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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次作业 【索多玛】原创
《The Transparent and Forbidden Color》
文:不落秋
关键词:索多玛
文体:小说
标题:The Transparent and Forbidden Color
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和他会发生一些事情。
他坐在我的对面,抱怨着窗外的阳光刺眼,他融入到了窗外的景色里,仿佛是太阳的信使,送、邮递给我生命里久违的亮色。我这回和他预约见面,是想和他咨询一下下学期选课的事情。我看到了他下学期要教两节课,本来想咨询他想教什么内容,再决定上不上,然而我又不自觉地绕开了这个话题,仿佛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就借着话题发挥,继续聊了下去。
聊得投机,竟然足足聊了两个小时。于是到了下个学期,我报了两节他教的课。按理说上了有好感的老师的课,更应该好好表现自己。然而我却做不到,每每翻开课本,我都会将自己全部的心思去勾勒他的音容笑貌,意淫着我与他未来的无限可能,却完全将他讲的东西抛在脑后。这时我发现我的理性不起作用了,这虚假的希望竟鸠占鹊巢,让我完全不能摆脱。两次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这让我无比焦虑,甚至到了流泪的程度。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人讲的课,所以更想上好,然而越是喜欢,却越会精力分散。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无力感,仿佛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出生就不具备成功的素质。
他另外一节课,是一节实验课。我们每次要去农田采集样本,他把这些教给助教去干,自己在稻田外修自己老旧的自行车。我每次飞快地干完,就偷偷溜到他身边,找他说话。毕竟在稻田中,少一个人也很难被助教发现。
他和我聊天,说之前和我聊天的时候,问我想干什么,我和他说想继续读研究生。但是父母年事已高,不想再花他们的钱继续读书。比起要自己教学费的硕士,更像直接读每个月有工资的博士。虽然薪水微薄,但是节省一些,倒可以自给自足。他以为我是做事一丝不苟的好学生,没想到也这么不在意课业,又偷偷溜走,又逃课(考不好最后甚至不去上了),又不好好考试,让他想起他上大学的时候。
一想到他是大学生的时候也不是认真学习的学生,这让我内心暗喜。嘴上却说我的成绩单您也看到了,我像是不好的学生吗?只可惜让我分心的因素和你的课撞在了一起,让我没办法好好学习。他问,什么分心的因素,申请研究生吗?我也不纠正他,点头称是。他说,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实验室,帮你写推荐信。我问到,你实验室还缺人吗。他摇了摇头,说他实验室岂止不缺人,反倒太多人了,顾都顾不过来,不会再招人了。我说你误会了,我说你的实验室还缺本科生吗?我现在的实习结束了,没事想做下一个实习。他说,这个可以,我有一个博士生缺帮手,你正好来帮她。
我们三个人见了面,我看到了她,一头红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皮肤苍白,应该是有爱尔兰人的血统。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见面的话,我也许会因为她的美貌很喜欢她,可是现在的我,嫉妒着每一个有着更多和老师接触的机会的女性。
我就在他的实验室里继续做湿实验,看着拟南芥一次又一次地发芽,生长,枯萎,死亡。之后提取DNA,借着上一个实习的经验,我很快又在这个实验室混得很好。可以不用博士生的监督,自己独立完成工作。然而我发现我独立以后,很少再见到之前的博士生了,甚至也不再回我邮件。我不以为意,因为我也不是很需要她的帮助,一面又因为嫉妒心作崇。
老师很给力,我收到了第一封录取通知书,但是我并没有告诉他。每当他问起我,我都装得很焦虑的样子,他问我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写文书,像上他课那样不走心,我说没有,这种大事怎么可能不认真呢,可能就是运气不太好。直到收到拒信,我和他说没有别的学校录取我,你看这学校又给我拒了。我像只流浪小狗一样看着他,等着他的收留。他长叹一口气,说着好吧。
他说他是不想要我的,因为他没有闲钱了,但是就是很难拒绝我。他赞赏着我聪明,聪明得可以改变世界,不应该怀才不遇。又说我好奇怪,奇怪得让他喜欢。我并不好交际,在初中高中老师面前并不讨喜,我一边傲慢地拒绝着服从学校所教导,成为标准的好人,却又渴望着世俗标准的认可。我对聪明之类的夸奖向来嗤之以鼻,却没有听过有人可以说我改变世界。而“奇怪得让人喜欢”这样的夸奖,却也是我拒绝不了的。我表面客套地惊喜,而内心早已拥抱了他。
有一天,我又走进了实验室,看到了之前带我的博士生。她将红色的头发剪短了,更适合她的圆脸。我问着她怎么好久没看到你,她说她转实验室了。我惊奇道,你不已经快毕业了吗,怎么突然转实验室了。她脸上洋溢着笑容,和我说,因为她正在和老师约会,为了避嫌,才不得不转实验室的。我表现得十分惊奇,说我竟然不知道。她说,因为才刚刚开始,对其他的博士生也都是新闻。 我一边恭喜着她,一边找理由退出了实验室,关上门之后越走越快,最后冲了出去,在田野里发呆。
可我已经要留下来的,我要忘了这段感情。我的理性突然恢复了,竟然在他的课上期末考了全班第二名,他更加赞美我比别的学生聪明,我并不谦虚,笑着说老师不用再夸了,这是事实。他说以后你在我的实验室当博士,我也会把最重要的项目给你的,因为你出名了,我才会更出名。他说他对我抱着信心,一看到我就会想到以前的他。我笑一笑,心里想那以后我和你并肩合照的话,会不会想起现在的自己。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笑着,内心却已窒息。
我看着手机里他的照片,这是我在他课上偷拍的,却是最近最常浏览的照片。我选出最喜欢的一张,把它缩小成一像素,打印下来,贴在了自己学士帽的帽檐下。除了自己,别的人看不出来。我的毕业典礼我并没有邀请他,只有这一像素的照片。我看不清他的原貌,却知道我经历过他,只有我知道。我把我对他的爱沉没到海底,但他只在我生命中有一像素的位置。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备注:取了索多玛沉默和禁忌的意思
文:(黑亦)小矮
关键词:大雨
文体:小说
标题:《骤坠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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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人感到困倦想去休息的时刻开始发声。偶尔抬头看窗外,并没感到有闪电。分辨不出风,可能没有,可能与雨混在了一起。所有窗户都关得严实,室内亮着一盏微黄台灯,被照亮的一小片空间是温暖安全的港湾。
暂时。这雨让人不敢随意去睡。太暴戾了,隔着窗玻璃看不清浸湿的黑夜,雨丝密集得仿佛其间已不留空气,水本身无限泼落,如同不息的雷鸣,循环放射的烟花。还好室内只有他一个人,不然旁人的脚步与话语声他都没法自然察觉。从该入睡的时间到此刻深夜,几小时过去了,一点没歇。K不安地下去了几回,查看一楼的情形,目前还没有被淹的迹象。但再继续就很难说了。
他在自己房间里,看会儿书,看会儿电脑屏幕,雨声太吵没法欣赏音像打发时间,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在文字上。他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收到了又一条新信息,大概就是重复着暴雨的警报。即使狠命又持续的雨可能是某种大型灾害降临此地的预兆,住民撤离也得等天亮以后。
而他自己并非在等那样的天亮。也许邻居都开始不眠不休收拾行李了,但不到某种极端恶境他是不会离开的。就算到了,也只是让他从毫不考虑,转至稍稍考虑一番。
他再次走下楼梯,是因为夜熬到一半,胃里抗议。在厨房拿了点面包,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咀嚼,眼睛望着不远处的窗外。在吃东西,雨声又吵得能掩盖一切,但冥冥之中,他的表层意识也许都未感知到,只见自己迈步走向门口,在自己家里如同潜行探索般,轻手拉开门板。
门外应该还有一截宽敞门檐,但一直面室外,即使还站在屋内,感受就像一点遮蔽都没有,径直掉下激流,水浪嘲笑着拍上正面。那雨水就像密集的火力网,他不禁这么想,就算天亮以后,只要还以这个强度下着,那么谁都不该走入其中;伞面与车顶一定都会被击穿,连着冒险者一同被张开膨胀的洞眼消灭,雨水如机械一样快速沉重、不容拒绝,被吞食者都来不及思考叫喊。他不禁延伸这么想,感到了本能深处溢出对大自然怒容的恐惧。
有人靠坐在没开启的那半扇门下,自然抬起头看他。见到久违的脸,K一时心中并没什么好的坏的激动情绪,只是单单地"认出",与之关联的丰富记忆都没发出什么躁动声响,仿佛蜷缩起来想被当作无色彩。可他见久违的朋友,对着他也一样没什么表情,这么久以来似乎也没变化:只是衣着单薄,而开门时他自己马上就因风打了个哆嗦,现在也有些潜在的寒颤;身边没有伞具,L每一根头发一寸皮肤都湿透了,他看着像是这人即使来到了避雨处,也还在从自身源源不断往外涌泉,也许从眼光、从耳廓、让人不好察觉地从几处发尖无断滴落,身下地面上的一滩水还在缓缓扩散。
看起来他并不为水与风的冷所困,短袖下露出的手臂并非半透明,不显血色又如冰。即使如此,"快进来吧,这鬼天气。"K说,扫开自己被吹得胡乱挡眼睛的头发,将门完全拉开,接着就转身,开了灯、往里走去。某些需要用到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已经去想那些事了。
而L蹲在屋门口,停驻着看了一阵他的背影,才起身走入。一点点可控范围内的倾斜,他合上了门,但不往里走太深。雨水从鞋底脚印延伸,与从上方滴落的那些连起聚集。
"不用管那么多。"拿着毛巾赶回来的K说,旧毛巾已经放太久了,他拆了新的包装。"你和以前一样随意就行了。"他伸手用毛巾抹了抹人头发上的水,匆匆忙忙用力过度,让人歪头皱眉,于是他回过神来、松开手,让人自己拿到毛巾处理,转过身去。"去冲个澡吧,我这就去翻你的旧衣服。"
他走了两步,"不用了,"身后传来声音。很久没再听到,像每天都有在听般熟悉,像从来就没听过般陌生,"我马上就走。"
"……"他停了停,转了个方向,"那我去倒杯热水。你至少坐下吧。"
他自己打开大门将雨水放进来的,一有漏洞被钻就再也保不住干燥,但淋湿了哪里现在他都不在意。片刻他回来客厅,L坐在了沙发上,他倾身将水杯伸过去,但对方只是用让人读不懂的眼睛看看他。“就放这里吧。”他能怎么办,一些悬崖般切断的记忆让他不自觉态度小心翼翼。他将冒白气的水杯搁在茶几上,坐在了L身旁。手一放在沙发座上,就又摸到了四处残留的液滴。
攥紧它,绝不可能攥住它,只能感受它有多么冰冷。他有许多话想问,最近如何,长久如何,发生了什么,曾经的争吵决裂算是无疾而终了么,语言在脑海显现半透明的模样,没有一个字能实体化。该怎样破冰,只想到人坐在那正如一块冰。
“谢谢。”L放好毛巾站起身,说话如同接受好意的陌生路人。“我该走了。”
他还没走出两步,背后的屋主骤然起身,“这么大雨你怎么走?”
他没有答话,走到窗旁,向人示意去感受窗外。K惊奇发觉雨停了。在你想大概不会停了的时候它就踩了急刹。黑夜像突然翻转了模式,此时一片寂静,一点滴落与流动的声音都听不见。
不必多言语说明,L向着大门走去,踩过有些蒸发的水脚印。K愣了愣,又接着去追。“你都回来了然后就这么走么?”
“我只是偶然路过。”L编造道,不回头,“哦,我该提醒你的。赶紧从这里搬走,越远越好。”
“那又为什么?”莫非你已认为这座城堡毫无价值,可轻易舍弃了么。
“你不必知道。”
他的态度让人又开始生气了。“你还在生气么?”
“不。当时的事早已过去了。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也么不可能强迫你,我只是建议。”L打开了门,“希望你能好过。”请你无知而幸福地,在安全规律的领域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怎样的生活才算好过?K追到门前,没法再迈步,见人走入浅埋鞋底的漫街水泊,不道再见或永别,不散发任何体温气味,在人愣一愣的瞬间后,就消失在了残留了雨雾夜幕之中。
还能抓住一个残存方向,长久以来都不存在的朦胧线索,但就在他下决心这次再也不放开时,雨又恢复如几分钟前,毫无空隙的覆盖火力封锁了所有前进道路。
能够杀灭一切的暴雨,不触及也感到过度低温的存在体。他站在门前,望着远处,被雨无限活跃地遮蔽视线,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可能早已不在那里,可能就算往前去追也只是白白送命。他得做出选择。
得快些做出选择,寒冷雨水已如藤蔓,从脚旁往上生长侵略,穿过头发沿着脸颊往下划伤。
·
备注:
免责mode:笑语
作者:源源汪
我的苹果手表自杀了。
就在我把它安安全全地放在床头柜上的时候自杀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我洗完澡回来它就已经在地上了,从外屏的边角开始碎裂,一直蔓延到整个屏幕。每一道细纹都像是蜘蛛网一样细密,从表面一直延生到内里,如同一幅白骨附在了它的显示屏上,看着让人觉得又心痛又恐怖。
第二天,我将破碎的它交给了第三方维修的机构。师傅说,这手表碎得太彻底了,外屏碎得很深,内屏也一起伤到了。能够提供的选择就那么几个,要么还是送回苹果专门店交1800换个新的,要么就他来修,不过最好的情况也是把外屏轻轻剥离,换一个新的,但是接触永远也不会有那么好了。师傅叹了口气继续说,最坏的情况就是在剥离外屏的时候,内屏也一起被损坏了,这个手表就直接报废了。
我震惊,天呐,这个手表怎么这么脆?为什么我可以这么惨?
这个手表我买来一个月都还没有到呢。
我花了大价钱将它买回家,一个月都还没有用满,它居然就自杀了,太让人生气了。老实说,本来我是有机会选择性价比更加好的手表,但是还是屈服于它的外貌,谁让我是个外貌协会的呢?况且一个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就是要让大家都看见的,不好看我要它干什么呢?
当然了,我承认它的功能很不错,确实也值这么多价,但是同样功能的别的牌子功能不也差不多吗?人家价格便宜了不止一倍,虽然难看了一点,功能也不那么流畅,但是胜在续航强啊。老老实实地工作可以持续一周,也不需要管它,多么任劳任怨啊,哪像苹果这个手表又贵又那么娇贵?
买来回家就是来服务我的,怎么反而还是我伺候上它了呢?
唉,你们说说,伺候也就罢了,它居然还给我自杀。
我买回来也知道它娇贵,所以官网上说什么可以下水啊,不怕冲击啊,我都不信。又是买保护屏,又是买保护壳的。而且坚持不带它下水,洗澡也不带着它,稍微危险点的活动都不带着它去,就生怕它一时想不开坏了。这不都是为了它好?为它着想吗?
所以晚上洗澡就把它放在了床头,谁想到回来它就自杀了呢?
我对它那么好,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不开。我难道还没有做到一个主人该做的事情吗?
