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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喵哩
免责mode:随意
备注:变形金刚同人,粮食向,讲擎天柱和大黄蜂的师徒友情
一、最后一次神铸
整个世界都在燃烧,发红的金属和四溅的火花从头顶坠落。激烈的轰鸣和爆炸,刺耳的断裂和摩擦声充斥着幼生体刚刚启动的敏感的音频接收器。蓝色的光学镜扫视着混乱的四周,求生欲促使他懵懂的歨出培养仓,跌跌撞撞的跟随着本能穿过眼前那唯一的道路。应该是出口的金色大门在他的面前倾斜变形,然后轰然倒塌,露出了赤红的大地和被浓烟笼罩的天空。
气浪把他往后推去,幼生体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自己的身体,但他的手是那么的短小,够不到任何一个突起。他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在翻滚中看到了身后巨大的深井,现在明亮温暖的光辉正快速的缩回深井之中,像是有什么从地底吞噬了所有的光。
幼生体感到了恐惧,刚刚诞生的他本能的可以感觉到井里不是他该去的地方。然而他翻滚着,被气流无情的裹挟,不偏不倚的往那个黑洞似的地方坠落。
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用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努力的团成一团,仿佛这样就可以降低可能的伤害似的。时间似乎在无限的延长,他害怕着自己完全坠落的那一刻,但又隐约的希望终点早点到来,无助的感觉煎熬着他的芯片,全身的线路都被名为恐慌的情绪灌满了。
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破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高速的向自己的方向飞来。幼生体微微抬头,从指缝里看向风压逼近的方向。一片模糊的巨大的影子在浓烟中冲了过来,还没等他看到是什么,就已经结结实实的撞上了——或者说他被什么抱在了怀里。
“我接住你了。”低沉的男音隔着厚实的金属胸甲把声波直接传到了幼生体的接收器里,那是幼生体第一次听到的来自于同类的声音,也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踏实——哪怕他们依然还在半空中滑行。
幼生体松开了手指,仰起头,想要看看是谁接住了自己,但他立刻发现此刻自己和自己的救星已经完全位于在那口巨大的黑井上方了。他听到什么东西熄火的声音,接着就感觉自己被拥的更紧了
“抓紧了,小家伙。”那个声音在这样可怕的时刻听上去依然是那么的安定自若,要不是幼生体看到他们正在一起坠落,说不定就被这声音安抚了。
“奥利安!抓住啊!”一声大吼从他们头顶传来,机括发射的声音,铁链展开的脆响,然后是猛烈的拉扯。他们像荡秋千一样被猛的拽向了金属壁,沉重的撞了上去,然后又被弹开。
刺耳的金属撕裂声,更多的脚步声和人声,幼生体努力的分辨着周围混乱的信息。他被紧紧的搂在怀里,那个宽阔的胸膛包围着他,为他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冲击,但是这样的折磨对于刚刚新生的机体而言,还是过于的强烈了。
于是刚刚诞生的他,迫不得已的下线了。
***
铁皮扯着粗重的铁链,双脚直接插进了地板,崩落的建筑材料不断砸在他的旁边,要不是救护车和爵士挡着护着,他一定没法牢牢的拉住奥利安。
他们在战斗中得到了钛师傅的紧急讯息,预言今天会有一个新的火种诞生。众人震惊之余,顾不得其他,只能硬着头皮深入霸天虎已经占领的铁堡核心,试图保护这数千个周期以来唯一的新生儿——说不定是赛博坦最后一个新生儿。
当他们看到被烈焰和炮火笼罩的金字塔,心中已经凉了半截,只有奥利安丝毫没有动摇,坚决的冲向火种圣殿。
他们之中眼神最好的不知道是谁,但直觉最准的一定是奥利安,毕竟他在轰炸中居然一眼看到了那个明黄色的小机子,听到了他稚嫩的悲鸣。为了救人,更是直接背上了两个大功率的导弹,才及时的接住那个倒霉的小家伙。
而眼下,他们得把抱着幼生体的伙伴从火种之井里拉上来,并且在被霸天虎包围之前迅速的安全的撤离。
普神在上啊,他们需要的是更多的运气。
二、让步
然而幸运之神显然没有多么眷顾他们,等铁皮好不容易把奥利安拉上来,一行人推开建筑残骸回到塔外的时候,骇然看到了堵在门口的威震天还有他那个影子似的副官。
奥利安调整了一下怀里幼生体的姿态,让他可以躺的更舒服一点,然后推开了挡在面前的两个铁皮和救护车,直接面对昔日的老友,现在的敌人。
“威震天,你来了。”他点头示意,仿佛两个人只是日常碰头打招呼一样。
“哼,你以为钛师傅会只通知你一个吗?”威震天的目光扫过那团小小的明黄色机体,“还是被你先得手了。”
“我很感激你暂停了这里的军事活动。”奥利安低头看了看怀里下线的小机器人,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神色。“虽然我们理念不同,但我知道你依然是那个心系赛博坦的斗士。”
“切,就算是我,也不会对新生儿动手。你我都知道赛博坦正在消亡,只有健康的星球才能诞生新的生命,而我们的故乡已经油灯枯竭,如果不开拓新的能量来源,迟早有一天这里会沦为死亡之地,而我们的种群也将随之消亡。”
“这个问题我们争辩了无数次,我想现在也不会讨论出什么结果。”
“我只是希望你看清楚手里的火种多么的孱弱渺小,如果汽车人继续尸位素餐,无所作为,那将是我们全体赛博坦人的末日。”
“嘿!怎么说话呢!”忍了半天的铁皮忍不住骂了出来,手上肩膀的武器匣都应声弹出。
奥利安抬手安抚了他一下,看向威震天:“我想你到现在没有动手,今天我们应该是不用兵戎相向的。”
“不错,看在难得的神铸份上,我会让手下为你们让开一条通道。但是如果你们中途回来,可别怪我的手下不客气了。”威震天插起双手,用下巴指了指左前方那条现在已经没有枪炮之声的主干道。
“感谢。”奥利安不再多说,幼生体失去意识有一阵子了,现在情况不明,必须尽快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给他做全面的身体检查。他点了点头,变形为载具,带着所有的汽车人迅速的按照指明的道路撤退了。
“主人……”红蜘蛛刚刚一声不吭,眼下看到汽车人走远了,忍不住上来提问。“为什么我们要把那个新的火种让给汽车人。”
“哼,就像我说的,那个火种孱弱无力,那么幼小,一看就是个民用型,要来何用?更何况,谁能当他的导师?你吗?”
“啊……这个……我倒是没做过。”红蜘蛛转了转眼珠,“如此一来,奥利安·派克岂不是至少得分出一个得力的手下去负责照顾幼生体,毕竟带孩子这事情可麻烦的要命啊。”
“呵呵,那是自然,而且我猜这事情,他必定不会假手他人,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可以狠狠的出手打击汽车人,他一定会分身乏术的。”
“主人高见!”红蜘蛛陪笑起来,啪啪的拍起了手,眼中满是算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让人头疼的小家伙
汽车人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他们的临时基地,一路上铁皮、爵士轮流询问小火种为啥还没醒,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抢救一下。救护车翻着白眼向他们保证幼生体虽然处于下线状态,但是火种的信号还是很稳定的,刚才匆匆看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地方受到外伤,奥利安把他保护的很好。
回到基地已经有不少人听说了新生儿的事情,跑过来看热闹,但都被救护车好言劝走了。
“你们都知道的,幼生体一开始不能接触太多的人,你们这样会让他信息过载的。”
他赶走围观的众人后,回到自己的工作间,看到奥利安已经把小小的新机放在了自己的工作台上。在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金属床上,明黄色的机体看着圆润又小巧,此刻他的光学镜还是熄灭的状态,整个机安静的像是死了一样。
虽然能够一直检测到火种的信号,救护车心里还是有点发慌,赶紧打开了全套的检测设备进行系统的检查。
“他怎么了?”直到此刻,奥利安才开口询问具体的情况。幼生体刚出生就下线的情况很少见,考虑到刚才的情况那么危急,奥利安十分担心这个火种的健康。
“你也知道,新火种诞生的时候本该有一系列的仪式,每一个新火种在走出金字塔之前都有祭祀为其诵读祝词,讲解最基础的生理知识和身体的使用方法,才会走出大门。接受领袖的祝福,与自己的导师建立关系,然后接受全体赛博坦人的祝福……”
检测器发出一阵急促的蜂鸣,打断了救护车的唠叨。他一脸严肃的看着屏幕上迅速闪过的参数,最后忍不住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该死的,他并非完全成熟以后自发从培养仓走出来的,而是因为培养仓线路被破坏,不得不提前出仓的。”
奥利安抬起了一边的眉铁,诧异的问道:“早产?”
救护车无比庆幸已经把铁皮和爵士一起赶了出去,不然此刻他们肯定会大呼小叫的,让自己已经发热的核心处理器再增加几度。
“我甚至查不到有任何记录——关于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新机。”救护车从机械臂上拉下来两条输能管。“但是根据检查数据,他的能量水平有点低,这也许是他一直在半休眠的原因。我给他补充一些软化能量液,看他能不能顺利的吸收。”
救护车掀开了幼生体的一块胸甲,找到了主能量管,试图用非侵入的方式给小机器人补充能量,然而这个操作不知道怎么触发了幼生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在他们来得及拦住之前,刚刚还平躺着的小机子已经从工作床上翻了下去,迅速的钻进了堆放物资的货架,把自己藏在了最里面的角落。
“孩子,别怕,我们是来帮助你的。”救护车示意奥利安把货架往旁边拖,自己则趴在地上,试图劝说。
幼生体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双巨大的红色发光镜,此刻那双明亮的眼睛不时在救护车身上还有不断被移走的掩体之间来回扫视。货架刚移开一条救护车可以伸进手臂的的宽度,小机器人就爆起猛地一推货架,直接顺着货架爬到了最顶上,然后跳到了房间了另一边。
他的速度快的惊人,几乎是一下子就缩进了医疗床上方的综合治疗仪里面,从下方只能看到缝隙中漏出的一只又大又圆的眼睛。
这么短短的几秒,幼生体已经踹翻了屋子里一半的柜子和设备,破坏力实在惊人。里面闹出的响动更是把守在门外等着第一手消息的铁皮和爵士又给吸引了进来。
“到底怎么……”铁皮嚷嚷着,但刚迈进一条腿,就听到救护车在大喊“别开门!”
然后他眼角就扫到从上面扑下来一个明黄色的影子。
他下意识的抬手拔枪,但还没来得及瞄准,就被奥利安啪的一下撞到了一边。
而那个快如闪电的小机子也终于被预判位置奥利安抓个正着,紧紧的搂在了怀里:“小家伙,我接住你了。”
四、导师
听到熟悉的声音,刚才还在张牙舞爪试图挣脱的幼生体突然停了下来,抵着禁锢者胸膛的脑袋也慢慢的抬了起来,他眨了眨圆溜溜的光学镜,镜底的颜色从愤怒的红色变成了清澈的蓝色,仿佛两颗明亮的星星。
幼生体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巨大的机器人,然后又低头看了看了自己。他好奇的伸出手,试图触摸眼前这个生物的脸庞,奥利安也轻轻的放松了一点抱住对方的力道给,让他可以更自由的活动上半身。
好奇的小手从下巴摸到了光镜,从天线摸到了接收器,从芯片组摸到了支撑轴。他摸完了奥利安,又摸了摸自己的,最后仿佛确认了似的说出了机生中的第一句话:“我们是同类。”
“你救了我。”这是他说的第二句,然后他就紧紧的抱住了奥利安的脑袋,低声的嘟囔了一句“刚才我好害怕。”
“现在你安全了,我们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的。”奥利安安抚的轻拍着小机器人的后背,留意到他有一对十分可爱的支棱着的门翼,与他头顶的昆虫一样圆润的触须十分般配。虽然作用不明,但会随着幼生体的情绪而轻轻的摆动。
“咳……不是我想打断这温馨的一刻,但是这位小朋友,你现在继续补充能量,要不要先来点好吃香甜的软化能量奶?”救护车不知何时已经从储藏柜拿出了一瓶荧光蓝的能量液——特殊加工过的。
幼生体稍微歪了歪脑袋,把目光转向红白色的机器人,光镜聚焦在那瓶冒着泡的发光液体上,发出了意味不明的蜂鸣声。
“是的,你该补充能量了。”奥利安仿佛听懂了小机器人的不满似的。“我们是生物,靠能量维持机动能力,所以得通过不同的方法充能。”
“你也喝这个?”
“当然不是啦,我们成年赛博坦人可以喝机油,磕能量块,甚至可以喝能量纯酿。”铁皮抢在奥利安的前面回答,还做了一个喝酒的动作,豪爽的拍了拍肚子。“不过幼生体就得乖乖的喝奶吃糖,等你长大了才能尝试。”
“为什么?”幼生体的触角因为好奇竖了起来,从奥利安的怀里伸出头,看向铁皮。
“呃……这些对你崭新的芯片和线路太刺激了,容易过载……大概是这样吧?”铁皮没想过要回答这种具体的问题,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了救护车。
“什么叫过载?”新生儿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求知欲。
“啊……这个么,这个应该由你的导师来慢慢的教你。”铁皮又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奥利安,“不过啊,将来如果你有武器方面的问题倒是可以来问我,我可是武器专家。”
“什么是武器?”小机器人歪着脑袋,打量着铁皮,然后突然开窍,指着铁皮刚才弹出来武器的地方说道:“那个!是那个!”
他这么甩着手臂的时候,明黄色的机甲突然开始自动的变形,一管火炮瞬间出现在了右手上,砰的开了一炮。
“嗷!”铁皮倒是反应迅速及时的躲过去了,但他身后的爵士可没那么好运,荣幸的成为了幼生体人生的第一个靶子。还好小小的炮弹威力并不大,只在他的胸甲上刮掉了指甲盖大小的漆,但这也足够让众人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出生当天就用自体武装攻击的幼生体。这么危险的操作,他们都害怕小机器人伤到自己。
“不行不行,我们得立刻给他找一个导师,教他什么能做,教他控制自己,最重要的是别伤到自己。”救护车嚷嚷着冲了过来,拿着扫描仪给幼生体上上下下的检查。
被自己的行为吓到的小机器人惊恐的看着自己变形了的手臂,另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奥利安的肩甲。
通过接触,奥利安可以感觉到幼生体的颤抖。小机器人努力的甩着手,但是手臂怎么都没办法变回原来的样子,充能声再一次响起,显然马上就要再开炮了。
“放松……”奥利安伸出手,握住了幼生体的手炮,把他整个手臂完全的包在自己的掌心。“不要着急,这是我们的天性,你只需要放松下来,然后想着你要变成的样子,它就会恢复的。”
奥利安的声音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原本紧张的幼生体在他的引导下,重新调整的换气的节奏,他闭上了光学镜,努力的放松自己。
“对,就像这样,慢慢来。”奥利安搂着幼生体的右手,轻轻的摩挲着他的后背,带来温暖的鼓励和安慰。
几秒钟之后,大家都听到金属折叠变形的声音,而从奥利安指缝里露出的武器充能光也随之熄灭了。
奥利安缓缓的松开手指,露出了里面已经变回来的幼小手掌,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在未来这段时间,我将成为你的导师,为你解决困惑,介绍我们的星球,并为你未来的选择提供一些参考。”
五、B127
“就是说,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幼生体并不太了解导师的含义,他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和这个救了自己的大机器人一直待在一起,只有在他的身边,自己动荡的芯才能平静一点。
“是的,在未来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是这样的。我是奥利安·派克斯,铁堡图书馆的档案管理员。”奥利安正式的自我介绍之后,开始一一介绍屋子里的其他人。
“这是救护车,他是我们的守护天使,照顾我们的健康,维修我们的机体。这是铁皮,我们的武器大师,以后你可以向他请教很多问题。这是爵士,我们的……艺术家,擅长高声歌唱。他们也是今天和我一起去营救你的伙伴。”
爵士支棱起副翼,刚打算来演示一段,就被救护车及时的拦下了:“他的音频接收器还很敏感,你可别给他炸聋了。”
“那么问题来了,小家伙,我们该叫你什么呢?”爵士从善如流的收起了立体扬声器,伸出手指,点了点明黄色小机器的脑门。“你看上去金灿灿的,叫小金豆怎么样?”
幼生体嫌弃的缩起了触角,让开他的手指,发出了不满的蜂鸣声。
“要不叫小钢炮?我看他这战斗力还挺猛的。”铁皮也凑了上来,用粗粗的手指戳了戳刚才变成炮管的小手。
幼生体这次直接反手拍了铁皮不安分的手指一下,眼睛瞪的又大又圆,叽里咕噜的又叫了两声。
“看样子两个都不喜欢啊。”救护车乐呵呵的递上了能量奶,“你这么可爱,要不叫金宝贝吧?”
