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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锁定。敌锁定。”
预警雷达冷漠但急促的声音回荡着,像在凝固的舰桥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3分钟后最外围舰船接敌!”雷达官大喊。
他们是精锐部队,习惯了以少胜多的战斗。哪怕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这些战士们都一定能狠狠地咬下来一块肉。但数百倍的敌人呢?面对态势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沉默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好表现了。
“救援信号发出去了吗?”计旋星看向通讯官。
“没有,所有的通讯都被拦截了。他们的电子战船应该比我们舰队总数都多,我们被淹没了。”副官苦笑着。
“没关系,指挥部收不到定时通讯也会派援军的。”计旋星平静地安慰着副官。“虽然等部队来到这里,他们的尸体都在大气层里烧干净了。”同时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这样说。
“地面防御准备得怎么样了?”
“行星护盾刚开始充能,至少还需要三个小时。防空火力就绪百分之三十,对舰导弹装载就绪百分之四十。”
“为什么这么低?”
“敌人来的太快了。“副官顿了一下,”而且,大部分弹药调拨给刚刚出征的第一舰队了,战斗舰船也划拨了很多给了他们。”
“另外,地面的火力基本上派不上用场,因为敌人的电子战水平太强,地面的火控系统没法区分敌我。”
计旋星揉了揉额头,“还有什么别的我需要知道的吗。”
“还有一个坏消息,我们检测到轨道轰炸平台了。”
“我知道了,”计旋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沉默了几秒,“帮我接通全舰。”
他将手掌按在战术台的全息投影上,两百多个通讯频道的指示灯同时亮起,像星群坠落在他的瞳孔里。
“这里是第二近卫舰队指挥官计旋星。”他的声音穿透每艘战舰的广播系统,“将士们,你们中间有很多人来自南门三。当时我刚刚入伍,来这里执行任务遇到一个小男孩,他看到我的军装,说他希望未来也成为军人,因为他母亲告诉他,星球外环绕的舰队是他们的守护天使。“
他停顿半秒,"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们探测到了敌人的轨道轰炸平台。“计旋星仿佛听到了骚动声,但舰桥安安静静。”敌人想要将这个美丽的星球化为灰烬,而此刻,在南门三上,十多亿平民正在望着天空中。一旦敌人来到南门三的轨道,地面上的父母们就只能在临死前指着天空中的火光骗孩子说那是流星雨。”
“我们还有机会改变这一切,地面上的行星护盾正在启动,他们需要三个小时。一旦护盾启动,他们就能坚持到第一舰队回援,他们就能活下来。”
“而在这三个小时之内,挡在他们前面的,就只有我们了!”计旋星操作着战术台,"看看你们战术屏右上角!一般来说显示敌军数量,但现在写的是行星护盾启动的倒计时,我们只需要记住自己还能争取多少时间!"
舰桥突然响起来激烈的警报声,远方敌舰群展开的激光阵列开始刺破黑暗。
“全体舰员,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我命令你们坚持战斗到最后,成为全体南门三平民真正的守护天使!”
两百多个聚变核心同时发出怒吼,仿佛要交织成光之羽翼的形状。整个舰队扑向死亡的身影,像极了神话中为人类盗火的天使。
——————————————
倒数第二层防御圈崩解时,计旋星仿佛闻到了电离血雾的腥甜。
舰桥穹顶的裂缝正在渗出银白色的冷却液,像是舰船在失血。全息战术屏上跳动着最后二十艘护卫舰的识别码,其中五艘的氧气存量已经归零。
"让白虹号顶到坐标YK-22区域。"他的声音像是从损毁的通讯模块里挤出来的,"告诉杨舰长,我需要他再争取二十分钟。"
副官突然抓住他的指挥椅扶手,这个向来稳重的老兵隐约眼眶里泛着光泽:"指挥官,白虹号...十分钟前就失去动力了。"
计旋星的瞳孔微微收缩,杨舰长的面容仿佛在眼前浮现,战术屏右下角还在不断刷新着阵亡名单。他转头望向舷窗外燃烧的太空,像是在那些漂浮的金属残骸里找着熟悉的面孔。
护盾收到攻击的警报声打断了计旋星的沉默,“他们快要突破防线了,我们可能坚持不了最后五十分钟。”副官的声音仿佛从深海里传出。
计旋星把自己撑在战术台上,仿佛承受不住人造的重力。
“所有驱逐舰以上级别舰船听令,”他咽了下唾液,“将所有能源灌注到火力系统,集中攻击轨道轰炸平台。”
“所有护卫舰听令,将全部能源灌注到推进器,向轨道轰炸平台发起反冲锋。”
这个指令让舰桥暂时陷入绝对寂静,直到又一声收到攻击的警报声响起。
“指挥官,玄戈号申请作为冲锋首舰。”战术台上突然亮起玄戈号舰长的模样。“很高兴与你并肩作战。”
计旋星看着这个年轻的舰长,想起他那漂亮的档案。如果给他多些时间,他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舰队指挥官,而不只是一个护卫舰舰长。
战术屏上跳动的剩余舰船数正在吞噬最后的希望,他艰难的让自己张开嘴巴:“批准申请,但你要记住...”
舷窗外突然绽放出的十多个太阳打断了后半句话,计旋星再低头,玄戈号的通讯已经断开,剩余的护卫舰数变成了冰冷的零。
计旋星还没来得及问技术官毁伤效果,一声爆炸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响,旗舰的护盾与装甲被击穿了。他在剧烈震荡中抓住战术台边缘。还剩三十分钟,这得死多少人,指挥官在摇晃中思考着。
"指挥官!有不明信号接入最后加密频段!"浑身的通讯官突然尖叫,“识别码...是第一舰队!"
整个战场形态仿佛黑洞发生了坍缩。
无数道迁跃漩涡撕开漆黑的空间,吐出不计其数的银白色舰船,银白色舰艏上仿佛还带着星间尘埃。银白色的舰队迅速并有序地结成阵型,在它们中间,一道临时星门在真空中被迅速组装成型。
仿佛有一道巨大的冲击波横扫战场,敌人的攻势明显一顿,星门被点亮了,更多的舰队如同潮水般倾泻而出。
"这里是第一舰队指挥官夏仪月。"通讯频道里响起的声音带着电子干扰特有的沙哑,"很抱歉来晚了,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破解敌人的通讯。"
计旋星感觉胸腔里的血液正在结晶。他看着战术屏上疯狂减少的红色光点,夏仪月的舰队采用了教科书上明令禁止的过载战术,每艘战舰的武器系统都处在崩溃边缘,却因此爆发出数倍常规火力。
"南门三地面防御单位听令,敌方电子战已压制,自由索敌,准备开火。“夏仪月突然在公共频道高喊。计旋星静静地听着,全然没注意自己的嘴角已经泛起了弧线。
"现在!"随着夏仪月的怒吼,行星表面升起无数导弹,如同倒飞的雨滴。而第一舰队的炮火也在另一个方向进行着无情地打击。
计旋星看到战术屏泛起蓝色浪潮,那是死亡红潮退却后的生命之色。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低头一看,不止什么时候,一块船体碎片已经插进了自己的身体。
当银月号的陆战队冲进濒临解体的舰桥时,计旋星正用最后的力气保持着清醒。穿着银白色装甲的女指挥官飘在他身旁,面罩后不知是什么表情。
"你是...我的守护天使吗..."计旋星的手指在夏仪月的手甲上留下血痕。
夏仪月一愣,但没有停下手中给他戴上呼吸面罩的动作,只是戴完后紧紧握住不再言语的指挥官的手。医疗兵也飞了过来,身后舷窗外,南门三依然祥和。
作者:亡狗
算是之前写的一个小短篇的姊妹篇,尝试一下切换视角的叙述,滑铲来的有点水,原文链接稍后贴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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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对乐园控的眼中,旋转木马有着两个突出的缺点:一是这个项目缺乏感官上的趣味;二是沉浸在其中时不免让人神伤。
我对旋转木马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倒是有个朋友(又或者算不上朋友,只是同事)对此念念不忘。在一个遥远的下午,他曾站在我身旁的位置,傻呵呵地指着窗外废弃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向我炫耀,而现在他已经死了。
我正出神的时候,房门吱扭吱扭地响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个孩子,我想那就是他的弟弟。
“那边的楼今年就要交付了吧,进度不太理想啊。”
我对经理这样说着,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他们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讨论死人的事情。经理瞪了我一下,仿佛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外面死了条狗。”那孩子说,说着把三包烟递给了正襟危坐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起来并不严厉,也没有我想象的那种乡土气。
“这事儿在城里头可不稀奇。”老太太说。
我不清楚她是在回答我,还是在回答那孩子。
她把烟抖了出来,先是递给经理,随后又看向我。
她说:“城里头的狗啊,比咱那边多多了。这些狗儿们啊,总归是要归天的,死得多了,大伙儿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话没什么道理。至少在我看来,这里很少有横尸街头的流浪狗,一方面是因为在人生活的地方这些狗儿们总归是能混到点残羹剩饭的,另一方面就是这里专门有人负责清理这些东西。
“您孙子?”经理打量着孩子,问。
“小孙子。”老太太回答。
那孩子有些拘谨。我想。
“多大了?”经理继续问。
“明年要中考了。”
经理朝我伸了伸手,我把打火机递给他,他拿着打火机晃来晃去,迟迟没有点烟。
“正是关键时期呢。”他说。
“是,要不是怕没人照顾他不行,就不把他带来了。”老太太回答。
“我自己要来的,我什么都懂。”那孩子装着成熟的样子说到。
真是和哥哥一个样子,我想。他哥哥比我小几岁,却总喜欢给我讲大道理。
“旋转木马有什么好玩的,我不明白,那是小孩子玩的。”我看着他那副傻乐的样子问。
“外行了吧?你不能只从形式上去评价一个游乐设施。旋转木马虽然不能让人肾上腺素飙升,但它却能用一圈一圈的轮回轻轻托起人们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这就和我们生活的每一天一样:难道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工作睡觉工作睡觉,觉着无聊,日子就不过了吗?这一圈一圈的轮回,正是让游客去体会看似僵化的循环中那些细微的变化。”
“我有点没懂你的意思。”
“你想,是不是每一圈看外面的时候都能看到不同的东西?”
“算是吧。”
“陪你一起玩的人也可能从父母变成对象。”
“也没问题。”
“这就是我想说的,去感受生活。”
“我搞不懂这有什么意义。”
“前辈你就是这点很无趣啊,怪不得你还没有女朋友。”
“这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我看反倒是你浪漫过了头吧,这家游乐园已经停业很久了吧。”
“都一样啦。”他笑着说,说完便从窗边离开了。
经理点上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那孩子则是躲到屋子里去了。
“你带他出去逛逛吧。”老太太对我说。
我推开屋门,才发现他正坐在哥哥的床上偷偷地抹着眼泪。我本想去叫这孩子的奶奶来看一眼,但又觉得这事儿该自己解决。
我注意到他正盯着墙上的海报,于是开口说:“德尼罗,他是个好演员。”随后我又想到,他还小,或许也不懂这些演员啊什么的。
我坐到他身旁,想起我还年轻的那些日子。
“我曾经也很喜欢这些东西。”我说,“你哥哥是个好人。工作很认真,是个好同事。”
“我知道。”他说,“他也是个好哥哥。”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拿出纸巾,擦了擦他的眼泪。
“打算考这里的高中吗?”我问他。
“我不想哥哥失望。”他哽咽着回答。
这话很沉重,让我不禁把那座未曾谋面的小村子和脚下的这座城市联系起来。我仿佛看到他正躺在流水线的履带上慢慢转向这里——一匹全新的木马,用来替代坏掉的那个。
“和我出去散散心吧,这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说。
我和他奶奶打了声招呼,便牵着他的手下楼了。
他说:“外面死了一条狗。”
我没有心思去想狗的事情,那不是我的职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
我回答:“会有人来处理的,你放心就好了。”
他有些失落,或许是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哥哥,还是因为那条狗,又或者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文:艾连
关键词:下午茶,癌
文体:散文(应该是吧
标题:《堕落青年废物生活的理论基础》
正文:
期中季后一天,朋友请我去吃下午茶。尽管我们期中都考崩了,但没有人存有学习的念头,只想趁着期末尚未到来的时候,赶快及时行乐。
咖啡馆很小,处处显得野鸡,要不是朋友介绍,我应该到毕业也不会来一次。
侍者送上来一个盘子,装着一个不到盘子三分之一大的蛋糕,边上放着一朵大红色的鲜花。我觉得这花很像罂粟,又想起这蛋糕在菜单上的名字,好像是迷幻某某(看吧,野鸡极了),不由得吃了一惊——朋友虽然和我同流合污地颓废,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沾了这些东西。于是我非常隐晦地问:“是罂粟吗?”
朋友先是咕哝:“那我怎么知道,但是感觉应该是虞美人吧,种罂粟不是违法吗?”然后她看到我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哈哈哈哈哈你想多了,怎么可能啊!这种小店哪里有那个胆子。而且就算他们卖,我也不买……吸毒这种事,要等到确诊癌症晚期之后再去做,才不算浪费生命。”
我听了感到理所应当,又隐约有点失落。朋友疑道:“怎么,你……?”
我摇摇头。我们吃了两口蛋糕,朋友照例开始发表嗜甜人士的赞美,我听他说完,接道:“我挺羡慕你的,还能这么亲切地赞美甜。我吃糖的时候也觉得很快乐,可是我背后就是好像有人告诉我:‘这只是进化的诡计!’我就迅速从快乐中抽离出来,冷眼旁观,看着自己被进化的诡计所控制。”
朋友:“我看你就是想得太多。”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这种事停不下来的……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吸毒,我虽然没有什么物理上的毒瘾,但是精神上的毒瘾,就是自我怀疑,好像已经没药医了。”
“自我怀疑?园子里就连棒槌每天都要自我怀疑三次,这算什么。”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对自己的什么思想啊、观点啊,都要拿出来怀疑一番,想想它的反面。”
“这又算什么?这不就是辩证法吗?不过其实我也不知道辩证法实际上是什么,打扰了。”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我以前信‘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但是想想,真的是这样吗?不完备定理不就把这句话变成史上最大旗了吗?再反过来想,不完备定理也是新知识,这样算不算我们离那个理想世界又近了一步呢?这样反反复复,把每个命题都嚼个几遍,就对它的正面和反面都没法再信了。就跟美工刀一样,刚掰出来的、新鲜的断面是锋利的,磨着磨着就钝了。如果需要锋利的东西,就必须再掰断它,然后再钝、再掰,等到最后一节也钝了,这把刀就没了。我觉得我现在差不多就在重复这个过程,每次抓到一个新的想法,就不由自主开始怀疑它——它真的是正确的吗?能作为我的信念吗?它的反面是不是也有道理呢?你看,每件事都变得有点道理的时候,每件事也就都没有道理了。
“这种过程让人上瘾的地方就在于,刚开始的时候,人都会因为自己看到了事情更多的面,觉得非常沾沾自喜。他扔掉一个信念之后,回过头去看那些还捧着自己思想的垃圾的人,就会产生优越感:你看那些人多可笑!他们那些奉为圭臬的东西,其实都漏洞百出……但是,但是,这种优越感也会被自我怀疑扔掉。我真的就比他们高明吗?如果他们是对的,我的那些反对意见只是一叶障目呢?或者退一步说,如果我确实是对的,可是我也还有很多很多信念,我那些信念和他们的比,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样一方面更迫切地想要扔掉自己剩下的思想,一方面也失去了扔东西的快乐。只不过快乐虽然没了,这种精神毒瘾却已经形成了,就算不快乐也停不下来了。
“你刚刚说到癌症晚期,这个跟癌症也挺像。不是原癌基因本来是管分裂的吗?细胞不分裂人肯定会死,但是癌变之后,分裂得太多,人也会死。这种自我怀疑,本来肯定也对你的思想有好处,但是怀疑过了头,就很难说了。而且怀疑的思想是可以侵占所有其他任何思想领域的,它就跟癌细胞一样,不停分裂,不停增殖,直到——如果不考虑并发症的话——直到机体被它消耗完。直到那个美工刀被掰到最后一节。”
“噢,那所以这样下去,最后就会什么也不信了。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什么也不信的人,也能活着吗?”
“为什么不能呢?你说得人活着好像一定要信点什么东西一样,其实就算什么都不信,也不会怎么样吧?再说,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你不觉得这也是进化的诡计吗?”
“我是说,他既然什么也不信,那他为什么活着呢?他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就没有答案了吗?比如说我,我现在还活着就是为了快乐,我又不是自己要出生的,到时候可能也不是自己要死掉的,那中间这一段总可以让我自己把握吧?可是那种人,他什么也不信,就跟你一样,吃甜食都要辩证法一下,这根本不快乐啊。就比如说你吧,你为了什么活着呢?”