于是我开始和维修师傅开始讨价还价。
五百多的维修价我是肯定不能接受的,三百最多了,而且要保证给我修好了。我看就是外屏碎得厉害了一点,但是这种摔碎的手表多得是,怎么到我这里就修不好了?是不是师傅你想要讹我的钱?我跟你说,我是不会那么简单就上当的,我又不傻。
师傅一脸无奈地看着我,继续耐心地和我解释着这个手表的问题。确实是很难调整到买时的状态了,而且确实不好维修。你看起来只是外屏碎了,但是实际上你看边角最深的地方,实际上外屏的碎片已经扎进了内屏里,就算来修也不一定能修好。这个破坏是一个既定事实。
我还是不信,这个苹果手表官网上说得那么好,防水防摔,怎么可能就是从柜子上掉到了地上就碎得这么不可修复了呢?要么就是师傅你想骗我钱,要么就是苹果骗人。
师傅叹了口气,将手表递还给我说,要是不信也没有办法,在他手里确实没办法修成原来的样子了。
他甚至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我接过手表,正好对上他的眼神,那可真是气死我了。不过就是一个维修师傅,怎么一点服务精神都没有?被我识破想讹我的套路后,居然还敢给我这样的眼神,是不是看不起我?果然无奸不商。
我揣着我的手表离开了第三方维修店,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想着师傅的话。想了半天,还是没敢交给师傅去维修,毕竟都说了很有可能直接报废。我花了那么大的价钱买的东西,不到一个月就报废了,我可不乐意。
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走进了苹果专门店。
一千八就一千八吧,毕竟还是换了个新的。我这么想着,毫不留恋地把破碎的手表交到了苹果店员手里。
不一会儿,店员拿出来了一个包装崭新的手表,交给了我。
我喜滋滋地点了点头。
走出门,看着手里的手表,心里想道。
原价加上这换新的价格,可真是太贵了。这块手表可真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但是怎么看怎么是个赔钱货。毕竟是换来了,谁知道是不是别人用剩下的东西?麻烦的电子产品,这次它可一定要争气。
绝对不许再自杀了。
-fin-
备注:
1. 文里的手表确实意有所指。
2. 笑语/求知
一、柳永生平相關
(一)柳永家世相關研究及其考證
目前世面上流傳的關於柳永生平之說,多有穿鑿附會,以訛傳訛之弊,這裡僅就通行版本及已有學者做出的考證進行梳理,另列出有確切年份可供對照者,方便參考。
1, 柳永之家世,有確切記載者,先簡錄如下。
祖父:柳崇
“既冠,屬王審知據福建,以公為沙縣丞。時審知殘民自奉,人多衣紙……(崇)因自誓終身為布衣,稱處士而已。”(王禹偁(954-1001年)《小畜集》卷三十《建谿處士贈大理評事柳府君墓碣銘併序》)
“以儒學著名,終身御布衣,稱處士。天德帝……召補沙縣丞力謝不往。後諸子仕宋,法當推恩,崇戒之曰:「不可奏請以奪吾志。」未幾,卒。宋累贈工部侍郎。子宜(柳永父)、宣、寘(音同志)、宏、宷(音同沈)(密)、察,俱為顯官。”(吳任臣《十國春秋》)
【存疑】王審知卒於後周同光三年(925年),按考證時年柳崇才八歲,王審知不可能召他補沙縣丞。按《建寧府志》、《崇安縣志》及《十國春秋》,非王審知而為王延政。
(註:
王審知(862-925年),被譽為開閩王,在福建向以美名傳世,福州至今仍存閩王祠以為紀念,與王禹偁《墓碣銘》所言“殘民自奉”全不相符。
王延政(?-951年),王審知之子,閩末帝,據傳其在位時,軍事活動不斷,橫征暴斂,致使百姓生活困苦,後敗於南唐李璟,敗後被俘。
據此,《墓碣銘》所稱王審知當為王延政才文實相符,至於是王禹偁之誤,亦或後世流傳中出現誤差,無法得知。王審知在閩至今傳名,而王延政之名早已被遺忘,許是導致此訛誤的原因之一。王禹偁與王審知年代相差不遠,想來不應出此謬誤。)
父親:柳宜(其餘叔父略,名見上)
生於南唐升元二年(938年),南唐時官至監察御史。
“雍熙二年乙酉梁灝榜:崇安縣柳宜,工部侍郎。”(乾隆修《福建通志》)
“雍熙二年乙酉梁灝榜:柳宜,五夫人,戶部侍郎。”(民國修《崇安縣新志》)(註:五夫為地名,今福建省武夷山市東南部,有“鄒魯淵源”之稱。崇安縣即今武夷山市前身。)
【存疑】薛瑞生先生認為此二書記載皆有誤,按宋代官職考證,柳宜景德四年(1007年)年七十歲,已致仕(即交還官職,退休),終官中行員外郎,絕非工部或戶部侍郎這樣的顯宦。(詳見薛瑞生《樂章集校註(增訂本)》,《增訂本前言》一章,〈一、柳永的家世〉部分。中華書局出版。)僅列此處以供參考。
長兄:柳三復,生卒年未查,天禧二年(1018年)進士。
次兄:柳三接,生卒年未查,景祐元年(1034年)進士,與柳永同年。
子:柳涗,嘉祐八年(1063)進士。
“柳涗,丹徒人。擢(音同卓)慶曆六年進士第,為陝州司理參軍,以政績聞,特改大理寺丞。鄭獬當制,其詞云(略)。”([宋]劉宰《京口耆舊傳》卷一)(丹徒,即今江蘇省鎮江市丹徒區)
“慶曆六年賈黯榜:柳涗,三變子,著作郎。”(《建寧府志》)
“柳永有子名涗,字溫之,慶曆六年賈黯榜。官至著作郎。”(康熙《崇安縣志》卷七)
【存疑】薛瑞生先生認為若按劉宰所言,柳涗改官之制文為鄭獬所寫,然鄭獬為皇佑五年(1053年)狀元,按時間推算不可能給柳涗寫制文,因此薛先生認為該說法中的時間可能有誤。(詳見同上)此條僅列於此以供參考。
侄:柳淇,皇佑元年或五年進士。
記載中於鎮江發現的柳永墓碑殘存墓志銘《宋故郎中柳公墓誌》為其所撰。
孫:柳彥輔(據[宋]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載《書贈日者柳彥輔》曰:“柳彥輔是耆卿之孫,決王公貴人生死禍福。(後略)”)
(另附)
王禹偁(954-1001年),白(居易)體詩的代表詩人之一,根據其《小畜集》中收錄的詩文判斷,他與柳永之父柳宜應是相交多年的友人。
2,柳永其人
初名三變,字景莊,後更名永,字耆卿。生卒年不詳,正史無傳,宋人筆記多載其軼事,然真假難辨,出處存疑;其間以訛傳訛,相互駁斥者亦多,若以嚴肅態度議論,不應作歷史宣揚。
A,關於柳永更名之傳說有二:
① 為擺脫(朝廷對)“柳三變”之“(風流)惡名”的印象而改名:此說全不符邏輯,因即便改名,入仕途也要查證出身家世,不可能隱瞞,且若真能隱瞞,柳三變=柳永之事也不可能盡人皆知,故此說純屬小說家言,實不可信。
② 因病而更名,乞壽之意:永、耆二字,皆有長壽之意,此說較為可信。
生平相關梳理見後文。
B,確切生卒年不詳,作為詞家主要活躍於北宋真宗和仁宗年間。
關於柳永生卒年,目前學界較常引用的是唐圭璋先生的【約生於宋太宗雍熙四年(987年)】說(參見唐圭璋《柳永事跡新證》),此說主要根據為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三所載的,柳永與孫何相交說,即柳永作《望海潮》投贈孫何(公元961-1004年)之事。
【疑點】若按雍熙四年說,結合《宋史•孫何傳》的記載,柳永投贈《望海潮》一詞時,最多不過十幾歲,以《望海潮》一詞所達到的藝術完整度,至少當是柳永的創作水平已達到一定高度時的作品,絕非是少年所為。有柳永少年時期所作七律詩《題中峰寺》留存可對比,此詩“對仗工整,格律謹嚴。然語乏新意,意境平平,顯然是一個少年的試筆之作”(曾大興《柳永和他的詞》語)。(按薛瑞生《樂章集校註(增訂本)》中之考證,柳永僅在淳化元年至淳化三年,即990-992年間在故里崇安,此詩當作於此時。另,按書中所引明嘉靖《建寧府志》所云,中峰寺位於武夷山中峰山麓,為當地名勝。)
而關於所謂的投贈孫何說,吳熊和先生在他的《柳永與孫沔(miǎn)的郊遊與柳永卒年新證》一文中做出了較詳盡的考證以證其偽。考證內容簡錄如下,詳見吳熊和先生本文。
① 孫何一生仕歷相當清楚,其並無“知杭州”,“帥錢塘”之事;
② 孫何為兩浙轉運使時治所在蘇州而非杭州,且轉運使之官職,與詞中“千騎擁高牙”語並不相配,“千騎”一詞向來專用於太守、知州一類官職;
③ 柳永有《早梅芳》一詞上孫資政,該孫資政即孫沔,“致和元年(1054)二月壬戌,孫沔自樞密副使以資政殿學士出知杭州。”(《宋史》卷二一一《宰輔表第二》)按吳熊和先生考證,柳永《早梅芳》一詞所述,與孫沔經歷正相符(可證柳永卻曾有寫詞投贈孫沔之舉)。
④ 孫何文名久著,“篤學嗜古,為文必本經義,在貢籍中甚有聲”,且與柳永家族似有世誼;而孫沔雖有平叛之功,然史謂其“跌蕩自放,不守士節”,且文名不稱。又,草書與行書中,“何”與“沔”字型相似,或是因此而導致傳抄之訛誤亦未可知。
由此可見,唐先生根據“投贈孫何”而推斷出的柳永生年似並不可靠。若根據吳熊和先生的這份考據,柳永卒年1053年說也當推翻,因其至少1054年時還在創作。(又見薛瑞生言,“直至嘉佑三年(1058)春柳永尚在汴京寫《臨江仙》詞贈劉敞。”)
而薛瑞生先生認為,唐先生“雖誤用材料,但推斷柳永生年卻大致不差,因此時柳永之父柳宜五十歲,已為晚年得子。”然而此言只能證明柳永生年不當在987年之後,而並非不能提前。
C, 流連坊曲,應樂工歌妓之請為詞,換取金物。
D, 與貴族士大夫階級的割裂。
關於柳永與貴族士大夫,甚至當朝皇帝(仁宗)之間產生矛盾的故事甚多,如為改官事求見晏殊,或是因寫詞忤仁廟,或是被仁宗貶斥,或是被蘇東坡所鄙薄等等,不一而足。其事雖不同,但其中心卻都相同,便是突出柳永【被貴族士大夫和政治中心所厭惡和排斥】的形象。
(柳永為磨堪改官之事拜見晏殊卻被嘲諷而退之事,出自張舜民《畫墁錄》。張舜民,生卒年不詳,北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進士,他究竟如何得知數十年前發生在晏殊府中之事,甚至連二人之對話都一清二楚?存疑。)
這些故事到底有幾分真實,如今恐怕早已無法查證,但無論是真是假,其實都反應出了那個時代的士大夫階級對柳永及他身後平民化文學的排斥和厭惡。
(*關於蘇東坡之言是否有鄙薄柳詞之意,學界也是兩說,讀者自由心證吧,誰知道呢?)
柳永被貴族士大夫階級幾乎眾口一詞的排斥可說是事實,但他是否如傳言一般也被仁宗所厭棄,卻似有該檢討之處。
首先宋仁宗乾興元年(1022年)至1067年在位,繼位時年僅13歲,其實是劉太后垂簾聽政。若柳永確實在這段時間被朝廷貶斥,也當是太后之意,而非仁宗本人。(薛瑞生先生認為,這可能與柳詞中有對真宗佞道,演出“天書”鬧劇之事的腹誹有關。薛先生認為柳永《玉樓春》「昭華」「鳳樓」等詞有暗諷之意,但也有很多學者認為這些詞祗是單純的應製聖頌,並無諷刺之意。吳熊和先生考證《宋史•禮志》,對照柳詞中內容,認為“柳永可以說是‘忠實地’根據真宗‘佈告天下’的御撰《聖祖臨降記》來寫這兩首詞的。”(見吳熊和《柳永與宋真宗“天書”事件》一文)
(*我個人更認同吳熊和先生的說法,因為縱觀柳永詞,實在見不到他流露出什麼“諷刺”“尖銳”的情感,就連被錢鐘書先生評價為“(跟王冕的《傷亭戶》)可以算宋元兩代裡描寫鹽民生活最痛切的兩首詩”之一的《煮海歌》,其情感中心也是圍繞著“為民請命以求上達天聽”,而並不帶諷刺之意。)
1033年(明道二年)劉太后去世,仁宗親政,改元景祐,柳永便是在景祐元年登第,授陸州團練推官,為初等幕職官。
景祐元年的開科取士,不但擴大了進士及諸科名額,而且特開“恩科”,因此這一次取士特多。有學者便因此認為,柳永可能是以恩科而登第。但吳熊和,薛瑞生等先生根據宋代官制考證,柳永的科第名次乃是第三甲,而非作為“恩科”的特奏名。
柳永之侄柳淇所作《宋故郎中柳公墓誌》(明萬曆《鎮江府志》卷三六引)殘文有言:
“叔父諱永,博學,善屬文,尤精於音律。為泗州判官,改著作郎。既至闋下,召見仁廟,寵進於庭,授西京靈台令*,為太常博士。”
按此說,柳永似乎並不,至少在一開始並不為仁宗所不喜。
(*按薛瑞生先生之考證,此靈台令應為【陵台令】。其考證曰:“宋之西京即今之洛陽,屬京西北路;而靈台縣在涇州,屬秦鳳路,豈能連稱「西京靈台令」乎?”又曰:“……(宋)宣祖、太祖、太宗之陵寢在鞏縣永安鎮(今河南鞏縣南),合稱「三陵」。其後北宋各朝帝王除徽、欽二帝外皆葬於此……至真宗時,為尊崇祖宗,始置陵台令,兼管永安縣事(後略)”。而明代修《鎮江府志》,去宋已遠,修編者不知宋之典章制度,誤將「陵台」以為地名,而以為只有「靈台」而無「陵台」,遂成此誤。)
而《墓誌》中所稱“柳郎中”“寵進於庭”之言,羅大經認為此不過“諛墓之詞”,但薛瑞生先生根據宋代官制,以及對比柳永同年其他進士的升遷情況,證明了柳淇此言並非阿諛之詞,而是實說。具體例證請參看薛瑞生《樂章集校註(增訂本)》(中華書局)中《增訂本前言〈二、柳永生平行實〉》一章,此不贅述。
按薛先生的相關考證,柳永終官並非屯田員外郎,而當是前行郎中(從六品)的可能性為大,至少也當是中行郎中(從六品)。
3,柳永卒年
按前引吳熊和先生和薛瑞生先生所言,柳永至少在至和元年(1054),甚至嘉佑三年(1058)還在創作。
而又據:
“范蜀公少與柳耆卿同年,愛其才美,聞作樂章,歎曰:「謬其用心。」謝事之後,親舊間盛唱柳詞,復歎曰:「仁廟四十二年太平,吾身為史官二十年,不能贊述,而耆卿能盡形容之。」”(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
(註:范鎮,寶元元年(1038年)進士)
“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到熹(嘉)佑中太平景象。(中略)是時予方為兒,尤想見其風俗(後略)。”([宋]黃裳《演山集》卷三十五《書〈樂章集〉後》)
(註:黃裳,字冕仲,福建南平人……建炎中,年八十七,卒。據《福建通志》卷四十六「人物」門載。)
按此二者所載之“仁廟四十二年太平……能盡形容之”,“熹(嘉)佑中太平景象”,理解為柳永應當在仁宗朝之後才去世,方與其文本相符。
薛瑞生先生嘗試通過柳涗的仕履來推測柳永的卒年,排除了嘉祐八年至治平四年之間的時段,因為這段時間內,柳涗參加應試,經歷改官,按宋制,守喪期間不得應試和出官等,故柳永不可能卒於此期間。因此薛先生推測,柳永之卒年的可能區間,應在嘉佑三年(1058)夏秋至嘉佑五年(1060)四月之間(算上守喪期27個月,否則柳涗趕不上嘉佑七年秋試),或在柳涗剛剛改官之後的治平四年(1067)。
4,柳永卒地
柳永葬地歷來有四種說法,除潤州(今江蘇鎮江)說外,其餘三種皆已被學界證偽,此不再表。
關於卒葬潤州一說,流傳最廣的為據葉夢得《避暑錄話》所載“王安禮葬柳”一事,先將事摘錄如下。
“永終屯田員外郎,死旅,殯潤州僧寺。王和甫為守時,求其後不得,乃為出錢葬之。”([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
“文康葛勝仲《丹陽集•陳朝請墓志銘》云:王安禮守潤,欲葬之槁殯無歸者。(中略)。三變始就窀(zhūn)穸(xī)。近歲,水軍統制羊滋,命軍士鑿土,得柳《墓志銘》並一玉篦。乃搜訪摹本,銘乃其侄所作(後略)。”(明萬曆《鎮江府志》)
【註】葛勝仲,1072~1144,丹陽郡(今屬江蘇)人。葉夢得,1077~1148年,蘇州長洲人。二人皆宋代詞人。王安禮於神宗熙寧八年(1075)時守潤州。
【疑點】“求其後不得”一語,前文已列出柳永家世,其有子柳涗,有孫柳彥輔,有侄柳淇,何言“求其後不得”?且按明萬曆《鎮江府志》所載,柳永之墓志銘乃其侄子所撰,既有侄子撰寫墓志銘,又何須王安禮來出資為柳永安葬?