“不要!不要!”幼生体终于气噗噗的嚷嚷了起来,抗议的拍着奥利安的手臂,发出铛铛的声音。
“你想叫什么呢?”奥利安安抚了一下怀里生气的小机子,“我们的名字都是根据自己的特长或者爱好或者兴趣取的,刚出生的时候由导师取,在合适的时候自己选择一个新的。”
“所以你要给我取一个名字吗?”幼生体若有所思的回答,“我不要有小、宝贝之类的字眼。”
“你也可以自己决定。”奥利安有些莞尔,“你是特别的,我想你可以自己决定自己叫什么。”
幼生体仰着脑袋,想了半天。众人也不好催他,就看着他的小触须晃啊晃啊,突然两个触须都支棱起来了,小机器人也发出了一个明亮的上扬的电子音。
“我要叫B127,我记得我睁开光学镜看到的第一个信息就是它,那似乎是我的编号。”
奥利安和救护车的视线对了一下,他们在忙着救人的时候,只看到了被倒塌物的压垮培养仓,时间仓促并没有人留意到培养仓上的编号。
“好的,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你啦,B127。”
“B127!”众人都快乐的念道起这个新成员的名字,直到小机器人不耐烦打断他们。
“够了够了!我饿了!”B127的目光落在了救护车手里的饮料上,虽然还没有尝过味道,但是大家都这么好,送给自己的东西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救护车原本还担心这是个爱挑食的孩子,现在看小机器人主动要吃饭,顿时放下了心,把饮料瓶递了过去。
折腾了这么久才第一次吃上饭,小机器人一口气就灌了大半瓶能量奶,换气的时候,他甚至开心的晃起了脚,看样子确实很喜欢这个味道。
在他专心喝奶的时候,铁皮和擎天柱却隔空交换起了眼神,他们都在内线收到了同伴的呼叫。横炮发消息说霸天虎在铁堡的攻势十分猛烈,可能要守不住剩下的半座城池了,要他们赶快去增援。
“我们先去吧。”爵士把手搭在了铁皮的肩膀上,对擎天柱和救护车挤了挤眼睛。“你们就好好在家带孩子,不要羡慕我们哦。”
虽然担心着自己的战友,但眼下情况特殊,擎天柱也没说什么,而是点了点头回道:“你们多加小心,我会尽快赶过去的。”
“放心吧,世界离了你一样会转的。”铁皮摆了摆手,临走前又过来摸了一下幼生体的头雕,才不紧不慢的走了出去。
六、寸步不离
B127打了一个饱嗝,把手里空掉的饮料瓶晃了晃,只剩下底部一点点蓝色的液体了。
“你还想喝吗?”救护车连忙又拿出来一罐。
幼生体摇了摇脑袋,把下巴往奥利安的肩甲上一搁,光学镜迷瞪了起来。奥利安小心的接过了空瓶子递给救护车,又调整了一下抱的姿势,让小机器人可以趴的更舒服点。
“他累了。”两个人怕吵醒小机器人,开始用内线对话。
“我们还没给他安排房间。”救护车打开了后勤管理的面板,查询哪里有空置的单元。
“他还小,和我住吧。这样也方便我照顾他。”奥利安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那么麻烦了。
“眼下情况特殊,只能这么将就一下了。但是我看他对你依赖的很,很像其他星球生物中的印随效应。如果你们一直这么密切的联系在一起,我怕他将来半步都离不开你。”
“这也没什么,我可以更好的照看他。”
“我不信你会因为要照顾小机器人,就退居二线。当你要上战场的时候,他也要跟着你,怎么办?”
“……”奥利安沉默了一会,“我会想办法处理好的,眼下我想给他最好的照顾。”
“……好吧,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照看一阵。”救护车找出一个箱子,把配置好的能量奶一瓶一瓶的装进去,给小机器人打包好。两个人就这么无声的用内线一边交谈一边走向奥利安的休息室。
路上遇到了几个负责后勤的汽车人,众人都在他们的眼神威压下克制住了看到新生儿的惊喜尖叫,虽然每个人都很想和全新的小伙伴玩耍,但都被尽职的看护人温和的制止了。
幼生体经历了这么兵荒马乱的一天后累的狠,睡的很沉,直到奥利安把他放在充电床上都没醒。但奥利安刚把小机器人整理好姿势松开手,他就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小手下意识的抓住了奥利安的大手。
奥利安赶紧停了下来,看幼生体嘀咕两声,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才想着把手抽回来。结果他刚一动,B127直接整个机都靠了过来,团成了一团,把他的手臂当抱枕紧紧的贴在了上面。
“……”
救护车无声的笑了,在内线宽慰道:“你这个导师不好当啊,我看你今天别的任务都别管了,就安心的陪着他吧。这孩子出生在这样的战乱年代,以后要面对的不知道是怎样的世界,能有一日安眠也是幸运的。”
奥利安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希望这场旷日持久的内战能早日结束,他们不该承受战争带来的痛苦和磨难。
他们没能继续探讨下去,因为前线需要支援的呼叫很快就传到了救护车的频道上,他抱歉的笑了笑,快速的离开了房间。
奥利安低头看着几乎缠在自己手臂上的幼生体,对于自己突然要担负起一个全新生命的重大责任有了一点更切实的认知。
他还没有当过其他赛博坦人的导师,当然作为图书馆档案员,他浏览过的数以亿万记的信息中不乏这样的记录。但看记录和实际去做还有很大的区别。特别是在如此动荡的环境下,迎接一个未准备好的新生命。
利用这段时间,他处理了一些文书任务,向御天敌汇报了战场上的情况和今天的重大事情,也向钛师傅汇报了自己和新汽车人的情况。但并没有收到回复,而且战场上的消息也突然消失了,仿佛所有人把都他给屏蔽了似的。
他感激大家的好心,但也为自己不能和同伴并肩作战而感到焦虑。这份焦虑不知怎么的被敏感的幼生体察觉,他感觉有什么蹭了蹭自己的手臂,低头一看,刚才还在熟睡的小机器人正在醒转。
发现自己完全抱住奥利安手臂的幼生体猛的松开了手脚,不好意思的往后挪了挪。他左顾右盼,四下打量,似乎对于一觉醒来换了个地方有些不明白。
“这是我的房间,在我当你导师的这段时间,你和我住在一起。”奥利安见他没有继续睡下去的打算,干脆做起了介绍。
“我们也睡在一起吗?”B127看了看简洁的房间内部只有一张巨大的平台,似乎没有第二个可以躺平的地方。
“是的,这是充电床。对我们而言,也是一种不错的补充能量的方式,你现在还有饥饿的感觉吗?救护车给你准备了很多能量奶。”
幼生体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摇了摇头:“不饿,我刚刚喝了那么大一瓶,哪有那么快饿的。”
奥利安想到刚才救护车告诉自己,新机器人因为体型小,能耗特别低,是非常有耐力的机型,欣慰的笑了一下。毕竟在这样资源紧缺的时候,能量消耗大不利于生存。
“那么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呢?”B127显然不是一个坐的住的性子,看清楚四周的环境后,他直接跳了下来,在房间里这里摸摸那里敲敲,开始了新一轮的探索。
“既然你醒了,那么我们就从我们的基础常识开始介绍吧。”奥利安打开了自己的私人终端,尽职的开启了自己的导师生涯。
七、短暂离别
愉快的教学时光持续了三天,谢天谢地在这三天里B127学的十分快也接受的十分良好——除了第二天不知道怎么排出废液把自己差点憋晕过去之外。奥利安不得不拿出赛博坦人生理构造大全,给小机器人来了一场全面的生理知识讲解,确保他下次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再憋坏了。
从第三天开始,他们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了整个临时基地。B127是个十分开朗的小机器,对于每个见到的新同伴都很热情的打招呼介绍自己,让奥利安感到十分欣慰。唯一的问题就是B127几乎就像是自己的影子,亦步亦趋的跟着,一旦自己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十分紧张的到处寻找。
就算偶尔他要出去接一个战地的讯息,把B127留在房间里一小会,打开门的时候也会看到幼生体就蹲在门口,瞪着大大的眼睛等他。
于是他只能利用幼生体充电的时间去做点别的事情,就算这样,每次回到房间还会发现原本熟睡的小机器人又蹲在房间门口等他。
“我想我们该谈谈。”奥利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把B127拉了起来,安置到充电床上,自己则半蹲在床前,好保持双方的视线齐平。
“……我做错什么了吗?”B127感到了奥利安的情绪,不安的问道。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有的时候需要分开去做不同的事情。你不需要每次都在门口等我,我不在的时间,你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看看书,研究研究模型。”
“可是,如果看不到你,我就完全没办法做任何事情,我的芯会惴惴不安。”B127委屈的低下头,“这是不正常的吗?”
奥利安伸出手轻柔的抚摸着幼生体的头雕,安慰道:“不,这很正常。你刚刚诞生十天,出生的时候就陷入到危险之中,见到的第一个同类是我,因此只有看到我你才有安全感,这是完全正常的。但我们现在在基地里,这里是安全的,你可以自由的活动,大家都会照顾你的,不是吗?”
B127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但是我就喜欢待在你旁边啊。”
“我有时候要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如果你跟在我的身边,也会陷入危险的。所以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分开一会。”奥利安想要委婉一点解释他们的情况,不愿让幼生体过早的接触到内战这残酷的事实。
“为什么你可以做危险的事情,我不可以。”幼生体有些不服气。
“因为我已经有几百万岁了,而你才出生几天。我们是长寿的种族,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学习慢慢成长,等你熟悉了生存的基本技能,就可以接触外面的世界,等你对外面的世界有了足够的了解,你才可以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哼……”B127把头扭到了一边,显然并不接受这个说法,而且开始生气。奥利安想要再开解几句,但内线的紧急通讯又来了,铁堡战役进行到了尾声,他们正在组织一次强攻,把最后的霸天虎赶出铁堡,夺回首都的控制权。眼下战事吃紧,一连十天,战场上少了他这员猛将,不管是对士气还是对战场局势都有很大的影响。
“这样吧,我这里有一本关于我们原生武器的图谱,介绍了各种各样的赛博坦人天生就拥有的武器和用法,今天晚上你先把这本书看了,然后明天我们再继续谈话好吗?”
“你去做你的危险的事情吧。”幼生体气呼呼的回答,头都没抬,直接转身倒在充电床上,背对着奥利安,用姿态充分的表达着不满。
有些头疼的奥利安想要再安抚一下,但是实在是被催的等不了了,只好替幼生体先打开了图鉴,又叮嘱了两句就匆匆的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八、第一战
增援的队伍人不算多,除了奥利安,还有弹弓、银剑、摇晃和克劳丽亚,他们的临时基地其实距离铁堡并不远,是一个深入地下利用原有的地下穹洞改建的基地。从蜿蜒的环道上去,出口位于岩石嶙峋的峡谷之中。
一到地表就可以看到连绵的爆炸造成的烟雾,这浓烟遮蔽了半个天空,原本应该是夜晚的深蓝在烟雾反射之下,泛着红色和金色,仿佛地平线那头有什么巨兽想要破土而出似的。
汽车人的反攻已经卓有成效,现在铁堡里残余的霸天虎全都集中在十角大楼,似乎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那里。
外面的霸天虎几乎都看不到了,只留下威震天大剌剌的坐在大楼的门楼上。试图强攻的汽车人,火力不足,在这位前赛博坦角斗士的面前,大部分汽车人都甘拜下风,群殴又不是他们的风格,所以只有召唤奥利安前来一对一。
“主人,奥利安似乎来了啊。”红蜘蛛在天空盘旋了一下,变身落在了威震天身边。“我们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随时可以撤离。”
“嗯。”威震天敷衍的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他忙着那个幼生体,没空来参战呢。”
“……主人,我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红蜘蛛犹豫了一下,悄悄的凑近长官的耳边低声报告:“在他们后面很远的位置有一辆黄色的小车跟着,生面孔。”
“不是吧?”威震天转过头,看向红蜘蛛。“刚十天的幼生体,就敢带着上战场?奥利安我还真是小瞧你的胆识了。”
“看上去不像是他们带出来的,因为我看那小车躲躲藏藏的,只是很远的跟着。”红蜘蛛愉快的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问道:“要不要我去……嘿嘿嘿。”
威震天用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做了个决定:“不,我倒要看看那小崽子在战场上能搞出什么花样来,打仗打了这么久,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好玩的事情了。”
因此当奥利安赶到现场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老对手在那边悠闲的和下属聊着天,看上去就像在自己的后花园似的。
“威震天,你们这次的行动已经被我们摧毁,现在你该接受失败,撤离铁堡了。”奥利安大步向前,在十角大楼面前的广场中央站住。这几乎是周围唯一一块完好的平地了,如果要打一架,也是个不错的场地。
“你又不知道我是来干嘛的,怎么就能断定我失败了。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撤离,确实是为了等你打上一场,你们手下这些都不值一提,不是我的对手。”威震天狂妄的发言,引来爵士、铁皮愤怒的叫骂,但他毫不在意。毕竟他说的是事实,有历次战斗为证。
“很好,那我们就开打吧,如果我赢了,你就带着所有手下撤走。”奥利安挂念着家里的小机器,双手砰拳,面罩一合,做出了战斗的姿态。
“真是难得,你居然也有打架如此积极的一天。”威震天懒洋洋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哐的一下跳掉了奥利安的面前。
两个人倒也没有什么废话,各自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对轰了起来。这一仗打的一如既往的激烈,很快完好的广场已经被拆的七零八落,破坏的地基造成了楼梯的开裂。红蜘蛛看着脚下逐渐扩大的裂缝,换了一个制高点降落,他看到在战斗声响掩护下逐步接近的小机器人。他那显眼的颜色,就算再怎么掩藏,从高处也是一目了然。
更有趣的是,小机器人显然也发现了位于高处的红蜘蛛,正抬着头观察这个瘦削的霸天虎。
“啊呀呀呀,哪里来的愣头青,居然什么装甲都没有,就跑到战场上来。”红蜘蛛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想出一个害人的坏点子。他故意亮出了武器,从高处瞄准了战斗中的奥利安,做出一副想要偷袭的样子。
果然涉世不深的小机器人立刻就上当了,着急的变回了人形,抬手亮出了火炮。一边往奥利安的方向跑,一边大声的喊了出来警告他提防偷袭。
打的正激烈的奥利安听到B127的声音震惊的回头,差点没能躲过威震天当胸的一拳。他顾不上身后露出的空门,赶紧扑向突然跳进战场的幼生体,用身体护住他,免得被威震天的武器扫到。
“这算怎么回事啊?”威震天明知故问,“你们汽车人已经不堪到需要让出生刚十天的娃娃兵上战场了吗?”
“他要偷袭你!”B127着急的指着楼顶的红蜘蛛,手里的炮直接开火了。
红蜘蛛也没客气,立刻回了两枚小心导弹。
“我这是给主人掠阵,你们这么多人,我当然要看着点,防止你们卑鄙无耻的群殴。”
“放屁,只有霸天虎才会做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情。”爵士开了音响,用八百倍的高音反击吵架。红蜘蛛被轰的头晕,眉头一皱直接跑了。
“威震天,今天我们这架暂停。”奥利安小心的挡在B127前面,用一只手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乱跑。
“呵呵,你可又欠我一个人情了。真搞不懂你怎么教育的,我还以为你可以成为一个让人放心的导师呢。”圆满的完成了此行任务的威震天冷冷的嘲讽着,变成战斗机原地起飞离开了,留下了一道刺耳的笑声。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淡蓝的海浪把微咸的风荡了几荡,遮阳的伞将巨大的阴影投向脚下,嬉闹的人群追逐着缥缈的未来,变成他人眼底的风景。
“不跟他们一起去玩吗?”友人将冰凉的可乐贴上少年的脸颊。
“不……”拒绝的话卡在嗓子里,简短地问题将他的思绪拉回到曾经。
盛夏,对于宫崎佟悟来说,是永远错过的同学聚会,是祖父衣襟萦绕不散的艾叶香气,是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这繁盛的季节于他,唯独没有肆意的玩闹和邀约。
所以,不什么呢?不想去?不喜欢?还是……不知道……呢?
他在夏天被带走,在夏天被爱,最后在夏天被遗弃。而这一切,看似与他有关,实则与他无关。
宫崎几乎没有后悔过自己做出的选择,这并非因为他是个心志坚定的人或者天赋异禀的聪明,而是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出不同的选择会有什么区别。
他的人生经验一向是如此的。
祖父不喜欢父亲。这是家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祖父认为父亲懦弱、无能、优柔寡断,这是他亲口对佟悟说的。
“佟悟可不要长成那样。佟悟是要继承我衣钵的,成为能够撑起宫崎家的男人。”严厉的老人眉目间充满慈爱和期待的另一面,一度让他错以为自己是被深爱着的,于是竭尽全力想要去回应这份期待。
他学着变坚定,学着每件事都放上利益的天平反复考量最优解,连祖父眉眼之间的严苛都学去三分。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夸他少年老成,心智成熟,可担大任。
是的,所有人,除了他的父亲。
6岁的时候,喜欢的家教老师突然就不来上课了。他去找祖父想要知道原因,到门前听到的是暴怒的父亲和祖父互相争执。
“……你……冷漠……还要找那种人……来教佟悟……让我的儿子也变得跟你一样!自私!冷酷!”
盛夏的暴雨和这句话同时冲入耳中,惊雷阻止了搭在门把上的手,突然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他突然明白,自己身边出现的人,发生的事,都会变成一对互相较劲的父子角力的牺牲品,角力的结果与自己无关,与那些无辜的人无关,与所有选择和挣扎无关,作为筹码的自己只能选择接受。
于是,在之后那些关于学校的选择,老师的选择,同学的选择,课业的选择……他都放弃了心存任何在两个成年人暗中拉扯中找到自我的幻想,选择顺从最后那个胜者的安排。
直到,直到这种顺从再也无法保持下去,12岁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被告知要到异国他乡去“留学”,他最后一次抱有幻想。他以为这是父亲的先斩后奏——通过送走他,祖父定下的继承人,来剥夺祖父对于家族的掌控。于是他想要去告诉祖父,求他想办法留下自己,求他将自己纳入庇佑的羽翼下,为他遮挡这场气势磅礴的,名为抛弃的暴雨。
然而,当他站在门口,对上祖父怜爱和略带不忍的眼神的时候,他突然就知道了答案。
“佟悟啊,有什么事吗?”祖父是愧疚的吗?大概吧,不然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有些哽咽呢?祖父是愧疚的吗?大概没有吧,不然为什么能如此云淡风轻地问出这个问题呢?
“没什么,来跟您道别。”少年单薄的身影在房间门口的光影里勾勒出简单的形状,他声音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懂了,又像是什么都不懂。
“佟悟,你太通透了。”老人靠在宽大的扶手椅里,低低地说,“太通透也太聪明了……”所以你的父亲没办法说服自己接受你成为继承人,而我也没办法从他手中保护你。
“请您照顾好自己。”以我为代价换来的父子亲情,请好好享受吧。带着这样几乎诅咒般的祝福,他无法克制自己沙哑的嗓音。
“嗯,去吧。”这是这位老人,对自己看好的继承人,对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男孩,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有人是注定要被抛弃的。
在异国的岁月里,宫崎佟悟终于说服自己相信了这一点,比起将一切归结于自己处理情感关系方面的缺失,或是踏入反复自责的漩涡去奢求不存在的亲情,再或者,像父亲更喜欢的,他的妹妹宫崎妙子那样天真娇憨,假装蒙起眼看不懂虚伪的粉饰太平和虚假的一团和气,如果能简单地相信,自己单纯只是命中注定被抛弃的那一个,会好受一点吧。
他只是倔强地不肯接受掺有杂质的和乐,流于表面的交流。所以在一点一点的交往中,固执地磨平了对他们的所有爱意。
沉闷的天遍布着阴云,被雨洗刷过的明净窗上挂着水痕,有人会为我的离去而哭泣吗?
