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作者:铸堡人
要求:求知/笑语
泷放下腕表,决定放弃三小时前订下的逃跑计划。
“你这位朋友也太慢了。”酒保冲他笑笑,荒川泷咽下一口威士忌,开始怀疑‘朋友’是不是迷了路。
他在等人。
一位被下达了命令,必须亲手杀了自己的卡巴拉杀手。
两个人必须死掉一个,否则追杀永远也无法结束,而自己也无法带着数年来卧底的情报离开。
“快点结束这一切吧。”泷轻握住胸口的挂坠盒项链,不耐的想到。
……
天桥上站着一个男人,相比脑袋四肢显得粗壮异常,身上是不合时宜的灰色连体衣。
比这个星球上的多数人都更强壮,因此感到他的目标确实已不是人类。
比野牛还巨大的发光臀部在乔的眼前跳着摇摆舞,似是发现了他,凑近微笑着,乔伸出手,整条小臂流畅地没入女巨人的左眼。
眨眼,天使无形的睫毛扫过乔的身体,光影在他皮衣的表面流淌。
乔觉得自己是条不离不弃的狗,追逐着他的目标。
女巨人是最大的一家酒吧的广告牌,全息投影散发的粉色辉光照亮了街道。
枪伤附近的肌肉和血管都已经做了处理,但失去的血液无法在短时间内再生。乔挪动软塌塌的胯子,走下天桥。
过去的三天,他睡了不到4小时。几分钟前,他在走路时醒来,发现自己站在街道的另一端,中间的一小段记忆消失了。
乔觉得那东西不能称之为睡意,而是几百升塞入脑腔的冰块,仅仅是动用这个比喻,都脑子发出玻璃被碾压的嘎吱声。
“跟紧目标,必要时杀死对方。”乔再次想起老板的命令。
在老家,每当有人逃跑,老板就会派他出动。这名男人是未经老板允许,唯一从工厂成功逃离的人。
目标比过去的其它敌人更狡猾,追击持续到三天,乔失去了两个伙伴,老板许诺的增援却迟迟未到。
继续追下去,你当然会死。他想到。
但脑子的速度比乔的反应更快,熟练地将恐惧捻灭在萌芽阶段,乔再次获得了平静。
女巨人高跟鞋的践踏下,乔跟随人群走入酒吧,一个橘发女孩,正抬头看着女巨人空无一物的裙底咯咯大笑。透明外套下,她的奶头像贴在玻璃上一样平整圆润。
乔搓了搓脸部,紧绷的面庞软化下来,令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急需寻欢作乐的普通老哥。
执行这趟任务之前,乔在虚拟机上学习了所有的城市生活常识,但真的见到这么多各式各样的人,还是第一次。
此时的场景令他感到困惑。
空气中能品尝到浓郁的信息素,这里的男男女女都像这座城市夜晚的探照灯,喷射着求偶信息,仿佛随时会和身边的舞伴大干一场,这与他从虚拟机里学到的知识有所不同。
乔觉得这里更像是家乡的大型育种基地,而不是放松身心的娱乐场所。
利用人群的气味干扰自己的嗅觉?乔猜测。但他记得对方的味道,只要两处断点距离不是太远都能续上。
“第一次来哈?”打量到不知所措的客人,人群中分出一名酒保,冲乔问道。
乔回忆起在虚拟机上学习的成果,展露笑容:“我来找女人跳舞。”
……
这真是个错误的决定,泷不耐烦地想到。
打从五年前,子弹射穿左脸,他的一对招子就搬了家。新眼镜的虹膜周围,是一圈纤细金线绣成的商标,在黑暗中泛着光。
盈满了拜金主义的乌烟瘴气里,眼睛主人有钱人的身份活像是中央大街脱光的婊子那样吸人眼球。拒绝掉三名美女,推开怀中软若无骨的男妓后,泷艰抵达了洗手间。
几名披着彩虹色光纤假发,难辨性别的酒客刚刚走进来,成团的绿色大麻烟雾从隔间底下淌出,泷切换到热成像视界,看到每个厕所隔间里都站了人,甚至不止一位。
主人不动声色的命令下,埋藏在心管内壁的胶囊破裂,最后一支肾上腺素欢呼着与血液融为一体。
血压缓慢攀升,来自白舟的军事级义体消耗着所剩不多的糖分,肌肉开始预热。
不健康地血色从脖颈根部向上蔓延,荒川泷感到心脏在腔室中丑陋地搏动,澎湃的动力充盈全身。
杀手超出常人的新陈代谢,意味着更高的体温,即使隔着薄门板也能看到。不假思索地,泷飞快拔出手枪,向一处隔间打出两梭短扫射。
飙飞的门板碎屑里,一只灼热的大手伸出,五根指头握住泷的面孔,往水泥墙板上猛磕。白舟生产的优质合金脑壳没有令他失望,在大力撞击中维持着清醒。
路人的哀嚎与尖叫声中,泷看清了敌人的模样,短硬的白色发茬,与热成像中一样奇怪的粗壮身材。
“你们能不能长得有新意一些?!”泷咆哮道,
泷提起手肘,不需要瞄准,小臂花朵一样在复制人脸上炸开,带出一膨紫色血雾。
嘭!
乔没能扭开,被藏在泷小臂中的独头弹撕下一只耳朵与小半片脑袋。
一声闷哼,乔身体再也无法动弹,黏腻的紫色自上而下覆盖了一切。
泷顺时针甩动开花的左臂,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肉、骨骼,啪嗒闭合,严丝合缝变回肉手。
蹩脚杀手脸朝下,趴在积水的瓦砾垃圾中,向出口爬去。
紫色的墨在垃圾堆里晕开,义体人垂臂立在积水中,被战斗波及的路人蜷缩在墙角发抖,泷左右看看,哑然失笑,“第一次见到知道要跑的,还挺能打,新型号?”
“杀了我。”乔呼噜喘气道。
“不,我改主意了。”泷握着枪蹲下,将复制人的脸掰向自己一侧,“说真的,我对你们没太多了解。”
“如果你们不是总想着杀我,我确实活该被你杀,死在我手上的那几位兄弟姐妹……”泷迟疑道,“你们是亲戚关系?对吧?你们长得可有点儿像,我看你挺喜欢那孩子的,那就有点儿恶心了。”
“可是你不该怪我,卡巴拉的杂种们把你们造出来,杂种造杂种,完美!”
“杀人让你感到慰藉不是吗,尽管你怕我怕得要死,还是乖乖上来送命,不明白为什么是吧?杂种们在你的脑子里烧下命令,大概就是这样。”
泷念叨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拿枪管在乔的脸上戳了戳。复制人一动不动,死了。
唯一留下的女孩呆坐原地,满头橘发被血浸润,一身碎肉。
泷对那女人说“是这样的,这是我们公司生产的机器人,人血是红色的,这就是区别。”
伸手摇了摇她,女孩缓缓转过头,泪光在她的眼眶里凝聚。
“醒着就好……”
空气在她的指尖融化,光线纠缠扭曲,仿佛握有一颗无形的太阳。
泷软倒在地,用还有力气的那只手掏出枪,向不远处的墙壁射了一发。
弹头带出纳米级碳管线,微型马达在线枪里吱吱怪叫,泷抓紧枪柄,任由线枪带着身体撞翻酒柜,尽可能远离橘发女孩。
热成像视界没有显现出任何异常,复制人杀手刚刚死去,墙壁上散落的脑浆还未冷却,尸体维持着成年男性的体温,红色热源从脑袋上的开放性伤口流出。
扭曲空气的能力?
一股热流涌出鼻子,泷确信脑袋里那些脆弱的器官必然已在这一击下受伤,而他还未能搞清楚状况。
泷靠着墙壁停下,试着撑起,却发现失去了对下半身的操控能力,方才激活的体能用比来时快千百倍的速度流逝。
女孩站起身,一只手捂住正在流血的腹部,紫色的,来自她体内的血。
“你们成功了。”泷轻声说道,受伤的地方已经不再毫无知觉,电子脑切断了交感神经,成吨的疼痛被阻隔在突触另一端,从身体各处涌出的警告像Windows7系统的弹窗一样无穷无尽,提醒主人将要死去。
“他们还是给了你紫色的血。”男人怜悯地说道。
女孩读懂了这个眼神,仿佛她既是珍宝,又是毒药。
义体人的胸口处,白色灰烬是骨头,暗红滴落的是金属,复合骨骼被千度高温所摧毁,干燥的空气像是火葬场。
五色光酒在泷的身边汇聚,装有女儿照片的挂坠盒已经打开,翩翩起舞,糜烂的光酒湖泊黑暗中蜿蜒,像人类的泪痕。
“你误会了。”女孩抬起握拳的手臂,没什么力气,却傲然挺立,目光炯炯仿佛攥着一枚勋章,“这是荣耀。”
作者:巫念桃
评论:随意
备注:抱歉滑铲,后续可能会修
零几年——具体是几年不重要,零三年,亦或者零八年,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二零二一年,我照旧会写成二零一四年或者一七年,好像我的时间就停止在那里,所有的事情交错着发生,上一秒刚刚跟房东磨了三小时签完短租合同,下一秒又重新回到铺满银杏叶的大学,脚下占满了银杏叶尸体的臭味——诸如此类。所以零几年,无所谓。夏天,和平街——亦或是什么别的地点。记得我第一次离开和平街,好像婴儿被迫离开母体,哐当哐当的火车卧铺是母亲在宫缩,到站下车的一刹那,坠地的婴儿开始哇哇大哭。后来我到过很多个地方,走过上百条和平街,每条和平街上都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无所事事吊儿郎当,我才恍然惊觉,和平街可以复制,孩子可以再生,只有我过去的十几年就像破掉的羊水,狼狈地撒了一地。
零几年,夏天,我尚待在和平街的羊水里。那天热得要死。白晃晃的大街上,少的是人,多的是鬼。我死掉的好友在和平路转三阳柳路的交点处朝我招手。我拎着两大袋快化了的冰棍走过去,挑挑拣拣,分给她一根比较完好的老冰棒。
这座城市向来热,天地熔炉似的,人在其中熬煮。和平路没几个人,偶有几个熬化了的、扭曲的背影,像口袋里捂久了的玉米软糖。只是那天格外热。我躺在凉席上,后背湿剌剌的。蓝白的塑料电扇嘎达嘎哒转,扇页许久没洗过,吹出来的风腻着一层油灰,呛人。厂里的收音机放着天气预报,说城市即将迎来千禧年以来的最高温。翻身,凉席嘬着皮肤,啵啵啵,撕下粘在墙上的口香糖似的,拉出长长的线条又断掉。细刺扎进胳膊,懒得拔出来,微弱的刺痛。
“格老子的,又他妈躲在这里偷懒。”厂长,也是我大伯,“啪”一下踢掉电风扇的线。常年在厂里,他嗓门不是一般的大。
他绷着一条皮带,肚子上面勒得鼓鼓的,看着很滑稽,很像我吃过的老寿星葱油饼干纸上印着的老寿星的额头——前额突出来一大块。葱油饼干很好吃,四块五块钱能买一包,里面有扎实的三长条。
“去,买点冰棍。”
“冰柜里的呢?”
“早没了。还不快起来!”他叼着烟,嘴巴张得大,烟掉下来,又被几脚踩灭。
我捏着手里软啪啪的纸币,两张二十。外面太阳大得很,劈头盖脸得抽下来,我不想在这个天出门,但也不想回去打包纸碗。我撬了辆自行车——妈的,座垫烧腚。
“我不想要吃老冰棍,有没有四个圈?”好友很自然地用两根指头捻着老冰棍的封口晃啊晃,“你听,里面都化了。”
“爱吃不吃,不吃拉到。”我拎出另一根老冰棍,在我应当尖叫、跑开或者做出什么巨大反应之前,身体快于脑袋坐回她旁边。撕开一个口子,嘬里面划掉的糖水,后扯掉剩下的包装,把冰棍塞进嘴里。我嚼着碎冰,牙齿传来的冷感逐渐使我平静,混沌到当机的大脑开始缓缓转动,我开始思考很多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她是谁,是鬼吗,今天是几月几号……碎冰从牙齿这端搅到那端,化成温糖水。我并不十分害怕,只觉得恍惚,见到好久不见的人,我该说点什么、能说点什么呢。我原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毕竟我死后她肯定早就投胎去了,况且未来八十多年(假使我活到一百岁,那时间就更长了),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未必能像现在这样记得她……最后我的思绪落到——她到底能吃冰棍吗?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现在不要问好不好?