按薛瑞生先生考證,“葛勝仲《陳朝請墓志銘》中語,經查今存四庫本與常州先哲遺書本《丹陽集》均無此文,亦無以與《鎮江府志》核對。”其考證又引例,舉出宋皇朝標榜“以孝治天下”,官員隱匿父母之喪或不安葬父母都會受到懲罰(包括降職、編管甚至勒停)(詳例見同上)。因此柳永死後絕不可能因“槁殯無歸”,而不得不待二十年後由王安禮出於同情而為他安葬。
【引申】關於為何柳淇於柳永卒後二十年方撰其墓志銘。
可能性:
① 古人喪葬習俗:寄葬、歸葬。(詳見薛瑞生相關考證)
i. 寄葬:先簡單埋葬,待子孫發達(比如當上大官)之後再正式以相應的規格安葬。(如周邦彥安葬其父,柳宜安葬其父柳崇。)
ii. 歸葬:在外鄉去世,之後由子孫帶回故鄉安葬,所謂落葉歸根者是也。
也就是說,先人在外鄉去世,由於一些原因,其家人無法將遺體盡快送回故土,因而只能向現實妥協,先將遺體在當地先簡單埋葬,待日後有機會了,再運回故鄉正式安葬。
*參見前文【柳涗】條,柳永雖為福建崇安人,但其子柳涗在地方方志中,已被認為是丹徒人,也就是說,最晚至柳涗時,柳永一脈已定居丹徒,應是無疑。按前文,若(關於柳永墓志銘的)記載屬實,其墓便在今鎮江,而丹徒便屬今鎮江市。也就是說,若此說成立,則很可能柳永去世後,因一些原因,其後代已遷居鎮江,不再回崇安,因此將柳永之墓遷往鎮江安葬,方便後代祭祀。至於究竟是為何選擇鎮江定居,而不返回崇安,便不得而知了。
關於我國古代喪葬習俗,主要是“寄葬”一說,筆者手頭無資料可查以相對證,若有相關資料書籍,煩請推薦。
另,關於所謂 “眾妓女出資葬柳七”之說,如前所說,不過小說家言,不可作史實論。然“吊柳七”之風俗,倒也未必純為虛構之言。柳永生前長年與樂工歌妓來往,與她們共同創作,(在藝術以及作品的傳播上)相互成就,其聲名遠播,“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其去世之後,歌妓們自發為其追悼並非不可能事,一如現今有著名藝術家離世,許多同行或觀眾自發前往追悼紀念一般,實乃人之常情。只不過柳永名聲太大,所交遊者凡有名者又多為社會底層之歌妓,正符合當時民間喜愛之傳播題材(時至今日亦未曾改變),經各種傳播和文人之添筆,方成了如今所傳的“妓葬柳”說,也未可知。
此故事傳播甚廣,也是柳永諸傳說中最為人津津樂道之一,於其將其當做真實柳永的歷史,不如當做是一個柳永的藝術化(甚可說是娛樂化)了的形象,或是一個“雖因科場失意而落魄,卻意外在科場以外得以一展長材之文人”的文學意象來看待。
(關於作為文學形象的柳永之流變,可以參考程榮女士《從筆記小說“吊柳七”到雜劇〈風流冢〉——論古代作家筆下柳永形象的演變》(武夷學院學報第35卷第5期 2016年5月)一文。)
無論是“王安禮出資葬柳”,亦或“眾名妓出資葬柳”,雖然故事本身並不可信,然從其流傳之廣(尤其在宋代,流傳廣可以一定程度上反證出,它符合人們對其人其事的既定印象,或是當時人們的八卦喜好)即可證明,在當時人們(尤其與柳永同一社會階級的文人)的心目中,柳永【貧困潦倒】的形象是根深蒂固的。
這兩個故事的源頭到底自何而出,記載、抄錄並傳播(甚至加油添醋)的人們,是自何處而聞得此事,又是出於哪一種心態而將其書寫下來,如今都再難查證,然而無論他們如何更易其事(如王葬和妓葬之別),其不變的是對柳永【貧困潦倒】之形象的強調,無一例外。
那麼問題來了,出身官宦人家,父親和五個叔父,兩個哥哥都是進士(二哥與永同榜),明明連自己兒子柳涗也是進士,為朝廷命官;這樣的一個家族,即便不會說大富大貴(事實上按與柳宜相熟的王禹偁之記載,至少柳宜家在經濟上並不寬裕。),卻也絕不至於給人“貧困潦倒”的印象,可為何單單只有柳永被烙上了這種根深蒂固的印記?這到底是他本人真實生活的寫照,亦或是旁人將自己的身世,投射在了這個“一生坎坷,沉淪下僚”的“同命人”身上?甚或是敵視他的士大夫階級故意為之,借以貶低譏諷之?可惜筆者實在沒有這種能力,將那些記錄者的身份身世一一探知,若能,或許能解開一點謎團?
(*一如王灼在其《碧雞漫志》中,引用前輩(不知何人)評價柳永《戚氏(晚秋天)》曰“《離騷》寂寞前年後,《戚氏》淒涼一曲終”一語,在其後評此語道:“柳(永)何敢知世間有《離騷》?”其對柳永之鄙視貶損可見一斑。
王灼此人是宋代推崇詩詞復雅,堅持“詩詞一家”論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論點與以柳永為代表的平民化詞風,以及詞“別是一家”(李清照《詞論》)論,天然互斥,水火不容。他在其作中更說:“若從柳氏家法,(詞與詩)正自不得不分異耳。”由此可見,他對於柳詞甚至柳永其人的強烈鄙薄,早已超出了評論作品本身,而是一種創作陣營之戰了。)
另外,曾大興先生對此曾提出一種猜想,即柳永出身“動修禮法”的官宦世家,他本人的“浪漫性格”(所謂留戀坊曲者是也),和對市民文學的喜好,對【詞】這一娛樂文學的偏愛(*詞源自民間,在當時的文人士大夫中是被鄙薄的,所謂“小詞”、“詩餘”者是也,這從詞早期發展中的內容題材選擇上也可見一斑),都是一個傳統的、嚴格的士大夫家族所無法容忍的。因此即便他的叔父們在京為官,卻也不願意出資接濟這個侄子,以至於柳永需要靠給歌妓樂工們填詞換取生活物資(所謂“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多以金物資給之。”羅燁《醉翁談錄》)
(*《醉翁談錄》本質是話本小說集,柳永的很多“事跡”實際都是出自這一類話本性質的書,實在不可當做真實歷史看待。讀者們若有意研究柳永真實之歷史生平,務必要細究其原始出處。本人才疏學淺,實在無能為力。)
柳永與其家族的關係究竟如何,從他留存的詞作中幾乎看不出端倪。前期為樂工歌妓創作的詞自不必說,帶有仕途渴望的投贈之作亦可不論,縱觀其後期羈旅行役之作品,作為文學主人公的那位遠方遊子所思念的,也往往是一個遠方的“佳人”,而非家庭中的父兄妻兒;就連“友人”這類對象,都極少出現。若單從他的作品去推斷他的社交情況,似乎很容易便會得出他的交往對象全是妓女的結論,甚至還有專業書籍因此得出“(柳永)一生沒有結婚”這種明顯與其所處時代風氣不符的結論。(按古人結婚甚早,外加所謂“父母之命”,就算柳永自己真的不想結婚,這婚姻又豈是他自己能左右的?)就連他“開宋詞悼亡之風氣”(曾大興語)的《秋蕊香引》等詞,所悼念者,也不是歷代悼念詩中的主角【詩人之妻】,而是一位歌妓(按詞中“尊前歌笑”一句,此詞悼念之對象必然是、或曾是歌妓的一名女性)。
這究竟是因為他真的割裂了與家族的關係,還是僅僅因為他的“眾多詩文”都已失傳,使得我們只能通過他僅存三卷的《樂章集》而誤得出此結論?
無論如何,柳永自少年離開崇安後便再不曾回去,當是事實;而他詞中所謂的“吾鄉我里”,究竟是他生活不過短短數年便再不曾回轉的福建崇安,還是那個寄託了他身為文人的志向和個人快樂生活的帝里汴京,或許只有千年前的他自己知道了。
千年已過,如今的柳永早已成為古代文人——尤其是鬱鬱不得志之文人的——或是自我投射的影子,或是借“白衣卿相”自我開解的“精神領袖”,或是同病相憐的異代知音。
曾有前輩歎曰:“……寫我輩落魄時悵悵靡托,借一個紅粉佳人作知己,將白日消磨,哭不得,笑不得。”([明]沈際飛《草堂詩餘別集》中評柳永《戚氏(晚秋天)》語)此語雖為一詞評,卻何嘗不是語者真心之歎息?
一如戰國時的宋玉成了宋代柳永的異代知音那般,柳永自己也成了後世如關漢卿(元),馮夢龍(明)等平民文人的異代知音。也許,作為文學意象的柳永,早已替代了真實歷史中的柳永,成為凝固在【柳永】這個外殼中難再改變的靈魂。
作者:阿千
叶知羽说着“打扰了”推门进来的时候,楚辽正和陈舟厮混,衣服褪了一半,他埋首在舟的乳间挑弄。
“对不起我看门掩着……不是啊啊啊啊啊总之对不起打扰了。”叶知羽惊慌失措地跑走了。
楚辽一下子失去了兴致。
“我赌五毛她是我们主唱大人的朋友,来看排练。”陈舟整理好衣服,一边切换音色调整她的键盘,一边说着。
“五块,是个走错房间的……路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谁没事在这个时间到旧教学楼的音乐教室来啊?阿辽是在做梦她是个不认识的、之后不会再有交集的路人吗?不不不,我保证等会儿她就会在这里一脸红一脸白地看我们排练了,惊不惊喜!”陈舟肤白貌美腿长,有着人气乐队键盘手所拥有的所有天赋和人气,就是性格真的很讨厌,说话直接又神经大条。
但是楚辽知道她是对的,不一会儿,叶知羽果然畏手畏脚地跟着他们的主唱再次来到了训练室,她只瞄了楚辽和陈舟一眼,白皙的肌肤上就渗出红来,把头低到了地下。
陈舟有些得意地朝楚辽挤眉弄眼,而他只想把她的脑袋拧下来。
好在排练开始之后他们很快忘了这一茬。拨弦跳跃呐喊,他们唱着伊卡洛斯的翅膀和融化的热度。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他只想着吉他、乐谱、和节奏。楚辽的眼中不再能看见纷纷扰扰的无聊的世界。
“再来一遍!”
“‘翅膀’之后再多拖长一个八分音符”主唱一边改着谱子一边继续。几十遍的练习,精确到了每个音节的调整,然后他们终于有了这首歌的雏形。
放下吉他喘了一口气之后,楚辽又注意到了叶知羽,她不再羞赧,也忘记了之前的尴尬,只是睁着眼睛满是激动又是憧憬地看着他们。
“怎么样?知羽学姐!”主唱辛褚在半高的台上通过话筒向她喊话,就像他们在live house里做的那样。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快乐的情绪一下子就荡漾开来。
楚辽就是喜欢这个。
音乐能够让人忘记不快和愤怒,能让人欢喜雀跃,能让人悲伤愤怒,能激发人心中的感性。如果他们的音乐能给人带来这样的体验,那么一切都有了意义。距离感一下子被消融,人心与人心变得接近。他喜欢这一刻,喜欢观众被感动的这一刻。
楚辽完全忘记了之前的尴尬,忍不住凑上前去,想要听听叶知羽的感想。然而刚刚还在和主唱聊着歌的叶知羽看到他,一下子又偃旗息鼓了,声调都变尖锐了起来,尴尬从脚底爬上了头顶,她甚至后退了一步。
“……真的、很很很好听……”叶知羽又低下头不再说话。
楚辽又失去了兴致。
好在有人来打断了他们。学生会长萧悠然敲开了门:“知羽,结束了吗?”楚辽发誓,他看到叶知羽脚跟都转了一半,打算要逃去学生会长身边,但是她还是忍住了和众人道别:“结束了,真的非常感谢你们让我来观看排练……”她声音很轻柔却很清晰。
“如果没有观众我唱歌还有什么意思呢!知羽学姐每天都可以来看哦!”辛褚自作主张做了邀请。
“谢谢。”说完叶知羽就逃也似的跑到会长身边,关上门离开了。
“所以谁让你擅自邀请她每天都可以来看排练的?”辛褚作为主唱什么都好,就是小孩子脾气又自我中心,仿佛他是这个舞台、这个乐队的主人,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确实是乐队的灵魂没错。
“不行吗?艳艳学姐不是也经常来吗?辽不是也喜欢有观众吗!我们这点是相同的所以才能当队友嘛!”
“不行!这个人不行!我讨厌她!也讨厌学生会长!!”
“为什么——知羽学姐明明人美心善又可爱——”
“哈哈哈,你们来之前,叶知羽撞破了我和辽在干炮,所以辽看到她觉得尴尬而已。不用理他!我也要美少女每天来看我们表演!”
“陈!舟!闭嘴啊!!”
其他成员对楚辽投来了嘲弄的表情,这回他真的要把陈舟的脑袋拧下来了。
叶知羽经常会来看排练,而且很有规律,就像她的衣服和头发那样井井有条循规蹈矩,周一周三她会背着大提琴箱,周二周四带着单肩包装着乐谱夹和笔记,除了周五她有课,她每天都来。
教室里时常只有楚辽和叶知羽两个人。他们几乎不说话,他总是在练着吉他,叶知羽有时候在背琴谱,有时候就从琴谱后面看着他,叶知羽那种小心翼翼又神经过敏的感觉,让他很难受。
“看什么看!”楚辽不耐烦地吼她。她就喊着对不起落荒而逃。过一会儿跟着辛褚或者其他人再进来。好在她真的是一个让人快乐的“观众”,她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让楚辽觉得他的声音确实传达。为此,楚辽勉强原谅了她糟糕的性格。
但是依然让人不快的是,学生会长萧悠然常会来接送她,虽然楚辽不知道离主教学楼只有2分钟的路程有什么好接送的,但是显然萧悠然对他的小女朋友看得很紧。楚辽对萧悠然一直没有什么好感,音乐表演班,尤其是萧悠然这种已经有了专业表演经历的人常看不起他们搞摇滚乐团的人,觉得那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这种傲慢让楚辽厌恶极了,也不知道一个音乐学校的人怎么能活得像是生活在过去的、没有经历过现代音乐洗涤的老古董。更别说他像个国王一样对着叶知羽颐指气使的样子,他只是来喊一声“知羽”,叶知羽就会和大家说再见,然后像小狗一样跑到他身边,然后关上门就走。
萧悠然自然对楚辽也没有什么好感,他每次来甚至都不看楚辽一眼就走了。
只有一次,叶知羽正和辛褚还有他们的另外的常客聊得正欢意犹未尽,萧悠然才得空瞄了楚辽两眼,对他说:“浪费才华。”
楚辽知道楚萧两家父母挺熟悉的,但是不觉得他们两人熟到了可以随意置喙的地步,他毫不犹豫地一拳打了上去,把学生会长的眼镜打歪了。
乐队的其他人惊呼着拉开了两人。萧悠然依然都不看楚辽一眼,被叶知羽扶着离开了。
陈舟认真地查看楚辽的伤势,让他转动手,看看有没有伤筋动骨。他的手背上破了皮,但是好像没有其他大碍。
“哈哈哈真像辽会干的事情。但是我们是不是聊过了,不能因为打架这种事情伤了手。如果楚辽伤了手弹不了吉他,就会变成那种酒吧里的恶心大叔,每天喝得醉醺醺得逢人就说哦我以前吉他弹得就像埃里克·克莱普顿一样,然后引得哄堂大笑。”陈舟一边检查一边嘲笑得很开心。
“……我不喜欢埃里克·克莱普顿也不喜欢蓝调。”
“重点难道不是你从来没有弹得像埃里克·克莱普顿那么好吗?你是不是太自信了点?算了,我知道一个拿过PURCELL6岁组的大奖的人,成为下一个埃里克也不是没有机会,确实未来可期!”
