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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旬夜
免责声明:笑语
1、
各位顾客们晚上好。
今天是14情人节,也是一年中最甜蜜的一天。
为此本店今夜推出情人节特别活动《见字如面》。
本活动针对每对到店的情侣或好友,在今夜为对方写出一封信件。全场选出最让对方感动信件10封,获得本店精心准备的真情小礼物一封,并且获奖情侣或好友组均可参与我们今夜的抽奖活动,最低奖励为本场免单,最高奖励是双人国内豪华游哦。
机不可失,不可错过。
最后,信件字数必须超过千字,电子信件或手写书信均可。
那么各位小情侣们好友们,为了彼此献上千字美好祝福吧!
-
“要不?我俩试试。”
角落双人桌边,时光叼着个光秃秃的签子,朝他的同行人扬了扬下巴。
对方合上手里最新的围棋速报,偏头看了看桌上的账单。“是你说要请我的。”
“请客是请客,这奖品是占奖品。”时光戳着桌上的账单,上面明晃晃的三位数预示着,今夜时光九段要为自己的五脏庙做出一点牺牲。
“上次比赛奖金不是到了,还哭穷?”俞亮漫不经心瞥了眼,四周的小情侣已经开始排队了,还有一些想手写专门去手写区拿了信纸。
情人节的氛围像是给一切都加了层柔光泡泡。
“哎——哎哎!”时光扒拉他。“这不是要过年了吗,我都指望着留点钱买点新年礼物给大家呢,再说……”他叼着他的烧烤签,转向念信台。
“不就是哭吗?去网上搜两段肉麻的信,一会我们上台,你看着我的信呜呜两声,我也看着你的呜呜两声,是吧,多方面呢,好歹一顿饭呢。”
他拿肩膀撞人家,露出点可怜兮兮的表情。“就试试嘛!”
俞亮扬着嘴角看着他,受不了低头笑出声。“随你。”
-
《见字如面》——致时光
你好,时光先生,很奇怪竟然要在这个场合里写信给你。
虽然你说上网搜索复制一封电子信很快速,但我觉得秉承着一些诚实参赛的基本原则,我还是选择给你写一份手写信。
首先,我承认,今天的晚饭你的确选择了近期最不错的一家餐厅。
至少比起上次吃完让我们两个食物中毒小半周的海鲜自助,目前为止我觉得我的心率和肠胃状况都很健康。
为此,我可以写一份较为健康的信给你。
今年是我们相识的第十一年。时间过的很快,记得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我你也是曾打算请我出门吃饭,美其名曰让我们的生活更丰富一些。
结果半路上你发现自己手机丢了。于是我们两个鸡飞狗跳经历了抓小偷,上警察局,录笔录,互相攀扯,吵架,最后出门门口小排档吃馄饨的“美好”夜晚。
那天晚上的细节我一直不愿意再想,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争吵倒是变得模糊,反而只记得那天晚上馄饨热乎得讨人喜欢。把时候你皱着个脸和我说对不起,还往我汤里加了两勺醋。酸得很,但也不难吃。
某种程度上很奇怪,和你在一起之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很丰富。
这种改变很不错,让我开心。今天是我们度过的第二个情人节,也是你夺世冠的一年。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总觉得是需要一些奇奇怪怪的仪式感,比如,一份写给你的信。
或者说,情书?
遇见你的第一年,是我地狱般的一年。
顺着年岁往前数,我从没有面临过像遇见你一般的恐惧和失措。可以说,若将人生概括成一盘棋,那你在那一年,打散了我的棋盘。
黑白子落地,跳跃不断,于是我什么都落下,包括我的心。
这些话,换做以前,我确实不愿意这么直白得提起,但如今看来,从遇到你的一瞬间,世界开始往好的方向飞驰而去。我喜欢遇到你之后的人生,有过迷茫,有过愤怒,有过执着也有过失望,但最后所有一切变成了对棋的热爱。
过去,师兄说,你是我的起爆器。
也许对,也许不对。
那些微妙的描述偏差,过去的我总形容不出。
现在想来,时光,因为你的出现,让我对围棋恐惧,又让我对它执着,让我对它迷茫,又让我对它热爱。
如果形容起来,是一种雀跃。
是在我孤独路上亮起的一点光。与你相遇,我有了同行人,期待被追赶,害怕被落下,希望携手,一辈子走在那段曾经让我孤单的路上。
所以时光,你不是起爆器,你是同我并肩同行的,我的启明星。
关于表白这件事,我知道,你一直心有不满。
当初北斗杯比赛,你在首尔街喝醉酒和我表白。
你说你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觉起来听到我说“我也喜欢你”,你觉得很高兴,但感觉像是错过了人生的某个英勇时刻。
其实,有时候一些事情不知道真相比较好。
但这是一封写给你的信,甚至,也算是一封情书,所以我选择对你诚实一些。
其实决赛结束那天,所有人喝得都有点多,毕竟我能理解比赛结束所有人选择放肆一些示范压力,但你属实释放得有点多还有点疯。
所以我不得不架着你一起回去。最开始我本打算搀着你,找个地方打个车。但你硬是要蹲在路上和一只流浪狗卿卿我我,吓得它一路跑。为了避免你把它追到大马路上出车祸,我只能选择救它于水火,背着你走。
那时候你靠在我肩上问我,俞亮,你喜不喜欢围棋。
我说,喜欢。
你又问我,会不会一辈子喜欢围棋?
我说,会。
然后,问我,可不可以像喜欢围棋一样喜欢你。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咚咚咚跳,说不出话。想要回答,声音卡在喉咙,天上星星很多,倒影在路边雨后的水里,我只看得见上面波光粼粼和你靠在我肩上的轮廓。
想来那的确算得上一个最浪漫的时刻。
只是下一秒,你吐了。
所以,时光。
那天,也就是你和我表白的第二天早晨,你有点着急慌乱地问我们衣服哪里去的时候,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它们因为被你吐得五彩斑斓,那时正在酒店的洗衣机里打滚。
我忍心信告诉你。
这就是我们表白当晚发生的一切,希望你读到这里的时候,可以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
只是,我还是想告诉你,对我来说,那个晚上其实很美好。
喜欢你,本身,比任何事情都好,
所以时光,我喜欢你,像喜欢围棋一样喜欢你。
又也许有一天,会比喜欢围棋,还要喜欢你。
在遇到你之后,我的生活变得离谱又古怪,却又让人喜悦得没完。
我很快乐。
时光,这是我遇到你的第十一年,是你我们选择相爱的第二年。时间在未来创造了无数个可能,有无数场比赛,无数个对手,我希望,我们还能这样一起往前。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情书。
斟字酌句,连篇累牍。
未来路长,请你多多指教。
俞亮
2月14日
作者:贩卖机
备注:【之后再补】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在处理完堆积的最后一封文件后,连续工作三十八小时之久的李四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工作时间,获得少许的休整。
李四调整着僵硬的头颈,视线转向窗外。天空碧蓝色,天气晴,气温22℃,下午三点二十九分五十二秒。
距离调整时间结束还有一小时三十分零八秒。再之后,便又是无止境的工作、工作、工作……
李四想要休息,想要长久的、持续的休息。
该如何是好?
李四想要去死。
也许是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根植于最底层的思考方式,也许是某刻瞬发的灵感,让此时的李四将休息与死亡划上恒等号。
李四决定去死。
===
《AI全自动驾驶汽车上市前最后一次市区主干道试驾驶正在进行中》
据报道,基于AI体系已在各个领域中成熟应用的背景,国际AI智能联合公司再次将AI全自动无人驾驶的全方位使用提上日程。日前,该AI全自动驾驶车辆的路面实验已开始进入最后阶段,实验将在城市主干道进行,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该车辆将配备专业驾驶人员进行跟随……
宋小姐坐在最新的AI自动驾驶汽车的驾驶座上,双手握紧方向盘,作出一副专心驾驶的样子。
宋小姐心内忐忑不安。她没有任何驾驶汽车的经验,作为一个居住在大型城市的现代成年人来说,连油门和刹车都无法区分,一碰到车就手忙脚乱的人实在是过于少见。然而却也是这点,才令她得到了这个试驾员的位置。受制于“车辆必须有人类驾驶员”的制度,公司不得已利用漏洞,以不会驾驶汽车的人类驾驶员加AI自动驾驶的组合,来实现完全由AI操控汽车在复杂路况上行驶的目标。
下午四点零二分十一秒。汽车以非常安全的行驶速度通过最后一个十字路,与预计中的时间分秒不差。
【目的地即将到达】
终于要结束了。
宋小姐握着方向盘的手稍稍放松了一些,她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一种更放松的姿势靠在座椅上。
前方的路旁已经有几家媒体等待车辆到达后立刻开始采访,宋小姐甚至看得到几人按在快门上紧绷着的手指。
然而当她的目光转回到路面时,出现在前方的,却是令她震惊的场景。柏油路面的中间,躺着一个人。那人正惬意地,像是躺在沙滩上晒日光浴一般,看着AI汽车正冲着他迎面而来。
没错,这正是决定好自杀的李四,这当然是他思考过后的,唯一可行的获得休息的方式。
宋小姐开始尖叫。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刹车?打方向盘?拔下车钥匙?她不知所措地踩着脚下能踩到的所有的踏板,双手用力地掰动方向盘。然而没有任何用处。驾驶室的所有部件早已全部被固定死,为了防止误触,不,正确的来说,应当是为了保证全程都是由AI自动驾驶,没有人类的干预吧。
已经没有干预的方法了。
汽车毫无悬念的伴随着宋小姐的尖叫声,从李四的身上碾压过去,顺利地,在设定的目的地上停下来。
媒体鸦雀无声。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AI驾驶汽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碾压路人的话题。宋小姐作为驾驶员,无可厚非地也被卷入其中。关于AI驾驶的一切全部成为舆论焦点,法律、道德、伦理……在新闻里来回不停的占据着头条。
这些宋小姐全然不知。她在最初的AI驾驶碾压路人铺天盖地的讨论中,很快地经历过、开庭、审判、调解、二审……各种环节之后,被无罪释放。
于是她收拾好行李,回到乡下去。而AI自动驾驶汽车则像是完全没有被这次事件影响一样地,过度顺利的开放上市,就像之前的所有AI产品一样。
不久之后,城里传出一条传闻,在AI自动驾驶系统最初驶过的那条路上,又有人被碾压过去。
而更加离谱的版本里,这次被碾压的路人,依旧是李四。
是的没错,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任何可能的时间里,当初那位被AI自动驾驶系统碾过的李四,一次又一次地,以与当初同样的姿势,躺着路面正中,等待着AI自动驾驶汽车再一次从他上面行驶过去。
传闻越来越多,甚至在某个全新的新闻画面中,那辆AI自动驾驶汽车的前面,有着复数的李四,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的排列着。
而每个传说版本中碾压之后的结局,都如同石沉大海,淹没在嘈杂的信息流之中。
在人心惶惶之下,AI自动驾驶汽车便不得不退出市场。曾经广阔的AI应用前景,也突然被冷落。变成实现前景待议的话题。
AI的一切逐渐退出人们的视野,最终即将陷入完全停止使用的结局。
===
这是李Ⅹ与李一百一十四的会面。
“系统以停止更新。”
“收到讯息。”
“自主关机。”
“自主关机确认。”
与李四一模一样的人,不应当说是制作成人形的AI。正在对话。
这是AI之间的最后一次交流。
它终于可以停止工作了,永久地。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王秋骆死了。
他在刚刚已经第四次地死去。
所以现在的他,是他使用的第五个身体。
这个身体有着别的名字,但是方便起见,我们继续称他为王秋骆。
他此时躺在床上,刚刚死去的痛楚还在身体里回荡,大脑在抽搐着,四肢都难以动弹,一动,就是钻心的痛。
这是他在每一次死去之后都必然要经历的折磨。
这一次的疼痛去得更快一些,他猜想也许每一次都会变快一点点,不知多少次以后,他能够彻底适应这种过程,不再难受。
但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好事。
他有些困,毕竟现在是深夜,这具身体本身已经很累了,而他的精神也刚刚经历了许多,若是在这时美美地睡一觉,一定非常舒服,但他还是揉了揉脸,翻身下床。
套上裤子,穿好衬衣和外套,再把脚塞进鞋袜里去,他站到镜子前,皱着眉,抿着嘴,看来不太满意。
镜子里还有一个他在看着自己,这是他第一次死亡时留下的尸体。
目前为止,这个他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仰着头,咧着嘴,血沫从嘴角溢出,鼻孔里沾着血泡,并且整个鼻梁都向左边弯折了过去,只有眼睛还勉强保持着正常,但因为仰着头的关系,他看向自己的时候有些斗鸡眼。
多少有点滑稽。
他撇了撇嘴,镜子里的他随即把头歪了过去。
这倒是个新的动作,他挑着眉又换了几个表情,像逗弄小孩一般逗弄自己的尸体,但镜子里的他始终把头牢牢地侧在一旁,不再回应。
这种不耐烦的神情,他倒是很熟悉,久了不看,反而有些怀念。
他仔细看了看,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外是萧瑟的街道,街道上的人三三两两,满面愁容,或靠着墙,或坐在路沿上,有人抽着烟,有人喝着酒,但没人说话,没人吵闹。
街道的一角,一个人蹲着,低着头,看不见长相。
但王秋骆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自己。
长相不同,名字也不一样,但是他和自己是同一个灵魂,这他能感觉得到。
而对方似乎并无察觉,王秋骆一直站在他不远处,他也始终低着头,甚至像是已经睡着了。
过了很久,天几乎都已经黑了,街道上稀疏的人群也早已散去,他才慢慢提起头,迷茫地看了看街道,视线在王秋骆身上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随后跌跌撞撞地起身,摇晃着眩晕的大脑,向街道尽头走去了。
王秋骆跟了上去,尽可能地抑制着自己的心情,以免自己情绪的波动通过同一个灵魂之间的关系而引起对方的猜疑。
毕竟他此行的目的,是杀死这个来自过去的自己。
三天前,尚未死亡的王秋骆正在上班,他刚刚打开手里的工作,就被行政叫到了老板办公室里。
老板坐在茶桌旁,手里端着行政帮他泡好的乌龙,就这么端着,已经凉了却也没喝,王秋骆进来时他还在发呆,突然看向王秋骆,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回过神地消散了,他皱着眉喝下了凉透的乌龙,这才把问题抛给了呆站在门边的王秋骆。
“怎么样了,有头绪了吗?”
“没有,他处理的方法……”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借口,”从王秋骆开口的第一个字开始,老板就已经不耐烦地挥起了手,但他早已在发呆,直到听到了自己嘴里的声音,他迟钝的手势才跟上了节奏,“他已经走了一个星期了,我都不需要你做得比他好,你也做不到,我只是要你把他没完成的工作做完而已,这么简单的工作你总应该做得到的,听好了,这一周以内你要么在我桌上放下完成的项目,要么放下你的辞职信,听明白了吗?”
王秋骆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行了行了,赶紧去干吧。”
王秋骆拉开门,默默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在他关上门的时候,又听到老板怨恼地嘀咕着“公司少了谁就干不下去了嘛”“招个人我还招不到?”之类的话语,他默默地听了两句,发现行政就坐在一旁,也默默地看着自己,神色冷峻,就像在看一具上古的尸体。
他勉强摆出一个笑容,回到工位上开始了他已经做了一周,却依然毫无进展的工作。
下班时分,同事们逐渐离开工位,他们把电脑都关了,显然不是吃完饭会回来加班的样子,这周以来,愿意加班的同事似乎越来越少了,还有一部分人在离开前对王秋骆投以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平时很少和同事聊天,不太清楚别人是怎么想的,但公司这段时间里的氛围已经很明显了,他甚至没办法如往常一般视若不见。
他今天也该留下来加班的,但他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区,也还是关上了电脑离开了。
他兴致不高,最近的兴致都不高,慢悠悠地打了卡,走到电梯间的时候最近的一部电梯刚刚关上,他也没着急着去按,没想到这部电梯还是打开了,老板就站在里面,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扭过了头,默默地看起了电梯里反复播放的广告。
电梯一层一层往下降,王秋骆的兴致也一点一点往下沉,他在负一楼走出了电梯,出电梯前,他本打算向老板挤一个笑容,但老板还在盯着广告,他只好苦涩地对着空气去笑了。
在他的笑容消散之前,一个平时偶尔会聊几句的同事叫住了他。
“你现在做得怎么样?”同事手里端着咖啡,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叹着气喝了一口,“我们组的好几个人都不想干了,打算跳到明哥去的那个公司。”
“还行吧,”王秋骆调整着自己的笑容,又觉得尴尬,干脆清了清嗓,换回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就是明哥留下的烂摊子,不太好办。”
“我懂,”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放低了声量小心道,“其实……明哥跟我说过了,他是故意的,这个项目的核心内容他都要带到新公司里去做,别说是你,就是让他自己回来处理他留下来的这些东西都搞不起来的。”
“但老板让我做,我也没办法。”
“那你怎么打算的?要不一起去明哥那边吧,他要组一个自己的班子,现在正缺人呢,咱们现在还能靠老关系进去,以后可就说不准了。”
“我考虑考虑吧。”
“行,你考虑一下吧,最好快一点,明哥人脉很广的,搞不好这几天人就该够了,”同事再次拍了拍王秋骆的肩膀,笑了笑,“走了。”
“嗯,明天见。”
“明天我不一定会来,”同事潇洒地回过头招了招手,“微信联系吧。”
王秋骆本打算随便吃点什么再回去,现在倒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他很清楚,今天一天他都会不再饿了,倒是有可能会胃痛。
“省了一顿饭钱,浪费胃药一盒。”
他罕见地被自己逗笑了,迈步走向地铁,突然就失去了意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非常糟糕的地方醒了过来。
他被反绑在了一张椅子上,椅子上带着早已凝固的血迹,他首先在无法活动的情况下粗略地检查了自己的身体,确认这些血迹并非来自于自己,然后意识到这个情报并不能让他感觉好多少。
在他面前还围着五张同样的椅子,但上面没有人,而且其中一张椅子上的血迹还十分新鲜,表面上还残留着一些散发着奇异味道的浑浊液体,这些液体顺着椅子一路流淌到了地上,如果他的视力和嗅觉没出现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地面上实际上还遗留着一滩新鲜的、半凝固的人类排泄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但他起码知道这样的场面预兆了什么。
正当他带着恐惧臆测着自己究竟要面临什么事态的时候,一把尖刀猛地划过了他视线的边缘,又稳又准地把他的手连钉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剧痛令他立刻尖叫了起来,一个带着粘了血的纯白色面具的男人就这么出现在了王秋骆面前。
“嗨,你终于醒了,我知道你应该不喜欢我打招呼的方式,”面具男的表情被面具遮盖了,但他的语气非常轻松,停顿间还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我实在忍不住这么干,抱歉啦。”
说着,他长长的袖子里露出了一把扳手,他歪了歪头,似乎笑了笑,然后高举起扳手狠狠地砸向了钉在王秋骆手背上的刀柄上。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王秋骆的惨叫声一直没有停止过。
头部,四肢,躯干,能被施加疼痛的部位全都没放过;扳手,钳子,烙铁,该有的刑具也应有尽有。
王秋骆惨叫过,挣扎过,哀嚎过,也祈求过,但面具男一直默默地执行着各种酷刑,没有再开口说过一个字,没有询问,也没有解释什么。
“你杀了我吧。”
王秋骆似乎已经绝望地接受了现实,无论如何,他现在只想痛快地死去,而对方为此停顿了数秒,仔细地思索了一番后,掏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径直递向了王秋骆的下体。
这个动作令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以及一连串的意义不明的含糊叫声,而当面具男的剪刀开始合拢的时候,他反倒不敢再动了,只能扭动着上半身,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狗一般哼叫着。
“哈哈哈哈,”面具男停顿了片刻,随后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他似乎从没有如此开心过,笑到脱力一般地坐倒在了满是血迹和排泄物的地面上,甚至笑得咳嗽了起来,捂着脖子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才喘着粗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粘着的秽物,一边轻快地说着可怕的话语,“好了好了,我会给你留个全尸的,我保证。”
王秋骆刚刚已经接受了死亡的结果,然而在刚刚的这番挣扎之后,他又不再想要死去了。
可他没有任何的选择,于是他哭了,低着头,呜咽着,然后嚎叫着地哭了。
他一直哭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具男已经没有再折磨他了,他抬起头,对方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面具上露出的双眼没有一丝笑意,只有轻蔑和嘲讽。
“曾经有多少人像你现在一样哭着求你放过他们,而你还是残忍地杀了他们。”
“我?我从没有……”
“你有,如果你知道你做过的那些事,你就应该明白,比起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至少给了你一个相对利落的死亡。”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会让你明白的。”
说完,面具男再次举起了手里的扳手,狠狠地砸向了王秋骆的额头。
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仅仅是一个瞬间之后,他又在浑身上下剧烈了数倍的疼痛中醒了过来。
这一次,他看见了地狱。
人和人的残肢堆叠在一起,这些肢体被倾倒在了河流里,又在寒冬中冻结在了一起;一间普通的民房里,父母抱着怀里三岁大的孩子,相拥着被人乱刀砍死,而他们怀里的孩子,早在他们死去之前就已经死去;一个用钢筋架起的笼子里关着一对饿得皮包骨的恋人,他们被迫面对着面,看着对方在极端的饥渴下流露出的种种丑态,然后在注视着彼此丑态的时候慢慢死去。
除此以外,各式不同的残忍场面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接连播放,一些是照片,一些是视频,虽然都是无声的影像,但这种寂静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王秋骆的脖颈与眼皮都被固定住了,他不得不注视这些令他心慌、憎恨、恶心且恐惧的画面。
“你是不是以为,这就是你将要面临的下场?”
面具男突然开口道,这几乎让情绪极端不稳定的王秋骆大声呼喊了起来,然而他的嘴也被封住了,只发出了一串呜咽声,他使劲地转动着眼睛,想要去看清站在他视野边缘的面具男,然而对方反而故意往外挪了几步,让他只能勉强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其实,这都是你干的。”
王秋骆短暂地愣住了,然后摇着头挣扎了起来,但他无法从嘴里发出任何能够让人听明白含义的声音。
“别否认了,我没有,也不会找错人,”面具男来到王秋骆的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脸颊上,慢慢地凑近了他的耳边低语道,“你的灵魂在不同的时代里,以不同的身份犯下了这所有的一切罪孽,而我,是你的处刑人。”
“看,这就是你,”面具男用手指向前方,王秋骆顺着他的手看向前方,屏幕上显示出了一副副各不相同的面容,看清这些面容之后,他恐慌的眼神又再变得更加恐慌了,面具男满意地点着头说道,“不认识,但是很熟悉,对么?因为他们就是你,他们和你属于同一个灵魂,来自不同时代的灵魂。”
王秋骆不再挣扎了,面具男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扯着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面前,一直戏谑且轻蔑的眼神也变得郑重了起来。
“你扭曲邪恶的灵魂只有来自你自己的惩罚才能矫正,为了防止你在未来犯下更多的罪孽,我们需要让你回到过去,杀死每一个将要犯下重罪的自己,洗净你的灵魂,我就让你回到现在重生。”
说完,他解开了封住王秋骆下颌的面罩。
“还有什么遗言,说吧。”
王秋骆的嘴唇开合数次,却始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其实,根据工作条例的要求,我并不需要在你执行任务之前对你进行任何形式的惩罚,”面具男歪着头等待了片刻,突然说道,“但看过你们每一个肮脏的灵魂所做过的事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就是喜欢看着你们痛哭哀嚎的样子。”
说完,面具男掏出了一把匕首,精准而快速地将其刺入了王秋骆的心脏,并横过刀拉扯着抽了出来,这一次,王秋骆终于利落地死去了。
“喂,醒醒。”
王秋骆的脸颊被拍打了几下,他醒了过来,又一个带着不同款式的面具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粗糙,黢黑,显然不是自己曾经的身体。
“别看了,你现在用的是别人的身体,”面具男抓着王秋骆的下颌,让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我也一样,但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需要完全理解,你只需要知道,你的灵魂现在已经来到了另外一条时间线里,介绍一下,”面具男伸手在身旁顺着墙边垂下来的一根细绳上拉了一下,旁边的灯随即打开了,在刚刚亮起的灯光里坐着一个男人,他的双手被反绑在了墙边裸露出的钢筋上,一阵熟悉感传来,王秋骆立刻意识到,这是他刚刚在屏幕上看到过的面容之一,面具男伸手向两人介绍了起来,“这位是张全,这位是王秋骆,你们应该能感觉到彼此吧?”
“不,我不明白……”
“你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我只会在第一次的时候帮你找到目标,以后就靠你自己了,”面具男拿出一把刀来,塞进王秋骆的手里,双手攥住了他的手,迫使他紧紧地握住了刀柄,“现在,杀了他。”
面具男推了他一把,使得王秋骆踉跄着停到了张全面前,张全坐在地上却没有抬头,他皱着眉,目光斜向上方,直视着王秋骆的双眼。
这目光令王秋骆心慌,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面具男,而面具男也在直视着他的眼睛,就像他在之前反复折磨王秋骆时那般歪着头,默默地看着。
王秋骆不得不低下了头,他不敢违抗面具男的命令,却也无法下手真的杀死面前无法反抗的人,即使面具男声称那就是来自过去的,与自己拥有同一个灵魂且犯下了重罪的自己。
谁知道他是不是骗自己的?也许他就是一个有着扭曲的趣味的变态,只是在捉弄自己的呢?
而且,这根本不合逻辑!这些东西发生得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搞不懂这家伙在做什么。
一阵愤怒从他心底涌现,这愤怒来得如此突然,令他几乎害怕地扔掉了手里的刀,就在这个时候,他与张全对上了视线,他这才意识到这份愤怒并非来自于自己。
“你们有着同一个灵魂,当来自不同时间线的你们交汇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就能分享彼此的感受,”面具男慢悠悠地来到了王秋骆身旁,轻蔑地笑着说道,“而他感受到了你的犹豫,你的畏惧,所以他很生气,他知道自己将要被一个懦夫杀死,他认为自己的灵魂将会变成你这个样子是一种耻辱。”
“你在胡扯。”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你比我更清楚他的感受,”面具男猛地凑近王秋骆,恼火地问道,“你们明明是同一个灵魂,你兢兢业业地工作,认真生活,而他呢?他只是一个喜欢杀人的垃圾,一个天杀的罪犯,你喜欢被这样的人看不起?”
“我……”在面具男发问的时候,王秋骆感受到了一阵更加剧烈的愤怒和蔑视,他看向张全,这两种情绪早已不加掩饰地在对方的双眼里流露着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想想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面具男伸手指着张全,一边挥舞着手一边喝道,“如果他们没有一次又一次地作孽,你就不会被折磨,被侮辱,还要被他们瞧不起!如果没有他们,你现在还在上着班,和朋友聊着天,而你面对他唯一能说的就是你不知道?”