“为玉姐和若瑜姐现在怎么样了?”
“陈姐去了部属师范,念汉语言文学。张姐我只知道去了D市,念什么专业不知道。她们考出去后就没怎么回来过,过得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但……她俩闹掰了。”我终于偏过头瞄她的神情。
“啊……真是没想到呢。”
“确实,没想过。”我拆开第二根老冰棒。
“你听上去不怎么惊讶。”
“我没想过的事情太多了,这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譬如我从未设想一种在工厂打零工的生活,每天装配七八百条纸碗——传送带哐哐吐出纸碗,我哐哐叠起来,刷拉一下用袋子套好封口码进纸箱,熟练到闭着眼睛就能摸出纸碗少没少,其实少了也没事儿,但我有工艺精神——纸碗上面印着阖家欢乐、身体健康以及一个倒着的福。江汉大道每十个人里有八个人用着我装配的纸碗,嗦完热干面或者蛋酒就连碗带剩下的残汁一把子丢进路边垃圾堆——我的12个小时,就这么被扔进垃圾堆。我曾往碗里面抹口水以示小小抵抗,我被自己恶心到了——上街过早时总觉得碗里除了塑胶味还有一股子馊口水味——遂不再干,老老实实装配纸碗。
总有那么几个孩子天生会给其他同类带来压力,我(活着时)的好友、我的堂姐陈为玉、我堂姐的好友张若瑜都是。如果我是烂泥塘,她们就是天上漂浮的白云,肆无忌惮地把阴影投射到我的身体上、心灵里。因为陈为玉的存在,我爹妈坚信我们家的血液里刻着学习的DNA,只是我还不够用心。操,用心,多么蒹葭的一个词,无论如何我都够不着碰不到,它就是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的伊人,让我魂牵梦萦饱受折磨。为此他们对我进行了一系列惨无人道的身心打击,并隆重邀请陈为玉赏脸给我补课。彼时我只在爹妈口里听过陈为玉,知道她在一中的尖子班,成绩很好,跟我这种考不上高中就要去读技校的人完全不一样。我对好友说,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可你甚至还没见她一面。
那又怎样?我会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好友咬着四个圈含含糊糊地开口,可拉倒吧,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有什好。你在掩饰你嫉妒她,她完完全全打击到你了。我讨厌好友的口无遮拦,她刚刚还用了我的零用钱买冰激凌,现在却不肯站在我这边。她无法理解我对即将到来的陈为玉的敌意,她对一切女性都抱有天然的好感,私底下管她遇到的每一个女性都叫sweetie。嘿。她戳我的胳膊。你看到了吗?今天找零的sweetie,她递给我硬币的时候对我笑了,她有两个梨涡!你到底有多少个“sweetie”?她撅起嘴,很多,而且会有更多。你从来不这么叫我。嘿,你很怪诶。她抱起胳膊,夸张地发抖。
你会后悔的。
好友坚定地咬掉后一口四个圈。
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当我再一次找到好友,翻白眼大笑的变成她。
“你还记得你前几天那个样子吗——像这样——”她翻着白眼,“然后眼睛抽了——哈哈哈哈哈”不知道是不是用力太猛,她猛地捂住眼睛蹲坐下去,却依旧笑到不能自已,哗啦啦啦啦像拉风箱一样。
我蹲下去,掰开她捂着眼睛的手,她还在笑,头一晃一晃的。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别动。”摁住她的脑袋,仔细检查她的眼睛——除了笑出来的眼泪之外屁事没有。我颓丧地垂下头,深吸一口气:“你说的没错,我后悔了。”
我准备了几个劣质的恶作剧,什么在凳子上涂胶水啦,在桌子上放红墨水等会儿假装不小心碰倒洒她一身啦,甚至还斥资买纹身贴——对方保证贼逼真——贴在胳膊上,打算不经意露出来。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然后呢?”
“然后她进来了, 我放弃了。”
“你搁这儿演电视剧呢?”她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这张脸也当不了主角啊。”
“滚滚滚。”我向后仰,甩开她的手。
陈为玉进来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我不应该这么对一个她。她穿着一条白底碎花裙——看着比好友大不了多少。我再没品也不能让穿着裙子的女孩被胶水粘在板凳上,白裙子上撒红墨水。多傻逼多贱啊。结果就是我抢在她坐下前一屁股坐在本属于她的涂满胶水的凳子上,凉不拉几的胶水噗叽湿了裤子。我听见我的屁股在流泪。我听她讲卷子,讲得真好,可我听不懂。可她的声音真好听。她带了一些书,说适合我这个年纪看,可以积累一些语文材料。我不爱看书,但我想跟她说上话,所以我故意把书页翻得很响,然后随手指一段问她什么意思。她靠过来,肩膀不小心碰到我的肩膀。
有一次我家里有人来打麻将,一桌一桌停不下来。堂姐便叫我去她家补习。在她家我见到张若瑜——她一手举着吹风机,一手捧着湿漉漉的黑色长发。见陈为玉回来了,便放下吹风机,很亲昵地将脸搭在她肩膀上。湿漉漉的长发在堂姐衣服上留下一串水渍。“这是若瑜,我最好的朋友。”她们一起给我讲题,讲得我飘飘乎乎云里雾里。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好友叫出来,很严肃地问,一颗心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你下流,你去死。”
后来补习变成我、好友、堂姐、堂姐的好友四个人。我和好友准备中考,好友冲一中,我在纠结去哪所技校。纺织技工学校女生一定会很多,但我并不想当一个男纺织工。机械化工技校听上去不错,但这也意味着我可能成为一个男和尚。陈姐和张姐约定好去Q大分别念中文和英文。再后来好友死于车祸,对方刹车失灵,在交叉口撞上路灯。堂姐留在本地,张姐去了D市。张姐离开的那天,我跑去她门口蹲她,看着她们一家忙里忙外,我没好意思上前打招呼。倒是张若瑜眼尖,看见我,第一句话问,你堂姐呢。我摇头,说她没来。她又问,是她让你来的吗。我摇头。风吹起她长长的黑发,她冷酷地点点头,跟我说再见。此后十几年,我再未见过她。
“你都不问问我吗?”
好友站起身,踮着脚比了比身高,我顺从地低下头,尽管如此,她的手还是只能勉强够到我的额头。
“你长高了好多。”
“那可不,你不看看你都走多久了。青春期窜个儿可快。”
“你现在在念什么?”
我沉默。
“你得考个大学啊。”
“你烦不烦,还管这个。”
她很怜悯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希望我下次见到你,你能成为一个大学生。”
我沉默,我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再见,未知和等待都让我感到痛苦。我想起张姐头也不回地走掉,迅速地踹破羊水出市。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我隐约碰到羊水温暖且脆弱的薄膜,犹豫着是否要撕开,却开始羡慕她的勇气。
那天,我一个人吃完了两大袋冰棍。近黄昏,太阳混沌如鸡子,热气渐渐散去,我肚子胀痛如临盆的妇人。
作者:轻拍拍
评论需求:求差评
楚狮是未名镇的捕快,但他觉得自己很快便会升任捕头。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自己聪明懂分寸、又嗅觉敏锐,简直是天生的捕头。他坐在街脚的茶棚里,吸了一口茶水,摇头晃脑,有些得意地想。楚狮每日午后照例要在这条街走上两圈,以作巡逻。可清明已过,天气逐渐热起来了,他才走了一趟,就觉烈日难耐,躲进阴凉地要了壶最便宜的碎茶。
最近镇上热闹了不少,从外面来了几个耍把戏的,几条街轮流演。虽然镇民过客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但表演时候也总能围上两三圈人。这次也一样,路口处人头攒动,不时传出惊呼与喝彩。
正要续水,他向外面望了望,忽然瞧见个男人。
那人三十来岁,个子矮小,一张脸晒得黢黑。他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钻出,刚好向茶棚走来。这人是镇上的泼皮,一个月前跟酒店伙计发生口角,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居然动了手。伙计要去告官,是楚狮把事情平了,借了他人情。茶棚里暗,那人走得近了,才看见楚狮坐在里面,笑嘻嘻盯着他,只好也堆出一副笑脸,满是褶子。
“这么开心,碰见什么好事了?”楚狮做出一副很熟的样子,勾了勾手,让他坐下。
“没有没有,”男人把手伸进衣襟,又立刻抽出来,“好事没有,好玩的事倒真有一桩。昨天李赖皮半夜起夜,听见厨房有动静,过去一看,嚯,一只大猴子跳窗就跑,可真稀罕……我还有急事,要不您去查查这事儿?”