“我为了什么活着呢?我觉得是因为,找不到理由去死吧。有一种人说,从出生到现在,他做的所有一切事情,其实都是在验证身不由己,不管是顺从还是反抗,都是命运的安排,那如果选择去死呢,就是一种‘到此为止’的宣言。可是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道理,他选择去死,怎么就不是命运的安排呢?而且这些都有一个前提,就是‘命运的意志’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那如果根本没有这个意志呢?他的宣言宣给谁看呢?反正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让我信服的去死的理由,才一直这样保持现状。”
我说完自己嗤笑了两声:“啧,我还是给自己找了理由……虽然好像是递归的理由。你知道以前英国人为什么要吃下午茶吧?对啊,他们晚饭太晚,为了不要太饿才在下午加了一顿。我觉得我也是这样,知道那种精神癌症必有一天把我耗光,但是它来得太慢了,我为了熬到那一天,还要不断地给自己找些活着的理由。”
朋友举起奶茶和我碰杯:“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我确实口干舌燥,赶快喝了一口,抹抹嘴:“草,打嘴炮真爽。”
我们痛饮完两斤奶茶,一边哀嚎花呗额度一边扣扣索索地付了账,然后回学校去继续大战死线了。
备注:算是对自己之前一段时间的精神写照吧,现在自认为已经挣脱出来了,不过偶尔还会滑回去。这篇算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本来写得很严肃,觉得不太好,好像对待那些观点很认真似的,所以改得稍微口水话了一点,没有什么逻辑。
“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是希尔伯特的话。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出处是毛不易的《消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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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杜知贤把大饼卷了卷,硬生生塞进自己嘴里。胯下的“老东西”已经走得东倒西歪,可笑他买下这匹老马的时候还幻想自己人骑白马,如潘岳卫玠般招人喜欢。结果这匹老白马看着品相不错,然而真的骑久了才知道它又懒又馋,走不了几里路便要啃草喝水,在城里街上又四处拉粪,让自诩翩翩少年的杜知贤尴尬万分。
离家游学已经两年之久,全身上下也只剩几两碎银。却不知回家又有何面目去见父母,或许只能勉强讨个营生,赚点花销糊口,唉,真是越想越气闷。
杜知贤少时好剑,不愿学圣人书。父亲便请江湖有名剑客来教他学剑。连大剑客高趾也是他的挂名师父,从十六岁出来游剑江湖,恶人宵小没斩几个,盘缠倒是花得差不多了。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在外花钱也大手大脚,哪怕千金万贯在手也只是狂饮滥赌,有钱的时候自然能够处处表现“江湖豪气”,没钱的时候就只能看人白眼。
从“天下风云出我辈”的年少无畏,到如今从洛阳出来,杜知贤已是“囊中金尽,壮士无颜”。如今才领会到人穷志短的意味,着实是难熬啊。他越想越是不忿,憋屈得两只眼睛尽在道边大树上打转,寻思着干脆一死了之,免得再在人间丢脸。
想到就做,杜知贤翻身下马,牵着“老东西”走进树林里,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悬枝自尽,便尽捡荒僻的地方走。
走得天色完全暗下来,再没有一点光亮,杜知贤才停下脚步,树影重重,又觉得吊死太难受,不如横剑自刎——是啊,自刎才是最江湖侠义的死法。不过,自己堂堂一代少年剑侠,就这样无事自刎,又觉得荒唐。可惜没有对手啊。
老东西打了个响鼻,周围黑漆漆的,但是远处却似乎隐隐地有火光,风中还有淡淡的乐曲声传来。左右暂时死不了,杜知贤便牵着老东西,向着那边的山坳里闷头闯去。一路上几次踩进坑里,脚上都是烂泥。
天色都这么晚了,莫非是不法凶徒在野地聚会?杜知贤摸了摸自己马鞍旁系着的长剑,心中不由有些惴惴。天下奇人异事不可胜数,高趾就曾告诫他,哪怕身负剑术,也不可小觑了江湖高人。
直到他坑坑洼洼地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才骤然一亮。原来山林中竟有一大片平地,灯火通明如白昼,往来游人如织,俨然一座小小城池。而令他惊奇的是,往来人物脸上都带着面具,猴面、虎面、兔面、狐面……男女老幼,全部都戴着巧若天工的面具。
“狐……胡仙集!”
杜知贤曾听说此地林中有狐仙聚会,当地人称为胡仙集,常有人误入其中,与狐面男女饮酒作乐,醒来一觉后却身处荒山野岭,而囊中竟有数枚金珠银锭,有此奇遇者广为宣扬,四里八乡传得沸沸扬扬,只是这里是神都近畿,附近有京军驻守,乱走的人闯入军营,未免吃些苦头,所以闹了一阵后便没人折腾了。
这会儿杜知贤自忖连死都不怕,自然是百无禁忌,也不怕这些妖魔鬼怪,就这样牵着老东西往前直闯。走没几步,几个黑袍犬面人就出现在他身前身后,这些犬面人动作轻捷迅疾,甚至连杜知贤都没有感觉到他们贴近,等到发现自己已经被团团包围,也只能暗道一声苦也。
犬面人们一言不发,也不动弹,却见一名狐面少女排开犬面人群,曼声道:“你们这些粗笨家伙,别吓到了今晚的贵客。”
这少女步态狐媚,却又带着一丝憨态可掬的天真味道,只是在杜知贤身上一扫,就令他心中一荡。却见狐面少女上前一步,轻揽他的手臂,笑道:“这位小公子,却不知道怎么闯入这里来。”
杜知贤一开始的惊惧早已褪去,这会儿却生出一股大胆豪气,反而一把搅住狐面少女的细软腰肢,触手之处只觉得香软熨人,他也算是经过风月,却觉得少女的体温比起一般女子更为滚热,有些像是染了风寒。他心思转动,一边笑道:“这里便是胡仙集,不知是也不是?一群山精野怪来这里变化人形,还是哪家王公贵族出来游玩,居然有这么大排场?”
被大胆轻薄的狐面少女也不着恼,只是咯咯轻笑,从怀中拿出一张狐狸面具,腻声道:“小公子好见识,不过入我胡仙集,便不能用人形,只能用畜生的脸。”
杜知贤用手一摸,这面具非金非木,反而像是真的皮子,他用指头暗暗揉搓几次,却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毛皮。素净的皮面上用墨笔勾勒了几道眉眼五官,似狐非狐。说是狐狸,却有些像是人的五官;说是人,转动之间却有狐狸的风韵。这等画功,必是名家手笔。
杜知贤也不怕,便把面具放在脸上,他没摸到系带,却发现面具像是有黏性一样,已经贴在了自己脸上。这面具和自己的面目妥帖无比地融合在一起,却像是消失了一样。他伸手一摸,却只摸到一张狐狸脸,不由得笑道:“可惜了我的这张俊脸。”
“小公子哪怕是变成了狐狸,也是狐狸中的翩翩少年。”狐面少女拉着他的手往集市深处走去,老东西则被几个犬面男子牵走,看它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还挺得意。
“不知姑娘芳名?”
灯火中,狐面少女转过头来,脸上的狐面似笑非笑。过了一会儿,杜知贤听到两个字:“耳奴。”
随着耳奴行走,杜知贤也一路左右观瞧,集市两侧能看见卜卦、医药、绸缎、香油、酒肆……与洛阳城中一般无二。然而这些铺子看着平常,但是却有一些古怪之处。那卜卦人门庭若市,盘坐于庭中的半仙身子是人,脸上罩着一个盲目猫面,排队的却尽是些动物,飞禽走兽,鹿、羊、豹、犬……不一而足。那医药铺子里,一个猴面小厮正在偷吃一颗蓝色果子,却从喉咙里喷出火来。
哗啦一声,他看见一队牛面人抬着一大匣被布蒙住的事物,夯吃夯吃地从他身边经过。那巨匣中隐隐有水汽传来,冷津津地让他浑身发寒。
“这是什么玩意儿?”杜知贤饶有兴致地问。
“公子倒是好运气,今夜是狐公主的生辰,这些都是去献奇珍异宝的。”耳奴似乎对此很是津津乐道,“狐公主生辰的夜里,能闯进来的贵客都会被邀请列席,到那时候,天南海北的稀世奇珍都会现世,公子也能跟着饱饱眼福呢。”
“狐公主?你们狐狸家也能出公主?”杜知贤哈哈大笑,又故意低头沉思道,“不知道这狐公主长得美不美,有没有耳奴美?”
“哼,听到公主就移情别恋,姐姐们说得对,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耳奴做出娇蛮模样,这女孩卖弄风情的时候有一种天然的稚拙感,令杜知贤大有趣味,但这少女转眼间又露出严肃神气,抵指道:“不过等见到公主,你可不能这幅轻薄样子。狐公主乃是天潢贵胄,血统高贵,绝非你能调戏得起。一个不小心,当心被抓去当狐太监!”
杜知贤惊道:“杀头可以,当太监可不成。”转脸就看见远处一家酒肆香气袭人,兜里还有几两碎银,顿时充阔的心思又起来了,大喊道:“耳奴,不如一伙吃酒去!”
耳奴轻笑道:“你这冤家,兜里银钱没几个,架子倒挺大。章氏酿酒传家,这次前来赴狐仙集,最差的酒也得百金一瓮。你这点银子,大约也就能站在门口,闻闻香罢了。”
只见她手指一晃,却是一个小钱囊。杜知贤一摸腰间,嘿嘿干笑,不再做声。耳奴没再臊他,款款走入酒肆,过不一会儿擎了一个玉杯出来,还未走近,杜知贤就闻到一股疏朗的酒香。
“好酒!”
耳奴用两根葱指掩着酒杯,轻轻递过去,笑道:“让你这穷公子也尝尝,这可是进贡给狐公主的‘海内青天’,滴入了三滴麒麟血,又在藏风聚水的古苍梧底下埋了三十年,人间难有的稀罕物事。”
杜知贤接过酒杯,细细一闻,只觉得脑门一炸,竟然已有三分微醺。他沉吟半晌,一饮而尽。
“如何?”耳奴矜持地问。
“如果让我能再喝一次,减寿十年也愿意。”杜知贤叹道。
“呸,想得美。”
海内青天下肚,杜知贤只觉得世界好像稍微扭曲了一点,这个光怪陆离的胡仙集也变得合理了起来。他摸摸自己脸上的狐狸面具,却觉得这已经是自己的脸。
接下来的路途他也恍恍惚惚,只记得自己在不停大笑,好像看见了无数奇异而绝妙的事物,世界上的一切突然都变得可爱起来。心情爽快,也觉得自己之前无故寻死实在是愚笨无及。而一股越战越勇的气势却从体内生发出来,令他几乎是牵着耳奴的手开始阔步前行。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胡仙集的尽头。
不知不觉地,这里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两排戴着狐面的男女就像是上朝一样坐在篝火两侧,耳奴牵着杜知贤的手,越过篝火,来到狐面人们的尽头。
杜知贤见到了狐公主。
狐公主的脸上也戴着狐狸面具,与耳奴相比,狐公主的体态更为妩媚动人。若耳奴是小家碧玉般的美,狐公主就配得上国色天香四个字,明明没有露出脸,举手投足却自有一派矜贵气息。她坐在一头金色巨虎怀中,身边则端坐着一名狼面男子与一名猿面老者。
“耳奴,哪儿去了?”狐公主的声音透着一丝慵懒,但是杜知贤却发现耳奴的身体绷紧了,之前还言笑嫣然的少女板起脸来,无声地行了个礼。
“这就是今晚的贵客?”狐公主透过面具看了一眼杜知贤,那面具后的冷漠眼神让他浑身一震,酒都醒了五分,只听到一句:“坐下吧。”
杜知贤浑浑噩噩地坐下,还没有从之前的酒意中清醒上来。耳奴一转身便端了酒菜上来,杜知贤有肉便吃,有酒便饮,放开心怀地箕坐于地。就看见底下已经有仆从抬了一只匣子上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公主面前。
“我家主人,为狐公主祝寿,献上,张僧繇真迹,飞虎图一副。”
说话的仆从说话怪腔怪调,声音又宽又扁,活像是一只大蛤蟆在说话。两个仆打开盒子,取出一副被符篆封住的卷轴。
“喔,怎么封着?”狐公主懒洋洋地问,“又不是妖精,再说了,我们有这么多妖精,怎么一幅画还得封着?展开给我看看。”
众人会意地齐声大笑,那仆人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高声道:“公主有所不知,张僧繇一只画笔已然通神,这张飞虎图杀器太重,若是展开了,怕是冲撞了公主。”
“哼!好笑,展开,我又岂会怕一幅画?”狐公主不耐烦地一拍手,“快!”
蛤蟆仆人叹了一口气,唰地一声撕下上面的符篆,然后缓缓展开。火光明灭之下,杜知贤恍然看见画纸上真的有一头双翅飞虎正在摇头摆尾。顾盼之际,腥风扑鼻,好像真的有一头猛虎近在咫尺。
突然,一声虎啸在众人耳边响起。火光映照下,画中的飞虎竟然真的从画上走了下来,众人全部屏息静气,试图分辨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神物显灵。这火光中的猛虎似乎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捧着画轴的仆人们抖若筛糠,却一动都不敢动。光虎四处逡巡了一圈,似乎在嗅闻什么。
突然间,光虎转向狐公主。狐公主倚靠的金虎睁开双眼,发出一声警惧的咆哮,而狐公主已经脸颊发白。
“哼!孽障!”狐公主左首坐着的狼面男子呛一声拔剑出鞘,“滚回去!”
这狼面男人只是拔剑,就给周围的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就连喝得五迷三道的杜知贤都为之一惊,就好像有人用刀锋贴在他脖子上一样。连光虎也为之一退,对峙数秒后,光虎猛地往黑暗的林中一遁,就此消失不见。
火光好像恢复了正常,之前光虎现身时黯淡了许久的火焰重新亮了起来,而捧着画卷的仆从们却发出难听的哀嚎,画纸上已经空无一物。
蛤蟆仆人重重磕头,哀声道:“损毁了献给公主的礼物,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不!”狐公主已经恢复了正常,笑道,“好,不愧是张僧繇的遗作,神乎其技,赏!”
蛤蟆仆人这才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地领了赏钱下去了。
下一匣礼物接踵而至,这次的礼物是一头会说话的鹦鹉。
“会说话的鹦鹉又有什么稀奇?”狐公主不屑道,“谁家养的鹦鹉都会说话,这只又有什么与众不同了。”
“启禀狐公主,这头鹦鹉会读人心。”这次的仆人说话像蛇一样又细又慢。他一招手,仆从们就掀开了鸟笼上的蒙皮。里面是一只白羽鹦鹉,头上还有一撮金羽,煞是可爱。
“公主可以任意指定一个人,这鹦鹉便能说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蛇仆人恭恭敬敬地说。
“嗯……”这样玩具很明显令狐公主动心了,她思忖片刻,一指蛇仆人,“我想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鹦鹉顿时高叫起来:“肚子饿了,嘶嘶,想吃刚才看见的小鸟儿,又甜又嫩的小鸟儿,骗出去,勒死,活活吃掉,吃掉,吃掉!”
蛇仆人面色惨变,跪下连声求饶。狐公主却不以为忤,哈哈大笑,然后又指了刚才左边吓退光虎的狼面男子。
鹦鹉嘎嘎笑了两声:“好威风,我好威风,想必公主一定煞是佩服我的本领!”
“哼!”狼面男子作势要拔剑,却被狐公主的一只手按住。“好啦好啦,你本事确实大。鹦鹉说得不错。”
狐公主眼睛一转,又指向右边的老人。“那他呢?”
猿面老者嘿然一笑,就坐在原地不动。鹦鹉拍拍翅膀,又拍拍翅膀,却始终不说话。
“嗯,不愧是猿老师。”狐公主似乎并不对这结果感到意外,而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猿老师武功通神,心念早已收摄无形,怎么会被一头鸟儿看破。”
猿面老人捋了捋面具下露出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
狐公主又看了看四周,目光却停在杜知贤身上。玉指一挥,娇声道:“鹦鹉,看看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
“嘎嘎,狐公主这般人间绝色,不知能否一亲芳泽?”鹦鹉口无遮拦地大声宣告,让杜知贤面色颇为难看。
场中静默了一瞬,然后哄堂大笑。狐公主笑得东倒西歪,就连坐在右手的猿面老人也轻轻发笑,只有左手的狼面男人没有笑,而是恶狠狠地瞪着杜知贤。
“公主,待我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斩下人头来,为你出气!”狼面男人粗声道。
“嗯……狼将军,没见他身上配着剑吗?你未必打得过呢。”狐公主没有劝阻,反而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伤了你可怎么办?”