他还欠陈舟5块大洋,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今晚肯定要把陈舟的头拧下来。
打人事件之后,叶知羽不再来了。
辛褚带来的第一手情报说,叶知羽被萧悠然盯得很紧,不允许她来看空乐队排练,主唱聊起来的时候还带了点兴奋:“学生会长的爱真是扭曲又充满着占有欲的爱!真棒!”辛褚兴致勃勃地开始讲些奇怪的话,“你看,我们唱完了伊卡洛斯下一首歌就应该搞金苹果!聊聊赫拉的嫉妒!”
“我觉得赫拉只是自尊心和嫉妒而已,称不上扭曲的爱吧。”
“你讲得对、你讲得对、是自尊心和嫉妒!”辛褚的思维一下子就发散到了新的曲子上去,他拿起笔一边拨弄着和弦一边开始作曲。
楚辽觉得辛褚算是个天才,也有着常人没有的发散性思维,虽然他时常觉得主唱大人不可理喻,但是他更享受其身上突如其来的灵感和激情。只是这个灵感不要总是牵扯到自己更好。
“阿辽也是,嫉妒、嫉妒!”
“哈哈哈哈哈没错没错,”键盘手和主唱一唱一和,“辽嫉妒学生会长有个可爱的女友。”
“你们在说什么,我不喜欢萧悠然是个人问题。和叶知羽无关!谁喜欢那个唯唯诺诺的胆小女人啊!只有那种女人才会对‘国王’言听计从,简直天生一对!”
“对不起……”叶知羽的声音从楚辽身后传来。
教室里有一瞬间的沉默,然后陈舟爆发出了更加惨绝人寰的尖锐的笑声。她绝对是个巫婆。楚辽忍不住咂舌。
这不是他的本意,虽然他确实很受不了叶知羽,但是他本意不是要攻击她,只是他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烦躁和恼怒,然而这一瞬间的后悔和惭愧,只是变成了更加辛辣的言辞来掩盖他的不堪:“怎么你今天有空过来,不需要去向学生会长报道了吗,他今天给你手铐的钥匙了吗?”
“……我想要来看大家的排练就抽空过来了。”
“那我还错怪你了,你也不是那么言听计从?”
“悠然讲的话有道理我就会听,没有道理我也会反驳……你说我总是言听计从,那不是真的……你错了。”
“我错了?我哪里说的不对了。你上周为什么没有来?你有自己的想法吗?你这种唯唯诺诺的性格非常糟糕!沟通效率又低,谁有空猜你迟疑不敢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全世界都是你妈吗?不过今天倒是说话挺顺畅的,也没转身就跑,怎么在维护主子的时候就有底气了吗?”楚辽抢到她面前,一声声步步紧逼地质问。
“辽!”一旁的贝斯手看不下去,出声制止。
“我承认……我不太会说……我……太胆小了……这是我的缺点,我有好多缺点,我会努力、改掉它……但是我不是没有……没有原则……你不知道,也没有资格说我……”叶知羽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泪水,一向整齐长发也很散乱。
“——”
楚辽没有想到他们会进行到这一步,他以为他第一次恶言恶语的时候,叶知羽就会转身逃跑,但是现在她却红着眼直视着楚辽,她的眼睛很大,擎着泪水满是执拗。他把她推开,夺门而出。
陈舟拒绝了楚辽的邀请,并且直接地嘲讽他对着无关人士发泄自己的怒意逊爆了。
楚辽也觉得自己逊爆了,但是他克制不住,他看到叶知羽的时候,特别是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只觉得像是看到了一个过去的幻影,是胆小又无知的自己。
这个晚上他梦见了那双满是泪水的红眼睛看着他,在问他到底是谁胆小又无知。
第二天是周三,叶知羽背着对于她来说过于大的琴箱像往常一样到了训练教室。楚辽只能不停地弹着练习曲,不去理会。但是等他回过神来,叶知羽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他不小心和她交换了眼神。
“什么事。”
“楚辽为什么……打悠然?”
楚辽的无名怒火冒起,他站起来放下吉他俯视着知羽:“因为他先挑衅,你那个主子的嘴巴应该好好洗洗,学学怎么说话怎么看人。我做什么事情不需要他插嘴。”
“……我知道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打人还是不太好。”
“我知道了!你是我妈吗!我虽然说你应该好好说话,说说自己的意见,那是让你说给该听的人,至少和你有关系的人。而不是跟我说!不是去管一个不认识的人的闲事!”
“对不起……我只是很好奇……楚辽的想法。我不是……我不是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我很尊敬你。”
楚辽哑然。他完全不明白这个人的脑子中到底在想什么。“尊敬”这种词总觉得是给哪位老学究或者大师的。楚辽从来没想到会被用来说自己。叶知羽真的太安静了,就算是和辛褚他们聊得热烈的时候,她也是那个点头附和而不是说些什么的人,他确实无从了解这个人。叶知羽昨天的话再次被证明是对的,他不了解,也许的确没有资格。
叶知羽见他没有说话,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你总是最早到……我……对不起……我总是在听你练习。你弹得太好听了……我忍不住看你……”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也许你们弦乐学生可能不太了解吉他的和弦和练习曲——”
“……我、我知道……你每次都从基础的指法开始,全部都会顺一遍从来不偷懒……而且每次都是你最早来……每次我来都是你在……我……我就想……你真的对乐队很认真……虽然看上去很……轻浮……”她最后两个字声音小到听不见。
楚辽没有说话。
“对不起……真的很好听……对不起……”她还是像一直以来唯唯诺诺的那样说着,间或插入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对不起”,辽几次想要打断,又强压着自己的脾气听她说完。
“你是对的,我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我听说了你和父母的事情,辽不想走父母安排的路,自己跑出来,一个人生活,我看过你的练习知道这些事情你不只是说说而已……我真的很尊敬你。”
“……我喜欢楚辽的音乐。也喜欢你们乐队的歌……我从来没有像楚辽这样激烈的感情,真诚的愤怒,我……很喜欢你们。”她恐怕很少讲那么多话,紧张让她的耳根和两颊都显得通红,眼泪又涌上了她的眼眶。
“我昨天过来之前,有些生气,打了悠然一拳就跑了,我以为我今天惨了,结果悠然回去什么都没说。”
“我想打人还是不对的……”她的话大概是说完了,教室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楚辽忍不住“噗呲”地笑了,他坐了下来,低着头拨弄着琴弦,和弦从他的指下倾泻而出,伴随着叶知羽的哭声。那哭声慢慢从捂着嘴的抽泣转为响亮的哭喊。
傍晚的太阳照在琴弦上,伴着他的拨片,泛出了涟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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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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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倾盆。
冰冷的雨滴落进泥里,腐朽的树木气息像融化的糖果无处不在,混在雨水中的冰碴像源源不断的利刃划破粗糙的皮肤。
11号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哦他已经不能被称为11号了,被驱逐的人没有停歇的资格,也失去了唯一拥有的编号。他得走出这片领土,走出自己曾守护的,曾驰骋的,曾荣辱与共的这片大地。他得离开自己曾效忠的那个男人,如对方所要求的,“越远越好”——徘徊于旷野的老狗活不过残忍的冬天。
这结局他也曾设想过,欧洛斯城堡每个编号都曾属于过许多个奴隶,他们的结局大多都消无声息地或在某次狩猎中失去了踪迹、或惹怒了主人被剥夺了仅有的号码逐入茫茫荒野,他从未设想自己能够幸免于难,只是没想到来的如此突兀和诡异,如同深夜潮汐将他吞没。
然而总有人是特殊的,较为年长的6号告诉他,这一任13号已经在城堡待了十年,比他来的早的已经消散在旷野,比他晚的许多也已不见踪迹。自从他踏入城堡之后,13这个数字就与他牢牢绑定在了一起……主人甚至允许他获得一个姓氏,他自己选择的姓氏——这可以称之为难得的殊荣,它意味着除却与前人共享的数字编号以外,在城堡内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符号。
那个人选择了Fetters。
13号·锁链。
瑟廷·法特斯。
“这听起来有些好笑,明明是为主人卖命的狗,却偏在名字里为自己加上锁链,用名字将自己囚于这座城堡。仿佛自己有得选似的……”
说这话的时候,13号刚好从拐角转到他们所在的走廊上,脚步轻软,踏在铺满深红色毛绒地毯的走廊上没有一点声音。
6号猛地闭上了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13号。13号个头很高,即使比186的他看起来也要高上些许,白色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低尾,猫瞳内有淡淡浅绿,脖上一圈铆钉反射出窗外渐亮的天光。虽然他走路时垂眉敛目,但11号就是无端能联想到他微抬下巴斜睨着人的跋扈之姿。
然而他们只是互相点头,安静地错身而过。
等13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6号才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可他确实厉害,主人就爱他那一套,其他号码的人换了又换,只有他不动如山。这些事,还是前任17号告诉我的。总之,在这城堡里,谨言慎行,我宁愿在狩猎中被野兽咬断了脖子,也不想在暴风雨里被驱逐进旷野,我这样的老狗在旷野里可活不过残忍的冬天……”
那之后没过多久,6号就真在一次狩猎里被狼群咬断了气。
那是11号的第一次狩猎,主人的马不知为何一路冲入了密林,留守身边的只有年纪大了充作护卫的6号和新手的他,因而片刻的迟疑几乎是致命的,等到两人终于追上失控的马匹时,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在丛生的杂草里,而潜藏四周安静窥伺的目光,是狼群。
他们拼死杀出一条路来,护着主人往森林的边缘靠近,很快人们就会发现不妙赶来接应,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穷追不舍的狼群也意识到了这点,它们有预谋地分散两路缓慢形成合围,更要命的是,在低沉的狼啸中,胯下的马逐渐开始躁动不安,奔袭的步伐开始凌乱。
紧绷的弦是在顷刻间断裂的,三匹马打着呼啸用力将三人掀翻在地上,飞快地朝斜前方逃窜,后方的狼群高高跃起,锋利的獠牙带着膻腥的口气,右边的几头狼俯下身子,后爪蓄力。
他空白的大脑只能允许自己爬起来扑向右侧,将脆弱的侧面暴露在狼群的视野里,强壮的手臂抵住即将暴起的野兽,为主人撑起狭小的三角空间。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他用力握住狼爪,蓄力砸飞了另一只空中的小狼,再回头的时候,才看到肩膀血流如注的6号一人为他们挡住了身后的狼群,颤抖着用刀砍断了一只狼爪,他想要去扶6号,但他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退后两步,单手持匕首,拉起主人飞快地离开,身后只有狼群高高低低的吼叫,而6号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
一个人的拖延只是短暂的,数量减少的狼群很快又追了上来,他凭借着本能用匕首精准挡住对方源源不断的袭击,身上、脸上的伤口也在一点点加深,直到一头狼在他脸上划下深深的沟渠,他知道,自己大概也要结束了。
他松开了主人的手,从腰间掏出另一只匕首,如6号一般挡在道路中央。血污混杂着凌乱的黑色卷发,残破的衣服渗出深浅不一的血迹。他低喘着气,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将再次与它们决战。
然而命运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整齐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即使是饿狼也开始焦躁瑟缩。它们前后试探,反复踱步,最后在一声嘹亮的断喝中,扭头逃回了密林深处。
他踉跄着回头,看见骑在马上的13号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恭敬地下马,单膝跪地将有些狼狈的主人扶上座驾。
然后他便晕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13正坐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晚霞,金粉色的光洒在他的脸上,像镀了一层明丽的色彩,显得整个人鲜活而温和。
但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里面的淡漠便冲散了所有的柔和。
“你醒了。”他站起身,“6号已经只剩下几片衣服碎片和几根骨头,主人让我们找到他埋了。你身上的伤口都在好转,只是脸上那一道大约很难好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稍纵即逝地露出些许情绪,在被捕捉到前又恢复了淡漠:“感谢你救了主人。”
这感谢来的不明不白,让11号突然再次体会到了6号说“他用名字将自己囚于这座城堡”时的微妙和荒诞,但13号的语气姿态,却又十分妥帖和自然,毫无违和感。
他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好沉默地点了点头。
然后13号就离开了,仿佛真的只是来告知他那场战斗的结果,以及表达没有必要的感谢。
立功后的日子总不会太难过,主人也逐渐喜欢上让沉默寡言的他守在书桌边,对他唠叨一些他听得懂和听不懂的琐事,他也不回应,只是安静地在那里,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即使如此,主人也会很高兴。
主人问他想不想要个姓氏,就像13号那样,他想起老6号那句“我这样的老狗在旷野里可活不过残忍的冬天”,沉默了良久,他说:“Spring,我想要Spring。”
于是他就成为了伊莱文·斯宾。这个城堡里唯二拥有自己姓氏的奴隶。
新的6号来到了城堡,眉眼之间充满稚气,如同天真的小兽,他便把原先自己被叮嘱的也跟对方细细讲了一遍。
未曾想,对方将这话原原本本找13号说了个遍,末了还奶声奶气问上一句:“所以你为什么要选锁链呢?我们不是被锁链锁起来的人吗?”
13号只是笑了笑,摸了摸新来的6号的头:“等以后你就知道了。”
然而新6号永远失去了那个机会,他死在了冬夜的杂物间里,在告知伊莱文自己要偷偷去探索城堡的一个秘密,恳求伊莱文帮他打掩护后,他就永远消失了。
于是,发现他真的失踪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伊莱文发疯般找遍了所有可能的角落,最后在一处偏僻的棚屋里找到了他冻得冰冷的尸体。
还未来得及悲伤和痛苦,他就被抓了起来,两人私下的协议无人证明,而6号冰冷的尸体、工作表上伊莱文替他划的两道标记却辩无可辩……
戕害同伴,无可饶恕。
“伊莱文,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主人这样问他。
而他只能报以沉默。
他无法证明是对方拜托自己替他完成工作划下标记,也无法解释探索城堡的秘密为什么会去那么偏僻的棚屋。
他只能报以沉默。
……
“伊莱文·斯宾,我将在春天驱逐你,这是为了你曾为欧洛斯城堡和我所做的一切。”
……
在城堡剩下的日子并不难过,他龟缩在自己的房间成为一个透明人,除了为他送食物的佣人外接触不到任何人。
如此捱过了寒冬,在第一抹新芽悄悄爬上枝头的雨夜,他被永远剥夺了在这片土地生存的权利。
仆人带来了主人最后的话:“走的越远越好。”
暴雨没有停下来的征兆,飞速流失的体力令他有些晕眩,他不知道这片旷野有多大,自己是否走出了欧洛斯的领地,他只能迈动麻木的双腿,在泥泞中一步不停地走下去。
因为主人说:“越远越好。”
在晕倒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老6号的脸,他很想告诉对方:“徘徊的老狗即使活过了寒冬,也会死在希望未至的早春。”
可他实在太累了。
昏倒的前一刻,他恍惚看到了彩虹,谁知道呢,可能是另一个梦吧。
……
湿润的泥土被阳光蒸腾起朦胧潮热的雾气,花粉弥散在空气里馥郁清新,幼嫩的新芽上有雨露甘冽的味道,大地复苏的香气从鼻翼散到四肢百骸。
先是翠鸟的啼鸣,带着些许雀跃和欢欣,然后是嘈杂的人声,朦胧地交谈着什么,酸胀和麻木感从四肢的末端如同潮水般涌上来,春日的暖阳融融地照在身上……
他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一位少女正趴在他床边看他。
“呀!你醒啦!你是什么人啊?怎么一个人晕倒在旷野边,那里可是号称没人过得去的死亡之野。你从哪儿来的?家里还有人吗?看你怪有力气的,哥哥说你得是个好猎人。啊对了,你叫什么呀?”