会有人为我哭泣吗?
清俊的少年将视线从手表移向血管鲜明的手背,无端地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又逃避般将念头挥散了。
如果是普通的留学,应该是有日常的问候和假期的欢聚的吧?然而他是不一样的,他是……“被抛弃的”。因此,等待12岁男孩的只有五年的不闻不问。是晚年收获的天伦之乐太过来之不易吗?不过,那是祖父和父亲的天伦之乐,是他们和妹妹妙子的天伦之乐,那跟他这个牺牲品又有什么关系呢?
宫崎佟悟紧接着想起,名为宫崎妙子的小姑娘,自己那个娇憨可爱的妹妹。
从各种角度来看,他们可以说是非常相似的兄妹了,同样有几分不安分的发尾,同样喜欢方框眼镜,同样有漂亮的浅色瞳孔。唯独不同的,只有对于佟悟来说最致命的那一点天分,小姑娘天生的娇憨和亲昵的天分、熟视无睹的天分,无论过了多久,他都无法适应。
“父亲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回到家只是拥抱一下他,他就会很开心~”妙子经常如此轻巧地告诉哥哥,仿佛发现了那个男人慈爱的一面,于是急切地想要跟哥哥分享。
然而对这句话,佟悟只能回以无奈的轻笑。
这不过是,“小女孩的伎俩”。
但偏偏人们就是吃这一套,那个男人期待的,无非就是这般合家欢的虚伪。哪怕苍老的祖父,最后期待的,也不过是站在光里的自己,能服个软,找他求求情,饰演一番依赖长辈的娇憨样子,让他们感觉被依赖,感觉被需要。
可是,祖父却没有考虑过,6岁到12岁,他已按照他的要求把自己磨砺出坚定的棱角,一个12岁的孩子,如何能做到既心如枯木,又阳光赤裸呢?从早被教育成锋利冷漠的模样,过早地懂得了他们之间的拉扯和不堪,已经变得通透,变得清明,他又如何去扮演一个天真的稚子,趴在他们的膝头为了糖果献上甜笑呢?
他只是不合适而已。
所以当17岁的他被接回来,面对着灵堂里祖父表情严肃的白发遗像行礼告悼时,面对妙子愧疚的眼神,他也是如此清楚地明白,他也好,妙子也好,他们都是被操纵的傀儡,被贴好了筹码待价而沽,最后被选中的,不是最优秀的,不是最努力的,而是最合适的。
他的内心是如此清明,清明到他恨不得自己能蠢一点,看不懂里面的缘由,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妹妹偶尔愧疚的问候,也许这样,他们双方都会好过一点。
然而,他如此透彻地清楚,自己只是不合适而已。优秀得不合适,聪明得不合适,被祖父喜爱的不合适,被父亲讨厌的不合适,让所有人都痛苦的不合适……
他只是不合适,所以他不恨她。但他没办法这样坦然告诉她,于是只能在她的愧疚和讨好中装作熟视无睹。
我真是个糟糕的人啊。宫崎佟悟常常这样自我厌弃地想着。
也许是在人生最早的阶段过早地耗尽了所有的热情,他从没指望过自己能融入什么集体,所以也从不主动去做什么努力,哪怕别人伸来的手,他也抓得随意。他终于成长成跟自己讨厌的那个男人一样的存在,轻易搅浑他人经营良久的情感,然后抽身离去,看精美仿若艺术品的幸福碎成一地残渣。
他忍不住唾弃自己,因为那种深藏着愧疚而唾弃自己,因为那种顺水推舟的粉饰太平,因为自己终究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于是日子在痛苦和奔波中辗转流逝,像雨和海浪,以一种温柔而残忍的方式,反复冲刷着他,将那种苦痛刷新。
在还没有向无形的规则屈服之前,他曾经无比地羡慕妹妹,那种普通和平庸,那种温柔和娇俏。他没办法恨她,相反地,他爱她,羡慕她,隐秘地渴望成为她。
但他恨那造就了自己,又抛弃了自己的两个男人。均等地仇恨着,用力地仇恨着,从心底仇恨着。
这种仇恨成为了他的力量,他的支柱,他的一切。他没办法放下,没办法挣脱,没办法原谅。
连带着与他们极度相像的自己,他都无比地厌恶。
不知何时,身边的喧嚣似乎都停歇了,宫崎佟悟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只有他独自面对着广袤的大海。
宫崎佟悟抬头望向海那面的地平线。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意义。他漫无目的的目光落在机械表盘上,看着秒针一圈圈地转动,规律的,平静的,寂寥的。
无数次地,他曾经想过,死亡的国度会是如何的静谧安宁,也许是一条漫长的河,盏盏花灯载着逝者跃出破碎的美,也许是一座华美的宫殿,里面游荡着空虚的灵魂,也许是空无一人的庭院,里面洒满了永恒的夕阳,也或许,就是此刻,独自拥有一片空无的海洋,在最燥热的盛夏坠入深蓝的深渊……生乃一条无尽危路,唯有死在尽头停驻,而他将欣然接受这拥抱……
沙滩上一行孤廖的脚印蔓延向岸边,与水花声一起被丢在身后。
如果将自己的恐惧具象化,会是什么呢?裹着气泡不断下坠的途中,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曾经他一直认为,自己最恐惧的是被抛弃的事实,他不敢从生活中汲取力量,因为马上就会有人夺走它,他不敢对任何事物有所期待,因为马上就会落空。在繁花似锦,喧哗热闹的盛夏,他被永远孤独地留在了寒冬。
所以,他拒绝了沙滩排球和烤肉架,拒绝了热情的音乐和漂亮的比基尼,拒绝了纷纷扬扬的梦境和欢乐,哪怕驻足也只有短短的片刻。
然后他就略显狼狈地移开视线了,不敢多注视一秒不属于自己的热闹。
生活是一场漫无止境的坠落,驱使他不断下坠的,不过是无法抵抗的地心引力罢了。
那么现在呢?
猛烈的窒息感将他从那种安宁的坠落中拉扯出来,他忍不住挣扎了起来。
像突破了某种桎梏,猛地从深海浮出水面,遥远的喧嚣人声骤然拉近,宫崎佟悟睁开了眼睛。
“哟,醒啦?”友人松开了捏住他鼻子的手,半蹲在他旁边,冰凉的可乐贴上他的脸颊,冷得他一激灵,清醒了不少,“不跟他们一起去玩吗?”
“不……嗯,一起去吧。”他拉住了友人伸来的手。
现在,他的恐惧,大概就是一场关于坠落的,夏天的梦吧……
END.
作者:【十一招】宅斯特
评论:随意
乌鸦想,我不能就这么度过平庸的一生,我要,我要……我要去冒险!于是乌鸦踏上了冒险。
乌鸦是很聪明的鸟,它知道冒险就是要飞很远很远很远很远,飞这么远得有吃的,于是乌鸦开始寻找食物。浆果不好保存,腐肉可以放很长时间。乌鸦来到了菜市场后面的垃圾堆里,这个尝一尝真好吃喳喳喳,这个藏在羽毛里带走喳喳喳,咦,那是什么?乌鸦掀开垃圾桶的盖子,发现一只死猫的尸体。
死猫说话了,它说,谢谢你把我从垃圾堆里翻出来,这样我就可以快点回猫星了。乌鸦说,在你回猫星之前我可以吃掉你的腐肉吗?死猫说,请吃请吃,你尽量吃干净点,只有当这幅身体回归大自然,我的灵魂才能回归猫星。乌鸦说,我没法一下子吃干净你,我现在要去很远的地方冒险。死猫说,没问题,你帮了我,我可以跟着你。
乌鸦还需要解决饮水的问题。它平时都在巢穴附近的湖里喝水,但是它没法带着湖一起走。死猫出了个主意,它说看过书上说乌鸦会把石头丢进瓶子里来喝水,所以乌鸦只需要带个瓶子上路就可以了。乌鸦也看过这个故事,但是它没法理解为什么把石头丢进瓶子里就能喝到水,如今它也没有别的办法带着水走,总之先试试看吧。
乌鸦趁便民早餐车的老板不注意,抓了一瓶矿泉水就走,但是矿泉水瓶子太沉了,直接掉在了马路上,穿过车流滚到了马路对面的水沟里。乌鸦落在树枝上说,这下遭了,我没法带着这个瓶子飞。藏在灌木中的死猫说,如果我还活着,我还可以推着它滚着走,但现在我已经死了,身体一点也不灵活,没法推着它走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水沟里传来,它说,我可以帮助你们。乌鸦说,你是谁?声音说,我叫快高王子,你能把我拉出来吗?
乌鸦和死猫合力把快高王子从水沟里拉了出来。快高王子是一个由一块块塑料积木拼成的小车,最下面的积木带着两个轮子。
快高王子说,你们是要带着这瓶水走吗?可以把水瓶放在我的身上,我有轮子,可以拉着走,你们要去哪里?乌鸦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冒险,死猫说我要回猫星。快高王子说,哇哦这太酷了!我曾经是战车,是飞船,我要跟你们一起出发,我一定能帮上你们的忙的!
乌鸦一行出发了。它们决定去往太阳升起的地方。每天早上乌鸦会看好远方的山或树,然后休息一白天,晚上它们就出发往那个方向走,走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为止。
路途枯燥遥远,它们在路上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快高王子说,如你们所见,我是人类的玩具。以前我的身上有更多的积木零件,通过组合零件我可以变成各种形状,我曾是攻无不克的战车,也曾是牢不可破的城墙,是能上天的飞船(飞船可飞得比乌鸦还要高!),是能下海的潜艇,还能组成人类的样貌,我是玩具之王。我是慷慨的玩具之王,我会把零件送给我的子民,它们也是我的分身,我的国土遍布整个房间,甚至足以抵御人类的踩踏。直到后来我的敌人乐高入侵了我的国土,它比我精致,比我灵活,甚至还有我从未见过的积木块,我败的心服口服。人类曾试图让我们交好,但发现我们的规格不同,无法相互嵌合,于是我被放逐了。如今的我失去了绝大部分积木,已经无法称王,只能成为王子,但我的野心从未有所折损,我要将全世界都变成我的国土。
死猫说,如你们所见,我是一只猫……我曾是一只猫。我曾是一只野猫,生活在市场附近,老实说那边的生活还不错,别在人多的时候出没就行,等他们收摊了之后去垃圾堆里扒拉扒拉就有不少吃的。或者运气好的时候会有人撒一把猫粮,猫粮比肉和臭鱼好吃。有时候运气好还会有母人类给我们送新鲜的小肉块和小鱼泥,或者运气好的时候会有不长眼的麻雀落在附近。我总说运气好对么?野猫只要不太笨,在城市里运气总是不会太差的。而我在野猫里也算运气好的,我活了7年才把9条命都用完,跟我一窝的兄弟姐妹们应该早就回到猫星了,我是最后一个启程的。我死的时候运气也很好,大卡车轰一下就压过去了,没有什么痛苦。生前大部分事情我都做不了了,或者不想做了,比如抓鸟。但是有些习惯我还改不掉,谢谢你们迁就我,愿意白天休息晚上赶路。
乌鸦说,如你们所见,我是一只雄鹰。雄鹰不应当一生留在自己的巢穴中,不应当被城市和公园所束缚,应当飞向高空,飞向太阳,飞向原野。遗憾的是身边的鸟们没有一个像我一样有志向,他们每天只关心梳理羽毛,收集亮晶晶的东西,去偷啄别的鸟的蛋。唯一能理解我的是一只乌鸦,它和我一样不甘于平庸的生活,它每天梳理羽毛是为了在高空飞得更快更远更灵活,它收集亮晶晶的东西是为了锻炼自己捕捉猎物的眼力,它去啄别的鸟的蛋是为了维护天空的和平。但是它觉得可以在城市里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而我认为只有离开城市,去往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能成为一只真正的雄鹰。当然我不怪它,毕竟它只是一只乌鸦,无法理解雄鹰的志向。有一天它被风筝线勒死了,这让我很伤心,唯一能理解我的乌鸦死了,它死后城市里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平庸,我不能仅仅就这样活下去,我要,我要……我要去冒险!
它们旅行了好几天,离开了城市,进入了郊野。快高王子和死猫不用吃喝,乌鸦每天啄食死猫身上的腐肉,但沿路逐渐找不到水源。乌鸦决定是时候从瓶子里取水了。
乌鸦衔起一个石子,丢向了矿泉水瓶的瓶口,石子啪地被瓶盖弹开了。死猫说,要不要试试飞得高一点再丢?于是乌鸦又衔起一枚小石子,高高地飞上了天空,把石子丢了下来。石子准确地砸在了瓶口,把整瓶水都砸倒了,但水瓶还是没有打开。快高王子说,我给你扶着瓶子,你再丢一次试试。乌鸦再一次衔起小石子从空中丢下,准确地砸在了瓶口,瓶盖被砸裂了,渗出一点水来。这点水可远远不够乌鸦喝的,但它知道再来几次肯定就行了,于是就又衔起一枚更大的石子,再一次飞到了天空上对准瓶口丢了下去。这枚石子又沉又尖,一下划开了矿泉水瓶的侧边,也重重地砸到了快高王子的身上,把它砸成了两半。
快高王子高兴地说,可以喝到水了,快下来吧!死猫说,可是你都变成两半了。快高王子说,没关系,我留下积木的地方就会成为我的国土,不用担心我。
它们继续前进。在月亮将要落下时死猫忽然停了下来。死猫说,快高王子走不动了。乌鸦看向快高王子,原来它的轮子掉光了,这一定是被石头砸的。乌鸦和死猫担心地围在快高王子身边,乌鸦说,对不起,我拿石头把你砸成了这样。死猫说,对不起,我明明知道你受伤了,应该更小心拉你才对。快高王子摇了摇头说,看来这里就是我的国土的边界,我从未想过国土能有好多好多个卧室那么大,谢谢你们拉着我走到这里,祝你们接下来一路顺风!
矿泉水瓶里的水流掉了一大半,变得很轻,现在死猫也可以拖着水瓶走了。于是乌鸦和死猫告别了快高王子,一起继续上路。
它们又走了好几天,来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乌鸦说,我们就到这里吧。死猫说,怎么了,不是还没有到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吗。乌鸦说,平原上的太阳会直接从地平线上升起,没有别的高山或者大树作为目标,这样一来我飞着飞着就会迷路的。死猫说,好吧,那你要在哪里筑巢呢?乌鸦看了看周围,有一座架着电线的高塔,很适合筑巢,于是用爪子钩住死猫的肩胛骨飞了过去。乌鸦一路上吃光了死猫身上的腐肉,如今死猫只剩下一副骨架和脚底的肉垫,所以变得很轻。
乌鸦把死猫放在了铁塔尖上。死猫还活着的时候也没有爬过这么高,它在塔顶的钢梁之间钻上钻下,尾巴骨晃来晃去。乌鸦看到死猫很喜欢这里,就放心飞上高空巡视周边。
这附近充满了乌鸦爱吃的浆果和昆虫,还有清澈的水潭。乌鸦吃饱喝足后返回高塔,发现找不到死猫了,于是喳喳喳在原地跳来跳去。忽然一个声音从下面传来:乌鸦乌鸦,我在这里。乌鸦低头一看,有一只漂亮的玳瑁猫在地面上用舌头梳理自己的皮毛。
乌鸦落在地面上,说,你是死猫?你的皮和肉怎么都长出来了呀?玳瑁猫说,我刚才在上面太高兴了,于是就磨起了爪子,没想到抓破了电线。电流把我的身体一下子整个烧成了焦炭,我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乌鸦说,对不起死猫,我不应该把你带到高塔上来,我没想到居然害你触电了。玳瑁猫说,不不不,多亏了这样,现在我的灵魂完全摆脱了肉体,我可以提前回到猫星了,这是好事。乌鸦说,那谢谢你愿意一路陪着我,还啃让我吃你的腐肉,我会想念你的。玳瑁猫说,不必太想念我,猫都是来自猫星的精灵,你看到了别的猫就可以当作看到了我。还有,我和附近的猫都说过了,它们不会抓你的,你可以放心在附近活动。玳瑁猫的灵魂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开始慢慢浮上天空。乌鸦也飞了起来,送了玳瑁猫一路,直到乌鸦再也飞不上去的地方它们才分别。
乌鸦往回飞的时候看见一片石滩,于是飞过去打算找几片平整的石头垫窝。忽然乌鸦看到石缝中藏着一个红色的东西,将它叼出来一看,咦,这不是快高王子的身体吗?乌鸦说:你是快高王子吗?我是乌鸦,你还记得我吗?红色积木块说,我不是快高王子,我是拼乐小子,我见过快高,它和我是一个车间的表兄弟。乌鸦说,快高王子是我的好朋友,你是它的表兄弟,那你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正要在附近的铁塔上筑巢,你要不要来我的巢里?拼乐小子说,好啊好啊,对我们拼乐来说,去到越高的地方越厉害,你要在铁塔上筑巢,那我就是拼乐将军了!