“这可真是个怪事,是该查查……”楚狮随口应话,想着下次见面不知哪年哪月,人情早都忘光,干脆让他今天还了,“要不跟我在这儿坐着慢慢讲,我请你喝茶。”楚狮用食指敲了敲茶壶。
“这哪儿行,是该我请您呢!”男人恍然大悟,站起来结了茶水钱。
楚狮故作遗憾,“既然你有事,先去忙,下回再说猴子的事。”
男人连连点头,快步离开茶摊。这时看把戏的人群中忽然传出妇人呼喊:“我的钱袋,我钱袋哪去了?” 楚狮起身走向人群,叹了口气,你指着钱袋子吃饭,小偷也指着钱袋子吃饭——他猛然转头望向男人离开的方向,可那人早就没了影。这下糟了,如果真是他做的,被自己盘问过,肯定已经把东西转交同伙了,楚狮懊恼起来。
看客们大多怕沾是非,退到街角路边,只剩受害者沿街来回搜索,但徒劳无功。卖把戏的是一个男人加一个小孩,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孩子又瘦又小,头发略有些长,但称不上脏。可能是见路人走光了,男人撩起上衣扇风取凉,小孩也有学有样。楚狮经过他们,正要去询受害者口供,忽然瞧见小孩露出的后背满是红印子。他正要细察,男人走过去将小孩衣服一把拉下,又在小孩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小孩趔趄一步,楚狮眯了眯眼睛,摇摇头,只觉得这人对孩子太过粗鲁。
妇人一口咬定要报案,楚狮只好领她回衙门,可这多半又是一桩悬案。
“八成是找不回来了,别抱太大希望。”楚狮好心劝解。
“你怎么知道找不回来?你们根本没想认真找吧?一帮酒囊饭袋,狗腿子!”妇人出了衙门,大概是离开了庄严禁地,声势逐渐壮起来。
楚狮一阵气闷,明明是在宽慰你,怎么又骂起自己来?跟你说什么丐帮、团伙作案、保护伞你又能懂么?他烦躁地摆摆手,躲进衙门不再理会,又被人拉去整理卷宗,等到再出衙门,已经是深夜。他望着月亮伸了个懒腰,往家走去。
路边住宅或店铺的院子里传来虫鸣,等到走近又噤声。小镇整个睡着了,偶尔才能看见两盏亮着的灯笼,像一团团模糊的梦。在这里活一辈子好像也不错,楚狮想,他是隔壁村子的人,可他不想再回村子,觉得那里人少,没意思。在这里娶一个媳妇,生两个孩子,平平安安……他的心情平静下来,遗弃了白日里被无故指责的烦闷与翻查卷宗的焦躁,捡起一点天真的浪漫想法。
楚狮忽然想从镇北绕个路。李赖皮那帮人都住镇北,最好别在惹事被自己抓到……说不定真的能见到大猴子。他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又真正像个捕快了。他发现深夜里的街巷与白天是那样不同,几乎是全然陌生的,只有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块砖、一棵树、一间铺子时,才能看出些端倪,与习以为常的印象重叠起来。于是,那些印象变得立体,仿佛是窥见了他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故意找些小路、岔路,找自己没经过的路,跨过小桥、钻过灌木掩映的巷口门。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他雀跃着,几乎要笑出声来。
啊哈,大猴子,自己真像只大猴子。他故意伏起身体,弯着腰一路小跑。在下一个街口,他藏在转角后面,先把脑袋探出去。
这条巷子很深,一盏灯笼也没亮。月光洒下来,楚狮看见有扇门前闪出来一个人影。人影左右张望,低着头朝巷子另一边跑去。楚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难怪是只大猴子,他想,这人影还不到一米半,分明是个孩子。楚狮一路悄悄踩着墙角的阴影跟过去,路过那扇门时停了一下,是镇上郎中的房子。他记得郎中没有孩子,莫非是小偷?他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孩子极少回头,只顾一路向前跑。楚狮跟了他足有小半个时辰,离开镇子,看见孩子钻进西北边的菩萨庙。庙里没有灯火,只剩一片黑色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他没敢拔刀,怕刀身反射的月光警醒里面的人,但手已经牢牢握在刀柄上。
听市坊传,外面来卖把戏的经常住在北边庙里,菩萨能遮风挡雨,还不收钱。他想起白天巡逻时候看见的小孩,掀起上衣,背后是一条条红印子,愈发觉得身形相仿。莫非只是明面卖艺,那暗里呢?这些三教九流,什么都做得出来。
菩萨庙很小,连个院子也没有,就单一间屋子,他印象中供个菩萨像。楚狮悄悄靠到墙根,从破损的砖头缝向里张望,心里打定主意,要是他们人多,听几句就逃跑。可屋里没半点光,窗户又小,一时间眼前只有漆黑。
这时候,楚狮忽然听见屋里一个男人的声音,“把裤子脱了,”声音不大,大约在接近右侧墙的位置,不是冲自己的。可等了一会儿,并没什么其他动静。楚狮疑惑,眼睛渐渐适应了微弱光线,能看见点轮廓。
“让你脱裤子,听见没!”又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大了不少。楚狮看见一个人影从右侧地上唰地站起来,向左走了两步。他这才发现左边还有一个影子蜷缩在地上,铺着一片阴影,可能是稻草。“让你拿点值钱的东西,又给我拿破烂回来。装哑巴?不脱是吧,我给你脱!”男人的影子在激烈的动作中压倒下去,发出喘息声。楚狮瞪大了眼睛,稻草窸窸簌簌。
人影纠缠处传出压抑的哭声,又像呻吟。“哭,哭个屁,养你有个屁用,”男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骂道,“每次都跟你说,拿点值钱的回来,值钱的懂吗?你他妈拿个碗回来干什么?”男人的喘息带有某种节奏,几乎将楚狮的呼吸也同化了。他的位置只能看见菩萨像的背面,油彩暗淡无光,地上放着一只白瓷碗,亮晶晶的,是整个屋子里最干净的东西。旁边有一条胳膊,又瘦又小,死死抓着地面,可还是晃阿晃的。他最后扫视一遍屋子,确定没有第三个人,从地面捡起半截砖头,悄悄推开门。楚狮觉得门开的声音已经足够刺耳,几乎要盖过他的心跳声了,可男人趴着只顾做自己的事,居然毫无反应。他见状懒得弓身,径直走过去,刚好遇上一双噙泪的眼睛。他屏着一口气,直到把砖头挥到男人脑袋上,男人应声瘫软,他才慢慢呼出来。把男人拖到一边,正是白天在街口的卖艺人,接着拿出绳子捆紧男人手脚,坐到一边的地上。
清明刚过,地上还是凉飕飕的。
孩子从稻草上爬起来,没有去穿衣服,看了昏迷的男人一眼,又看了楚狮一眼,顾不上擦眼泪,眼光停留在楚狮腰间的刀上,不再动了。
楚狮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想了想,先是低声骂道:“这混球。”声音不大,但也足够孩子听见。孩子眼睛眨了眨,又流下两串泪来。
“你叫什么名字,这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孩子没有反应,楚狮无奈,盘算了一阵,自己拖不动这男人,得等他醒了自己走,“你先把衣服穿好,别着凉。我是镇上的捕快,天一亮就带你们回衙门。”他拍拍腰上的刀,发出的是刀柄和鞘碰撞的摇晃木匣般的声音。孩子这才开始穿衣服。楚狮觉得这孩子大概是吓傻了,更觉得她可怜。他打量了孩子两眼,脏兮兮的,几乎还未发育,难怪自己先前以为是个男孩。
想到这里,他又握紧了拳头。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边隐隐出现亮光。孩子仍然一句话也不说,楚狮倚靠着屋里的圆柱,差点睡着。他看见男人动了动,无声地挣扎了两下,顿时清醒。
“别费力气了,说吧,你是做什么的,跟这孩子什么关系?”
捆着手脚的男人停止挣扎,转过头来,试了好几次才坐起来。他看了一眼楚狮腰上的刀,“卖把式的,这是我媳妇,咋啦?”
“你媳妇?她看着也就十五岁!”楚狮怒道。
“十五岁怎么了,十五岁都能生娃了,是吧,媳妇?”男人目光扫过孩子,孩子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楚狮的睡意被愤怒冲了个精光。他站起来,左手拎着男人的衣领走出屋子。男人脚上也捆着绳子,走路磕磕绊绊的。
“奸淫妇女,指使偷窃,人证物证都有,你想怎么抵赖?等进了衙门,不想说也得说!”楚狮把他带到屋后的野地上,右手按着刀,每说一句话就用左手手指戳一下男人的胸口。
“嗤,”男人无所谓地笑了一声,“我说她是我媳妇,就是我媳妇,我养了她三年,谁来问都一样。你说偷窃,我可没下手,媳妇手脚不干净,欠收拾。”
“你!”楚狮气极了,双手抓住男人衣襟,几乎将他提起。他做了三年捕快,自认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不论上司同事还是流氓地痞,统统交好不得罪,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他也听说过一些龌龊事,总觉得那些事离他很远,于是不闻不问,可今天终于面对面碰见一桩。
等进了衙门,有你好受,楚狮恨恨地想,呼了口气,用力把男人推开。“你以后肯定是见不着她了,等她出了管教,就要分给大户人家当奴婢,”楚狮手放回刀柄上,带着几分痛快,好像这样就能打乱他的算盘,胜他一筹。
“那傻子我早都用腻了,爱谁拿谁拿,再找牙婆买一个就是,买不着,临走拐一个也成。这年头,丢个把人还算事吗?”男人嬉皮笑脸。晨光亮了起来。这片地没垦过,满是石头,野草疯长,可一棵树也没有。远处有几个土堆,有个还插着木牌。
楚狮看着男人的脸,怎么看怎么觉得嫌恶,好像对着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比阴沟里的泥巴还臭。
他的右手在刀柄上不住摩挲,一个强烈血腥的念头从指尖传入他的意识,把他吓了一跳。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楚狮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又像是从手上的刀传过来的。不行,若是被查出来,若是他背后还有什么大人物……这样的人,全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楚狮右手手指僵硬地稍稍抬起。他睁大眼睛四下望去,也不知道自己想望什么,最终目光却停留在那间小庙。庙缺乏修缮,孤零零地立在野地里,像一块石头。他的右手又紧了两分。得快点,如果回到衙门,自己就做不了主了。他不自觉咬紧了牙,太阳的光狂风一样涌入,鸟鸣声不断回荡,几乎要将他吞没了。
“喂,什么时候回衙门啊?” 男人见他不说话,开口问道。
楚狮野兽受惊般后跳了一步,同时抽出刀来,飞快插进眼前男人的胸口。这个动作他们每周都会操练,但这是他第一次用。
这人拒捕,男人倒下的同时,楚狮如此告诉自己,随后蹲下来解尸体手上的绳子,却怎么也解不开。血从男人伤口洇了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右手还握着刀子,连忙把刀子扔掉。不能用刀割绳子,得解开,捆着手没法拒捕。他的手颤抖着,咒骂了两句,眼泪也掉了下来。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幕一
场上设内室,室内窗前设桌椅摆设等,窗外连楼台,远处设扁舟。
【旦淡妆捻帕上】【旦按眉心介】(白)可恨日长无人伴,而今无事,作何消遣耶?唯一睡也。
【小生青衫转过楼台上】(白)哎呀——这里怎有人无事辜负好风光,且叫我唤她起去。
【小生持礼介】(白)姊姊呵——,且莫睡了啊(唱)来看这夏日落水好潋滟,来看这藕花迎风惹人怜,姊姊你窗外便是好风光,怎将好景凭白负,却赴周公虚妄约啊!
【旦做惊醒介】(白)窗外何人?
【生】(白)廊下惜花人也,我见姊姊愁锁深闺,一时不忍,来寻姊姊见见人间。
【旦站起侧身问】(唱)我夫行商已两年,我恋人间他何堪?且在这深闺久候,你说我愁锁深闺,不过我甘愿做此孟家节妇也。你快快退去,我可饶了你这浪——荡——子!
【生后退动摇介】(白)姊姊你!【坚决介】(唱)姊姊你心中分明恨,不过是流言人语惹你脑,姊姊呀,你看这窗外,只有接天莲叶映日红花,只有天边浮云池下红鲤,哪有人消息啊,你与我结伴相游同玩耍,此事(白)天知地知——(唱)只你我知啊,哪怕你那贞节牌坊拿不稳!
【旦捧心气介】(急唱)你说天知地知只你我知,可偏生鬼神有知,瞒过他人不容易,鬼神叩心更难答,你说我如何出此樊笼,我如何出此牢笼?【旦拂袖下】
【生】(白)姊姊走得这般急,不愿再听我说一句,该如何是好!(唱)姊姊啊,我不信你心如铁石难动摇,我不信你身似囚鸟不恋林,(白)有了!且让姊姊(唱)先归去,莲生自有妙计也——【生笑下】
幕二
场上设内室,室内设桌椅摆设等,一侧设木柜
【贴旦上】【作打扫介】(白)小姐进了顾家门已三年,第一年有姑爷日日相伴,好不快活,哪知男儿志不在闺阁,姑爷年前出海去,一去两年没见了,我那小姐啊,恨不得是日日廊下将窗望,夜夜烛下把信看,哪知道——(唱)姑爷出海已两年,头年尚有书信来,今年音讯全无传,天灾人祸要如何——(白)啐,小姐听了这话定要秋兰掌嘴的,呸呸呸【自打嘴介】,(又唱)姑爷你是不知小姐日日将你念,不求富贵不求前程只求一个夫妻双全啊。【行至木柜打扫介】(白)咦,这里什么时候有了一个琉璃盏?好漂亮的一个琉璃盏啊!(唱)形似荷花惹人怜,色如天青自在观,此物可比倾城动人色,只可惜 啊 锁在柜中无人赏,就好像我那小姐——
【旦唤】(白)秋兰,怎么还在打扫?
【贴旦惊介】(白)呀,小姐催我了,且先把这琉璃盏放下,赶紧做完去见小姐。【转下】
【场另一边生上】(白)正是如此,姊姊(唱)姊姊啊,你是那笼中金雀鸟,你是那池里红鲤鱼,你是逃不掉出不去,只有夜对烛泪空自怜。可那归鸟也要夜投林,池鱼也会跃龙门,只有姊姊一个人(白)留在原地守在闺中等那个不归人。可恨,可恨呐!【转介】(白)叫姊姊出来的法子,到底要落在这小婢身上了【下】
幕三
【贴旦弔场介】(白)小姐多久没有出门过了,近来天朗日清,我秋兰啊,是三劝小姐,终于劝得小姐出来散心了【转下】
场上设栏杆楼阁,布景设湖景
【旦扶贴旦上】(唱)步登高阁,目极云天,这盛景应不识我,可风月分明笑我,笑我作茧自缚、笑我自骗自怜,竟空空辜负这大好时光啊
【生巾服上,坐舟中介】(唱)叹好景空对我一人,叹惊鸿被锁房深中,我观世人多无趣,只有姊姊值得一看,可叹!可叹!【立起望介】(白)呀,姊姊出来了!(唱)姊姊啊,我盼你欲死,一点苦相思在心头难解矣,好在你是云自归天来,是水该落地去,且叫我同你过墙也!