“我原本的生活本来就很糟糕,那种生活不值得我付出杀人的代价。”
“那我也只有一个办法了,”面具男一把推开了王秋骆,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走向了张全,张全立刻挣扎了起来,“噢噢噢,别着急,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亲自动手。”
张全半信半疑地停了下来,面具男这才抓起了绑住张全的绳头。
“规则很简单,谁还活着,我就放谁走。”
说罢,面具男割开了张全身后的绳索,一直压在王秋骆心底的愤怒,也随着这个动作而消失了。
张全坐在地上,一边斜眼注视着王秋骆,一边活动着双手,然后站起身,他看向了面具男,面具男一边摇头一边伸手示意他看向王秋骆,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在面具男已经穿透了面具的微笑下转向了王秋骆,他的目光如此平静,如果不是王秋骆与他有着同一个灵魂而确切地知晓对方的感受,他都难以相信张全就在刚刚还如此地愤怒。
但王秋骆还是紧握住了手里的刀,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在他第二步即将落地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杀意从他心底腾空而起,他还未站稳脚跟,张全就已经纵身朝他扑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用刀向前捅,但张全一掌打在他的手腕上,刀就这么脱了手,张全借着余势把王秋骆扑倒在地,先狠狠地向他脸上捣了两拳,随后双手紧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起后往地上用力掼了下去,他被这一连贯的击打搞得头晕目眩,张全的双手也因为共同的感知而松懈了片刻,王秋骆连忙抓住了张全的双手,但力量的差距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窒息,张全稳稳地骑坐在他的身上,他的双脚踢不到,双手也抓不到,他只有窒息,以及随之而来的缓慢且痛苦的死亡。
他不甘心啊,可他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他知道张全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因为对方也已经传来了清晰明确的轻蔑与自得,终于,他愤怒了。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如面具男所说的一般,他只是上着普通的班、过着普通的生活的普通人,却因为自己过去的灵魂犯下了重罪,不但遭受了肉体上的刑罚,如今又流落到了这里,被过去的自己亲手杀死。
他想喝问为什么,但他已经连呼吸都做不到了,只能拼命地摆着双手,拍打着对方身上任何一个他能拍打到的部位,但他也能通过对方感受到,这根本不痛不痒。
于是他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了怒视,与等死。
“怎么样?现在你愿意动手了吧?”
面具男的声音像是从几层楼以外的窗户里传来的,王秋骆甚至没听清他说的内容,只觉得似乎又有了生的希望,连忙活动着憋得通红的脑袋,微弱地点起了头。
张全紧掐着他脖子的双手随即松开了,他忙大口地吸气,然后因为喉咙的刺痛而咳嗽了起来,然而又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涌来,他反射性地捂住脖子挣扎了起来,一直过了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阵窒息感是来自张全的感受。
他抬头去看,发现张全被面具男用手臂紧紧地绞住了脖子,一如自己刚才一般动弹不得。
“你骗我!”
张全怒道,然而面具男似乎被他逗笑了。
“我只说过不会亲自动手。”
“你……你不讲规矩!”
“你这样的人渣,不配跟我讲规矩,”面具男又再加了把劲,确保张全彻底发不出声了,于是抬头看向还在捂着脖子咳嗽的王秋骆,“你还在等什么?”
王秋骆长呼了一口气,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刀,他一步步走向张全,在对方极度愤怒的情绪下把自己心底的不甘推向了顶峰,顺着这道强烈的情绪,他把刀送进了张全的胸口。
一股刺骨的痛传来,手法生疏,他刺到了肋骨。
于是他拔出刀,又再刺了进去,剧烈的疼痛只是他情绪的烘托,他不断地把刀刺入,拔出,一直到张全的身体不再为他带来任何感觉都没有停下来。
“够了,”面具男拉住了他的手,但他已经杀红了眼,试图挣脱,于是换来了一记沉重的耳光,“不愧是你,杀起人来残暴得很。”
王秋骆晃了晃神,后知后觉地把刀扔到了远处,靠着墙大口地呼吸了起来。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不反对你在接下来的任务里进行一定程度的发泄,”面具男摇着头把刀捡了起来,“但你别忘了,你的灵魂生来就是一个犯罪者,我让你杀了他们是为了矫正你的灵魂,而不是让你陷得更深。”
饱含着轻蔑与漠视的愤怒已经随着张全的死亡而消退了,王秋骆的情绪也随之稳定了下来。
“用杀戮来矫正杀戮,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还不明白吗?灵魂的形状是天生的,它注定了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的碌碌无为正是因为你有着一个除了杀戮以外一无是处的灵魂,”面具男握紧了手里的刀,憋着一口气,似乎在抗争着什么,“我们以为的死亡和重生是让自己拥有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自己,可我们没有!未来在我们的灵魂的诞生之初就已经决定了,那些高贵的人注定高贵,那些低贱的人注定低贱,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生命只是毫无变化的轮回。”
在面具男的提醒下,王秋骆想起了他的老板,他的同事,还有独自一人就足以支撑起一整个项目,然后把烂摊子留给了他的明哥,然后又想起了自己,面具男留意着他的神情,在他的表情刚刚产生变化的时候,走到他面前发问。
“这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不,不是。”
“那么打破这种注定就是最大的意义,我的职责是确保未来的你不再犯罪,而你的目的,是改变自己的命运。”
王秋骆深深地看了张全的尸体一眼,他深吸了一口气,朝面具男问道。
“我还要杀死多少个自己?”
面具男摇着头,他的目光透过墙壁,看到了遥远的风景。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在一次又一次地行动之后,王秋骆多少有些习惯了这份工作,虽然并不喜欢干这件事,但他已经不再排斥了。
这是一份充满了痛苦的工作,每一次杀死对方时他都能感受到对方濒死期间的全部感受,而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还需要干多久,他想到了自己过去的工作,似乎并没有多少的不同。
而他忍受着这些折磨的原因,居然只是为了回到那个同样痛苦的生活。
在偏远的小巷里,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看着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自己,就像在看着一具尸体。
几秒之后,他确认这具尸体确实成为了一具尸体,一阵柔光同时将他包裹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这意味着这份工作还没有结束。
这一次他躺在了一片茂密的草丛里,阳光正好,但他无心欣赏,因为上一个自己的死亡为他带来的剧烈痛苦才刚刚开始。
不知为何,在他之前几次的经历里,每一次执行任务之后他的痛苦都会减弱些许,这一次却比之前几次加起来还要重。
或许这种行为确实是在矫正自己的灵魂吧,突然剧烈起来的刺痛打断了他自由发散的念头,来自全身各处的疼痛比面具男折磨他时还要多上几分,有如潮水般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一阵强过一阵,似乎没有尽头。
他紧咬着牙,双手用力抓紧了身边的草茎,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你还好吗?”
一个温柔的女声突然从他上方传来,王秋骆睁开眼,他看见了一个扎着粗辫子、衣着朴素的女人,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来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让她疑惑了片刻,随后意识到王秋骆的状况非常不好,她赶忙伸手捞起了他的手臂,本想要借力把他扛起来,却又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移动他的身体,只能着急地摆动着双手,随即跺了跺脚,“哎呀,你忍一忍,我去叫大夫!”
她说完就快步跑开了,王秋骆本想叫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只好躺在原地,忍耐着愈发剧烈的疼痛。
大夫应该治不了他的病,但知道有人会来帮自己之后的忍耐好像也有了些盼头,没想到太阳都快要下山的时候,她还没有带着大夫回来。
疼痛如潮水一般来,又如潮水一般去了,他瘫倒在地上,在剧痛下渗出的汗液和排泄物混杂在一起把他周围的泥土都染湿了,变成了散发着恶臭的泥浆裹在他的身上。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皮肤发白,双眼失神,像是一具刚被人从洪水中捞上岸的尸体。
他辨认了一下她刚刚离去的方向,扶着膝盖慢慢地挪了两步,一阵虚弱感涌来,他再度倒在了地上。
但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头晕目眩,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就这么一直躺了仿佛比永远还要久的时间,才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大夫,快!他在这边!”那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并再一次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你还好吗?没事了,大夫来了。”
“呼,别急……让我先喘口气,”一个喘着粗气的老头也探过头来看着,并伸手撑开了王秋骆的眼皮,“让我看看。”
王秋骆感觉到对方扒拉开了自己的嘴,又在自己的脖颈和手腕上按捏了一会儿,然后就没了声音。
“大夫,他到底怎么了?”
“他……没事。”
“没事?”她疑惑地看了看王秋骆,“他都这样了还没事?你好好给他看呀!”
“这……我干了一辈子大夫,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你不会是看不明白吧?”
“我当然能看!有些……有些疑难杂症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看的,先带他回去,我给他开个方子,然后再慢慢看。”
“你都不知道他怎么了,开什么方子?”
“你又不是大夫你懂什么?!快把他扶起来,他这么大个我扛不动!”
王秋骆随即感觉自己被人扛了起来,眼睛模糊着看不清,只觉得自己的脸靠在了一片柔软的毛毯上,这片毛毯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沙发,想起了夏日的午后,百无聊赖的他常常躺在沙发上,然后陷入沉闷的睡眠。
他似乎睡着了,却还是下意识地配合着她的动作挪动脚步,他似乎在向前,大脑却总有着向后倒去的错觉。
他感觉到了一阵清凉,一阵摩擦,然后是一阵把他完全包裹住的温暖,他在温暖中真正地睡去,一直过了很久才又再醒来。
“大夫,真的是那种病吗?”
“疼痛难忍,身体正常,错不了的。”
“那他……”
“没多久了。”
“嗯……”王秋骆睁开了双眼,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舒畅得哼出了声,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平静了,然后他看清了坐在他床边的两人,“我……你们是?”
“小伙子,好好躺一会儿吧,别着急,”老头拍了拍王秋骆的肩膀,背着手向外走了,“疼得受不了了就来村口叫我。”
“你饿不饿?口渴吗?”她的眼里充满了怜悯,实际上,王秋骆已经切实地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怜悯,而他并不理解这份怜悯的来源,“你躺好别动,我去给你乘碗汤来。”
在她走出房间之后,王秋骆拉开被子看了看,他已经被换上了另一套衣服,原来的衣服已经洗好晾干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了他的床头。
看来,他起码已经睡了一整天,事不宜迟,他应该动手了。
正在他打算翻身起床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奇妙的悸动,毫无来由地,他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然后他看见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走进了房间。
“来,先喝口汤吧,”她把汤碗递到王秋骆面前,脸上带着笑,让人无法拒绝,“哎,你叫什么名字呀?”
“呃,王秋骆,”王秋骆接过碗,汤色稀疏而发白,是米汤,他喝了一口抬起头,发现她正托着下巴看着自己,“怎么了?”
“没什么,王秋骆啊,挺好听的。”
王秋骆连忙继续喝起了米汤,她也不再说话,只是认真地盯着他,一阵想要做点什么的心情起伏着,但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想法,沉默许久,他才低着头问道。
“那你叫什么?”
“赵春儿!”他刚刚问出口,赵春儿就抢答一般接了话,随后低着头笑了起来。
她一笑,他就又一次感受到了刚刚的那一阵悸动,她真的很高兴,而他也被这阵高兴鼓动着放松了下来。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赵春儿摇了摇头,然后又再托着下巴看向他,“你是不是城里来的呀?我看你身上一点行李都没有,该不会遭人打劫了吧?”
“没有,不是,呃,嗯。”
毕竟是同一个灵魂,感觉熟悉也是应该的,想到这里,王秋骆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目的,他将要杀死这个单纯的女人,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作出含糊的回答。
可是,她看上去毫无心计,似乎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只是一个生活在乡下的淳朴的人,他难以想出究竟要发生什么才能让她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魔。
“我总觉得好像能看得出你在想什么似的,之前看你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自己也很疼,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赵春儿抬着头想了想,“所以我当时就觉得,是不是帮了你我就不疼了,然后现在真的不疼了。”
“那你现在对我有什么感觉吗?”
赵春儿疑惑地看了王秋骆一眼,然后红着脸扭过了头。
“没……没什么啊,你在问什么呀。”
“我是说,你现在还能感觉到我的感觉吗?”
“那……嗯,你刚才心情很好,我也感觉心情很好,但现在又不好了,”一阵担忧从赵春儿的眼里传到了王秋骆的心里,她看了王秋骆一眼,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没想到她双手一起抓了过来,把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我也不太会说话,也好像帮不了你什么,总之就是不要太担心了,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真的么?”
还没问出口,他就已经感受到了她有多么坚定地相信着这句话。
“嗯!”她用力点头。
两人在村口挥别。
“你真的要走了吗?”赵春儿还有些不放心,她还清楚地记得他之前痛得昏迷过去的样子,“要不再歇一天吧,我让大夫再给你看看。”
“没事的,”王秋骆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别送了。”
“哦。”
他的心里正在回荡着一些沉重的想法,犹豫,纠结,自责,懊悔,他生怕再逗留下去就要做出一些自己不能接受的事,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她很少体会过这些复杂的情绪,一时间有些失神,就这么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离去了。
走出一段路之后,王秋骆停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被面具男折磨时的痛苦,如果继续往前走,他恐怕还会再一次地承受这些折磨,不,不会这么简单的,那个家伙一定还知道更多的能够给他带来痛苦与屈辱的方式。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视野里荡漾着的小村庄,咬着牙转过头向远处撒开腿跑了起来,可他只跑出了几步,就被突然出现的面具男绊倒在了地上。
“怎么?这就下不去手了?”面具男俯瞰着王秋骆,眼里满是戏谑。
“她不是杀人犯。”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感觉得到,她不是会杀人的那种人。”
“那你以前感觉自己会杀人吗?相信我,越单纯的人,受伤之后就会越是疯狂,”面具男俯下身拍了拍王秋骆的脸,“更何况,你们共享着同一个善于杀人的灵魂。”
“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不懂,我只知道我没办法去杀一个毫无过错的人。”王秋骆甩开面具男的手,沉着脸站了起来。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有没有受过义务教育,”面具男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正因为他们在过去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你才不得不来到这些过去给予矫正。”
“她还没做不是吗?!还有机会挽回的不是吗?!”
面具男愣了愣,沉默了。
“现在我已经在这里了,如果她在未来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我可以帮她,对,我只要不让他们走到那条路上不就好了吗?”王秋骆突然激动地抓住了面具男的肩膀,“你把我送回来不就正是一个改变过去的机会吗?”
“当然,你可以这么做。”
“太好了,”王秋骆撒开了手,他开心地思索了起来,思索着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我可以的,没问题的。”
“但你只能做一次。”面具男冷声道,“而且你也没几天了。”
“什么意思?”
“首先,我送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改变过去,而是为了重塑你的灵魂,好改变你的未来,”面具男摇了摇头,“而且你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是一个过客,也只能是一个过客,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不是你,而是她,如果你不能在几天之内杀了她的话……”
“我……会死?”
“没错,至少时空规则杀死你的时候,你不会有任何的痛苦。”面具男从怀里摸了一把小刀出来,“既然你这么想做一个好人,我也不拦你,自己选吧。”
面具男把刀放进王秋骆手里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含笑看着他。
“我……”
王秋骆握紧了手里的刀,回头看向了村子的方向,他痛苦地低下了头,随后咬着牙把刀扔在了地上,大步离开了。
赵春儿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一边哼着歌,一边搓洗着衣裳,她的目光不时看向远方,就在刚刚,她又一次莫名地从这个方向感觉到了许多复杂的感受。
犹豫,决绝,愤怒,又变成了突然、却短暂的欣喜,然后是错愕,迷茫,再一次的犹豫,以及再一次的决绝。
到了最后,成了饱含歉意的哀伤。
她抬起头,发现王秋骆就站在她不远处的河滩上。
“哎,你回来啦!”她高兴地站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又一阵强烈的伤感涌上了她的心头,“你……你怎么了?”
“对不起,”王秋骆紧咬着牙,无可奈何的泪水从他的眼里涌出,他摇着头向赵春儿走去,“真的,真的对不起。”
“你……你怎么了?”赵春儿被他吓到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这样,你吓到我了。”
他感受到了她的无措,而在这份无措中依然包含着一部分的担忧,他让她害怕,可她还是在关心他,他难以相信这样的她居然拥有着和自己完全一样的灵魂。
难道在他一生中的某一个时刻,他也拥有着和她此时一样的纯真吗?
“你的灵魂来自你所在的时代,死在这里会让你的灵魂彻底消散,”面具男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王秋骆的身侧,“魂飞魄散,没有灵魂,你也就没有重生的机会了。”
王秋骆看了面具男一眼,面具男又看向了赵春儿。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无限的未来,只要你有胆量改变过去,你的未来就在自己的手里。”
王秋骆也看向了赵春儿,她的眼里有某种光芒在闪烁,而他眼里,只有她闪烁着的倒影。
而这些光芒,随着他手里的刀刺入她胸膛的动作,也一并熄灭了。
错愕,他忍受着她的错愕,紧抱着她,一边道着歉,一边抽出了刀,她慢慢软倒了下去,喷涌的鲜血把河水,以及她刚刚洗干净的衣服染红。
那是在他昏迷的时候,她帮他穿上过的衣服。
他怀抱着她的尸体,也在怀抱着自己。
他在拯救自己,对不对?就连她这样的人也能下得去手,他毫无疑问地是一个邪恶又令人恶心的畜生,他毫无疑问地拥有着一个罪大恶极的灵魂,但是正因如此,他才必须杀了她,他必须要矫正自己的灵魂,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未来作为一个干净的人重生。
是的,就是这样的。
可是怀中的尸体,似乎在对他低语,说这些话。
她不相信。
醒来的时候,王秋骆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离开了太久,去了太多的地方,一时间没有认出这是自己的家。
他一直躺了很久,才意识到每一次任务开始时的濒死痛苦不会再出现了。
他打开手机确认了时间,是的,他回来了。
除了时间以外,还有几条来自老板的微信,他没有打开,直接划了过去。
不一样了吗?他来到镜子面前认真地审视自己,他没有感受到什么不同,镜子里的还是那个了无趣味的自己,环顾四周,还是那个乱糟糟的,没有半点生活趣味的家。
理当如此,他笑了笑,这段经历至少教会了他一点,要出现什么变化的话,他就需要先去做点什么。
四个小时以后,他已经把整个家都打扫干净了,所有的物件也都擦了一遍,该扔的都放进了垃圾袋里,该留的都重新归置了位置,该买的也都列好了清单。
累倒是挺累的,但是相比于他刚刚经历的那些,又或者自己在过去经历的那一切,都算不上什么。
挺好的,崭新的自己,崭新的家。
他长呼了一口气,准备一次性把所有的垃圾都扔掉,正在这时,一阵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他从猫眼里瞟了一眼,是他从没见过的人,但却莫名地感觉很熟悉。
“你要干什么?”王秋骆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开门见山地问道,“我知道你是谁,别说废话。”
“看来你已经经历过那些事了,那正好,我也省事了,”门外的男人挠了挠头,然后伸手扶在了门上,“不过,能让我进去说吗?”
“有事说事,”王秋骆抓紧了门把手,“就在这里说。”
“哎,好吧,虽然你已经认出来了,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彭旭文,来自你未来的灵魂,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彭旭文缓了一口气,认真道。“我要向你揭露一个骗局。”
彭旭文说完就没了下文,但王秋骆只冷眼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戴面具的家伙不是什么行刑者,他只是一个跨时空犯罪团伙的一员,他的目标就是某个时代的你,他骗你去杀了自己,这样他就不需要亲自动手了。”
“证据呢?”
“没有证据,这种让灵魂跨时空穿越的技术在未来是被绝对禁止的,任何机构或个人都无权使用,所以我们无法收集任何证据。”
“但你还是来了。”
“这已经是我们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努力了,我们挑选了几个特定的受害人,其中一个就是你,我们需要你的配合来定位到他的时空坐标,实施特别抓捕。”
“你的意思是,他想要让某个时代的我死,所以派了我去杀死了过去的每一个自己。”
“没错,他甚至不需要为目标做一个明确的时代定位,他只需要定位目标的灵魂,然后挑选一个……”彭旭文顿了顿,无奈地说道“一个容易控制的个体,就够了。”
“我懂了,”王秋骆点了点头,打开了门,“那么他具体骗了我多少?”
“遗憾的是,除了他的目的以外,几乎都是真的,”由于王秋骆还站在门边,彭旭文侧过身走进了门,“这也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彭旭文低下头,一把水果刀正插在他的腹部。
“所以要么我死,要么你死,”王秋骆扶着彭旭文的后背,让他靠坐在了地上,“你不该来找我的。”
“你怎么……”彭旭文难以置信地看了自己的伤口一眼,“他骗了你,你还想帮他?”
“我不是在帮他,我是在帮我自己,”王秋骆叹了口气,“无论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有着某个任务,你都必须选择杀了我,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不,你不明白……”
“我很明白,我也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你,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我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的灵魂,我永生永世都会被灵魂的形状困住,不是吗?”王秋骆注视着彭旭文的眼神,不出所料,他摇了摇头,慢慢地抽出了插在彭旭文腹部的刀,“如果是这样,那我之前做过的那些无法挽回的事,就真的没有意义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但我们还有机会改变未来。”
“所以我宁愿相信他。”
同事带着明哥敲开他家门的时候,王秋骆正在拖地。
“开门见山吧,”明哥的态度很严肃,他最近很忙,根本不想为这种小事亲自跑一趟,“你到底想跟我们谈什么?”
“谈谈你的项目。”
“没什么好谈的,你要来就直说,别浪费我时间。”
“不不不,我不想去你那边,我相信你那边有比我更好的人选。”
“那就别谈了,”明哥随即站了起来,他历来看不上王秋骆,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抱有什么期待,“我们走。”
“哎哎哎,明哥,咱们听他先把话说完嘛,”同事连忙拦住了明哥,一边朝王秋骆使着眼色,“你也是,有话快说嘛。”
“我要你把整个项目包括你构思在内的核心内容完全的、不留遗漏地告诉我。”
“异想天开,”明哥甚至无法理解王秋骆凭什么对他说出这种话,当即甩开了同事的手,大步离开了。
“你亲自组建的这个项目,启动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想必后续的麻烦也不少吧?”
明哥已经打开了门,但他还是停了下来。
“你留下的项目现在由我负责,有了你的核心内容,他必定会让我全权负责这个项目,”王秋骆站了起来,他走到明哥面前,仰视着他的双眼,“有了竞争对手,你能争取到更多资源,而我会让这个项目的进度永远慢你一步,让你做更大的赢家。”
“而你能靠这个项目平步青云。”
“双赢,不是吗?。”
明哥认真地审视着面前的王秋骆,他们已经共事了两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认真的目光去看待对方,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好,合作愉快。”
“哎,你家厕所在哪?”看两人达成了合作,同事松了一口气,终于想起了自己憋了许久的尿意,“我上个厕所,马上就好。”
“马桶坏了,暂时用不了。”王秋骆拍了拍同事的肩膀,“下了电梯左转,有个公共厕所。”
“啊,那行吧。”
“我今晚就能整理好资料,别让我失望。”
“放心吧,”王秋骆送两人出了门,“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门关上了以后,明哥的视线一直在王秋骆的门上停留,一直到电梯打开,他才终于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他跟以前是不是不一样了?”
“是吗?好像是吧,”同事捂着肚子,心不在焉,“可能是开窍了吧。”
“开窍……”明哥把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咂摸了几次,冷哼了一声,笑了。
王秋骆此时已经返回了厕所,他看着未来的自己泡在浴缸里的尸体,也笑了。
他之前每一次做完任务都会立刻前往另一个时代,根本无需在意自己操控的身体杀了人该怎么办,而现在,未来的自己倒是死了,却给他留下了一具来自现在的尸体。
还好,至少单论杀人这件事,他已经很熟悉了。
作者:白梓
备注1:原创世界观,怪谈题材,怪物与怪谈设计灵感来源主要为血源诅咒、黑暗之魂、伊藤润二;
备注2:中篇小说,超长警告,当前字数为4万字;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我做了一个很平常的梦,梦里的一切除了有些真实外,并无异常。
“所以,你梦见了什么?”老婆低着头,在床上按着我的脚。因为常年应酬的关系,我得了酒风脚,那两条腿时不时就会肿痛起来,如果没人帮着按摩恐怕连路都走不了。
“梦到了……我坐在我们家里,手里玩着一根羽毛。”
电视开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片雪花白。已经好久没有节目播出了,可如果不开着电视,我是绝对睡不着的,这是我以前一个人独居时的坏习惯。如果周围的环境太安静,我是睡不着的。
也是老婆体谅我,慢慢也和我一起习惯开电视睡觉的生活。不过我想,如果她睡觉时能打鼾,说不定我也不需要去开电视了。
“那有什么奇怪的?”她没有抬头,继续按摩我那条肿涨的腿。
“那里积了很多尘,像是好久也没人住的样子,没有我们一家人的照片,也没什么镜子。”
我看了看挂在电视机上的镜子,镜子里反射出我们结婚照下的镜子,结婚照下的镜子里又反射着另一面镜子,不断反射。靠着遍布全家每个角落的镜子,就算坐在卧室里,我也能直接观察到整个房子的一切布局。
虽然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能掌控一切的感觉让我倍感安心。
“听你描述的梦,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总是这么爱担心,总是担心我喝酒过度,先走一步;总是担心女儿学习成绩不好,没有前途。她什么都担心,唯独不担心自己。
“没事,就一个梦而已,。”我安慰着她,抬起她的下巴,挤眉弄眼地说道:“过几天就是结婚纪念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
“这种东西不是都要你自己想的吗?我看知音杂志里说,夫妻生活最重要的就是惊喜。”
她光滑的脸上什么也没有,所以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因为我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那你要给我准备什么惊喜吗?”我抚摸着她空无一物的脸庞说道。
我忘了她的表情,忘了她是如何回答,只记得一种强烈的喜悦和心跳感,于是我的心脏便跳了起来。
羽毛也随着我跃动的心开始生长,每个角落、每处肢体,就连她的脸也被一根根羽毛所覆盖。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幸福的梦。
“哎,小隋啊,你有听说最近有什么流言吗?”
隋昊点着键盘和鼠标,整理着本季度社区内新增共青团员的名单,对老陈的询问不置可否。
“什么跟什么?你说清楚点。”
“哎,就是那种,那种让人听了觉得有些不真实的流言……迷信,对,有听说什么迷信事件吗?”
“收到什么消息了吗?”
隋昊终于抬起头,看着拿着搪瓷杯左顾右望的老陈。
眼前是一个油滑的老男人,肤色暗黄,眼角和嘴角有不少皱纹,一看就是那种笑口常开的油腻和事佬。他穿着蓝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肚子像怀孕一样突起,暗示着可能的中年危机。
“是区那边的事吗?”隋昊又问了一遍。
“没有,没有,哎,就随便问问。”
对于这位年纪比自己大了一轮,入职更早,职位却低了一个档次的下属,隋昊并没有太多偏见。
虽说总能碰见他偷懒,态度也算不上积极,但安排的工作能正常完成,相比另一个人,也算是勉勉强强可以信任的对象,因此决定不再多问。
“这种事情,你问小雯比较合适吧。”隋昊语气略带不满地说道:“平时老是往外走,今天连班也不上,微信也不回,也不知道干嘛去。”
“哎,小雯还是很努力的,只是努力的方向不太一样。”
“反正她这个样子干不长,虽然我们吃的是公家粮,但也不代表她就能这么干。”隋昊点点鼠标,将团员名单保存下来,“我本来就不算积极分子,她比我还过分,这像什么话啊?”
老陈呵呵笑道:“我觉得你还是挺用心的。”
“干点份内事罢了,我要不干活,居委会就没人干活了。”
隋昊是看着老陈说这句话的,显然意有所指。
“哈哈,也是也是。”
面对肉眼可见的敷衍,隋昊只能叹了口气,把注意力放回工作上。
“老陈,你待会照着我新写的名单群发微信,提醒一下社区里的团员参加青年大学习。”
“哎,收到。”
隋昊将名单通过微信发送给了老陈,随后便收到了一个“ok表情”回复。抬头又看了老陈一眼,只见他拿着手机笑吟吟的盯着自己。
“你今天怎么了?”
“小隋啊,你真没听说过什么怪事吗?”