于是乌鸦把拼乐将军带回了塔上,在离城市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筑起了巢穴。从此以后乌鸦在白天飞向高空,飞向太阳,飞向原野,在晚上和拼乐将军讲着冒险故事,在群星和月光下沉沉睡去,进入甜美的梦乡,终于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
作者:蜂銀
评论:随意
晚饭做好,灶台里的炉火已经熄灭了。紧贴墙角的奶酪色木柜上,电视机正播放《超级女声》的淘汰赛,那是有李宇春、周笔畅的二零零五年。母亲全神贯注地盯着厚重电视机里的粉红舞台,我听不懂主持人兴致昂扬的串场词,举着幼儿园新发的课本一个劲地想唤起母亲的注意:“我给你讲这上面的故事吧,你听我给你讲这上面的故事吧。”
“好啊,你讲吧。”母亲点点头说。
我翻开柳树与兔子上蹿下跳的七彩一页,用手指着一段段念故事,抬头时发现母亲还专注地盯着电视机,根本没有听我的故事。我生气了,凑近母亲喊我再也不给你讲故事了。母亲也还是点点头说:“不讲就不讲。”
我气冲冲地拿着课本一个人走进厨房,坐在熄灭的灶台前把课本填了进去,里面堆满树枝、秸秆与玉米骨头燃烧殆尽的黑色尘土,卷边的彩色课本像窝只是带去了春天的燕子,安静又无辜。我一边注视一边流泪,厨房没有开灯,高处的窗户摇晃着墙外黑色的树影,锅、碗、瓢、盆,母亲在我看不到的那一角继续观看节目,电视机像夜半更深时的咳嗽断断续续地传来情歌的乐声。
后来与母亲提起这个故事,母亲表示我一定记错了什么,家里没用过那样的灶台,她也没看过超级女声。
我瞠目结舌,无法理解这样的背叛,那个灶台里火焰的残影至今仿佛都还在舔舐我孩童时的脸颊,电视里周笔畅会穿着绿西装唱解脱——“阳光替房间开了灯”。我还无法理解的音乐、我还无法理解的冷漠、我还无法理解的生活,在我不到四岁的这一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一株茎叶细长的花朵。
我固执地不去相信母亲的说辞,她后来不得不翻出我小时的录像带,是带着我搬家的记录,厨房宽敞而明亮,用的是天然气,一立方一块两毛。她还说父亲时常觉得我小时有撒谎的习惯,就是因为我老是有这样一口咬定的错误记忆。
母亲讲起我小学时信誓旦旦在作文里写到吃牛排的事情,写父亲母亲吵架后她哭着开车带我去吃牛排,在她讲述时我也想起来了,那时母亲摔烂了父亲刚送给她的某款诺基亚触屏手机,迟钝的玻璃屏上有蛛网般从一角舒展开的裂痕。母亲说作文写得太感人真实以至于老师担心地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可那时我的父亲其实还在远方服役。
我一时间几乎怀疑起自己得了精神分裂一类的疾病,在母亲叙述时我都能想起浇上黑椒汁的牛排的口感,我的餐刀在铁盘上叮叮当当地起起落落,她在桌子对面红着眼看我吃食,伸手整理好胡乱围在我裙子前的餐巾。我想开口问母亲怎么会这样,我又想解释我绝无要撒谎的意图,言语一时间在我的胸腔里纠缠,将我的肺撑涨起来,最后只输出一小段叹气。母亲拉过我的手,摸摸我的戒指,又凑过身来拥抱我,说我其实只是个想象力很好的孩子。
我终于又感觉自己重新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我轻轻问妈妈要不要选一首在婚礼上放的情歌。她松开环抱我的双臂,帮我理了理刘海,说那就放张惠妹的灰姑娘。我开玩笑说我其实是丑小鸭,她只是摇摇头。
母亲是爱听情歌的,我这样坚信,即使可能我的记忆里有许多的妄想和虚假,但在我从她的床上模糊醒来听到电视机里的情歌和她做早饭的声响时,在我靠在透着凉意、硌人的藤编座垫看着窗外的车流,听到收音机的旋律和她轻声的哼唱时,在我把家里翻到的磁带插进为了练习英语买的磁带时。
在某一个真实的时刻,在我的每个想象中,她在当时有自己的世界,像花朵应季盛开时也不须考虑多余的什么。
未婚夫敲敲门,紧张地探头进来,看见我在流泪,又赶忙走进房间把门掩上,问我怎么了。我模糊地看着他前额柔软的发丝,蒲公英一样,我说你吹一下刘海给我看,他无奈地照做,我扯扯嘴角,他牵起我的手,又问母亲要不要坐同一辆车去看场地,母亲说她之后自己开车去。
我离开房间时回头看看她,她多出的年岁像被攥在手里在相册上勾画,我的脚步稍慢,走在前面的他没有回头,只是一样慢慢地牵着我向前移动。
我又害怕结婚了,我说。
他总算回过头来与我对视,像是过了十秒,他眨眨眼,继续轻轻牵着我。我被他牵到楼下,等待的父亲看我眼红红的,瞪了眼准女婿,起身把他时常带着的手帕递给我,我攥着那条手帕直到坐到我们两人的车内。
“我要听情歌。”我又说。
坐在驾驶位的他在我的CD册里翻了半天,选出宇多田光塞进光驱里。
我想起高中时写过一篇小说,一家人新买的荒废别墅的客厅里,摆着一面黄昏色彩、每到阴霾天气就淅沥沥沁出水珠的旧镜子。当我们一家人不再坐在旧居的长沙发上,我们的镜子还会流泪吗?
半仙
全村人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看见半仙都是在村口的广场上,这不是什么吉利的征兆,因为村民们习惯了在那里开个小摊,没有人愿意一边为了一捆葱的价格扯皮一边感受被两双眼睛注视的感觉,尤其是两双外来人的眼睛,且更尤其是配上半仙那青灰的、肿胀的,像是刚从水底捞上来的那个样貌,让人担心下一刻他的身体要从内部爆裂开来,连着旁边他自己带着的大箱子也要震颤两下,而那个大箱子与其说是箱子,不如说是一口棺材,让人害怕哪天冷不丁打开了,另一双属于死人的眼睛就要直直地朝向你,所以,村民们最开始并不把半仙叫做半仙,只是以为他是个亲人死后发了疯的陌生人,然后就换了个地方交流货物,把这个疯子当作是这世界之外的什么不能言说的东西,所以也应该当它不存在,好避免因为仅仅看了这死人一样的样貌而惹上厄运,因此没有人知道半仙到底住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他只是一天到晚地坐在他出现的地方,耐心地等待着有足够大胆的人揭穿他半仙的身份,那个人就是我,全村里唯一一个游手好闲,所以对任何事物都已经提不起兴趣,以至于把这种“不吉利”不屑一顾,恨不得踩踏两脚的混混,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半仙,当然,我并没有真的踩他两脚,只是怕他跳起来和我拼命,我并不是没玩过别人的坟,真正的死人就不会反抗了,但我对他也没有一点兴趣,一个怪异的算命先生并不比别的事情新奇多少,但村里的其他人就逐渐感起兴趣了,即使这个村里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吃喝拉撒睡,以至于所有人的一生从东头的接生房到西头的坟场,一生下来也就移动个堪堪五十米,他们也不遗余力地想从半仙这里套出一两句话来,好给他们一个某某岁时可以发财的好彩头,年轻人们问着半仙他们什么时候有机会出村,好从老人家那种没完没了的对于过去的怀念下逃离出来,老人们问着半仙那些已经死了的亲人们有没有什么话好托付给他们,好继续用对过去没完没了的怀念困住那些年轻人们,只是这些年轻人里没有我,我只想知道半仙有没有什么故弄玄虚之外的神通,但出人意料的是,半仙就像连我的这种想法也算了出来,他那泡发了的脸仰了起来,连带着那箱子里的眼神也一起射过来,让我以为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代替他淹死了,以至于惊动了他穿过水面一样的夜色看过来,所以我承认了自己那点龌龊的小伎俩,挑衅一样对着他的眼神看回去,惊恐地看着对面的那团黑影突然间变高了,仿佛他甚至不用漂浮的神功,只用两条腿就能把我揪回去,而他旁边的那个箱子,像应和着他的暴怒一样摇动起来,直到他拿着什么长长的东西敲在上面,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这箱子才安静下来,我也随着这箱子一起顺服了,第二天就买了点好瓜果去道歉,半仙的面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但毕竟不像昨天一样蓄积着暴起的态势,只是往这箱子上一指,说,这是个死人,但他咧嘴一笑,说,他也还活着,于是拿起那条长长的东西,我昨天看得不清楚,今天才发现像是个戒尺,像是昨天一样抽在箱子旁,然后,这箱子像是长了脚一样跳了起来,随即而来的就是一阵剧烈的晃动,你凑近听,他还能说话的,半仙说话好像只有气呼出来,这正是其他村民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少问两个问题的声音,但我出奇胆大,凑近了听,只是感受到一阵嘈杂,不像是人的语言,但却让我笃定了这里面真的有一个死人,哪怕一个活人,跟着半仙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天,恐怕也已经是死了吧,你想学的话,我教给你啊,半仙说着像是要笑,只感到冷冷的气息从他那里吹过来,但我笃定了就要找出这样的神通,反倒直着腰应了声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向着肚子里猛灌了几碗烧酒,又来到了半仙的地界,那里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死而复生的可怜虫到底怎么个情况,几个没成熟到可以感受到害怕的小屁孩甚至想揭开那个箱子,最胆大的那个甚至已经碰到箱子的盖子了,半仙也毫不在意,只是像一团没有知觉的肉块一样坐在那里,这却把那帮小孩吓住了,他们原以为这个所谓的“死人复生”只是和这个半仙一样半真半假的东西,只要把这真身摆出来他就要承认自己江湖骗子的事实,现在却只能把自己的手吸在上面,好像被里面的尸体扯住了手指,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手,晚上就发了狂,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活活拔了下来,我就是这个时候正式开始向半仙拜师,毕竟在这等奇事之后,怎样的好话都已经不能抵抗半仙这股玩弄生死的伟力了,村里人自然恨不得连房子都挖了搬到别处去,也就没有人打扰我们两个,我就很自然地先从半仙的这种下降头的方式开始学起,那时我才知道半仙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仪式,并不像村里那些神神叨叨的神婆一样还要做出各种动作,拿来各种法器,对于半仙来说,他只用动个念头,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发生,反倒像他一直在压抑着不把这村子连根拔起的念头,我则不敢保证自己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所以我的学习相当缓慢,足够让我认识半仙,和他那生死颠倒的习惯,他给箱子,或者棺材,供饭的双手,指节像是香肠的结节,给自己的则是从其他坟头拿来的贡品,这是我依了他的要求带来的,所以,我疑心,这坐在外面的半仙并不是真正的正体,真正的半仙说不定就是这棺材里靠着神力活着的人,这外头坐着的反而是他仆役一样的伥鬼,那你也可以看,半仙听我这么一说,动都不动,这箱子没上锁,我却是福至心灵,梗着脖子,得意洋洋,我说我要是学到了你最后这套秘法,连看都不需要看,半仙仍然动都不动,像是突然在那一刻真的活不了了,成了一块肉做的石头,我无论怎么喊叫,他也没有一点反应,第二天,他就从一直坐着的地方消失了,只留下那个大箱子,像半仙一样端坐在那里,有人说半仙这是被箱子里的活尸扼死了,有人说半仙这箱子里本来就装着个孤儿,只有我知道半仙的威名绝无作假,在半仙消失后我就仿佛茅塞顿开,简直可以呼作小半仙了,所以我把这箱子推着,直到一个僻静地方,没有任何人希望和这个不祥的东西有任何交集,但我毫不在乎那种可能让我自己拔了手指的法术,这法术属于我,可拉到了地方,我才想起来,在半仙的所有法术里,我唯独没能学到他死人复生的做法,但我猜既然半仙有这种动动念头就能致人于死地的本事,这种法术也没什么难的,我就坐在这箱子旁喃喃念咒,从半仙所教授的开始,一直到全村所有人的祖宗和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身上有的没的的下流事情,直到最后我实在是一筹莫展,甚至真的从河里捞了个不知淹了多久的死者上来,我觉得这是半仙冥冥之中给我的恩赐,于是我把它拖到箱子旁边,亲眼看着里面空无一物,把它放了进去,然后把那套不敬的东西又念了一遍,一举一动都不是为了把这个仪式做对,但我分明感受到那种眼神又从箱子里迸射出来,这实在是出人意料,让我不得不感叹就算是半仙的神力也就不过如此,只可惜这村里的人已经没了能力知道这本事的真正含义,于是我拉着这箱子,现在是棺材,走啊走,走到了我自觉没人再认识我的地方,把这箱子放在一边,坐了下来,正就在那个村子的村口处,这回我不打算像半仙那么暴戾,只是把这真正的,淹死鬼的胡言乱语,当作是这村民们过世亲人的某些说法,像模像样地告诉他们,他们就会喜笑颜开,将钞票塞到我的手里,把我的裤袋塞得满满的,偶尔这个箱子不太安分,我也拿戒尺装模作样地敲几下,戒尺的边缘很快地就磕出了大大小小的坑,半仙算什么东西呢,我一边点着钱一边想着,半仙要是学学我的智慧,恐怕早就发财发到天上啦,我天南海北都走遍,已经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到最后甚至连这可怜的淹死鬼都已经没有了一点同情,你想学的话,我教给你啊,我喃喃自语着,把这箱子的盖子打开了,于是,作为所有亵渎最后的惩罚,穿越积水一般的夜色最后映入我的眼帘的是一张青灰的肿胀的像是刚从水底捞上来的半仙的脸。
文:艾连
关键词:七十年
文体:小说
标题:《七十春秋》
原作:RPS
正文:
“梁遇春会活七十年。”秋心笃定地说。
他们从小就认识。
遇春记得,自己幼时还不是这么懒散。他曾和秋心一道去看大江,竟然能清晨六点就出发。那天偏偏两个人都忘了带水,直走得口干舌燥,才在中午日头最高时,看见了浩大的江面。
其实那天看到的大江究竟如何,他们都记不确切了。遇春倒还记得他们一路上不停的嘴,时而吐出异想天开,时而吃进山果野菜。
他们还去爬山,走无人造访过的野路,躺在山顶的草坡上,看白云悠悠地飘过;还曾穿过半个城市,去找一篇话本的下半部,受了小店老板的好一番招待……
直到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病中他听到秋心的声音:“你才不会变麻子,我也不会吧!大人整天说鬼话骗我们,我都知道……”
遇春听他啰啰嗦嗦了一会儿,突然问了句话。秋心吓一大跳,忙说:“瞎胡说,你要活七十岁呢!你好好养病……我要回去了,不然被父母发现就不好了。”
之后遇春又卧床不起十几天,最后病好了,却不像以前那么爱走动了。他有点口吃,少年正敏感于旁人的眼光、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于是也有一段时间不太爱说话。既不出门,又不闲聊,他就变本加厉地喜欢看书,和秋心见面,也往往是听着他说个不停。
十六岁那年,遇春上京师读书了,两人一别就是八年。
他和秋心保持着通信,虽然频率一年年地低了,但是嘘寒问暖、告知近况,到底没有断过。
遇春交过两位同性的恋人,又很快地分开了;他毕了业,到岭南去了两年,如今又回到京师。他写了一些散文,译了几本书,失散了一些旧友,也结识了几位新朋。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啊!他还像八年前那样,打发了脚夫,独自对着小小的屋舍发呆。窗外北风呼号,冬夜里的街路空无一人,如一潭漆黑的死水。百无聊赖中,门外有人呼喊,遇春恍惚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走出去,目光顺着狭长的走道,看到尽头门房的桌子上来了一封信。
遇春裹紧外衣,慢腾腾地过去看了看。是秋心的信!
他先前旅途奔波的萎靡颓顿一扫而空,眼里的黑夜也好像活了似的——秋心已经半年多没有来信了。上一回收到他的信,还是三伏,现在已经天寒地冻。他一边走,一边拆开来读。
秋心失恋了。他写:“现在她就在我一点钟方向的十几米远处,可是几天之后,这个距离就要变成百千里,更遑论我们的心早就离了上万里了。这和死别又有什么区别……
“我为什么就没有把它留住呢?难道你,及和你有关的一切,都是只应天上有的吗?……
“这好消息简直要把我冲昏了。就像是眼看着烈日下的花即将枯死时,忽然奇迹般下起了雨。虽然没有真的失去过,却仿佛失而复得——语言何尝能表达这欣喜的万分之一!和那个人,一个天使,一个精灵,在同一座城、甚至同一个校园里一起度过六年!多大的殊荣!命运女神是多么慷慨,我又是多么受她的眷顾啊。……
“我之前的一切欣幸,一切幻想,又都化为无用的泡影了。天啊,天啊,我要怎么才能知道究竟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臆测呢?……
“命运!你这无情的、无耻的、爱捉弄人的命运!不要为你自己辩解了——若你不是这样的话,又为什么要让我和她在这未曾谋面的一个月里失散又重逢、重逢又失散呢?……”
遇春仔仔细细地读完了那二十页纸,心里突然有了莫大的安慰。不管别人变了或是没变,秋心还是一如既往,他们还是什么都可以互相袒露,互为盔甲也互为后盾。
他想起还在中学的假期,他被秋心拉着到花店买水仙花。遇春不懂得看花,一路想着那喀索斯的故事。秋心问他:“你看这水仙怎么样?”
遇春脱口道:“真是可怜……但也真是幸运。”
秋心立刻反应出他说的是那位希腊美少年:“是可怜,幸运又怎么说?”
“他若不爱上自己的影子,就再也不能爱上谁了,这岂不很幸运吗?”
秋心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倒不觉得他不能够再爱上别的人,不过他爱上的别人要是不爱他,总归能有个影子在,这确实算是幸运的。”
他爱上的别人要是不爱他……
回想起这句话,遇春失笑:哪有不爱那喀索斯的人呢?有人不爱他,他就不是那喀索斯了。可是秋心说这话时,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让遇春仍然双颊发烫。他是那个别人,还是那个影子呢?
他突然很想见秋心,亲自问一问他。但山重水隔究竟不能跨越,遇春也只好提起笔来,给他写一封回信。
没想到的是,信寄出了半月后,遇春从外边回到住处,居然看到秋心提着行李,正在门口原地打转。他情不自禁地喊出来:“秋心!”
秋心放下行李,快步走到他面前,和他拥抱:“那喀索斯。你是那喀索斯。”
他收到回信时,其实已经不那么在意那个失去了的恋人了,青春的恋情大抵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这封信却使他读着读着,想到了他的旧友和恋人的相像。往日失去的种种卷土重来地占据了他的心神,他胸怀激荡、夜不能寐,想到遇春和他一样孤身一人,就涌起无限的酸楚和同情。他被这难言的情感折磨了两天,终于忍不住坐上了上京的火车。
遇春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他。他让秋心住进了他的小屋,他们白天各自做事,晚上回到屋子里,等到万籁俱寂,才开始谈天。秋心抽一点烟,不开灯时,烟头就是夜谈中唯一的一点火光。他们谈文学,谈新的和旧的思潮;谈春风吹过柳梢,谈如芽的新月,也谈坟头一片荒草;谈女子,谈烟和酒,谈桥牌……归根到底,是谈年轻人的恋爱。
说来奇怪,秋心眉目料峭,英俊逼人,可一写起信就成了世上最缠绵悱恻的多情种;遇春相貌温润,一看就是天真善良、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作文却一笔一划一刀一剑,看破天下万般声色。
秋心常来打搅遇春写作,从身后抱他,看着桌上那孩儿体的字,念道:“我向来厌恶晴朗的日子,尤其是娇阳的春天;在这个悲惨的地球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欣欢的气象……”【注】
他怀里的遇春“刷”地把稿纸抽走了。
“你怎么这么不喜欢春呢?”秋心摸摸他下巴,“你不就是春?”