“我怕这个小子?”狼面男人怒视杜知贤。杜知贤酒意上涌,心中却一团火腾起,便连鞘抽出剑来,乜斜着眼道:“山精鬼怪一流,也敢大口炎炎,号称要斩我人头?谁斩谁的人头还不知道,不要胡吹大气。”
两人剑拔弩张,狐公主反而拍手叫好。
狼面男人呛的一声拔出剑来,杜知贤却已经贴近了他的身子,在他拔剑拔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封住了狼面男人出剑的动作。只要他再拔出一寸,杜知贤的剑刃就会切进他的手腕。狼面男人面色丕变,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斗了几招,杜知贤只觉得今晚自己的剑术似乎超水平发挥一般,在半醉半醒之间,自己的反应与直觉就像是灵神附体般,未卜先知地将狼面男人的攻势封死在鞘中。
“够了。”猿面老人提声道,“狼将军,你输了。”
狼面男人僵持片刻,缓缓退开,把自己的剑往地上一掷,大步流星地闷声离开。
宴会现场安静无声,杜知贤环视周围,自己居然在一瞬间变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蜀中第一名剑高趾是你什么人?”猿面老人打破沉默,他倒了一碗酒,缓缓饮下。
“正是家师。”杜知贤腆着脸说,没有提自己只是个记名弟子。
“来,坐这儿。”狐公主拍拍她身边的位置,那是之前狼将军坐的地方,离狐公主本人只有一臂之遥,杜知贤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上去,还坐得离这头狐狸更近了些,坐下后,只感到腰上一痛,却是被侍立在一边的耳奴偷偷拧了一把。
“诶呦,美人恩难消受啊……”杜知贤一边喊疼,一边厢那鹦鹉和蛇仆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鹦鹉,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狐公主往后一靠,有些意兴阑珊地指向她自己,“我在想什么?”
“……”鹦鹉好像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绝不能猜到我的心思。绝不能猜到我的心思。”
“嗯。”狐公主端详了一下自己保养完美的指甲,“我不喜欢这个礼物,两个,都拖下去打死。”
不顾蛇仆人的求饶,几个犬面仆人把他和鸟笼都拖了下去,然后就是棍棒乱打的声音,鸟笼里的鹦鹉一开始还惊叫了两声,然后就没了声音。
“下一个。”狐公主挥挥手,“给我看看下一个是什么玩意儿。”
几个牛面人抬了之前杜知贤见过的那只大箱上来。这次掀开蒙布,里面是一个透明水晶箱。杜知贤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眨眼。
里面是一头南海鲛人。
没有志怪故事里传言的那么美丽,这鲛人有着一头水草般乱蓬蓬的头发,指甲颀长,看上去好像在水里睡着了一样。她的下身是真正的一条鱼尾,在水里缓缓拍打着。水晶箱底下铺满了一层烁烁明珠,却不知道是有人丢下去的,还是真的鲛人垂泪便成明珠。
一名仆人丢了一条生鱼进去,鲛人立刻像是活了一样,凶猛地扑上去,一口咬住鱼身,又用利爪一撕,将它撕成两截,连骨带肉地嚼碎吞下去。狐公主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咯咯直笑,不停吩咐仆人们再多丢几条鱼下去。
杜知贤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多大意思,转眼看见猿面老人也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手痒。
“公主殿下,不如让老朽和这位剑侠之后……比剑助兴?”
狐公主似乎对猿面老人很是敬重,闻言便不再嬉笑,挥手让仆人们撤下了兀自在撕咬不休的鲛人。
杜知贤知道,重头戏来了。他提着自己的剑走出自己的席位,却发现猿面老人手中空空如也。
“不用剑,用树枝就行。”猿面老人随意从林间捡来两根树枝,“这个比剑很简单,谁先点到对方,谁就赢,怎么样?”
“没问题。”杜知贤一肚子酒晃荡来晃荡去,正想着怎么消化,他拿起一根树枝,掂量了一下分量,暗忖这老头儿还挺有眼力,这根树枝沉甸甸的,手感居然和自己的剑差不多。他摆好架势,刚要出剑,却发现猿面老人已经消失了。
“嗯?”
他抬起头,看见正如猴子般蹲在一根树枝上的老人。
“真的是猴子成精?”杜知贤转开一步,闪开一剑,对方的动作快得不像是人类,反而像是鬼魅,如果不是今晚状态奇佳,杜知贤早已被点中四五次。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老师所教授的剑艺有多么高超,就连老者这样的剑术高人,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攻破自己的闪避。
杜知贤眼力极佳,哪怕是在醉酒的情况下,也能迅速判断出老人的动作,这一点不仅仅是天赋,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奇人。猿面老人的动作在他眼中就像是一组精美的,以猿猴为主题的舞蹈。老人的动作一举一动都像是真正的猿猴,轻捷、敏锐、乃至于能够在树枝上轻盈速走。
那我就变成狐狸吧。
杜知贤弯下腰,开始学着狐狸一般地跑步,他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灵便了一些,没有任何窒碍,所有动作就这样出现在自己身上,就好像自己的身体一直一直在练习这些动作一样。像狐狸一样奔跑,像狐狸一样跳跃,像狐狸一样撕咬。他脸上的面具开始燥热起来,就像是一张热腾腾的膏药贴在脸上,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狐狸了。
周围的视野在不断变换,他和老人也在斗剑中快速位移,一团灰影与一团黄光互相追逐,杜知贤在某一个时刻开始疑惑,自己是如何爬上树来的,然而这点疑惑很快被酒意与狂热所驱倒,他在半醉半醒的迷梦中追寻着自己的猎物,如同真正的狐狸在狩猎一般。逐渐地,他身上出现了毛发,耳朵开始变尖变长,双手双脚也被野兽的爪子所取代,身上也长出了能够平衡身体的巨大尾巴。
杜知贤彻底变成了一只狐狸。
狐公主坐在原地,看得大笑不止。二人的缠斗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等到终于风尘安定下来后,一头狐狸人立而起,环视四周,神色惶然,却又有难驯的天生野性流露。
“来吧。狐公子。”狐公主伸出手向它招揽,“来吧。来我这里。”
这头新生的狐狸坐在原地,似乎想了很久,然后慢慢走向狐公主,渐渐与众兽一起湮没在繁密的树林深处。
天明之后,一头重获自由的白马在山林间奔驰,模样神骏无比,有樵夫目睹,以为是天马降世,倒是引得官兵前来围捕了几次,却终于没有找到。
景龙四年。李隆基发动唐隆之变,以禁军官兵攻入宫中。武曌的孙女,唐中宗之女安乐公主据传死于乱兵之中,终年二十五。
《太平广记》:“唐景龙年,安乐公主于洛州道光坊造安乐寺,用钱数百万。童谣曰:‘可怜安乐寺,了了树头悬。’后诛逆韦,并杀安乐,斩首悬于竿上,改为悖逆庶人。”
又有野史言,兵变之日,安乐寺有大群狐狸、野犬之属四处奔散,逃出城外后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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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伯欢
大学时候写着玩的
作者:逸途
评论:随意
天在三伏,暑气噤下一山的声。鹤守在门外,摔了瓷坛,把师父的药倒撒个干净,门内恍若受惊,气若游丝地喊起来,他并未在意。
“鸿……鸿!”
“师父啊,没有鸿了,是鹤。”
鹤起身拍了拍袖子,不急不缓地整肃了袍子,语气恭敬,面目无波。可见此徒弟很是不孝。但他也能自诩孝顺,毕竟他那师父,自己也不肯喝药,鹤也顺他的意思,不必叫他长活。
师父叫作乌,背剑而立,诸君称其残江一影,好不威风。二十年前开坛收徒,只收七岁以下,也不知如何看的根骨,武众听闻纷纷捧来娃儿,万里挑一,只挑了他师兄。
他呢,捡来的。
今朝那个好威名的剑客,已经不复风光了,神志不清,只记着那个背信弃义的师兄,不管不顾袒露他的病容。
师父染的疯病,再也不见此人悠然有余的城府沟壑。 剧烈咳嗽让他的背脊几乎永恒地佝偻颤抖。鸿,还是被深切地偏爱着,武功,剑气,心法,计谋,到了如今,连注视都没有自己的份。
鹤沉默着,没有开门见师父一面。雨停了,雨起了。身后,门里,还只叫着鸿,很快便无声了。
鹤被鸿带大,一切都是师兄教的,他们兄弟很像。万千恩义一浮云,也很像。鸿当年背出师门,执着地为杀一个人,他也该学。
鹤背身离开,要去拿一柄剑,想了想,若能遇见,不如就杀他的师兄,遇不见,他活他的。
秦楼,是秦楼楚馆的那个,依字看来,干的是直白的卖姑娘行当。鸿住在此处两个月,流连过许多姑娘的屋子,没有喝一杯花酒。他睡得梁上榻底,不理腌臜风月,吃得宴前席后,不徒玉盘珍馐。偶尔宰一宰客,吃姑娘们剩饭,日子过得极好。
姑娘们宰钱,为苟活她们的命,他不一样,他宰命,为活他的扁钱袋,实际算是同一个行当。鸿,他现今算是个刺客。
这行当许久不做,如今将将重拾。
他需要拿回一柄剑。它是黑的,至少,是沉色的。此剑,夜行良物,不能照月,一剑无霜,性命起落。何曾竖断久流水,横斩万贼头。
他会在八月十五丑时三刻将其刺出,断送一人性命。
秦楼池娘,是他旧识,收好了这一柄剑,并不还他。当正地藏在楼子正中,镇着最高的那座灯盏,夜里人群往来,视线汇处,日里收在池娘房内,他取不得,也不急取得。秦楼灯盏众多,一月一换,内含题字,谜底大多是姑娘名字,供客人猜个风雅名号,猜中的,才好见彩头。好歹是老情人,相看两厌,见钱眼开。池娘絞着帕子和眉头,容此人流连梁上,替她收拾些客人与恶人,有门道的,五五分成。
她从不见他,他也从不见她。每到月十五,池娘换灯,鸿猜了她的迷题,宰客。他们就按这迟来的默契,狼狈为奸,依利往来。要问做什么这样麻烦,说来那是话很长,总之二人闹狠的时候曾立毒誓,死生不复相见。他们江湖人,向来很讲誓言。
晨光从木隙里照来,鸿揉了眼睛,打算飞身下梁,今朝七月十五,要先死一人,他干劲足得很。
今日的人还不及杀,先听笃笃二声,是池娘倚门望他。
“要死啦!我说了不看你的脸。”鸿倏地翻回梁上。
“你可还活着?”池娘忙了一晚,这才歇业,闲来查看鸿的死活,打了个哈欠。
“池姐啊,我皮糙,没得死。”鸿翘回他的二郎腿,仰望漏光的木顶,幽幽道,“我死了说话的是谁。”
池娘照例喂狗,给他放了一碟吃残的糕饼,笑道:“自然是饿死鬼……你做什么直瞧着灯?”
“我看我的剑,下月十五来拿。”
“你看,慢看,无要忘了领你的活。”
池娘婷婷袅袅地远了,鸿悄望一眼背影,她今朝着了烟水纱。
他挪开眼睛,先行取了点心,叼到嘴里才去翻身取谜,灯下笺上,书一句——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
鸿呸了一声,吐了糕饼。
池娘原是好人家的女儿,闺名正是春逢。
哪个刺客会在光天化日下行刺?自然是聪明的。
池娘和他是同一个行当,她是最聪明的。
鸿要取剑杀人,先过她尸体。
“你江湖人,重誓,我却不是。这剑你拿了便走,我去哪里养一只新鬼。”
这年头,大抵只有鸿还惦记那所谓江湖,不杀侠义,只斩腌臜,而今挡着池娘的性命,有亲朋的人命值钱到他头上,他只好不惦记。
他要杀的那人呢?师父病时与他约了,满月高照,他要拿回乌交给女儿池娘的一柄好剑,赶在他死前,要用这炳剑来杀他,从此鸿就是残江一影,多么飒爽。
八月十五,鸿终是拿到了剑,回山启开竹门,乌已去了,鹤未给他收尸,不知到哪里去了,放任这老疯子先去死。留一具死尸作了剑架,约定,他没遵循全,只将剑锋卡进那人肋骨。
《苏丹的游戏》同人现代au,不了解原作也可以观看,主要角色为阿尔图x奈费勒,cp/cb无差,有阿尔图x梅姬bg提及。
summury:命苦的考古系研究生奈费勒召唤了一个赶不走的星灵。
————正文————
在星灵身上的光线穿透图书馆的窗帘,把整个学校照的亮如白昼之前,奈费勒崩溃地喊道,“你能不能先变个人样!”
星灵同意了,那仿佛银河般璀璨的光辉眨眼间汇聚成形,最终化作了一个黑发褐肤,穿着古典的男子。
奈费勒长舒一口气,此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就这么用掉了千百年来无数人渴求的,来自无所不能的星灵承诺的一个愿望。
——很快他就会知道了。
关于召唤星灵一事的起因,是一名天文系的学姐在在翻阅资料时找到了一份和她最近研究有关的古籍,恰好奈费勒是考古系的,和她关系不错,而且正巧研究这种古语。
收到学姐的请求后,奈费勒很快开始了翻译工作。古籍记录的内容并不复杂,大多是赞颂群星的诗歌,但原主人在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疑惑和分析,字迹潦草且狂放,几乎盖住原文,丝毫不顾他人死活。奈费勒恰好也是个犟种,几天来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地和这古籍死磕,险些成为校园第九大怪谈之夜半图书馆的男鬼。
事已至此,还是来看看成果吧,奈费勒的稿纸堆满了一桌子,想来指责占座的人看他那副下一秒要猝死的苍白脸色也说不出重话,只有靠的极近了才能听见他喃喃诵读古语的细声。
不管路人之前想要说什么,此刻应该都已是毛骨悚然赶紧逃跑。
等到奈费勒揉一揉眼睛抬头的时候,除了手边的小台灯,整个图书馆已经漆黑一片——在此之前奈费勒一直觉得人因为太入迷被关在图书馆里只是单纯的笑话呢。
他再看看表,23:21,整整九个小时不吃不喝,大抵是要成仙了。
奈费勒冷静地给管理员打了个电话,把已经睡着的老头吓个半死,最终得到了大概半小时后会有人来开门放他出来的承诺。
那么这半小时该做什么呢?奈费勒喝了口水,瞄到了自己这几天的初步成果……要不再校对下吧?
他刚刚翻译出来的并不是书籍正文,而是那个不知名批注者写在背面的疯话。奈费勒磕磕绊绊地用古语念了两句,拗口的语调却呈现相似的韵律,相同的韵脚——原来这是首诗。
“无光之夜,群星高悬,
孤光之畔,亘月为引……”
总有人抬头凝望群星,企图窥视浩翰宇宙的秘密,但千百年来,却只是极偶然的存在能祈得来群星的一瞥。奈费勒继续念下去,顺畅到不可思议,那些古老神秘的语言如溪流般划过他的唇舌,就像是千百年来那些被眷顾的天才——因为有一颗星星听见了他,投来好奇的注视。
于是无中生有的狂风卷起衣摆,在最后的韵脚脱口而出时,十字星粲然的光辉降临人世。
纸张在空中纷飞的细微声响终于唤回了沉浸于心流意境中的奈费勒,他抬起头,差点被星灵的光给闪瞎,然后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不夸张呢!那可是恒星级别的亮度,没法想象的人可以在夏天盯一会儿太阳,效果大差不差。
时间回到现在,奈费勒看着对方,除了服装和他左眼中的十字星印记,星灵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人类。
“你……到底要做什么?”奈费勒谨慎地询问。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星灵反问他。
“我,我又不知道会这样……”奈费勒回忆起刚刚自己像个黑魔法师大念召唤咒语的模样,实在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难道不是应该先来拯救一下他破碎的科学世界观吗。
“难道你没有什么愿望吗?”星灵询问。
“我希望你立刻回去。”奈费勒喃喃道。
“恐怕不太行。”星灵摊手,“我……”
他没来得及说完,图书馆的门被保安打开,灯光照亮了一片狼藉,遍地稿纸的图书馆大厅和站在其中看起来非常不无辜的奈费勒。
“同学,就算你一个人害怕也不能这样乱扔垃圾啊!”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奈费勒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清白拍拍翅膀远走高飞,“算了…抱歉,我会打扫干净的。”
罪魁祸首还站在他边上,保安却没有分出半点注意。奈费勒往地上瞥,没有影子,星灵归根到底不会是凡人。
为了安全考虑,保安并没有留他扫地,只是叮嘱奈费勒收拾好东西赶紧回宿舍。
星灵飘浮在他身后,像是个被孩子牵在手里的气球。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至少不会有因为在路上自言自语所以被当成疯子的风险,奈费勒走了一半,扭头看向星灵:“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星灵躲开他的视线,“就是——嗯——我暂时不想回去,就这么简单。我完成了你的愿望,但你还没有给我相应的回报,我才不做慈善呢。”
“那你要什么,我的灵魂?”奈费勒挑眉。
“吔!才不要。”星灵抖了抖,“我又不是什么邪神。呃,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奈费勒觉得这家伙完全是在无理取闹,这世界怎么能有这样的人——不对,星灵。
“不要这么难过嘛,你知道有多少人花了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星灵呢。”星灵欠兮兮地凑近了,“一千年以来你是我第一个回应的人。”
奈费勒并不是很想要这份幸运。
星灵跟着他回到了宿舍。迟来的困意席卷了奈费勒想来敏锐的思维,使他分不出精力去看那自己坐在窗台上45º仰望天空的星灵。月光被层云盖的严严实实,这位非人看着已经埋入床中的奈费勒,悄悄拉上了窗帘,还给笼中的鹦鹉变了点水。
第二天,奈费勒坐起来,睁开眼正对上星灵放大的脸。
“你做什么!”奈费勒从床上弹起来,下一秒又被星灵按回床上。
“起床!我们去找线索。”星灵晃了晃他。
“你先松手…找什么线索?”