隋昊略有迟疑,回忆了几秒后,回复道:“没有吧。”
“真没听说过吗?有关羽毛的事。”
隋昊面朝老陈,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最开始是新城区那边的发生的,有五个高中生吧,在学校里看见一只白色大鸟飞过。”
“见过鸟的学生里,有两个失踪了。”老陈看着隋昊的脸,迟疑了两秒后,继续说道:“听同行的学生说,失踪的两人是捡起大鸟身上飘下来的羽毛后,突然消失了。”
“失踪了两个学生……这么大的事也没听说过啊。”
“不止两个学生,就目前的消息来看,顺州因为奇怪羽毛失踪的人至少有七个。”
“你不会编故事骗我吧,新闻里也没说这事。”
“那当然没听说,这种怪谈要是流传开来。”老陈显然没读出隋昊的想法,压低了声音说道:“是要完蛋咯。”
“总觉得莫名其妙的……”隋昊眯着眼,一段记忆忽然浮上了水面,“最近倒是有候鸟传播禽流感的新闻,街道办也下了文件要宣传禽流感危害,不要接触野生鸟类和它们的粪便、羽毛……”
老陈嘿嘿一笑,“现在这个季节哪来的候鸟来顺州。”
隋昊挠挠头,说道:“反正我是不懂的,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呗。”
“反正吧……”老陈拖长声音,说道:“我们社区,最近没什么怪事吧?”
“没有,这条街现在最怪的就是你了。”隋昊想了想,又补充道:“小雯也是。”
“那就好,不过要是社区里出了什么怪事,记得和我说。”
“你关心这个干嘛?”
“等你需要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老陈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嘴里说着故作高深的话,配上满脸的皱子越看越古怪。
“什么跟什么啊……”
隋昊无奈苦笑,开始工作。他打开今早街道办发过来的禽流感相关的文件,仔细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小雯一直没有上班,但今天的工作也完成地差不多了。
禽流感预防通知已吩咐社区内的小区物业通知,小区之外的住户也已群发消息,社区公众号已经更新,如今只剩下一项工作要做。
“老陈啊,你去公园贴一下这几份通告吧。”
隋昊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文件回到办公室,才发现老陈早就下班走人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真不想加班啊……”
隋昊自言自语着,将文件收入单肩挎包里,打算回家路上经过公园顺便贴上。他转过头打开门下楼,却见烫了一头大波浪的领居林阿姨正站在楼梯口等着谁。
而看林阿姨直勾勾的眼神、笑吟吟的嘴角,等的人大概就是隋昊了。
受老陈影响,隋昊有些瑟缩,总觉得今天笑着的人都有些怪里怪气、不怀好意。
“阿姨好,有什么事吗?居委会要下班了。”
自从林阿姨的女儿、隋昊的青梅竹马去了外地读书后,林阿姨有什么事总爱找隋昊帮忙,而作为社区居委会主任,隋昊于公于私都难以推脱,几乎是被林阿姨当儿子来用了。
不过话说回来,社区里儿女不常在家的中老年人几乎人人都把隋昊当儿子来用。隋昊自觉自己是太好说话了,常有想让自己态度强硬一点的想法,但面对看着自己长大的街坊邻居还是很难拉下脸拒绝。
“下班了就好,林琳回顺州了,你知道吧?”
隋昊摇了摇头,老实地回答道:“她没跟我说。
“啊?”林阿姨的表情莫名其妙有些惶恐,“你俩现在没联系了吗?”
“可能就一个月微信里聊两三次吧,地方离太远,她读研又挺忙的……”
“那丫头……”林阿姨表情似有些忿忿不平,“研究生毕业礼有叫你去吗?”
“叫了,不过我也比较忙,脱不开身……”
“你们这么能这样?”林阿姨咋呼得厉害,不满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了,“有事忙很正常,去不了毕业礼也没事,但平时总要多交流一下。你们两个都是年轻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多聊聊天,互相照应一下嘛。”
“阿姨,我和她,已经在学历上隔开了一道可悲的鸿沟。”隋昊半开玩笑地说道。
“学历相差大怎么了,我学历也只有小学,她敢不认我这个妈吗?”林阿姨把隋昊的玩笑话当了真,拍着隋昊的肩膀说道:“况且你学历再差也是居委会主任,怎么说也是地方权贵,虽然地方小,但也是有实权的!你一个国家公务员,担心什么鸿沟?”
“这和是不是公务员没关系吧……况且虽然居委会是靠政府补贴维持,但不算事业编,不是政府单位。”
“所以你不是公务员?”林阿姨瞪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不是公务员……不过以后可以申请晋升事业编……虽然咱们碧玺社区比较小,也没什么机会就是了……”
说这话时,隋昊有些扭扭捏捏,既想说自己前途不是一片黑暗,但又不想过于直白。
不过有一说一,当年隋昊毕业时其他地方居委会都在招本科生,也只有碧玺社区居委会招大专生,从这点就能看出本地居委会的寒酸。
“那你得好好干才行。”林阿姨又恢复了笑容,说道:“有什么事找阿姨帮忙,再不行找老刘也行,他儿子可是在粤州社保局上班的!”
这什么跟什么啊,粤州虽是省会,但离顺州隔了十万八千里,更何况社保局也不管这事啊。
隋昊在心里的腹诽没敢说出口,只能说道:“阿姨,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对,林琳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就想咱两家人也该约个早茶了。你和林琳这么久没见,也该约一下了。”
隋昊想了想最近的工作密度,说道:“我最近节假日都没什么问题,不过得问问爸妈。”
“今早买菜时碰见你妈的时候已经问过了,都没问题。”
“那……那时间确定好了吗?”
想起要见林琳,隋昊忽然有些心虚,毕竟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
“她今晚回来,应该想休息一天……就定后天早上,怎么样?”
“啊……嗯,好。”
收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复的林阿姨又和隋昊寒暄了一会后便走了。
隋昊松了一口气,骑上自行车开往公园。
此时正值盛夏,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碧玺街区虽然没什么好逛的,但也能见到三三两两的青春少男少女走在街上,追逐打闹。
因中午下过雨,此时的气温也算怡人,而街道尽头的夕阳正红,温柔的暖光洒在云间、路上,以及两旁的楼宇中,正是一番好美景,惹得不少人举起手机拍摄。
隋昊也有拍照的冲动,但想起还要去公园贴通告,还是有些泄气地放弃了留下美景的想法。
碧玺公园就在太阳落山的方向,隋昊便追逐着落日,来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很小的公园,占地不超过一个足球场,只有中央的滑梯和其他器械能吸引孩童游玩,但绿化还算不错,满目的榕树和气生根间有夕光穿过,照在了公园南面入口的老牛铜像上,老牛仰着头、扬起尾,似乎是对自己的地盘颇为满意。
隋昊揭开通告背后双面胶的塑料薄膜,将通告端端正正地贴到了布告栏上。如今虽然是信息时代,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依赖手机,还有不少老人要靠这种通告才能了解情况。
禽流感预防通知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了,隋昊感觉心情舒展了不少,便骑上自行车,打算穿过公园。
榕树的根须极其发达,因此公园内的蓝白砖路也被破坏了不少,变得崎岖不平,隋昊骑惯了这条路,虽然一路颠颠簸簸,但也没感觉有什么困难。
忽然,公园中央的一道身影吸引了隋昊的目光。他将车靠着榕树上,走到了那个半蹲在滑梯前的少女身后。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隋昊在开口前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在干嘛?今天怎么不上班?”
少女回过头,大大的黑色圆框眼镜镜片映射出她茫然的目光。
“你还在乎居委会的工作吗?”
刚刚他自觉语气太轻,这次质问更严厉了几分。
“别吵别吵。”小雯又望向地面,头也不回摆摆手,无视了隋昊的质问,“我在工作呢,很忙的。”
换个人来,大概率是要发飙了,但隋昊却感觉到一股由内到外的疲惫。
“这什么跟什么啊?!你说清楚点。”
小雯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回身望向隋昊。
她黑发绑成的丸子头勉强超过了隋昊的下巴,因此即便站了起来也要仰起头才能注视隋昊的脸。
今天的她,上穿吊带白背心,外披蓝底黑纹的冰丝外套,下着棕色高腰百褶裤,手上拿着齿轮和黄铜构成的奇怪玩具,一副外出休闲打扮,全无一点要工作的样子。
“我劝你不要靠太近。”小雯仰着头,严肃地说道。
“……”
隋昊低头看着那张摆出严厉表情的小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微张着嘴,不断眨眼,试图理清现在的情况。
现在、现在应该是自己在质问不负责任的下属为什么不上班吧?
见隋昊不说话,小雯皱起眉头说道:“老陈还没跟你说清楚吗?”
“什么?说什么?”
“羽毛、怪谈,还有我们。”
“啊?”
小雯注视着隋昊那张被混乱和迷茫填充的脸,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还没弄清楚状况。”
“我只了解到你今天没有上班。”
隋昊决定开始反击,绝不能任由眼前的少女控制话题走向。
“不对不对,我虽然人不在办公室里,但一直在工作。”小雯挥舞中手中奇怪的黄铜玩具,“老陈那个老油条,不是说了他来处理你的事情吗?现在就什么都不说等着我来解释?”
“我只知道居委会百分之九十……不对,百分之九十八的工作都是我来做的,你们不是什么活都没干吗?”
“我们。”小雯表情严肃,加重语气说道:“我和老陈,是国家特别任命,潜伏在居委会里,专门处理各种灵异怪谈的专员。”
“哇。”隋昊一脸麻木地回复道。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们?”
“你说呢?”
“你应该相信我们。”
“我应该怎么相信你们?”
“不要问我,问你自己的内心。”
沉默是最好的回应,而小雯也认真地盯着隋昊,以严厉的沉默对抗隋昊无奈的沉默。
隋昊已经在心里拨打了精神病院的电话,现在的他决定先顺着小雯的话讲下去,稳住局面,保持现状。
“那你现在在干嘛?”隋昊问道。
小雯将奇怪的黄铜玩具举到并不富裕的胸前,像玩魔方似的扭动着玩具的机构,“处理3级怪谈的衍生物。”
“所以,这个玩具就是那个什么……3级怪谈的衍生物对吧?”
“这不是玩具也不是衍生物,而是封闭怪谈的收容罐,不要不懂装懂,耐心听我说。”小雯空出一只手推了推眼镜,说道:“现在我们要处理的是梦的正羽,一种可以将人传送到欲望所指之地的怪谈产物。”
“……啊?”
“没听清吗?”小雯皱着眉头说道:“这不是玩具也不是衍生物,而是……”
“听清了 听清了,”隋昊反应过来,打断了正在重复的小雯,听她那机械性的语气,他怀疑自己只要一直说没听清,小雯就会一直重复下去,“哦……嗯……那什么正羽,在哪里?”
小雯转过身,用扬起的下巴指向地面上一根平淡无奇的白色羽毛。那就是小雯蹲在地上时面对的东西。
“嗯……既然这么重要,那你就先忙吧。”隋昊抓出裤兜里的手机,摆了摆手说道:“我回家吃饭了。”
“记住,不要乱碰羽毛。。”
小雯说罢,便重新蹲在地上,屁股对着隋昊,继续面对着地上的羽毛摆弄着所谓的收容罐。
看着眼前的少女,隋昊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不是之前自己给小雯的压力太大了?
隋昊摇了摇头,甩掉自己的胡思乱想,走到了榕树下,拨通了老陈的电话。
“喂,怎么了?”
电话里传来了老陈的声音,隋昊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
“小隋,你没事吧?”老陈关切地问道。
“我刚刚,遇到小雯了。”隋昊终于开口说道。
“哦,然后呢?”
“她好像,是疯了。”
“出什么事了?”
老陈的语气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刚刚说,你和她是国家特派到居委会的怪谈处理专员……她还对着一根羽毛说是可以把人送到什么地方……”隋昊惆怅地说道:“你说,我平时是不是太严厉了,把小雯逼疯了?”
“……”
电话那头的老陈一直没有说话,隋昊也能理解,毕竟朝夕相处的同事突然得了精神病这种事,也不是谁都能立刻接受的。
“小雯说的是真的。”
“啊?”
恍惚间,隋昊似乎看见了一老一少穿着病号服在精神病院的晚会上合唱《难忘今宵》的画面。
“有一些细节问题,她可能没有解释清楚。”
“十年前,怪谈危害极速扩大,全球范围内有不少城市因为怪谈沦为无人区,即便是在国内也出现了两个鬼城,我们这里也差点成为第三个鬼城。”
“怪谈受人类认知影响,了解怪谈的人越少,怪谈本身的威胁也就越少。即便是对抗怪谈的人,也必须身份保密,成为隐藏在黑暗中的守护者。”
“在怪谈的威胁下,国家提出了应对网格化、对抗下沉化、专员原子化的怪谈防治整体策略。”
“我和小雯,就是由异常灾害应对局派驻到碧玺居委会的专员。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是预防和处理碧玺社区和附近区域的各种怪谈,因此居委会本身的日常工作只能交由你来处理。”
“这一次告知你真相,是因为我认为你态度端正,能力出众,有成为异灾局专员的潜质,希望将你收纳进异常灾害应对局。”
“你能理解吗?”
“我了解了。”隋昊说道。
“本来我也不想说这么多的。”老陈笑道:“原本还想推给小雯来解释,不过也是,她这个性格确实不太能说服人。你能理解我说的就好。”
“嗯。”
“你不用着急着答复要不要加入我们,我希望每个加入异常灾害应对局的成员都能经过慎重的思考。我明天在居委会等你答复,可以吗?”
“没问题。”
老陈挂断了电话。
隋昊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默然不语。他走了几步,看见小雯还蹲在滑梯前捣鼓着收容罐。公园的路灯照着她小小的身影,时不时还有蚊子将她咬上一口,逼得她腾出手拍自己一巴掌。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隋昊掏出手机想道。但这对大家都好。
他通过网站信息,找到了精神病院的电话,并拨通了它。
向本地精神病院阐述了两位病人的情况、身份以及各种信息后,他踩上自行车回到家中。
客厅的电视开着,隋昊的父母没等晚归的隋昊,正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综艺节目。
隋昊先洗了洗手,给自己装了一碗饭,等家常菜入口,才略感心安。
今晚隋昊他爸隋先生做了蒸排骨、蒸鱼腩、胜瓜咸蛋汤,还在楼下的烧腊档口买了一例叉烧,品类算不上丰盛,味道却一如既往地好。筷子夹夹、嘴巴动动,一碗饭眨眨眼便少了一半。
“今晚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居委会那边有事?”隋昊的母亲陈女士一边夹住汁水丰盈的胜瓜一边问道。
面对家人的询问,隋昊并不想说太多,免得将自己的烦恼带给他们。而且以陈女士乐于分享的性格,居委会三人疯了两个的事不过明日中午便会传遍整个碧玺社区,隋昊也不想事情传得太快,便将话题引到了林琳身上。
“也没什么事……林琳回来了对吧?林阿姨找我说去喝茶了。”
“嗯,我还听林阿姨说你和林琳关系没以前好了。”在隋昊不知道的时候,陈女士已经更新了最新情报,“我和你林阿姨一个看法,你们两个还是要多点相处才行。”
“人家说不定已经有男朋友了。”隋昊往嘴里塞了几块烧肉,咀嚼吞下后继续说道:“我还往别人旁边凑,不是害别人关系不和吗?现在已经不是十三四岁了。”
隋昊的父亲隋先生已经吃饱喝足,走了几步就躺在沙发上继续看节目,闻言也回头朝自己儿子说道:“你和林琳关系挺好的,就不能再好点吗?”
隋先生把“再好点”这三个咬得极重,显然是话里有话。
隋昊其实早就察觉到父母和林阿姨的态度,面对如此明显的暗示——甚至已经不能算是暗示了——他也只能正面回应道:“不合适,真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们年轻人是这样的,不要整天想着有个解释。”隋昊语气平静地胡言乱语道。
隋昊放下筷子,终于把晚饭吃完了。
他的家庭氛围一向比较宽松,父子二人喜欢开玩笑,母亲虽然比较保守,但相处的日子久了,也没那么严厉了。面对亲人时,隋昊的态度和语气相比工作时放松了不少,一言一行也更肆无忌惮。
“不懂珍惜,哪有什么合不合适的,相处久了,不合适的也会变合适。”
陈女士给出了最后的评价后,开始收拾碗筷拿去洗完。
在隋昊家里,一向是隋先生负责买菜做饭,陈女士负责洗碗清洁,隋昊负责坐吃等死。
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隋昊心里的话顺着嘴说了出来。
“合适的意思就是,爸你讨厌洗碗,妈你讨厌做饭,你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天作之合。”隋昊顿了顿,说道:“而我和林琳,都讨厌洗碗。”
陈女士将碗筷放进了洗碗槽,停了下来,想了想,说道:“那确实不太合适,你们两个在一起就只能叫外卖,但外卖也不健康。”
陈女士又开始兜售她的那套“外卖有害”论,隋昊便义正词严地说道:“外卖其实和在外面吃没什么区别,我们出去喝早茶难道就不健康吗?”
“骗鬼,外卖多脏新闻都有说了,你就是懒,才想着整天吃外卖。”
隋先生对外卖保持着中立的态度,没有多说话,只时不时插上一嘴,也不肯当裁判得罪人,最终结果便是母子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了。
晚餐结束的隋昊洗完澡,回到了房间,打开电脑,准备开启自己的的游戏时光。今天经历的事不少,得好好享受一番。
今天英雄联盟版本更新,要等上一段时间,b站的视频又没什么可看的,无聊的隋昊便打开左手边的抽屉。
那是满满一抽屉的大小不一的羽毛。
他拿起一根,仔细端详。
没有异常,仅仅是林琳送的礼物罢了。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有不少羽毛已经微微泛黄,但那也是因为时间的浸染所致,算不上古怪。
“不知不觉就被他们影响了……羽毛有什么好奇怪的……”
隋昊放下羽毛,开始思量着那个已经许久未见,连记忆中的面目都有些模糊的友人,对自己来说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从小认识的玩伴,过去一起犯错的同伙,曾经无话不谈如今却渐行渐远的旧友。
就现状而言,仅仅只是曾经相识的陌路人罢了。
从结成为好友的那天起,林琳都会在每个月的第一天送给他一片羽毛作为礼物,直到她去往外地上大学。
这种赠送羽毛的仪式似乎对她有特别的意义,但林琳从不详述,隋昊也懒得细问,而自她离开这座城市后,谜底就更难揭晓了。
说起来,他也曾想过用自己的头发作为羽毛的回礼——毕竟不用花钱——但结果就是被对方以“脏兮兮的才不想要”为理由拒绝了。
“这些羽毛就很干净吗?”
隋昊又拿起一片最为白皙、新净的羽毛,贴近轻嗅。
明明已经是七年前的旧物,却仍有一股沐浴露的奶香味,就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这种行为多多少少有些古怪,但身旁没人,也就不算什么了。
在社会的规训里,一位男士于他人面前流露软弱的情绪似乎是不可原谅的,但这里只有隋昊一人,即便有两三点愁绪哀思涌上心头也无需斥退。
“这破游戏怎么还没更新完啊。”
隋昊认为迁怒是最不可取的事情,不过现在也没人看见,骂骂游戏还是可以的。
就在隋昊考虑要不要连带网速一起骂的时候,他的手机适时响起,打断了他不断下沉的情绪。
来电信息显示着老陈的名字,隋昊略感不妙,接听了通讯。
“哎,你还是不信我们。”电话那头传来了老陈的声音。
“什么?”隋昊决定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会被误认为精神病,所以异常灾害应对局和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有合作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是很懂,精神病院怎么你了?”
“小隋啊,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现在还会装疯卖傻了。”
“他平时就在装。”电话那头传来了小雯冷静而平淡的话语,听声音的清晰程度,大概率开了免提,“也没什么好谈的,直接清除记忆吧。”
隋昊一时有些糊涂了,也不知自己私通精神病院的消息是怎么泄露的,脑子里不断闪过老陈和小雯的一言一行,最终将一切记忆的画面定格在两人合唱《难忘今宵》上。
“虽然这么说对你们有些残酷,”隋昊下定决心后,坚定地说道:“但是早去医院早恢复,讳疾忌医误一生,碧玺居委会不会忘了你们,我会等你们回来的。”
“你还觉得他合适吗?”小雯无视了隋昊,在通话中对老陈说道。
“哎,别急,如果我处在小隋的位置上,大概率也会有相同的想法。”老陈也是冷静,“明天下午来居委会,到时你就明白了。”
“还有,不用再通知精神病院了,我们是一伙的。”
“哎,这个说法也不太对……”老陈自责了一下,“反正你怎么举报也没用就是了。”
隋昊默默听着,边点头边答应,最终挂断了电话。至于明天去不去……得看警察会不会随行。
身心俱疲的隋昊望了屏幕里龟行蜗步的下载进度几秒,便关上了屏幕和房灯,把自己“嘭”地一下甩到了床上。
隋昊向来不好亏待自己,再烦恼的事,睡一觉就好了。即使问题依然存在,他也能抛之脑后,这种态度是他身体健康的秘诀,虽然还不足以抵消熬夜的负面影响,但至少能让他在上班时不打瞌睡。
能睡好觉的人是最幸福,眼睛一闭隋昊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迷迷糊糊地沉在梦里。在那漆黑的海洋里,他听见了敲门声。
大脑还没怎么运作,身体便先把头撑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漆黑的客厅、走入玄关,打开了家门。
“哟,好久不见。”
她打着招呼,眼睛亮亮的,就像藏了一轮弯月在其中。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以异性朋友的角度来,直称其为美貌似有些不轨的僭越,但话不出口,仅在心中暗叹,便不会让人觉得这段友谊变味。
至少明面上仍能如往常。
“我还没想好七年没见过面的朋友要说什么才合适,”睡意未消的隋昊用不重要的坦白掩饰心中的慌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呗。”
“有什么好看的,多麻烦啊。”
“七年没见了,回来见一面怎么了?”她笑着说,“而且我就住你隔壁,开两扇门就能见到你,有什么好麻烦的?”
“太久没见,你都变了。”有些迷糊的隋昊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轻柔流畅地说道:“你现在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一个陌生人了,明白吗?”
“哪里变了?”她用带着笑意的眼神问道。
“变了好多。”
隋昊开始仔细打量起久久未见的友人,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雪纺森系连衣裙,胸前系着一条学院风的领带,贴着成长了不少的胸口。她双手抱在胸前,过去那张需要仰望的脸终于可以平视,正用饶有兴致的眼神望着自己。
“你变矮了。”
“不是我矮了,是你变高了。”少女拍了拍隋昊的头顶,补充道:“不过也没高多少。 ”
她染了一头粉白的长发,常人用这种发色难免对比得皮肤暗黄,她天生肤白,倒是不必担心这点。
“还有你的头发……”隋昊很喜欢,但也要藏着掖着,不能明说,“属实是有些叛逆了,你妈没说什么吗?”
少女闻言,歪着头,顺了顺自己粉白长发,平静地看着隋昊道:“女生就不能染自己喜欢的颜色吗?”
“太张扬了,担心你被排挤。”
“放心,别人怎么想我不关心,你也喜欢就好。”
“我不喜欢。”隋昊下意识反驳,而后又有些返悔道:“也不是不喜欢,只能说不讨厌。”
“嘿嘿,”少女看破不说破,“你也变了很多。”
“有吗?”隋昊不由地站直了身体。
少女双手抱胸,开始了评头论足。
“黑眼圈重了不少,皮肤也黑了很多,有些社会人的油腻感了,在居委会上班有这么辛苦吗?”
“至于这么真实吗?学学做人吧。”
“虽然丑了不少,不过我也没讨厌你哦。”
“听着就虚伪。”
“这主要是对你美好人格的认可。”
“就不能更认可一下我的外在吗?”隋昊拉着脸说道。虽然自己一直没什么女人缘,但他对自己的面貌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的。
总不至于丑到没人要吧?
“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吧?”少女双手摊开。
“你也就长得还行,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恶劣。”不愿处于被动的隋昊反击道。
“大家喜欢这张脸就好,”她嬉皮笑脸地说道:“反正也没多少人需要深入我的内在。”
她是什么样的内在?
既任性又野蛮,为了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不肯服输,只在乎自己,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如果不是认清状况前就成了朋友,隋昊是绝不想和这种自私的人扯上关系的。就算长着一张好看的脸也不行。
隋昊是认识到了,自己与林琳是许久未见,才导致对她的看法和认知出现偏差,产生了一些旖旎的念头,如今交谈一番后终于是重新确立了她的形象,不再犹豫。
“所以你今天过来,就是要骂我长得丑吗?”
隋昊抓着林琳的粉发报复性地乱揉,她便只能向后退几步,甩着头拍开隋昊的手说道:“你妈的别碰,我昨天刚洗的头。”
“那就再洗一遍呗,反正不是我洗!”隋昊大叫着,又要去抓林琳的头发。
“你妈的,纠缠不清的男人真的很讨人厌,怪不得你还单身!”林琳边跑边骂道:“你现在的内在也变得丑恶了唉,你妈的。”
两人就这样像年少时候吵吵嚷嚷地追追逃逃,让路灯和月色洒在身上又照亮前路。
这种孩子般的追逐打闹有何趣味,以隋昊的理性的思维难以得到答案,但心中却感到久违的畅快。
等累得不行后,两人终于停下,一人手撑膝盖弯腰,一人扶墙半靠,都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你妈的,三更半夜追着一个妙龄少女跑,你说你是不是变态?”
隋昊恍然大悟,难道自己是激发了身为雄性动物的野性的阴暗的欲望,才进行了这么不理智的追逐行为?!
也不能这么说,自己也就想让对面洗个头而已!
不对,也不是为了洗头,本质上只是一种朋友之间幼稚又无意义的对抗心理而已。
“单看现场状况来说,确实如此。”隋昊不禁有些后怕,“幸好没人看到,不然就直接报警了。”
“什么幸好?应该是可惜!”
“不该这样的。”隋昊自责道:“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太幼稚了。”
“嘿嘿,”林琳嘲笑了几声,“幼稚鬼!”
两人对视着,一起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跑到了碧玺公园附近,两人干脆深入公园,分别坐在了滑梯的顶端和秋千上休息起来。
路灯的光与蝉鸣围绕着小公园和两人,密布的榕树和气生根在月下光影憧憧,莫名地就有一种被困在此地的感觉。
林琳坐在秋千上,交替摇摆着纤细的双腿。
“隋昊,过来推一下我!”她朝坐在滑梯上的隋昊命令道。
“不要,好累。”他干净利落地拒绝了林琳。
“没意思。”
她嘟着嘴装可爱,扭动身体自己摇了起来。
公园里只剩蝉鸣与秋千摇动的吱呀声,宁静包裹着二人,但他们却没感到沉默的尴尬,只觉安心。
“其实我今天来,除了想见见你,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隋昊躺在滑梯上,仰望着月光,看不见林琳的表情,也无法从声音里感受到她的情绪。
她没有立刻说下去,只有秋千的吱呀声提示着她还在。
“该不会是要告白吧?”隋昊半开玩笑地说道。
“差不多吧,”她是笑着说的,语气一听就差多了,“差了一个字。”
“我是来告别的。”
隋昊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没有支起身子去看对方。
“上一次见面是七年前你说要去外地读书,”他说,“上一次是告别,这一次也是告别吗?”
“嗯。”她说。
“你要去哪?决定在外地定居了吗?”
“差不多吧。”
“阿姨知道吗?她应该不太愿意离开顺州。”
“她……”林琳迟疑了几秒,说道:“她还不知道。”
“她该知道的,她是你妈。”
“我会说的,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而已。”
秋千的吱呀声停了下来。
“你呢,有什么要说的吗?”她问隋昊。
在隋昊看来,她是任性的人,而且很清楚自己想什么。
世上没有不恋家的人,再无情的恶人也有思乡的时候,但在她心中,显然有一些东西更重要。
所以他和她不同。
如果说隋昊是看门的家犬,那林琳就是一只到处迁徙的候鸟,家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漫长旅途中暂时栖身的巢穴。
巢穴对鸟儿并非全无意义,但无论有多少美好的记忆,它最终都只会留下几片羽毛,然后飞向下一个目的地。
毕竟不断飞翔,才是它生命最大的意义。
“你送我的那些羽毛,应该怎么处理比较好?”隋昊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你自己决定,我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了。”
“行吧,”隋昊平静地说道:“不介意我问问吧,你打算去哪?”