“父亲给我起名‘春’,”遇春垂下视线,去看那只从下颌徘徊到脖颈、锁骨的手——温热干燥的手指一下一下捏着他白净的皮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舔舐——他嘴角轻轻勾了起来,“可是……可是我只有一颗秋心啊。”
手的动作顿了一下。“秋也不好么?”
“当然好……”遇春像只被挠到痒的猫一样,眼睛眯了起来,“过去我四季都喜欢,有你之后,便只喜欢秋了。”
秋心无声地笑。
“冬如暮年,春如娇花,夏如劳动号子,只有秋如烈火焚烧,”他喃喃自语,“拥有一切,释放一切,荡涤一切。”
他见过了千鸟飞绝,河川肃穆,看过了花前月下,草长莺飞,听过了蝉鸣如织,暴雨如注,吃过冻梨,摸过墙角生的青苔,也晒过烈阳,站在由盛转衰的拐点,而能接纳包含所有相通和不通的悲欢,平静却不冷漠地注视着人间,用全副力量献出他火红的心。
“他冷静又热烈,忧郁又喜悦,枯萎又成熟……除了春天之外,他是色彩最丰厚的了。我想我就要做这样的文字吧!”
“就像你一样吗?”
遇春不回答了,任他把头抵在肩上,一下下抓着他的头发。雾气爬上了他的眼镜,他把它摘下来,享受着眼前一片模糊的景色,懒懒地说:“虽然都是短暂的季节,可是春实在不适合我。”
秋心按住他的嘴唇:“你不知道文谶么?”
“我从来不写违心的话,谶则谶罢。”
遇春去世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他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中想起了他的秋心。我如果去了,秋心会知道吗?是不是得要给他留一张条子?
他像梦游的人那样行动自如地坐起来,提笔写了“秋心”两个字,又浮想联翩起来。他姓什么呢?是何方人氏?这条子该递到哪里去?他若不在,家里有人替他收吗?
豆大的灯烛火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只有眼睛沉思而闪亮。
小屋的门“吱呀”地开了,门前有一个人影,莹莹的月光和雨水一起打在他肩头,仿佛银白的浪花。
“秋心……你是谁啊?”遇春想得累了,头渐渐贴到了桌上,笔还握在手里,在纸上留下一条意义不明的痕迹。
“秋心?”来人叫道。
“秋心……”遇春咀嚼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然后恍然大悟般地想:秋心就是我呀。
他没有睁开眼,却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他说:“我可没有食言……你的三十五年,加上我的三十五年,正好七十年。”
遇春点点头,神游物外:对了,他姓祝吧……这样一来,就可以羽化登仙了。
【注】摘自梁遇春《春雨》
不写碎碎念不舒服的作者:这其实是一个以为吃到rps结果吃到水仙而产生的故事……秋心是梁遇春的笔名,除了梁遇春,其他都是假的。哦,梁遇春也没有活三十五年,他二十六岁就去世了。
除了搞cp之外想表达的就是,他虽然活得短,但过了别人两倍容量的生命……一定没有人能看出来。也没有写出他的可爱,过渡还一如既往地糟糕,改不动了……
作者:米琪雅
标题: 温柔火
是一个写好大纲之后放置了两三年没写的稿,看到乐园这个主题词感觉脑中有个东西被触发了于是把它完善了!依然是想要尽量留白的同时呈现更多信息量的尝试,想要让很多事情发生但是又足够让人理解发生了什么,虽然看起来好像是科幻!但那一天只是很温柔的很温柔的火。
评价随意!7k字左右
A
即使城市都已死去化作废墟,他依然喜欢这里。
左锐阳抬头看看爬满铁线莲的天花板,大片大片的紫花开得恣肆。他掌心的解锁器发出细微的震动,顺时针一拧,锁头温顺地松了齿。这道老旧的门在被推开的同时发出吱的一声,虽然轻微,在一片寂静里也显得刺耳。
他的防护面罩不知哪里有点奇怪,覆盖到脖颈部位的装置摩得他皮肤一阵刺痛。他按捺住想要卸下来挠一挠的冲动,平静地等了两息。
屋内寂然无声。
他将枪口向下压,谨慎地走了进去。
这栋楼目测是办公楼,他刚才走上来的时候就留意到,连着好几层都是已经打碎的玻璃门,估计前辈们早已搜罗过一遍,按理不会再找到什么新东西。
左锐阳走到巨大落地窗框前,谨慎地看向窗外的风景。
有条不紊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大楼。这里和那些发展几十年的老城区不同,是按照当时最合理的优秀规划,经过数年论证研讨才定稿开始建设的,没有突兀且不顺心的巷道,也没有以往城建遗留的负累,这座城市用最快的速度落成,野心勃勃地想要引入更多的人才和金钱,所有的建筑看起来都充满自信和力量,简洁果断,没有后路。
左锐阳点了一根烟。他本来想把面罩取下来,但最后他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支烟在他指尖燃尽。那点儿烟雾在空气中成形又飘散,他的目光顺着烟气在窗外停滞的马路上走了一路,然后他默默转身。
梁晖的消息同时传了过来。
——阿左,这里有信号。
左锐阳左手按住通讯器,娴熟地打字。
——好的,我就来。
a
等到左锐阳进店的时候梁晖已经吃上了,他叫的红汤馄饨,撒了一把新鲜白芝麻,远远看到那一碗红油就感觉香气顺着牙根要灌进去,催生出馋涎。老板娘看到人进来立马就把之前已经舀出来的虾仁小馄饨往他们那桌一端,紧赶着去招呼其他进来的客人了。
“叫你来都快二十分钟了,怎么迟这么久?” 梁晖自己被烫得不停抽气,还要分出半根舌头数落左锐阳,“再不来把你这份也吃了。”
左锐阳头熟稔地一歪,躲过梁晖筷子粗暴起落迸射的油花。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一边掰着筷子一边轻轻哼着歌,虽然听起来有些跑调。
梁晖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好奇地套他的话。“怎么怎么?是老师安排你带一下新来的转学生?”
“嗯。是个女生。”他简单地陈述了一下,将滚烫的小馄饨轻轻咬开,热辣的鲜香混合麻油的香味在他口里一塌糊涂地搅和。
梁晖在他对面发出嗤笑。
左锐阳认识梁晖的时机是初二换班。
他初一下学期考试成绩花样跳水,被无情的教育系统精确地从尖子班踢进混子班,当然,系统是不会承认分班上有这种考虑。这事让父母在砸锅摔碗吵架时拿来说嘴的话题又多了一个,只是他已经不是躲在阴影里嚎哭得喘不上气的小男孩,知道这套没用,等争吵的分贝up到受不了的程度,他就揣着钥匙出门。
青春期小孩不扛饿,左锐阳站在摊子前面目光呆滞地看着摊主卖出去五个,在兜里摸不出钥匙之外的东西,只能狂吸油脂的香气,鸡蛋在铁板上滋啦的声音和肚子的轰鸣互相应和。
梁晖是那个掏钱请他吃了一个手抓饼的家伙。
头发不合校规地留得过长,特意抓出耍帅的造型,直直盯过来的样子像是挑衅,仔细看眼角又带有笑容的弧度。这人带着善意请左锐阳吃饭,问出来的话却讨厌:从高级班下来的人都这么呆的吗?学习学傻了?左锐阳这才察觉这家伙是今天班级里草草扫过的五十二个新同学里的一个,面对对方有点好奇的笑,左锐阳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到期中考试,两人的称呼已经从装模作样的“左同学”“梁同学”变成互相恶心彼此的“阿左”和“娘(梁)子”。左锐阳做事情一板一眼,在旁人看来确实有股呆气,但是他深谙自我保护的中庸之道,再加上梁晖积极地给别人散发着“这人我罩着”的信息,他安然无恙地度过了换班的磕磕碰碰,偶尔还能考得更好一点让老师抱有点希望。
他们一起直升了同校高中,成绩不好不坏,努努力能考个大学,不努力老师也不太管。
高一下学期,随着那碗红油馄饨,他们磨合稳定的生活里闯进了那个人。
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一开端,左锐阳总是能想起那碗红油馄饨,记忆真是混乱的载体,她从未在这一段剧情中登场,却一无所知地和这碗馄饨绑在一起。他后来和她谈及此事,得到的是对方摇摇晃晃的笑容,像映在水里的太阳,他想再看清一些,又随水波荡到不知哪里去。
他总觉得她就坐在他们吃馄饨的小店里,可能就在斜后方的一张小桌,安静地等着老板娘给她上菜。少年气的短发如果配合她的笑容,爽朗又平易近人。但板起脸时比班主任还吓人,被她凉凉地看两眼,会有点担心自己后脖子的安危。
她是詹旻尔。
B
梁晖靠在天台的墙上,反复拨弄着手里的采集器。
阳光肆意地洒落在周围,在病毒肆虐后的这个世界里,阳光比任何其他的东西都更振奋人心。从楼梯走出来的瞬间,左锐阳已经习惯了阴暗视野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眯起来。如此充足的阳光,让人很想自由地呼吸。
左锐阳轻手轻脚地走到梁晖身边,对方显然早就发现他了,却非要等他过来再凶狠地对他展开迟钝的攻击,两个人不做声地抱在一起互相试图把对方掀倒在地,身上的装备发出不堪重负且没眼看的吱嘎声,仿佛在提醒“夭寿啦!不要命啦!有感染生物在附近你们就死定了!”
两人相持了四五分钟,没有任何一方占得显著上风。二人气喘吁吁地躺在衰朽的天台地板上,一起发出了出发到现在第一声畅快的笑。
“所以这次也解错了?”左锐阳看着梁晖手里的信号采集器。
梁晖点点头,手臂无意识地朝上方扬起,像是对虚空中的某个人投降。
“詹,旻,尔。”他颇有点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怎么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整这种东西啊!居然还这么难!”
左锐阳看了一眼今天的收获,向挚友伸出手,“走,回去整理一下。”
之前检索到的信号是以前的外出小组留下的标记点。
但,并不是他们想寻找的东西。
梁晖在左锐阳来之前已经把对应资讯输入给堡垒,堡垒会根据他们回传的信息分配对应的点数。后续如果要扩大堡垒防护区,这些信息都将有其价值。
有太阳的时候感染生物的行动力会变弱,所以白天的探索集中在清理区域寻找物资上面,现在已经是病毒爆发的第十年,已经稳定的据点听说已经能恢复生产自给自足,但左锐阳和梁晖都不打算一直呆在堡垒里,他们是最早在堡垒外开始进行清扫探索工作的小组成员,所以即使在情势好转的现在,他们依然愿意去冒险。
他们本次的任务时间是两周,申报来这里探索除了换点数,还有一个原因,这是他们解码出来的某个坐标的位置。
三年前,堡垒向全世界传讯宣布第一个清洁区建好了。庆贺的晚会上,左锐阳一眼看见了她。
她的脸和学生时代并无差别,头发理得很短,腰背挺得很直,坐在那里的身体线条像是随时可以暴起,下一秒可以是攻击可以是逃跑。梁晖正准备挥手打招呼,手却停了一下,左锐阳看到她侧过身体,露出了右边的脸庞。
那残酷的伤痕让两人的脚步同时顿住,她出现的时候左锐阳错觉回到了高中,而这伤让他骤然意识到,这个重逢的瞬间,和自己无数次想要沉湎回顾的少年时代决然不同。
好久不见。
詹旻尔笑着先向他们挥动了手臂,她站在那里,好像拥有某种改变空气质感的魔法,让光在穿过她周遭的时候变得清透。高中混熟之后,梁晖说她好像大喝一口之后汽水后,瓶子上端的那一截空气,感觉是空的,又好像是甜的。
左锐阳下意识地想要向前伸手触碰她无神的右眼眼窝,即使知道这行为莽撞无礼。
她和左锐阳以及梁晖的视线依次相交,好像洞察了他们一切的想法,她露出潇洒的笑容。
“我在世界各地留下了加密信息。”她眉眼弯弯地跟左锐阳和梁晖说,“我知道活着就很艰难了,做这种事好像在胡闹,但是如果有余力的话,去找找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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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锐阳看起来一板一眼,做事情循规蹈矩,不了解他的人会把他当做古板无聊的前优等生,四班活跃红人梁晖的小跟班。
但他并不迟钝。
左锐阳坐在图书馆通往二楼的螺旋台阶上,腿上摊放着一本推理小说,套着生物练习册的封皮。这里是监管老师的视野盲区,听说会有情窦初开的小情侣在这里亲昵的拥抱接吻。
他其实看不进推理小说,边阅读边思考会让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飞翔到数光年之外的异次元角落,那里有悬泉飞瀑濛濛清光微风徐来落英缤纷,唯独不会和他阅读的内容有任何关联。左锐阳小时候最爱这样放空大脑,父母开始吵架后,他就只能通过读书来寻求这种超凡的休憩。
“左锐阳。”
詹旻尔提着帆布袋站在台阶下方看着他。
左锐阳早就发现她了,但是他在神游,而且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太想和她讲话,所以继续神游。
詹旻尔笑笑,往台阶迈了两步,距离一拉近,左锐阳就不能再假装没听到,他“唰”地合上书站起身,确保自己占有身高上的优势,不至于对上视线就被对方看得心慌意乱。
“你最近都没和梁晖说话,是生气我们在做那个课外项目吗?”她一上来就单刀直入地挑破这件事,让左锐阳预备好的敷衍话术统统失效,他张了张嘴,有些泄气,又不想点头表示同意,只是把目光移开。
左锐阳在四班是可以考到班级第一的,只是他觉得努力考到这个位置没有意义,既然家里没有人会为这件事开心,那努力学习也只是尝试一下的作态。但不妨碍老师们依然觉得他是值得培养的,所以詹旻尔转学来之后,老师安排左锐阳来带她熟悉班里的情况。
詹旻尔是很容易交上朋友的性格,没有人会讨厌她,左锐阳只是花了一天的时间带她熟悉了一下学校的明面暗面的角落,适当分享了一些校园八卦,第三天,她身边已经不缺聊天的朋友。她头发很短,看着爽朗大方,平常却最爱穿裙子,所以绝不会被错认成男孩子。左锐阳从第一天见她就在想,这个人身上有种很奇妙的有冲突感的气质。
那种气质,他不讨厌,就像第一次见到梁晖那样,让他松弛,让他可以在对方面前露出不太寻常的真实。
他享受这种有点特殊的接触,可是当他发现梁晖的固定娱乐从和自己一起打球,轮流去对方家里(左锐阳要确定自己家里没人才能邀请)打游戏,以及周末找个地方看电影之外,突然又多了一个和詹旻尔跑课外项目,左锐阳必须承认,他不喜欢这种改动。
“一起来做嘛。”她把一份地图递过来,“我们去看了几个合适的地点,你一定会喜欢的。”左锐阳大感惊讶,心想对方居然直接跳过解释的环节改为邀请入伙,想起来梁晖评价上一届威名赫赫的学生会学姐为了达成目的可以“足够无耻”,他觉得詹旻尔也有类似的特质。
他脑中盘桓了三秒钟如何恶狠狠地羞辱式的拒绝对方的邀请,张嘴吐出来的话是:“好。”
一讲完,就看到从来不进图书馆的梁晖蹑手蹑脚地从另一个角落蹿进来,冲着他讨好地笑了笑,从宽大的校服里掏出两听可乐。
他们没有在图书馆当场喝和解可乐。疑心大起过来查看的监管老师当场抓获不良行为,他俩被双双赶出阅读室。詹旻尔自在地在一旁翻阅蝴蝶标本写真册,好像和这两人的闹剧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那年花了两个月一起完成了这个左锐阳觉得很无聊的定向越野赛的筹划,包括每个打卡地点的选择,谜题的设计,三个人一起绞尽脑汁要让解谜能解出来又不会太容易,还要给所有参赛选手足够的线索来发现隐藏信息。左锐阳本以为一定无人参与,结果愿意花钱报名来找罪受的“冒险者”数量比他的认知多很多。
定向越野赛收掉的那天,詹旻尔颇有点懊恼地说:“结果还是有谜题没有被发现啊。”左锐阳和梁晖假惺惺地安慰她两句,收获一边一个不轻不重的肘击,但少女被人解开苦心设计的谜题而露出的笑颜,那光景长久地映射在左锐阳的心中。
所以他知道,梁晖也知道,她就是喜欢这一套。
C
詹旻尔留下的加密信息并不是海市蜃楼。
在日渐稳固的堡垒内网,也有少数人讨论这个奇妙的解谜,她失踪之前,已经陆续公开了五组信息码,有11个点位已被人采集并公开。
大部分是一个物资箱配一小段音频。音频会以今天的日期时间作为开场,随后是她的堡垒编号ID,她有时候是分享一段最近发生的事,有时候是念一首自己喜欢的诗,还有的时候她会轻声唱一段歌。这在一开始似乎只是她为了稳定自己的精神做出的尝试,像一本跟全世界公开播放的日记,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倾听。
左锐阳和梁晖找到过六段信息。他相信梁晖和他一样,无数次地重复听过詹旻尔的声音,听她说“这里是詹旻尔,谢谢你找到这段信息”,左锐阳会把手放在胸口逐渐握紧,感觉像在共谋着分享同一个私密的梦。
左锐阳和梁晖不是一开始就在一个小组里的。
混乱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应对什么,恐慌的爆发比病毒的爆发说不好谁更致命。左锐阳现在回忆起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也得承认命运给了他太多机会,任何一次选择稍有迟疑,他就会化作迟缓前进没有神志的感染生物。
两人在安全掩体内相见的时候久久地拥抱在一起,久到梁晖最后要装作不在乎地擦掉眼泪再把左锐阳推开,不可思议的感激与劫后余生的茫然相重叠,从那之后两人就没有再分开过。梁晖开玩笑和他说如果自己感染了,希望左锐阳送他走。但左锐阳相信,梁晖一定会第一时间自杀,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竟然会变成被感染的怪物。
不过,谁又知道呢,面对生死的大恐惧,情感脆弱如同枯干的落叶,会被轻易碾碎成沫。左锐阳自己有无数次想要从永无止境的恐惧里解脱,感染生物大概率没有意志,只是被病毒驱动着活动,那么没有意志的自己,即使非常丑陋,是否也不再为怨憎苦难所折磨呢?左锐阳相信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思考方向。
和詹旻尔短暂的重逢让他回忆起自己不能说不快乐的高中。可这对他现在的生活没有帮助。所以他依然重复着探索与休息的固有生活模式,在这永无止境的重复中,再一次让他提起精神去探索那些加密信息的,是詹旻尔失踪的消息。
这也许说明人类就是不到失去就不明白其价值的生物,如果他从来没有与她重逢,他绯色的少年时代的记忆只会在他深度睡眠的梦里偶尔浮现一丝,可如果他明明知道曾经她与他们一样挨过了病毒与混乱,却在情势逐渐平稳越来越好的当下消失在荒野,那种说不出的痛苦只会更加尖锐。
寻找詹旻尔的加密信息变成了一种新的执念,仿佛只要多找到一些,她还活在人世的希望就会无端放大,那道声音就会在胸膛里反复回响,永不褪色。