星灵露出了一个奸诈的笑容,奈费勒不知为何觉得这个表情有些眼熟——让他想一拳揍上去。
“你想摆脱我;而我想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所以我们现在不应该去找一找线索,了解星灵一般会做什么吗?”
“你自己就是星灵!”奈费勒从他手里挣脱,“而且这种资料,你当是那么好找的吗?”
“那么,你是从哪得到了召唤我的办法?”星灵飘起来,双手抱胸。
“一个学姐给我的古书……好了好了我帮你去问她,行了吧——你别靠近我——”
被赶开的星灵站在笼子边上问鹦鹉,“你会说话吗?他一直这个性格?”
鹦鹉兀自梳毛,没有理他。
来到学校,奈费勒第一时间去了天文办公室,“梅姬学姐在吗?”
“她不在。”和她同办公室的玛希尔从一堆书中抬头,“今天她去天文所,我给她打个电话?”
“没事,我自己给她打吧。”奈费勒没再打扰玛希尔。
星灵站在他身后,“她看起来有点眼熟。”
奈费勒的动作停了一下,关上门压低了声音,“什么意思?”
“星灵们喜欢关注天才,她算一个。但她太理性了,听不见星灵给她托来的讯息。”
奈费勒回忆起玛希尔对科学的执着,觉得星灵遗憾的事也许并不是那么坏。毕竟比起玄妙的神迹,这位工匠显然更喜欢发明的奇迹。
这个念头没有持续多久,奈费勒拨通了梅姬的电话,“学姐,你有空吗?”
“抱歉,今天可能有点忙,是什么事?”温和的女声从电话里传来。
“不是什么急事。”奈费勒想到星灵,心虚了片刻,“星灵残卷的初步翻译我基本完成了,我什么时候给你?”
“啊,来的太及时了,多谢你。”梅姬惊喜道,“这样,你给玛希尔,晚上我就回来了。”
“好的学姐。再……”奈费勒应下,正要挂断电话,星灵的脑袋突然从边上冒出来,默默地盯着他。
“……那个,对了,学姐,这本残卷你是从哪里拿到的?”奈费勒不得不把碍眼的脑袋推开。
“是市博物馆新收到的藏品的复印件。”梅姬回答。
市博物馆,奈费勒站在仓库里,星灵如撒欢的狗一样四处乱飘,四处点评这些尚未展出的藏品:“哇这个绿宝石腰带和项链真好看!戴上的人一定超帅。”
奈费勒看了一眼绿宝石和黄金的搭配,觉得如果真穿上了只会显得那人像个招摇的暴发户,或者开屏的自恋孔雀。
不过,尽管已经有千年历史,这些珍宝却被保护的极完整,连磨损都微不可见,显然保存者是费劲了心思。
奈费勒戴上手套和口罩,小心翼翼地翻起一本古书。
那是一本传记,奈费勒试着读了一下,发现这个故事有些眼熟:一名英勇的大臣,勇敢地站出来对抗被黑魔法蛊惑的君王,投身于一场残酷的游戏,最终他牺牲自己,结束了一切。这不是个很有名的神话,只是恰好他听过。奈费勒往后翻,传记的最后几页绘制了大臣的肖像,时间久远,笔迹已经有些模糊,但那张脸渐渐和不远处的星灵重合,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星灵?你过来,看看这个?”
星灵恋恋不舍地从一尊银色小猫雕像处飘过来,“不要一直叫我星灵我有名字的……”
带有十字星标记的眼睛看向传记,又看向奈费勒,带着纯然的陌生和疑惑,“这是谁?”
失落涌上来,随之又是一丝期冀。
“你再看看?这个人和你很像,说不定你们有什么关系——也许你就是他呢?”
星灵拿起书,脆弱的纸张在神手中没有收到一丝一毫的损坏,他逐页翻阅,半晌才合上书,“我不知道,也许我们有关系吧,我忘了。这本书里的主人公是个英雄,而我不是。”
星灵的表情恹恹,刚刚的精力突然间无影无踪,奈费勒也仿佛被这疲惫传染了,他半信半疑地把书收好,“行吧,我们再看看别的……”
一直到博物馆关门,他们也没有找到别的线索。
又一天过去,奈费勒把这两天整理好的译本装订,准备拿去给玛希尔,星灵照例跟在他身后。奈费勒敲了敲门,开门的却不是玛希尔——有着柔顺黑发的女子微笑着,是梅姬。
奈费勒把译本拿出来,刚准备说什么,星灵突然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声音。
“谢谢你了……奈费勒?你在看什么?”梅姬接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了空荡荡的走廊。
“不,没什么……”奈费勒神游般答道,在他的视线里,星灵在哭号,泪水从十字星的标记里流出,划过脸颊,滴落下来,转眼间在空气中消散。
奈费勒回过神来,和梅姬道歉应付过去,逃似的离开了走廊,跑到一块无人的角落,他知道星灵会跟上。
果不其然,挂着泪的星灵没一会儿就出现在他身边。
“你怎么了?”奈费勒问。
“我不知道。”星灵抹掉泪痕,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但我认识她,她用望远镜看我时,我也能看见她。但那太远了,原来她看起来是这样的。
“可我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愧疚要把我淹没了,明明我已经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还是为她惭愧,为她悲伤。”
星灵说完,接下来的一天都没有再发话。
一天,两天,很多天过去,奈费勒几乎要习惯了星灵飘在他身边,像个守护天使一样的日子。尽管这位摸鱼天使的用处甚至不如不锈钢盆。
从那天之后,星灵便没在梅姬面前出现过,即使奈费勒百般逼问,也没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至于星灵回归的计划,已经被两位遗忘到不知名的角落了。
奈费勒结束了今天的考察,坐上回学校的地铁,星灵也有模有样地占据了他边上的位置,就好像他真的有实体一样。奈费勒打开手机,星灵又粘过来,他也懒得赶,只是放空大脑般地刷着讯息,耳边是星灵喋喋不休的点评。
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啊,鹦鹉都比他安静。
如此的心念一闪而过,突然间耳边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星灵小心翼翼地询问,“奈费勒,你往回划一下?”
奈费勒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找到让星灵突然哑口无言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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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图?这个名字好眼熟,不就是那个英雄大臣吗。奈费勒看了一眼卡面,衣着清凉的平胸大眼萌妹,非常符合该游戏的画风,就是可能对历史爱好者不太友好。
星灵飞起来,盘旋着尖叫,“这是什么啊!我怎么是这样的!好可怕啊你们现代人!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这还是我吗!不是怎么能这样改啊!卧槽恶俗啊!为什么是美少女!我是男的啊!还有——为什么是贫乳!!!”
奈费勒被他的声音震得大脑嗡嗡,几乎没法思考星灵的话代表的意义。奈费勒就这样坐过了站被赶下地铁,呆呆地停在站台中央。
星灵嚎完了,愧疚地飘到他身边。
“你想起来了?”奈费勒终于从尖叫中提炼了一个最重要的信息。
星灵——阿尔图闻言哽咽着点头,“这种情况下还不如不想起来呢!好丢脸啊……”
奈费勒盯着这个除了脸以外和英雄大臣几乎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的星灵。在一瞬间突然领悟了命运之无常,和历史资料不可尽信的道理。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回到宿舍床上的奈费勒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是一个大臣,阿尔图站在他身边,被他骂的毫无还嘴之力。场景变换,血色漫上了青金石的朝堂他感到内心里的火在熄灭。又一幕,月光照耀下,两个最不可能的仇敌结成了密盟。一天接一天,血色的倒计时迫近,阿尔图一边在夹缝中求生,一边和他图谋最大不敬的计划。卡牌折断的声音,阿尔图就在这样的声音中越爬越高,从权臣到宰相,权势的背后是性命、罪责、攻讦和危机。他也看见了梅姬,宰相之妻死于一次党争,在那之后他没再看见阿尔图出现在朝堂。梦的结尾,阿尔图和同伴们踏上屠龙之旅,自己却没有回来——黑魔法的卡牌在龙息中焚毁,游戏结束了,而那个疲惫的男人也终于迎来了最终的解脱。
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一个因为阿尔图才改变了命运,乃至于引来群星的偏爱的少女,在最后一刻拉住了这个几乎要消散的灵魂,自那之后,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一颗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却依然孜孜不倦地注视着人间的星星。
阿尔图看向他,眼神复杂,“我没想到居然是你,奈费勒,我以为会是法拉杰,或者盖斯,结果居然是你把我召唤回来,抱歉我失约了,明明说好和你一起造反的……该死的狗皇帝我就应该在变成星灵的时候连他一起打。哦对了那个传记,肯定,百分之百是法拉杰写的,肉麻死我了……”
奈费勒凝视着这颗孤星,他曾经的政敌,被卷入游戏的悲哀之人,“阿尔图,所有人都记得你为我们做的一切,历史也记得。”
“噢……”阿尔图低着头,“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铭记的,我做的还不够好,做的错事就更多了。我甚至保护不了梅姬,苏丹的戏弄下来时我甚至让别人代我受罪……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呢。龙告诉我他可以解除诅咒和游戏的时候,代价是我要献出性命……还有那么多没完成的事情,我只是因为不想面对这一切,所以选择了最简单,最一劳永逸的方式。”
阿尔图——星灵抬头,那双有着十字星标记的眼睛总是充盈着蓝紫色的光。
“事实上,这几天我看见了不少的熟人,大家都过的这么好,前世的一切不应该再困扰他们,忘记吧,奈费勒,就当这是一场梦。等你醒来,我就回去了。”
清晨的阳光唤醒了鹦鹉,叽叽喳喳的叫声吵得奈费勒头大,他从床上爬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美梦。
————end————
第一幕在上个月
免责:随意
【白天,阳光大盛,广场上遍布庄严的禁卫军,年轻人们表情严肃,眼神却发着光,高处的宫殿前庭上,竖着一根燃烧的火炬,查理坐在王座上,俯视着所有人】
查理 子民们,我将宣告一个不幸的事实,我的父亲,这个国家的王,他一生励精图治,创造了这个国家的伟大世道,这样一个人,昨天被死神所召唤,去到了自己一生终结之处,我是如此相信他,这样一个人即使面见神灵,也将有属于自己的地位。作为这样伟大存在的儿子,我对我是否能继续他的道路,引导我的子民们拥有更美好的未来这件事向来有些惶恐,但在现在,我所挚爱的父亲已经不再能为我遮挡风雨,我必须抛弃那些软弱和对自己的怀疑,重新认知自己,以成为你们新的王。
子民们,从这一天起,你们将要来到一个新的时代,我,查理·奥古斯丁,将是这个新时代的王,你们的王!
(民众和军队众欢呼,辰站在人群之外,看向自己的儿子)
辰 多么年轻的声音,简直像我的过去!
看看这些人吧,他们年轻又渴望建功立业,一个年轻人能在旧王手上讨得什么好呢?他有自己的旧部,那些年长者不好用吗?他们从我年轻的时候就跟随我,我与他们默契十足,用起来如臂使指,又何必需要其他人呢?
年轻人一直等待的都是新的王,只有新王才能喂饱这群饥渴又贪婪的野兽,但查理吾儿,在这点上你不如我远矣——一昧给人以希望是不可行的,帝王之道是将人提至手心,绝不让人有落地之日——生根的野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最难以控制的东西。
(自嘲地)可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不过是个被遗忘在人间的魂灵罢了,无法操纵干涉任何东西。我原以为我已经有放下这个国家的气度,可却仍怀有父对子的挂念,可死者能做什么?死者只可担忧下一秒便消散在人间,可我不甘心到此为止,我如何能安心?这本是我掌中之物,我仍有作为长者关于政治的智慧,却平白要被无常的命运所戏弄,这叫人如何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
(他走上高台,和查理面对面)
查理 兴奋后,不安占据了我的胸怀,我的父亲是那么伟大的一位皇者,我自知无谋,又如何敢用他的那班旧臣?不如从此撤天地开新颜,让我父的且归我父,可我的又将何在?
想父亲在时,我总渴求这一切,而今我得到了父亲留下的国家,竟觉得惶然无措,为何?我如何能够在悲伤中感受窃喜,在窃喜中茫然呢,父亲,我此时远比您死去那时更悲伤,请原谅我这不孝的痴儿,只在需要您时才会那样想念您。父亲,我曾经多有雄心壮志,我甚至想过要大刀阔斧地改革,跟随您的脚步,将神权彻底赶离政治舞台,而今我竟然无以拒绝教皇的加冕,这世上的事情莫非总是如此?作为旁观者时总有无穷动力,自己亲身才发现一潭泥泞,只得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无法做到?父亲,请您保佑这傲慢的儿子,让他得到您的智慧,安稳地随着国度的齿轮踏上正途。
辰 想我当时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一切,可我同查理完全不同,如何叫他总与我对比?是否我太过保护稚儿,又或者我只是贪恋权力,竟让怀中雏鸟无法离巢。我将如何帮助他?或许我的帮助不过是延宕了他同我分离被迫成长的阵痛,可作为父母总是希望子女一生能少些困扰。我过去指责他太多,而今我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国王,只作为我自己再看他,实是不忍再叫他对此感到恐惧。他是我的儿子,我辰·奥古斯丁的儿子,我自是知晓他绝非庸才,他只是仍不习惯独立,可这样又如何?既然我仍存于现世,我定然有方法为其铺路,尾随我的那个精灵,请你找到我,同我再见上一面。
(火炬声势暴涨,杜维从中跃出,其他人下)
杜维 你究竟如何联系我与你,竟绑缚住我,叫我无法自主地收获地上的腐水?
辰 我从未主动牵引你来到我身边,但你既然主动出现,那么定是我足够吸引你,纵然你先头所说,不愿与我这已死之人多打交道,可事实如此,你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杜维 (长久地凝视辰,突然大笑出声)我明了了,你是多么贪婪的一个人,连死都无法吞没你的贪欲。只有我来此,因我天生喜好同万物规则作对,连神灵也无从下手的那些毁坏之物向来是我所爱,我用虚无来诱引人类,用傲慢来背离光明,用渴求来破坏整体。而你,这个孤立的魂灵,竟然是人间破灭至此的存在,这如何不叫我感到快慰、这又如何不叫我同你相连?
辰 我弄清楚这一切,你欲使我扰乱人间,却没有自主提议的权限,只有我主导你方可得到我的契约。这就是毁灭的精灵永远无法颠覆世界的原因,实在可怜,自称破坏者却无法自我解脱,从自己的囚笼中探出头去。你无法解决问题,只得给人以幻象,这些无用的东西如何能动摇世界的根本?
杜维 也许真是如此,但世界本就属于混沌,我埋葬过太多光明,用瘟疫、火灾、战争,我同神灵争夺世界的主导,即使世界仍有新的萌芽生出,但我自将解决这一切。就像你的存在一样,这个世界上总有数不清的可爱之人投向黑暗的怀抱,自愿归属于我的阵营,等不长久,又将有你们和光同归于尽。
辰 如此一来,你我也将各得其所,我命令你这否定者,造就一场幻觉,以完成我的请求,我要在此得到新的权力,直到我说不,才可放我去往下一场舞台。
杜维 朋友,你自愿与魔鬼签订了契约,从今开始,我便是你货真价实的同行者,任由我的法术叫你高兴,因我相信你可以动荡神灵统治的根基。
众精灵,听从黑暗的召唤,就此向前一步,带领这个狂妄的灵魂重返人类的身体(众精灵带辰下),只用任意找寻一只老鼠,叫他啃食透空壳之人的外部,再将他的灵魂放置进这具肉身之中,用毒蛇将缺口缠绕,便可叫死者短暂返还人间。
但死者终究无法复生,这是世界成立之初的规则,他自然也明了。且让我看看这罪恶之人能在这副空心的躯壳中闹出什么动静来,最好地覆天翻,连那无耻的神明都要忍不住下场才好。
(杜维大笑,帷幕缓缓落下)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男人在躲雨的屋檐下遇到了一位少女。
细讲起来,是他单方面地为了避雨冲到屋檐下,又擅自对少女投入了过分的关注——无论是与娇小身躯形成了鲜明对比的硕大手提箱,还是对方过分挺拔的站姿、微微下垂的杏眼,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仿佛逼着人把视线投过去似的。
少女大约二十岁出头,穿着深蓝色的长裙,戴着与身上裙子同色系的宽檐帽,一把黑色的折叠伞放在一旁的地上,裙摆上还沾着不少溅上的水迹泥点,不过手里的手提箱倒是一尘不染。
也许是男人的视线太过有存在感——这是难免的,毕竟这个屋檐下只有他们两人,而女性总是会对视线格外敏感一些。
“您有什么事吗?”透过口罩传出来的声音温柔中带一点沉闷,略显沙哑。
“啊抱歉,”男人立刻道歉,“我只是在想,这个手提箱对你来说,是否有点太大了,一个人出来,拿着它很不方便吧。”
“多谢关心,不方便的话是有一点,不过,不把它带在身边的话,我会不安心。”少女的眉眼不像方才一样戒备,“具体来说就是,这里面装着我的人生。”
“人生?”男人被这个像小说里中二病一样的说法勾起了好奇心,挪到了少女旁边。
“是的,这位……”
“我姓安。”
“安先生,你有想过吗,你的人生是由什么组成的?”