【旦望介】(白)秋兰,你见那边,是不是有船家?
【贴旦四顾介】(白)小姐,哪里啊?呀——那船家来了!
【生乘船下介】(白)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姊姊呀,又见面了!
【旦惊介】(白)船家……呀,竟是你。
【生笑介】(白)不错,正是我。
【旦】(唱)我道他是浪荡子妄图诱骗我,不想竟是这样堂堂一好人,我观他姿容美丽,身姿窈窕,原是女儿扮男装,(暗白)我不曾见过这等人才,他为何一再寻我,且叫我问他一问,【转介】(白)敢问姊姊尊姓大名?居于何处?要去往何方?
【生持扇笑介】(唱)姊姊啊,小妹姓何行七,恰同姊姊一地生,就在邻村三里外,自幼我便慕你好名声,如今见这美景你空辜负,我实是不忍,故来寻你啊。
【旦】(白)何无伴侣?
【生】(白)家中无长兄,又无幼弟,我便做了个守灶女儿,着男儿打扮,又只有一个老婆婆看守门户,只有我独身前来,惊着姊姊是我的不是也——【俯身拱手介】
【旦辞介】(白)姊姊莫如此啊,我正要谢姊姊啊(唱)谢你一语敲醒我,谢你领我出尘楼,(白)若是没有姊姊你,我又如何再见这(唱)天阔云高好壮丽,清风徐徐好清凉,小荷尖尖游鱼俐,鸥鹭惊起玄鸟飞(白)姊姊说得对啊,我夫离家后,我竟生生辜负如此好风光,实是不知是也!
【生下船介】(白)姊姊莫如此,既来此,姊姊可愿同我一同游览这好风光?
【旦欢笑介】(白)姊姊相约,我怎敢辜负?
【生旦把臂同游下】
幕四
场上设秋景庭院,一侧门内设内室,远处一角设残荷
【生巾服作病态上】【生咳介】(白)咳……这秋风一起,再无盛景可看了,好在……
【旦匆忙出门相扶介】(白)贤姊妹身子不适,怎么不在家好生将养着,倒来寻我,也不怕身子坏了。
【生强笑介】(白)我想姊姊了,便来寻你,姊姊不嫌我就好。
【旦笑介】(白)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如何会嫌你,你来找我,我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啊(高声)秋兰,倒茶来。
【生咳介】(白)姊姊……不必多礼,我且在庭院中坐会就好。(唱)恨这金风乍起,吹得山泉浊,吹得草木黄,更吹得我命不久矣!今活一世,独不忍舍了我姊姊啊,万般言语在喉中,竟不敢说一字,只可吞声咽气,做一个伤心人【泣介】
【旦笑介】(白)好妹子,怎面色凄凄,你也学那些文人骚客,要书伤秋之怀耶?
【生笑问】(白)姊姊不伤秋?
【旦】(白)而今无甚要付与寒秋的了,哪有情怀要伤呵?
【生抚掌而笑介】(白)如此再好不过了。姊姊,这里风寒,未免伤身,不如我们进屋?
【旦笑挽生,高声又唤】(白)秋兰,取我那乌龙茶来。
【贴旦上】(白)喏——【寻介】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呀,我记起来了,在柜子里!【作开柜门介】【琉璃盏滚落砸地】呀——琉璃盏!
【生栽倒介】(白)命也、命也,我命休矣!
【旦大惊,悲介】(白)七娘,你如何是也!
【生复立起,作魂介】(唱)姊姊啊,我本天地一精魄,受你情思点拨方通灵,化作琉璃盏伴你身旁,(白)我见你久困愁城,心下不忍,化形来见你,姊姊啊,请你莫要伤心,我此番本就来同你告别,愿姊姊你日后好生珍重,我回天地去也。【魂飞介】
【旦悲介】(白)七娘啊,你何至于此——【泣下】
【尾声】琉璃器皿莲花心,为报通灵结草还。想必前生爱夏日,今朝只等藕花开。
一点补充
关于名字:旦-何蓉娘&生-何莲生 两人的名字都选的是和荷花相关的意象,生是由旦的种种复杂的情感点醒通灵的(不安、不甘、恐慌、思念等等),所以不自觉地模仿了旦的姓名,而她想要以她的方法来“拯救”旦也是因为旦的这些情感,可以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明了旦心中的情感的一个人,设定上旦作为家中长姐,在比她小十来岁的幼弟出生前也被当作守灶女教育,这也是生模仿的一方面
原本是想要用被琉璃盏自己破碎惊醒旦作为结尾,只在尘土中留下一瞬间的讯息,却马上被风吹散。想的是这样能让标题同时作为荷花和梦境的指代,但最后还是想要让生将这一切说出来。她度不过这个夏天是注定的,秋天到来她也会像荷花一样凋零,所以还是不要让她留太多遗憾啦!(琉璃盏的造型可以参照元代莲花型玻璃托盏)
以及:体量还是太小了!但是我尽力了,我的脑子不容许我将它扩写下去了qaq,未来有点文化再回来说吧!
双城之战同人,没玩过游戏所以只算动画,设定有出入当我吃了
评论要求:随意
金克丝小的时候其实很喜欢猫,但祖安哪有什么地方能给她留一份柔软的余地,只有偶尔在角落画的带着笑脸的猫头留下了点痕迹。
后来她被希尔科捡回去,希尔科并不约束她做任何事。那时候祖安开始大规模使用微光促进进化,她有时候就会带着一小瓶没封好的微光出去诱猫。但她在第无数次发现,自己手上掐住的是已经冰冷的死猫之后,就不再愿意主动逗弄流浪猫了。虽然,那些猫早在很久之前,就除了想要争夺她手上的微光之外,不肯接近她一步了。
但所有的故事总有例外,有一天夜里,还下着雨,有只湿漉漉的小猫勾住了金克丝的鞋子。
金克丝一开始没想再捡一只猫回去的,但是这只猫一直往她身上磨,她丢开它,它又向她爬来。她有些不耐烦,但在不远处看到了半个被啃到难以辨认的猫头之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把猫带了回去。
其实她也没怎么管,或者说根本不会管,但猫很快学会了在房间和街道中抢夺食物,然后再回到金克丝的房间里睡觉,就这样猫和金克丝一起成长起来。偶尔希尔科会给猫喂上几滴稀释了的微光,在药物的刺激下,这只猫越长越狰狞,连身体都泛起微微的蓝光,只有蜷起来睡觉的样子还像一只普通的猫。
后来,后来猫怎么样了?金克丝皱着眉头回忆,她头又痛起来了,很多事情模糊下去,面前的世界也扭曲变形,蔚的脸又浮现出来,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是长大了的样子,她在对金克丝大喊,但金克丝听不清楚,只有不同的混乱的来自童年玩伴的指责在破损的一切里显得清晰又不可忽视。
金克丝想要知道蔚要说什么,她努力地盯着蔚,只能从她的口型中看到一个“死了”,什么死了?蔚死了吗?还是她在指责她害死了所有人?
那不过是一个意外!金克丝抱头尖叫起来,总是这样,所有人都这样说,她注定要给所有人带来不幸,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要帮忙,我没想要弄糟任何事!
等得她再度找回现实,她发现房间里一片狼藉,而猫在她手边默默地舔舐着毛,不为所动。金克丝一下放松下来,她甚至哼起了歌,跳到桌子上开始从纸屑和木屑中找她想要的东西。
希尔科推门进来,环视了一遍她的房间,颇为自然地坐到她身边,把那只猫抱起来,顺着脊柱一路轻点下去:“金克丝,过来,帮帮我。”
金克丝知道希尔科需要什么,她打了个响指,从桌上一跃而起,辫子砸到希尔科抚弄猫的手上,猫伶俐地跳了出去,下一秒金克丝落下,被他抱住。她接过希尔科递来的注射器,木制的外壳上有着太多属于她的痕迹,她用它转了个漂亮的圈,然后抬手将它举到希尔科头顶。
金克丝以前开玩笑地抱怨过希尔科缺乏一些人类的面部表情,于是她画了个大大的希尔科漫画像,那被希尔科有意遮掩的半张脸上的义眼柔和地凝视着她,另半张脸又开始扭曲起来,该死的,世界又变得无法控制起来,她真的看见了蔚,她在和另一个蓝发女人相拥,她看起来是个高贵又可恶的上城人,随时可能夺走她的一切。她几乎能喊出什么,但又在张嘴的那一刻遗忘掉了。一定有什么东西出错了,她确信。她在真空中打转,想要抓住什么,但手上只有空气,蔚好像真的是个幻影,她和那个女人的影子被迅速擦除,什么痕迹都不留下。你什么都不配拥有!你注定失去一切!那些破碎的断凑的声音又拼出对她的宣判。
“没事的,金克丝,我还在呢。”希尔科的声音打断了她下坠溺水的过程,他温热的手按在她的后脑上,将她从冰海中捞起,传来人间的热度,他放缓了声音,再次重复,“你还没有帮我呢,金克丝,你知道的,我没你不行。”
“对不起,希尔科,让你担心了。”金克丝熟练地搞定了一切,如果忽视掉希尔科脸上的几个针孔的话,这就像所有之前发生过的一样完美,她像猫那样蜷起来,脸贴着希尔科的脸,小声说道。
“还是之前看到的那样吗?”希尔科搂住金克丝,语气柔和,“你看,猫也还好好的,你姐姐抛弃了你,但我和猫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这次不太一样。”金克丝顿了一下,又开口,“我好像看到蔚了,她和之前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我像见到了未来的她一样,甚至还看到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皮城佬在她的身边。”
“是吗?也许是你太讨厌那群混蛋了,不过很快我们就要把他们赶下高高在上的座位,去夺得我们本应该得到的一切,我们早该得到的,不是吗?”希尔科拆开金克丝的长辫,拿起木梳来,金克丝安静地坐在他怀里,等他重新为她扎起辫子。希尔科的动作很小心,甚至都没有弄痛过她,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学的,金克丝胡乱发散着思维,享受着对她而言难得的没有任何鬼魂打扰的安宁时刻。
猫跳到桌子上,打翻一罐什么,染得半边身子成了粉色,下一秒又突然膨胀起来,化作黑洞吞没了一切,只有难听的尖叫声传递出来,它像是要死了一样在哀嚎着。
猫要死了吗?金克丝被哀嚎声唤醒了一瞬,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面前的世界好像要被黑洞吞噬掉,只有希尔科是唯一真实的存在,他顺着她的脊椎抚摸下去,像在安抚一只猫一样,他的声音很稳定,几乎只在片刻就稳住了快要失控的金克丝:“金克丝,你失去过很多,但你拥有我,还有我能够给你的一切,停下来,好吗?你现在很安全。”
“希尔科,你会永远爱我吗?”不知道为什么,金克丝简直要被悲伤所淹没,她凝望着那张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问出了一个她早就知道回答的问题。
“会的,当然会的。”希尔科微笑起来,那张僵硬的脸很少做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的不契合感。
“希尔科,你能不能不离开?”金克丝努力擦去模糊了视线的眼泪,又问出一个她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不哭。”希尔科也随之破碎,只留下他最后的祝福,“你拥有一切。”
在轰鸣声中她终于醒过来,对岸火光嚣天,照亮了蔚不可置信的脸。
后记:即使在金克丝的幻觉里,希尔科也没有指责过她。
以及:
我和我的猫都很想你
你醒啦,你没有猫,也没有“你”
作者:逆窟
评论:随意
【小安】
夏日三伏,老旧的房子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的味道,木头桌子上斑驳的印记像是时间的刻度尺,平铺的数学试卷落笔停在了三角函数上。
小安眼睛从左往右,正弦跟着也往右跳了一格变成了余弦。抖动的y值像是思绪纷乱,和敲击着空白处的笔尖共振。
上大学到底有什么用,自己也没有什么目标,人生也没有什么方向,多玩会儿游戏不好吗。闷热的房间憋出她一身的汗,让她无比烦躁。
要自强!要和别人竞争!要当第一!母亲的话在她脑海里回响。
不写了!