叽叽喳喳的声音吵的他头疼,他想了想,回答道:“Eleven,Eleven·Spring。我的名字。”
这一天,一条老狗获得了新生。
END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作者:綠鯉
【BGM:《爱殇》】
传说在多年前,大江北岸有一户文士世家,书房前院里有一棵大树。据说是前代家主年轻时亲手种下的,经过数十年已亭亭而立,外面的街上都能看见冠叶苍苍。每到春夏,白花落尽后粼粼碧叶丛生如伞,投下一片闪动着碎光的阴凉。家里上下,尤其是常常待在书房的少爷,最喜欢在树下读书乘凉。
他从小就在这间书房念书,从开着的房门望出去,那棵树就静静立在那里陪着他。多少个春秋里,他就在树下打盹、乘凉、读书、作诗。四下无人时,他会悄悄地把心里话都说给树听,哪怕知道不会收到回答。
而那棵树里藏着的灵,因他一年年声声呼唤而苏醒。自那之后便一直看着他长大,看过他喜怒哀乐,知道他每一种样子,听过他作的每一首诗,通晓他全部心事。
少爷坐在树下,阳光透过树隙落在他身上,就如树悄悄俯身趴在他肩头,与他同看看手中的书,或是看他。微风过时,就是树在与他应答。树的枝蔓也曾探进少爷的梦里,不止一次化身人形偷偷入梦,想要去见他。最终却都悄悄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看着他,即使梦中擦肩,也从未与他说话。
有时候,树也这么想——其实只要能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娶心上人过门,看着他儿孙满堂,也看着他满鬓华发,安然老去……不论梦里梦外,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过他一生,或许就是刚好的。
那时的日光那么暖,小院里就是整个世界,刚好装得下一生的春秋与梦。
后来有一年,蛮人的军队打了过来,战火直烧到关内。关外的狼来势汹汹,一路上留下生灵涂炭。也是那年深秋,家主决意带着家人度过大江避战。
如过去的数十年一样,树亭亭立在秋风深院,看着家仆将家里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带不走的也都封存起来。在几日扫除般的人来人往后,整个宅子静了下来,箱子包袱装了满车。它能看见的那一方小小的院子,霎时填满了秋风,空荡荡的。
是夜,家仆来向书房院子里的少爷通报,行李车马都已备好,天明就出发。
“少爷要是还有什么想带走的东西,也得快些斟酌了。”
树看见少年立在庭中,回过头来深深望了这边一眼,而后低头说:“没有了。”
家仆退下,而少爷穿过一院冰凉凉的月光再次走到树下,扶着树干轻叹,最后一次对它轻轻说着心里话,叹恨自己不曾习武不能阵前斩寇,到头来却还要抛下故园良友,忍辱逃亡。那些蛮人声名狼藉,不知开到了这里会做什么,屠杀?焚城?
他不愿想。
“听说要去的地方没有这样的院子……”少爷背靠着树干,抬头望进已经落尽了叶子的枝丫之间,凄然一笑:“哪怕有,我要怎么带你渡江?”
树从没有一刻那么渴望能在梦外化身人形。
它想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想告诉他天命如此他无需内疚,告诉他,即便不能随他渡江,也愿意在这里等他回来。它全身的汁液都化成奔涌的江流,但它立在那里,作为一棵树,纹丝不动。
树决意在今夜去梦里见他,一夜说尽本该说上一生的话。
而那天少爷坐在树下,彻夜未眠。
待到天明白霜满地,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少爷走出书房,关上院门前最后一次凝望院中的树。树亭亭立在那里,安静一如往昔。最终少年转身,锁好院门,离开了。
家人和车马都在门外等他,他上去牵过缰绳,低头随着队伍一同走出街口。
忽然间,一阵风从身后吹来一缕淡香,白色的花瓣千丝万缕缠抱上来,卷过他衣袖,落在他肩头。
他回过身,看见沉沉天色下,书房庭院的上空,一树白花开得轰轰烈烈。分明是深秋时节,那棵树却像是开出了他曾见过的所有春天,向他吹来一场浩荡芬芳的雪。
秋风如刀裁下温润的花瓣,寒意从每一朵柔软砭入它枝干深处。而树只是立在庭院中,披一身香雪与少爷远远相望。
天命难违,愿不相忘。一树繁花,送君渡江。
传说到那里就结束了,最后乱世之中那棵树如何,并没有人知道。
但是听说,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那位少爷时,离开的那天他从肩上拂下的花瓣被存在了香囊深处,也随他一同渡过寒江。任凭流离辗转,暗香从未离身。
作者:小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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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睁开一只眼。
他张望四周。仅有的光线来自废弃厂房破碎的窗户与虚掩的大门。从一些锈蚀摆设、黯淡色彩可以辨认出,这大概是他晕过去前曾瞥到一眼的那处建筑,就在街道对侧,身影躺在荒草深处。现在草地上大概留下了一路拖痕。
他被绑紧双手,吊在横梁下边。这样想擦一擦自己的脸,确认现况,都做不到。只有晃一晃脚,可引起小小的摆动。
“搞得这么原始?还老套。”
“因为这里就一把完整椅子。”坐在他的正前下方,L回答。
“真是感谢。但好冷啊。虽然在室内其实要好一点,没那么冻,但还是——很冷啊。”K打了个哆嗦,骨肉神经在体表上绷紧的弹动,细节都暴露清楚。“看起来你也没有,把别人外套扒了给自己保暖的必要。我的衣服里应该也没任何值得抢的东西。”
“你的风衣内侧有四排入鞘的匕首。”L踹了一脚脚边皱成一团的布料,连带地上一些零碎配件,传出一串金属哐啷响。“留着裤子是给你留一点自尊。我只没有彻翻你的头发,但如果这成了漏洞,我还可以补救。”他抬了抬手里的手枪,搁回膝上。
“最好别干。我还得感谢你,这下方便多了。黑衣服总是很怕晒。”
L的视线抬更高一点。“你一侧的颅骨都被砸塌了,还能在这儿这么说话。”
“你见过被撞瘪一角的车壳是怎么修理的吗?不用操心这个,气压足够,没有穿洞,过几小时它就会恢复原状。虽说那一下是着实痛啊。”
K顿了顿。盯着下方的人。
“让我猜猜。你的样子看着不白,也不黑。虽然带着这么一大堆可口——可怕的危险品。私仇?”
他拽着绳子,往上提了提自己的身体。不用太警戒,他引体向上的能力完全比不上运动员或动作片,只显得自己生沉。
“私仇。”
“我没算过我无意中结下了多少仇。不过你应该是追来的里面最厉害的一个了。”
“无意?无意地在繁华街区人群中间,制造谋杀与大爆炸?”
“有的人就是住在那种地方不动窝么。我毕生所求,第一是好好活在地表上,第二就是和平与清静。那种动作波及太广,太容易惹祸上身了,我也不想的。不像你:你的钱肯定足够做最顶级的修复手术,而你只是揣着它,把火力超市逛了个够。我不建议什么‘留着伤疤警醒自己’,毕竟大部分时间看你的脸、妄自揣摩它的,都是路旁的陌生人。”
“不是那个。不是主要的。那只是一次差之毫厘的失败,这是教训。是更之前的。你敢再说一次‘无意’‘波及’试试。”
“那又是哪一件事?我真没印象,我记性很差的。”
“现在有权提问的应该是我。”
“好吧。”
K相信他自己躯壳的坚韧性,再沉重几座大厦,被重力扯断也是不可能的。但也太容易产生僵硬和酸痛了,所以他小幅度地活动着关节。握一握拳,摆一摆脚。待在地面上的人如同一座雕像,都仿佛反射出了金属光泽,在阴暗里微微发亮。
“你的动机是什么?”
“我说过了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地表上生存下去。没别的了,也不为谁,受谁指使。我太特殊了,只能这么辛苦地求生。”
“特殊人种会得到应有的监管照顾的。”
“我没了解过数据,但我就自己扯一句吧:不去监管的,不服监管的,不可能监管的,至少是八成。我们还没有被发现、研究与定义,录入查阅手册。其实本来,遵循自订的规则也能正常生活,但我太特殊了。牵线的手松开后,我的胃口比同类大百千倍。靠他们那套,我活不了。”
K叹口气。“谁不知道呢?血族可以获得定期冷藏食物的给养;合成犬科有专门划分出的自然保护区,还有专业人士教育;强大的变异怪物都能获得一个条件最为舒适的房间,免得它们心情不好了惹事。至于我,我又不吸血、吸生命力吸魂魄。我只想安稳地活在地上罢了。”
L:“安稳地……”
K:“但从一开始,这事就掉进了死循环。我也在很艰难地挣扎啊。那座图书馆已经清空了,我本来打算等到爆破结束之后——但我撑不到那个时刻了,没辙。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它,我也觉得很尴尬。”
L:“你将‘让巨大建筑瞬间消失’的现象描述为‘吃掉了’。”
K:“没错,我吃了。不不,在那之前我是都确认过里面没有人了的,我才没有那种癖好。”
L:“但在第四十一次,两年前,你‘吃掉’了一整座度假酒店,从停车场到后花园。”
K:“唉,我记得那个。当时我也是情势紧迫;而且我哪知道在那种寒冬里,那里还能有旅客?”
L:“当时那里只有两名季节性留守。”
K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新闻照片。观察L的长相特征。
L:“带着他们几岁的小女儿。他们到现在依然是‘失踪’状态。就这点,都还有人不信。认为他们是收了愉悦病犯/行为艺术家的钱,不过自己偷偷溜走了罢了。甚至认为,搜寻更应改为通缉。”
K:“原来如此。其实我吃下去时就感到味道不对了。人类的口感总是很明显,很难描述,你只用知道,那让人想马上清洗舌头……但那一次的味道又有些?但尝出有问题时,我早已咽下去了啊,有什么办法。”
K:“噢。对不起。”他低一低头颅。
L:“你根本没歉意。就算你真诚地说,也没任何用。你能让消失的东西回来么?”
K笑了。
“非要说,可以啊。但我毕竟是‘吃掉’了。依我对普通人心理的理解,也许不还给你对你更好一些。不过我现在也想这么做;维持这么个姿势,被我自己的沉重折磨得够呛啊。”
他被注视着,摆了摆身子放松一下。脸上浮现出的神情,像是一个努力打呵欠又没打出来的动作。低头、张口,露出牙齿。
不够亮堂的空气里,传过难看清的重物猛然砸地的声音。
L站起身,双手都攥紧武器,低头看过去。
三厘米的黑色小方块,卡在自己的重力制造出的半坑中,将水泥地砸出一片裂缝。丝微映着金属的光芒。
他没有走很近。第二块、第三块紧接着砸下来。
“这是历史止于三百五十年的当地标志建筑。当时刚好在那附近,而且还是很早的时候,所以是一时自暴自弃地想道‘反正要干,不如干票大的’!”
“这是刚建成剪彩了十天的崭新大厦,包括周围一整圈还没投入使用的住宅区。没什么,只是我不喜欢自己的家乡土地上冒出这么一栋玩意,包括这座企业。……气味还没散尽的合成材料,难吃程度赶得上人的一半。”
这一块大小不变,尤其清脆,映亮,陷入地中尤其深。
“同一城市、同一条河上的三座钢制桥。金属是最漂亮、最可口的,我的最爱。但这种纯金属建筑,不是交通要道就是艺术性地标,太容易惹出大事了。更多的时候只敢看着它们,啊啊真是遗憾。”
一块相比稍不规则的白块掉下来,从已堆起的几个方块上滚下去。用眼睛看,质地变得更像骨。
“我是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哦?所以第四十一次以后,我不碰建筑了。搜寻同类很简单,凭借我们微弱散发的特殊气流。我普通的同类保有的质量很小,平均大概就是这么一座厂房的水平。但我可以以量取胜。而且发生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引发那么大的爆炸,这种事只有那么几回罢了,不到二成吧。”
簌簌落下近十个白块,在地上滚动一阵,互相撞击。
L:“你刚刚还嫌弃人类的口感。”
K:“不一样的。真要直接吞掉,可能差不多。”他现在全身都显得放松许多,“我刺穿他们的皮,然后他们发生爆炸。那个水平的爆发气流其实伤不及谁——然后我捡走他们身体里除却气体仅剩的骨头,当作晚餐。在这个组成上,我自己还要更极端一点。”
L盯着几乎要被埋在地下去的第一个方块。
“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了。我感兴趣的答案我也有了。真是场愉快的聊天。”
L猛然抬头。上方的人形已经脱离吊挂的状态——没有脱离束缚,暂时还没有。只是受力发生了变化;他在漂浮。
他扯着绳子,缓缓攀升。
“建议你别开枪,如果你不想另一只眼也被炸没。让爆炸变得伤害性巨大的是火,在街头啊,像是香烟与电流之类。”
另外几个黑方块砸落地面之后,他已经与自己的双手平齐。他张口,捏住齿间流出的一片黑色薄刃,十三架飞机与七条游艇。用它轻松割开绳子,接受来自地面,压抑着无法升高,于是横铺满地的怒视。枪口依然指着他。
“所以呢,我其实向你推荐弓弩那类装备。我自己也试过,但后来发现距离隔太远,就不方便回收我本来的目标了。”
他从裤子口袋摸出一盒火柴,原本无威胁的。现在自由的双手可随意点火。将小小摇曳的火光往脸前收拢,一口吞下。
上升的速度缓缓加快。
他像一条蜥蜴,倒伏于厂房屋顶之下。用利刃刺穿那薄薄一层铺设,不紧不慢划出一个走形的圆。圆板掉在地上,阳光等候多时般扑进内部。他像回归自然一般,呼吸清爽的一口气。
“就这样,”挂在那洞口处,他低头对地面上说,“回头再见了。等我能有运气遇到一架飞机,不走运就是卫星、空间站——噢,飞机上会有满满一舱的人。那没办法。我只是想安稳活在地上啊,从来都是。”
“你要知道,”他眨眨眼睛,“我也不愿意的。犯了事就会被追;为了成功逃走,就得抛掉犯事得来的东西;那样就站不住脚了,为了维持生存,就只能继续去干。我坚持求生,就得困于这样的死循环。要是对我穷追不舍,就像现在这样,你看这一地;实际上你是逼着我再去做更多。二次消化的建材、骨头,都好吃不到哪去的,知道吗?”他一甩手,薄刃划过L仰视的脸颊。
手被束缚得久了,有点不灵便。K感到那道划痕要比自己打算的深许多。它像切开了硬质果实的一侧。……在脸侧制造出了一道缺口,平静,可见一定厚度。谁都听见了伤害发生时,金属相击的清脆声响。薄刃插在地上,几片碰撞造成的灰色碎屑与发丝一同往外飞溅,光泽闪烁。
……他们最后对视了几秒。
K笑了。
(“金属可是我的最爱啊。”)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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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要求:笑语/无声
作者:四戎
抬起视线的时候,前方有着清晰的东西——那里有座桥,有很多活的飞行物,却不见人影。
某天来了一个人,飞行物跌宕起落,似乎热闹了几分。随着时间的推移,飞行物飞离了,人影在桥上方晃动,却沉默着。他在向四周看,不带情感,没有波动,仅是单纯在“看”。
有时候会有薄雾,粉紫色的,因大气透视而产生纵深感,展示出层次与虚实,让桥的前方朦胧未知。也因此他会继续往前走着,没有害怕,也不会停住。
桥底是海。死寂的大海气息是银灰色的,蔓延开来,来往都是银灰色的。海面上的鳞片向上扬起,洒上桥面,冲上天际,形成了甬道,没啥实际用途。
桥上有兽蛰伏着,横七竖八的站位,僵硬的兽阵,却蠢蠢欲动。眼睛像极了人类,妙就妙在,遮住一只眼睛再去看它,在眼前又变回大兽。在模糊地指示着,勾勒出的是一张脸——胡乱的线条和敷衍的脸。找出所有隐匿的线条,根据想象中的偏差重新组合,好像,似乎,浮现除出了什么——比如,浮现出了记忆和记忆里存在过的什么物质,在盘旋,终是被挤压至角落,并无威慑力。
前方还在前方等待。
【你到达不了那里的。】
【不信你试试看。】
来人听到了什么,却不知听到了什么。猜不出源头,是种怪声音,他并没有因突然出现的异样而感到疑惑或者想要去搞明白这突然间发生了什么。
尖锐的声音,嘶咬住,带着哭腔,从梦中惊醒开始嘶叫。挣脱不开。
扭曲成一圈一圈的石板铺在地上,伸展开来,迅猛如捕猎的长蛇,触碰到皮肤的质地是柔软的,像是肌体的触感。有风起,先是软如飘雪,脾气起了,伴着怒号操起剑戟,不遗一处,叫人无处可藏,割骨的痛感。一旁静止的兽抖落粘在面部的须子露出结痂的疤,开始活动筋骨,一跃而起,朝着人去,方向不准,咬上了地面的骨头——许是癫了。
兽身上有口子,正向外输出着红色的什么,混杂着腥味和陈腐奶制品的浊气,并不怎么好闻。一接触到大气,便迅速改变形状,以雾化状向外抓捕生命原料来占据四方上下。这红色,夺目的大红色,似艳鬼,接近的时候变成了蓝紫色,滴落在人脸上时已然是金色了,像龙爪的刮痕。它一缩紧,扑面的窒闷感,然而,还在流动,滑落脸颊时成了绿色,滚下的绿宝石,发着荧光,所经之处组织会慢慢塌陷下去,是有那么点腐烂的样子。
运动体较之恒静空间是突出的。桥侧边的裂缝,由于饥饿,正在坠落的裂缝,倒也罕见。
路障渐起,脚步放缓,近似匀速。一道闪电劈至前路,留下焦痕后便融入暗处。视觉上毫发无伤,但也会因强光侵袭而不得不考虑暂闭双眼缓住身形。
人形一顿。笨蛋,脱口而出的笨蛋,仅靠肌肉协作就记住的“笨蛋”,碰过面的相识感只有停留在嘴边上肌肉熟悉的记忆里。为什么脑子里只剩残缺的几何图形。一晃而过。什么也没了。拼不出来的,已经不存在了。肌肉确实是比脑子长情些。
你把那些我最宝贵的东西吞下去了吗?