对于刚认识的两个人,这种话题该说是太轻率还是太沉重呢?
这样想着,男人清了清嗓子:“突然被这么问的话,我一时也……呃,大概是记忆和身份吧,还有对未来的规划期待之类的?”
尽管问出了这个问题,少女却看起来对答案完全不在意,自顾自地讲下去:“我啊,曾经被人偷走了人生。”
“很多人找朋友的时候,跟自己有共同点都是必要的加分项,而我说不上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遇到了一个跟自己共同点很多的人。”少女像是回忆起了过去,摩挲着手提箱的把手,“她叫刘琦,王字旁一个奇怪的奇,我叫刘琪,沙琪玛的那个琪,我们名字发音一样,长得又有几分相像,刚上中学的时候,老师同学都经常叫错。”
“渐渐熟悉起来了,我的朋友很多,性格也比较外向,她呢,比较孤僻,只说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各种意义上的没人要。她从不提起家里的事情,也没有以前的朋友。我开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跟疯了似的喜欢她,把她带到家里,跟她形影不离,送她好多礼物,现在想来,我喜欢她什么呢?”思考的时间没有很长,像是自问自答一样,她很快得出结论。
“可能就是喜欢她有点像我吧。”
无端的,男人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了一些温柔之外的情绪一触即碎。他仔细摸索着里面的情感变化,应和道:“人对跟自己相似的人总是更有好感的,我猜这就是同性相吸吧。不过之后很快还是会想有些区别。”
“安先生果然是很敏锐的人。其实,如果仔细分辨的话,我们原本并没有那么像,她五官不像我这么狭长,个子比我矮半个头。但是渐渐的,先是老师会弄错,后来朋友们也会对着她喊我的外号,一开始我觉得怪有趣的,还会跟她偷偷换了座位打赌对方的同桌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后来……后来,她甚至剪了跟我一样的头发,穿厚底鞋,背着我送她的同款书包,再加上当时学校管得严,要求所有人都穿校服,有的时候,连我也会觉得分不清。”
少女握着手提箱的手紧了紧,面色不虞。
这已经超出对好朋友的模仿范畴了,哪怕是从局外人的角度,也感受到了明显的不适。男人不认同的眼神有些明显,倒让少女的脸色更缓和了:“开始奇怪了是不是?我也是这么感觉的。我想要的是朋友,不是另一个自己。我开始换新潮的发型,带手表或者发箍之类的小玩意儿”
“有人开玩笑说,‘双胞胎里的一个抛弃了另一个。’安先生,你心里一定也在说我幼稚吧。”
“啊,没有没有,”男人隔着口罩摸了摸鼻子,局促地回答道,“我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我其实也在心里责怪过自己,毕竟互相扮演的游戏是我提出的,又是我先单方面没有通知她终止了这个游戏,就好像,体育课跑步,大家约好了一起,我跑着跑着却独自加速把她一个人丢下了……”在男人来得及开口安慰之前,她语调一转,“然而,问题没有减少,反而变多了。同学的确能分清我们的外表了,但她的神情、语气、甚至是笔迹,都越来越像我。老师会偶尔把她的作业本当成是我的,同学会学我们俩说话,像是在照镜子一样……”说到这里,少女停顿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后来,我开始弄不清他们说的事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了。周日的早上我会被电话吵醒,他们说我答应了要去野餐,然而我自己根本毫无印象;会有同学夸我唱歌好听让我唱两句,可是说出的曲目我根本没有听过;我开始写日记,日记上却总是出现我不记得的事情。我生气地质问他们,会被他们一脸莫名其妙地指责小题大做,我反复确认细节,会被他们不耐烦地拒绝。我弄不清他们说我做的事是我真做的还是小琦做的,还是听小琦说是我做的,亦或根本是跟我开玩笑的……”少女瞪大眼睛,细密的汗爬满了额头,呼吸也变得粗重了起来,闷在口罩里回荡出沉重的声响,男人踌躇地抬起手,又放弃了,从口袋里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
少女低声道谢,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狠狠闭了闭眼:“刘琪病了,很多人都这么说。很长一段时间,我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回味当天发生了什么,每个细节,每一分,每一秒能不能衔接起来……生怕自己又遗忘了什么。但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甚至有的时候,被提醒了之后,我会惊恐地发现,自己真的有模糊的记忆答应过,只是当时忘记了……”
男人讪讪收回手里的纸巾,摆正了自己作为一个听众的姿态,这个故事已经远超少女的青春期烦恼这种小事,他语气有些不平:“你觉得这是刘琦在报复你吗?”
“嗯……有一天晚上,我依旧睡不着,我躺在床上,又回忆起了那个跑步的比喻,非要说的话,当时我的恐惧就像是,在加速向前跑的路上,自责让我扭头看小琦跑到哪儿了,结果发现,她正趴在我的背上……我觉得这是她的警告,或者惩罚。因为我逃开了,我丢下了她,她不能允许我背叛这段感情……
“我认输了,我去找她道歉,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少女肩膀猛烈地抖了一下。
“你永远别想丢下她……之类的?”男人揣摩着之前的事情,猜测到。
“不,她说,我昨天来找她道过歉了,她已经回答了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还笑着问我,怎么今天又来了……那种笑容,跟我有八成像,我一瞬间真的有自己在照镜子的错觉……”少女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呻吟,“更,更可怕的是,我回去翻日记本,真的看到了关于昨天道歉的记录……”
男人皱了皱眉:“我记得你说过,她的字迹跟你的越来越像……”
“可我的日记本放在家里,她又是从哪里得到,偷写,然后又怎么放回去的呢……”少女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从那些恐怖的记忆里抽离出来,“这已经不重要了,是的。初二的那个夏天,我转学了。”
“不管是她的报复也好,还是同学们约好了对我的整蛊,都不重要了。”
在渐渐变小的雨声中,两个人一齐叹了口气,然后又互相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回忆起那些事,还是,呃,有些不适,让安先生见笑了。”
“人们对于小孩子的恶意能有多大,一向是缺乏概念的,但如果实际体验,校园暴力和各种越界的玩笑都到了让人细思极恐的地步,你经历的应该被归为情绪上的校园暴力了……”男人看了看外面连绵不断的雨线,感觉一时半会雨也不会停,于是继续问了下去,“转学之后,事情应该好起来了吧?”
“嗯……”少女爽快地点点头,“尽管还要吃一些药,也会偶尔忘记一些事,但整体都在好起来,在新同学眼里,我应该只是个少言寡语的普通人,没有捉弄的价值,事情少了,我也慢慢地好了起来,我读很多书,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学习,健忘的毛病也在改善,整体来说,的确是好了很多。”
“那你之前说……”男人欲言又止,目光再一次落在手提箱上。
“因为,事情还没有结束啊。”
“我平淡地度过了中学,努力地忘记过去认识的所有人,考上了外地一所还算不错的学校,在一切都在向着好起来发展的时候,我发现……”
“她也跟我上了同一所学校。”
男人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已经进行了一波怒涛展开。
“不,什么都没发生。”传入耳中的声音略显沉闷沙哑,“是的,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我们已经与当初的样子大相径庭。她自信、快乐、被朋友们前呼后拥,而我,孤僻地一个人上课下课,没有朋友,也不提起自己的事情……”
“跟开始很像是不是?只是我们的位置,完全对调了。”
“这就是偷走人生的意思吗?”
“不止如此,坦白来说,这种落差虽然难以接受,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能够平静地生活已经足够了。
“只不过,事与愿违这个词,大概是为我量身定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跟我关系一般的同学更加对我敬而远之,无时无刻不在出现的窃窃私语和眼神让我感到不安,直觉告诉我某种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但我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那种压抑、低沉的氛围,我想要上去询问,但回忆起之前同学的指责我大惊小怪的样子,又不敢去问,感觉自己好像又病了……
“不过这次的解密来的很快,同宿舍的另一个姑娘悄悄告诉我,同学里不知为何流传着我去援交的消息,还时间地点有模有样的……对象包括了许多人,甚至有带我的老师和辅导员……而那个时候,我想要解释,澄清,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颇为震惊地看着她:“难道她为了……可……”
“很震惊吧?我也是。她真的为了报复我做到如此地步吗?老师因为传言对我不假辞色,辅导员专程与我谈心,话里话外都是不信任,甚至还给我看了面部打码的色情照片,言说已经在校内论坛上传开了,删都删不干净。就是这样,我的过去是失败的,我的未来也没有任何希望,我的记忆充满了大段的空白和不确定,这样的情况下,说我的人生被人偷走了,不为过吧……”
“是不为过,可是……”
可是你该如何把偷走的人生拿回来,更具体的,如何把它装在这个手提箱里呢?
“至于说为什么讲这里面装着我的人生,”少女双臂用力,将手提箱抱在怀里,温温柔柔笑了笑,“因为,我终于下定决心杀死刘琦,这里面装的就是要处理的最后一部分尸体。”
“开玩笑的。”在男人惊恐不定的注视下,她俏皮地歪了歪头,立刻解释道,“我只是把这些年所有的日记,和论坛上流传的图片,送去做笔迹鉴定和PS鉴定了,哪一部分是被篡改的,哪一部分是恶意诬陷,法律总会给我一个答案。这样,能够让我的过去变得有迹可循,不再真假难辨,也让我的未来,有一些希望,说是装着人生不为过吧?”
“那当然,能够想到用法律的武器解决这一切,你很理智。”男人擦了擦汗,但仍旧觉得,那一瞬间,少女身上爆发出来的恨意,仿佛预演过千百次一般让人心惊。
渐渐变小的雨声终于归于寂静,少女也拿起了伞:“谢谢您愿意听我讲这些,对着陌生人反而没有那么多顾忌,说出来也的确开心多了。再见,安先生。”
“如果能帮到你就好了,毕竟躲雨的时候,能有机会跟人聊聊天,还挺好的。”男人冲她挥了挥手,阴云散开,阳光悄悄探了头出来,男人缓缓舒了口气,不知道是口罩让自己感到憋闷,还是刚刚的故事让自己心头郁结。
但总之,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了……吧。
他不确定地想着。
虽然,他连自己遇到的,到底是谁,都不能确定。
作者:绿鲤
评论:随喜看看
BGM:https://music.163.com/song?id=557581473&uct2=U2FsdGVkX1+nrvNh46WLxELoKVHPWQfcCTYDTpNU2OI=
这户人家准备换车了。
这辆香槟色的小轿车是孩子上学时六万买的二手,如今已经开了十五年。其实从一年前父亲就在想着换车的事,只是可以动用的存款买不起什么豪车,也养不起太好的车,必须得好好考虑一下性价比。尽管他们早就想好了新车到手后旧车给直到这几年才考了驾照的儿子没事开开练手,但光是考虑新车到底要买油车还是电车就纠结了半年,半年里三天有两天都在饭桌上开着○音听汽车博主分析这个那个,得儿子无奈又怜爱地看上一眼说“这条已经播了六遍了”才舍得关掉吃饭。
他们从A牌的甲系列研究到B牌的乙系列,本地的车展也看了七八回,试驾也十好几辆了。总是前儿说好了要买电车,隔了一周又说要油车。车展看到第四个,又说要混动的。从动了念头起拖过来这么久,总是反反复复地推翻之前的决定,儿子每次听到“这次一定要买了”,就能预见到他们的主意突然就改了。在这来来回回的拉扯中,他都没把父母说的“换车”这件事当回事。单位的考核在即,搞得像高中似的兵荒马乱,他要专心看书备考才行,什么都别的挂心不上。
但考完那天他买了卤菜回到家想小小地庆祝一下,才到桌边,就听见端菜出来的母亲神神秘秘地跟他说:“我跟你爸刚刚买了一辆新车,是电车。”
“啊?”儿子就那个猫视频上的猫一样的表情,愣了一下。随后他就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会拖延半年年突然一夜之间做下决定了。
“从这个月开始,国家有政策,可以把旧车报废换补贴,有两万呢。”
“哦,那还不错啊。”儿子这么附和着,进厨房去拿全家人的筷子。买新车是好事,但小伙子没那么高兴。
他从没想过要报废旧车。
他在这辆车的接送下考上了高中、考进了大学,如今自己也工作了,虽然驾照是去年才考的,也没开过几次,但听说要报废旧车,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像这个夏天的暑热一样长久地漫上来。
他知道所有的生命都有寿命,而所有的物品都有使用寿命。无论是他养的猫,他玩的塑料玩具,还是载了他十几年的车——总有一天会死,会氧化到一折挂在○鱼都没有人要,会被市场淘汰连维修件儿都找不到——前年父亲因为不记得是引擎还是什么的问题去修车时,修车师傅已经说过有些零件都停产了,有钱的话买辆新车得了。
他想过这车可能会被再次转手到别的人家,唯独没想过会在自己看得到的时候报废。晚饭后他走到院子里,看着这辆香槟色的小轿车好端端地停在院子里。
除了车皮上有点儿不知什么时候多出的划痕在诉说着它已经服役多年,香槟色的小轿车就像过去好多年那样停在这老家的院子里,他看着总有点于心不忍。
夏夜安静,但到处是虫鸣。
他走到车边上,摸了摸副驾驶那一侧的后视镜。
“你不开心啊,小豆儿。”车先吱声了,它从他小时候就听大人这么叫他。“今天不是考完试了吗?”
“考完了。”
“感觉考得不好?”
“考得很好,肯定能过。”
“……家里要换新车了。”老大不小的小豆儿闷闷地回答,不知该怎么跟车提这种“为了换一辆新车要报废你”的决定,车却很平淡地接下了话。
“嗯,我知道,要把我送去报废,可以领补贴换新车。你爸爸这几天开着我跑来跑去,一直在办各种手续,我都知道。”车突然有点乐了。“你因为这个不高兴?”
“那可是要把你送去报废诶。”
“所有车最后都是要报废的。”
“你知道报废车子是什么样的吗?”
浏览记录里那么多解压视频,他总是从开头盯着看到最后,从刮太空沙到捏碎肥皂,各类题材无所不包,但少数几次看到以报废车辆压缩回收钢材为主题的视频,他总是在一片“好解压”的弹幕里连滚带爬地逃出去。在他看来这个可不兴爽,总会让他联想到“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之类的词汇,那压缩的机器就像是什么鬼门关似的,拆得只剩骨架多少看着还有一口气的物品进去了,出来就是“尸体”,是“永别”了。
“还能用的东西会被拆下来,比如椅子、轮毂、引擎、雨刮器这些,送去给别人修车用,拆完剩下来的钢架送进机器里,然后就没了。”车轻快地报着他父亲和别人谈论这事时听到的内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明天要送他去上学,最后笑了一声:“我刚来你家的时候,你在二手车市场上看中的是另一辆黑色的车,你爸爸再怎么说我是当年的顶配,你也没那么喜欢我呢。”
“接送我上放学的是你,又不是那辆车。”年轻人靠在车边上,皱着眉看着驾驶座。
“哎哟,重情重义的小豆儿。”车“但是有新车是好事,我也跑了很多年了,引擎开始怕潮了,空调总也修不好,后车窗也不灵光了。这下可以休息休息了。”
“下辈子你来做人,我做你的车。”
“哈哈,将来要是那辆新车也必须报废了,你不得再把下下辈子也许出去呀。还有小猫呢?娃娃呢?几辈子够呀?别人都是悲天悯人,你倒悯起车来了。”
“我们和人不一样,下辈子是属于人的,我们车没有。”车悠悠地说。“不要觉得亏欠我,小豆儿。人就是这样活着,亏欠不过来的。”
他俩都沉默了很久,随后车慢慢补了一句:
“这件事肯定也是你爸爸去办,你不用送我去。”
“我也不想亲手送你去报废。”小豆儿眼眶子蓦地一热“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吗?”
“明天再给我洗一次车壳吧,好多东西报废的时候要拆下来,不值当洗了。把外壳冲冲,干干净净上路。”
“这可是真的上路了。”小豆儿哭笑不得,而车更讨打地嘴了他一句“怎么,走的那天你还要给我放点哀乐么?”