左锐阳接到梁晖的信息赶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一边自我开解这里距离清洁区不远,已经很难遇到有威胁性的感染生物,一边苦笑着心想之前以为算错的坐标,居然只是找错了解码方式。
今天白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普照,不知是哪层楼的玻璃制品阴差阳错地引燃了布料,梁晖背对着他站在熊熊燃烧的大楼前,影子在他身后画出厚重的黝黑。
梁晖手中的采集器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今天是……”
“我是堡垒无界限医生成员,ID……”
中间的一段因为介质损毁,完全听不出在说什么,隐隐约约识别出来的声音似乎是柴陵郁禅师的那首示圆阇梨偈。
“我有明……颗,久……劳关锁,今朝……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左锐阳和梁晖没有交换眼神,但他们彼此知道他们想起了什么。左锐阳只觉得这剧烈燃烧的火焰好温暖。那跳跃的光,让他想起他们三人在阳台观看到划破天空的巨大彩焰,每个人都隐隐觉得有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发生了,而他们却在庆幸那一夜,有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没有讲出口。每个人都想要往前一步或退后一步,将错就错想要讲出的心事,最终熄灭在互相凝望的视线中。
那是对他们三人来说平淡无奇的一日,和曾经相伴的三年里每一个日夜一样。但对千疮百孔的世界来说,那是一切悲剧的开幕。
“这里是詹旻尔,谢谢你找到这段信息。”
c
他们顺利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几率比小行星撞地球的概率要高很多。
这两件事情相继发生了。
左锐阳,梁晖和詹旻尔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他们那不太平衡却又非常稳固的关系,没有因为高考而骤然终结,反而像是知道一旦到了大学,这种感情会加速变质成互相都不想面对的更深的牵扯,所以三个人在大学相见,都觉得那只是高中延续的一点尾音。
他们在ktv唱歌,詹旻尔滴酒不沾,但梁晖喝了很多瓶。左锐阳很早就意识到他们三个人熟稔地共同行动,带给他的除了炽热到有些飘然的快乐外,还同时带来难以形容的微苦,他一边苦思冥想有没有合适的理由逐渐回避和他俩的共处,一边又觉得和任何一边切断都会让他心灵上大受打击。
“你们知道吗?今天晚上,那颗被报道了一年多的小行星会擦过地球。我们这里可以看得到。”
苦思冥想的结果是选择一个感觉比较安全的话题开启讨论。
全世界都知道那颗直径50m的小行星很高概率会撞击地球,提前一年,相关媒体就纷纷预告这件事,也对坠落地点做了预测和应对,因为考虑到直径大小带来的冲击,并没有人对此抱有很悲观的心态,过去的一百年这种事情并不是没发生过。
人员伤亡,财产受损,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但政府部门也乐观地认为损失会在可控范围内。
如果所有人提前知道这颗小行星带来了什么,世界会因此改变吗?左锐阳觉得一定有无数人考虑过这件事,即使知道“如果”是最虚无的妄想演练。
詹旻尔家楼顶有个视野很好的天台,提到今晚可以看到仿佛盛大彗星一样的景象,三人还是决定结伴去看看。三个人里有两个人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而一点酒没喝的那个人眼睛亮如星火。嘈杂的街道上,疾驰而过的机动车的发动机声让人有些烦躁,好在没什么人大煞风景地狂按喇叭。白天的夏日还带有闷闷的潮湿,入夜却因为小风吹拂显得凉爽。
左锐阳路上讲了自己父母终于离婚,还分别和他表述自己为了孩子多年的隐忍辛苦,梁晖讲了抚养自己多年的奶奶今年住院了,他要经常去陪护,好在老人家身体还好,感觉再过段时间能恢复,詹旻尔则提到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突然告诉她其实她是领养的,只是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大人似乎觉得过了十八岁,孩子们就一瞬间成长为什么都能接受的样子,左锐阳想,那为什么自己还是和高中一样,面对三个人同步向前的风景,依然做不出任何选择。
左锐阳很想说自己不知道原因。但他觉得自己知道,恐怕梁晖也知道,詹旻尔也知道。
大家在阳台上看到那颗随后为人类的命运画下转折号的小行星,它划破天际的彩焰如此迷人温柔,而左锐阳用余光看向自己两位挚友的脸,这一夜的辉光会在他心中永久留影,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夜后,原以为不会给世界带来任何改变的小行星给地球带来了邪恶的病毒,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最终没有讲出口的某些话语被他咀嚼再三,吞吃入腹。这一夜的所有纠结,挣扎,也许最终会湮灭为不值一提的青春里的一件小事。
本该如此。
可是应该倾听的二人或许早已接收到没有人想要戳破的幻影背后的真心。而三人以为可以这样在平静夏夜晚风中度过的日常,就此天翻地覆。
只有此时此刻,彼时彼刻,那照亮整个天际的坠星尾焰,只是一道让人惊艳的温柔的火。
詹旻尔的加密信息在梁晖手中的采集器里逐渐变成了听不清的沙沙声,那声音与他们当年醉意中相聊的声音重叠,他看到梁晖和詹旻尔十八岁的脸,大家带着不说破的笑容,靠在天台的栏杆上凝视天空,詹旻尔断断续续地念着: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作者:【十二招】痛土豆
MODE:笑语/求知
手記封面如此寫道:可視。
...
漫季 112
在白樺中那個人教會書寫黑色的文字。佈滿她的文字,現在想到理應開始實踐這件事,即整理思緒,那時正經過似乎從未變化的樹林,枝條在月光下簌簌聳動,衣服上落滿了白雪。最開始是那把漆黑如血的獵槍對準了她,抱著往茅叢中放空彈的希望,按了扳機。她一言不發。唯識論大概是認識此処的唯一方法,有記載。知道自己該說話了,知道等人該說話了。
115
不想隱藏自己的所在。這大衣在雪地中很突兀,能看出來,但它們依然是一體。她的手放在額頭上,直往下劃,到嘴部為止。她拿出一支飛羽,一段黑藤,一條結繩,一塊肉。然後就離開了。
116
行走幾乎不會結束。胃在刺痛。
...
289
這是一間草屋,不知道它的建造者是誰,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但要是讀到這句話,在此處歇息將不比野外更安全。它就這樣停下了。
310
拿回來。鹿的血、羊的血與猿猴的血,將其加以統一,適用於荒野的書法。進食然後進食然後進食。餘下的,保留一些,大部分依然在這裡。在成串的風鈴間,撞擊出癔病的嗥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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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2
喉嚨像被剝离,如同使政治權利失效。遊蕩於漫點之外的不止一個。視象及多倍母逐漸轉為混合物,開始頻繁進入純黑的地域,生身抹去而世界明滅之間,未有所稱呼。萬靈的潮漲猶如昏聵的月光,而號叫竟那般熾熱,明亮好似湖的背面。
...
豐季 578
在雪山上迸發出長刀的閃光。但是那裡沒有任何人。想起初次與她見面時握著的那把刀,比如尖利的枝椏,比如硬潤的果實。此後再沒見過它,它們去了哪裡?它們都褪色了。在攀升,越过云梢,黑色的太空,黑阳与黑河。這是昨夜發生的事,靜聽火的天啟時,那燃起的活火隱去。極大的影響之中,寫有名字。
572
從地下挖出一把骨制的門加伐,未加涂漆,不染泥沙,光潔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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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7
無法忘記蔓生的造句。在多藻的水地有灰鼠出沒,看見他們又厚又長的眼睛。臉令其懼怖,舌令其惡厭,體令其哀慟。
396
然後來到一個終極的完善的牢不可破的想像,顯聖的河床劃定交流的界限,在崇高的博大的永不消亡的波紋推移前前後後,感召的長汀指出塗色的邊緣,而野蠻的遊蕩的徘徊不定的他人則頷首,佈告恒久的深遠的自意志在廣袤無垠的河邊。你控訴諸星辰的无衡,於是説謔談罷、攪渾罷,把他們都獻祭。確保準備好白晝的殘續,然後告知:此人蓬鬆的罪孽不必被摧垮,化為匕針的才華如雨般垂下,那傢肥沃的真實不啻於害蟲的同謀,美麗的碼數就仿佛倒海般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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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
祂領著有角的魚翻越群山,祂頭頂穩定的三角,祂口述沿途的經過,祂穿著黑衣好似水在彼岸。新生的牧人不通讖文,將笛琴獻敬還未出殼,熟路的走者拉動帷綫,以手足請拜所剩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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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所受的苦待,所得的佳勉,現如今都變作掩面時的白氣,自指與指的黏連処噴灑,以為遭了襲擾或責難,衹是不語,他們並不猙獰。誰會懂得他們導授的?見過他,明瞭涼寒的道義,然後評批他,告訴願意的緊集未必有形。難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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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季 453
在純白的寂靜里回到了故鄉。火車的軋嚮自地底下鑽出,整個國度在灰色的煙霧中不斷顫抖。背後就是混凝土厰房,多年來加以修葺後依舊昏暗無常。這些龐大的建築遮擋一部分磐石,紗質的幕布背面,有風使它飄動。河依然在這裡,徐徐流動,沒有冰期。行道旁的雪泥如牆壁般發黑,夜之黑河,濃稠的水漿在攪動中不斷氾濫,直到浸濕膝蓋,其間寬厚的波動包裹著傷口。已經不記得何時留下。那年屋室尚未瓦解,到處都是濃灰的煤煙,在身上的氣味散去之前,就已經沾惹閉死的門房。然而眾人浸泡在水中,隨垢印的減淡望向下游,閉上眼後血行汩汩,渾身如若在黑中沉浮。繼續進行,鞋底打磨在柏油路上,穿過住區与牢房,穿過歪斜的橋樑。
429
雪正在融化。彙聚入不息的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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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言:停笔停阅读一月有余的复健,各方面都显得十分生疏,语气、表达欲乃至思维的凝滞...就如在这个冬天书写时冻僵的手指。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凯勒·默林站在佩奇议员家略显昏暗的待客室里,夕阳把影子拉得像一具被吊起的尸体,手中的议员奖杯沉重得令他安心,他发现自己的手一点都没有颤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会再因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而颤抖了呢?是因为刚刚为自己开门的门卫甚至没有认出自己,只是把自己当作来抗议的难民吗?是因为那个女记者临死前还在短视频平台发布着措辞浮夸,引导网暴的标题党新闻吗?还是因为,在得知胜诉,走出法院的那一刻,迎来的不是恭喜和祝福,而是唾弃、辞退、殴打甚至于枪击呢……
默林的手指反复擦过奖杯上铭刻的烫金字母,“敬正直的巴里·佩奇”,尊敬的巴里·佩奇议员日理万机,于是他这位“难民”的等待时间就显得额外漫长,将他的思绪一并拉远到已然鲜少问津的十年前。
他想起自己也曾拥有过这样漂亮的一面墙,锦旗、奖杯、奖状,编织成短暂易碎的轻飘飘的过往。十年的时光太漫长,以至于他已经忘记了哪个时刻起,他已经完全告别了这些一触即破的记忆,主动或被动地舍弃了曾经最珍视的“老师”这个称谓,不再对暴力感到恐惧,奖杯于他的意义,只在于分量。
是的,分量。
走廊里响起频率稳定的脚步声,默林记得这脚步声,它总是彻夜在梦里响起,带着虚假的笑容或是愤怒的声讨,他想起听证会上佩奇议员的声音:“我们绝不允许任何潜在的威胁靠近我们的孩子。”那声音在麦克风里有些失真,却永远在凯勒的鼓膜里生根。他笑着对记者说:“正义必须被看见。”这成了他们的标题,成了他们的口号,也成了默林家门外大红油漆刷下的标语。
他看了看时间,三十四分钟。
他在这里等待了三十四分钟,好像等过了自己人生的三十四年,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仿佛心跳也在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共鸣。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接待室里一片昏暗,他稳稳举起奖杯,开始默数。
咔嗒。
门开了,奖杯也应声而下。
第一下砸在肩胛骨,声音像枯枝被靴底踩裂的回声。佩奇发出惊慌失措的痛呼,试图逃离。第二下已经落在他的太阳穴上,血溅在《欧洲近代史》的精装封面上,如同一幅拙劣的抽象画。默林将他拖回接待室。第三下、第四下……直到镀金的杯口粘满碎发和骨屑,直到议员的身体瘫软波斯地毯上,像一袋漏了米的破麻袋。
默林将他的身体摆正,倚着接待室的沙发面向自己跪好,将奖杯上的血迹和指纹擦拭干净,从窗户翻离。
他戴上兜帽向会场走去,巴里的女儿,年轻的社会活动家莉莉·佩奇正在那里准备晚上的讲演,以至于错失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他要向她和所有人证明,自己的确是恶魔,却不是她描述的那一种。
会场外临时搭起的灯架把夜色切成一格一格的冷白光。凯勒·默林把兜帽压得很低,像一道被剪下来的影子,贴着围栏滑进后台。
后台比他想象的还乱:横幅、易拉宝、没贴完的标语——“让真相发声”。他伸手抚平一张卷边的海报,指尖在“真相”两个字上停留了两秒,无声地笑了一下。
杂物间里多余的工作人员制服还不少,他随便套了一件在身上。
莉莉·佩奇在舞台中央彩排。
她穿着黑色西装外套,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话筒徽章——那是她父亲去年送她的“成人礼”。她每念完一段稿子,就低头在便签上改词,羽毛灯光把她的睫毛在颧骨上投出一对极薄的刀影,显得专注又自信。
凯勒在侧幕条旁站定,隔着十二米距离看她。
十二米,恰好是当年教室第一排到讲台的距离。他曾在那段距离里无数次举起手,示意学生“可以开始提问”。
他的思绪蔓延到自己第一次站上讲台,他将“Rara temporum felicitate, ubi sentire quae velis, et quae sentias dicere licet.”(人们敢想敢说是时代的馈赠)写在黑板的左侧,用粉笔重重圈出 rara(稀有)与 licet(被允许)两个词,然后转身告诉学生:“你们今天能大胆地质疑我,请记得——这并非理所当然,而是这个时代的馈赠。”
他没有想到自己就死于这一份时代的馈赠。
就好像他也想不明白,11岁的莉莉究竟是从哪里编造出了那么详细的细节,那么震慑人心的过程,自己如何在地下室对她施暴,又如何威胁她闭口不言。然后又将这一切告诉那些擅长煽动的记者,连同自己的身份和住址一起。
以至于,就连法庭的判决都无法向人们澄清,他从未拥有过一间有地下室的屋子。
“屋子说不定有暗门。”
“他说不定有别的房产呢?”
“莉莉是个好孩子,一定有个地下室,只是被默林藏起来了……”
陷入回忆的夜晚不会太长,在默林回忆到那位自称正义的警员持枪袭击自己,让他“滚出南安普顿”的时候,莉莉的演讲开始了。
“谢谢大家来听我的讲演,我的故事并不复杂,一个被老师伤害的小女孩,最终鼓起勇气,赶走了恶魔的故事。很多人不止听过一次。”
默林,作为被赶走的恶魔,站在后台看着她的背影笑了起来。
“但我其实是无比幸运的。勇气、支持、信任,不管缺少了哪一环,我都无法坦然地面对这一段痛苦的回忆。我会自责,我会,我会崩溃,我会不断地反刍那段记忆并默默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默林回忆起这十年来纠缠着自己的梦境,看不清面貌的人居高临下地对自己举枪,发出的子弹仿佛有灼人的圣光,带着审判击碎自己的心脏。
“而我的这份如果,是许多人的当下。”
“十年前,如果没有你们,我不会有勇气站出来。”
“所以十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把这份勇气分给所有人。”
“被伤害不可耻,伤害别人才可耻。所以请各位不管经历了什么,都勇敢地说出来,我们会支持你,陪你一起度过。”
“有一句拉丁语的谚语,与各位共勉。”
“Rara temporum felicitate, ubi sentire quae velis, et quae sentias dicere licet.”(人们敢想敢说是时代的馈赠)
“沉默才是对罪恶的纵容!”