小安恼羞成怒地把笔一丢,站了起来。
她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侧耳倾听。楼下传来外婆和母亲聊天的声音,看来现在可不是下楼闲逛的好时机。
小安摸了摸口袋。糟了,智能手机也放在楼下充电。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和枯燥的试卷面面相觑。果断地,她转过了头,研究起这老屋里还有些什么东西能帮她打发下时间。
没有床垫的床,算了,躺上去睡觉身上全是灰;带着镜子的衣橱,陈旧的气味和不太清晰的反光,多少有点恐怖;衣橱上有两只灰黄色的木制手提箱,这手提箱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呢?
她只有寒暑假偶尔会回来看看,却没有怎么注意过这两个箱子,就像是固定在背景里的贴图一样,和自己没有办法形成互动。
看看好了。
现在她是一个角色扮演游戏的主角,势必要把村民的家翻个底朝天。她站在凳子上,不太熟练地拨开了手提箱的挂锁,然后往箱子里望去。惊人失落的是,里面只有一片黑暗。
“小安!你不学习在磨蹭什么呢!”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楼,有些生气地质问。
小安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回过神又觉得有些生气。学学学,就知道学,学习就那么重要吗!
她放开了托着半个箱子的手。“嘭!”手提箱重重地合上了。
【娟儿】
娟儿手没拿稳,手提箱发出了好大的声响,自己也吓了一跳。
“哇呀耶,小心一点。”她的母亲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我就是想看看箱子里的毛衣,还有没有能穿的。”娟儿重新打开了箱子,翻找了一会儿,“都有些小了。”
“带旧的毛衣做什么,到冬天买一件新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也翻找起来,“你不要找了,下去帮忙端菜吧。”
娟儿看着母亲的背影了一会儿,母亲在她的记忆中总是为钱奔波,成长中长期缺席。小时候不知道因为母亲不在,她受了多少来自同龄儿童无意识的欺负。
似乎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娟儿便走到栏杆旁边往下望,从院子里摆着长长的桌子,有方有圆,长条的板凳粗略摆了一圈,红的绿的塑料凳子见缝插针。虽然还没有上菜,来的亲戚朋友已经不少,都在下面聊天。
是谁看到了她的脑袋,对她挥了挥手:“哟!女大学生出来了!”
娟儿的心中涌起的不知道是羞赧还是兴奋,血液往脸上爬,干脆也满面红光地大声应了一声:“唉!我下来端菜!”
“你可是我们十里八村第一个女大学生!”
“哈哈哈哈,第一个男大学生的宴席好像也没过去多久。我们这块地!养聪明人!”
“哎呀!谢谢!”她从正在聊天的邻居中穿过。
“好好学习,为我们村争光!”
“争光!”她举起手挥了一下,从灶台上端起一碟菜。
一道一道菜上了桌,觥筹交错,天色渐晚,来的人只增不减,室内室外的电灯亮了起来,聊天吹牛的声音就没有停过。
“哎呀!好晚了!”不知道谁惊叹了一声,才有人跑进屋里看看时钟,指针已经快转回了起点。
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席,临走前还要多看这新鲜出炉的女大学生一眼。
小院慢慢安静下来,娟儿的心里空落落地。
明天她就要去学校报道了,大学就在本地,但是离村里也要好几个小时的车程。她知道自己的脚在往外走,越踏越远。莫名的不安在酒足饭饱的胃中翻滚,兴奋和恭维让她的脚步飘忽,仿佛踩在云上。
她可以更加骄傲,这一切完全来自于自己,她付出了加倍的努力,只为挣一口气。
“娟儿。”她的母亲叫住了她。
母亲擦了擦手背过身,再转过身时手上提着一只皮质的手提箱。
“这个箱子,之前去市场买的。”母亲把手提箱递给她,“有一件毛衣感觉你能穿,给你放进去了。”
娟儿点了点头,接过了皮箱子。母亲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学习,现在也是一样,吃饱穿暖是母亲能给她最好的条件。
母亲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你是两个弟弟的榜样,要好好学。”
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也走了过来:“上了学,出去了,就往更远走吧。”
更远,更远,她就要这么离开家,离开父母和弟弟,飘向更远处。
她攥紧了箱子的把手。“吱呀”一声,把手与金属扣摩擦。
【兰花】
兰花几乎是抢过妹妹手上的行李,自己提在手上。
妹妹只知道有一家人给她买了好吃好喝的,要接她去家里玩,便呆呆地看着母亲为她收拾衣物。却看母亲和姐姐的神情凝重,全然不像高兴地让她出门玩耍一般轻松。
母亲的眼底更多的是麻木,从她袖子里伸出的手腕皮连着骨头,凹陷的脸庞不见美丑,只有活下去这个希望支撑着她的眼眶,让整个人不至于暗淡下去。
帮妹妹提行李的兰花也好不到哪里去,仅仅靠脸上一点点没有褪去的婴儿肥,显得稍微有些油水。行李箱很大,并不是为了小孩设计的,或者整一件事就是大人们擅自做出的决定。
“他们家,人好吗。”兰花问妈妈。
妈妈牵着妹妹的手往楼下走:“附近的人都说不错。”
“那饭够吃吗?”兰花不甘心。
“比我们家要好很多,家里也没有后辈,会对妹妹好的。”母亲没有低头。
“妹妹一个人,可能没什么好玩的嘞。”
“我们还可以去看望她的。”母亲领着两个女孩走到了门口。
妹妹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扯了扯母亲的手:“妈妈,要去多久啊。”
母亲撒不出谎,便没有回答。
兰花早就知道妹妹都是叫母亲送给了别人。看着泥泞的道路,从前送走的几个妹妹的身影好像又回到了她的面前。她们回头看着自己,喊着姐姐喊着妈妈,还是被带走再也没回来。
真像是在菜场上叫人拉走的小狗。
对方还没有到,兰花也没有再问,但是母亲却又自顾自说了起来:“说到底,女孩子嫁出去也是要离家,现在也不过是提前而已。”
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兰花,还是想说服她自己。
妹妹开始哭闹。
她以后就是要出嫁,也不会离家。兰花心想。
只见箱子上落了一点灰,兰花低下头擦拭起来。却不知道那是箱子本来的纹路,还是被深深染了进芯里,怎么擦也不干净。
母亲出伸手,把箱子拎起来查看。
【达子】
一身喜服的达子接过了樟木箱子。母亲裹了小脚,走路本就不太方便,还是像是献宝一样执意要亲手交给她。达子年芳二九,却比母亲看起来还要成熟干练一些。
母亲的目光中明晃晃的是达子的红装,不知是否想起了曾经镜中的自己,母亲怜爱地拉起达子的手:“你就不要担心我了,安安心心嫁过去吧。”
今日达子要嫁的男子,是远近闻名勤劳本分之人。人比不上父亲家财富足,婚礼远也没有母亲出嫁时的盛况,达子却觉得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战争动乱之中能有一屋以蔽风雨就足矣。
达子看这箱子,暗红色的樟木上纹理清晰,铰链锁扣等铜件反射出温和美好的光。
“这箱子,是整料打出来的,是好东西。”母亲拍拍达子的手。
“这钱你们自己留下买点粮食多好……”达子觉得惋惜,却并不意外。
十二岁时父亲因故去世的时候,独留了达子和母亲弟弟三人。母亲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过惯了清闲日子,不懂得如何持家。家中本来的金银首饰,一袋米便随意当了出去。是达子站出来,一家一家要了回来。
之后母亲放心了一般,仰仗起自己女儿。
“我还是希望自己女儿能风风光光地过门。”母亲怜爱地摸着达子的手,从前这是那么白胖细滑的一双手。
达子也热切地回握住母亲的手,她以后再如何努力,也是为夫家,再也不会是眼前这位小脚女人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来如此。
母亲牵起达子往外走去。走得并不顺利,更像是达子在搀扶着她。并不长的步道,达子走得分外小心。
迎亲的队伍在外面等着,灰蒙蒙的人群站在褐色的泥土上,红色的绸缎点缀其中,是极力从土中钻出来的花朵。
母亲松开了手,箱子被用竹筐扁担挑起,达子被亲戚背了起来,只留下母亲靠自己一人的力量在这天地间站立。
别回望,别回来。
母亲向前挥着自己的手。
“结婚是喜事啊,别哭啦。”身边的女亲戚嬉笑。
达子这才知道自己眼眶已经湿润。
【手提箱】
“不送了!一个都不送了!”兰花紧紧抱住自己的妹妹,像一棵扎根在地里的小树,坚定地站在达子面前,“我也可以赚钱,我和你一起养!”
达子想起了自己也曾执拗地站在那些骗去母亲家当的人面前,厉色疾言指责对方欺负孤儿寡母。
“好,不送了,我们再也不送了。”达子也许一直在等着这么一根稻草让她的天秤倾倒。她用纤细的手重新拉起手提箱,往家走去。
娟儿打开皮质手提箱,找到了兰花放进去的毛衣。她记忆中每当天气转冷,气息在空气中结成白色的雾气的时候,兰花就会把樟木箱子中的毛衣拿出来。她和两个弟弟排着队,分别领自己的一份。
在箱子中放了一年的毛衣,每一方寸都被浸染,散发出让人安心的樟木香气来。
就像现在一样。娟儿把脸埋进毛衣里,那是一种灵魂扎根的安全感,仿佛又回到了兰花为她和弟弟们煮好饭,喊他们下楼的傍晚。
小安下楼拿起了手机戴上耳机,熟练地下载新的游戏,准备逃跑到精神世界中去。她只愿意把时间放在有趣的事情上。
娟儿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小安皱起眉头,猜测娟儿多半是要严厉地教育她好好学习。
娟儿开口却说:“那两个樟木箱子,一个是太阿婆的嫁妆,一个是婆婆的嫁妆。我来跟你讲这两个手提箱的故事吧……”
作者:巫念桃
评论:随意
办理通行证时,窗口工作人员递给我一份手册,里面写了些必须遵守的规章条例,怕我们不懂,还贴心地配上情景与图。大抵是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遇到问题要如何如何,以及如果发生意外需要拨打的电话号码等。我囫囵吞枣翻完,最后一页要求签名,表示已知悉。
名字……
姐姐与许仙初相识时,曾于西湖断桥边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里细细写下“白素贞”三个字。“我素不识字,只晓得自己叫白素贞,却不知如何写得。今日学来,不知学的对不对。相公且帮我看看,‘白素贞’这三个字是不是这样写的?”许仙不敢看,呆头鹅一般僵在那里,手指缩回手心,却又好像被名字烫到一般,猛然松开。眼睛看天看云看湖看柳就是不看人。桥边杨柳依依娜娜,好似佳人的纤纤指,轻飘飘拨动着游人的眼睛,摇晃着有情人的心。
我在一旁,见此情此景,略施法术,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团柳絮,搅得许仙直打喷嚏。
“小青,你过来。”素贞牵起我的手——她的手竟是温的!她在我手心点划。
“姐姐,你在做什么?”