能烦请你吐出来吗?那些东西对我很重要。
他愣住了,这反应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这是什么?他再没有任何动作,再次睁开的眼里早已没有光。这总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说的那样,这里是光到不了的地方,曾经,现在和未来。因为光也会害怕,光会疼,光也总想着逃走。
“那我们是为了什么?我们一路带来的东西、我们所有的信仰不能被称作光吗?”
人群里有人摇了摇头,某种颜色的情绪以同心圆的形式向外扩散,有更多人一起摇了摇头。
“那我们是为了什么?”
“你们回答我啊!”
那我们是为了什么?
毫无意义的启程,从不知为什么而开始,只是就这样走下去,坚信着走下去一定有什么,可惜那里可是暗啊,是自以为是的暗啊,冷酷无情,谁在意谁呢。向着最深处的暗哑前进,也可以看作是,朝光去——去不同程度地扑光,扑灭这世上最亮最炙热的物质,去感受那无差别攻击的温度与疯意,自愿跌落,消散,向四处溅射,以粉碎的姿势趴在尘埃之上,遁入虚无,最后只剩着道绝对美观的弧线。光始终吸引着蛾子,是吧。摸着胸前,感受着它的节奏和它的诉说,摸着它,记住它是温热的,它也曾是温热的。你想紧紧地握住你的意志——那浑身带刺的鬼玩意儿。
无理可循。弃城而逃不比眼下的混乱更具有可持续性么?
他一动不动。恐惧支配着他。他还有一股向上伸展的力量,破土的气势在平衡着他的身体。
那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他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位。按正常生命轮回来说理应活得比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更长久。如果很不幸最后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的话...我想就由他带着这份记忆走下去。有人记得,我们和我们存在过的痕迹就永远存在。”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以保护他为首务。”
“其他人,我们,人在城在。”
“快...快推他上去...”
“要活下去啊...”
我能活过最长的岁月,看时间和死亡谁更无理取闹。看每到春季湖边的野花野草生生不息,看候鸟迁徙从不忘衔枝筑巢。听它们叽喳地唱着歌,家,家,回家,回家。我跟着它们一起小心翼翼地哼唱起来,没心没肺地放声大笑,再后来,再后来变成那种难听的一抽一抽的躁音,不会承认不知觉间已是泪浸满袖,只得怪那恼人的风夹着泥沙竟这般不近人情。
那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他抓着被称作记忆的属于他的物件,慢慢用力将手指向掌心收拢,耐心地驯服,感受到他们本能的抗拒力后再缓缓舒张,端在手上止不住地抚摸着安抚着,或许还会叨念着什么,唱点有魔力的曲儿。这下,他们并没有想离开的意思,那就别跑远了。
他看向远方,看到了黑黑的窟窿,发力地盯着以至清醒在无限度地膨胀——他见着了亮点:从一开始的一,指数增长,直至无穷,千万倍富有。无数双眼睛,有很多,很多和更多。有钉子将其牢牢地束缚着,可以放心了。
放心吧。他将视线收回,收回至脚边,用手揉揉眼,缓解疲劳,按原计划继续赶路...哦赶路,其实他早已迈不开步了,无须再伪装起来再逞强下去。他停在桥的中间,挺着腰板直直跪下,无关什么。很重,把他压倒了,有些东西看一眼没有,再看一眼又有了。
“那儿每年都会有新的生命。我见着了,你们也见着了。”
“美啊,确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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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核最终关 : 回到曾经受到伤害的地方。
深吸一口气做为开始信号。大步通过即为优胜者,是“战胜自我的人”,拥有至高的荣誉勋章,拥有如火的勇气与钢铁意志,这标识着经训练成绩合格,已不会再受到过往创伤的干扰。相反,迟钝、停滞、有任何迟疑或不适反应、无法克制的潜意识冲动则返回原点,接受相对应的指导与训练,加大药量,争取早日顺利完成挑战,回归正常生活。
此外,为方便区分,每经过一次原点将在挑战者身上留下一道痕迹(该痕仅在特定条件下得以显示,并不影响日常美观),以示计数与惩罚。
最后,再次感谢您选择消消消改造所,让我们与各位成员共同努力,走出过往阴霾,迈步清澈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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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你想的,一切很顺利,如计划那般。”
“我身上有上千道刻痕,离那个‘对岸’最近的时候只差了一步,那一步我肯定是迈出去了,我记得我即将触碰到地面。”
“后来....我缩回了,我回头了。我很冷静。”
“在那里,仔细想了想,为什么要走到“那边”呢?”
“桥的那边吗...差点忘了,桥没有那边的。”
“我就是那个招牌‘失败者’,犯着教科书级别的错误一败再败。也没啥不好的...”
---END---
《潮》
文:鹤野
“潮”出现的第十年,世界总人口缩减至三十亿人。
起初只是一次怪奇事件。一名自由摄影师来到一座位于欧洲的小镇,发现这个小镇的人们全部像雕塑一样凝固了。他们表情或惊恐或绝望,肢体动作夸张但僵硬,而身体早已冰冷。
这样的“怪奇事件”开始在世界各地频繁出现。在餐厅里喝着咖啡的人会突然大叫,挥舞着双手,神情扭曲惊恐,然后张开嘴,发出某种带有特殊频率的声音,他身边的女人听到这声音,松开了抱着怀中婴儿的手,狂叫着舞蹈,口中发出一样的呼啸。这声音席卷了整个城市后,只留下鲜活的雕塑。
人类意识到这是一场灾难,一场难以抵御的灾难。“潮”出现的第四年,人类发现了“锚点”。
最初的锚是潮中的幸存者。幸存者虽然也受到了潮的影响,出现了精神错乱等症状,但最后似乎是凭借着强大的精神和毅力幸存了下来。仿佛是神依旧爱着世人,在末日来临前施舍了希望,人类中锚点的数量一点点增多,锚点成为了最后的稻草,成为了英雄和救世主,人们等待着破解锚点和潮之间的关系,等待着成为锚点的那一天。主观唯心的精神强度被认为是抵御潮的有力武器,重获希望的人们欢欣鼓舞,官方或民间自营的锚点培训班欣欣向荣,人类似乎又一次凭借着伟大又独一无二的灵魂抵御了天灾,这个种族将在宇宙中光荣地存续千年万年。
乐观主义在社会上盛行了一段时间后,被残酷的现实逐渐冷却、击碎。对潮的研究进度缓慢,锚点的数量起伏不定,而潮中的死者数量却一直稳定地增长。
潮出现的第十年,世界总人口缩减至三十亿人。
一座休眠舱停止了封冻工作。
安德烈从死亡的长眠中醒来。黑色的迷雾和细碎的白点漂浮在视野角落,有惨白的触手从雾中探出,牢牢卷着他的四肢。安德烈的双腿尚未触及地面,灵魂深处却已经发出一声叹息,好像幼儿离开温养他的母体,向着险恶莫测的人间发出第一声低哑的悲哭。
锚点计划和听潮人行动已经不再产生良性效益,人类正在灾难中逐渐走向灭亡,因为可用资源日渐减少,灯塔基地决定启用一批较为危险的人物,力求将资源最大化利用。
安德烈在复健室里做恢复训练,大汗淋漓地从长杆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前方高悬着的屏幕上播放着最新死亡人数,主持人的声音像蚊虫一般从扩音口中飘飞出来,在空气里扇动着翅膀嗡嗡作响。底端的字幕无声滚动着一段牺牲者名单,他觉得自己的胃部钻进了一条蛇,冰冷鳞片摩擦内脏,密集的痛感促使他忍不住跪在地上,掐着喉咙干呕,他眼前有浓重的黑雾,喉中翻滚着铁锈味。有人冲进来,卡住他的肩膀呼喊他的名字,而他不想回应任何人的声音。
医生说他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恢复身体,投入听潮人的工作,但安德烈只用了半个月。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迫切地想要去往某个地方,于是他将退役军人的身体潜能发挥到了极致,收拾了行囊,在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坐上了越野车。
坐上车座,安德烈长长叹息一声,他转动钥匙,引擎启动的声音和另一侧车门关闭的声音叠在了一起。
安德烈愣住了。某种声音在他的脑海深处炸响,他只犹豫了一秒,就猛地转过头。一身黑衣的克里斯拎着背包坐上了副驾驶,目不斜视地系好了安全带,动作流畅神情冷漠,好像他是上了下属的车,连招呼都懒得打一个。
安德烈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而沉默了。他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激烈的情绪没有发泄,而克里斯对旧友重逢的场景面不改色,好像他们只是各自旅行去了,他们之间也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数年未见而已。
安德烈的沉默却是吸引了克里斯的目光,他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别傻笑。克里斯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做不到。安德烈说。他忍了许久,还是没能压住不住翘起的唇角。他捂着眼睛傻笑了好一会,笑到眼角流出泪水。
克里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安德烈踩下了油门。
安德烈的驾驶风格说得好听叫一骑绝尘,说得实在点叫横冲直撞,他握着方向盘,在空荡的公路上将油门一脚踩到底,推背力把他死死摁在座椅上,克里斯无声骂了一句,他因为这熟悉的感觉而大笑起来。
狭长的公路上有一点光飞掠而去,如同闪闪发亮的滚珠困在人类的废弃机器中,循着管道,落进下一个生锈凝滞的组件。
越野车顺着公路开了几个小时,距离基地越远,被废弃的车辆和诡异的雕塑就越多。无主的车辆横在马路上或是缓冲带里,车里的尸体落了一层灰。
他们行驶进废城,凝固着扭曲的人类的城市,街道上像是摆满了橱窗模特。高楼的玻璃窗反射阳光,阴影中陈列着坏死的人体。
潮爆发的最初几年,人们尚有精力将尸体销毁,投入公墓,后来潮爆发的次数越来越多,人口越来越少,人们也越来越绝望和麻木,一座城市一旦受袭便完全变成空城,废城中塞满尸体,因为城市中很可能有潮的残余,所以除了流浪者和需要补给的锚点队伍,不会有人再光顾这座城市。
就像一座庞大的人类墓穴。
他们驾车驶过死寂的城市,在街边找了一间餐厅。门没锁,座椅上歪坐着尸体,克里斯搬开一具戴着厨师帽的尸体,检查是否还有可利用的食材。因为这座城市并没有完全断电,所以他们可以利用这里的厨房。
街对面就是商店,里面的速食食品还没有被路过的人消耗干净,他们其实可以用一箱食品和一个热水壶应付一顿,但是克里斯不同意。
克里斯是一个古怪的人。他对食物极其挑剔,只要条件允许就一定要亲手料理,但在环境恶劣的时候又对食物有极高的容忍度——他和安德烈在服兵役期间,后者不止一次对着前者面不改色挖虫子吃的画面叹为观止。
后来我才知道,你完全是因为自己就是魔鬼料理高手,才会那么快速地接受奇怪食物。安德烈摆出泡面盒,在桌子后正襟危坐。你如果再做出芥末拌菠萝海胆这种东西,我绝对会立刻转头吃速食食品的。
快餐店不会有海胆的,有也不能吃。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东西?
五年前你凌晨三点撬开我的房门、把我拽起来告诉我你的潮声分析报告突破瓶颈、并且打开我的冰箱做了一桌不正常的菜的时候。
克里斯最后端来了两盘简单的快餐,夕阳西沉,落日余晖从玻璃墙外透进来,饮料瓶上有冷气飘开,四下寂静,只有刀叉碰撞的声音和头顶风扇的呜呜声,这平静甚至让安德烈生出一种幻觉,仿佛他们不是身处末世,只是在工作结束后一同在街边解决晚饭,似乎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歪斜在座椅上的人神情平静,有说有笑。
他们决定在这座城市里过夜,安德烈表示想睡个好觉,如果再出了城他们就又要睡在狭窄的车座上,不如趁现在利用好城市资源。克里斯听懂了他的意思,带着他找到了一个家具店,安德烈如愿以偿地躺在展示区的软床上,陷入深眠。
他脑海中的声音一起一伏,他在混乱的梦境中听见了钟声。
【碎片之一,高楼。】
“著名的‘斯堪德小镇事件’让人类首次发现了‘潮’。”
“经过研究,我们发现潮是一种无法预测和预防的灾难,潮的发生没有时间和空间规律和限制,目前已知的表现是:被潮袭击的人会逐渐精神错乱,进一步引起神经坏死和脑死亡,最后肉体也会被影响发生硬化和腐坏。”
“潮的主要传播方式似乎是那种由人发出的特殊频率。在接近脑死亡的阶段,受害者就会发出那种诡异的声音。在受潮袭击时戴上阻断声音的装置是无效的,但将那种声音录下再播放不会致使死亡。”
“由此推测,决定潮的作用的是某种能量或物质,而不是被我们成为‘潮声’的那种诡异声音。”
安德烈趴在桌子上,讲授声中昏昏欲睡。几分钟后他抬起了头,凝视着身边一下一下敲着桌子的手指,再顺着手向上凝视身边人的脸。“停。”
敲击声依旧。
“停。克里斯。我说,停。”
“无趣。”他说。“太无趣了。”
“可是台上的人现在在讲的是你自己写的报告内容。”
“是我写的。而它无趣至极。”
“好吧。我猜你又要说‘研究者的基本精神就是把自己的文章挖出来鞭尸’那之类的话了。”安德烈没了睡意,坐起来。“所以有什么高见?”
“我们对它的了解太少了,少到一切都是没有根据的浮萍。”克里斯平视前方。“无法用仪器捕捉和检测,没有足够的幸存者,对解剖材料的分析也宛如笑话。人类的生物学和物理学发展到能完全破解潮的时间足够人类灭绝三次。”
“你这话还是别写在报告上了。悲观主义不过审。”
“上面什么时候能重视这种不过审言论,人类什么时候有救。”
他们不再交谈。课堂外的钟声响起,讲师宣布结束,听众逐渐离席。缀着水晶的顶灯渐次熄灭,行人的影子从左至右,投影仪机械重复播放着惊恐扭曲的人,面色苍白的男人动作渐缓,凝视着观众,张开嘴。
“你为什么不选择自己去演讲?”