“我爹会打断我的腿,我还是给你放点《大悲咒》吧。”
“别吧,轮回六道不是六车道,没有一条是留给车的……你这个人咋想着超度车呀!你要真想放点什么,就放那个听起来很有夏天味儿的《心经》吧。你坐车上的时候放过,那首好听的。”
“好。”
第二天小豆儿找出了母亲买来浇花却总被父亲用来洗车的水枪,在一旁外放着那首有吉他伴奏的《心经》,把香槟色的小轿车仔细冲洗了一遍。十五岁的时候他就这么拿着水枪帮父亲洗车,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也是这样,二十多岁回来了也是。扬起的水花在夏天的阳光里亮闪闪的,车的外壳也闪着一层金沙滩一样的碎腻珠光,车属于这个家的每个夏天都是。关了水后,他在父亲“儿子非要费这遍水是不是有点傻但姑且放任了”的目光中拿毛巾把车擦干净,拍拍副驾驶的后视镜,站在太阳地里把手头的这一遍音乐放完。
“那就,一路顺风。”
父亲开车去报废的那天他在上班,他没有亲自去送。等下一个星期五他回到家的时候,门口的鞋柜上已经放下了新车的钥匙。听父亲说,那是一辆黑色的小车,外观挺酷的,已经停在家里的车位上了。父母问他怎么不去看看,他说反正总要去看的,也不急现在。
“当年第一次买车的时候你不是就喜欢黑色的车吗?”
“嗯。”
他先想到的是,现在已经没有那样一辆香槟色的车了。
他应该怎样去认识这辆新车呢?新来的车没道理承受前辈留下的“影子”。不然二十年后他再跟它聊天的时候,怕不是它也会说“当年我刚来你家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我呢。”
现在父母不再叫他的小名了,新车多半也不会再叫他小豆儿了。老大不小的小豆儿瘪瘪嘴,觉得更需要被超度的是他自己。但还是按照车说的,再次打开播放器,放起了那首夏天味儿的《心经》。
他总要去看那辆新车的。
第一回,楊柳岸夢遊風流原 品花人夜撰評花譜
(重寫版)
有五古一首開場,曰:
化外八千舍,人間享樂天。
花臺雪樓艷,風姿月貌賢。
懶登諸子殿,安坐煙霞眠。
檀板催不盡,如山雁字邊。
本詩所道者,正是京郊所稱名勝之禾園。此園最初不知為何人所造,迄今已逾二百年,其名由來已不可考,傳說此地造園前本是一片稻田,因以為名,亦有說當年乃花銷八千兩銀子買下故稱。禾園數代擴建,最盛時竟達萬畝之廣,園中山巒迭起,湖波流蕩,四時郁翠蔥榮,繁花不凋,其間廊橋亭室,舞榭歌臺星羅交錯,更有勤僕賢婢,名優美伶侍奉在旁,正所謂世間美色盡收此間。如今雖將周圍許多地界重墾為田,仍餘數千,號稱有三山六湖十二樓,通二十四巷三十六院,造七十二景,籠統以方位分作五苑。
這五苑東倚花神山,上立花神廟,下建萬花樓,正是前序所言京伶爭相恃藝獻聲之地;西傍大夢湖,其間雲嶼霧蒸,其畔帆楊浪柳,一座夏雲峰削崖獨立,恍然遺世;中苑背靠霞屏山,肩飄玉帶溪,手捧玉鏡湖,二道虹廊環湖相抱,繫二臺於水上,堪稱禾園第一盛景;北苑則分內外兩園,乃主人家之所居,與另四苑相隔絕,少有進門之客,一切事宜皆由園內總管事的傳達,眾人不知這主人究竟何種身份,祗知定是京中甚有身份之人物,故皆尊其一聲禾老。至於這坊巷錯立的南苑,除卻禾園眾門客所寓屋子,還以花客花友之名造了十四個內園,亦是個清流往來舞文弄墨之地。
時近除夕後夜,四處明燈如晝,鑼鼓不歇,煙火沖天作花紛落,伴冬花燦爛。南苑北之清園,正是片雪清梅盛景象,五座紅瓦綠柱的小亭,有廊連綴,如梅開五瓣,正中一片空地,有青石造的一桌十凳,桌上擺了溫酒小爐和幾盤糕點,石凳俱鋪了漳絨製的軟墊,一眾滯京未歸的門客相約於此,共度佳節。連亭一瓣中,有青紅二影,歌歷代梅詩佐宴。酒過數巡,眾人皆有些醉意,便有人提議作些醒酒的遊戲,輪取古人詩詞中名句,另作新詞,使歌女優郎即席演唱,評出個頭名,封作今日文曲星。內中有一人言道:“若是作詩,倒也有得一比,要論曲辭,豈不是楊十三兄一人擅場。”那提議之人便道:“吾等祗作近體小令,十三兄當為上下二闋,何如?”其餘人皆以為好,祗看他是否應承。
若問起這楊氏十三是何人來,人皆道是個風流閒客,卻不知何地何鄉出身,又有否故友親朋,祗一副筆墨傍身,靠作些氍毹教坊中人的文辭繡像,得入禾老之法眼,做了這禾園的座上賓,又偏不與眾門客一道住在南苑,獨自個閒居在西苑戲云臺上。曾有客惜才,言沉淪風月終無善果。勸他考取功名以續家風。此人卻答:“人生在世不過如白駒過隙,非凡人所能掌握,與其苦求虛幻之榮華,不如享受眼底之歡樂,便是何時橫倒星下,亦可坦然闔目矣。”倒似看透無常般,真心棄了那名教正道,祗肯賺那下等人的愛賞去了。正是: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首二句皆俗語。]]
此語真滋味,憑君自解求。
祗看他此時正倚坐一隅,把玩隻檀木杯,拿酒映煙花觀瞧,聽了那話抬起頭來,見眾人都等他應下,便道:“作也無妨。”於是那做東的門客就喚侍從把桌上酒食都撤去,佈置下文房,先前提議的幾人各自作好,皆五七言,雖屬平庸,然妙音輕弦,真如雪精梅神一般,倒讓人不知所唱何辭了。幾首唱完,正待新詞,便有人催楊十三提筆,此時偏有人正作好,要交與二女,卻被一名喚陳九爺的老客按下。此人一向自詡清流,特端些大儒的做派,就聽他眼瞧向楊十三處,道:“這小詞既是楊爺擅場,當由吾等出題,方是公平。”楊十三無所謂道:“何題?”陳九爺道:“汝既歸宗楊氏,[[ 紅批:諷其無家也,甚毒。]]又素喜流連青樓楚館,自當以柳七《雨霖鈴》中「楊柳岸」一句為題。”楊十三知其拿己取樂,卻也不惱,祗讓侍從重鋪了紙,提筆就是三闋長調,侍從接過,忙交與那青衣歌女,祗見他與身邊人小言了幾句,那琵琶女輕笑數聲,歌者檀板一響,弦歌和合,便聽唱的是:
莫教浪子回頭路,《三墳》不過古來書;
醉金陵,夢姑蘇,好景良辰應如故;
且拋功名利祿身外物,換把盞處,揉弦催鼓;
遣散浮雲目。
美人妝臺正誇,明眸偷許,綺窗暗顧;
殷勤暫將琵琶附;
楊柳岸,和風團月莫相負;
襲襲簌簌,依依語語,夭紅錯把香腮妒;
波翻雙鸞舞。
五更雨收雲散,晨雞啼曉,鳴棹驚睏鳧;
懶起梳羽對蓮爐。
執手相看煙波渡。
念去去,藹藹都柳,空歎陽關路;
尤切切,燕釵榴裙,長亭子規語;[[ 燕、榴、亭、規,皆留人語也。]]
怎不忍,秋江口,恁叫他蘭槳停住;
罷,罷,罷,
為逐塵梯爭袍笏,恐將風流誤。
歌唱罷,音猶繞,眾人如忘酒香,各自品唶,半晌才有人拍案道:“當為此曲敬一大杯!”於是眾人皆換大杯同慶,惟二人未飲。那陳九爺取笑不成,反教楊十三取了頭名,心下不忿,又開口道:“柳屯田「曉風殘月」句,冠得一個清寂豁然之境界,你這和風團月,改得不倫不類,韻味全無,其意其景更是俗之極也。”楊十三道:“柳郎中唱曉風殘月,其景清冷寂曠,境界雖高闊,卻終非凡間眾生之所願景。”陳九爺譏之:“除夕何來團月。”楊十三卻笑道:“月不團而吾心摶之。”
那東家憂心二人要起嫌隙,忙出來圓場,道:“好一個吾心摶之!此時節家家團圓,我等雖客滯異鄉,不若假此圓桌作明月一輪,當團圓之賀。”其餘人也怕喪了佳節氣氛,皆忙道好,又滿酒將敬,陳九爺卻將酒杯一拍案上,嗤道:“真是謬辨!”楊十三見他不依不饒,也有些氣性上來,起身道:“我唱和風摶月,意取世間夜夜有風清月明,日日得團圓和合之願,若可遂得此願,這紙上的墨點,便是俗極又何妨?[[ 青批:此十三為文之道也。]]但隨旁人去謗。且試問當年,若李後主得續其南唐之國命,柳郎中可少年獲龍頭之垂首,又豈肯以此榮華換這一世詞名乎?[[ 紅批:此一句倒似十三心有不甘。]]”陳九爺聞言冷笑道:“早聞禾老爺誇讚公子有後主道君之才,如今看來,果真是居才自傲,莫不是以己之心度先賢[[ 紅批:柳屯田雖以浪蕩之名傳世,然其實列名宦之中,有方志可證,謂之賢非是過譽;而後主為國主時貪歡享樂,有何志向?區區亡國之君,不過留幾首亡國哀詞受人可憐而已,實算不得甚先賢。]]之志?自己求不得功名,祗能做些淫詞艷曲賣錢糊口,何必假道先人,豈不厚侮之也。”言畢引來幾聲訕笑。
楊十三卻大笑道:“富貴盲目,吾手不握富貴,富貴怎得進我家門?利祿浮雲,吾眼一片清朗,利祿如何矇我前途?世事紛擾,庸人聒噪,難擾我清風兩袖,耳畔笙歌。陳九兄大肚,可裝今夜之月,小弟不才,且自飲一杯,以敬兄臺海量。[[ 紅批:鳴月而大腹者,蛤蟆也。十三亦是懂罵人的,祗忒損些,終釀日後之禍端。]]”說罷將大杯一飲而盡。陳九爺聞言氣急,奈何眾人面前不好直罵出口,祗得甩袖憤憤而去。楊十三雖拔了頭籌,卻也窩下了火,早已沒了興致,隨口找了個由頭也走了。至於是夜眾人如何散去,未可得知,祗知宴後,楊十三自取字曰柳岸,而後旁人便皆喚之楊柳岸,又給他起了個渾號叫風月場居士[[ 紅批:是居士亦或過客耶?]],皆是外話,不必表它。
再說這楊柳岸自得了這諢名,不置可否,原本他便閒居禾園一隅,整日寫書作畫,少與外人來往,身邊祗一個伺候起居的書童明月[[ 紅批:呂洞賓《題黃鶴樓石照》曰:“衷情慾訴誰能會,惟有清風明月知”。此名另有深意,暗指十三雖有摶月之志,然其月乃禾主所賜,非己所有也。]],還是禾園主人所贈。除夕之宴,雖不可道不歡而散,然到底有些掃了眾人興致,柳岸雖不介懷,卻也並非不識趣之輩,自知非同道中人,索性斷了往來,平日偶往戲園子走動,過些戲癮。
這日,柳岸帶著明月出去訪友,待歸來禾園,已是月上枝頭,又加多吃了酒,有些醉意,便早早睡了。那明月也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竟忘了關窗,柳岸倒在床上,四體沉重難移,暈暈乎乎間,似有一縷料峭夜風,吹來絲絲沁人的桂花香氣,勾他鼻兒,又喚一陣薄煙將他扶起,擁至屋外,恍惚中,任憑那風牽他而去,未知走了多久,方才被幾滴寒露點醒了眼,卻見四周迷霧籠罩,不辨所在何方。而柳岸竟絲毫不驚,因思及此定乃夢中,不如信步閒遊,看能見何種景色,於是邁步開來,卻又聞到那股桂香若有若無,似有意引他。柳岸順著桂香,不久便見前方迷霧層層撥開,現出一座牌坊來。這牌坊乃烏漆柱身,鋪白灰瓦頂,匾上以殘月體刻了「無間風流原」五字,左右各有鏤雕裝飾,惜久遭風蝕,不知所雕究竟何事。
柳岸不由心下暗忖:此等烏樑白瓦之制,從所未見,雖以風流為名,又冠之無間二字,倒令人不由想起無間地獄,平添幾分陰森之氣,也不知到底是何所在。一時好奇心起,邊思邊走,便到了牌坊之下,周身仍是朦朧環繞,卻不見他些許猶疑,徑直便踏入牌界之內。祗見四周景色一亮,朦霧俱散,身後牌坊已不復見,眼前竟是廣闊明朗春色,身側和風麗日相邀,足畔蘭溪蕙氣為伴。遠處坡上,一棵參天柳樹,枝條垂百里接天翠幕,庇蔭鋪千頃繁花碧毯。柳岸心下不禁歎道:曾聽聞南方有千年古榕,綠蓋可披方圓十里之地,已覺造化之神奇,卻未想天下竟能有如此巨木,非傳說中鯤鵬不可仿佛其偉壯矣!再看那柳樹幹復生幹,枝又抽枝,綠帶纏繞,如織山墻,根下拓出一方天地,嫩枝花藤相交其上,編成座鏤窗軒堂,堂前隱約一道白色倩影,若仙女披煙踏霞相候。
柳岸頓息瞠目,竟不忍側盼,徑直沿蔓草拾階而上,至那柳根軒前,原真是位仙子婷立門前。祗見他雪綢素裹,雲袖羽衣,月髻高聳,手執一把提香爐,有桂煙輕繞,絕非凡間裝束。見柳岸走近,便迎上前來輕施一禮,盈盈笑道:“妾已在此等候多時,可算把公子盼來了。”柳岸恭恭敬敬回了一禮,道:“方才遠遠瞧見時,祗以為夢裡來了個仙子樣的人物,走近方知,竟真是仙女下凡到此,倒是柳岸有眼無珠,冒犯了仙顏。”那仙子道:“公子稀客,妾本也是人間女兒,非自天上而來。祗因公子大名,久傳於我風流原上,引得一眾姊妹兄弟都想拜見,今日聽聞公子到訪,故推妾身到此迎候,陪伴公子遊賞。”
柳岸奇道:“在下不過區區一介閒人,怎會聞名仙地?仙子莫不是有意拿在下取樂?”仙子輕笑一聲,道:“公子說笑了,還請入座一敘。”轉身將柳岸請入軒中。軒中一桌二凳,皆為藤編,藤上生花,仿佛生時。柳岸被請入座,仙子捧來一紅木盤,上端紅白二碗,盛了白紅二湯,一曰雷泉之水,一曰雪谷之湯,都奉到柳岸跟前。柳岸看了看,這雷泉水清澈剔透,那雪谷湯卻一片濃赤,渾不見底,心上不免一絲猶疑,再想到這無間風流原的匾額,便連那白的也不敢飲,卻又不好拂了仙子好意,便祗接了碗,放在桌上,絕不沾口,向仙子詢問起此地緣由來。
原來這無間風流原,乃是曆朝歷代之梨園弟子,教坊姐妹身後之所。傳說千年前曾有位才子郎君,最擅譜曲填詞,常於柳陌花巷中遊走,被封作個風月宰相,後奉玉帝招入天庭為官。想到那一眾相好的姊妹,生前受盡人世萬般苦楚,死後亦不得立碑豎墓,祗餘骨灰遺棄爛土;又因罪犯邪淫,魂魄當投入畜生道中,便是再世為人,亦祗能為奴為婢,仍是受人欺辱,不可超脫。這郎君心中憐惜,故而臨登仙時留下半縷魂魄落到此處,化出這株柳樹。自此後,人間風月場中的姊妹兄弟,若得從良便罷,若是不得解脫的,身後俱都來此投靠,以求安息,至今已過千載,方成此無間風流原。[[ 紅批:知名不具。]]原上眾人不知郎君姓名,便以其魂所化之柳樹相稱,尊為柳郎君。這風流原在柳郎君之庇護下,四季無轉,光陰不度,日日春朝,夜夜秋月,時時歌舞歡鬧,真如神仙一般。祗有一三七日,喚作祭柳節,最是熱鬧,滿原結燈放炮,剪彩傳籤,一如人間新春之慶。
柳岸聽罷不禁歎道:“這柳郎君實乃一代真仙也,可惜在下未逢佳時,不得見祭柳之盛況,若說按禮,在下也當向這位郎君祭上一祭,拜上一拜的。”仙子卻道:“公子卻是不必拜的。”說著將桌上碗盤收了,又道:“公子乃是個有緣人,今日雖非祭柳之節,卻亦是佳日,不知公子可願隨妾一走這風流原?”柳岸高興極,起身拜道:“自是要走上一走的,還請仙子引路。”
二人自另一方門出了柳根軒,又是別樣風景,祗見滿眼白李绛桃,紅梅粉杏,如雲迴雪,若雪堆霞。柳岸跟隨仙子穿過重重花幕,便到了一片漾漾清海,玉波粼光之間,生百丈老藤蔓蔓成橋,間以萬條垂花作長亭,橋下有紅盞翠盤拂搖,橋上是蝶舞鶯歌相伴。藤橋不遠處,立一小亭,亭前有蘭舟一葉,似待客將渡。
仙子道:“原上姊妹兄弟,皆在這清海對岸園中居住,不知公子意願步橋,亦或乘舟前往?”柳岸道:“藤橋雖美,還是乘舟,景更寬闊。”二人於是上了蘭舟,忽而一陣涼風狹露而來,繼而自不知何處吹來滿天白絮,飄飄灑灑落在水面,蘭舟緩遊其中,似行雪原。正是:
新晨細柳露凝香,萬絮飛來滿地霜;
小槳輕催湖半雪,遊心閒氅正清涼。
真是好一幅天光雲景。再看那仙子,生在此花繁葉茂之地,卻是一身素白,既無金玉佩身,亦不簪花為飾。柳岸一時好奇,開口問之,仙子但笑,反問道:“依公子所見,此風流原景色可好?”柳岸道:“若非夢中,斷不敢想世間有此盛景。”仙子便道:“此景既妾,妾既此景,公子既覺此景世間難見,何問妾不以世間之物飾身?”柳岸大笑,連作三揖。
行至岸邊,二人再踏青毯,柳岸道:“一路行舟而來,祗見那藤橋自波中生,又歸入土,雖枝壯花繁,然觀其形,更似旁支,而非主幹,不知這藤橋之正根究竟何在?”仙子指了指不遠處的矮墻,道:“前方乃是我原上近世所造最盛之景,名喚魏園,公子所問便在其中。”推門進入,已能隱隱瞧見內園中一片紫雲重樓。穿過幾道月門花徑,一株老紫藤赫然眼前,壯若宮闕。但見老幹盤龍,虬蔓築巢,花簾迎風,或蜿蜒粉墻之上,或醉飲清泉之中,紫雪霏霏,翠扇搖搖,好一派艷絕天下之色!身畔又生一株較小的,探出花窗,也是冶麗非常,花葉似帶雪妝,顯出點點銀光來,更添一分嫵媚風情,不意望去,花棱之外璀璨光華,竟更勝紫藤。
仙子見柳岸看得癡傻,笑道:“公子莫看呆了,這可是公子一直想見而不能見之人。”柳岸奇道:“何謂在下想見而不能見之人?此處祗有柳岸與仙子,何來他人?”仙子道:“我風月場上姊妹兄弟,來此風流原後,各化花草樹木,一如千年前之柳郎君,這紫藤便是一位公子所慕之優伶化成。”柳岸愈加驚詫,半晌才道:“此事實在稀奇,倒是讓在下不知如何是好了。祗不知是怎樣人物,方能成就這一番壯絕艷景?”仙子笑道:“公子不妨一猜?公子雖未曾見其生前,但此君距公子亦不算太遠,乃是當時一位了不得的名伶。”