默林猛地抬起头,他感觉久违地,某种怒火从自己压抑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他拿起后台多余的木料,大踏步走上舞台,对着莉莉重重挥下。
木料划破空气,呼啸声从话筒传出嗡鸣。
那是一根拆自布景框架的松木,带着毛刺与钉子,像一柄仓促铸就的审判。
它砸在莉莉太阳穴的瞬间,发出钝而湿的“嘭”——像熟透的果实坠地,又像十年前法庭木槌的最后一次落音。
女孩踉跄前倾,昏厥倒地。话筒“嘭”地滚落,发出一声巨大的杂音,呼啸着掠过观众席上空。
观众席爆出第一声尖叫,随后是第二声、第十声——浪潮叠起。
默林没有停。第二下落在她后脑勺上,像当年他肩膀子弹击穿时溅出的血。
默林浑身是血地起身,一时之间,甚至没有人敢上前。
“默林。”
“是默林……”
越来越多的人认出了他。
血顺着他粗糙的手上的纹路流到他的袖口,然后流到他捡起的话筒上。
他声音沙哑,已不再有年轻教师的清澈和意气风发,他站在台上,一如他曾经站在讲台上。
“我是凯勒·默林,”血顺着话筒的金属网纹滴落,在木质舞台上砸出细小的、暗红的花,“也是你们口中的恶魔、强奸犯、不配活着的人渣。”
“莉莉这十年有勇气、支持、信任。我只有一间地下室,”他表情平静地仿佛没有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了一个少女,“只有一间你们编造出来的,子虚乌有的地下室。”
“我永远无法证明自己没有的东西。”
“所以我也不会再试图向你们解释什么。”
“南安普敦的阳光不过是虚假的灯光,为了满足你们挥刀的欲望和饥饿的正义感搭建的舞台……”
后台的电闸上的定时装置发出一声脆响,舞台的灯光应声而灭。
黑暗里,只有人群仓皇的惊呼和默林逐渐远去的声音。
“如果真相没有獠牙,那么谣言就会失去理智。如果诬陷没有代价,那么‘正义’就会变成任人取用的利刃,只刺向无辜者。”
“我来做那个代价。”
而当人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想要追上他,想要了解更多的时候,却发现,默林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只留下那个沾满血迹的话筒,静静地躺在舞台上,见证着这一切的发生。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第一章
老师死在一个有点阴沉的雨天。
老旧小区的水泥外墙被雨水刮得斑驳,垫在浅浅水坑里的红土砖被往来的人踩得七零八落,我来向他借一盘说好的录像带,没想到却见到了他最后一面。他身体向来康健,走得急也未曾遭受什么病痛折磨,已经是难得的幸事。
老师是独身一人,少有亲友往来,我替他处理了后事,依他之前所托,将骨灰做成烟火,录下燃放过程,与他的那些宝贝录像带放在一起,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永生。
老师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各式的录像带,我也是因此才与他结缘。他精于此道,又鲜少有机会炫耀,于是每次我来都要与我细细把这些录像带的来历讲上一遍。
90年代很多大厂自建闭路电视台,每天播《新闻联播》+自制“本厂新闻”。厂子倒闭后,那些磁带都被封在党委办楼里。他与前团委大姐套了好几日近乎,才用一张百元大钞换来钥匙,一卡车全部拉走。里面夹杂着不少“厂警通报”,诸如张三偷了铝锭、李四夜班打架之类,有些人的孩子他都认得;2010年区县级电视台模拟转数字时,基层台把3/4、Betacam、VHS统统一麻袋拍卖。他专买那些带“PGM”或“播出”贴纸的播出母带,拿到手里后,甚至能听见当年导播在底噪里的咳嗽声;他还有一盘极珍贵的“空白”Betacam,放出来却是90年春晚重录版,我只知这盘来路坎坷,又有诸多特别,更多细节他就闭口不谈了。
我与他相识也是巧合,那时我还是个学生,为了论文课题到市郊的旧货市场想找些80年代末的地方台广告素材。前一天刚下完雨,把郊区的泥路淹得软烂不堪,我穿着运动鞋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在腐烂的尘土味和书页的霉味里挨个问询,这里的旧货以书最多,次之是衣服类的织物,录像带算是难得的高端货。
大约是看我初来乍到,又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热心的书摊老板在我买了两本93年的《青年文摘》之后告诉我,市里有个收藏录像带的“老师”,好带子都得找他去问,只不过老师脾气不好,没有珍贵的录像带交换,很难从他手上拿到好东西。
我看了看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市场,果断听劝回程。走运的是,老师住的离我学校并不远,属于城市里那一片没有跟上现代化的区域,在建高楼立交桥的时候,它们还不够旧,而现在虽然已经被雨水泡的发胀,又不值得略显昂贵的拆迁费。在刚建时大概还是工厂和单位才有资格住的房子,陪着一群孤独的老人。
楼里没有电梯,拐角楼梯扶手上挂着根颜色发暗的红绸布,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我沿着不甚平坦的台阶爬了四层,喘着气抬手敲门。
“找谁?”老式铁皮防盗门里传来的声音有点失真。
“呃……您是,老师?”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直接打上门来有点愚蠢,在心里吐槽自己两句后,硬着头皮喊道。
咔嗒,门开了条缝。
一位头发灰白,眼神锐利的老人隔着长长的防盗链上下审视我片刻。
“打扰您,我是S大的学生,想做一份80到90年代地方台广告相关的研究,找一些素材,在您这里看也行,只是做些记录……”我匆忙将书包里的选题资料拿出来,语速极快地表明来意,生怕再晚一点他就要把门关上。
门又打开了一点,他接过资料看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我才摘下了锁链。
“进。”
门被完全拉开,我拿出包里常备的塑料鞋套将一脚的泥泞包好,才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将身后的门关上。
屋里比外头更凉,厚呢子窗帘把光吃得干干净净,我本以为他会让我在客厅先坐,结果他头也不回,直接打开一扇卧室的门,里面的床和各类家具都被搬空了,只剩一排排秩序井然的架子,空气里混着磁粉、烟草和臭氧的味道,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的资料馆。
他轻车熟路地从不同的架子上摸出三盘录像带,回到客厅,指了指红木的扶手椅:“坐。”
我略微愣了几秒,事情的前半程太过坎坷,后半程又顺利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发出夹杂不满和疑惑的气声,我才赶忙在被擦得锃亮的红木扶手椅上落座。
那个下午,他就着一壶浓茶给我放了一下午的片,我看完了三盘录像带里夹杂在新闻联播和综艺节目里的所有广告,笔记写了整整三页。直到昏黄的路灯闪烁着亮成断断续续的一排,我才恋恋不舍地起身与他告别。
他摆了摆手,将壶底的茶渣倒进垃圾桶里,就像老港片里那种音像店的老板,客人来或走,他只是安静地播放着老旧的影片,等待或许会来的有缘人。
第二章
不出所料,那次课题报告很成功,在这个互联网真假信息满天飞的时代,珍贵的原始资料要来得更可信,也更可贵。
我专程买了水果去找老师道谢,他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将我直接拒之门外。客厅的窗帘开着,想来只有放映时才会拉上挡光,他坐在那把红木扶手椅上,注视着透过玻璃落在果篮上的光斑和被照出的空气中的浮尘,过了会儿,才问:“还有事?”
“……”我厚着脸皮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了,“这回……想看看93年那会儿的社会新闻,上回我在架子那儿看见标签了,还挺全……”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去拿录像带。
这一看又是一上午,我有意请他吃午饭,被他拒绝了,不过算是默许了我下次再来。
一来二去时间久了,我们渐渐培养出些默契,我偷偷记下他爱喝的茶和备着的瓜子牌子,每回都给他带些过去当“观影票”,有时急用资料,也敢厚着脸皮给他电话求援,央他帮着查某段网上的“只言片语”到底是AI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熟稔起来之后,我才知道老师并非少言寡语的性格,只不过前两回以为我是那些录像带二道贩子找的新托,只等跟他打好关系劝他出售录像带,他之前已经回绝了三四个,大都是那旧货市场的人派过来的。
至于为什么打消了这层顾虑……他嗤笑一声:“小姑娘第一回进陌生人家就敢关门,买的水果还被人以次充好塞了几个烂的,托没有这么傻的。”
我一时无言,只能硬着头皮夸他说得有道理,我下次一定注意。
老师其实懂得很多,有些是从录像带里看的,有些是自己想方设法学的,从书上,或者从网上。独居并未给他的生活蒙上什么灰暗和阴影,反而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将那些录像带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哪怕没有新课题,我在不上课的日子也经常蹬着公共自行车到他家来,与他聊聊天,听听他的那些故事。
我已经习惯了他比我博学、比我敏锐,还比我时髦的事实,也是因此,他提到AI修复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
“我看那些在故宫修文物的干得不错,就去网上搜了搜,现在AI的技术好像也能修复录像带了,就是设备的门槛比较高。”
“您想修复手上的录像带?”我好奇道。
“肯定不是全部。”他摆了摆手,“这小区本来就是厂子的家属院,那些‘本厂新闻’,修复了说不准很多人还能在里面找着自己,留给他们做个纪念也不坏。”
“我们学校好像有做这个课题的教授,我可以找他们借借看。”我回忆了一下,笑着说,“其实,您要是愿意把那些电视台的珍贵素材分享一部分,就是他们求着您要帮您修复了。”
“我可不干这买卖,到时候修出了问题遭殃的还是我的这些好带子。”他哼了一声,口风却没有定死。
熟知他向来谨慎的性格,我自告奋勇:“这样,我先借仪器试着修复几盘厂区状态好的录像带,要是效果好,也许再试试其他的。”
“你先去问问吧,说不定人家根本不借给你呢。”他瞥了我一眼,将手里的茶杯一放。
“我脸皮厚,您放心~”我知道这多半就是答应了,于是趁热打铁,当天就蹬着自行车杀回学校,拐进数字媒体实验楼。
影像实验室的老师听我说明来意,果然眼睛放光,当场拍板:
“设备空着也是空着,修复出来的数据借我们一份做算法训练就行!”
我成功变成两边沟通的桥梁,几盘品相好的厂区新闻在设备里过了一遍之后画面直升4K,升旗仪式的国旗红得能看清纬纱,半夜鬼鬼祟祟揣着铝锭的贼影无所遁形,被老师拿去家属院里好好嘲笑了一番老同事。
被修复过的原版录像带损伤很小,老师也算是放了点心,我本想趁势将剩下的盘一并做成电子版,却被老师拦住。
“一盘两盘,是图个乐子,多了难免惊动人。要是你们学校和电视台的人找来,要拿这些做政绩,你觉得我能不能拦得住?”他将瓜子皮丢进桶里,看我的眼神一如初见般锐利,却让我如芒在背,“这些录像带的来路不算干净,到时候指不定有什么纠葛,我老头子可没时间陪他们扯皮。”
“那之后的,不修了?”我有点遗憾地问。
“修,但是得动脑子,想办法。”
我依照老师的吩咐,推脱说老人疑心病重,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录像带是不是真经得起修复的伤筋动骨,又暗度陈仓,请拿着实验室钥匙的师姐吃了好几顿饭,趁实验室的老师去上课时偷偷拿了钥匙进去,保安之前见过我好几次已经眼熟,完全不知道修复工作早已停止,我就这样利用信息差打游击战一般修复了几十盘录像带存在我的云盘里。
老师盛赞我,虽然脑子不好,执行力实在是很强。
他要是能不说前半句就好了。
对修复好的内容,老师处理得也很谨慎,拍到了认识的人的片段,老师让我单独截出来发给老朋友,推说是杂货堆里找到的片段让热心的学生弄清晰了点,片段不长,主打见微知著,回忆为主。我作为这“不知名的热心学生”大概凭空受了不少感谢。电视台的部分,大多是我课题需要或是自己感兴趣,作为我“打游击战”的酬劳,仅供我私下使用——我知道他这是让我自己随便挑的意思,感动得给他买了两袋水果,并再三警告摊主不许以次充好。
第三章
“你说‘有鬼’?我还以为你从前几次已经得到了教训。”
彼时我们已从那些翻新的回忆里,擦亮了不少尘封的“传说”:譬如被撞死的老龟冤魂缠上那辆二八大杠其实是杠杆原理的一次实践蹭上了锅炉厂的冬风,一吹就翻车;又譬如电视台民宿综艺前必定自动蹦出的鬼魅彩铃其实是导播把起床闹钟的铃声误设成了嘉宾彩铃,彩排时又被录音轨收进去变成了专属倒计时。
当模糊的声音与画面再度被擦亮,口口相传的诡谲迷雾就这样被驱散,待模糊的声画被技术修复重新擦亮,老师总是能从细枝末节处找到解密的钥匙,将口口相传的诡谲迷雾驱散,为残缺的画面嵌好最后一块拼图。
我乐此不疲地将画面里新发现的细节逐帧截下,再带着笔记本去找老师喝茶,活像是投递实名恐吓信。
“真有鬼。”我把电脑转向他那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您先深呼吸。”
截图来自一盘标着“民俗试播带”的母带。04年《走近科学》爆改灵异百科后,收视率一骑绝尘,各地台连夜跟风,科普栏目集体变聊斋志异。我修复的这档节目就在那阵妖风里诞生,母带里塞满未播花絮和导播骂街。
画面上正是他们赴B城牛头村寻访传说的一幕。昏暗的屋内,一尊牛头人身像踞案而立,泥塑的犄角沾着冷光。十来位村民乌泱跪成几排,导演组也西装笔挺混在前排,活像一群迟到的外企白领。乍看只是入乡随俗,可当我把图片切换到修复后的4K帧,左下角模糊的一团光影就现了原形,门缝漏进一束正午的阳光,像一把刀将一只悬空的牛头影子钉在屋内地上。仿佛供案上的神明已踱出门外,正无声从后方俯视众人。
“就这?”老师端详片刻,抬头看我。
“牛头马面,可是有名的鬼差,”我压低声音,像是怕对鬼神不敬,“泥塑的牛头镇在案上,影子却悬在门外。这阳间供的是泥胎,阴间派来的才是正主。”
“你怕是期末考试复习傻了,”老师不客气地白我一眼,“我能给出三种原因,你挑一种信吧。”
“哪三种?”我忙将电脑推到一旁,给老师倒上热茶。
“第一种,这村子远离人烟,节目组拍摄是很好的出名机会,那时候招商引资的概念也流行起来了,首要的就是要发现卖点。村子把节目组当救星,为了招待贵客砍了牛头备菜,挂在门口大概是为了风干或者放血。”老师伸出一根指头。
“这……”
“第二种,这雕像年份久远,但打扫得整洁利索,村民们跪拜得也整齐,必定有严格的祭祀流程。这个屋子不大,日常祭拜还能满足要求,大规模活动肯定施展不开。那么正式祭祀的时候,肯定会有神像的替代品,比如说,戴着牛头的人。这头套平时存放悬挂在屋外,也很合理。”老师晃了晃两只手指,仿佛跟我比了个耶。
“我……”
“第三种,虽然这些民俗节目大多数是跟风模仿的《走近科学》,但本质还是学噱头的多,学本质的少。并不追求破除迷信之类的高大上寓意,吸睛有卖点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节目组当然希望拍到的内容越邪乎越好。说不准此时门外有几个剧务正在尽力举着鱼竿吊着牛头模仿鬼卒索命呢。”
三种可能性说完,他才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尚温。”
我险些被他逗笑,憋了半天才忍住,拍手道:“很精彩,可是,这么长时间我也有所长进。我提前调查过了,您说的这三种啊,都不成立!”
“我最先排除的是剧务造假,这母带里录了他们的协调会,导演确实布置了装神弄鬼的部分,但因为经费有限,只有一些白布条、鬼叫之类的气氛组,没有牛头道具。而且来拍摄的人其实没那么多,导演、策划、摄影师、场记、后勤,一共五个人,全在屋里跪着呢。”我指了指旁边电脑上前排跪着的三个西装男和后排两个服装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女人。
“嗯?那不是导演组做的,不就是村子里准备的?”老师抬眼看了看我。
“这就是问题,我去查了,村子里之所以供奉牛头人,是因为一段口耳相传的‘祖宗牛’传说。相传,他们的祖先在兵乱年间一路逃荒,饿得眼冒金星,昏倒在野地。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头黄牛拖进一片谷地,这里土地肥沃,又远离战乱,他便落地为安。黄牛陪他垦荒播种,搭棚砌墙,还陆续驮来同样逃荒的难民,村子便逐渐有了雏形。后来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淹没田舍,一头老黄牛涉水往返,把落水的村民一个个顶上高坡。水退之后,大家说:祖宗派牛又回来了。于是凑钱塑了尊黄牛像,可泥胎刚立便无故开裂,连塑三次、碎三次。村民中有人提议:或许这牛并非凡牛,而是阴司鬼差牛头化身。他不愿以畜形受祀,又羞于泄露真身,才屡次震碎泥像。于是改塑牛头人身,既存其本相,也掩其鬼差之名。”我将调查的内容娓娓道来,“村民们都承了那头牛的情,因此从来不吃牛肉,更遑论用牛头待客。且因鬼差到底是以黄牛形态救人,祭祀时也是请村中年岁最长的老黄牛出来受礼,以人扮牛的习俗是没有的。”
第四章
“这倒是很有意思。”老师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推断被推翻有什么不妥,指挥着我继续播放剩下的内容。
“先不急。”我摇了摇头,“发现事有蹊跷之后,我去查了这档节目,结果您猜怎么着?”
“因为出了事故停播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流畅答道。
“您怎么知道?”我大为惊讶。
“废话,这是我的录像带。”他没好气地瞪我一眼,“这节目叫周末异闻,导演风格就是夸张吸引眼球那种,第一期的时候讨论度很高,家属院里好多人爱看,不过只播了两周就腰斩了,有人在电视台有熟人,打听到消息是节目组惹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人敢接手。”
“您了解得这么详细,还不相信是真有鬼?”