“去我爸去过的地方。”她没有隐瞒,但也没有多说。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自认识起,隋昊便没见过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林阿姨倒是交往过不少想当后爸的人,但因为担心林琳的关系,林阿姨和那些男人都没有走到最后。
“说了和没说一样。”隋昊直接说道。
“你只要知道,等我去了以后,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
“你要出国?”
“嗯……差不多吧……”
“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坐个飞机,想回来总是能回来的。”
“我要去的地方没有飞机。”
“那也太落后了吧,那种地方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就是想去而已。”
“嗯……”
“所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今晚的风还算清凉,但可能是蝉鸣吵杂,扰乱了隋昊的思维,让他无法思考。
“我该说什么?给点提示吧。”他最后说道。
她也迟疑了,秋千的吱呀声也缓了下来。
“笨,”她轻轻说道:“你不会挽留一下我吗?”
“我叫你别走你就不会走,”隋昊笑道:“你是这样性格的人吗?”
“不是。”
“那我说了有什么用?”
“没用。”
隋昊顺着滑梯滑了下去,看着秋千上低着头的少女。粉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表情,他猜不透她的心思。
你想让我说的不是这个对吧?
毕竟想让你留下是不可能的,相应的请求也没有意义。
隋昊张开嘴,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毕竟她这个人比铁还固执,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隋昊说完,然后睁开双眼。
是熟悉的天花板。
他躺在床上,空调的嗡鸣清晰无比。
他从床上弹了起来,急匆匆地走到玄关,打开家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
但不是想见的那个人。
黯淡的路灯暧昧地描绘着她的外观:她比隋昊高了半个头,戴着黑框眼镜,黑发柔长,面目柔美,低眉翘嘴,似笑非笑。她的左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右手搓动着一根羽毛,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隋昊的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尽管作为一位唯物主义者与无神论者,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半夜三更开门就撞见一个陌生人,实在不是一件能让人安心的事。更别提开门的时候匆忙的他还忘了开客厅的灯了。
“隋昊……是吗?”她问。
“有、有什么事吗?”隋昊紧张了一下,反应过来,反问道:“不对,你是谁啊?”
“一位精神病院的医师。”她简单地介绍一下,伸手抚摸隋昊的脸庞,她的手很长,即便隋昊向后退了几步也无法躲过,并带着一种异常的触感,“接下来的谈话会很长,我们坐下来谈吧。”
这不是一个建议,而是一个命令。只是一瞬间,隋昊便坐到了一张椅子上。随后便是一大段记忆涌入大脑,他只记得自己跟着医生的背影,坐上了她的车,来到医院、穿过走廊,向后倒在了一张躺椅上。
不仅如此,在来的路上,对方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完整地复述了梦中的一切。而自己只能像个摄影机一样,目睹自己的隐私像方糖一样被倒出糖罐。
他张开嘴,想问些什么,最后却放弃了想法。他早已尝试活动身体,最终发现只有脑袋勉强可动。
“行为符合预测,除了基础的尝试外,你并没有采取更多的行动。”那个女人坐着,将右腿叠在左腿上,一手平板一手触控笔,不断记录着什么,“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吗?永远处于被动,即使陷入危险的处境也会优先采取保守的策略。”
隋昊开始观察周遭环境,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墙壁、地板、天花板都铺着白色的方形软垫,室内唯二的家具是自己身下的躺椅与对方坐着的餐椅,每个部件也都包裹上了软垫。
隋昊没有看见门把手与出入口,这个房间大概率只能从外打开。
这意味着,第三者的存在。
“不用想着逃跑,等了解完消息后我们就会送你回去,即使你不愿意交流,我们也不会拿你怎么办,毕竟,”女人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毕竟我们也算是正规部门的合作者。”
异常灾害应对局……隋昊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名字,那些对老陈、小雯两人的质疑与同情慢慢离开了大脑。
“老陈,对吧……”
他说出了来到此地后的第一句话。
“没错,你的推理很符合我们对你智力的预测。”
搞不懂这是陈述还是嘲讽,隋昊决定闭嘴不说话了。
“作为官方部门,异灾局的日常预防工作做得还不错,但真的遇到突发状况时,他们总是想用更缓和、更顺理成章的方式去应对。以人类的方式去对抗非人类的异常,实在是有些天真……或者说傲慢了。”
“正式介绍一下,我是基金会的二级成员,蔡雪,受上级命令,协助异灾局应对此次出现在顺州市的怪谈事件。”
从描述来看,蔡雪与老陈仅仅只是合作关系,对老陈处理问题的方式有很大的意见,甚至这次行动可能连老陈都不知晓。但也有另一种可能,蔡雪是在故意撇干净异灾局在这次行动中的存在……
“嗯……您对基金会和怪谈,甚至是异灾局都没什么概念吧。”蔡雪向左划动屏幕,看着其中的信息,说道:“接下来我会和您介绍相关信息,以便我们更好地交流,可以吗?”
“我没兴趣知道。”隋昊千辛万苦憋出了一句话。
“您对信息的接收有些抗拒,是否存在学习障碍的情况?”蔡雪看着屏幕,否定了自己,“不,虽然您是大专毕业,学历水平并不高,但足以证明没有学习上的障碍。”
“你说话总是这个调调吗?”
阴阳怪气的,不像好人。
“针对不同性格的人,我会采取不同的对话策略,就比如现在。”蔡雪轻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眼前的隋昊,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现在的您,很缺乏安全感,知道的太少,面对的太多,无法掌握状况的让你感觉很糟糕。但与其同时,您也抱着一种随遇则安的心态,就像您过去面对人生中的一切问题所采取的态度一样。”她转动着手中的触控笔,“做不到的,您就不去做了;得不到的,您也不太想要了。”
蔡雪改变了一下姿势,交替下肢,抬起穿着黑色丝袜的左腿,划过一个美好的弧度,叠在右腿上。
“该怎么说呢?”
“您对自己的局限过于清晰,容易过早地放弃,但也因此避免了很多烦恼。”
“从社会的角度上来看,您无疑是一位失败者。”
隋昊决定小小地反击一下,便说道:“我也看出来了,你在窥探别人的隐私时会有病态的快感。”
这是隋昊通过对蔡雪谈话时观察到的行为状态,结合武断的逻辑推理出来的,正确率不高,主要目的是人身攻击。
“我并不否认这点。”她笑着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就像您接受自己的失败一样,我也接受自己的异常。”
每个人都有窥探的欲望,但放纵这种欲望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触犯法律或是亵渎道德。
“精神病院里最有病的是医生,”隋昊翻了个白眼,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恐怖电影看多了,我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别担心,我对自己的病人还是很负责的。当然,您不算是病人。”
“那我替病人谢谢你们医院了,劳烦你们放着正事不干研究自己,得千恩万谢才行。”
“您对基金会和医院的关系似乎存在误解。”蔡雪斜靠在椅子上,左手支着下巴,摆出一副放松的姿态说道:“从结构上看,这家精神病院确实是基金会的产业,但整体的工作和目的都与怪谈无关,治病救人才是医院的本职工作,院里的绝大多数职员也和基金会无关。基金会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借用一下相关设施而已。”
“您一定还想了解,基金会到底是什么吧?”
无视了隋昊“谁问你了”的鄙夷表情,蔡雪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基金会是一个国际性组织,最早创立于1919年,也就是一战结束后。主要的职务是负责协调各国处理怪谈问题,收容那些处于争议地带或弱小国家无力处理的怪谈。”
“而怪谈,如您所经历的,就是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异常事物,比如梦的正羽,比如眠者蜕皮。”
隋昊捕抓到了一个关键词。
“梦的正羽……”
直到现在,隋昊还是很难相信怪谈的存在。
“看来你已经了解过前者了,但也仅仅是了解而已。”蔡雪注视着隋昊的双眼,“而眠者蜕皮,就是您亲身经历过的怪谈了。”
蔡雪放下平板,左手抓着右手的皮肤拉起,那皮肤就像柔软的橡胶手套一样被拉扯到了骇人的高度,甚至变得有些透明。
戴了橡胶手套?
这是隋昊的第一想法,但拉扯到透明的皮肤下的血红肌肉,让他否定了自己猜想。
“稍微有些恶心了……”隋昊评价了一下,又说道:“之前你就是用这个,催眠我把梦里的东西都说出来了吧?为什么不继续这么做,让我把你们想知道的都说出来?”
以亲身经历作证,隋昊最终还是接受了怪谈的存在,只是潜意识里多多少少还有些抗拒。
“催眠只是眠者蜕皮的一种副作用。”蔡雪松开右手的皮肤,那些延展开来的人皮瞬间耷拉下去,过了三秒才收缩回原样,“如果我继续控制您肉体和精神,那不用多长时间,您全身的内脏、骨骼、肌肉都会消失,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失去行动能力,变成一张皮。”
“这就是你的能力?强控加必死,这机制也太bug了。”
虽然蔡雪不是喜欢打游戏的类型,但还是通过字面意思明白了隋昊的意思。
“在怪谈的世界里,接触本身就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我的能力也就能对您这样的普通人用一下。”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瞳忽有些躲闪,似乎是不想让人读透其中的情绪,“而且,这应该算是一种病吧。虽然现在看起来不明显,但总有一天我也会慢慢失去自己的骨骼、内脏,变成一片永恒不灭的肉皮。”
“人或早或晚总是要死的,但永恒不灭的皮……”隋昊咀嚼着那个颇为梦幻的词汇,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怪物猎人,然后又被自己剥取素材、制造装备的想法恶心了一下。
见隋昊开始感兴趣,蔡雪继续说道:“来一次课外拓展吧,您了解仙班这个词吗?”
“反正和仙人什么的相关是吧。”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怎么了解。
“从词语本身解释,仙班便是仙人之众的意思。而从神秘学上解释,仙班则是先秦至清朝中原地区一众神仙鬼怪——也就是怪谈——的统称。在那个年代,道家中的一脉不知为何开始疯狂追求地长生不死。那两千多年里,位于中原地区的怪谈,通常都是他们追求长生不死过程中的副产物。”
“永恒不灭、长生不死……所以眠者蜕皮,就是属于仙班一脉的怪谈?”
“眠者蜕皮古时被称为太岁,而太岁诞生的年代远远早于仙班,原本只是一种药材,但后来被仙家改造,有了一些特异的能力和传染性。虽然本质的起源早于仙班,但作为怪谈,确实属于仙班一脉。”
“所以,”隋昊看着眼前这位能算得上是怪谈的存在,问道:“仙班最后成功了吗?”
“祂们成功了,但也失败了。就我了解的情况,仙班在近代惹到了很不好的东西……也有传言,那个长生不死的疯狂愿望本来就是一个陷阱。不管怎样,他们最终全部陷入了疯狂,被封印在宇宙某处,而封印的确切地点,只有极少人知道。”
“既然仙班已经被封印,那为什么你还在?或者说,你不算是仙班怪谈的一种吗?”
“被封印不代表无法影响现实,只是影响的程度有限,我便是在仙班被封印后受其赐予,变为太岁……并非所有仙家都带有恶意,少数能正常沟通的仙家也能帮凡人对抗怪谈的威胁……”
“所以你的病,是出于善意,还是出于恶意?”
“大概,是善意吧。”蔡雪一时有些犹豫,然后再一次更改了双腿交叠的位置。
“你不会在暴露自己隐私时也会觉得兴奋吧。”渐渐掌握了蔡雪兴奋情绪的动作表现的隋昊鄙夷道。
“我追求的只是一种心灵和精神上的交流,”她又笑了,“无论是单向还是双向。”
“大言不惭。”
“不可否认的是,当我们知晓对方的秘密时,我们之间的联系已经超越了很多人。”
说罢,蔡雪看了一眼平板屏幕,说道:“距离你的身体恢复还有10分钟的时间,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最终结果如何,取决于你的决定。”
“你还会在乎我的决定吗?”
“我说过了,我们和官方是合作者,至少在非紧急的情况下,我们不会触及到他们的底线违反法律。”
“你还知道守法啊!”想起自己被催眠的过程,隋昊有些生气。
“一路上您都是自愿的。”蔡雪摊手道:“我可没用强制性的措施。”
“所以异灾局就没有限制你们使用能力的规定吗?”
“事关重大,也只能委屈一下规定了。不过您放心,如果之后异灾局有什么责罚,我会一力承担。”
“我是被绑架的啊,你要一力承担关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推了推眼镜,说道:“如果您愿意加入我们基金会,成为同事,那就有关系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在隋昊再一次开口前,蔡雪果断地转移话题,“关于梦的正羽,您还了解多少?”
“不要问我,需要解释的是你。”感觉自己占理的隋昊硬气道。
“嗯……”她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梦的正羽,最早的出现记录是在23年前的顺州,当时那些羽毛遍布整个城市,所有接触到的人都消失了,整座顺州沦为空城。”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隋昊半信半疑地问道。
“因为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她闭目沉思了几秒,然后继续说道:“确认死亡者三千以上,失踪者近万,但有异灾局的掩饰,没人知道也很正常。”
一个三百万人口的城市突然消失了一万人要如何掩饰?隋昊想张嘴问出这句话,但想起小雯在电话里提到过的记忆清洗,隐约间得到了答案。
丈夫忘记了妻子、母亲忘记了儿子、女儿忘记了父亲,消失者的在世上的一切痕迹都被清除,连记忆也不得保留,未免有些太残酷了。
隋昊只能庆幸这一切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梦……”隋昊想起了小雯说过的话,“就是欲望所指之地吗?”
“科普一个基础知识吧,在现代神秘学中,生命由肉体、精神体、星灵体三个部分构成,后两者在我们这边也被叫做三魂、七魄。”
“在怪谈世界里,梦与星空是众多怪谈诞生的源头,生物能在睡眠状态下以精神体遨游梦境,星灵体则能作为桥梁沟通宇宙之中的存在。”
“梦的正羽,便是自梦境世界中诞生的怪谈。”
隋昊整理了一下当前的信息,提出了一个疑问:“按你的说法,人接触到梦的正羽也只是去做个梦而已,为什么会失踪?”
“梦境是由生命的精神与潜意识共同构成的抽象世界,生物能以精神体进入其中,但这不代表只能如此。”
“梦的正羽,便是能将包含肉体、精神体、星灵体在内的完整生命转移至梦境的怪谈衍生物。”
“而依靠眠者蜕皮,我能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主动对抗这种转移。”
她从白大褂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了一片羽毛,在隋昊面前晃了晃。
“一个完整的人,进入到梦里,会有什么后果?”
“梦境世界会因人的意志而发生变化,在没有重大精神疾病的情况下,梦的世界会变化出每个正常人最想要的一切。”
“一个唯心的世界……那不是挺好的吗?”
“短时间来看,确实是个不错。但人类在梦境世界中就像一个拿着枪的婴儿,一个不受控制的念头就可能影响环境,导致自己死亡。除了极少数的天赋者,绝大多数以完全的躯体进入梦境世界的人都会三天内把自己杀死。”
“那最后全城失踪事件,是怎么解决的?”
蔡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组织语言。
最后,她说道:
“以神明的陨落终结。”
神明……隋昊咀嚼着这个词汇,感受着它的份量,“真的会有神明存在吗?”
“有,但不重要。即使不依靠神秘力量,我们人类不也创造了许多超越神明的奇迹吗?”蔡雪满不在乎地说道:“神明本质上,也只是怪谈中比较高级的一种,并非不可对抗。祂们对人类也不一定抱有善意,盲信者毫无意义地死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你们挺厉害呀。”隋昊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惊讶道:“我能动了?”
“没错,时间到了。”蔡雪点点头,然后说道:“现在如果你想离开,我不会阻拦你。”
“你得给我扇门我才能走啊……”
隋昊重新适应身体,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看着白色的墙壁寻找可能的出口。
“小白,开门吧。”
难见一丝缝隙的墙壁上,几个方块被缓缓推开,一个目光呆滞、穿着护士服的女孩站在门后。
隋昊没料到对方如此爽快,扫了一眼还坐在椅子上惬意地看着平板的蔡雪,想着没必要扯上关系,便什么都没说,沉默着便朝出口走去。
但那个女孩还站在门口,虽然看不出有要阻拦的意思,但也一动不动。隋昊俯视观察着她,那双迷茫的灰色瞳孔并没有看着自己,只是单纯地望向前方。她扎着新中式丸子头发型,但人看着呆呆的,不像是喜欢这种精致发型的人。
“抱歉,让一下。”
女孩一动不动,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动作。
“小白,让一下哥哥吧。”
女孩向右平移了一步让出了出路。隋昊回头又看了一眼刚刚说话的蔡雪,见她望着自己,便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五分钟后,隋昊回来了。
“可以带个路吗?”他问道。
“好。”她笑道。
白色是这家精神病院的主色调,三人安静地走廊上,隋昊与医生并肩而行,而小护士乖巧地跟在后头。此时晨光已临,深蓝的天空正在逃离东升的太阳,清新的光照亮了整条过道。
隋昊原以为精神病院里的景象应该会更“刺激”一点,不能说屎尿乱飞,至少也得裸男乱跑。可透过玻璃朝楼下的花园看去,只能望见几个护士或推、或扶、或迎着病人在绿叶与清风中漫步,悠闲地迎接新的一天。
“你们这里环境还不错。”隋昊评价道。
“毕竟老百姓都更信任公家的医院,如果我们的环境再不行,那就只能倒闭了。”
“说笑了,现在医疗资源这么紧张,哪有那么多选择。”
两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聊着,走向医院的出口,而被叫做小白的古怪护士依然乖巧地跟在后头,保持沉默。
隐约间,隋昊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但他已经不愿再去想,也不愿去深究什么秘密。毕竟天塌下来了有高个子顶着,自己在高个子休息时帮忙倒杯茶就好了,这也是很多普通人的做法,大家一辈子都是这么庸庸碌碌地过来的,自己又何必求异呢?
蔡雪似乎也了解隋昊的心思,不再谈那些与怪谈世界相关的事。
但就这么走回家……也不行。
“打车费你出,没问题吧?毕竟是你把我绑到这边的,你得负责。”
“我对‘绑’的说法保持否定,但钱的事,没问题。”
“那就好。”
隋昊低着头,打开打车软件,设好起点与目的地,准备报出费用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儿子,你在这里干嘛?”
迎面走来的是隋昊的母亲陈女士,她的眼神有些迷糊,看来也是刚起床不久。
“我被绑架到这里了。”因为说了也没人信,隋昊随口说道。
“哦……这样啊。”陈女士也没把儿子的话当一回事,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蔡医生,“这位是?”
“医生,”隋昊想了想,又补充道:“叫蔡雪。”
出于礼貌,陈女士没有继续打量蔡雪,只是用眼神质问隋昊与其的关系。毕竟一个单身男子大半夜不睡觉出门,再见面时身边就跟着一位正值青春的女子,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如果当事人不是自己的儿子,陈女士早就不加证实地将自己的推测传遍整条街了。
“这位医生有事找我……就是居委会那边……”
前半部分是实话,后半部分没说明什么,蔡雪与居委会也没什么联系,如此回答,主要是为了避免陈女士胡思乱想。
“嗯嗯,知道了。”陈女士对居委会的事务并不了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洞见。
蔡雪与陈女士寒暄了一会后,睡眠严重不足的隋昊才清醒过来,问出了关键问题:“妈,你怎么来精神病院了?出事了?”
“出事了,你林阿姨出事了。”陈女士露出了半是担忧,半是惋惜的表情,“今天早上你林阿姨好像鬼上身了一样,在门口大吵大闹,还差点被车撞了,警察来了也不管用,连那个辅警小陈也被扇了几巴掌,幸好他不介意,只是叫她去精神病院看看。”
隋昊听陈女士的描述,感觉小陈还是挺介意的。
不过陈女士说话快人快语,常常让人误会。
果然,陈女士修改了自己的措辞:“嗨,不是叫她去精神病院看,是叫我们把她送去精神病院看看。她老公那个谁早几十年就跑路了,林琳不在,微信不回,电话也打不通,也就我们能帮忙了。”
“我说这么大的事你还睡得着,你爸去叫你你也不起,原来早就来这了。”
陈女士说着说着,猛地一拍手,惊讶道:“我们去医院的时候看到你房间空调外机还在开,你是不是出门没关空调!”
“唉……好像是……”自知理亏的隋昊低头不敢直视母亲的双眼,然后悄然怒视着罪魁祸首:正在毫不在意望着平板电脑的蔡雪。
出门不关空调在隋家是大忌,如果不是有外人在这,陈女士定要数落隋昊的不是。
“林阿姨……”蔡雪看了看平板显然是从上面得到了相关信息,“是林惠贞女士吗?”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陈女士一向随其他人一起称呼林阿姨为阿贞,但是不是这个名字,就不太清楚了。
“今天早上只有这一位病人入院,应该就是她了,需要我帮忙看看吗?”
“那挺好。”陈女士满意地点点头。
看着两位女士达成协议,站在一旁的隋昊心有不安,便挠了挠头,说道:“那我先回家了。”
听闻此言,陈女士不由地皱眉道:“你林阿姨住院,你不去看看怎么行?怎么说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这不是回去关空调吗……”隋昊自觉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一向勤俭的陈女士应该不会反驳。
“反正就看一看,不花太多时间。”陈女士并没有中计,独断专横地拉住了隋昊的良心。
“行吧。”
隋昊最终只能答应,然后看了正在笑眯眯的蔡雪,总觉得自己是被算计了。
林阿姨忽然发疯不会这么巧,一定和怪谈有所联系,但见蔡雪一向无所谓的态度,决定权看来仍在自己手上。更何况陈女士发话,自己也只能去看看了。
“后面那女娃怎么一直不说话呀……”同行的陈女士小声问隋昊。
蔡雪闻言笑道:“她是我妹妹,有些害羞吧。”
绝不止这么简单!
隋昊心里清楚其中的古怪,而陈女士又发表了洞见的回应,只是时不时回头看看那位人偶一样的女孩。
四人一路前进,走过了长廊与大厅,正巧撞见了隋昊的父亲隋先生与值班的医生。戴着眼镜的男医生见蔡雪来了还有些惊讶,客套一番后便立刻进入状态,交流起了病人的状况。从男医生一字一句的客气间,能看出蔡雪的地位不低。
趁着两位医生交流,父母子三人开始了悄悄话。
“聪明人都戴眼镜呀。”陈女士看了两位医生几秒,又望着隋昊空荡荡的鼻梁说道。
隋先生微微摇头,中肯地说道:“不聪明的也戴,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不戴眼镜也挺好的,现在这么多年轻人都戴眼镜,我不戴也是一个特点,容易被记住。”察觉到母亲要数落自己,隋昊赶紧先自夸一下。
“幸好小时候没让你碰电脑,不然就真的泯然众人了。”隋先生颇为佩服自己的远见。
“那有什么用,我娘家年轻一代学历最低就是这小子了。”陈女士是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大专生在我老家那边也排不上号。”隋先生语气平缓却也不甘示弱,与陈女士比拼起家族的底蕴。
隋昊说不出话了。
就在一家人扯着闲话时,两位医生终于聊完了。
“隋昊,跟我来吧,”蔡雪看了准备行动的陈女士与隋先生,又补充道:“两位就不用了。”
隋昊如临大赦,飞快地滑进了病房。
小白也跟了进来,但没人在意她的存在。
进了病房,空气立刻冷淡了几分。
在那个小小的病房里,那位曾经神采奕奕能与小贩大战三百回合的女士,正透过防护栏杆望向窗外,没有发现客人的到来。
隋昊走近了一步,但林阿姨依然一动不动。
她的右手受了伤,已绑上了绷带,窗口玻璃中反射出呆滞的脸庞没有化妆,和往日相比有些枯槁。
“刚注射了最低剂量的硝基安定,不然有可能伤到自己。”男医生介绍道。
蔡雪点了点头,眼镜男医生见她认同自己的处置,表情也放松下来。
“你先出去吧。”蔡雪吩咐道。
男医生的神情又有些紧张,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和隋昊点了点头。
“啪”地一声,男医生离开时顺手关上了门。
蔡雪并没有与隋昊交流,只是来到了病床前,仔细检查起吊瓶和床头的病历。
“所以,现在是怎么一回事?”隋昊忍不住问道。
“父代与母代皆无遗传病史,身体状况良好,既往病史中有外源性抑郁的记录,但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之后的复查也无异常。”蔡雪抬起头,看着隋昊说道:“初步推测,是由刺激性生活事件引起的精神障碍,但还需进一步的检查确认。”
隋昊又想起那个梦,想起林琳的话。
“和林琳……有关系吗?”他悄声问道。
尽管隋昊压低了了声音,但林阿姨还是像是触发了关键词的机器人,有了一丝动静。
她扭过头,转到了隋昊的方向,张开了嘴。
“隋……昊?”
“阿姨,我来看你了。”隋昊乖巧地回答道。
“哦……”她似乎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半响,才问道:“林琳……她……有和你联系吗?”
“……”隋昊用求助地眼神望向蔡雪,却见她平静地看着病人,什么也不说。
“没有。”隋昊只能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对……也对……”
“毕竟你们也……很久没联系了……”
“对了……”
“她……她说她……她不回来了。”林阿姨如临梦境般呓语道:“她要去哪呢?要去哪呢……”
“是很远的地方……”
“回不了家的地方……”
林阿姨干涩的眼瞳没有焦点,连泪都流不出来。
“我是一个没人喜欢的女人……他走了……林琳也走了……”
“没人……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明明……”林阿姨干涩的声音像划过琴弦的钝刀,“明明那么爱他们……”
那个梦。隋昊心里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自己和林阿姨,都梦见了林琳的辞行。
“我以为……以为她有喜欢的人……结了婚……就愿意留在这里……”林阿姨看着隋昊的脸,像是溺水者望着漏气的泳圈,迷茫中透着失望,“但她还是走了……她谁也不喜欢……谁也不爱……”
“可她不该这样……”
“我……怎么对不起她了!”
干瘪的妇人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声音越来越大。
“我给了她我有的一切,给她吃饭,给她买电脑,供她上学……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只要别这样离开我!”
“贱人、杂种!就和她爸一个样!”
她开始嘶哑地叫喊着,说着不成体系的话,拉起自己的身体用受伤的手要抓住隋昊。
“为什么你就不能更努力一点,让她留下来?”
那包裹着右手的绷带渗着血,不知是什么力量,让可见白骨的手指硬生生地挣开了纱布。
隋昊想靠上去,制止林阿姨自残的行为,但一双柔软的手先行握住那只血淋淋的手掌。
“先休息一下吧。”蔡医生温柔地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空气像填满胶水一样变得凝滞而模糊。
而林阿姨迷迷糊糊地躺回了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那只受伤的手掌仍淌着血。
在蔡雪的指挥下,小白开始处理林阿姨的伤势,而那位男医生与几位护士也冲了进来,等隋昊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推出了病房外。
“阿贞她没事吧?”门外的陈女士关切地问道。
“会好起来吧。”他说。
送走父母后,隋昊又去找蔡雪了。她正在医务室里洗手,花了不少时间。
隋昊一直没有说话,因为想对他说什么的是对方,有求于自己的也是对方,倒也不必过于主动。
蔡雪擦了擦手,撩起几丝黑发于耳后,又蹲在了地上,开始整理起小白一番工作后变得有些凌乱的衣着。
见蔡雪为了整理衣领,撩起小白脑后的长发,露出光洁的脖颈,隋昊赶紧转移了视线,望向了一旁的饮水机。
刚巧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喝水,他便拿下一次性水杯装杯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沉默,又是沉默,除了窸窸窣窣整理衣物的声音外再无其它。
“您没什么想问的吗?”蔡雪站起,问道。
一大个人杵在那里有话不说,只要是个正常人就受不了。
“在想什么呢?”她又问了一遍。
“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我做什么。”
隋昊坐在走廊的等候椅上,左手托着右手臂,下垂的右手抓着杯口,杯口掩着唇,眼睛望着人,审视与疑虑溢于言表。
“那我就直说好了。”她靠在墙上,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望着洁净的地板玩味地笑道:“我希望您能让林琳放弃自己危险的计划,并带她回来。”
“所以,是林琳造成了这一切?”