柳岸思索一番,再看眼前景色,又想起此園之名,道:“看這花蔓姿態嫵媚醉人,想來當是一位小旦,而枝幹能成此壯景而不囿於四圍小隅,連仙子亦說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是先帝年間名旦,魏三魏長生?”仙子點頭,道:“公子果真識人,正是此君。”柳岸歎道:“自我入京,便常聽京中老人提起魏伶,說他戲中諸般好處,戲外更多義舉,乃是開一代風氣之大伶!在下仰慕許久,祗可惜生得太晚,無緣得見。傳說其最終乃是於後臺嘔血而死,一生心血盡付臺前,卻未能善終,實在令人歎惋。”仙子同歎。柳岸又道:“這既是魏伶,那這株開銀花的,想必正是他的得意弟子,陳銀官了。” 仙子笑道:“正是他。”柳岸於是朝魏藤一揖,雖未能見其生前之姿,能在此觀此盛景,亦算窺得一絲餘韻,於願可足矣。之後又在園中流連許久,方才依依不捨離去。
仙子又領柳岸來至另一處園子,園子不算寬闊,亦無匾額,較魏園小之又小,卻滿園清蘭,細風似扇緩動輕拂,滿園墨香紙味。柳岸不禁深吸一口,便覺全身鬆弛輕暢,不似方才於魏園中恭敬拘謹,十分舒服,道:“這難道也是人所化成麼?”仙子道:“亦是一位名伶,公子當識得他名。”柳岸道:“此園滿是墨香蘭花,距魏園亦近。聽聞早年有一位王郎,名喚湘雲,最喜蘭花,更擅畫蘭。有前輩撰《燕蘭小譜》,其卷一專詠此君,更盛讚其人如蘭有國香,人服媚之。[[ 墨註:此本《左傳》鄭文公妾夢蘭典]]”亦是正解。柳岸到底是個愛紙墨的,在此處也賞玩許久,那園墻好似宣紙,上面滿是題詩,柳岸於前人筆記中讀過許多,亦有許多乃是初見。仙子見他喜歡,便道:“公子有意,不如也在此題上一句?”柳岸一聽,忙拒道:“小生豈敢如此無禮,以拙筆辱沒了這般墨寶,何況祗聞其事,未見其人其藝,豈敢妄作。”之後隨仙子再遊了幾處園子,一路上又聊過許多話,此處先略去不表。
遊到此時,柳岸心想,方才見的,都是些男子所化,且俱為旦腳,未見有其他行當,更不見一個真女子,便道:“仙子言,此風流原,除梨園弟子,還有教坊姊妹們的身後,在下走這許久,卻為何不曾見一位女子之化身,亦不見些生淨醜行的子弟?”仙子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這生前名氣大的,被文士們賜得筆墨多的,多是旦腳,故而這原上風景大而美的,也多是旦腳化來。公子初訪,自是先領公子看這最大最美的了。至於那些姊妹們,他們自在此原某處,公子卻暫時見他們不得。”柳岸奇道:“這是為何?可是在下有甚非禮之處?”仙子道:“卻非如此。祗因他們生前,皆是淪落漂蘋之身,不得不嚥苦自賤,倚靠侍奉無數男子以求苟活一時,故而在身後,是斷不願再見男客的。”柳岸心道:想來他們在此地,一如尋常女子般閨門緊閉,雖喚作風流原,實是這些人身後之桃源,如此這般不見男子才是道理,我此問著實唐突了。思畢言道:“吾觀今古傳奇小說,曲子戲折,雖不乏若李益[ 《霍小玉傳》]李甲[ 《杜十娘》]等薄情寡義之輩,卻亦有君子義夫如秦重[ 《佔花魁》]王十朋[ 《荊釵記》]等公,雖皆出自書家之筆,卻難道此情真不存於人間否?”仙子聞言歎道:“若得於生前遇著良人,又怎會在身後魂歸這無間風流原呢?”柳岸聽罷,竟一時無語。
稍待平復心情,柳岸又向仙子道:“仙子先前曾言,僅那青史中留名者方可託生為花為木,但這樣人物終是極少數,那些未得留下名姓者,又該依託何物,於何處託生呢?”仙子道:“亦在此處。”柳岸道:“不知可否為在下引見一二?”仙子道:“正在公子足下。”柳岸低頭四顧,不明所以,道:“仙子莫要說笑,在下一路小心,不曾踏過花花草草。”仙子道:“無名無姓者,死後祗得為塵為泥,亦或青石苔蘚,使人踐踏。” 柳岸聞言頓感心慟,再低頭望去,竟不知該如何下腳,好似足下所踏,盡是瑩瑩肌膚,吹彈可破。
仙子見柳岸面露窘迫,寬慰道:“公子不必介懷,塵泥石土無思無想,並不知疼痛屈辱。”柳岸歎道:“仙子雖如此說,然在下實在心中難安,在此遊玩許久,想來也該到辭別之時了。”仙子忙止住他,道:“公子且再暫留片刻,尚有一處地方,非得請公子賞臉不可。”柳岸道:“卻是何處?”仙子道:“乃是一座畫樓,內中藏著我風流原各處景致之畫卷。其中許多,公子方才已覽遍,祗尚有幾幅上好的丹青,未得墨客品題,便不成景,故才想請公子賞光賜墨,以便日後造景之用。”柳岸聞言好奇心生,然又見足下所踏,猶豫更起,道:“仙子抬愛,本不該辭,祗是此去又不知是多少路途,雖無名塵土,然生前皆為人子女,在下何敢再加踐踏。”仙子笑道:“公子心善,妾有一法,可不以足行。”語罷輕晃手中香爐,桂煙邈邈,飛作一道彩練,一頭落在柳岸跟前,一頭不知延向何處。仙子道:“請公子登虹梯。”柳岸自入原見了許多美景,再見此景已不驚歎,抬腳欲上,又忙止住,問道:“這虹梯莫非也是人所化成?”仙子一聽,不禁呵呵笑來,道:“公子莫慌,這可是織女娘娘親手摘雲霞織的彩練。”柳岸這才放寬心來,朝天上謝過娘娘,二人如踏雲而行,不一時便見一座華美畫樓矗立眼前,朱漆金繡,鏤星雕絮,許多奇花異卉編織園亭。仙子領著柳岸徑直來至畫樓深處一間書房,房中佈置古雅清幽,柳岸看了甚是喜歡,把方才的心慌全給忘在腦後。仙子將香爐置於窗邊,請柳岸在房中稍待,便去取了幾幅畫卷出來,道:“便是這幾幅了。”
柳岸隨意取出一軸,軸上題曰《倚風聽月圖》,展開來看,乃是一幅雲高月細的豎軸工筆。畫中一張孤琴對月,琴上不見絃,卻生白煙繚繞,一筆而上,直到月中。其勾線之細膩精妙,設色之清雅幽麗,意境深遠,若在人間,定是傳世名作。祗這畫雖著諸彩於紙面,入眼卻仍覺一片青灰,不知意在隱仙還是羨仙。柳岸細想一番,道:“風者無形,月者無聲,如何倚得,如何聽得?所謂倚風聽月,不過有人自作多情,妄求那不可得之物罷了。而所謂風月者,著的亦不過一個情字。”再將畫重又慢慢品來,仍不住讚歎,見一旁有仙子為他研墨潤筆,自然滿心歡喜,竟忘了問這畫樓誰建,畫卷何來,更不知一筆落下,便是命定*[[ 紅批:此題畫當影指文人行批評解註之事。古往今來野史稗官,多文人興筆遊墨之作,若得求實求正之公,則可補正史之刪略處,然若遇不查事實,入耳即信之庸,甚或懷惡藏奸,玷玉污金之徒,則恐釀千古冤案。故我輩欲錄世間人事者,萬萬珍重下筆,莫使之厚侮古賢,造禍今人,怠誤後生也。]],接筆便題了四句騷體,正是:
雲倚風兮任扶搖,天絃之兮動如聲。
木無心兮斫其根,坐聽月兮寂寂夜自鳴。[[ 紅批:木斫之為琴,根有心生恨。]]
題罷,接過仙子捧來的大印,穩穩蓋上,然後才看,乃是四方朝聖式的「風月司命官」五字,命字當中,卻較他字都小。柳岸見這印字近似風流原匾額,卻更顯漂浮,又多殘缺,便問仙子,仙子道:“此體乃曉風體,牌匾上的曰殘月體,殘月體自女子字化來,曉風體又自殘月體來,皆以形名。”柳岸未作多想,又取過第二軸,題曰《鶴引桃泉圖》,乃是一幅潑墨寫意的橫軸。畫上無盡冷白大漠,黯淡天際,然遠處一片艷麗桃林,恍惚漠上開春,林上有仙鶴盤旋,似為迷途之人領路,畫中無泉,而泉水自在。於是道:“桃者陽之樹,忍旱而耐寒,其花美果甜,木可驅邪,乃人間佳樹。鶴者鳴於皋,而聲聞於霄,則天上仙禽也。大漠無垠,難辯前途,不知掩埋多少無辜客骸,若得生遇此木此禽,便是幾世造化所修,困境自解,當可再踏行程。奈何桃壽苦短,鶴秋將徙,此景果如蜃樓易散,終能成全幾人乎?”也題令一首,祗以調名,是:
〔仙呂調〕
日落長河暮,客失迷仙渡。
前無路,行難赴。
且住,遙顧,
泉生霞霧,潑灑銀雨,漫天飛處。
就要取印,卻無故生出種猶疑,半晌,才又提筆補了下闋,是:
雲放白月曙,道聞霓宮賦。
化蜃舞,踏虛步。
似語,似悟,
若塵中朝露,日出而去,四方皆素。
這才蓋印閤卷。再取出第三軸《碧浪雪帆圖》,乃是一焦墨山水。畫中滿幅熾筆燥墨,燒出片似浪松林,如濤棘海,扯重重密雲泵出鬼岫,卷狂渦以吞層巒,其間風雪旋擊,劈一道激流驚石而下;又有蓑衣人,腰懸貼布葫蘆,腳踏半腐枯木,以竹代槳,欲迎風逆流而上,遠處滿空風狂雲攪,卻似有清天朗日暗藏其後,好一派淒闊景象!遂以古風一首讚之,曰:
雪馬霜兵嘯雲中,冰刀寒箭奪戰功。
千崖百壑佈陣前,百水千川伐宙空。
雷鈸轟轟懾地府,風鑼掣掣震天宮。
雨鞭擊過碎霓翼,電槍劈處斷蒼虹。
老蓑衣,爛樸魚,濁酒半葫敬天翁。
明朝紅雲陣開處,一棹孤帆一葉艟。
接著又將其餘十多幅一一品題蓋印完了,正欲再問其他,卻見有威武雄雞[[ 紅批:有此雄雞於心,十三終不至耽醉風月中也。]]躍上窗簷,一聲高鳴振聾發聵,柳岸乍醒,未及披衣,即奔至案前提筆寫下一篇《風流原賦》,洋洋四百多言,一氣呵成,款罷,方長舒胸懷,頓覺曉夜寒涼。正欲回榻上再睡,又想起夢中奇遇,心道:按那仙子所言,無名無姓者祗得託生為塵土泥石,若我將他們之姓名事跡一一記下,豈不可免其死後亦遭人踐踏之苦?於我也算得上功德一件。想罷便起身披衣,也不喚明月,自己就研墨提筆寫將起來,將所識所知諸倡優伶人之姓名容貌,性情事跡等具都記下,至明月醒來呼喚,方覺天明,再看案上,竟已記下六七十人,這才暫緩筆墨,攜童兒一道出外吃飯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十一招】阿氪
中靶:無
勝負結果:全勝
本作品同時獲得本屆人氣投票第二名(並列)。
已經是很久沒有給你寫過東西了——我也是才想起來要給你寫點什麽。
主要是昨天剛剛過了春節,今天也就是初二了,一年又這麽過去。這裏有點起風,不過爆竹留下的灰燼還沒有完全被吹走,院子裏現在肯定是堆積起來的塵灰和殘留的爆竹紙。醒得早的家庭已經又開始放起烟花,於是四處都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夾雜在人們來回道喜產生的嘈雜裏,隨著風把院子裏那些東西攪得打旋。正是過節的時候,當然。但是過節的時候就適合開開心心地過節,過節完了,尤其是過完節的第二天——適合安安靜靜地思念。
昨天我去看過你的父母。恐怕説起來要讓你難過,事情并不能隨你的意。其他人,尤其是你的親人,畢竟還是沒有像你那麽灑脫,説一聲“你忘了我”就能隨隨便便把你忘記。我們在“恭喜發財”的祝福後面,還是要無可奈何地加一句“節哀順變”。叔叔阿姨看著已經老了不少,重要的是,雖然體態看上去還算正常,身體卻已經變得乾癟,從鼻腔的一呼一吸裏逐漸將生命力像香烟的烟霧一樣從體内排出來。一起老去的還有家裏的家具,除了常坐的兩個木凳,剩下的東西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灰。你知道的,不是孩子在家裏,父母做飯總是會簡樸得過分,於是盤子不用了,八仙桌也沒什麽好放的。但畢竟是過年了,看到叔叔阿姨家變成這個樣子,還是讓人感到可惜。雖説怎麽樣也不符合過年的規矩,但我還是留在那裏幫他們把房子清掃了一下。摸到那個八仙桌的桌面的時候,我驚覺桌角已經和桌面發出來吱嘎吱嘎的聲音,檢查聲音的源頭時,已經看見從木頭的接縫出露出星星點點的霉斑,這才意識到它也在無人在意的地方死去了。
我原想記下幾句叔叔阿姨的話。説真的,我倒希望他們因爲這件事情就把我駡一頓,這樣多多少少能把心裏憋著的那口氣舒出來一點,可別說我自作多情!可是最後他們還是什麽也沒講,只是默默坐在門前抽烟。我那會才知道自己幹了件多傻的事情——初四之前倒垃圾要把福氣也一起倒走了!但我畢竟不忍心裝得憤世嫉俗一點,説什麽“事在人爲,哪管什麽傳統”之類的鬼話,幹了些對不起你家的事情,對不起哈。
想起來又要給你寫東西,還是因爲最近又在下雨,從臘月半開始,竟然死纏爛打地下了半個月。我猜那個桌子有點發霉,可能也是因爲這麽回事。下雨總會讓我想起我們那次相遇,那會我剛從家裏逃出來,在街上游蕩,像一個無業游民,事實也確實如此。現在還能説裝作的憤世嫉俗,那會卻是確確實實的事情。在遇見你之前,我住在七彎八拐的小巷盡頭,要想進去你得找老鼠問路,身邊的人也和老鼠差不多,包括我那個只會喝酒的爸以及不知道在哪的媽。我也老早就不上學了,在巷口老李的餐館底下做事,好賺點小錢,等著那個傻逼搶走了之後拿去喝酒,再和我斗打一頓。一開始我還是學徒,負責給老李倒茶水、揉麵,説是打架,基本上是那傻逼單方面打我。後來我出息了,終於能跟著老李學做東西,打架也終於變成名副其實的對打,那個老家夥也慢慢打不過我了,我也就終於能找個機會跑出來,靠自己的雙手幹事情。我們就是在那個麵館裏相遇的,那會我在那安頓下來,正守在煮鍋旁邊等客人來,然後你就來了。那會你把大門一拉,帶起一陣從外面擠進來的風,把桌上的紙巾盒擺弄到地上去幾個。但你根本不在意,只是搓著雙手,露出一副尷尬、局促,但是欣喜的笑容。
“外面……下著小雨呢。”
然後你對著後厨大喊一聲“按老樣子來”,但是當時老闆和老闆娘都不在店裏,整個餐館也就我一個人,既幹記賬又幹厨子,真虧他們不擔心我把東西全偷走。所以我只能把腦袋從後厨那個窗口裏探出來,回你一句“我新來的”。
“那就素麵加滷腸。”
這玩意算不上多麻煩,所以我估計也沒讓你等多久。收拾完掉地上的紙巾盒子,我乾脆就在前臺後頭坐了下來,等你什麽時候過來結賬。
“新來的哦?難怪今天老闆不在。”
“要是做得不如老闆好,那你就餓著咯。”
我覺得我那個老闆也是心大到離譜。到了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有那個信心把我一個人留在店裏的。我那會經常和顧客吵架,也沒那個改掉自己用語的想法,於是説話就永遠有點帶刺。但你沒在意,只是淡淡一笑。或許在你看來,像我這個樣的表現得沒禮貌是個什麽很風潮的事情,其實不是這樣子,我也沒讓你知道。不過老實説,咱們年紀畢竟沒有差太多,能做到這麽溫和,或許該說是大家閨秀的樣子吧,卻不是誰都可以。
可是除去這個,也沒什麽可以記下來的,畢竟一開始我們倆見面就是這麽簡單,恐怕你都要忘記這碼事了。我今天又想起來這一天,也只是因爲它真的就是很簡單。我原本想著還要把它描述成什麽大事,按照你那種文雅的説法,“驚天地泣鬼神”,但我後來一想還是算了,沒什麽意思。
你後來卻天天來,可我們也就偶爾聊聊天。這需要一點巧合,畢竟既沒有老闆又沒有顧客的日子也算不上太多。我回想起來,才知道那是從九月開始,原來你們那個時候剛好開學。所以,當你問我爲什麽不去上學,我也沒什麽好回答的。我沒什麽好回答,所以我只能問你爲什麽去上學,可能你覺得這個問題比你問我那個更奇怪,所以也沒什麽好回答。偶爾的聊天也就像這樣尷尬著過去。我們只是隨著時間慢慢熟悉起來。
“那你叫什麽呢?”終於,到一個實在無言的日子裏,我想到來問你的名字。
“川,河川的川。”你在桌子的另一邊擺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爲什麽父母給我起這麽個像是男孩的名字。”
“你知道嗎?”在另一個實在無言的日子裏,你想到來給我搭話。“他們在學校裏給我起了個綽號,叫‘川哥’。”
那時你剪了短頭髮,看起來就像個男孩,我猜,你是不是因爲短頭髮,被開了這麽個玩笑?但你咯咯笑了出來,“才不是。”你説。
“他們覺得我像政治書上的一個人物,天天不務正業,然後帶著主角到處做一些違反規矩的事情。”
“我還以爲你是那種乖乖的學生呢。”
我還能想到什麽不務正業的事情呢?無非就是像那些和我一樣大的男生一樣逃課去網吧,或者打架吧,雖然你那個體型看起來不像是能占上風的樣子。
“不矛盾啊?只是沒在學校好好上自習,跑出來找了個角落聊天而已。然後就被教導主任抓了嘛,就這麽些事。”
能聊些什麽呢,我只感到一陣空白。那時我突然感覺這個房間挺空曠。
“關於以後要去做的一些事情吧。你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看一看。”
你後來果然把那些東西拿來了。那是長長的幾張紙條,上面一條一條記滿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不過我心不在焉,也就沒仔細看。那會我那個傻逼老爸又不知道怎麽搞的差點找到我,還好老闆幫我擋回去了。我知道那會你不太滿意,現在想來確實有一點點後悔。
“如果我把這些事情都做完了,恐怕人生也沒什麽意義了。”你在桌子那邊笑著説。我似乎看見有幾條要花上幾十年的事情,恐怕做完了人也要到五六十歲了。我裝作展開那些紙條應和著,但我當時還沒搞明白所謂“人生的意義”是什麽東西。
“那你要是把‘找到人生的意義’記進去,豈不是可以一直幹到老死?”