她又放慢速度重新写过:“你且细看,这是‘小’,这是‘青’,小青。”
写罢,她的手环住我的,掌心收拢。她指尖划过的地方痒痒的。
原来“小青”二字这样写。
我感到一种迟来的怅惘。
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
那时我盘旋在一个僻静的山洞里修行,从洞里能看见不远处的西湖。说是修行,但大多数时间我都用来睡觉,管他外面酷暑寒凉。
直到我的梦里传来幽幽的哭泣。远方的泪水化成露珠,沾湿了我的梦。我拖着沉重的躯体,带着被吵醒的怨气窸窸窣窣出了山洞。不出洞不知道,一出去才发觉外面已经变了天。我在慌乱的脚步、腥臭的尘土、妇孺尖锐的哭喊声中穿行,不时有躯体倒下,瞬间被前仆后继的脚印吞没。一片慌乱中,无人在意一条小小青蛇。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无非是战事来了。我灵活地躲闪穿行,决定另寻一处修行地。我逆行而上,滑过崖壁、藤蔓、枯树、石子地……寻得一块岩石短暂休息。我趴在石头上探出头,奔逃的人群如织如流。就在这里,我看到在人流中逆流而上的一具骸骨。它不断地被人群冲散,好容易找到左胳膊安好,右胳膊又不知道被推搡到哪里去了。我看着散落一地的骸骨一点点拼好,又被冲散。
无人在意一具骸骨和石头上的一条蛇。
它在找它的头颅。在距离它七寸的地方。它摸索着,错过了,甚至往北边去了。这样要找到什么时候!我施个法术,头咕噜噜转到它脚下。它弯下腰打算把头安上去——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我再次施法,头噜噜簌簌往我这边来。它狼狈地撅着身子追头跑,像我见过的大公鸡,我乐不可支。
头停在我所在的石头下面。
它捡起自己的头,拂去上面的灰尘,安好,像是感受新生一般左右活动起来。骨头发出咯哒的声音。
“喂!你还没谢谢我!”我吐着信子。
它这才抬起头,两个大大的洞盯着我,微微鞠躬行礼:“多谢。”怎么死了还有这么多规矩。
“大家都在逃,你为何反其道而行?”我蹿下石头,蹿到它身上,沿着骨头蜿蜒而上,停在它头顶,“你看上去才二十多岁。”
“痒——”
“你一具骷髅,痒什么?”
“啊见笑了……我下意识以为自己还是人。”
我爬到它手臂上,抬起身子:“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不逃?”
“我要找东西。”
“找什么?”
“我记不太清了,毕竟我睡了太久太久……不过我想应当是一幅画——”
我顿时觉得没劲,一幅画有什么意思。
“我生前应当是画师,画了一副很厉害的画。”
“有多厉害?”
“应当是天下第一。”
它吹起牛来毫不客气。
“我倒要看看这副画如何值得天下第一!”
我已无心睡觉,修行之路又太漫长,看不见尽头,不如给自己找点乐子。于是我与这狂妄的骷髅结伴前行,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跨过一座又一座桥,趟过一条又一条河。渡过某条河时,河水湍急,我的能力又十分勉强——真是修行到用时方恨少。到岸边,发现它的肋骨已经不知被冲到何处去,又花了一些时间搜寻,将它拼完整。我们停在一个山洞,它在山洞里生了一团火,靠着火取暖。它依旧保留了一些为人的习惯。见它十分舒服的样子,我也靠过去。它清理我身上的泥沙与水草。噼里啪啦的火星子中,我缠在它手上昏昏欲睡。原来烤火可以这么舒服。
“你的颜色真漂亮。”
“有多漂亮?”
“跟青绿山水画一样漂亮。”
我得意极了。
“你找到画之后要如何?”
“不知道。”
当时我只觉得它在敷衍,怎么会“不知道”呢。它察觉我情绪低落,问我:“你之前在哪里修行?”
“在西湖边。”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
“西湖边风景如何?”
“那里的杨柳很好看。”
西湖边,杨柳依依。当我还是一条混沌的小蛇时,我时常绕在柳枝上荡秋千,看一对又一对有情人在树下私会。偶尔我会故意现身,吓他们一大跳。
“——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
“好啊,等我找到画,之后我就跟你去西湖。”
“随你便。”我有点开心,遂爬到外面看夜空。那夜的星星很多很亮。我们看过很多晚的星星。之后的百年,我和姐姐看过星星,也自己一个人看过,但我始终觉得那夜的星星最好。
我后来才慢慢意识到,“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执着地找画,不知道姐姐为何喜欢许仙,不知道为何之后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始终觉得星星不好看。
我们越接近汴京,就听见越来越多的哭泣。皇帝臣子被掳,文画宝物遭掠,空荡荡的汴京城只有幽魂日复一日悲吟。我想说这没什么,过几年就好了,过几年会有新的人进来,这里会重新变得热闹。但看它的样子,这话不知为何我说不出口。
“我曾经在这里学画。”
“我一开始画得并不出色,有幸得到天子教导,画出了一副还算不错的作品。”
“你那幅画画的什么?”
“千里江山。但我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
一具骷髅,竟然泣不成声。
我在一旁,不知如何做才好。
过了很久,我轻轻叫它,它毫无反应。凑近一看,它已经变成普通的骷髅,一碰就碎了。
之后我独自一蛇回到西湖。杨柳跟我离开时一样,遥遥地向我招手。又过了几百年,我遇到了姐姐。她问我可有名字,我想了想:“你可以叫我小青。”
一笔一划写好名字——歪歪扭扭,左看右看,不甚满意,觉得“青”字写得不够好,有点像死掉的蛇尸。
她收回册子,递给我一张身份卡和一部手机。身份卡上标注了姓名、出生日期、身份、地址等一系列人类所需信息,除了名字是真的,其余皆虚构,有效期48小时2。接着,我被迫观看了手机使用指南,一个长达十分二十四秒的视频,以百分之六十三的正确率通过了最后的测验,取得了前往人间的通行证。
离开时,她递给我一份旅行指南,我大致翻阅,里面推荐了一些旅行地点与在地展览。我看到《千里江山图》的展览信息,把那一页细细撕下来存好,剩下的丢进垃圾桶。
第一天,我生疏地使用手机买火车票,磕磕绊绊坐上前去杭州的列车。我头一回坐火车,只觉胃里的苦汁都要晃出来了。前排时不时传来小孩子的笑闹声,声音又亮又锐,直直插进我的脑袋里一顿翻搅,好不难受。那个小孩不知怎得忽然歪过身子往后看,见到我,好像看见什么新奇物种一样,盯着我朝我笑,两只手张牙舞爪,作势要往我这里扑。我阴狠狠地咧开嘴,想露出尖牙吓他一吓,却忘记自己现在是纯粹人身,一点法力也使不得,连使自己安定下来都做不到,更遑论现出尖牙。于是适得其反,反而使那孩子觉得我在逗他玩儿,咯咯咯笑得更呲牙咧嘴。
我愤愤地闭上眼睛。
做人有什么好,坐在大箱子里头昏脑胀的。
孩子的母亲一把把孩子捞回怀里,替他向我道歉。见我脸色难看,递给我一瓶绿色的玩意儿:“心里过不得吧,你有晕车药没?没有的话先用这个涂鼻子和太阳穴,看看窗外。”
一瓶“风油精”。照她说的一一做来,头靠在玻璃窗上。薄荷味逐渐上头,又辣又凉。均匀地呼气,就像一直以来蜷缩在洞穴里修行一样,均匀的、平心静气的。玻璃上有参差不齐的水痕,清晰的远景皱了几处。天空瓦蓝,远处的山呈现出高低错落的青绿色,山的高处清晰可见,往下,颜色逐渐晕开,反倒像飘忽的影子。
几经周折终于到了西湖。游人如织,人头攒动。
春风里,旧杨柳抚摸着新情人。当年镇压姐姐的雷峰塔已经重建,细细算来,姐姐应当已经经历了两个轮回,现在不知在何处为人,是男是女。那时姐姐已被雷峰塔吸入半空,我法力用尽,颓然在地。那个许仙愣在一旁只知道哭。姐姐让他莫哭,继而转头望着我,她让我不要执着。原来她最放不下的是我。但她让我不要执着什么呢,我搞不明白。
趁人不注意,我偷偷折下一枝杨柳放入怀中。此时一弯月牙已升至高空,几点疏星散落在旁。我乘上北上的列车。
故宫博物院门前围满了前来看展览的人。我不知道要提前购票,等错过了机会,只得在外面晃荡。若是从前,这红墙定拦不住我,只是没了法术,就像拔了毛的鸡一般落魄,只好用手机搜寻关于《千里江山图》的消息。小小的屏幕展示不尽长长的画卷。它果然没骗我,青绿山水的颜色和我的鳞片一样漂亮。
在我聚精会神之时,有影子投下来:“打扰了,您是来看展览的吗?”来人是一个温和的男性。清瘦又拘谨。
“我订了两张票,但……”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的同事没来。“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分一张票给你。”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找不出相像的地方。也是,我只见过它骷髅的样子,贴满皮肉长得如何,我不知晓。
我把怀里的杨柳枝拿出来递给他:“我托你一件事,你进去,把这个放在《千里江山图》下。”
不等康钰真拒绝,面前的人已经消失在太阳下。
作者:君莫非
评论要求:无
一个不浅的石洞,深处正当中趺坐着一尊如来石像。如来脚前,一个独臂光头正叉腿坐在跪拜用的蒲团上,身边蜿蜒的血迹一直拖到洞外,或者说从洞外拖进来。
光头想:恁他奶奶的,这帮婊子养的怎的阴魂不散了?害老子丢了吃饭家伙不说,还赔了一条胳膊。
光头的右臂断口厚厚敷了一层药粉,堪堪止住了血。
光头想:这深山老林的也不容易被寻着,不如先在这把这群狗日砍的胳膊治好,干粮就剩三张饼了,也不知道这边兔子多不多,别饿死在这破山洞里。
石洞年久失修,连如来像的脸都爬满了青苔。
洞外的天色慢慢黑了下来,光头听见草丛中的脚步声,不轻,很慢,不像是追兵,光头还是藏到了石像后面。
晦气东西!光头心里暗骂。来人是个年轻和尚,身上的袈裟一看就十分名贵,只凭着石洞里这点有当无的光亮,袈裟也随着秃驴的动作显出金红渐变的色彩。
光头盘算着,自己如今也算身受重伤,再去剪径做强也不现实,不如在这做一票大的,把秃驴的袈裟搞到手,后半辈子省着点也够他用了。
正在光头寻思着怎么把那袈裟从和尚身上扒下来时,和尚恭敬地朝如来像拜了下去。
光头心生一计。
“你是谁,为何来此处打扰我的安宁。”
光头嘶哑低沉的声音在石洞里回响,听起来倒是真有几分亦神亦鬼。
“何方妖孽,竟敢在佛前作祟?!”和尚果然有些慌乱。
此时天黑,洞里昏暗,光头又把自己往佛像后缩了一点:“妖孽?我并非妖孽,而是佛前童子,受佛祖之命,在此山洞内等待有缘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和尚的声音有些颤抖,光头也摸不准是激动还是害怕。
“信或者不信,都是你的缘分。”光头回忆着老秃驴的话,想着哪些能用来忽悠这个小秃驴。
老秃驴是光头在牢里认识的,听说是在外头妖言惑众被下了狱,每天坚持不懈地在光头耳边念叨他那套佛法,好像只要他说得够多,光头的脑门上也能冒出几个戒疤来。
“佛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什么意思呢?就是咱们这个世界呐,你看到的,你看不到的,都会发生变化,花开花落是变化,人生人死也是变化,有变化,就没有定数,没有定数,就是无常。”
“胡鸡巴扯,要是万事万物都能变化,怎么这大牢的墙不给你变塌了?”光头嗤之以鼻,引来别的犯人喝彩,又被狱卒喝止。
“看不见,未必没有,不然何来残垣断壁?”老和尚不慌不忙,他似乎永远都不会慌。
光头跟老秃驴当了两年狱友,佛经一点没记住,故事倒是听了不少,比如他用来忽悠小秃驴的这个说辞,就是在故事里听到的。
“佛说,放下。”光头沉声道,假装自己在说什么无上真理。
“我两手空空,放下什么?”
“你手持珠串,谈何空空?”
“念珠是……”小和尚刚要争辩,忽然若有所悟,把手中的佛珠放在了地上。
“佛说,放下。”光头不依不饶,他的目标是小和尚的衣服。
“我手里确实没有东西了。”
“你衣饰繁复,谈何放下?”