“他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让我站在一群不知思考为何物的人面前宣讲无异于羞辱我的人格。”
“你只是讨厌和陌生人交流。克里斯,你这毛病得改改。”
钟声。
“听潮行动已经确认开始。人们对这个构想众说纷纭,而我认为它是正确的,人类已经不能更糟糕了,我们需要更极端的手段。”
钟声。钟声。
“沉入潮声,听取潮声,成为潮的一部分。真是疯狂的行动。”
“嗯。”
“好危险啊,我是说,听潮人。”
钟声,钟声,钟声。
“我不会让你死的。”克里斯说。
——钟声停止。
安德烈猛地睁开眼睛。奇异的频率在他的大脑里冲撞,他把自己死死摁在床上,大口呼吸试图减轻胸口的闷痛,他偏过头,他的战友和锚点就站在床边凝视着他。
克里斯伸出手说。我们走吧。
听潮的过程乏善可陈。和世界上大多数的工作一样,听潮在听潮人眼中是一件再繁琐无聊不过的工作,要说和普通的工作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它还具备一定的主观唯心和直觉至上的成分。
听潮行动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它不再以现实科技为依仗,完全依靠特殊群体的“能力”来探测潮声。最初是因为灯塔发现有一些锚点对潮声特别敏感,在参与任务的时候往往会提前对潮爆发的位置产生排斥或者恐惧感,甚至出现幻觉,灯塔利用了这种情绪反应,让这些特殊的锚点进一步地沉入恐慌的情绪之中,试图以此突破对潮声的探测瓶颈。
这个计划构想遭到了许多质疑,而在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被选出的特殊锚点通过特殊训练,竟然真的成功找到了潮的爆发点。
虽然成功的概率不到百分之十,提前的时间也短到几乎无法疏散人群,但人们还是受到了鼓舞。为了增加听潮人的安全感,计划中加入了锚点,以两人为一组,听潮人和锚点共同行动——一个疯狂的行动正式开始。
克里斯,听潮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扯淡的东西。安德烈开着车说。我们永远都是在追逐那种所谓虚无缥缈的感觉,早上你起床后出现了幻觉看见自己小时候摔倒在床边磕得满头是血,你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的疼痛和惊恐会让你觉得自己听到了潮声;你在大街上听见模糊的喧哗声,看到一个人在街上横冲直撞,你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危机和恐慌也会让你觉得自己听到了潮声。神经紧张没完没了,好像热恋情侣一样情绪时刻高涨又提心吊胆,追着一个莫须有的幻影直到心力交瘁。
锚点的工作是无微不至的精神保姆。一边扮演普通人的英雄,一边时刻关注他们脆弱的神经,重点保护搭档的精神健康,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人类重要资源流失,背着一个沉重的责任四下奔走直到神经衰弱。
在科学家极力用科学破解潮的时候,所谓的救世主却如同神棍,依靠着玄幻小说一样的奇怪精神力拯救人类,还挺有趣的。
事实上锚点和听潮人的工作也存在一定原理。我推测,潮是一种能量,而锚点和听潮人则是可以接收这种能量的载体,就像一个病毒株衍生出的变种个体,这两者和周围的能量交换则可以分别达成安抚和探测的效果。
克里斯,你应该进入灯塔。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否正确,但我觉得你不做一个学者太可惜了。
越野车停在了郊外一座废弃的工厂。
克里斯站在墙边伸手一拉,扯出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床。安德烈瞟了一眼很是高兴。不错嘛,今晚不用睡车上了,记你一份功劳。
安德烈。克里斯站在墙边没有动,他说。墙后有两具尸体。
铁床堵住了狭窄的裂口,甫一拉开,就暴露出了墙后的空间。两具尸体坐在狭小的房间里,一具尚可见肉体轮廓,毛发稀疏,表情扭曲,另一具则已经高度腐烂,爬满霉斑的衣物下徒留白骨。两具迥然不同的尸体靠在一起,身上盖着一条落着厚灰的毯子。
安德烈轻轻翻出两具尸体口袋中的证件。他们分别是锚点和听潮人,他们是彼此的搭档。
左侧的尸体僵硬,相对保存完好,是死在潮中。右侧尸体的颈骨上有很深的刀痕,尸体腐烂严重,他是自杀。克里斯说。
他们之间短暂地安静了。听潮行动开始后,人类发现锚点并不是无坚不摧,死于潮中的锚点和听潮人逐渐增多,个别个体还会成为新的爆发点。人们绝望地发现他们再一次停滞不前。
安德烈摸着地上的尘土,这里无人经过,活动痕迹反而保存得很好。听潮人的尸体有些不自然,或许在他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姿势,地面上没有拖行的痕迹,但有一些不甚清晰的脚印,那位锚点应该是在听潮人死后,将尸体带到这里,然后自杀了。
锚点为什么自杀?克里斯问。这座工厂虽然废弃,但各项设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房屋结构也很稳固,没有发生武装冲突的痕迹,排除受人逼迫自杀的可能;这里距离最近的城镇只有徒步一个小时的路程,资源补给的问题也可以解决。他为什么自杀?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因为他的听潮人死了。
安德烈,我无法理解。克里斯说。我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放弃生命的选择和他已逝的搭档有关,人类的连结远没有那么亲密。
安德烈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克里斯……克里斯,我无法向你解释。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试图告诉你人类的感情远比你设计的任何一个物理模型要复杂。
寂静一层层压下来。
克里斯,他的听潮人死了。许久之后,安德烈轻声说。
我不会让你死的。
为什么?我们参与128战役,在树林里突围的时候你也说过这句话。为什么?克里斯,你明明不理解这种感情。
克里斯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七年前在防御工事里等待救援的时候,你说你的二十一岁生日愿望是好好活着。
他们没再说话,他们沉默地搬运尸体,在工厂旁边的一处荒地上小心地掩埋了。安德烈找来军用记号笔,在石头上写了两人的名字,缓缓插进土中。
太阳沉下地平线,星空从另一边攀爬而上,安德烈在工厂旁的空地走走停停,克里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最后安德烈席地而坐,天幕中群星璀璨,星空翻转变换,漠视着人类自尚未开智的蒙昧走向无可挽回的陷落。
【碎片之二,坍塌。】
第三十二次听潮行动。巨潮灾难。
“主要负责测量的听潮人是顾,是新来的孩子。他的搭档叫萧,女性锚点。”
“十分钟后到达城市,已经向当地政府出示了国际证明的行动许可,一切顺利。”
居民在相对有序地疏散,但他们依旧恐慌。人类如同群居蚁,黑色的线条缠在街道上,他们挤在狭窄的通道里一点点排出城市。
闷雷,闪电。雷声压在云层中像是鼓点,在某个特殊的节点上组合成带着某种特殊频率的声音,轰、轰、轰。他们站在高处俯视着街道,我听到了一些声音。
“克里斯,不对。”
克里斯没有说话。
远处的年轻搭档在引导居民疏散,顾的动作僵硬了一下,他也听到了那些声音。
听潮人最相信直觉。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对。克里斯,让他们回来。”
克里斯没有说话。
雷声再一次聚成鼓点,空气在膨胀,人群凝滞了一瞬,所有目光都朝着某个方向看去,在那个恐怖的零点一秒中,我听见了潮声。
——潮声。
我看见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失去了神采,他是个出色的战士,他张开嘴,周遭瞬间安静,然后那个平衡的点猛然消失了。
“……克里斯!”
我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拉扯着向后,我的身体中有熟悉的情绪在生长,空气又开始流动,耳边的声音骤然清晰,我看见萧举起了枪,短促的枪声被雷声碾过,潮的蔓延停顿了片刻——他们是出色的战士。
但为时已晚,撤离中的居民停下了,他们神情或麻木或亢奋,口中发出一样的呼啸。
巨大的浪潮卷过黑点,蚁群凝固在琥珀中。
第三十二次听潮行动,遭遇巨潮灾难。
听潮人成为潮的爆发点,潮的强度前所未有,人类锚点首次失效。
浪潮席卷大地,城市死寂,而后坍塌。
安德烈能感觉到他距离潮的中心越来越近。
他们离开一座城市,出城的高速路上停着很多废弃的车,七扭八歪地摆在路面上,安德烈不得不减缓速度,像玩赛车游戏一样一拐一拐地绕过路障。他们又开了很久,路过一个废弃的游乐园,一片早已枯死的花海,一座摇摇欲坠的古塔,最后在一座加油站前停下。
安德烈推开商店的门,发现这里还通着电,于是他从冰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一偏头,看见克里斯已经坐在了餐饮区的椅子上,慢慢地剥开雪糕的包装纸。
安德烈问。雪糕还有什么口味的?
没有牛奶味的了,你喜欢蓝莓吗?
很遗憾,我喜欢柑橘。安德烈难过地翻找出一根蓝莓的雪糕,在克里斯身边坐下。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从基地的伙食到上层的古板老头,从锚点徽章到那把卡壳的枪。克里斯的颈间有光闪了一下,一块金属吊坠掉出外套,随着他前倾的动作甩出一道弧线。那是一块小小的方型吊坠,雕刻出的线条拼凑出锚的形状,
你的那块吊坠,是你自己做的?安德烈突然问。
嗯。在等待开会的时候借了物理实验室。克里斯说。
安德烈还想打趣,加油站外传来了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一个中年男人下了车,他看着坐在商店里的人愣了一下,然后骤然警惕起来。
安德烈猛地站起。“您好,我是灯塔基地的听潮人,不要多问,请立刻回答我,这附近有平民聚居吗?”
男人多少被他的架势唬到,下意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再往前两公里是还有人居住的城市,等等,你刚才说你是……那……”
男人意识到了什么,安德烈没有给他发散恐慌的空间,加快语速道:“我们会立刻上报,要求疏散居民,不要慌张,现在立刻告诉我方向。”
男人连忙点头,随后皱了皱眉。“你们?”
安德烈愣了一下,他转过头,身边的座位空空如也。
他暗骂了一声。没什么,事不宜迟我需要立刻离开,请你配合我。
安德烈动作迅速地上车,启动引擎,克里斯的声音从后座上传过来。别忘了先上报政府。
安德烈骂了一声。你跑得真快,和陌生人说话不会让你丧命的,克里斯。
越野车在公路上呼啸而过,细碎的声音攀附在安德烈的神经末梢上,缓慢地摩擦攀爬。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胸膛,钟声、枪声、爆炸声、尖叫声,一层薄薄的膜缓慢包裹缩紧,黑雾在角落里蠕动,他无助地大口喘息,喉间挤出破碎的悲鸣。
你很害怕。克里斯不知何时又坐在了副驾驶上,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此时听在耳朵里却显得飘忽。
是个人都会害怕的啊。安德烈辩解。
安德烈,你为什么听潮?
为了你啊。安德烈勉强笑着。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信吗?好吧,这么说确实煽情了,我也是有为人类奉献的心的。安德烈瞥了他一眼。
确实是为了你啊,我们二十二岁那年兵役期满,恰好又撞上潮的爆发,你非要去研究那个,我生怕你这张嘴被同僚撕了,不远万里去给你当保姆。安德烈嘀嘀咕咕。
克里斯,你是个天才,你仿佛就是为了那种刁钻恐怖的难题而生的。安德烈紧紧捏着方向盘。
但是克里斯。你死了。
2053年7月12,死在潮声里。
为了你啊,克里斯。
安德烈喃喃自语。车辆在路上飞驰,副驾驶上的金属吊坠在忽闪的阳光中发着亮。
【碎片之三,冰封。】
“瘟疫,病毒,灾难。如果说锚点是拥有抗体的小白鼠,听潮人就是主动注射病毒的志愿者敢死队。”
“潮出现在这个星球上,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整个人类群体,人类和它共存之后,它在无声中改造了部分人类。他们在短时间内可以适应潮,但时间一久,潮的能量在他们体内集中爆发,他们会比寻常人类死得更加痛苦。”
“人类不是伟大的种族,救世主是病入膏肓的可怜人。”
“安德烈。”
“安德烈,你在听吗?”
我在听。
“不要把剩余的锚放在我身上,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虽然你也曾是锚点,但我们现在在潮的中心,不要浪费你的精神。”
……克里斯,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
“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这是契约。”
我会很难过。
“不要沉入潮中。”
克里斯。克里斯。
“我不会让你死的。安德烈,你会自由。在一切结束之后,你会自由。”
潮声吞没了克里斯。
“安德烈,听潮人,其搭档锚点因受潮声影响,于任务中死亡。”
“安德烈因为搭档的牺牲受到严重精神创伤,短时间内失去听潮人的工作能力,且有被潮反噬的可能。考虑到人类的生存情况不容乐观,且安德烈有可能成为新的潮爆发点,现将其列入危险听潮人名单,统一进入休眠舱封冻,以上。”
安德烈驱车直入城市。
车窗外掠过一张扭曲的脸,鲜明的影像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车辆横冲直撞,行人匆忙逃窜。安德烈停下车,站在混乱的十字路口中央,人群在血红色的夕阳中狂舞,猩红和黑色交错着在他们的脸庞上扭动,虚空中有一个点静止又膨胀,狂喊和尖叫停顿的一瞬间,那个点猛地爆炸了。
安德烈站在斑马线上,和他一线之隔的女孩神情恍惚。
她露出一个微笑,涂着淡淡唇彩的嘴巴微微张开,姣好的面庞覆着霞光的粉。
她笑着唱出一首毁灭的歌。她举起双手,于是人们也跟着她举起双手,他们张着嘴,潮声浩大,无色无形的潮翻涌着卷过城市,太阳坠落了,而他的锚点依旧稳固地扎在大地上,像是一座孤单的流动墓碑。
安德烈再一次从潮中存活。他倒在沥青马路上昏迷了三天,醒来时他极度饥饿,极度疲劳,但他的世界安静了。
盘踞在他脑海中的潮声消失了,连带着那坚固的锚也一并消失了。死寂的空间里有嗡鸣声被孕育,它撕开裂缝,破壳而出,他的神经叫嚣着恐慌和疼痛,而世界不予回应。
2055年,空前巨大的浪潮席卷了地球后,“潮”消失了。
人类在灾难中近乎完全灭绝,但依旧有残存的火种幸存了下来。国家溃散,政府解体,人类文明在一夕之间倒退回原始的聚落状态,蛰伏着缓慢前行,等待着新时代的开启。
而在那座死城之中,失去了潮的听潮人,人类最初和最后的听潮人,在尸海中停下了脚步。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在身上一阵翻找。他从衣襟里翻出一枚吊坠,然后把它囫囵地塞进了口腔。
金属吊坠滑过咽喉,在食道上划出血痕,在他的幻觉之中穿过身体的通道,落进潮湿的胃里。
《Pysche》第三章 计划
作者:阿千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正文:
“这是什么。”
“这是世界的概念图。这本书在讲世界起源。”
“好多字……好难啊……”
“这本图片比较多,你可以看这个。”
“我们生活在这样的球中间吗?”
“这是目前最被认可的理论,科学家认为所谓的‘世界’是频率相近的波组成的‘物质’的总称,人类、动物、植物、所有的东西都是由这些波组成的‘物质’之一。现在世界上有12大类型的波段组成的十二个‘世界’。我们所存在的世界被称为‘零壹世界’。”
“科学家是什么?”
“是探究真相的人。”
卡尔被晃醒,她每次使用超能力之后总会很累,不知不觉睡着了。她一睁开眼亚摩斯的脸就贴在她面前,吓了她一跳。
亚摩斯装模作样地呼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不小心把你弄死了。”卡尔三人就像展览品一样被树藤绑着“举”在他身后,而他一路乘着树藤在树林中穿梭。树藤就像是海浪一样,从地下发芽而起又没入地面,将他们一路送远。卡尔望着这一路的景象有些震惊,虽然她在学校中也见过不少超能力者,但是没有见过这么大规模的能力发动。整个树林就像是亚摩斯身体的一部分,树苗和藤蔓从泥土中破天而出,跟随着他的意愿起舞。说是舞蹈确实不为过,藤蔓起伏有着节奏,有时候甚至还要停个半拍,这让卡尔想起亚摩斯平时走路的时候蹦蹦跳跳的样子。而他们走过之后,那些翻新过的泥土显得潮湿而有生气。亚摩斯看来心情不错。
“还要多久,不坐列车吗?”
“卡尔小可爱,要我带着三个人坐铁路实在是有点为难我。而且你应该知道吧,岛上已经没人了,铁路只有学生会偶尔会用。”
这座岛上的各个建筑通常由磁悬浮列车连接,坐列车环岛一周只需要一小时。现在他们就在密林中穿梭,已经看不见外围的建筑,只有绿植和高树。
不一会儿,一座三米高的宽大钢筋仓库出现在他们眼前,亚摩斯的藤蔓代替了他的手将门打开,把三个捆成一团的人放了进去。
这是一个空旷仓库,地上有一些隐约的铁轨痕迹,而四周只有铁壁其他什么都没有,他们三人置身其中瞬间就变得渺小起来。
“卡尔,你也太莽了。出了这事米拉肯定还要怪我啦。”
“米拉和你有联系吗……?”
“没有。怎么?你们背着我有什么秘密吗,那样我会很伤心的?”他笑嘻嘻地盯着卡尔丝毫看不出伤心的样子,让卡尔心里有些发毛,“我要回去了,我会来给你们送饭的。艾斯刚才那么对待我,把我扔到海里差点淹死,我还大发慈悲给你们送饭,希望你们到时候记得说句谢谢。”
“滚吧!”艾斯大骂着,仓库的大门缓缓关上,墙壁最高处的天窗成了唯一的光源,三个人沉默不语也没有动弹。
突然,卡尔察觉到了什么挣扎着翻滚起身,眯起眼盯着仓库黑乎乎的另一头。仓库占地面积很大,天窗的光线非常有限,一大半的仓库被黑暗掩盖,黑洞洞的让人心生恐惧。卡尔感到那阴影里确实有人在。她像一个熟练的猎人盯着猎物一样紧盯着暗处那个高大的人——
那边传来了一个男声:“格蕾丝……?”