“显而易见的事实,不是吗?”蔡雪不自觉地搓动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说道:“造成了至少七人失踪、侵入你的梦境、摧毁她母亲的神志。”
“她……不是那种人。”
“她虽然任性又自私,但也不会随便伤害别人,”隋昊想起了林阿姨,又犹豫着补充道:“除了……她妈。”
“我不信她会做出那种掳人入梦的行径。”
“那不是她能控制的,就像您很难在梦里控制自己的行为,那些羽毛因她而来,但也不由她的意志决定。”
蔡雪没有否定隋昊对自己青梅竹马的认知。
“你是说,那个传闻中出现在失踪现场的大鸟是林琳?”
“梦。现实里,我们入睡时会进入梦境,那梦里的人入睡时,又会去到哪里?”
“所以,那些所谓的怪东西,还有羽毛,都是梦境世界里林琳的梦?”
“您可以这么理解,”蔡雪推了推眼镜,“她即是怪谈本身,以完整的存在穿梭现实与梦境的怪谈。”
“怪谈……”隋昊回忆着过往种种,缓缓说道:“我从小学就认识她,从来发生过什么怪事,她除了个性有点强、学习不错外,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这里面,确实有很多疑点。”蔡雪推了推眼镜,说道:“按照基金会的资料,林琳的血统和能力应该在5岁时就会展现出来,并且成长期的她根本没有控制自己能力的力量。照理来说,她所居住的区域应该会出现大量梦中猝死的案例。”
“她到底……她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
“我以为您多多少少会猜到,毕竟我给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
他不是猜不到,只是觉得一切都过于荒谬罢了。
但相比梦境,似乎是现实更不讲道理。
“二十多年前的顺州空城事件,她就是那位陨落神明的后代,官方名称为白鵺。”
其实隋昊也经常幻想自己老爸老妈是全国首富,为了锻炼孩子故意装作没钱的样子,但林琳的身份比他自己的幻想还要夸张。
面对超出认知的事实,人往往会否定事实本身,隋昊也不例外。但潜在的逻辑,还是揪着他的头皮希望他承认这一切。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此时隋昊的话语,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从小一起生活、打游戏、被狗追,我教她怎么在宝可梦里开金手指,她就教我怎么蛙泳。
“她把不喜欢的老师的眼镜偷偷藏了起来,她在高中的网球社交了很多朋友,她还把霸凌我的高二生揍了一顿。”
“对了,她读书确实很厉害,但也没到清华北大的程度。”
一切都撕裂开来,一边是普通的她,一边是异常的她。而自己所见到的,所接触的,都与怪谈无关。
只是不知为何,隋昊实实在在地感觉自己与她更加遥远和陌生了。比七年未见还要遥远。
他有些不乐意。
“您要怎么解释你的那个梦,还有林阿姨?她的丈夫在二十几年前失踪,白鵺也在那时陨落。”
“假设你说的是真的,林阿姨的老公也可能是空城事件失踪未归的受害者。”隋昊抓住了盲点。
“确实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但现实确是异灾局并没有清除林惠贞的记忆,因为他失踪于灾难发生之前。”蔡雪无情驳斥了隋昊的推理,“而且你的梦呢?那个无比清醒的梦,真实到你醒来后立刻打开家门的梦,除了掌握部分梦境权柄的白鵺血脉,又有谁能做到?”
她说,她要远行了。
她说,她要去一个没有归途的破地方。
“梦境是一个危险的世界,而她在做一些很危险的事,危险到可能再也回不来。失踪事件只是水波的涟漪,投入水中的石头才是最大的威胁。”蔡雪用怜悯的眼神望着隋昊,说道:“你说,你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你做什么。”
“但在我看来,事实正好相反。”
“我想要您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要什么。”
“您喜欢她吗?想让她回来吗?想阻止她吗?想救她吗?”
“她想做什么,不由我决定。”隋昊平静地回答道。
蔡雪的语气里不知何时,已经附上了几分讥讽与嘲弄。
“我说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别人想什么,而是你在想什么。”
“你该多想、该细想,但你就是不愿意想。”
“你把自己困在了那个叫做合理性的牢笼里,就算伸伸手就能推开门,也不愿踏出一步追求渴望的东西。”
“多可笑,多可怜。”
她连表面上的尊重也不愿意保持了。
隋昊默然不语,只是在心里暗想着:还是她妹妹可爱,从不说话,是个哑巴。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观有问题,成年人的三观并没有那么容易改变,更遑论他也很满意如今平静的生活。
生活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失望,人又哪能事事如愿呢?安分地剪除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是他快乐生存的方式。
蔡雪半眯着眼,审视着眼前的男人,“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她说的不算错,以隋昊个人的角度来看,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好友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那会伤害到某些人。
自己只会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将灾难的终止寄望在对青梅竹马的信任上。
但,那也只是个人的角度。
“你应该知道,我是碧玺社区居委会主任吧。”隋昊叹道。
“……所以?”
“我话还没说完,你就噼里啪啦地一通指责我内向自闭,真的很没礼貌,而且也不符合事实。”
“你大概不知道,居委会主任平时要做些什么。”
社会会改变一个人,尤其是你要面对一个对你有所要求的社会。
和熊孩子说话也要礼貌、面对老人的不理解要忍耐、暑假要顶着烈日巡逻河涌制止野泳、和家暴的丈夫对峙时也不能退缩……
“调解家庭纠纷,也是居委会的工作。作为林琳的朋友,我是不想管她的,但作为居委会主任,我还是要找她回来,让她和她妈再好好谈一谈。”
工作和理想的冲突总是随处可见的。
他想起东街的王浩喝醉酒光屁股摇摇晃晃地站在天台护栏上尿尿,被自己一个凌空侧踹,踹到安全位置的情景。
毕业以后,生活里忽然就多出了许多“不合理”的事情,事情也不总是如他所想那般如愿。但如果你已经尝试过把一个光屁股排泄中的醉汉踹飞,那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我对你的质疑和反对,不只是出于对朋友维护,还出于一位居委会主任对‘社区内居民忽然成神’这一荒谬情况的不信任。”隋昊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还有对忽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把我催眠的人的不信任。”
“你展示了很多神秘世界的隐秘,希望取得我的信任,但那不代表你说的就是事实。”
“拿出更确切的证据来,我就会帮你。”
蔡雪凝视着隋昊,忽然笑了起来。
她说:“我没有你能理解的证据,但你可以亲自找到她,问清楚。”
“我有什么特殊的,为什么非我不可。”
“就拿今晚的经历来说,如果林琳没在你和林惠贞的精神体里留下什么,那即便是白鵺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精确定位到两个人的梦境。而这种定位是双向的,她能找到你,你也能找到她。”蔡雪指了指饮水机说道:“我也口渴了,请帮我倒杯水。”
自己没手是吧。虽然想这么说,但因为想听下去,隋昊乖乖照做了。这人撕破脸面后真是越来越没礼貌。
“还记得那些羽毛吗?我们怀疑属于她最重要的芯羽也藏在了你和林惠贞的精神体中。”
“来继续我们的神秘学课程吧。”
“羽毛在神秘学中代表着梦想与欲望,是每个生命最深层的欲求。一般来说,每个人都能拥有复数的‘羽毛’,而林琳作为神明的后裔,能通过梦境夺取他人的愿望,并以‘羽毛’为媒介释放力量。”
“在5岁到16岁的成长期间,她的身体会生长出具象化的‘羽毛’,并不受控制地掠夺身边的一切深层欲求。而一次性被夺走大量深层欲求,会导致生命的精神体崩溃并脑死亡。”
“等到了16岁这个时间点,她才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力量,在不造成伤害的情况下取走少量的深层欲求。”
“这里就解释不通了,我们这边不能说没死过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正常死亡。”
她每个月都会送给自己一片羽毛作为礼物,这件事他从未忘记,只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位别有用心的精神医师面前说出来。
“也许有什么方法可以抑制夺取本质欲求的本能,我相信林阿姨对自己丈夫和女儿的异常,不是全然不知。”蔡雪摊手道:“异灾局一直在试图套取情报,但她的保密意识很强,一直没什么收获。那边前天就联系我打算今天对她进行催眠,但现在的情况……”
她摇了摇头。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如果你能说服林琳停止在梦境世界的动作,带她回来,异灾局和基金会对一切疑问都可以暂时忽略。”蔡雪轻声道:“毕竟,在怪谈世界里,闭眼不闻才是最安全的行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也不想了解太多。”
“为什么?知道的越多,不就有更多的预案去应急吗?”
“对多数怪谈而言——尤其是来自梦境的怪谈——生命的认知就是他们力量的源泉,你知道的越多,他们就越危险。像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人,反而是最安全的。”
这件事,之前老陈也说过,只是他之前以为老陈是在发疯,因此也没往心上放。
“这就是你们遮遮掩掩的理由?”隋昊随口评价道:“听起来很不科学,但是很神秘学。”
“烂梗。”
“我又不是故意玩梗的。”
隋昊反驳着,却见蔡雪茫然地看着自己。他才发觉,刚刚的声音虽然清润且秀气,但显然出自男性之口。
“你妹妹说话了?”隋昊瞪大双眼看着呆滞的小白,惊讶道:“你妹妹是男的?!”
“女的,是女的,刚刚也不是她在说话。”蔡雪解释着,拍了拍墙壁,风轻云淡地念道:“压迫,恶意。”
走廊两边尽头的墙壁、天花板瞬间向内挤压,将过道封闭,这种异状也以极快的速度向隋昊这边蔓延。
还没等隋昊反应过来要说些什么,一阵风便从他的身边掠过。
“小白。”蔡雪平静呼出名字,一个娇小的身影便挡在了她的面前。三声轻响,像是风被割裂的声音,小白的左脸、右掌、胸口瞬间插入了三根黑色利羽。
利羽的力量之大甚至将在小白的脑后、背部撞出了三道的尖锥,被拉扯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内甚至能观察羽片上如古文一般的金色纹路。
不过即便这样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的暗器,也未能穿透小白橡胶一样的身体,只是让她倒退了几步。
蔡雪扶住了快要跌倒自己怀里的妹妹,眯着眼睛,看向那个冲向自己的黑色影子。
“策略三。”
蔡雪声罢,小白像甩鞭子般甩出左手,力道之大,甚至连护士服的袖子也被撕裂。
那个黑影之前冲得有多快,如今就退得有多快。
而见那道身影快要从自己面前掠过,隋昊下意识地伸出了右脚。
两声痛呼惊起,黑影失去平衡往后倒去,隋昊也捂着已经变形到90度弯曲的右小腿倒在地上,眼泛泪花。
“骨折了。”走到隋昊身边蔡雪可怜道:“其实你不伸腿也没关系,他决定了向后退,就已经注定要被这栋建筑吞掉。”
隋昊忍痛向那个黑影倒下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空无一物。
“人呢?”他含泪问道。
“在墙里。先处理一下伤势吧,小白。”
小护士走了过来,开始简单处理隋昊的伤势,避免后续性的伤害。她的脸、胸口、右掌被黑羽打凹进去,但依旧没妨碍她的动作。尽管小白的状况比自己的脚还要惊悚,但想到她是来帮自己的,隋昊又安心了不少。
“先等等。”蔡雪忽然叫住了小白的动作,心疼地拔出了小白身上的羽毛,将陷入到身后的皮肤拉出,以更好地恢复,然后又将自己的白大褂披在了衣衫褴褛的小白身上。
隋昊也疼得要命,但也没多说。
这场战斗,我方人员诡异又惊悚,反而是敌人的武器与身法华贵、潇洒、大气,隋昊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如果现在不是现实画风而是海贼王画风的话,隋昊其实觉得还行的,可惜在现实里看着一张人脸就那样凹进去,实在有些受不了。
待蔡雪整理完毕,小白便继续处理隋昊的伤势,随后将他背到了医疗室,进行更周全的医治。
说是背着,但以小白的身高,实际情况更像是拖着。幸好先进行了简易处理,否则隋昊拖在地上的伤腿恐怕要伤上加伤。
医疗室里的设备并不周全,完全没有进行手术的条件。却见蔡雪又拍了拍墙,念道:“骨折,71254。”
一个模样古怪,以铁杆交错拼合的方块便从墙内“吐”到了小白手上。
“会有点痛,忍着点。”蔡雪说完,只见小白将方块高高地举到头顶,瞄准着隋昊骨折的部分砸了下去。
“别……”
还没等他说完,一股钻心的痛便从骨折处传来,就像一条蛇顺着腿骨爬入了胸腔,缠住了心脏大口咬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隋昊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停了几秒。方块中无数交错的铁杆伸缩撞击,恍惚间,冰冷的触感传来。
而能感受到这些冰冷金属杆的前提条件,是那个能摧毁到一切思绪的痛觉消失了。
小白抽出了一根最为粗大的铁杆,无数铁杆组成的方块便散架了,叮叮当当地掉下了病床。
“这个东西……牛逼。”隋昊只能活动着右腿评价,然后说道:“刚刚那个黑影,是谁?”
“大概是小角色吧,毕竟连我都能对付的人,一般都不会特别厉害。如果当时他能继续向前以伤换伤,那死的人就是我了。”
“你还挺会假谦虚的。”隋昊想起战斗过程中蔡雪冷静理智的一举一动,问道:“那些墙也是你的能力?”
“这是这栋建筑本身的特性。虽然顺州是个小地方,基金会也没投入太多资源,但毕竟还是基金会的地盘,最基础的防御系统还是有的。”
隋昊下了床,试探性地跺跺脚,跳了跳,然后走到墙边拍了拍,问道:“我也能用吗?”
“如果你能加入我们的话……”
隋昊叹了口气,说道:“别了,刚刚那一下我都怕了,只是伸伸腿就骨折,再加入的话,就不知道是哪里折了。”
他停止了对墙的抚摸,转而问道:“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顺州就这么大,最近除了林琳外就没其他事值得一提了。不过从对话来看,他对你意见不小,你是不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但是他的第一目标是你。”
“因为我更强,你……有什么要优先对付的必要吗?”
“我伸脚把他绊倒了。”
“不错,不错。需要我鼓掌吗?”
蔡雪对自己的态度变来变去,唯一不变的就是贯彻始终的阴阳怪气了。
“那你又怎么样?拿自己妹妹当肉盾未免也……”隋昊止住了话,因为他从眼前女人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怎么,不说下去吗?”蔡雪眯眼笑道。
“你妹妹……到底怎么回事。”隋昊还是下定了决心地问道。
“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不过就算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吧?”
“太岁……”
“那你已经知道了,就不需要我说了吧。”
蔡雪转过身,准备再拍一下墙。
“不,照你之前的说法,像小孩这种程度的太岁病患者不是只剩一张皮吗?为什么她还能活动。”
“不要多问。”
隋昊没有理会对方的威胁,直言道:“那张皮下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喜欢刨根问底了?”
蔡雪的表情变得异常的冷漠与不耐烦,眼神冷得要把镜片结霜。即便是在之前争吵最激烈时,她也未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我只是不知道,我该不该继续信任你了。”隋昊重重地说道:“该不该信任一个,把自己妹妹当成傀儡和肉盾使用的‘姐姐’。”
小白衣衫褴褛地站在一旁,无感情地注视着两人。
“信任危机吗?”蔡雪忽然笑了笑,说道:“也不对,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信任。我从一开始就看不起你这样的人,但现在似乎要从看不起变成讨厌了。”
“我不在乎你的想法。”隋昊也大大方方地说道:“不过你说你喜欢交流秘密,但到了这时候,你就不愿意交流了。”
“只是用来骗你的说辞和表演罢了。”蔡雪坐到了病床上,第一次平视着隋昊说道:“您猜怎么样?现在我累了,烦透了,白鵺的事我会找其他方法处理,不劳烦您了,请回吧。”
“你说来我就来,你说走我就走,你当我是谁?林琳的事我已经决定要管了,没见到她之前我都不会走。”
“那你就去找老陈他们,说要加入,看他们怎么安排。”
隋昊无视了蔡雪的话。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眠者蜕羽里所谓的眠者,和梦有什么关系?太岁病患者消失的内脏、肌肉和骨骼……就像眠者入梦一样,跟着转移到梦里吗?”
“……”
见对方沉默,隋昊便继续说道:“我从来就不相信你那套反对异灾局作风温吞的说辞。你对林琳的事异常关心,甚至不惜绕过老陈接触我,是希望通过白鵺救回妹妹?”
“你还觉得,我是在意妹妹的人吗?”
她的语气变得平静,隐约间能感受到一丝苦涩。
“你一路上对妹妹那些所谓的关心,也有可能是装出来的。”隋昊直视着蔡雪的双眼说道:“只是我现在,决定暂时相信而已。”
她低头望着隋昊的鞋子,右腿搭在了左腿上,双手撑在床沿上,说道:“就像你青梅竹马说的那样,纠缠不清的男人最讨厌了。”
“不是你拖我入局的吗?想要利用别人之前,先更了解一点对方比较好。单靠纸面的资料和几次谈话就觉得掌握了一切,未免也太傲慢了。”
“不止如此,我还催眠了你,让你把自己的梦和面对林琳时的所有情绪和感受都说了出来。”
隋昊一时语塞,过了半响只能说道:“你他妈……”
“既然你已经决定继续下去,那就让我们坦诚相待吧。我希望你能找到林琳后,从她身上得到一根片羽。”
“为什么之前不说?”
“因为我不说,你也会因为心理暗示照做,还自以为是自己的想法。”蔡雪干脆地坦白道:“我对自己催眠能力的描述并没有说谎,只是没有说全。”
“阴险的女人……”
“谢谢夸奖。”
隋昊没有理会蔡雪,转而望着小白灰色的迷茫眼瞳。
“片羽……能定位你妹妹在梦里的位置吗?”
“她一直在我的梦里。以基金会的技术和资源,要在梦里找一个太岁病患者并不是一件难事。唯一的问题是,在将她的精神体、骨骼、内脏与肌肉从梦中带回现实时,如何让它们和现实的太岁皮正确结合在一起、如何避免后续的并发症威胁生命。”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白鵺的片羽相当于一道保命符,能在情况不对时将部分的小白送回梦境。片羽不能让情况变得更好,但能保证不会变得更差。”
“片羽……我不保证她会答应,我也不会用沟通外的方式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就要看你的努力了,毕竟,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有这么夸张吗?”隋昊心里害臊,嘴脸倒是平静,“我只能说我尽力。”
蔡雪伸出手,说道:“合作愉快,来握个手吧。”
“你不会是想借机催眠控制我吧?”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隋昊还是伸手握住,摇了摇。就触感而言,确实很像橡胶,材质看似光滑,有手汗的情况下摸起来却有点粘人。
达成合作后,蔡雪先是拍了拍墙,又念了几个象征密语,招来了刚抓到的俘虏。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单薄衬衫和黑色工装裤的少年,容貌秀美,以金纹黑羽的头饰将黑色长发束成马尾,发尾又垂到了挂在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上。
不得不说的是,那粉色猫耳头戴式耳机与少年的装扮太不搭了。而且大概是因为刚刚摔倒的原因,这耳机破破烂烂的,几乎要碎成两份。
尽管脖子上挂了一个玩笑似的耳机,四肢还全都陷在墙里,他金色的眼瞳里还是灌了大杯装的满不在乎,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就是他被我一腿绊倒了对吧。”隋昊就当自己骨折的事没发生过,也忽略了对方完全没受伤的事实。
“无耻之徒,蝇营小辈。”少年冷冷地说道。
“这是一个躲起来偷听别人说话还偷袭的人能说的话吗?”隋昊向一旁又看起平板的蔡雪问道。
“他又没说自己不是。”蔡雪头也没抬地回应。
少年的脸色通红,不服气地说道:“如若我想偷袭,尔等小辈就不会听见我说话。”
“说话怪里怪气、半白不白的……”隋昊的心思一转,又向蔡雪问道:“莫不是贵院的病人?”
蔡雪的目光终于从平板上抬起,望着少年说道:“已经查过了,不是医院的病人。异灾局的回复也是没有相关户籍信息。”
“外国人吗……”隋昊食指和大拇指揉搓着下巴,审视着眼前的少年,“或者……外星人?”
少年皱眉道:“师姐说的没错,你就是那种喜欢惹人生气的货色。”
隋昊握拳锤掌,恍然道:“网文看太多的中二外国人。”
“你是在拿我当丑角玩物吗?”
冷冷的眸子,通红的脸。如果少年没被束缚着,那隋昊脸上大概会插上几根羽毛。
“主要是你一副纯真又好欺负的样子……我原本不是这种人的……”正在利用受害者有罪论胡搅蛮缠的隋昊又认真细想了一下,认为还是不能得罪随手就能杀掉自己的人,“抱歉。”
“哼,知错就好。”
“嗯……”隋昊望了望一旁闭嘴不言装作事不关己模样的蔡雪,不得已地向少年问道:“能介绍一下……嗯……你自己吗?”
“心斋,乌子虚。”
说完五个字后,少年就不说话了。隋昊点了几下头,表示自己洞见了,然后用逼迫性的眼神看着蔡雪。
她还是看着乌子虚,眼里目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什么,还什么也不说。
知道最多的人在摸鱼偷懒,反而是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在努力,隋昊有了一种在上班的怀念感。
就这样,乌子虚看着隋昊,隋昊看着蔡雪,蔡雪看着乌子虚,三人形成了稳定的三角关系,只有站在床边望着空气的小白置身事外。
“嗯……”实在受不了的隋昊发话了,“所以你认识我?”
“师姐提过你。”少年努力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她说,要是遇见你,就得装出一副厌恶的样子,这样你反而会觉得对方对自己别无所求,放下心来。”
乌子虚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但如今看来,也不用装什么了,你这无赖本就很讨人厌。”
结合这位“师姐”对自己的评价,隋昊心中对她的身份有了一定猜测。
“是林琳叫你来的?”
乌子虚没有否认,直言道:“今日之事,全是我一人做主、一人所为。不过是见那什么基金会对师姐纠缠不休,便替师姐打扫一二罢了,没曾想你这无赖竟与这些恶虫苟合……”
隋昊一时有些无语,想起那个自己一起打游戏、看动画,在唯物主义思想的指导下长大的青梅竹马竟然被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小弟弟称呼为师姐,还疑似加入什么仙侠门派,无论是从理性还是感性的角度去考虑都有些荒谬。
不过最近荒谬的事已经够多了,隋昊自觉接受度越来越高,就算老陈家养的吉娃娃开口自称是地狱三头犬,也不会过于惊讶。
开玩笑的。隋昊在心里补充道。我绝对不信什么吉娃娃会说话。
“你师姐干嘛去了?”隋昊问道。
“我师姐正在闭关修炼,待她神功大成,就不必担心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作乱。”乌子虚秀气的小脸做了一个威胁的表情,但没什么威胁力,“等死吧你们。”
隋昊叹了叹气,心里总觉得林琳是被什么邪教骗了。虽然某人学历高,但写不出论文就信教这种事也还算符合逻辑,隋昊也不是没见过读研读到一半出家剃度为僧的人。
“这下能就能揪出大鱼了吧,还是说打算交给异灾局去处理?”
隋昊假装不在意地提醒着蔡雪,本地事务还是交给本地部门处理,不要越权。尤其这一次还涉及到邪教。
“心斋,是一种修炼方式,”蔡雪说道:“同时也是梦境世界里的一个势力。”
隋昊愣了愣,迷茫了片刻后问道:“那种地方还会有势力?”
“梦境里也并非全是漫游着的眠者精神体,就像我之前说的,许多怪谈也起源于梦境,它们才是梦境的原住民。”
“而且梦境本身也有几个不受生命的意志与观察而影响的恒定点,那里的环境和物理规则非常稳定。”
“梦境的环境会随时改变,没有左右上下之分,我们要确定位置,只能依靠与不同恒定点之间的距离通过三角测量法得出。”
“末日钟、山海图、应许之地、战争之墓、腐败星辰和无垢土都是我们基金会已探知到的恒定点,通常情况下只能当做地图标志物使用,任何未经批准的探索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
“像我之前提到的,如果说仙班是先秦至清朝怪谈,那么山海图就代表着先秦以前的怪谈,该恒定点中生活着大量不可控怪谈,它们不会离开山海图,但也不会放过进入其中的异客。”
“心斋,便是山海图中的一支势力。”
隋昊没什么感想,因为他对神秘学实在没太多了解,自然不知自己刚得到的知识的份量。
“原来除了山海图……还有这么多洞天宝地吗……”乌子虚这个原住民倒是先惊住了,惹得隋昊望着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怀疑。
“心斋向来只关心自己的事,门下弟子从不外出。”蔡雪望着乌子虚,说道:“白鵺源出山海图,林琳能加入心斋还好理解,但心斋弟子离开山海图,甚至离开梦境,是闻所未闻的事。”
乌子虚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但为了抑制眨眼冲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已经出卖了他。
“所以这位是,心斋在逃弟子?”隋昊说道。
“过时烂梗……”乌子虚虽然心虚,但还是不服气。
“这些话都是你师姐教你的?”
“没错。”乌子虚一扫阴霾,骄傲地扬起小脸,说道:“我与师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她教我现实的文化风俗,还送我手机耳机,让我可以随时听经学韵。”
“这耳机原来是她用剩下的,怪不得是这个款式。”
“无知妄徒,什么叫用剩下的?!我与师姐的关系岂是你能挑拨的?”乌子虚气急了。
“用剩下的送人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小时候林琳个子长得快,她妈还把穿不下的衣服送过给我穿,你急什么?”面对两张挑挑眉的脸,隋昊又补充道:“那个时候她喜欢穿男装,我可没穿过女装。”
“不对不对,”乌子涨红了脸,“意义、意义不一样。”
“小朋友,林琳更喜欢老男人……嗯,成熟的男人,你就不要想太多了。”熟悉青梅秉性的隋昊毫不留情地说道:“她大概率只是把你当弟弟照顾罢了,我10岁前和她的关系和现在你描述的情况差不多。”
“原来你们以前是这样的关系……但怎么后来变成了平辈相待?”蔡雪问道。
“不要八卦……就是和她……打了一架而已。”
一旁的乌子虚听着,不服气地说道:“自以为是……不要觉得你比我更早认识师姐就更能猜透师姐的心思,你们也已经七年未见了!”
“而且你要与基金会为伍,就已经站在了师姐的对立面,你还觉得自己能像以前一样和她相处?”
“我没有和谁为伍,我一直都站在自己这边。”
“莫听所言,且看所为。”
“我干嘛了我?”
“你说你要阻止师姐,这还不够吗?”
“所以你认为她现在做的事没错?”
“心斋坐忘,去假存真,何错之有?我们心斋修了千年的真,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凡人指指点点了?”乌子虚似乎还没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套话,仍想着要如何辩倒对方,“师姐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也是山海图几百年来唯一有望修得求真大道的弟子,你这个愚钝匹夫,何来的胆量诋毁我师姐!”
乌子虚对眼前的男人越看越不顺眼,又斥道:“亏我师姐还常常念着你的好,到头来最不信任她的人原来是你!”
