节她现在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梦里虚构的,但她清楚地记着,自己抱着包从三楼跳下来,带掉了“稳定、光荣、责任”霓虹灯校训里的荣字,电线也被她扯坏了,这玩意没在她高速坠落中带走点她的什么,万幸万幸。
她清楚地记着那个场景,她潜出了“温室”,跑出了led光板做成的湛蓝天空吊顶,她跑入了“温室”外的无尽暴雨里,身后带枪的守卫和拿电击棒的教养嬷嬷带着大狗在后面怒吼着追她,她除了看一眼那个被她破坏后可笑的标语之外,再没回头过,她跑着,尽情地跑着,像是要冲散厚重的铅云,去捧那轮她年幼时曾见过的月亮。枪在她身后响了,一声声地威赫着,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中弹,她觉得那时就算她被打碎了脑袋,她也会像刑天,像夸父,跑出这片南陆。她找到了自己藏在路边排水渠里的动力滑翔翼,搏了命地助跑拉开功率调到最大,她飞了起来,轻巧又惊险地越过了高压电线围绕的二十米高墙,跃起那瞬间她感觉狂风吹袭她就像吹飞一张纸,雨水重重砸在她的脸上,又在高空的低温里快速结出了冰碴子,她抱紧了怀里的包,那个轻飘飘的小玩意好像是个护身符一样,她执拗地没有闭眼,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吹到高压电网里烧成火球和灰碳,她要好好看看这片围墙外有云的天,看向北方,哪怕就是一秒。
但她活下来了,唯一差点要了她命的是跳楼途中被荣字金属板割伤的大腿和相应而来的感染,但她当时没什么痛觉,也没机会包扎,只能任凭伤口大敞着,露出薄薄一层脂肪和割伤的肌肉,血被雨水冲淡了,把白色的学院裙染成了玫红色,她偷了警卫停在外面的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去“南陆”边缘,去撘那班偷偷运行的“电梯”,她知道,夏贞一定在那里等着她。
她激动地嘶吼着,像条小狼——脖颈上的电击颈环被她破坏掉了,她想逃,想笑,想大喊的思维也再也不会招致电流折磨——她更想哭,从她选择从女子义务教育学院楼里跳下来的那一刻,她就彻底从安城,从九大家除名了,没有一个家族会承认一个拥有子宫功能却拒绝履行生育服役义务,拒绝确保家庭繁荣的女人,她将成为安城,成为沈挽倾的耻辱。
那是班空的送货梯,把培育出来的水果蔬菜畜类从中层的“蜂巢”八个小时内沿着高速电梯垂直运到高耸在对流层顶里的“南陆”供九大家及其附庸享用,她要搭乘这个无人的货梯,逃进“蜂巢”再想办法躲过蜂巢的生产监督队,逃到地面,和顾清鸣汇合。
三四米高的电梯口黑洞洞地大敞着,四周回荡着机械待机的滴滴声,这一切还是和她想的不一样,她是安城的嫡女,从没离开过南陆,更本不知道“电梯”长成什么样。她跨着摩托车在门口绕了两圈,压低声音喊夏贞的名字。失血让她眼前有些发黑,要是再找不到夏贞,她可能真的会死在这。
电梯里突然闪出来两道白惨惨的光,沈青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眯眼一看那是台几近淘汰的高达MS,它安静地垂手坐在那里,如同死去的巨人,锈迹像是黄铜色的花,腐蚀了一半它洁白的外甲。
高达前视镜的光很快就熄掉了,转而机体上一些部件亮起了闪光灯,沈青尘跟着闪光的指示灯,艰难的爬上了高达头部,她敢肯定她刚进舱就晕过去了,因为再有意识的时候,明显感受到电梯在下降。
夏贞给她包扎好了,她如往常一样,简单问了问沈青尘感觉,没多余的话。夏贞头发乱了,衣服脏了,却不似她这般去了半条命,不是生活在“温室”里的人,特殊情况下就是比她更灵巧些。黑洞洞的机舱里只有一排排仪表闪着红光或绿光,沈青尘一边眼晕着,一边努力思考这架高达的型号——近十年产的高达都是全息屏操作,这种纯机械的画风恐怕年代很久了。
“功勋高达项王号,参与过第四次星际战争和‘大辐射’救援,本来放在博物馆,南陆历时代开始后就很少被拿出来了,渐渐地,大家都忘了它,”夏贞小声地说着,仿佛怕吵醒沉眠在钢铁中的精灵。
夏贞比沈青尘年长些,她少女时代酷爱这些钢铁机甲,镇日泡在维修厂和资料室,研究它们的构造,她在图书馆仓库里帮工的时候真的找到了古早的“项王号”资料。在《联合家族法案》通过后,在成为使女,遭受恒河沙数地折磨后,她命运般地偶然知晓了“南陆”要偷偷在把项王号送到蜂巢销毁的事,才有了这个狂妄却又漏洞百出的计划。
“包呢?”沈青尘忽然惊觉,“我把包跑掉了吗?”