“不信。”他答得果断,“你这丫头,明明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怎么比我还封建迷信。”
“我那是宁可信其有。”我做个鬼脸不忿道,“不过现代网络比电视台熟人还是靠谱多了,还真让我搜到了当时的知情人,您看这个。”
我把手机递过去,上面是一个古早论坛贴的截图存档。
标题是:记录一下第一次出外勤
#1 进台第一次出外勤就是跟李导,同批的实习生都羡慕死了,期待
#2 B城周围好荒啊,车颠得我屁股疼。村长还挺热情,我总觉得他跟李导好像认识。
#3 跟着拜了拜村子里的神,哎,宁可信其有啊。我看李导也拜得很诚心的样子,可能干这一行还是有点敬畏心好。悄悄给大家放个图,这雕像乍一看挺吓人的……
【图片】
……
#50 突然好多回复,这就是有图有真相的力量吗?刚刚偷拍好像被村长看见了,他不太高兴。拜完神我跟摄影大哥去村子里逛了逛,拍一些空镜头方便剪辑的时候用。这儿的孩子们都挺怕生的,我看见有几个躲在门后悄悄看我们,我想跟她们打招呼,她们就缩回去了。
……
#126 既然这么多人好奇,我就多分享一点。他们安排我跟策划王姐住一屋,李导是大人物,肯定得单独住,摄像大哥和场记大哥住一屋。这回过来拍摄好像是李导和村长私下商量好的,摄像大哥应该也知道点什么,他们仨特别有干劲,指挥个不停,我都快累得跑不动了。拍摄的内容是绝对保密的,你们等成片吧,气氛整得是挺到位。
……
#252 刚刚吃完晚饭回来,这地还是有点太落后了,哎……吃饭的时候因为我差点起了矛盾,搞得我都没胃口了。又累又饿,赶紧拍完回去算了。
……
#268 谢谢大家的安慰,拍完我就回去了,肯定不会放在心上。而且王姐也跟我说,做节目什么事都有可能碰上的,习惯了就好。其实半夜还得起来拍东西,等下我得先睡会。
……
#294 睡不着,床贼硬,还硌腰,窗外风声像鬼叫一样,怪吓人的。我好像听见李导和什么人在隔壁说话,闷闷得听不清。我都不好说这房间隔音是好还是坏了。
……
#300 谢谢坛友科普,我挪了个位置听得清楚多了,他们好像在说牛不听话。这么晚还在操心拍摄的事,李导的成功跟他的敬业分不开吧。再过一会起来配合拍摄了,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补觉。
#301 村长死了。
“就是这样,”等老师把手机递回给我,又拿起自己的手机,我才继续说道,“很明显这是那次拍摄的后勤发的,这个帖子之后再也没有更新过,第一次出外勤遇上这么糟心的事,大家都只是网友,八卦再重要也得以人为本,后面就不了了之了。不过从她的描述里还是能够看出来,晚上拍摄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是不听话的牛失控杀死了村长,也可能是配合拍摄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毕竟后勤提到路况很差。当然,结合这张截图和您所提到的节目组惹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觉得,是雕像杀死了村长。李导和村长说话在前,紧接着后勤就发帖说村长死了,指不定牛头马面就是在李导面前显灵杀了村长……雕像发怒,牛群失控,村长大概是做了什么违背祖训的事触怒了神明……”我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地比画了起来。
“编完了吗?编完了歇会儿,喝口水。”老师放下自己的手机看向我。
“怎么是编呢!我这是最符合真相的猜测。”我不服气地反驳。
“你这是最符合封建迷信的瞎编。”他指挥我给他续上一杯茶,“我先问你,后勤说的,晚饭时候发生的矛盾,你猜是什么?”
“这我怎么能知道?”我不解,但还是老实地为他续茶,“就是帖子里王姐说的,做节目什么事都有可能碰上。谁能猜到是什么矛盾?”
“我年轻时,厂子里办生产庆功会,在食堂里拼了几张桌子,准备热热闹闹吃顿好的。新来的做饭师傅却当场撂勺子,直喊‘女人上桌肉不香,你们咋能一块吃’,工会主席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当场愣住:‘现在是新社会,哪来的老黄历’这后勤小姑娘零几年就用上了智能手机,玩上了论坛,一看说话方式就是城里小资家庭的独生女,有钱、有文化、对这份工作充满了热情,来之前她肯定针对村子做过调查,不会去犯信仰方面的忌讳。有什么是人们平时想不起来提点,在吃饭时才引爆,不能由与她共事时间更长的摄影来安慰,而是由同为女人的策划来提供建议的矛盾呢?”
老师给我指了指屏幕上祭拜的那一幕,我仔细看去,悚然一惊:“这屋里竟然只有她们两个女人。所以村长不高兴不是因为她偷拍,而是因为她和策划也进了屋……”
“对咯,她进这村子就好像做饭师傅进我们食堂,一个倒退五十年一个进步五十年。”老师摇了摇头,“还不止如此,她说孩子们怕生,可用的是‘她们’,女孩都在屋里躲着,那男孩呢?多半是上学去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拿起手机回看短短的几张截图,越看越心惊。
“你讲那个传说的时候,我就在想,”老师不紧不慢继续说,“这祖先只有男人和牛,哪来的后代,故事里的女人都哪儿去了?我把这个故事改一改,你听听看。战乱时期,他们的祖先在兵乱年间一路逃荒,饿得眼冒金星,昏倒在野地。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个温柔的女人救起,带回自己家里。他发现这里土地肥沃,又远离战乱,便落地为安。女人陪他垦荒播种,搭棚砌墙,生儿育女,还陆续接济同样逃荒的难民,村子便逐渐有了雏形……”
太贴切了,贴切得我汗毛直立:“那水灾,还有雕像……”
“也许这次真的是一头黄牛,也许是一位健壮的女人,不过,要是我救了他们,却看着他们对着一头牛的雕像感恩戴德,大概也会半夜溜进去把那雕像砸个粉碎吧。”
“从来没有牛……牛是故事里那些隐形的女人……”我呆滞地望着屏幕,好像透过那个滑稽的牛头雕像看向那个被抹去的女人,“所以,村长提到的不听话的牛,也许也是哪个女人。她终于厌倦了被不当人的日子,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一切,于是利用节目的录制,让牛头人雕像杀人……门外悬空的牛头,窗外风声和鬼叫,也许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那谁知道呢。”老师将壶底的茶渣扔进垃圾桶,将他扣在桌上的手机拿起来给我看,上面赫然是牛头村作为旅游示范村的表彰报道,里面一头漂亮卷发的女村长笑得意气风发,“毕竟,鬼神从来不会愤怒,会愤怒的一直是人啊。”
迁徙者
以前的绿皮火车,现在已经不再常见了。现代高速列车迅快平稳,但毕竟是出门在外,很难谈得上舒适宜人。卧铺也不宽阔,体型大的人躺上去必须缩手缩脚,但毕竟有一张床容身,甚至也有帘子可以将内外相隔,给人一种私人小天地的错觉。
我怀念以往的慢速火车,那时候经常有三天两夜的漫漫长途。每当夜里,我都喜欢沿着车厢从头走到尾,在黯淡的那一点绿灯下看熟睡人的样貌。那时候的人们东倒西歪,肢体交错,你必须跨过那些蛇皮袋、行李箱和肮脏的球鞋,才能走到车厢之间的狭缝,与夜里吸烟的人相聚。
在黑暗的角落里,我看上去就像是浑浊暧昧的影子,也不会有人发现我。他们都在想工作,想家庭,想贷款和孩子,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混沌的人影,也不会有人会在意车厢顶上若有若无的踱步声,以及窗外遮蔽月光的一片阴云。我们的故事已经不再广泛流传,或许只有某些敏感的乘务员会记得我们,我们与他们保持着若有若无的默契,就像是以前我在草原上与牧人们的默契。
他们会在私下休息时低声说我的名字,每年春运的时候,我会被频繁地提起。有人把我当做是某种非常灵敏的小偷,只在凌晨三点行动。草原上的人曾经叫我“游荡的骑马人”,他们认为我是某种只在迁徙草场时出现的吉兆,能够庇护那些前往他乡的流浪者。
会有这种说法,大概是因为人们总是会在感觉孤独无助的时候看见我,草原上某个骑马人的模糊孤独身影,遥遥与他们一同前进,太阳一照就消散了。于是他们说这是很早以前,一个已经叫不上名字的孤身牧马人,一个人迷失在荒野里死去,他的鬼魂直到今天依然游荡在草原上,帮助那些陷入困境的牧民。
现在我被认为是死在回乡列车上的无名乘客鬼魂,心中还记挂着家乡的亲人,一直在等待到家的那一站。大抵我们总归是某群人们的投影,许多流浪者中的某一个。
从草原到内地,放在两百年前,我不会想到,某天我能够跨越横贯千万里的关隘,将那许多力量集聚在火车上。但时代变迁,人的愿望和梦也异化得与日俱新,漫漫的苦闷长途,甚至也不仅是我一个幻梦在跟随列车的轨道。
在以前,我也不会以为人类会如此大规模地迁徙。人们会自发地富集在某些城市,会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背离自己的家乡,漂行在不同的远方。如许规模的祭祀,令我们扬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具备前所未有的巨大感应。
人群拥挤在狭小的车厢里,轨道来回运转千万人的生命,在车厢里,人们吃喝拉撒,打牌聊天,闷头苦睡……肉体被束缚在小小的座位上,心便会飞得很快很远。夜幕降临后,残梦的氛围就氤氲地凝聚起来,在这其中便召唤了我们这些半古半新的灵,长久地成为了远行者的祝福。
列车顶上,黑色的小兽群在不停踱步。它们太多,太密集,乃至于不会进入车厢。焦虑的人们总是会吸引它们,它们便在列车的车顶上驻扎下来,只有在穿越隧道的时候,它们会在车窗玻璃上行走,把自己伪装成一道一闪而过的阴影。它们藏在行李箱里,被旅客们从乡镇带到大都会,与庞大数量的灵魂共生。
而在窗外,只有我能看见的巨人阔步迈过列车轨道,将遮蔽群山的身影没入云间,我所居住的列车在它双腿间穿行。巨人横跨过山岭和城镇,它太过巨大,乃至于无法寄居在任何单一个体上。忧愁的巨人跟随着列车漫步,穿行在大陆的经济主干道上,日夜不息。
而我,我是那个你夜里起来抽烟时看见的那个人,当你走进吸烟区时,站在暗处的那个影子就是我。当你为冲泡奶粉找开水的时候,坐在水箱隔壁看着窗外的那个人就是我。当你看着窗外一片片田野飞速掠过眼前,想起家乡的山,家乡的水,想起家乡那些田地是否依然丰美的时候,你在玻璃的反光里看见的那个人就是我。
很久以前,我是收拾营地,前往下一个草场时的迷茫,是无根浪子的寂寞,是没有家乡的流浪者的孤独。现在,我是一年里回家的归心似箭,也是前往不可知未来的迷茫和勇气。
自始至终,人们总会离开家乡,繁荣昌盛。
会有一天,我能跟随人们前往遥远群星。
——————
作者:伯欢
散文
作者:小矮
要求:笑语
备注:凑数
医生阿姨与护士姐姐在说话,我听见了。最近几次身体检查时,我中途就会睡醒。我能很清楚地听见,她们每次都以这个节奏按下机器按钮,嘀——,嘀嘀,嘀。然后她们站在我的两边,开始说话。
“长度……浓度……还是没怎么变。”
“唉。她活不过十三岁。”
这个时候,我睁不开眼,张不开嘴,也感觉不到疼。
我今年九岁了。马上,马上我就要十岁了。走廊那一头有一间病房,曾有一个小哥哥在那里过十岁生日。当晚,整间病房挂满彩带,地上都是礼物盒。灯熄了又开,传出一阵阵的起哄与欢呼,来看望他的哥哥姐姐们唱起歌。我听见他的爸爸妈妈不断对他道歉,对不起,这么重要的日子,只能在这里凑合着过。过两天你就可以回家了,到时候我们再庆祝一次。
我不知道我哪一天才满十岁。他给我定了一个日子,几个月前他就早早地对我说,会给我隆重庆祝这一天。但其实他也不知道,我究竟哪一天生下来的。
几年前,医生阿姨和护士姐姐在我面前提起他的时候,总会说“你爸爸啊,他……”“他不是我爸爸。”我说,“我是他捡来的,不是他生的。为什么要把他叫做我爸爸?我没爸爸也没妈妈。”她们笑了。她们看上去并不高兴。后来她们直接用他的名字来跟我说他的事情,我没再反对。
他们早就认识,因为我小时候,他曾在这所医院打工。后来他的年龄太大了,医院不要他了。他现在已经五十多岁,打着好几份工,他曾告诉我的有建筑工人、厨房下手、夜班保安。
在我记忆里,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病房。他时不时会带我出去玩,偶尔会带我回他住的地方。我很少去那里,算起来,一年大概会在那住上十几天。除夕夜,那间屋子很小,柜子上和地上挤着衣服、厨具与脸盆。我睡在他的床上,他打地铺。被窝与医院病床的气味很不一样,他总说,这可是刚洗晒了收下来的。
等我回到医院,她们问,“这次在家住得如何?”“那不是我的家。”我说。一个家里应该有爸爸、妈妈和我,傍晚,温暖的灯光亮起,我们三个人坐在餐桌边,笑着吃香喷喷的晚餐。故事书里都是这样说的、这样画的。但在他那里,我们只能坐在地铺上,从放在小板凳上的碗里夹菜,在小小的屏幕上看炫目的舞台演出。
从小到大,我有好几次见到,在医院走廊的角落,他和一个阿姨说话。他们站得很近,曾经让我心里很不安。不过到现在,那个阿姨看起来也不会变成……他们也不会变成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当然不可能了,阿姨漂亮又年轻,和他一点也不搭。
“你住院是很花钱的,知道吗?一天就要花……”医生阿姨对我说。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她其实每天都在说。然后她再说,我就不理她了,低头看他刚刚给我带来的书。这本书上有好多照片,每一页都是好宽广的大地,江河、海洋、山脉与森林。
他刚刚出去了一会儿,现在回来了。他和医生小声说话,他们又关上门、出去了。过了一阵,他再回来,坐到我的床旁。
“我们明天再出去玩吧?”他说。我点头。“我想吃甜筒冰淇淋。”我说。他捏了捏我的手。他的手真是粗糙。我小时候也被他的胡渣扎过脸,我有印象。现在我再也不让他那么靠近我了。
他的脸完全比不上电视里的大明星。他的个头不高,还有点驼背。他长得太老了,我们出去玩的时候,曾经还有人对我说“你爷爷对你真好呀!”
我们出去玩,从来没去过游乐园。他说,医生说啦,你不能坐过山车的。我都九岁了,我当然知道:他没钱。他最多给我买一支冰淇淋,然后用自行车载着我沿路往前。
他总是带我去不用花钱买票就能进的公园。我小时候一直去的一片公园改建了,现在我们会去更远的一块地方。那里有一片树林,小路在林间蜿蜒,经过一座亭子。沿路走到尽头,可以看见大江。天气好的时候,远处有人钓鱼,近处许多人走下阶梯,在浅水中游泳。夏天,他牵着我往下走,踩进一阶的水中,他马上叹道:“好凉。”
“你也来试试,很凉快的。”他对我说。我摇头。我觉得太冷了,而且我讨厌湿漉漉的。旁边有几个大哥哥正大笑着互相泼水,看起来好吓人。他一脸遗憾。我更喜欢坐在亭子里,看阳光、阴云与小雨,蚂蚁与蜗牛,远远的鸟。嫩叶、花与黄叶我都见过几次,但到了冬天我就拒绝再出来玩。
有时,我坐在公园里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感觉我倚靠着他的肩膀,躺下来枕着他的腿。他将外套盖在我身上,掖好边角。他的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发,有时会说“又该剪了……”等我醒来、他将衣服拿走时,我身上泛起一阵凉意,就像他转过身去,让我不开心。
他说要为我隆重庆祝我的十岁生日。而这天,他们都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等我满十岁,我就只能再活三年了。我想大声叫嚷,我有好多话想问他,但他最近总是好几天才来一次。我在医院里到处跑,和护士姐姐对着干。
“你遇到什么伤心事啦?”我钻进一张床下,靠躺在床上的姐姐低头问我。我在这里住了很久,每间病房我都熟悉,她是刚住进来的。她的声音好温和,我听了,也停下动作,不想再闹了。她就像妈妈。
我一直都没有妈妈。如果我有个妈妈,我一定什么都会对她讲。我要告诉她,我好难过,为什么只有我什么都没有。
“姐……姐,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意思呀,我看不懂。”我举起最近得到的一本外国小说,问妈妈。
“好,让我来看看。这个呀,是这样的……”
我一直赖在妈妈的床边,然后坐在床上,往她身旁靠得更近。她用一边手臂环住我,继续给我讲故事。她的怀抱比他粗糙的手舒服得多,像吃很苦的药时给的那杯温热甜水一样舒服。他还一直都不来见我,我才不是他的女儿。
第二天,我起了床,马上再去找妈妈。病房里,她正在和医生说话。那位医生姐姐我知道,她一直和各种姐姐打交道,最后总是会……
妈妈……阿姨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开心地流着眼泪。
“真幸运,他是个健康的孩子啊。”
我感觉我的心被童话里带毒的绣针刺了一下。
我没有看路,不听旁人的声音,跑了好远。我很快就跑不动了,脚一滑,撞在一个小弟弟身上。他向后摔在地上,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我被一只手拽起来,抓得我好痛。我抬头,一愣。是以前总和他说话的那个阿姨。他们说话时总是把我支开,但她一定见过我的。阿姨看见是我,也一愣。
然后她露出一个表情。那就像是,医院里夜班的清洁工驱赶捣翻垃圾桶的流浪狗时,会露出的表情。但她没有骂我踹我,只是甩开我的手,然后去扶那个在哭叫的小弟弟。
“哎呀我的宝贝,不哭,不哭啊。”
在医院大厅里,我一直坐在地上。我没有哭,也不疼痛。
“姐姐,你让好多姐姐都有了孩子,是吗?”我问那位医生姐姐。
她就像是怕我,总是不和我说话。她正对着我,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是呀。这是我们医院的特色,最前沿的人工育婴技术,只要用卵细胞……”
“那你能给我一个妈妈吗?”
姐姐没有回答我。过了一天,她来我的病房,送给我一罐多彩的水果软糖。“你是有妈妈的,不然你是从哪里来的呢,”她对我说,“只是,你妈妈不要你了。”
“为什么?”我一问完,心里就完全明白了。
“她甚至……不愿意给你再花一分钱。”她说,“其实啊,你爸爸的钱根本不够的。如果你愿意,”她对我苍白地笑了笑,“我们都可以做你的……妈妈。啊,对了,你爸爸,你可别让他知道我说了,他最不让我们说了。
“他最爱你了。”
他终于来了。他的眼睛带着可怕的黑眼圈与血丝。我今天才忽然看到,他的头发花白稀疏了好多,快成为一个更难看更没有阿姨要的人啦。
“我准备给你买一个生日礼物,我挑的是这个,你喜欢吗?”
“我不要,”我说,“我们出去玩吧。”我看向窗外,“今天天气好好啊。”
又是一个夏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但我忽然就悄悄地想好了,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我要下来了,”我站在水面之上的一层阶梯上,朝他伸手,“千万别松开我啊。”
“肯定不会的。”他粗糙的手握紧我的手。
江水真的好凉,我一脚踏进去,就一哆嗦。他急忙用两只手扶住我。
适应以后,它就没那么可怕了。就像是冰淇淋。水浪就像生命监测仪上的波线,有节奏地一遍一遍,淌过我的脚背。
我望向远处,夕阳正躺在江面上。在这之后,我还有三个,或者两个夏天。
我们吹着晚风,我的双手牵着他的双手。
“爸爸。”
“嗯。”
天黑了,我紧紧地抱住我的爸爸。
“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