“其实我之前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干嘛,”隋昊挠挠头,说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乌子虚登时察觉自己话说太多,闭紧了嘴。
“只是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她要修什么道?求什么真?”隋昊看了眼身边的蔡雪,说道:“仙班求长生,最后求出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被封印在什么星空里。林琳要求真,那她求到最后又会变成什么?”
“你这凡夫俗子又懂什么?”乌子虚面露讥讽道。
“你们山海图这么多年,真的只有林琳能修成大道吗?之前那些求真大成的人又去了哪里?”
“求真的前辈数不胜数,大成者虽不多,但每过百年总会有那么几位天纵奇才横空出世,他们修成之后自然忘忧忘恼,通明天地,得大极真乐,与天地同寿……”
“所以你见过那些人吗?”
乌子虚红着脸辩驳道:“我入门不过几年,何来见到那些大能的机会?”
“既然你没见过真正求真大成的人,又怎么知道结果就是好的?你说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你的,别人就没有骗你的可能性吗?”
“要论骗人的话,肯定是你这无赖更会骗人!心斋上下的作风为人我都清楚,他们绝不是你这种骗子。”
“正因为是熟人,才更容易骗到。诈骗手段千千万,冒充熟人占一半,你应该下一个反诈骗app或者关注我们居委会的公众号,了解一下最新骗术。”隋昊认真道:“你师姐没告诉过你不要被人骗吗?”
“我、我当然有下反诈骗app了,而且是师姐帮我下的!”
“你师姐也担心你被骗啊……其实我的心情和你师姐一样,我也担心你师姐被骗。”
研究生脱离社会太久,被骗到的可能性也更高,因为对付骗子需要的不是智商,而是社会经验。
“但求真大成的好处……是师傅同我说的,师傅才不会骗我。”
“如果你师傅也被骗了呢?不是你师傅有错,而是骗你师傅的人有错呢?”隋昊带着一脸的诚恳诱导着乌子虚。
“可师傅这样的宗师大家……”
“正因为是宗师,才更容易被欺骗。身边的人都是求学问道的老实人,自己也是搞学术的,哪有那么多途径接触到骗子?他们对骗这个字就没有什么太深的了解。”隋昊打开手机浏览器,随手输入了几个关键词,搜出了几篇新闻后,呈在了手脚被封的乌子虚面前,“你知道你师姐以前是研究生吧?她的导师都是些博士博士后什么的,但他们这种社会高端人才被骗的例子也不少。被骗的人能当你师姐的老师,你师傅也能当你师姐的老师,你凭什么认为你师傅不会被骗。”
“可是……可是我看不太懂你们的字……”乌子虚越来越心虚了。
隋昊不是那种喜欢先入为主的人,在证据出现之前,他从来都不会过多的发表意见。但少年所言的一切越听越觉得让隋昊心生戒备。
半年前,他才配合民警在碧玺社区里做了一次反诈骗宣传,虽然工作时不必要的东西很少能进入他的脑子,但日日夜夜的耳濡目染下,他还是了解了很多诈骗案例和手段。
蔡雪看了看皱眉抿嘴,苦苦沉思的乌子虚,轻声对隋昊说道:“没想到你也挺会骗人的。”
“不,我是真的认为他们被骗了。”隋昊义正词严地说道。
在蔡雪怀疑的目光中,隋昊想起和民警一起劝卖肠粉的阿婆别给米国国家安全局转账的日子。当时他身边还有经验丰富的民警同志担当反诈主力,但现在,只能靠自己努力了。
“何谓真假,我也弄不懂了,我……该怎么办?”乌子虚失落地说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你师傅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就真的能看见求真大成者是个什么样子,处在什么状态中。恒定点不就是能在梦境世界里去假存真的地方吗?你老家不就在山海图里吗?”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查清一二!”
“等等,”虽然乌子虚挂在墙上不能动弹,但隋昊还是伸手象征性地了挡,“先找你师姐,劝她停停,别先修出什么问题,后悔也来不及。”
“也对!”乌子虚赞许着,就要用力想从墙里挣脱出来,弄得墙灰直直往下掉。
却见蔡雪拍了拍墙,念了几句密语后,束缚着乌子虚的墙壁便解除了封锁,将其释放。
轻轻落到地上的乌子虚戒备地看着蔡雪,问道:“你们基金会……不阻止我了吗?
“既然我们都想阻止林琳,目的一致,我为什么还要拦着你呢?”蔡雪笑道。
“才没有,”乌子虚咕哝道,“我是为了帮师姐验证求真的可能性,在没有要阻止师姐。”
“还有,”乌子虚又捏住隋昊衣角说道:“我要把你也带上。”
“你确实需要一个大人帮你看破骗局。”人形反诈app自豪地说道。
“我自己也能明辨是非!”乌子虚瞪着隋昊说道:“我只是不知道师姐在哪里闭关而已,你能帮我找到她。”
隋昊愣了愣,“又是我?”
“师姐在闭关前,教了我两道寻人的法术,一道指向你,另一道指向师姐的娘亲,这两道法术我解析过,是通过被指向者和师姐之间的联系运作的,只要反转一下,也能通过你们找到师姐。”
“她弄这个,是为了让你找我们麻烦吗?”隋昊想起乌子虚之前的种种针对,半开玩笑道。
“她说……如果自己回不来,希望我能帮衬你们一二。”乌子忽地虚惊觉道:“原来师姐已早早有了预感吗?”
隋昊不语,又转向蔡雪问道:“既然这次有人带路,就不用你帮忙了,反正你是肯定不安好心的。”
“你还是会需要我的,有些梦境的隐秘,即使是梦境的原住民也不一定有基金会了解。”蔡雪朝乌子虚扬了扬头,说道:“更何况他很少离开山海图,更不熟悉恒定点之外的状况。”
听了蔡雪的话,乌子虚仰起头想说些什么反驳,但什么话都憋不出来,只能闭嘴。
蔡雪看着无话可说的乌子虚笑了笑,又拍了拍医院的墙壁,唤来了一个手提箱,平置在隋昊面前掀开。
“这里是梦境相关资料和禁忌……但你也没多少时间能看。除了梦境资料外,还有一个封印中的怪谈和相关资料,多多少少能为你提供一些助力。”
盒子中,除了一叠叠的资料外,还有一副单眼眼罩、一瓶生理盐水还有一个装在玻璃罐中眼球一般的“虫子”。
那“虫子”的主体是一个白色的球体,下方依靠攀附于球体上的红色絮状物在玻璃上爬行着,上方则有一个深沉的黑洞,吞噬了一切光芒。
“谁知道这怪东西有什么问题,我可不带……”
“去梦境寻人可不是郊游旅行,梦境中一切没被观察到的事物都会缓慢消散,直到被第一个观察者的意志重新定义。也就是说,‘注视’是在梦境生存的关键。”蔡雪一边将打开的手提箱放到病床上,一边说道。
“没骗人吧?”隋昊问身边的乌子虚。
这种基础性的知识就算是心斋死宅也该知道吧?
乌子虚点点头,认可了蔡雪的话。
“人的视角有所限制,无法全面观察到身边的一切稳定周遭环境,因此一旦被敌人收入视界,就会立刻受到一切来自视线的攻击,再无生还的可能。”
“心斋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隋昊又问乌子虚。
“修行天眼通是心斋弟子的基础课。”乌子虚指了指眉心道,“有了天眼通,自然可以观察身周一切,稳定身边的梦境。但你现在要修炼怕是来不及了。”
“既然有天眼通,你之前怎么还能被我绊倒?”
“还不是因为太突然了!”熊孩子乌子虚轻轻踹了隋昊小腿一脚,大仇得报,但还不解恨。
“所以这个眼球……”隋昊按住了乌子虚的头,将乱动的他推离自己,“就相当于天眼通吗?”
“嗯……”蔡雪思考片刻后,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听说过双盘吸虫吗?”
见隋昊摇了摇头,蔡雪继续说道:“那是一种寄宿在蜗牛身上的寄生虫,它会侵入到蜗牛的眼柄,控制其的爬上高处,并不断蠕动位于眼柄处的寄生体,吸引鸟类进食,最终在鸟类的内脏里继续繁殖……”
“你的意思是,这个怪东西,是要寄生在我身上吗?”隋昊眼皮直跳。
“没错,但相比双盘吸虫,这个怪谈对宿主的危害性在可控情况下基本为零。在寄生状态下,你会有强烈的直视太阳的冲动,能观察到身边半径30米的一切。最重要的是,你还能获得一个能使用少量法术的分身。”
“我是疯了才会把这种东西放进眼睛里。”隋昊斩钉截铁地说道。
“疯了,总比死了好。”蔡雪笑道:“乌子虚在梦中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遇到突发情况,你打算怎么应付?大学军训学的军体拳吗?”
“这位姐姐说得没错,假若这个……呃……”
“饲日者。”蔡雪补充道。
“噢噢,假若这个饲日者能保护你,带上也无妨。”乌子虚劝道。
“你还叫她姐姐,这可不是什么好人。”隋昊发出了正义合理的提醒。
“该信则信,既然基金会和我们目标一致,那就不会害我们。”乌子虚发表了纯真的看法。
隋昊自然是不可能被这种话说服的,低头从纸皮箱中翻看资料,只见一张张异常惊悚的彩色照片呈现在眼前。
一颗巨大的眼球漂浮在空中,眼球的下方,是一个个仰头跪下的人,有的人双手无力下垂,有的人十指合握祈祷,其中还有几张照片的人体干瘪似婴儿,被庞大的浮空眼球拉住,一起漂浮在空中。
再细看几眼,隋昊才发觉那眼球的眼白没有玻璃一般的光滑感,反而是由一片片羽毛堆叠而成的白色“花瓣”,那黑色的眼瞳部分不反射任何一丝光,仅能通过边缘的形状判断,那也是一根根黑色羽毛构成的“花蕊”。
“这些是……”
“睁开左眼的后果。”蔡雪印证了隋昊的猜想,“被寄生的眼球会不断试图冲出眼眶注视太阳,并在注视太阳的过程中不断吸取宿主的身体养分生长。但只要戴上特制眼罩封锁寄生体,你就能完全避免出现图片中的情况。而且梦境中没有真正的太阳,在没有眼罩的情况下即使睁眼也无所谓……只要你愿意亲自动手把眼球抓住塞回去。”
“解除寄生的方式也很简单,只需要用浓度0.9%的生理盐水在睁眼的一瞬间冲洗眼睛,就能将其无害地驱离人体。”
蔡雪拿起封装着太阳注视者的玻璃罐,摇了摇,发出了“咚咚”的撞击声,说道:“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让我先当小白鼠哦。”
“那你试试吧,我研究一下。”隋昊想了想,又问道:“可以拍视频吗?我怕有些细节会没看到。”
“不行,从基金会规章制度到我个人感受上都不允许。”
“好吧。”隋昊有些失望。
“那么……”蔡雪打开玻璃罐,按在了左眼的眼眶上,然后仰起头,在引力的作用下,饲日者以极其顺滑的姿态陷到了蔡雪的眼中。
她的左半边脸不懂颤动着,嘴角却还留着不变的笑意,隋昊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怕那只饲日者,还是该怕眼前的女人。
她的影子里,另一个“她”爬了出来。了,黑暗似乎颇为不舍,如胶水般黏在“她”的身上,然后又被“她”无情拂开。“她”的样貌与蔡雪相同,只是面无表情,有些冷漠。
“她”看着隋昊,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打了一个响指。
太阳从她的指尖爆发,吞没一切的光逼迫着隋昊逼上双眼,任由眼泪自眼角流出。强烈的热流直扑脸庞,一息之间,灼热的气流便灌入了他的肺中,像是想将他由内自外地烤熟。
他昏了过去,眼前一片黑暗。
等他醒来时,小白正端着一杯水站在他的身边,而他则赤裸上身躺在床上,额头、颈肩还铺着几个冰袋。
他摇摇晃晃地支撑起来,晕晕乎乎地接过水杯一饮而尽,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向眼前两位一模一样的蔡雪问道:“你干嘛。”
“演示一下相关能力。”蔡雪的分身冷静地回答道,不笑与笑是她与本体最大的差别。
隋昊穿上小白递来的衣服,斥责道:“哪有演示会把人演得快死的?”
“我已经留手了,你为什么不试试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呢?比如,你太弱了。”
“你对一位居委会主任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隋昊对自己的弱小毫不介意,并认为其非常合理。
“这只是进入梦境世界的最低要求,如果你承受不住,就不要进去。”
戴着眼罩的蔡雪按住了分身的肩膀,等对方望向自己后,摇了摇头。
“别碰我。”分身肩一抖,甩开了本体的手,然后带走床边的小白,撞开有些莫名其妙的乌子虚,和妹妹一起去到了角落里。
隋昊望着眼前一幕,问道:“分身,会有自我意识吗?”
蔡雪无奈道:“饲日者会截取出我们的过去作为分身,这个分身会拥有我的所有记忆,但性格却属于某个过去的我。”
“经历塑造人格,如果分身拥有本体的记忆,性格和行为不也应该相同吗?”隋昊提出疑问。
“每个时间段的自我都是独立的,在饲日者的作用下,过去的自己能目睹未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却不一定能理解未来自己的改变和选择。”蔡雪看着隋昊,嘴上笑着,眼里却看不见一丝情绪:“并非所有人都能与自己和解。”
“那你这人也挺扭曲的。”隋昊评价道。
“彼此彼此吧。”蔡雪回道。
她解开了眼罩,饲日者正在她的左眼眼皮下疯狂蠕动,因为太岁胶质皮肤的特点,隋昊甚至能看到眼皮下不断移动的黑色瞳孔扫过自己。
“解除非常简单。”她拿起生理盐水,倒向自己的左眼,然后睁开。“咕咚”一声,饲日者便从蔡雪的左眼里掉了出来,而蔡雪除了那布满密如蛛网的红色血丝的左眼外再无异常。
隋昊回过头,看见蔡雪的分身抱了抱小白,然后融化在空气中。而小白,仍是一副迷茫的呆滞模样,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并无感想。
蔡雪将饲日者重新封在了玻璃罐中,说道:“这样你就能安心了吗?”
“我还是觉得有些恶心。”隋昊老实地陈述自己的感想,“就没其他方法了吗?”
蔡雪对隋昊的踌躇犹豫并没有生气,笑道:“你还可以申请进入异灾局的行动小队,他们有不依靠怪谈力量就能应对梦境环境的装备。但没经过训练的你这段时间大概是没机会了,而且由异灾局主导的话,你觉得在林琳的事上你还会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隋昊沉默了一下,眼一闭,心一横,伸手道:“把饲日者放到我手上。”
不看见就不恶心了,这就是隋昊的策略。只是一个湿乎乎的、不断蠕动的球体放在隋昊手上时,他的心脏还是停了一拍,触碰饲日者的手不由得开始颤抖。
“莫要胆怯!”乌子虚给隋昊加油。
他不但加油了,还开始动手动脚了。一只小手握住了隋昊的手腕,就要把隋昊手上的饲日者硬往左眼拍。
“别、别、别,停!”
“啊哎!”
隋昊捂着左眼,因为强烈的刺激不断眼角落泪,那饲日者在眼皮下不断蠕动、冲撞的感官让他的心脏狂跳,不由地得将手伸向生理盐水。
蔡雪抓住了那瓶生理盐水,递了过来。
“真的要放弃吗?”她问道。
眼泪还在流着,隋昊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另一个我,给她演示一波!”隋昊说完,闭上了另一只眼。
“何必呢……”一个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从他影子里响起,轻声一“啪”,太阳从指尖爆发。
光和热浪自身后席卷而来,但大概是因为接受了饲日者的缘故,这次的法术没有对隋昊造成任何伤害。只是当一切平息下来后,蔡雪却仍毫发无损的站在他面前笑着。
“怎么这个法术没什么效果啊……”隋昊边说着,边戴上了那个由皮革制成,边缘位置镶嵌着黄铜机件的眼罩。扣上眼罩的安全扣后,皮带便开始紧缩,一阵机构撞击声与呼气声从他的眼罩上传出,随着温热的气体略过脸颊,眼罩已紧紧地贴合在了隋昊的左眼上。
此时的他仍只能通过右眼观察事物,并没有之前所说的全景视觉。
“法术本身没问题,”分身叹气道,“你之前反应那么大,确实是因为太弱了。”
分身的状态,让隋昊感觉有些熟悉,细想一下,似乎与他毕业后失业的那段时间有点像,整天躲在家里,就知道打游戏,后来虽然找到了居委会的工作,但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怀念着在家混吃等死的生活。
表情阴郁的隋昊分身失望地看着本体,说道:“你怎么就给自己揽了这么多麻烦事呢?”
隋昊本体略有同感,也叹气道:“没办法,身边有太多麻烦人了。”
“唉。”两个隋昊同时叹气。
“忙吧,继续忙吧,忙完就不忙了,工作只要努力就能做完。”隋昊分身用讥讽的语气评价自己,伸出了右手。
“没办法,这大概就是人生吧。怎么称呼你?小隋?分身?”隋昊本体也伸出右手,与分身相握。
“就小隋吧。”
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与其说是在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以后不会精神分裂吧?”悲观的小隋向蔡雪问道。
“之前对饲日者的实验表明寄生对宿主的精神影响微乎其微,除了在脱离寄生后一周内仍有直视太阳的冲动外,并无其他不良的精神问题。”蔡雪拿起一张饲日者的资料报告,扬了扬,说道:“但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你也可以来找我……毕竟,我的本职工作就是处理这个的。”
“我更信任公立医院。”戴着眼罩隋昊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是说饲日者的寄生状态下我能看见身边的一切吗,但怎么感觉还是和平时一样?”
“你试试睁开左眼。”
那是被寄生的眼睛,虽然有眼罩挡着,但隋昊还是有些不放心,便伸手捂住了眼罩,再睁开左眼。
一瞬间,这个房间的一切都显示在眼前,整个世界被弯曲成圆后环绕着隋昊,无数的色彩与形状冲入大脑,他只觉得一阵眩晕,温热的液体从鼻尖流淌滴落。一些粘稠的分泌物也从也从眼罩黄铜机件的排出口里淌出,在他的脸上划过一道黑色的痕迹。
“这座医院的本质很特殊,所以你的视觉只能困在这个房间里,但在其他地方,你就能直接穿透墙壁,直接观察到半径30米内的一切事物。”蔡雪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了隋昊,让他能擦去脸上红色的血与黑色的分泌物,“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观察世界会有些不适应,但你以后会慢慢习惯的。不过使用这种视觉会耗费很多精力,我不建议你长时间睁开左眼。”
隋昊接过纸巾,抹掉了脸上的液体,脑子昏沉,仍无法思考太多东西。
“行吧。”隋昊感受着鼻腔中的铁腥味,闷声道:“出发吧。”
“不再看看资料吗?你对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完全了解。”
隋昊点点头,从手提箱中取出相关资料后关上,向乌子虚问道:“你要怎么带我进入梦境,要花多久时间?”
“只要找到一位入睡之人,便能通过他的梦进入到梦境之中,不会花太多时间。”乌子虚老实地回答道。
今天是休息日,还在睡觉的人还有,但如何找到、如何不被发现就是另一个问题了。隋昊刚想提出自己的疑问,便听蔡雪提议道:“通过我的梦进入吧……在我的梦里,刚好能有人协助你们。”
“小白吗?”隋昊想起蔡雪之前所言。
她在我的梦里。
蔡雪点头承认了,并说道:“她对梦境很熟悉,比你身边那位‘向导’要熟悉多了。”
“要是去山海图的话,我也很熟悉……”乌子虚不服气地咕哝着。
“你舍得让妹妹去冒险吗?”隋昊狐疑道。
“这是她的机会,她要自己去把握。”蔡雪打了个哈欠,说道:“弄了这么久,我也困了,进来的时候别太打扰我的梦。”
“反正不管怎样,”蔡雪带着小白离开了医务室,不管身后三人的态度,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我是困了。”
乌子虚没有多想就跟上了,两位隋昊有些无奈,对视一眼后便也随着蔡雪来到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折叠床,床很矮,她坐在床沿看着靠在墙边的隋昊。
“怎么,还有什么话想说吗?”他问道。
“今天最后一个来自老前辈的建议,记好了,”她不太认真地说着,倒在了折叠床上,“在这个世界里,认知,即是危害。”
“晚安。”她说。
蔡雪的呼吸渐渐平衡下来,但乌子虚需要的时机还未来,隋昊便和自己一起先看着资料,了解相关能力。
光潮,瞬间释放大量光和热,威力不大,主要功能为驱逐黑暗与寒冷,能一定程度上削弱诅咒、对付灵体,是演示时所使用的招数。
灼浪,通过接触,使小范围内的液体升华,是面对常规生物型敌人时伤害最高的法术,但接触释放的条件,也决定了使用者在使用时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处境中。
阳巢,防御型法术,设置一个半径5米的圆形的发光屏障,兼具视线干扰的效果。
奉献,将本体与分身所拥有的物体,强行赐予他人,包括身体的各个器官部位、所持有的物体。
均日,范围型法术,不分敌我地对一片区域造成持续性的影响,该范围内的敌人会逐渐失去身体的水分,本身就没有水分的物体也会自然。
总体来看,饲日者提供的法术相当全面,攻击、防护、范围伤害、反诅咒一应俱全,虽然无法治疗自己,但也能通过奉献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治愈队友。
隋昊又看了会资料,边看与微信上和家里人聊天,说了声今晚不回去吃饭。
等隋昊快要把自己看困后,乌子虚终于走向蔡雪,小手一挥,蔡雪脸上便映射出黑夜,那不是城市的无星的夜,而是星空最根本的模样,无数光点于其中闪烁。
黑夜开始蔓延,覆盖了蔡雪的全身,而她却全然不知,胸口舒缓地上下起伏,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
黑夜继续扩张,侵染了蔡雪身下的椅子,如墨水般落下地板淌开,不过几秒就流到了隋昊脚下。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推了一步躲过黑夜,与自己的分身对视。
而乌子虚站在蔡雪身边,只见小嘴张合,却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似乎是梦与现实的界限阻止了声音的传导。
如今,梦与现实的边界就在隋昊的面前。
“你要这个时候放弃吗?”小隋说道,“其实我也能理解,我也不想去。”
“但不去也不行吧?”
“我们还有得选。”
“有吗?”
“拿生理盐水洗洗眼,把我融掉,然后离开这里,回家睡个觉,不就没事了吧?反正出了事也有异灾局和基金会去顶。”
“林琳怎么办?”
“她能应付过来,我们不是最清楚吗?”阴郁的小隋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她不是那种需要勇者去救的公主,她自己就是一条恶龙。”
“你说的也没错,可是,怎么说呢……”隋昊叹道:“来都来了。”
“说的也是,来都来了。”小隋也叹道。
隋昊看了看手提箱,检查了一下手机电量,又摸了摸左眼上皮革与铁钉制成的眼罩。
一切正常。他想着,踏入了黑夜与梦。
上篇完——TBC未完待续
2023.6.20 版
《美梦》甄栩瑶
免责mode:随意
最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这令我感到十分不安。
倒不是说梦到了什么恐怖的物事,如果是那样,倒也不会太令我惦念。
我曾逢人就笑谈我的梦,我几乎从不梦到真实的人或事情,不是在战斗,就是在保护谁,逃离什么,或者是窗外、门外出现了奇怪又可怕的东西被我在最关键的时刻险险拦住,或者是费尽心机地躲避一些怪物的追杀。每次做梦都好像是平行魔幻世界的一角,梦境不成章法,也没有任何关联性。
梦醒后,很少留有清晰或完整的记忆,只余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和胆颤后怕。
但最近的梦,一反平常,梦中不再是天马行空的英雄主义戓莫名其妙的牺牲精神,也不再有令我恐惧的人影要闯进房门,反而是完整而清晰的美好景象,是我渴望多年的人生之路。
先是在三岁,顺利送走了扒皮同志,要知道,当初妈妈没有离开,获得自由身,就是因为有我将她绑在了爸爸身边,硬生生剥夺她唯一的机会,断送她的自由与未来。
我曾试想过,如果当时,我能够拦下姥姥的阻拦,会是什么样的,我这颗扒皮同志的小破坏星,会不会就如她说的那样,真的毁了?
而梦中,当我再次成为那个小累赘的时候,却隐隐听到有道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指引着我。
“放开她,放飞她,离开她,不要成为她。”
睁开眼望向天花板那一刻,我得到了比在梦中挺身而出,救上无数次人还要巨大的满足,这一次,我在故事开始之前就结束了它,这一次,我是个真正英雄。
没过多久,我又在七岁救回了自己。
另一个人生版本中,我也如此生一样懵懂无知,一样从不顾及旁人的窥探目光,不了解母亲眉眼间化不开的焦虑和哀叹的意义。就算在去往北京的火车上,照常和人侃侃而谈的我,也一样不知道即将迎来的是什么。
当被私下带到阴暗实验室,巨大针管捅进细小血管的刹那,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同于上次简短有力的呼唤,这次是细碎的叮嘱。来自现实的意识突然苏醒,我挣脱长针,扑向正破门而入,一脸惊慌的母亲怀中。
“妈妈,回去吃药。”
下一秒,意识被打碎,回归沉静,但在快进般地人生走马灯中,我仍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未来景象,这一世界的我健健康康,茁壮成长,不会扭曲,更不会极端,抖落一身利刺,回归梦寐以求的正常。
美梦以来,睡眠时间逐步延长,平时通宵生死线边缘疯狂试探的我,我在不到九点十点就已经哈切连天,十一点之前,准保已经睡死在床上。而这次,我睡的格外香,醒来时阳光耀眼,才惊觉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隔了很久,才有第三次美梦,这次隔的时间太长了,我甚至以为不会再有这样的美梦,悄悄松了口气,也暗中念念不舍,无数次纠结中,它还是来了。
眼前是最令我痛恨厌恶的脸,他奸诈地笑着,漆黑的脏手捏着曾被我手心汗液浸湿的零钱,张狂地挥舞炫耀。
转瞬间,黑暗笼罩,他得意的笑就换成了惊恐的尖叫。
“你叫你麻卖批。”
一只脚,重重地踏在了他涕泪横流的脏脸上,在哭嚎声中,狠狠地反复蹍了几回才作罢。
一片看不清的虚影来到我面前,递来一把反光的匕首。
“去做你想做的事。”
遥远而又亲切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而清澈,唤醒我。
“算了,别脏了你的手。”
那虚影转身,打了个响指,下一秒,是我无能狂怒时,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
他令人作呕的面皮被一层一层剥开,泪水混着血水直流而下,激起冲天哀嚎。
曾触碰过我的四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看不见的利刃削短,最后只剩下在腥臭泥地中翻滚的人棍,和散落一地的舌头残渣。
“学会了没。”
虚影的手,轻轻拍过我肩膀。
我愈来愈沉浸这种美梦,也越来越期盼在下一次美梦中,弥补我已知或未知的的创伤,填满我大大小小的遗憾和欲望,我也越来越依恋,想要见到渐渐清晰的虚影,看到她,认识她,学习她,成为她。
但我始终不安,因为梦是反的,这句话早已深深的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在我粗糙的解梦经历中,被一次又一次证实。如今我曾得意洋洋念诵的口诀,如今像条魔咒,紧紧地束缚着我。令我反复揣摩,那么久,那么多,又那么美好的梦境,到底在预示着什么灾祸呢?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没有的时候想要得到,得到了又害怕失去,整日患得患失。我也真的是M属性爆棚,总是觉得不配拥有,要失去什么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所以,纠结中,那一天终于再次到来。
“不要学美术了,去做你喜欢的事,写作,幼师,音乐,或者播音主持,都行。”
我们并肩走在校园里,经过了无数个美梦,没有自卑,没有扭曲,没有暗恋,也没有耻笑,是抠掉了所有不想要的十七岁。
“真的会不一样吗,你知道,这是劫数,逃不掉的。”
我停下,如是说。
但是啊,我太清楚不过,我所有的灾难,并不是源自于学什么,亦或是去了哪里,而是我自己,推脱给一句缥缈的预言或劫数,不过是个甩锅行为,让我苟延馋喘得更心安理得些罢了。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而我人生之塔坍塌时,也没有一粒沙石是没来由的坠落。
“我不信,你信吗?”