夏贞赶紧把放在驾驶座上血迹斑斑的雏菊花小包拿给沈青尘,看她长舒一口气,像吐出了自己的灵魂。
“他们强迫我们都要站在绞刑台下看处决过程……她在上刑场前,都还以为嵩山能替她求来特赦……你知道吗?她年龄好小,真的对死没概念,一脸茫然的站上绞刑台了才开始哭,念叨着好些个她认为在她生命里很重要,以为会来救她的人,其中也包括我哥哥,还有尹陆离 。”沈青尘失血太多,手上无力,很艰难地拉开了包链,一盒碎掉的粉饼,一盒只用了淡色的眼影,一只缺了壳子套着纸套的口红……这些个遗物上都刻了朵简单的小花,她看着小花,胃里一阵翻腾,差点没吐出来,可她嘴上仍兀自不休地说着,“我站在下面,听见有人在笑,我旁边的守卫在笑,他在欣赏,在嘲笑她花痴,嘲笑她……下贱……可她做了什么?她什么都没干,她只是说出了她的愿望。”
夏贞断然地收走了小包,罕见地打断了沈青尘的话。她翻出些防水布来给沈青尘盖上,电梯要走四个小时才能到蜂巢,沈青尘需要的不是宣泄,缅怀,而是休息。
夏贞套上防护服,爬出驾驶舱,耐心地一寸一寸检查项王号机体和线路,拆掉所有安在上面的定位仪和爆破器,“项王号”渐渐地从一个被绑满炸弹,即将被分尸的废铁,变成了她,她们的最大财产,变成了一位倾盖如故的朋友。
她回到机舱,沈青尘已经睡熟了,她缩在驾驶座上,尽量离沈青尘远一点,怕熏到她。
使女的义务准则之一,就是27岁之前,为所服务的家族生出三个孩子来,未能完成任务的,则变为30岁前四个孩子,33岁之前五个孩子……生育是社会公认的女性价值和惩罚手段,年龄则像丧钟,敲打着年华易逝,子宫易老的使女们。
夏贞不是适合生育的体质,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第二个孩子给她留下了永久的伤害——盆底肌松弛,她会漏尿,这个毛病让她的“服务”对象兴致全无,而夏贞自己也很清楚,遵守使女的规则,她迟早有一天会脸上盖着白布从产房里推出来。
她并不是全然缺乏母性,她也觉得自己的一儿一女足月后怪可爱的,可这背后又是要命的机制在震慑她,她的求生欲压过了母性,便不再惦念他们了,她成了众人口中没人性的妈妈,缺乏道德的女人,直到今天,她选择从安城逃了出来,跟着她的座驾,和地上躺着的“大小姐”,一起流亡天涯。
顾清鸣则是另一个不甘的故事,她在夜城原本打算安安稳稳接师父的班,结果被查出来仍能生育——真的很有可能是医院故意拿错了单子,她自己又去检测了无数遍,都是染色体异常无法怀孕,可这个结果九大家不认——她等于在政治斗争里败北,被李玄燹送去了一所女子义务教育学院,只不过她是名利场里走出来的人,手腕多些,逃的也更早些,已在地面落了脚。
项王号在夏贞的精准操作下躲开了红外装置,从蜂巢的货运接口逃了出来,无声地飞掠过铁灰色的山川和盆地,远方哑铃状直通云霄的建筑渐渐远了,她们在寻找藏在山谷,丘陵中的地表城镇,顾清鸣会在606号城等她们。
地表辐射太重,夏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沈青尘留在项王号里,她把项王号藏进山谷,穿上伦琴隔离服,潜入606城,在最大的赌场门口找到了顾清鸣,她穿着一身艳丽的旗袍,在用尖头高跟鞋闲极无聊地踢石子,顾清鸣刚打过伦琴针,体内高速的新陈代谢能驱散辐射影响,但相应地,长期使用伦琴针的地表人,一般活不过40岁。
顾清鸣带来了一大盒青霉素,又假托客人的名义买了一大扎纱布和酒精,地表城市管理松散,她们逃出去并不困难,青霉素及时救了沈青尘,虽然她不得不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忍受缝针。