小和尚这次不再反驳,干脆利落地脱下了袈裟……不止袈裟,他还一层一层地脱下了僧衣,中衣,最后只剩了个亵裤,小和尚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脱。
光头犹豫了,他本意是东西到手以后再故弄玄虚一次,没想到小秃驴脱得这么干净,而且大有自己再开口就把亵裤也脱了的架势。
光头自问没有龙阳之好,小和尚脱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他待会是要把袈裟和佛珠拿走的,如果留下其他衣服目的太明显,如果全都带走……僧衣还好说,自己要是拿着别人穿过的亵裤去当铺恐怕要被当作淫贼抓起来,半路丢掉又怕引来那群狗一样的追兵。
干他娘的秃驴!光头心里暗骂,脑子倒是转得飞快,说:“借着这个状态,你可以找个石墙入定了。”
那小和尚果然依言。
光头轻手轻脚地把小和尚叠好的衣服连同手串一把抱起,又缩回石像后,心想这回赚了。
他已经打算好了,明天小秃驴跟他说话就不理会,只当“缘分已尽”, 至于那小秃驴没了衣服怎么从山里出去就不关他的事了,死了最好。
这么想着,他抱着袈裟,靠在石像后面沉沉睡去。
(求知):祝阅读愉快。
峡谷侧有过山风吹过,卷起尘沙拍到脸上,像被人扇了一个火热的巴掌。
厂泉醉向脚下啐了一口唾沫,呼吸间沙粒趁虚而入,很快占领他的口腔。他的朋友立于身侧,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想在附近找块石头——最好是有点高度的石头——然后站在石头上做出眺望远方的虚假样子,看沙海中无鱼凭空跃,看尘土中无鸟乘风扬。实际上他的注意力全在身旁,这个比他高的男人,他的朋友。他的大学同学,他的合作伙伴,他最亲爱的朋友。
但他的朋友无论做什么都优他一等。从身高到身世,从谈吐到谈资,但这不能成为他们感情的裂口,他们严丝合缝,他们甚至连保险受益人都填了对方的名字。
厂泉醉没有找到满意的大石头,遍地的荒野中只有小小的高得不明显的土坡,而他稍一站上去,沙子便向四周散开,甚至形成土坑。他比从前更矮。
但不要紧,他与他的朋友亲如兄弟,厂泉醉握住伸来的手,脚步从坑里挪出来。他会来救他的,厂泉醉很清楚。
他们不能失去彼此,可是厂泉醉回程途中找不到朋友了,这太可怕,他立刻去找他,却遍寻不着。
他去哪里了?
厂泉醉急的每个毛孔都在冒汗,周围人的劝阻像在雾里飘过来的回音,听不真切。他只知道要找到他的朋友,那是他的朋友,朋友!
我要去找他。厂泉醉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于是他去大海,去雨林,去荒漠,去城市,去港口,去村镇……
“别找了,他已经…”好像有人这么告诉他。
不可能,我最好的朋友,怎么突然不见了呢?厂泉醉不相信,他也不愿相信。
这个事实像夜半窗外鬼魅的黑影不到天亮,永远都不知道它是否只是秋天树上将落未落的残叶,他害怕天亮之前叶子就落下来,黑影没了,念想也没了。
于是他只身前往世界各地去找寻那个可能藏匿他朋友的角落,他去了以前和朋友约定要去的、已经去的、没有机会去的地方,世界的色彩斑斓如万花筒。雨林的绿,沙漠的黄,大海的蓝,枫叶的红,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着颜色,而他又在不停移动,周身的每一处细节的颜色都在渐变,渐变,渐渐变成他挣脱不开的桎梏。
终于有一天,他厌倦了在巴黎某个咖啡屋买上一杯比朋友以前喝过的更贵的咖啡,在日本榻榻米上坐的腰板比以前更直,甚至回程机票都能比以前买的更划算的生活,于是他回来了,回到了朋友的家。
门口枝条抽了一年又一年,信箱锈迹斑斑。
他本想看一眼就走,去开始他崭新的生活,可客厅的合照让他移不开眼。那是他们朝气蓬勃的时代,他们互不猜疑,没有人比他们更互相信赖。
不,不是这样的。他终于想起来了,他透过这张泛着黄的挂在墙上,不堪一击的纸片看到了当时伸出双手的自己,看到了那两条向前伸展着,面对好友唯一一次不是索取拥抱的胳膊,他们的伸出要么是向内施力,要么是向外推力,很理所当然的,这次是后者。
然后成功了,他瘫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流到沙尘里,立刻被干旱的土地吞没,像没来过一样。
这样一片旱无歉意的荒原。
没有监控,没有旁观者,在无人区的荒漠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发生非人为的意外。
他已经记不清朋友的家人听到噩耗时泪流满面的情景了,他只记得他也哭了,他跪下来和他们一起哭,他捶胸顿足,他恨意汹涌,他坐在地上扇自己耳光,一边扇一边大声埋怨自己没有尽到朋友的责任,才让他失足滑落深渊。
你是我推下去的,他喃喃。我是自己跳下去的。
往事的一切都顺着这张照片漂浮上来,死去的记忆此刻透过灰色开始大口喘气,喘出他过去不以为然的,彩色的细节,他又一次瘫坐在地上,回想和老友相处的一点一滴,相互扶持的一针一线,而后嚎啕大哭。
作者:筑堡人
评论:求知
“喂,妈。”
“嗯,有点忙,员工都放假了,我顶一下班。”
“我也想回去过年,冒得法,我是老板,我不上谁上。”
“开年有空了再回吧,现在还不晓得具体么时候。”
“嗯,生意没问题,一两句也讲不清。”陈帆笑了笑,“再说你又不懂。”
“放心吧,你还不了解我?”
陈帆挂断了免提电话,一千公里外母亲的声音随即消失。
整栋办公楼里空空荡荡,只剩几个同样没回去过年的人。
在北京多年打拼后,陈帆仍然不能完全适应北方的冬天,几天大楼停了供暖,理性告诉陈帆,就算把公司全部的灯都开满,节省下来的电费,也不够给任何员工补发一个星期的工资。
除了董事长办公室内透出的灯光,门外的综合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对面辉煌的大楼里透来了灯光,描出桌椅的影子。走在地毯上听不到脚步声,人像是漂浮在几寸高的空中。
陈帆离开总经理独立办公室,回头望了眼,冷冷觉得连门牌上的董事长三个字也在讽刺自己。
在黑暗中踱步到综合办公室的一侧,陈帆觉得整间办公室都在眼前扭曲,向自己迎面扑来,他按下开关,成排的灯光照亮了办公区的每个角落,一切恢复正常。
母亲的电话没能安抚他躁动的思绪,货款要到年后4月份才能收回,春节前发工资用尽了剩下的流动资金,如果不是他贪图那个订单,做了60天的账期的话,原本不该这么紧张。
卢文?应该不太可能,他们大学关系是还不错,但毕业后好些年没联系过了。
谭萧?或许可以,但把握也不大。
杨力?杨力可以……
陈帆从下意识地思索中惊醒,发现自己其实正在心中罗列能借钱的名字清单,热辣辣的屈辱霎那间让他清醒过来。
陈帆没有抽烟的癖好,但感到此时应当来上几根。他在接待室里翻翻捡捡,摸出一盒华子,两根指头捻着烟蒂,是那样顺理成章,只是找遍整个公司,却没有一只打火机。
“我就不信办不了你!”一股邪火打底下焰腾腾跃起,陈帆扯出羽绒服披上,正要出门,玻璃门铛铛被敲了两下,伸进来一颗脑袋四下探望。
“我就说楼下看到灯还亮着。陈总,没回去过年呐?”快递员笑道。
“有点活儿没做完,你不也忙么。”陈帆笑了笑。
“嗨,过年补贴高,再说车票不好抢,一直要送到30号。”
陈帆点点头,花了几秒钟才想起快递员的姓,问道:“刘师傅,有火吗?找了半天打火机。”
“有。”快递员抬手拢了个手罩,把烟点燃了,递过来个大包裹:“你的快递,寄的冷链,挺沉的。”
“我的?”陈帆惊讶了一瞬间,想起快递是从哪里寄来的,刚开口,立即呛了口烟。
小刘说道,把打火机一并放在快递上,“拿去用吧。”
“谢了,很久没抽了。”陈帆咳嗽着送走他,撕开快递,泡沫箱里掏出来几只透明大塑料袋,装满了饺子,被干冰镇得梆硬。和往常一样放了手写的纸条,一袋袋标注口味,按不同口味的馅儿分成多个。
显然是为了过春节加大了分量,比平时额外多了些卤好的酱牛肉之类的东西,有微波炉和简易的水壶,靠这些东西就算足不出户,也够他吃上好几天。
陈帆不自觉地笑了笑,忽然,母亲的脸浮现在眼前。
离婚后,为了把自己拉扯成人,妈妈什么都干过,服装厂、销售员,也在街上摆过地摊,后者时间自由,方便买菜做饭,能者多得,但也最为辛苦。
一年冬天,妈妈从外地进了一批货,主要是袜子和保暖内衣,工厂的尾货,没有包装,价格便宜,质量一流。
地摊就摆在距离学校不远的十字路口旁,挂在三轮车上的喇叭不断重复招揽生意的话,每当工人上下班,学生上下学时,人流量就会变大,此时除了喇叭,还会加入妈妈的呐喊,变成冬日街头的双重唱:
“羊毛袜!秋裤!清仓大甩卖,路过不要错过!买到就是赚到!”
过去的十六年人生中,陈帆的成绩是母子俩唯一的骄傲,在被教导处主任抓住抽烟之前,请家长从来只意味着母亲需要抬头挺胸步入学校,安然接受来自老师和家长称赞的目光即可。
“陈帆妈妈,我问过陈帆了,是其他学生带的头。这个年纪的孩子偶尔有点叛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知道你平时比较忙,只是被教导主任看到了,影响不太好,所以还是请你来了这一趟,其实不用这么急的。”
班主任温和地解释抽烟事件的前因后果,竭尽所能令她放下心来,妈妈则维持着接受批评时必要而客气的尴尬笑容,双手攥紧脱下的半指手套。
从教室里出来,陈帆跟随在母亲身后,她放心不下无人看管的摊子,一前一后走得飞快,冷风刮过被暖气泡热的脸皮,很快变得冰凉,身体里的热气却被棉袄和秋衣锁住,甚至出了汗。
“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抽了!”然而不论陈帆怎么叫喊,母亲始终没有回头,在她没有回头或者应答之前,陈帆同样无法超到她的前面。
三轮车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帮忙照料摊子的隔壁老板远远看到两人,喊道,“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就是数学成绩下滑了一点,老师问一下家里有没有事。”母亲淡淡一笑,从三轮车里抽出遮阳伞,十几斤重的遮阳伞不好安装,陈帆立马帮忙,却被母亲抬手挡开。
“不要你做这些!回去读书!”
“我不去!”
一只手掌飞快地抬起,往陈帆脸上甩去,他下意识想躲,又稳稳闭目站定。
忙乱中,不知是自己还是母亲打翻了一箱货,数十只卷成团的散装袜子滚了一地。
在陈帆反应过来之前,母亲已经毫无形象的叉开腿,蹲在地上飞快地捡起袜子来,然而不论动作多么迅速,没有包装保护的羊毛袜,却已经多少沾染了被踩化的雪水,变成了次品。
陈帆埋着头,将袜子重新放进纸箱,这样就可以假装看不到母亲嘴里吐出的哈气,和雪地上被母亲的热泪砸出的雪坑。
不知什么时候,三轮车上的喇叭重新开始了工作。
“羊毛袜!秋裤!清仓大甩卖,路过不要错过!买到就是赚到!”