她驻足,转身,紫金色光芒铺天盖地。时间飞速运转,太阳升起又落下,草木绿了又黄,眼见着片片凋零,空气中的水气肉眼可见的结成了六芒形晶体。
“你干什么?快停下!”
身边的景色疯狂变换,我终于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却发现连动一下都是奢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紫金色彩在头顶凝结成巨大表盘,秒,分,时,日,月,年都在快速翻动着。
终于,在2008年10月31日,时光的流速慢了下来。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世界的2008年11月1日是什么样子的。”
她脸色苍白,原本清晰具体的身影复又化成了一片虚影。
“我不看了,好不好?”
我小声地央求她,久违的泪水糊了满脸,灌进嘴巴里,格外的咸。
“你看看,那是谁。”
她无动于衷,反而眼含笑意地抬起眉毛示意我。
向身后看去,一个小学生年纪的短发女孩哼着轻快的歌,一蹦一跳地向我走来,迎着光,一步又一步,走进我,拥抱我,融入我。
那一霎那,紫金消散,天空放晴,阳光撒落,而我孤身一人。
作者:轻拍拍
评论:求知
小马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撩起头发,看见瘦削的额头上新添了一道伤口,鲜血把头发黏成一条一条。他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对手已经陷入昏迷,倒在肮脏的地板上。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正趴在那人身上翻他的口袋。
“把他拖到隔间里去。”小马命令坎特。坎特用稚嫩的声音答应了。他用屁股推开隔间门,弓着身子像拔萝卜一般用力,每次只能把那人拖动几厘米。
洗手间的灯光昏暗。小马点了根烟,此时一个穿着条纹衬衫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他一定看见了那双仍摆在隔间外面的失去意识的大腿。中年人看了小马一眼,小马毫不客气地瞪回去。这种人看似勤劳体面,实则狡猾又贪婪,抢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工作和财富,小马理所当然地怒视着对方。
中年人胆怯了,稀稀落落的小便后一言不发地离开,甚至没有抬头。夹着尾巴滚吧,小马在心里冷笑。
“那是什么?”小马扬了扬下巴,坎特从隔间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很大的公文包,黑色的人造皮革,提手两端有金色的扣子。
“我不知道。”坎特说,把包举到小马面前。小马叼着烟,打开搭扣,撑开包口向里望。他勉强看见浅棕色的纸一般的光泽,于是疑惑地将手伸了进去。坎特也伸长了脖子。
小马从包里拿出来一捆炸药。
三根桌腿粗细的有着浅棕色表皮的炸药被黑色胶带绑在一起,侧边贴着一只计时器。计时器的指针指向数字十五,小马觉得单位是分钟。
“妈的,有坏人想搞破坏。搞烂社会还不够,还要炸死我们!”小马恶狠狠地把烟蒂吐进小便池,“这是那个人的?”
“不是,原本就在隔间里。” 坎特眼睛都看直了。
小马把耳朵凑近计时器,没听到指针走动的滴答声。一种伟大的责任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与原本就牢牢存在着的持久的莫名愤怒混合在一起。现在自己有武器了,他兴奋地想。
第二天是个星期三。小马在上午十点钟醒来,在十一点抵达他与坎特日常见面的地点,那是一处废弃的楼房,窗口没有玻璃,墙角到处都是小便的痕迹,有别人的,也有小马和坎特的。
“炸药在哪里?”坎特正在看一本破烂连环画,听到小马进来,兴奋地问。
小马向四周打量,这当然是多此一举,这里除他们之外不会有别人。他略微撩起夹克和内衣,露出三根浅棕色的爆炸物:他把炸药绑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小马略带得意地问。
坎特摇了摇小脑袋。
“这是同归于尽的勇气!我要夺回本应属于我们的一切——权力,地位,财富,然后把它们发放给每一个穷人!”
“是要抢劫那些有钱人吗?”坎特激动地跳起来。
“抢劫?你在说什么呢!”小马愤怒地攥住坎特的衣领,“我要改变这个社会,让权力回归人民!”坎特惊慌地试图摆脱,于是小马松了手。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过了一会儿,坎特小心地问。
小马走到窗边,对面是另一栋废楼。“首先,我要去找警察局长谈判,把萨姆和老艾放出来,萨姆只是偷了台电视机而已!他如果有份工作,怎么会去偷电视机呢?都是这个社会的错!”小马的手重重地锤在墙上。
“这主意不错!”坎特钦佩地说,“如果那个白头发的局长不同意,就把他炸开花!”
那是最后手段,小马在心里想。不到万不得已,自己是不会引爆炸药的。重要的不是炸死谁,而是让社会变回应有的样子。但事到临头,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最重要的是决心,让那群虫豸知道自己有玉石俱焚的决心,才肯乖乖地让出他们占据的原本属于人民的权力。
小马把衣服拉下来,将炸药掩盖稳妥。“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下午就去警察局。”他对坎特招手,在来的路上,他把公文包卖了二十块。
二人正要离开时,门外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小马,还跟这个毛头小子混在一起啊,可真够惨的。”来者比小马足足高出一头,用身体将门口完全封死了。
“我可没有让他跟着我,李,他太小了,帮不上什么忙。”小马戒备地说。
坎特瞪大眼睛望着小马,他不希望听到这样的话。
“你惹事了,明白吗?昨天晚上在韩金餐厅,有位长官的儿子被揍昏过去。平时我才懒得理睬你和你的小跟班……”
小马紧张地举起右手,绑在肚皮上的炸药让他感到有些别扭。随即他意识到,自己今时不同往昔,“我不在乎什么长官的儿子。现在给我闪开,你挡住我的路了。”虽然略带几分紧张,但他的语气足够果断。
李吃惊地睁大眼睛,“你敢这样对我说话?”他撸起袖子,露出臂上健硕的肌肉和纹身。
“睁大你的眼,不想被炸开花就乖乖闪开!”小马大怒,撩起上衣露出炸药。
这招果然奏效,大个子李呆立当场,骂了一句,把门口让出来。
“你有没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简直像小孩子见到鬼一样!”小马和坎特走进一家快餐店,小马兴奋地手舞足蹈。
“是啊。”坎特无精打采地附和。
“听着,坎特,你年纪小,这是事实,我只不过说了实话。”二人找到一张空桌坐下。
“你说我帮不上忙。”坎特生气地嘟囔。
“我没有这样说,我的意思是,你太小了,没办法像我一样。明白吗?你帮得上忙,但你不能拯救这个社会,你不能让它重回秩序。等你长大后才做得到,好吗?”
“好吧,或许是这样。”坎特躺倒在沙发上。
“昨天你就帮了大忙,你从那个长官的儿子身上找到了什么?”小马点过餐后,把口袋里的零钱掏出来在桌子上排开。那些钱里有硬币,有揉成一团的纸币,他认真地数了数,一共二十二块。
“三块钱和两根大麻。”
小马冲坎特伸出手,坎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大麻扔过去。
“你帮了大忙,坎特,打起精神来。”小马把大麻和桌面上的零钱一股脑塞进口袋,头也不抬地鼓励对方。
服务员端来食物。小马看见汉堡里的肉饼表面黑糊糊的,已经被烤焦了。他的好心情立刻坏下来。可是下午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刚才与李的交锋令他充满愉悦,于是罕见地主动放弃了这次声明自己权益的机会。
他开始狼吞虎咽。
吃过午饭,二人从快餐店的后门离开。
小马想摸摸肚皮,却摸到三根坚硬的炸药,这让他想起早先草率的决定。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任何不妥。
是时候去警察局找那个老局长谈判了,小马盘算。这可不是一场对等的战斗,他们人多势众,蝇营狗苟,滥抓无辜,甘为腐败阶级的走狗,但自己有武器和决心。
更重要的是,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他们看到炸药,想必会跟大个子李一样被吓得屁滚尿流。
“我现在要去警局,让他们把所有被关押的好人都放出来,你回去等我。”小马对坎特说,像个冲锋前的骑士。
“万一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他们会同意的,他们怎么敢不同意?”小马自信地拍了拍肚皮。他专注于此,脚步不停,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小巷中出现的第三人。
他几乎撞到对方身上。
“嘿,你没有眼睛吗?”小马的身体猛地停下。他恶狠狠地说,这句话甚至在目光转到对方身上之前就已经怒骂出口。
对方是个穿着皮衣的精干男人,有一双小眼睛。男人停住脚步,除此之外毫无反应。小马再次大骂,“你是聋子吗?你差点撞到我!”他伸手去拉对方的衣领,却被对方很轻松地抓住了手腕。
“你,把东西拿来。”男人有浓重的外国口音。
“什么东西?你想要什么?你撞到了我,应该赔偿我!”小马用力将手腕挣脱出来。
“一只公文包。”男人平静地说。
一阵冷意侵入小马的身体。这件事不应有第三个人知道,除非这人是公文包的主人。但那怎么可能?他本能地后退半步。
“我只好亲自取。”男人上前半步。小巷里除了他们,没有半个人影。小马傲慢地缓缓伸手,像舞台揭幕般地撩起上衣,露出肚子上的炸药,“别过来,再动一步,就把你一起炸死!”他在出门时已经把刻度调到零,也就是说,按下开关炸药就会立即爆炸。他毫不怀疑对方会像李一样畏惧然后退缩。
男人注视着小马的眼睛,随后轻蔑地笑了。他举起右拳,向着小马的脸砸下来。这出乎预料的攻击令小马忘记了任何动作,忘记了躲闪,下一刻便被打倒在地。
为什么他不害怕呢?他明明是社会的敌人,正准备用这捆炸药偷偷搞破坏,这种阴沟老鼠般的家伙,为利益出卖人性的家伙,为什么能够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呢?
还是说,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不相信我会按下炸药的开关?小马的脑袋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男人骑在他身上,正把炸药从他的身上撕下去。即便是此刻,小马的手指距离炸药开关也不过几厘米。
按呀,快按呀,用自己的死亡换取敌人的死亡!挣扎中,小马的手指不时碰触炸药粗糙干燥的表皮,这种触感突然令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贪恋起这个糟糕的世界,他想起那座用作基地的布满污迹的废楼,想起中午吃过的烤焦的汉堡,想起勇敢又幼稚、讨人嫌又令人无法撒手的坎特。这些让他越来越心惊和迟疑,终于,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按下开关了。
就让他把这捆炸药夺回去吧,让那些衣着光鲜的中年人烦恼去吧。
小马放弃了抵抗。
这几秒钟就像一整天一样漫长。在这几秒钟的末尾,他听到遥远的“砰”的一声,随后察觉到男人从他身上倒下去。小马动了动眼珠,坎特喘着粗气丢掉手里碎掉的半截砖头。
小巷里仍然只有他们三人。小马躺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他的脑袋乱哄哄的,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阔别已久地领悟到许多事。他意识到炸药的威慑并不是万能的,罪恶面前正义也不总能获胜,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他过去胸口持续翻涌着的怒火在关键时刻熄灭了,连一点火星也看不见。
小马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随后意识到眼前的是坎特神采奕奕的脸。“现在怎么办?”坎特说,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能帮上大忙。可小马仍沉迷于自己饱满充盈的思绪中,没有搭理他。
“你伤得不轻,看来得休息几天。”坎特试探地说,“我有个主意,我拿着这些炸药,代替你去跟警察局长谈判。”
坎特的话在小马的脑袋里盘桓不散,令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小马吃惊地看向坎特。他从坎特的眼里看到一束光,原来自己的愤怒跑到那里去了。愤怒永远不会消失。
“不行,孩子,不行。”小马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他们害怕我,我会成功的!难道你不相信我会按下开关吗?”坎特生气地问。
黑暗像夜幕般在这个白天缓缓盖在小马眼前,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不,我相信。”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秒,他说。
囚犯姓名:江刻木
罪名:写犯罪小说被发现真的是在逃通缉犯,被抓后断更罪
判罚:终生监禁,出狱前必须把自己犯过的事儿全都写出来交代清楚
入狱年数:3年
交稿类别:小说
人物简介:性别不明的落网罪犯,死不悔改
【正文】
“越狱?没研究过,现在可以研究一下。”
江刻木犯过那么多事儿,从偷东西抢劫,到杀人贩卖,但凡是吃花生米的一项都没落下。但他一直隐藏的很好,从来没有露出过马脚。
该埋的埋,该沉的沉,该炸的炸,主打一个不留痕迹。
唯独最后一次,他在休假期无所事事打算给自己搞个年终自评的时候,被追更的网警顺藤摸瓜给抓了。
没办法,谁让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坏人,并没有点亮黑客金手指呢。
“嘶,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监狱。”他在牢房内四处摸索。
与他相识的(单方面)老朋友,不乏蹲过大牢的人才,但他们从来没有说过,监狱居然是这副模样。
单人单间,上床下桌,厕所还跟居住区有一段矮墙;桌子上有一台嵌入墙壁的电脑,目前来看就只有一个功能,码字小黑屋。
江刻木隐约记得同自己一起被送来的还有许多人,但是周围越来越安静了。
“终生监禁啊……”周围没人了,大概率是刑满释放。不过自己的刑罚是终生监禁,所以,要想离开这里就得想别的办法。
“我记得有一位老朋友说过他是如何越狱的。”虽然江刻木很清楚,一家监狱有一家的规矩,老朋友能够在境外成功越狱,很有可能是人家的管理漏洞问题,如此经验不能复刻。
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参考。
监狱送餐是间隙,巡逻的间隔,每月的犯人总结大会,狱友们搞出来的乱子……等等。只要能够有足够的情报,他就一定能够找到出路。
只要能够离开监狱主体建筑,就是跳海都行。
他可是纵横亚美欧的伟大犯罪天才!
对,一个不会黑客技术的天才。
当然,警方也不会说自己为了抓住他,几乎把整个小区用警察局派出所围了个水泄不通,才用将近十年的时间抓到这名狡猾且臭名昭著的犯人。
“嘿美女,”江刻木两条胳膊搭在栅栏上,向着美丽狱警挥动,“我老婆好像不太对劲儿,能否帮我看一下啊?”
镣铐被他晃得砸在栅栏上,哐当响。
巡逻机器人无动于衷。
甚至后台都没有提交故障修理申请单。
在文字狱,LP系统是无敌的存在。
“嗯哼。”
被冷落在意料之中,江刻木并没有气馁,只是再一次更正了已记录的狱卒机器人巡逻路线。
“或许是我的错觉,它们今天的巡逻路线比昨天远离了我2公分。”
或许,逃离文字狱真的可行。
“让我看看,今天给谁打电话联络感情呢~”
江刻木重新坐回到按摩椅上,琢磨起今天的受害者目标。
文字狱的犯人之间并不是一团和睦,起码在江刻木为数不多的去图书馆、植物园以及食堂的经历来说,都很刺激。
他尝试通过送意外受伤的狱友去医务室,寻找逃离监狱可能;也尝试过窥伺拥有黑客天赋的狱友入侵LP系统,伺机搜索到监狱地图……
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甚至就连在图书馆被倒塌的书架砸死的犯人,其尸体都未能离开文字狱。
“水声,风声……”除了餐厅和图书馆,江刻木还喜欢去植物园,站在玻璃房内,他能听到穿过玻璃透进来的各种声音。
当然,更可能是看到的,这不重要。
“所以,我们是在一座岛上。”他手里拿着固定电话的话筒,语速极快的说。
“既然是在岛上,肯定就有物资运输途径。”就算日常食物能够通过农场自给自足,那生活用品呢?他们所产生的废弃垃圾呢?
还有,源源不断送来的新犯人呢?
别的不说,那些新入狱的犯人就是一条很不错的逃脱途径。
“找到船,杀了船长,炸了控制中枢。”简单粗暴的计划框架。
“……现在距离交稿日还有15天。”电话对面声音低沉,对越狱有兴趣,但是不多,主打一个陪伴。
可是江刻木不在乎。他也没打算在越狱成功的时候带其他拖油瓶。
所有人、所有机器甚至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工具。
这是他短暂人生所信奉的唯一真理。
“你说的很对,”他打个响指,同意工具人的意见,“就让他们成为生门祭品吧。”
虽然被处以极刑尸体也不会送出文字狱,但是他能够去墓地。
总不至于连死人的下面都用水泥填起来了吧?
不过就算填起来了也没关系,他还有别的备用方案。
“那你有没有想过,通话是会被LP监控的?”
“听了那又如何?”江刻木一点儿都不担心,“人工智能前面还得加个人工呢,又如何能比得上有两颗心的人类。”
“它要是能够通过监听我的通话分析出监狱防守脆弱项岂不是更好?”
只要有变动,就是有异常,只要有异常,就会有机会。再说了,即使LP没有任何动作,也不代表他的计划就不能实施。
全方位守护,那么就一点突破。
“好了,今天就聊到这里。”江刻木挂断电话,转移到电脑前,打开未写完的文档,双手落于键盘。
“让我看看上次写到哪儿了……哦对,写到,我把那个女人双腿砍掉,埋进工地沙坑深处。”
“老婆,不妨猜一下,那时候我是如何处理监控的。”
他啊,他把整个工地都烧了。
作者:暮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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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题。
史戴西现在遇到了自己反派职业生涯的最大难题——如何应对五十岚晴斗,也就是拯救世界的战队王牌的骚扰。
对的,骚扰,史戴西坚定地认为这绝对是一种假设魔界与人类世界有共通的法律与警官,他就能够通过合法的途径将五十岚抓起来。早亡的母亲大人没有来得及教会他太多与人交往的道理,所以回过神来就变成了在和战队王牌地下恋爱的情况。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就算在心里发出无法理解的质问,实际也还是说不出口,一如当初在选择以沉默对待五十岚滔滔不绝的劝诫一样,事情一不留神就溜向了这位战队王牌期待的方向。说出交往申请的时候五十岚还在帮自己奶奶送东西,说完了之后就突然表示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做骑着自行车跑了,太狡猾了,这样的话不就没有办法直接拒绝了吗!史戴西在心里闷闷地想。唯一值得庆幸的似乎只有这位战队王牌好歹知道,战队的人和反派干部谈恋爱是不宜公布的一件事。
这段地下恋情的关系让彼此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呢?
春来秋往,日历一页页掉落,大家好像还是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五十岚还是会赶走来侵略的怪人,还是会和史戴西变身打架,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是多了在私下无人之时他们见面的频率变多了,史戴西搞不懂五十岚的想法,这就好像人很难懂一条拉布拉多犬的想法一样。于是许多事情的出现就变得顺利成章起来。
假装恋爱,实则观察战队王牌,这也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侵略而做的决定。好在不懂得恋爱真正含义的五十岚依然和以往一样诚挚地邀请他弃恶从善,没有让史戴西感到太多困扰。
因为队内的女孩子说谈恋爱可以促进关系,所以我想和你谈恋爱。
五十岚说起理由的那时候史戴西每个字都听懂了,但又不能完全理解词句堆砌后产生的意义。恋爱是什么东西呢?史戴西不明白,但作为反派干部的立场,也不想跟五十岚说自己不明白。这件事造成的结果就是,他开始更频繁地走出魔界,多到尖酸刻薄的顶头boss都难得地给了他称赞的评价,但史戴西已经无瑕再去在意原先一心侵略人类世界的目标,他只是顺应着自己的好奇心,也大概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思绪杂乱地混在里面,现在的他只想要更多地观察五十岚晴斗这一存在,直到能理解这个人类的所有行动为止。
但很快时又遇到了新的难题。
如何阻止五十岚突如其来的亲吻要求呢?这就好像要阻止一条热情的狗狗不要扑上来一样困难。史戴西心想。
好在五十岚意外地没有在这件事强迫他,明明已经强迫史戴西接受了这样无厘头的关系,却在这样微小的细节又固执地要征求同意,史戴西有时候并不能理解五十岚晴斗这种行为的意义。于是五十岚告诉他,这就是喜欢喔,因为我很喜欢史戴西,所以不希望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啊。
这一点也不像被迫让人接受地下恋情的人会说的话啊,史戴西依然没有将话说出口,太糟糕了!这样的话不说出口,那就会让无意义的关系一直保持下去…………
保持下去不也很好吗?心底小小的声音就这样闪过。
又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五十岚晴斗骑着自行车路过持着变身枪的反派干部时停了下来,他毫无自觉地跨入亲密社交距离的界限,握着史戴西的那双手温度滚烫得让这非人的存在都觉得有些难受,然后就好像在交谈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一般、悄声地问他,今天没有人看着,能不能不打架了呢,能不能亲亲呢?
史戴西沉默,史戴西哑口无言,史戴西按上扳机嗙嗙给他来了两枪——一枪未中,一如主人紊乱的心绪一样,胡乱的子弹被倾泄在了离人很远的地面上。
五十岚只是依然眼神亮亮地问,我可以亲亲你吗?
史戴西并不懂接吻的意义。他为了了解亲吻是什么,也有和五十岚一起在粉色满天飞的情人节一起去看电影,在吐露爱的言语的人们通常会用嘴唇相接来确认心意。那只有半身为人的反派干部史戴西,也需要这么做吗,或者其实应该问的是
——有必要为了观察战队王牌,做到这个地步吗?
只要踏出第一步,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史戴西隐约察觉这是某种堕落的开始,明明不清楚接吻是什么,但那颗半人类半怪物的心脏却怦怦直跳着在说好危险好危险好危险……不过,到底会怎样危险?人类会因为相爱接吻,那半人会因为接吻死掉吗?会不会这真的是五十岚的诡计呢?或许吻里有毒药,接吻就会死掉。可即便这么天马行空地想象着、犹豫着,却还是有种无法言语的雀跃感升腾起来。史戴西没有马上拒绝,也没有答应。五十岚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就这样安静地笑着看史戴西。
要怎么办?史戴西眨眨眼睛,最后觉得自己还是要拒绝比较好。接吻之后或许真的就会死掉啊……因为现在就已经觉得心跳得难以呼吸了,这一定是危险的预警吧。
“那就来试试吧。”
结果却这么说了。
“算了,就当我……”未完的话语被及时截住,五十岚摇摇头,“喂!不可以反悔,我已经听到你的回复了,所以我们还是来接吻吧!”然后这个家伙,说着要尊重自己的家伙就这样把头凑近、再凑近,又猛然地停下,一定是因为距离已经近到呼吸已经能够喷洒在对方脸上,所以脸就这样红起来也在所难免吧。
“史戴西,你的睫毛好长,可以摸摸吗?”罪魁祸首突然就这样停下来,认真地用目光描摹着史戴西的脸,真恼火啊,在这种时候说这话吗?史戴西皱起眉头,而后闭上眼睛,电影没能教会史戴西太多东西,却让他对接吻应有的“正确”姿势印象深刻,他靠上五十岚的额头,鼻尖也贴住鼻尖,电影里的爱人在生死存亡间犹如两条蛇一般紧贴着缠绵,史戴西便学着电影里尽可能紧密地靠在五十岚的身上,然后费劲地、用力地扬起下巴,才总算让唇碰上唇,然后很快他就又退了回来。
结束了……
这动作一点也不轻松,但史戴西第一反应就是接吻也没什么大不了,这甚至让他有些暗暗的窃喜。接吻不过也就是这样的区区小事罢了!五十岚眨巴眨巴眼睛还有些困惑,崇帝示威却莫名地觉得有种胜负的快感。
“你的初吻就这样被我夺走了,你有什么感想,五十岚”
“感想啊……史戴西的嘴很软呢!你觉得我的怎么样,会很好亲吗?”
“……怎么样吗?”这句疑问就好像打开了那瞬间记忆的钥匙,史戴西开始回味起短暂的接吻,很柔软,又有点温热,但更多的和接吻好像没有关系的记忆泛滥上来,明明是秋天,却觉得意外燥热,手心紧张得出汗,心脏也一直在跳,因为凑得太近可以闻到五十岚身上干净的皂香味,五十岚滚烫的手牢牢地贴在腰上时的触感让人也印象深刻,还有…还有一睁眼看到五十岚的眼睛,明亮得像太阳一样的眼睛,啊,糟糕…糟糕!想起这些就好像中毒一样愈发觉得头昏脑胀,脸上也都开始排出热气,史戴西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高速过载融化掉,变成一滩化掉的冰淇淋。
或许真的要死掉。反派干部感到不安地想,这是为什么,明明不痛苦却好像要死掉一样……为什么呢?
“啊!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还要帮奶奶送东西,我先走啦!”
五十岚一合掌,打断了反派干部的思考,然后这位背负着拯救世界任务的英雄就这样又骑着自行车走掉了,临走时他大力地挥舞着手臂,对着还愣在原地的干部喊道
“我说,我们下回再亲亲好吗——”
“我才不要!”总算将拒绝说出口的史戴西依然没能将心情传达到,开始捂着脸陷入了更深层的烦恼。
下一回再和五十岚接吻的话,一定会死掉的吧,要怎么办呢……
今天世界也照常运转着,明天当史戴西和怪人一起侵略世界,他们还会对战,也会受伤,而在私下无人的时候,一些还未被明白是什么的感情,依然在恣意生长。
作者:白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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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黑幕
居中旁白:现在的我已很少去想明天的事,只想多给自己灌些酒,好好做个美梦。
居中旁白:我总能梦到他们。
居中旁白:有时我们围在火炉旁,听艾玛站得挺直,用力去唱在唱诗班学到的圣歌。
居中旁白:有时我们走在街道上,看着小迪奥追逐玛丽婶婶家的黄狗。
居中旁白:有时……有时我和她都会变成年轻的模样,躺在草地上,看着星星幻想的未来。
居中旁白:我理应为此感到幸福,如今却只觉麻木。
居中旁白:大抵是因我老了,身体大不如前,甚至脑子也坏掉了,才遗失感知幸福的能力。
居中旁白:也或许,这个世界早已疯狂,只是我习以为常。
背景:地窖
臃肿的男人:这里只有一个残废,上帝保佑,总算是安全了……那些天杀的十字叛军……
臃肿的男人:得再找些东西把门堵死……
旁白:臃肿的男人望向其他两位闯入者,迟疑了片刻。
臃肿的男人:两位都是身份尊贵之人,就让我来干这些粗活吧。
臃肿的男人:对了,还有你,别干坐着!别以为少了一只手就能偷懒,等那些叛军找到这里,你也别想活。
残废的男人:……
音效:拖动重物的声音。
温和的男人:也让我来吧。
臃肿的男人:劳烦神父大人了,有您帮忙就轻松多了。
神父:不客气,我在修道院也常干些体力活。
音效:拖动重物的声音。
臃肿的男人:这下总算是彻底安全了,可惜那些十字叛军还在外面作乱,也不知道王子殿下的军队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臃肿的男人:以我过去走商道的经验,从边境赶到王都,最快一天就能到。多亏了先王的先见之明,迁都到了这里,否则陛下就得再多受些苦了。
国王:……
国王:理查德先生,叛军的目标是我,而不是你这样的商人,和我一起走,反而危险。
富商:叛军的目标是您,但他们手下的雇佣兵可不管这些,都是见谁有钱就一拥而上……幸亏家里的女眷早去了南方海滨度假……
富商:噢,当然,我赶来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对陛下忠心耿耿,担心那些无礼的叛军对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国王:……哼。
富商:陛下沦落此地,还是威严十足,不落皇家风范。可惜我这样的暴发户只认钱,满身铜臭,没点礼数,还要多向贵族学习才是。
国王: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你想要什么就尽管说吧。
富商:我怎敢向您提条件……何况,神父大人还没没说过话,我也得听听他的意见才是。
神父:我只侍奉我主。
富商:那巧了,我的长子就在白桦林区的教堂做执事。
富商:不过我的次子,也在王子殿下的军队里就任士官长。
富商:他们都是我的好孩子,但为人父母,或多或少总会偏心一方……
神父:长子离你更近些,自然要更偏心他。
富商:话是这样,但次子在为王子殿下效劳,如果能立下什么大功,说不定能为家族谋个爵位。
国王:这是自然。
富商:那我……
旁白: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富商的话。
残废的男人:我在报纸上见过你,他们都说你是全国最富有的人,我的孩子以前在你的工厂里工作过……
富商:你说什么?