“不。等我搞到四五十嵗,自己變成那種老婦人了,我覺得生命沒什麽意義的話,就去自殺。”
我當時的腦袋就像被那個傻逼拿錘子砸了一錘。
你興許是看見了我的這副樣子吧,拿手在我的面前揮了揮,但仍然看到我沒什麽反應。於是你從書包裏拿出一板巧克力,就這麽塞進我的嘴裏,把我嚇了一跳。
“怎麽不説話?”
“我也不知道該説什麽。”
於是那天我們就只聊了那麽些東西。巧克力在我的嘴裏散發出一陣苦味,我實在搞不明白你怎麽會喜歡這種東西,就好像我也沒搞明白爲什麽當時你會喂我巧克力,我從來沒吃過這玩意,不經飽。
然後,我就老長時間沒見過你了。回想起來,大概是因爲寒假快來了吧。你要回去過年,而我則一直留在這麵館裏。老闆和老闆娘可以毫不顧忌地去過年,但我沒什麽好過的,我也只能不在乎那些事情。於是這麵館就一直等著你,等著你的巧克力和素麵加滷腸。
那是又一個初二,我聼見外面又在放鞭炮,吵了一晚上,所以我沒能睡着。第二天我守著店時,只看見一對夫妻頂著憔悴的臉走進來。
“川走了。”
然後,好像這句話沒被説過一樣,他們點了碗麵,卻也只點了碗面。我等到把面下完了才意識到那是什麽意思——那時我已經熟練到不必再去想一道道步驟,終於能騰出腦子想東西。我聼不太懂什麽叫“走了”,一般來説我都會直接說“死了”。直到我聽見這對夫妻互相像吵架一樣爭著對對方説“吃一口吧”,才突然淚流滿面,意識到有些什麽東西永遠不會歸來了。
我現在想起來,覺得他們給你起那個綽號有的時候也很符合你的性子。你是因爲救一個孩子被車撞到才去世的,我很久之後和叔叔阿姨熟識了,才聼説了這件事情。我們只是短暫地見了次面,那會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裏讀書、住在哪裏、認識什麽人,叔叔阿姨的住址我是後來才知道的。我不知道該怎麽去想起你,直到我發現你給我的那個紙條還留在我這裏。我沒告訴叔叔阿姨關於這個紙條的事情,也沒告訴他們那個關於自殺的對話。我不説我理解不了的東西。
後來呢?後來我就離開了那個麵館,因爲那個紙條上有些東西還非得上學才能幹,那我也就不得不試一試你曾經過過的生活。我這麽一個家夥坐在教室裏還挺顯眼的,每次和老師對視,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更難的還是一邊幹活凑學費一邊去上學,但我還是幹下來了。你説“要好好照顧爸爸媽媽”,所以叔叔阿姨那邊,後來我也偶爾去看一看。只是有些東西挺莫名其妙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向你說。我之前照你說的那樣去山頂上看了次落日,但是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或許是你的話會有些想法吧。
你走了有多久了呢?感覺自從那之後時間就沒什麽意義了,我只是在慢慢地長大,就是這樣。只是有的時候,我會想,我是怎麽從那個地方跑出來的?那個時候,我就想起老李、想起老闆、想起你、想起叔叔阿姨。我原本可能有無數次可能就那樣做一個爛人,像那個傻逼老爸一樣,我覺著,如果我能長到那個年齡,比如説,我也四五十嵗了,那很抱歉哦,我不會像你那樣喊著“我要去自殺”的,我也相信,你如果到那個時候,還是會回心轉意的,這誰知道呢?
你的條子上還有一條是“偶爾感嘆一下人生”,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完成了你的要求,就這樣吧。
你留下的事情差不多了,再接下來就是最後一個條子了。在那之後,或許我也就不知道怎麽去回憶你了,讓我留下這麽一個也不知道算不算信的東西吧。我等會看看最後一條會是什麽。
什麽是“盡情地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呢?”
再往下就什麽也沒有了,唯有打濕后又變乾,已經有些捲邊的空白。
作者:蜂銀
评论:随意
踮起脚尖,脚后跟快速地远离地面,又随着肌肉的放松带着鞋底锤在水泥的粗糙颗粒上。
“光,还没开始——”身后的朋友拖着上扬的语调问。
“没呢。”
简短地回答完,光又踮脚透过高处的窄窗瞧了眼,里面还是一片漆黑。“一点动静没有,推迟了吧。”
“等吗?”朋友又问。
光把左手小臂支撑在窗边试了试,“跟以前一样翻进去得了,灿宇。”
灿宇含混地应两声,走上前来两步,抬住光的左脚送上去一些。上半身进去的男孩两手并用撑在窗的两边,悬空的右脚胡乱蹬在墙上,留下半个拖尾的淡灰印记后终于整个人翻进窄窗那边的黑暗中,只传来一声沉闷的落地。
灿宇慢悠悠绕到转角的小门处,等到光从里面解锁将门拉开,“你来开电?”他问。
光点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U盘抛给他,又消失在黑暗里,灿宇跟着一起进到屋内,摸黑走上几步,踩上两级台阶,被某条绳子绊了个趔趄。
“没事吧?”另一角里的光听到声响,半笑着问,灿宇则随意骂两句当作回答。
这时,屋里的射灯终于亮起来,灿宇回头看刚才走过的地方,横躺着的是音响的电源线。他啧了一下,走到先锋的碟机台旁开机,把U盘插上,选好set。
光从角落里的控制室门里探出手来挥挥,灿宇把监听拿到左耳边,深呼吸两次,按下了第一首的播放键。
于是电流开始在血管里奔涌。
128BPM的渐强鼓点在演出台的木板上复苏,鞋底开始震颤。灿宇眯着双眼,光打开的镭射灯的斑痕从他的眼睑上掠过,采自电子游戏原声的贝斯律动被换成酸音色正在啸叫,被失真滤波器打碎成尖利的片段刺入耳中。
运动,灿宇跟着重拍小幅度地点头,把延迟扭高,然后是回声。
音墙突然坍缩了,这是灿宇正在等待的时刻,他把低频一扭到底,戴好监听。音响的力量顺着地面传达到他体内的空腔,内脏也被鼓点搏动,灿宇开始原地跳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掉充沛的能量。这是他的表演,他的位置。
开场曲就快结束,灿宇左手开始操作渐进渐出,右手按下下一首的播放,关掉所有效果,屋里伴着交通信号灯的音响迎来短暂的沉默,接着是一阵口哨的响起,灿宇拿着麦克风,延迟半拍吹起同样的旋律。
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台前,两人皆吹着口哨,互相使着眼色,这段口哨是光的独创,被灿宇单独加到每次准备的set里当作自己的水印。口哨的后半程混入了两人的人声,简单哼着旋律渐弱下去,变成一段riff。失真再一次拉高,这首是灿宇独自选中的法国那边最新的深浩室,四拍的踩镲在拉高的高频下如尖锐的金属片缀在编制好的提琴和弦流苏上。
流动,一切都是流动的,他们的口哨和人声,走音的钢琴背景,提琴的循环。涡流在空荡的屋内回环碰撞,只需闭上眼,就能随着律动回归集体的原始海洋,灿宇感知着效果器在混沌的镭射之间飞旋,他听见光在随着洋流肆意叫喊,年少的音色像褴褛风帆,两人一同航行。
Livehouse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位穿白背心的寸头大叔 ,他先半是评判地听了一会儿,走到灿宇的身旁,瞧了瞧准备好的set,灿宇对他点点头,被敲了下额头。
寸头大叔冲他喊了几句,但灿宇戴着监听,只从嘴型读出断断续续的字眼,大叔把他的监听摘掉,又重复:“警察这两天在抓我们的集会。”
灿宇撇撇嘴,又看到门外陆陆续续进来平时的朋友们,各自跟随旋律点着头,冲他打招呼。他往大叔那边凑过去,说:“警察又在管什么?”大叔用成年人的三角肌把灿宇挤开,接手了碟台,右手把中频调低下去,对他讲:“警察在抓左翼。”
左,右、中…灿宇向来分不清这些乱七八糟的,只好又撇撇嘴,翻身下台去,加入光和朋友们的队伍。大叔的水准显然高许多,几下就混出灿宇没设想过的回响效果来,洋流逐渐升温,变得像喷发的岩浆,灿宇揽着光的肩,在滚烫的地板上跳跃。
演到set的后半时,警察果然来了,两个帽檐低到挡住一半的脸的男人穿着警服挤进集会中,高举单手叫喊着警察的那些套话,鲜有人回应,大家正跟着大叔演的经典曲目围在一起合唱,警察挤过光面前时,被几人挤来挤去,光笑着喊:“一起唱啊大叔。”招来大家的一阵哄笑。
警察最后挤上台去,两人像护卫拱在大叔的身旁讲话,大叔这时正演得尽兴,摆着头,白色旧背心随意脱掉搭在台上,一边朝警察露出两排肋骨一边把低频再度扭大。两个警察无奈的对视一下,稍矮一些的又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过,去到屋外,想必是呼叫增援,大叔这时开始调起切换,曲子又回到第二首,光的口哨从音响里响起,大家半是起哄地把光挤来挤去,一起吹着口哨,又跟着拿起麦克风的大叔合唱人声的哼唱。
结束,大叔这样高调地宣布完,人群喧嚣着叫喊起来,接着间落杂乱地鼓起掌,大叔把背心攥在手里揽着高个警察的肩膀走下台去,路过两人时把U盘抛到光手里。
走出Livehouse时,警察的数量已经增加到六个,正在让大家一个个扫脸登记,轮到光时,正是矮个警察负责,他看了下仪器结果,把光的名字念出来。
“三浦光,还是高中生,不能来这地方的吧,快回你家去。”光懒散地应两声,走到一边等灿宇。
警察让灿宇站好,拿着仪器扫完脸,又上下打量两眼,“郑灿宇,在日韩国人。”他啧了一下,“这种集会果然外国人多。”
“我家从爷爷辈就在日本了。”灿宇这样回答。
“居留证呢?”
“我没有携带的义务。”
“这样,那你跟着回局里去吧。”警察冷笑两下,说。
光赔着笑举手说,“他是跟我一起的。”
警察回头看了光一眼,“居留证。”
“都说了我没有义务携带,你也不能强行留我。”灿宇回答,他越过警察向光点了点头,又说:“没这种规定。”
警察没再理会,叫同事把灿宇扭着带去外国人的队列里,跑去登记后面的人。灿宇象征性地反抗两下,看着光晃悠着消失在墙角。他走到队伍里,和认识的非裔朋友碰了碰拳,靠着墙蹲下。
手机震了震,灿宇打着节拍默数。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灯突然灭了。
本就是废旧工业区里的建筑,屋外的光照只有间落的几盏路灯支撑,灯一灭,众人便一齐陷入平等的黑暗之中,有急促地脚步响起,灿宇自然而然地跟上,有警察叫喊着让众人不许动作,但脚步越来越多,朝着各个方向出发,追赶的警察则莫名奇妙地或摔个跟头,或撞到墙上。
这是他们的地盘。
灿宇跑着,凭记忆绕过一个墙角,就听到身前的那个脚步声放缓一些,接着传来光憋得及其辛苦的笑声,灿宇加快脚步从朋友的身旁超过,用力拍了他的背一下。
“喂,我关的电救你,谢谢都没有!”光在他身后叫到,灿宇放肆地大笑,两人跑出旧工业区的街道,闯入间断昏黄路灯的马路上。
奔跑,不停地迈步,左脚接右脚,向前。
年轻的心脏支撑着他们一齐跑过粗糙的水泥,鞋底踩过公园的石砖,踩过天桥的大理石,向前。
“到底要跑去哪里?”灿宇问。
“你在前面带路你还问我?”光锤了他一下。
灿宇回头,警察、大叔、听众、livehouse都被他和光远远抛在身后,只剩远边的天空略微泛起的白。
少年奔跑着回想,左翼,右翼,多荒唐新奇的名头。也许一只翼就够了,甚至不需要,他的年轻足够他飞到任何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