之后的好些年里,陈帆再也没缺过冬季的袜子。
陈帆回过神,把装袋的饺子一一提起来放进冷冻室,除了吃的和干冰,泡沫箱里还塞满了额外的保温措施,陈帆翻了一下,都是些家里不要的旧衣服,他提起泡沫箱,准备将它们一股脑地塞回原处时,几团灰扑扑的东西从箱子里掉出来,在地毯上滚了几滚。
那是几团卷成球的厚羊毛袜子。
陈帆抓起一坨,放在脸上搓了搓,羊毛袜沾染了干冰的冷气,干燥而软和,这份触感多年一直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消退,就像那道没扇下来的耳光,却比世界上任何武器更能令他感到痛苦与内疚。
打在脸上之前,耳光的力道已经减弱,母亲的手掌冰凉而粗粝,生怕那些老茧和冻疮刮疼了她的儿子,最后在脸上轻轻扫过,连抚摸也算不上。
陈帆拿出手机,拨回刚刚挂断的号码:
“喂,妈妈,我买到票了,今天就回去。”
作者:逸途
评论:随意
她坐在一张长椅上,一瞬不瞬地望着画框里的橱窗。
我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或许是一副画,悬在商业街转角,无依无靠、冷冷清清地悬挂着,就挂在从墙根向上数,第二百三十六块与第二百三十五块墙砖之间,直直冲向海威尔街的箭镞上边,随风摇晃。
这副画作以构图微妙的斜角露出几块墙砖,这是颜料块在拟态他们街角的同类,仿佛这家店铺本就该在街角,画框只是悬浮在空中的后现代主义装饰品。只需转过一个角度,橱窗就会消失,露出背后空荡的墙。
我承认悬挂这副画的人十分有巧思,但在这个经常出现古怪行为艺术的时代,其实没有什么驻足的必要。
我问她看了那么久,在看什么,她微微低了一下头,面颊埋在雪白的毛绒领子里,梦幻一样羞涩地笑了笑,抬起一只手,指着那副画。
她轻声说道:“有人在里边呢。”
我觉得有些古怪,走过去仔细端详,这画其实算不上精细,只是橱窗、墙砖与糊成一片的光,现在是夜晚,那就是烛光。
不过仗着这是一幅画,店主我行我素地古旧着门面,不用担心生意,更不用不害怕倒闭,毕竟它并非跃然于现实,商店中暖黄而寂寞的光穿透橱窗玻璃,那是永不熄灭的烛火,由画家精心构造,昏暗与龃龉不在词典里。
“亲爱的,这只是一个橱窗,画作里的橱窗,哪里有人呢?”
“请你坐过来,看着它,等一等。”
我不太想相信自己眼拙,凝固的烛火倒映在我的眼底,她眼中的却正在晃动,栩栩如生跃动着比真实更为绚烂的光影,带得我的好奇心也飘起一点火星。
“究竟哪里有人呢?我没有发现。”
“一位先生马上会在橱窗玻璃上倒映自己的影子,他来为妻子挑选礼品。”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转头与我对视,补充道,“但他亲爱的妻子或许会对这家店铺的风尚不太满意,这家店铺在售卖舞会礼服,只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风格。”
流光在她的眼睛里一转,橱窗里的模特都穿着上繁丽的过时衣裳,没有头的脖颈上挂着夸张的大礼帽,高低错落地乱人眼睛,如果城市里没有人举办古典舞会,这种商店就一定会生意惨淡,不过话又说来,这样的礼品店向来卖的不是礼物,是心意。
“那真是可惜。”
“他是一位资深的法律专家,法律专家们极其偶尔会有闲钱,大部分时间不太懂得审美。”
“哦,是的,我赞同你的一部分发言。真巧,我的丈夫正是一名法律专家。”我撑着下巴想了想,一下笑出了声。
她晃了晃双腿,捂着嘴偷笑着附和道:“是的,我知道,是这样。太阳快要落下去,路灯快要亮起来,下一位客人是时候来了,或许您能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位客人的事。”
我站起身,对着那团开始有些模糊的橱窗光晕端详,暖黄之间是排列整齐的书本,胡桃夹子列队在书籍封面之上,魔法施放于摊开的油墨香味之间。
“让我看看……橱窗倒映出了一位女士,她走出商店,夹着一本童话书匆匆走过。她与丈夫都有繁忙的工作,常常不能陪伴她的女孩,她认为童话书可以暂时代替他们。”
“不能!”她站起身,柔软的辫子甩出了一个弧度,气鼓鼓地双手叉腰。
我牵住了她的手,尝试做些找补:“好吧,好吧,我很抱歉,我知道当然不能,我还以为女孩们一定会喜欢童话书。”
“那要看情况,就像我,对于成为被王子吻醒的蝴蝶结缎带蛋糕这种事,我可没什么兴趣。”她又一屁股坐下,朝我吐了吐舌头。
“真是聪明的女孩。你介意我在你的生日蛋糕上点缀蝴蝶结与缎带吗?”
“那可太好了!”长椅在微微摇晃,她晃起了小腿,看上去心情不错。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这虚假又真实的商店橱窗,不能说不感谢它。
这样不存在于现世的商店就像是一首诗,只有用心而不是用眼睛观看的人才能知晓一点意味,繁杂的思绪里总该留有些幻想来往的余地,管它是回忆的载体还是什么呢。
我的女孩是爱丽丝的后辈,我十分乐意保有她漫游仙境的天赋。尽管热爱幻想的常被认作怪人,幻想既然存在,就不能说它没有意义。
十二月,外头很冷,但很庆幸没有落雪。
“我美丽的女士们,真奇怪,你们为什么并排坐在这呢?”
我转过身,我们的法律专家穿着他古板的工作套装,带着他木纳却温和的微笑站定在我的身后。
“您看,有人在里边呢。”
我们相视而笑,异口同声地说道。
作者:轻拍拍
评论:随意
杨泊的妻子方慧坐在客厅看电视,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杨泊被电视声音吵醒,打着哈欠走向洗手间,路过客厅一瞥,便看见那把扎眼的扇子。
那把蒲扇有好多只手掌大,泛着粗糙的白色。蒲葵叶裂开的细片密不透风挤在一起,扇子外缘用针线和布条纳成圈。
这把扇子哪来的?杨泊皱着眉,他看见这种扇子就烦。
隔壁王姐送给我的。方慧盯着电视没抬头,手上得意地扇了两下。
都快到冬天了,还扇扇子,也不怕冻感冒。杨泊说。
你怎么说话呢?我乐意,你管我干什么。方慧说。
这女人不讲道理,杨泊进到洗手间,一边刷牙一边想。女人大都是不讲道理的,说女人也不准确,人大多是不讲道理的。受凉就会感冒,我好心提醒她,她反倒要对我生气,骂我多管闲事。他刷完牙回到客厅,看见方慧还坐在那里摇扇子。
杨泊始终盯着那把扇子,扇子偶尔摇一下,他的眼珠就跟着转一下,仿佛要把他的魂儿摇没啦。不行,得让她把扇子放下,杨泊猛地清醒过来。
你把扇子放下,想凉快,我给你把电扇打开。杨泊说着就要去拉吊扇的开关绳。
哎哎哎,你干嘛啊,这天气还开电扇,你有什么毛病?方慧一下子站起来,冲着杨泊嚷嚷。
你不热扇什么扇子?电扇效率高,省力气,是伟大的科学发明,你要相信科学。杨泊辩解。他觉得一件事若是能用科学解释得通,那任何人都只好相信照做。你能比科学家还要聪明吗?
我看你今天就是有毛病,发什么疯?方慧忍无可忍,大声叫嚷起来。
杨泊捂着耳朵躲进卧室,任由方慧一个人在客厅发泄怒火。他不想跟不讲理的人争吵,她有那么多口水,简直比小孩子的眼泪还多。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杨泊支起耳朵,听见方慧的脚步声踏踏踏远去,才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他掀开被子,走回到客厅,一眼就看见那把扇子被丢在沙发上。
女人真好笑,遇见难题便要逃跑。他捡起大蒲扇,扇了两下。柄太细了,使不上力,又硌得手疼,他评价。
杨泊对蒲扇的印象大多来自幼儿时期。在被送入托儿所之前,杨泊长年被父母委托给他的爷爷奶奶。爷爷家的一切家具、布料、床枕,都是粗糙的白色,这种颜色坚不可摧、却会自我分解,拍一下便漫天扬尘。这种颜色令杨泊恐惧,因为它不仅铺满四壁,甚至还出现在爷爷奶奶的头顶上。
还是说回到蒲扇吧。到了酷热难耐的夏夜,粗布床单很快便会被汗洇湿一大片,又黏又硬。爷爷家有一台立式电扇,红白色的塑料壳,按一个键就会摇头。杨泊认为那是科学家杰出的发明成果,可爷爷始终不许他在夜里吹电扇。
人体温度过高会生病,幼年的杨泊说,这是科学家说的。
狗屁科学,爷爷说。
有一天,他热得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最后从床上跳下来,趴在水泥地上大哭。幼年的杨泊有很多眼泪,有时候他确信,自己后半生的眼泪已经被提前支取了。爷爷站在他面前,板着脸教训他,哭就凉快了吗,越哭越热。
后来杨泊想,哭和凉快是两回事,为什么要把明显愚蠢的逻辑错误安到自己头上?哭泣只是孩子提出诉求的手段。但始终没有人解决他的诉求。相反地,杨泊的爷爷对自己冷漠的应对方式颇为自得,此事常常自他口中出没在饭桌和饭后的茶话会上。
幼年的杨泊只好爬回铺着粗布床单的床上,灯灭了,奶奶藏在一片黑暗里给他摇扇子。
那也是一把大蒲扇,比方慧手里的还要大一圈,晒干变硬的蒲葵细支凹凸重复,层层叠叠。他紧紧闭着嘴巴,在黑暗中盯着蒲扇上苍白的反光,扇子偶尔摇一下,他的眼珠就跟着转一下,仿佛要把他的魂儿摇没啦。
杨泊穿上外套,拿着蒲扇出家门。他要把这把扎眼的扇子扔掉,出于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他永远也不想看见它。他下了楼,不免有些紧张:他很害怕自己丢弃扇子的行为被扇子原本的主人,或者被任何人看见。每个目睹他行径的人都可能在某天告发他,法官会在法庭上逼问他这样做的原因。啊,这,我,他结结巴巴地想,这是他唯一解释不清的事情。
有罪!法官敲下木槌。
为避免落得如此下场,杨泊躲躲藏藏,在小区里四处乱窜。他一开始把扇子藏在怀里,拉上拉链,没走几步就自觉古怪,像身上绑着手机入境的走私客。这样不行,一定会被人发现。杨泊只好把扇子拿在手上,但这东西实在太大太显眼了。好几名早市归来的小区居民对这个深秋拿着蒲扇出门的男人施以侧目,杨泊感受到那些目光,这令他像被警察审视一般不自在。
我是无辜的!他在心里大喊。
杨泊最终停下脚步是在一条人丁稀疏的商业街,挨着路旁的一只公共垃圾桶。他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杨泊觉得这里距离他的家、扇子的原主人、方慧和其他一切事物都足够远了。垃圾桶正上方举着扇子的右手松开,他听见重重的咚的一声。
先生!
背后突然传来男人子弹一般的喊声。
杨泊双腿一软,左手勉强扶住垃圾桶才免于跌倒。他颤巍巍地扭过头来,看见径直走来一名穿着运动衫的年轻人。
你,你有什么事吗?杨泊故作镇定,可他的声音都哑了。
是这样的先生,我们这里新成立了一家心理问题康复中心,是专门针对青少年人群的,如果您的小孩有类似的问题可以来这边接受治疗。现在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越来越普遍,成因也越来越复杂,心理问题不仅对学习成绩,对身心健康都有很大影响……
年轻人一边介绍,一边递过来一把塑料扇,双面印着彩色的宣传信息,图片的正中央是两名穿着校服的男女学生面对镜头灿烂微笑。杨泊接过扇子,心想,这种塑料扇不仅免费派送,扇起来也省力得多,老蒲扇消失是理所应当的。新时代的生活果然比旧的好。杨泊翻来覆去地打量着扇面上的内容,仿佛被宣传图上的学生感染,也变得安心,微笑缓慢地浮现在脸上。把这个拿回去给方慧吧,他对着年轻人点点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