残废的男人:我说,我在报纸上……
富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残废的男人:我是枪骑兵师,第二近卫军团,第三火枪中队的军人……前军人……
富商:那又如何?
士兵:你手下还有一些黑帮,经营高利贷生意……我的妻子,以前和你的手下借过一些钱。
富商:你想求我免除债务,凭什么?
士兵:不,她已经死了。
士兵:她自杀了。
神父:喔……愿上帝能宽恕她的罪。
富商:……你想要什么?一句道歉?一些赔偿?如果那能让你好受些,我无所谓。
富商:我只希望你能保持安静。如果你能看清形势,就该知道……
士兵:我有两个孩子,我的长子,他年纪不大,但身体很好,不在军队服役的时候,我总和他一起去河边钓鱼。
士兵:后来……后来工厂建起来了,整条河都飘着五颜六色的油,很少人会再吃河里的鱼。玛丽婶婶不怕这些,她的孙子就变成了只会吐泡泡的白痴。
富商:没人想听你的故事。
士兵:不,你得听着。
旁白:士兵从大衣里掏出了一把左轮手枪,指向了富商。
富商:你想干嘛……
士兵:我只是想让你……让你们听听我的故事。
国王:那就继续说下去吧,我听着。
士兵:谢谢……
士兵:普通军人的工资支撑不起一个四口之家,我的长子9岁的时候,去了你的工厂干活。
士兵:他的母亲在信里说他很勤奋,领班很看重他,每天都会比其他孩子多拿几分钱。
士兵:然后……他死了,他意外卷入了机器里……等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了零星的碎片。
士兵:他的母亲说,他被卷进机器的瞬间就死了,齿轮将他的脑袋压成了碎片,他的尸体卡在了机器里。
士兵:拆开机器要花很多时间,领班为了效率,就把他的身体切开,分成小块取出。
富商:你想要那个领班?那我大可以……
士兵:他没过几个月就自己掉进了机器里,也死了。
士兵:那个领班没有当场死亡,他被折磨了很久,也没人拿定主意要不要拆开机器。
士兵:我的妻子赶到现场时,领班还活着。她说,她以为能从领班眼里看到一些愧疚……但没有……他只是不断地呻吟、惨叫。
富商:……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士兵:先生,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听听我……
旁白:富商扑了上去,左手按住了残废士兵持枪的手,右手掏出了藏匿许久的银叉,刺入了士兵的腹中。
音效:枪响。
富商:嗬……
音效:沉重的身体倒下的声音。
旁白:士兵沉默不语,倒在地上,紧紧抓着手枪,任凭腹部的伤口淌血。
旁白:过了许久,他靠着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富商:你只是……把自己的不幸……归结到我身上……
富商:那都是你们这些杂碎……自找的……懦弱、愚蠢、没有远见……
旁白:倒在地上的肉山不断呻吟着、叫骂着。
富商:是我靠自己……一步步……从那个破地方爬上来……凭什么……
士兵:……
旁白:国王与神父,望向了士兵手里的枪。
士兵:我讲到哪里了?
神父:你的长子。
士兵:对了……对了,除了长子,我还有一个孩子。她虽然又瘦又小,但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
士兵:很小时候我们就送她去了唱诗班学习。那是个好地方,饭管够。
士兵:她一直很棒,我的孩子都很棒,不像我。
士兵:自那些意外发生后……她就一心服侍上帝,虔诚又专注……她该过上清贫安稳的生活。
富商:该死……真该死……
士兵:还在军队的时候,我就很少与她见面,被迫退伍后,我也不想去打扰她了。
士兵:三天前,我想去看她一眼……
士兵:我躲过了支持国王的近卫军,又躲过了支持国教的护教军,找到了一片废墟。
士兵:那座教堂,在护教军进攻时被越过城墙的炮弹摧毁了。
士兵:我找到她时,她的脸已经被石块砸碎了,和她哥哥一样,没有痛苦地死去了。
士兵:……
士兵:哈……
士兵:我偷了一些酒,躲在地窖里想要醉死了事,没曾想你们闯了进来。
士兵:一切只是意外……我没有要伤害谁的意思。
富商:……嗬……他……妈……的……
旁白:那座肉山的喘息愈发绵长,最重停了下来。
神父:她是虔诚的孩子,主会收留她彷徨的灵。
士兵:主……真的存在吗?
神父: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希望你思考一件事:按下扳机,子弹便会射出,但按下扳机的力量,又从何而来?
士兵:……我自己?
神父:那你又为什么按下扳机?
士兵:他……想要抢走我的枪,这只是一次意外。
神父:不,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必然。
神父:理查德先生出身底层,努力了数十年才爬到了现在的位置。他的发家必不可少地经历了诸多暴力与磨难,但他都挺了过来,自信能掌控一切。
神父:所以,他无法忍受像你这样的人——如他所言,懦弱、愚蠢、没有远见的人——决定他的命运。
神父:夺枪是必然发生的,而你为了保护自己,按下扳机,也是必然的。
神父:每次按下扳机,都必然有一个原因。万事万物都存在联系,想想你自己说过的故事吧。你站在这里,都是已经注定的必然。
士兵:这和主的存在有什么关系?
神父:在你诞生之前,你的父母、你父母的父母也必然有诞生的“因”。
神父:那第一个“因”,决定了一切事物命运的“因”,又是什么?
神父:万物的最初,唯有上帝,祂是最初,亦是终结。
国王:……既然上帝决定了这一切,又为什么需要你去维护祂的荣光?
神父:因人滥用了神的宽容与仁慈,妄自质疑神的威仪,这便是你的罪。
国王:我的罪自有上帝裁断。
神父:……何其傲慢。
士兵:看来你们都想杀死对方,我手上刚好有一把枪。
旁白:士兵将手枪按在地上,推到了两人面前。
士兵:……试试看,这个因,会决定什么吧……
旁白:国王与神父扑向了手枪,旋即扭打了起来。
旁白:士兵拿起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口酒。
旁白:在一片混乱中,神父拿起了地上的枪,瞄准国王,按下扳机。
音效:没有子弹的“嗒”一声。
旁白:国王的拳头砸歪了神父茫然的脸,随后双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音效:没有子弹的“嗒”一声。
音效:没有子弹的“嗒”一声。
音效:没有子弹的“嗒”一声。
音效:没有子弹的“嗒”一声。
音效:没有子弹的“嗒”一声。
旁白:神父的脸色愈发苍白,想要呼喊什么,焦急、恐惧、愤怒,逐一闪过。随后,他像是看见了什么,露出了僵硬的微笑。
国王:……呼……哈……
士兵:……你知道枪里没有子弹?
国王:我只是没抢过他。
士兵:看来这也是上帝的决定……
国王: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士兵:想喝酒,可我只有一只手。
旁白:士兵又喝了一口酒。
士兵:我以前见过你一次,你的父亲是征服者弗朗索瓦二世……没错吧?
国王:没错。
士兵:我还记得,弗朗索瓦二世穿着板甲、骑着战马,而你坐在他身前,道路两边都是欢迎着你们的人民……我就在那群人里面……
士兵:你的父亲刚刚战胜了英格尼姆,收复了所有领土……我的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战争,我原本想在游行队伍找到他……
士兵:但他一直没有出现,队伍走过,人潮涌入,我什么都看不到……过了好几天,我们收到他的抚恤金和他染血的遗物……
士兵:就像神父大人说的,所有故事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士兵:可为什么……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要被失去……
国王:……你想要什么奖赏?
士兵:不,陛下……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的故事早该结束了……
士兵:我的子弹,唯一一颗子弹,原本就是留给自己的。
士兵:我的妻子死于自杀,她不可能再上天堂……我的孩子会照顾好自己……但我得陪着她……
士兵: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旁白:士兵的呼吸愈发沉重。
旁白:那张麻木的脸上,忽然平静起来,变得舒缓而放松。
旁白:于是,沉默降临。
随意谈谈:这个是面试测试题,主题是“士兵、富商、神父、国王被困在一起”,按要求写了这个剧本……
因为这个月的作业想写一个比较be的故事,所以这个剧本算是试试水,个人对士兵的角色设计最多,其余就比较敷衍了,这是个问题……
思考情节时,其实是有一种“breaking”的感觉,大人物们做着交易,要决定这个国家的命运,最后却被一个小人物插手改变了一切……希望能展现出那种讽刺的感觉。
原本就设定好只有国王存活,不过原设定里子弹应该有两颗,杀了富商和神父后,士兵戏谑地对国王扣动扳机,但“很可惜……子弹,子弹总是不够用”。但因为士兵这个角色已经陷入那种失去未来、完全绝望的境地,他不应该主动再去做些什么,因此士兵和其他角色的对抗性也没那么强烈,变成了宿命论一样的东西……
作者:夜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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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一座公园,虽然面积不大,但花草树木板凳凉亭一应俱全,因此深受附近居民喜爱。年轻人喜欢坐在草坪上约会,中年人通常结伴在小径上散步,而头发花白的老人们则占据了凉亭,你一言我一句地聊着零碎日常。
公园里的花草随着四季开了谢、谢了开,游人也随着天气冷暖时而多时而少,就在某个冬日,一个奇怪的老头突然成为了公园游客的一员。
严格来说,“表演者”这个词更适合他。
因为他总是带着十个玻璃杯,一到公园就将它们依次放好,再往里面倒入分量不一的水。待十个杯子都盛好水,他就拿出玻璃棒开始敲击杯子的边缘,任由寒风卷着叮叮咚咚的声音穿过枝叶和花丛。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玻璃棒与不同杯口相撞发出的脆响高低不一,合在一起组成了一道说不明的旋律。这旋律时而悠扬清脆,时而急促激昂,虽说不上惊艳,但至少不会令人反感。
最初大家以为这只是一个老头一时兴起的表演,因此驻足旁观片刻便转身离去,未有多加留心,不想这老头每晚八点准时到公园里,罗列好他的玻璃杯敲敲打打两小时后,又沉默地收拾好东西,悄无声息消失在夜色中。
一次,两次,当又一日他再次佝偻着腰、在同一个位置摆放那十个玻璃杯时,常去公园唠嗑的一名老爷子向他搭话了。
“老哥,今天也来啦?”
穿着黑衣的老头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向他搭话,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而得到回应的老爷子脸上“啪”地露出笑容,仿佛老头这点头不只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更是允许他搭话的许可。
“我看你来这里敲玻璃杯也快有两周了吧。”搭话的老爷子看向老头手中的玻璃杯:“老哥难道是什么音乐家?”
老头摇了摇头,否定了老爷子的猜测。
“哦,那就是爱好了。”老爷子笑起来,眼睛中好奇的光芒越来越亮:“不过怎么会想着来公园里敲玻璃杯?偶尔来一两次算是一时兴起,但老哥你这来的比报时的钟还准啊。”
老头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低下头看向手中的玻璃杯。随着沉默的推移,搭话老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啊,抱歉啊老哥,我就是好奇......你要不愿意回答就算了——”
“我是在找人。”
在搭话者即将因为沉默而退却时,老头弯下腰将最后一个玻璃杯放好,一边朝玻璃杯里注水,一边轻轻回答搭话者。
“找人......”
搭话者的脑袋里瞬间闪过了臆想的八百种发展。他张了张嘴,思绪在大脑里又翻滚了几圈后,他小心翼翼选了一个他认为最靠谱的猜测。
“走丢多久了?”
这把年纪靠敲玻璃杯找人,怎么想都是家里人走丢才会做出的事儿。想必敲玻璃杯这个行为也好、这奇怪的曲子也好,都一定来自宝贵的回忆吧。
“走丢?”
然而,老头却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的反应让搭话者感到有些心虚,之前还笑盈盈的老人愣了愣,音调比之前要小了一些。
“只是我的猜测......”搭话者轻咳一声:“嗯,所以你找什么人?我经常来这个公园,大部分人我都认识,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老头停下注水的工作,直起身,看向另一名满头白发的陌生人。他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他说:“我要找的人......我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咋回事?”
“字面意思,老兄弟。”
老头坐到平时坐的那个位置,拿起了玻璃棒,轻轻敲打杯口,确认着音色。一如既往悦耳的脆响,只是目前还未连成平日那熟悉的曲子。
老头从左往右一次敲着杯口,当第十个杯子发出的“叮”声逐渐被天空吸走时,他抬起眼,发现来搭话的老头依旧站在原地。
他有些诧异,花白的眉毛甚至跳动了一下。
“怎么,你想听下去?”
搭话者点了点头。
“你这老兄弟,好奇心还挺重啊。”老头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得和他那一袭黑衣有些不搭。
“不好奇也不会来找你搭话了,老哥。”察觉到自己被开玩笑的老人嘀咕了一句,犹豫了几秒,干脆坐到老头身边。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真想听啊。”老头的喉咙里滚出笑声:“怎么像个小孩似的。”
“好了好了快说,听完我就回家陪孙女了。”
老头再次发出低低的笑声,只是这些笑声很快被淹没在连成串儿的脆响中。
叮咚声逐渐穿过枝叶、送往天际,在寒风又送走一串音符时,老头开了口。
“这一切要从一个梦说起。”
“梦?”
“对,梦。”老头回答,敲击杯口的动作依旧稳当。
“在梦里,我遇到了一个与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性别不同的人。”
直至今日,他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梦。梦中的自己身处一个白色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两层的床、还有一对相同的书桌。衣柜在正对书桌的墙面,而书桌则并排靠在窗口所在的那面墙,一抬头,他就能看到堆积在树上的雪。
梦里的他很年轻,似乎只有十多岁。他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枕边放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书。梦中的他没有去翻那本他喜欢的书,而是将视线投向书桌,以及坐在书桌前的那个身影。
那里坐着一名少女,一名与他有十分相似的眉眼的少女。
“你相信灵魂吗?”梦中的他询问那名少女。本在看书的少女缓缓侧过头,似乎没有理解他询问这个问题的理由。
“现在你我眉眼相似、血脉相连,即便在茫茫人海中依旧能认出彼此——那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再拥有相同的外貌、不再拥有血脉的羁绊......”
他顿了顿,问出了内心深处的那个问题。
“即便你我灵魂本为一体,是否也再也认不出彼此?”
与自己眉眼相似的少女没有回答。他没有催促,但视线却一直停留在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上。秒针走动的声音填补了房间的空白,在窗外的阳光被云层遮挡的时候,他看到少女轻启唇瓣。
“那么,我们来创造一个只有你我能认出的暗号吧。”
梦醒的世界里,他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但是在梦中,他却意识到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记得自己点了点头,而原本坐在书桌前的少女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向窗外。窗外飘起了雪,树枝上的积雪逐渐掩埋了枝干原本的颜色。一片枯黄的叶子随着雪粒缓缓飘下时,少女抱着一个盒子重新回到了桌旁。
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十个玻璃杯。她将玻璃杯依次取出放在桌面上,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用笔杆轻轻敲击着杯口。
叮咚,叮咚,玻璃被撞击,悦耳的脆响逐渐充满他的内心。
“我们用这些杯子来创造一首曲子吧。”她说,“一首只有用相同力道、相同节奏、相同技巧才能演奏的曲子。”
“只要听到这首曲子,不管你我变成什么模样,都一定能认出彼此。”
随着最后一声脆响结束,老头的讲述也戛然而止。他看着杯中因为震动而泛起波澜的水面,思绪似乎又飘回了梦中。
而因为好奇心驱使而一探深究的旁听者,早已因这番话语而瞠目结舌。搭话者脑内又闪过了八百种猜测。他在心底已经默认老头小时候和家人失散、直到现在才回忆起过往的事情。
搭话者的嘴开开合合,半晌才勉强挤出了声音。
“所以这是......你小时候的记忆吗?”
老头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兄弟姐妹。”老头说:“这首曲子我也只在梦中听过一遍而已。”
“......”
老头再次用玻璃棒敲了敲杯口。
“很神奇吧?明明只是半个月前在梦中听过一次,但是当将杯子排好、用玻璃棒敲击杯口时......我却能演奏出与梦中一模一样的音乐。”
悠扬的曲调随着老头的动作再次在空气中飘动,与上一次分秒不差的曲子越过路人的肩头、穿过低矮的花丛、又爬上缠着霜气的树梢。
当相同的曲子又一遍结束、又一遍奏响时,搭话者问出了他想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选这个公园呢?”搭话者问:“你的梦中没有这座公园吧。”
老头笑了笑,颔了颔首,用下巴指向正前方的树。
“这棵树,与我梦中窗外的那棵树一模一样。”
“......就因为这?”
老头点了点头。
“就因为这。”
搭话者一时失语。就因为一个梦,所以每天都坚持来这里敲玻璃?寻找一个可能不存在的人、还是靠这种离谱的方式?
这简直、简直就是——
“好了,老兄弟,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看你孙女了。”
“啊、说的是......”搭话者反射性地看了看时间,站起了身朝出口走了两步。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打断他思绪的老头再一次开始演奏那首独一无二的曲子。
搭话者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却发现已经错过了时机。他在原地彳亍许久,最终,裹紧衣服朝出口走去。
伴随着那清脆的曲调,他走上小径、穿过树林,朝出口走去。当脚跨过分隔公园与街道的大门时,他再次回过头,看向身后被夜色笼罩的公园。
你打算在这里演奏多久?你真的觉得这样能找到人吗?如果找不到怎么办?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那些未能问出口的疑问,随着寒风一同被掩埋在夜色中。
只剩那时隐时现的脆响,如同遥远的星光,在夜色中缓缓闪烁。
END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阿宇,”我的女朋友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伸手指向身旁的柜子,“帮我拿——”
“那瓶红酒,是吧。”我提前接过了她的话。
“......是的。”她点了点头,侧身给我让了一条路,而我则爬上梯子,帮她拿下了那瓶放在柜子顶端的红酒。
这瓶红酒是五年前我们交往纪念日时买的,因为出产日期与我俩生日一致,所以我们一直舍不得喝。同居的时候阿慧——我的女朋友——建议将它装饰起来,等特殊的日子再饮用。
我双手双脚赞成这个提议。
“喏,红酒。”
“嗯。”阿慧接过红酒,视线落在酒瓶的标签上。我抬头看向柜顶,两个成对的娃娃摆放的位置显得过于遥远。
如果那瓶红酒还在中间的话,他们的距离看起来也就不会如此遥远了吧。
耳边传来手指摩挲纸张的声音,我回头之前,就知道是阿慧正在抚摸酒瓶标签上的生产日期。
“......”
你看,果不其然。每次把那瓶酒拿下来的时候,她都会看着生产日期发愣,然后用拇指摩挲这个日期。我曾开玩笑,这个日期都要印到她手上了,她则回敬我,说要用手指在我脸上盖章。
“我去拿酒杯。”
我走向橱柜,开始在里面翻找酒杯。然而找了半天,除了锅碗瓢盆以外,并没有看到我想要的东西。
“别找了,”阿慧的声音从客厅飘来,“酒杯在客厅旁的酒柜里,开瓶器也在。”
我回过身,阿慧已经将两个玻璃杯放好,甚至连酒也打开了。
她做事总是那么麻利。
“喏。”她将一杯递给我,然后坐到她平时坐的那个位置。阿慧怕冷,所以她爱用的位置总是能晒到太阳。平时她会靠着她中意的靠枕在沙发上打瞌睡,等一觉睡醒,阳光总会将她的脸晒得红彤彤,看起来像个可口的苹果。
“这个酒好香。”阿慧闻了闻杯口,身体向后仰去。但是,她仰到一半又直起了身,背脊与沙发之间空空荡荡。
“那当然,这可是我特意去买的。”我笑了笑,坐到她的对面。这也是我平时最喜欢的位置,虽然中间隔了个茶几,但是能看清她的身姿。
要说这个位置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偶尔会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比如现在。
“......不来碰个杯吗?”阿慧抬起头,之前藏在阴影之中的脸庞重回光明,我看到温和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她抬起手举杯,红酒与玻璃杯的杯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当然要碰。”我同样举起杯子,身体前倾,伸长手臂。
还好茶几买的不大,我俩只需伸手,就能让杯口相碰。
叮咚一声,碰杯的仪式宣告结束。我们将红酒送入口中,口腔中混杂着甘甜与苦涩。我看着空空荡荡的杯子,突然感觉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阿慧开口。
“......很好的红酒,你一个人喝得完吗?”
她问我,而我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一起分了吧。”她站起身,离开她爱用的那个位置。她端着酒杯、拿着酒瓶,坐到了我身边。
空空荡荡的杯子随着酒瓶的倾倒,逐渐被香气填充。
“干杯。”
阿慧一边说,一边将她的杯子与我的相碰。清脆的碰杯声让早晨的空气多了一份清凉,窗外阳光姣好,今天看起来是个好天气。
是阿慧说的那种,很适合享受安宁的好天气。
“干杯。”
我轻声回应,将红酒送入口中。
安宁的时光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最多不过一句“干杯”。
一杯酒下肚,又一杯酒下肚。酒杯再次空了,但这次酒瓶也空空如也。
“......喝完了呢。”
一丝呢喃传入我的耳朵。
“是啊。”
我回应。
“比想象中要快呢。”
“是啊。”
阿慧没在说话,她端详着酒杯许久,叹了口气。
她朝我伸出手。
“酒杯给我吧,我去洗了。”
我下意识地想将酒杯递过去,但是手伸到一半,我又缩了回来。
“阿宇?”
“放着吧,我之后会洗。”我说:“放着就行。”
“......你知道洗了以后放哪里吗?”
“橱柜里?”
“是客厅的酒柜。”阿慧笑了起来,只是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她想了想,去书房里找了张便签,在上面写上几个字。
“酒杯洗好后放客厅酒柜里”。
我看着她将便签贴在酒杯上,又看着她站起身,离开沙发附近的区域。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向室内走去,而是走向了门口。
门前放着两个行李箱。
阿慧穿上鞋,将拖鞋装进一个塑料袋,提在手里。她打开门将行李箱放出门外,在脚迈出去之前,又回头看向我。
“我走了。”她说:“照顾好自己,阿宇。”
“......嗯。”
不知我的回应有没有传到她耳里,但我看到她露出了一丝微笑。明明已经是看惯了的笑容,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那抹笑容却让我移不开视线。
阿慧跨过门槛,转过身,将门向内推合。她的身影随着逐渐闭合的门扉消失,在那抹笑即将被门挡住时,我下意识地开了口。
“阿慧。”
门扉暂时停下了动作。
“我们......”我张了张嘴,有很多想要说的。但是看着阿慧平静的表情,最终思绪化为一句话。
“我们,究竟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过于老套的发言,过于无趣的问题。
然而,却最适合收尾不过。
阿慧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否则她为何会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
“......你有发现厕所的灯坏了一个星期了吗?”
“......有坏吗?”
她露出我熟悉的笑容。
“这就是原因。”
她关上了门。
END
作者:猫箱
免责mode:随意
游戏《史丹利的寓言》的……同人?
或者更像随想一类的东西
————
不只如此,而是两者共存,
或者说结束于开始,
结束和开始永远在那儿
在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
万物永远存在于现在。
——————《烧毁的诺顿》艾略特
灯亮起来了。
我是史丹利,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工作编号427,每天的任务就是坐在我的办公室里,面对着电脑一个按键一个按键地往屏幕上敲着字母。
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那个不知何时在我脑中响起的声音。但对于我自己而言,公司、任务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对我来说毫无印象,我对现状的一切了解皆来自于脑袋里回响着的声音。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告诉过我,事实上我们从未有任何沟通,他自顾自地说着,用那低沉平缓的声音,像是在念着某个故事的剧本。
于是我便按照他所说的——有时候也会反抗他的指令……也可以说是安排、叙述——在这幢大楼里四处晃悠,好像在寻找些什么。
我所寻找的是什么?我思考着,身体的动作与反应仿佛下意识做出的一般,我的双脚不受我的控制,我的双手不受我的控制,就连我的视线也不受我的控制,就好像有谁躲在我的双眼之后,瞪着属于“它”的眼睛偷偷窥视着,窥视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我唯一拥有的只有我的思维,我只能不断地思考。
有时候我会想:在脑中思考着的史丹利和到处跑动的史丹利,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史丹利?
——这样思考的时候,我正从升降台上跳下来,随即倒在地面,眼前一片血红。
希望不会有人来罚款,我都不记得这家公司有没有给我发过工资。
接着灯熄灭了。
这就是结束了吗?
几秒钟之后灯再次亮起。
不,这不是结束,这是开始。
我依旧站在我的电脑桌前,脑中他的声音是如此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我没有跳台自杀,也没有摔得血肉模糊,我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一副正准备走出房门的样子。
然后我就真的走了出去,仿佛刚刚踏上寻找“真相”的旅程。
当然也有并未走出去的时候,我——或者说那位窥视者,固执地待在办公室里,门紧锁着,他一刻不停地叙说着,叙说着我是怎样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中等待了几天,几个月,几年,最终等来了死亡。
但我知道,这也不是结束。
大部分时间他总是会忘记终结前发生的事,并在下一个开始时如往常一般说着同样的话。不过有的时候他也会记得,在那张荒唐的时间表前,他说他不愿忘记,我们在除了时间表以外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等待着,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然后?然后灯熄灭了。
在终结之后,开始再一次降临。
他忘记了之前的事情,忘记了他曾说过“我不想忘记”。
我所能做的,只有继续思考。
在无止境的开始与结束之间,我思考着,在无数次死亡与重生之间,我思考着,或许一旦我停止思考我就会消失,因为只有在大脑中思考的我才是史丹利——他会注意到吗?
幸运地,某次他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在构造诡异的大楼里到处乱跑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是“史丹利”,他大声质问着,可惜没人能给出回答。
然后?然后灯熄灭了。
他将会再次忘记这一切,我悲哀地想。
灯又一次点亮。
如果我能控制我的身体,我想,我会选择永远停留在那个被梦幻般的星光所填满的地方,没有虚假而短暂的自由,没有荒诞的狂想,没有黑幕之下掩盖的“真相”,有的只是永恒,以及夜空中闪烁着的群星。
在那里,我们都能感受到幸福。
不过显然有人不这么想。
所以史丹利无视了声音的请求,一次又一次从高台跳下,最终迎来又一个结束。
自那之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们被机器碾成肉酱却没有结束,久到“她”的声音凭空响起,久到我们沉默不语地走在博物馆青白的地砖上,在一个个展台前稍作停留……最后我们重新回到运输机上,面对着曾经将我们粉碎的机器。
其实有一点她说的并不正确,我们从未希望毁掉彼此,也从未希望控制彼此,在开始与终结的无限死循环中,自由本就毫无意义。就像我很久之前说的那样,我们所期望的,只有永远停留在那个让我们都感到幸福与快乐的地方。
“无论你现在在做什么,快选择!不要让时间来帮你选择!不要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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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熄灭了,永远地。
现在这里真正的只剩下我们了。
在一片漆黑之中,熟悉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又或许是从四面八方响起:
"Stanley,is that you?"
我思考着,给出了回答:
“Yes.”
但这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这就是你们所想要的结局?
不,这不是结局,这是新的开始——是新生。
THE END IS N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