她们在地表藏身了半个月,沈青尘负责养伤,夏贞照顾她,顾清鸣则因为伦琴针的效力还在,负责起了外出搜罗食物。
期间尹陆离独自前来过一次,带来了北方起义军的满满两车炮弹和微型核反应堆,他几乎是哀求沈青尘加入起义军——他接手了星际海盗刀把子的舰队后和刀把子的儿子起了冲突,带着一些个不愿长久漂泊在宇宙里的海盗往返于星际与地球之间,积蓄力量,在北方和很多人一起筹措,秘密打算推翻九大家——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尹陆离跟九大家半数以上家主有交集,再加上起义军力量不值一提,南陆上层也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沈青尘点头,她们困境可解,尹陆离甚至还能偷偷送沈青尘去见沈挽倾。沈青尘微笑着拒绝了,尹陆离送来的装备虽然都被磨掉了标号,但她仍能认出来这是安城的东西——沈挽倾默许尹陆离“拿”了这么多东西来,还让他来见自己,就是给了她“选择”,偷偷被送回安城躲风头,还是彻底离开。
她已无法信任庇护了,哥哥再爱她,在九大家的铁律面前,也只能在离谱又荒唐的差中选一个好来,把她送去个文明一点的教育院,可这哪里是好呢?南陆与北方,看似是禁锢与自由,可无论南陆北方,都拴不住她,她看过更好更圆的月亮,使女准则并不能洗掉那些关于自由的印记,她是军舰鸟,南陆北方,只是她展翅一隙,她终将飞向更远的地方。
沈青尘伤快好时就镇日拄着拐杖在装备区跳来跳去地改装武器,她小时候偷偷和沈挽倾一起学机械制造,在各种热兵器领域,她甚至比沈挽倾还要出色的多——当然,这一切也就停止在被送去使女学校之前。
尹陆离匆匆离开了,他也有自己的“great good”,他犹豫再三,给了沈青尘一个绝望的拥抱——他们在抵抗同一个东西,打同一场战役,却各自面对死亡,他们也许相爱,但在瞬息的生死破碎面前,情爱渺小地不值一提。
沈青尘从遗物里挑了支口红,做成了个吊坠送给尹陆离,她没有告诉尹陆离这物件主人的死讯,只是让他收好,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式既能不让尹陆离自责,也能寄托死者一片纯真美好。
南陆历0015年,夏
她们在一个沉静的夜晚起飞,无人相送,项王号屹立在枯槁的地平线上,像是将要追逐太阳的人,前视镜红白光交替闪烁着,清空航道的飞鸟,核反应舱粒子碰撞,巨大的能量驱动重达十二吨的脱离地心引力高速升空。机舱内三个女人背靠背面对各自仪表盘,顾清鸣领航,夏贞掌舵,沈青尘监视,正式开始鲁莽又恢弘的冒险。飞出去,她们脱离女人的身份,卸下使女的责任,成为宇宙黑暗丛林里的野兽,她们很可能会死,死于某次宇宙粒子冲击,死于某次海盗帮派火拼,死于九大家舰队通缉……但她们能活着,相互陪伴,聆听欢笑地活在太空里。
那个雏菊小包后来被她们三个做成了个微型卫星,依靠太阳能和微型反应堆能绕着地球飞上八十年,填进包里的还有顾清鸣的一块“长命百岁”玉佩以及很多年前沈青尘与之同游嵩山派夜市时无意间拍下的合照,照片上还有沈挽倾,尹陆离和严家兄弟等人……彼时少年此刻风流云散,而她将会成为夜空中一颗看不见的星星,默默环绕,见证并守护着她曾经爱过的人,八十年之后,它将准确降落在北方最大的内陆湖里,迎接彻底的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