“莱昂?”
那人从阴影处走到了光下,卡尔看清了他的全貌,那是一个高大挺拔的男生,身材就像游泳运动员那么结实,阳光照在他红色的短发上,闪出了耀眼的光芒。虽然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憔悴,胡子也长了一茬,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疲惫的意思。
“太好了,格蕾丝,艾斯!你们没事!你们会出现在这里的话,果然你也同意我的看法吗?”莱昂一边高兴地说着一边用折叠刀把格蕾丝她们身上的藤条给割断。
“……是的,但是出了点差错。原本打算带一些人走。还是被抓住了。”
“都怪这边这位卡尔小姐。”艾斯接过话茬,她看着卡尔质问,“你和亚摩斯关系很好嘛?亏我还以为你也是个受害者,结果你们那是你情我愿逢场作戏吗?还跑出来拉我们下水。”
“艾斯,不能算是她的错,她当时只是想救我。”
“难道不是她把你的能力无效化的?不然我们已经带着人跑出来了!不是有意的就不算犯错了吗?至少道个歉不为过吧。”
“是我的问题,卡尔的能力在课上我已经知晓了,当时却没能注意她的位置,我的计划也不够周密。”
“你是卡尔吧?”莱昂为艾斯和格蕾丝解开了藤蔓后来到卡尔面前,卡尔下意识地远离了一些,莱昂挥了挥手里的刀,“别担心,我来帮你解开。”
“莱昂,请先等一下。”格蕾丝转向卡尔,“卡尔,我们需要知道你的立场。我们之后肯定不会回去了,接下来也打算逃出去。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要留在学校里。”
“是吗。既然如此还是委屈卡尔小姐再绑一会儿吧,等我们走了,学生会自然会来给你松绑。”
但是莱昂还是割断了绿藤,绿色的树汁粘到了他的手上:“很遗憾,就算我不帮她解开,只要亚摩斯离开这里足够远,树藤立刻会枯萎,通常在五分钟左右。”他指了指角落里有一块专门堆放枯萎干瘪的藤条的区域,想来那是亚摩斯留下。
格蕾丝和艾斯交换了一个眼神。艾斯颇有些忌惮地举起了手,时刻准备着发难,卡尔在训练课上的“威名”这一周已经已经传开了,除了时零她没有敌手。
卡尔却不是很关心他们,她打量着莱昂,问道:“你是莱昂•雷德伍德?”
“是我。”莱昂点了点头。
“……米拉她……让我来救你。”绿藤已经松动了不少,卡尔稍微挣扎了一下就拉断了绳子,这一瞬间艾斯的能力直冲而来想要控制住卡尔,却被卡尔很容易地翻滚躲开了,就仿佛她能看见艾斯那股无形之力似的,她抬头警觉地盯着艾斯继续说:“我没有打算和你们走,但是还是会帮你们的,我保证。”
“我对于口说无凭的保证没有兴趣,先给我老实点吧。”艾斯的下一波攻击很快接上,这次卡尔躲到了莱昂的身边,艾斯不得不改变了攻击轨道防止伤到莱昂,她泄愤似的把拳头砸在地上,卡尔和莱昂身边的地板如同被巨大的拳头砸穿一样,裂了开来。莱昂将她护在身后:“请稍等,我相信卡尔没有恶意。我从米拉那边听过很多她的事情。我相信她。”艾斯举起另一只手想要来攻击,格蕾丝却握住了她的手。格蕾丝对卡尔说道:“既然如此,卡尔小姐能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吗?那位米拉小姐说了什么吗?”
“她让我找到莱昂·雷德伍德,救他出去。其他的我不知道。亚摩斯一直在我身边,她不能和我多说什么。”卡尔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们都认识米拉?”
莱昂点点头:“我以前经常在图书馆遇到她,她时常提到你。但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了。她以前没有和你提过我吗?”
“没有。”
“米拉说过,我们两个应该能合得来。我还以为她至少会介绍一下我。”莱昂微笑着看卡尔,一副马上就要交上朋友的样子,卡尔狐疑地皱起了眉。她不觉得自己和这个似乎被关了几天还很乐观、一看就人缘很好的男人有什么合得来的地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也许他也有格斗方面的爱好,毕竟他的体格看上去很不错。
“我和艾斯并不认识米拉,只是听莱昂提过几次。”格蕾丝顿了顿,“卡尔小姐,我们相信莱昂,所以也愿意相信莱昂的朋友,只是我有点疑惑,卡尔小姐要怎么样才能帮了我们,又留在学校呢?届时学生会来了发现只剩下你一个人,恐怕不会放过你。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和我们一起合作离开的事情。你应该也明白学生会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正确性可言。”
“你们打晕我再走,应该能糊弄过去吧。”
格蕾丝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并不认同,但是她见并不能说服卡尔,也不纠缠,接着说道:“好吧,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在岛上任何地方,轻声说出艾斯的姓‘艾斯朵蒂尔’,我们就能知道。如果你改变主意了请务必告诉我们。那接下来我们来商量一下要怎么离开这里。莱昂,麻烦你讲一讲这里的情况。你行动没有受限,甚至没有被缴械,”格蕾丝指了指莱昂的折叠刀,“却依然走不了,应该有理由吧?”
“这里不知道用谁的能力被封闭了起来,仓库外面有一层看不见的墙,我自己叫它‘罩子’,一切的攻击都会被反弹回来。我示范一下可能比较快。”莱昂走到仓库门口,打开门,门口似乎一无所有,随时可以一脚踏出去。只见他拿着匕首,轻轻地在空气中划了一道,蓦然一道红色的划痕在他手臂上出现,他将那伤口展示给众人看,“普通的打击、砍击、刺击都没办法穿透这道墙,而且会反弹回到自己身上。我也试过无机物、有机物都没办法出去。由于场地太大了,所以我的能力也没办法有效使用。现在能看都的是亚摩斯的树藤可以进来,目前有两个猜测,一是外面进入里面没有任何限制,只有出去有限制,二是亚摩斯有解除进出限制的方法。我认为第一个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亚摩斯从来不把树藤带走,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无法带走。”
“有试过从天上或者地下走吗?”
“地上不行,那边有我尝试挖的洞,虽然能破坏地板,但是挖到一定深度就不能继续了。天窗太高了,我没试过。”
“我来试试。”艾斯举起手看向天上,然而当她试着用力量探出天窗的时候,却猛然被自己的力量推到在地。艾斯起身拍了拍灰看了眼格蕾丝,格蕾丝托着腮卷着她耳边的长发,似乎在思考。
莱昂见没人开口,于是问道:“我进行了很多尝试,但是还是没有头绪,你们知道这个能力是谁的吗?也许可以根据能力者本身来获得一些线索?”
“我目前没有观察到有谁有类似的力量。不过,学生会的人从来不参加训练。在实验之前,我们超能科也没有训练课这一说,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学生会那几位的能力是什么。”
“既然如此,这个能力可以认为是学生会核心成员的能力?”莱昂继续发问。
“确实。让我想想,首先可以排除是时零会长,他的的能力是‘支援’,他以前展示过。”
“时零的能力不是‘燃烧’吗?”卡尔有些疑惑。
艾斯瞟了她一眼:“那是时零晓,学生会长时零夕的能力是‘支援’,可以借用身边的能力者的能力,或者提升对方的能力强度。这个学校竟然有人不知道时零双胞胎吗?”
卡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整天逃课也不关心这个学校这件事,也懒得解释,只是沉默着不搭话。不过卡尔这才明白那天那个演讲的学生会主席并不是经常把她打倒在地的那个时零,这让她稍微舒服了一点。想起来亚摩斯也时而会称呼拿着刀的那位为“时零弟弟”,她原本以为是时零年纪小……然而其实是因为他是双胞胎中的“弟弟”?她独自想着。
“有没有可能会长借用了别人的能力?”莱昂又提出了一个假设。
“那前提也是有人有类似这种罩子的能力。”
“不是会长,而恩格尔的能力似乎是用血液治愈身体,你们醒来的时候也喝过他的血吧。”莱昂抓了抓头发,“那看来副会长的可能性最大?然而传言副会长能力是魅惑?”
“……学校里面普遍的传言是这样的,因为副会长的追求者实在是太多了。”格蕾丝之前一直托着腮思考没有说话,此时她接口答道。
卡尔想起自己刚看到副会长时候那种见到女神一般的感觉,忍不住开始相信魅惑的传言。
格蕾继续分析:“但那只是传言没人确证过。也许她的能力是在一定范围内如她所愿,所以靠近她的人会迷恋她,而她给这个仓库‘愿望’是‘无法离开’。超能力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很多超能力都有复合的功能,就算我们看到会长的能力是‘支援’,也不能保证他有没有别的应用方式,比如说给这个仓库增加‘无法离开’的‘支援’。我们的情报太少了,从使用者猜测没有尽头。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我们情报确实太少了,我们原本计划再多搜集一些学生会的情报再说,但是学生会已经接了第二批实验学生上岛,不能再拖了。”艾斯咬牙切齿地说道。
“第二批实验已经开始了吗?”莱昂皱起了眉,有些惊讶。
“目前只是把人接到了岛上,但是和我们是被强行带走的不同,这次好像都是‘自愿’的,时零夕还发表了一通恶心人的言论。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快一点。”
格蕾丝转向卡尔:“卡尔小姐,你的能力可以无效化他人的超能力,可以对罩子使用吗?”
卡尔慢慢开口:“我可以试试……米拉让我来找莱昂恐怕也是希望我的能力可以派上用场。”
“你的能力确实很好用,但是需要接触到对方本人才能发动吧?”
“不是的……那是骗学生会的。”卡尔一脸坦然地说道。
格蕾丝似乎不是很惊讶,只有艾斯挑高了眉毛,显然卡尔“偷偷瞒下了自己的能力的发动条件”这点和她原本对卡尔“没什么脑子”的印象有些不同。
卡尔走到门口,慢慢地伸手,直到感受到了罩子向她回弹的力量,确保自己确实地触摸到了屏障之后,发动了能力:“死……”她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一个踉跄跌出了仓库。
罩子完全消失了。
艾斯觉得有些头疼,他们想了半天结果这人有解决办法却不直说。更何况,如果卡尔不需要接触到本人的话,她立刻有了一个想法:“你其实被亚摩斯藤蔓绑着的时候就可以解除他的能力吧?却还是和我们一起被绑来了这里,是吗?为什么?”
“……米拉让我救莱昂·雷德伍德。”
“所以我没想错,你为了让自己被关起来以便找到莱昂,就故意‘害’了我们。你并不是出于好心救格蕾丝所以对格蕾丝使用的能力,而是为了和我们一起被关起来所以破坏了我们的计划,是吗?”
卡尔没有回答,艾斯深吸了一口气提高了音量:“你知道,如果不带那些学生离开,会有多少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实验中死去吗?你活了下来,挨过了实验,成为了超能力者,所以你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是吗?”
“不是……”卡尔沉默了一会儿,艾斯的责难让空气中多了几分诡异的寂静。沉默过后,卡尔说道:“对不起。”
艾斯抬手用巨大无形的拳头将卡尔整个人都压扁了,这次卡尔没有躲开。
【第三章完】
作者:格子
评论要求:随意
是一些实验作品
安怡从朦胧中醒来的时候,身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场馆,四周是普通长条桌椅组成的小台子,上面还悬挂着“说什么王权富贵,只有我CP最配”、“纸片人永不塌房”、“窗了窗了,稿不完了画师跑路啦”一类看不太懂的标语,杂乱的本子有的在桌上,有的在地上,还有些巴掌大的玩偶乱七八糟滚了一地,看起来一片很是热闹的场景,然而场馆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在各张桌子之间来回走了走,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场馆里寂静得有些吓人,她试探着出声。
“有人吗?”
声音在空荡的馆内打了两个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安怡咬了咬下唇,沿着一个方向向前走试图先找到场馆的边缘,依此找到出口,这次她的尝试十分顺利,“第三届■■漫展指南”几个大字率先映入她的眼帘,这份指南被显眼地贴在墙上,上面一部分字已经模糊了,一角也微微翘起显得不那么平整。
『欢迎来到漫展现场
本次漫展旨在提供一个■■同好进行互相■■■■■■的场馆和平台
漫展时间为■■■■,持续时间10小时,结束后请各位从东南角的出口有序离场。
本场共有20个分区,每个分区内有40个摊位,请各位尽情享受。
场馆内有饮水和食物提供,但请保证自己拿到的是塑封瓶装水和摆放在陶瓷盘内的点心和水果,如果看到饮水机请主动远离,饮水机内没有可以饮用的水。
本次漫展派发■■相关周边,可向8-15和12-9摊位申请领取,周边包括色纸、吧唧、抱枕和猫咪玩偶,是猫咪玩偶,猫咪玩偶有且只有两只圆眼睛,两只短耳朵,一张嘴,颜色有很多种。不是两只眼睛的,不是猫咪玩偶,没有嘴的,不是猫咪玩偶,长鼻子的也不是猫咪玩偶。
场馆内有撸猫角,不可以投喂猫咪,但除了猫咪以外都可以投喂。
场馆内配有工作人员,任何情况都可以向白色外套黑色袖标的工作人员求助,工作人员不会随意弄脏或更换自己的衣服,也不会向客人搭话,只会在您求助的时候予以适当的帮助,请放心游玩。
本次漫展由■■■■公司和■■天文馆联合赞助,感谢二者的资金和场地支持,给我们■■爱好者一个分享和交流的机会。』
“您好?我刚刚听到了您的声音。”
“啊!”
安怡刚看完面前的指南,就被身后的男声吓了一跳。她扭过头,看到一个白色外套的男生正站在她的背后,这人出现得无声无息,跟这诡异的场馆和语焉不详的指南倒是有些匹配。
“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刚刚听到您的声音,就找了过来,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白色衣服,在求助时予以帮助。
同类总是能在这个时候给人一些安慰的,安怡缓和了惊恐的眼神,无措地交握住双手缓了口气。
“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我明白了。没关系,这是正常的情况,我们经常遇到误入场馆的游客失去了一部分到这里相关的记忆,请不要慌张,随我来。我将带您离开这里。”男人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容,彬彬有礼地示意安怡向左走。
“那就麻烦您了。”安怡皱眉,“经常遇到?”
“嗯,前段时间有位疯狂的科学家借用这里的场地做实验,危险放射物质泄露了。虽然及时做了善后,但还是时不时有一些后遗症。像你这样的游客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只要从特定通道离开这里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原来如此,”安怡的视线有几分游移,“我看墙上的规则,还以为这里是漫展……”
“那只是借用我们场馆的活动之一,是好久之前的活动了。”男人笑着扭头解释。
安怡点了点头,随着男人带她往前径直穿过一扇闪着绿色灯光的门,走入充满了科技感的一条长廊,两边摆放着许多用途不明的仪器,四周装饰简洁而冰冷,冷光灯明明暗暗闪烁着。
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安怡余光注意到,某些仪器下似乎有一些被人为撕碎的纸片,安怡好奇地停下脚步打算弯腰研究。
“劝您不要乱看哦,因为放射物质的缘故,这里经常会有无法解释的情况发生,我们也只能根据员工手册进行处理。”男人目不斜视地提醒。
“哎?那员工手册上有说到,看到走廊上的破碎纸条怎么办吗?”
“第三条,如果看到突然出现的纸条,提醒游客不要去注意它。如您所见,我已经这样处理了。”
“好吧好吧,都怪那个什么科学家,总觉得这里有点瘆人。说起来我们走了多久了,怎么还没有到出口?”安怡困惑地询问。
男人没有停下脚步:“快了。”
然而事情发展并没有男人所说的那么轻松,之后他们又在这条仿佛无止境的走廊里走了许久,安怡注意到,尽管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有无谓的好奇,她依旧隐约感觉,许多纸片出现了不止一次,尽管仪器并未重复,纸片出现的位置也各不相同,但上面的字迹和形状还是莫名的熟悉。
当她再一次看到某张似曾相见的碎纸片时,安怡终于捕捉到了上面的字:“……不要跟随……”
她瞳孔一紧,打了个踉跄,又往前走了两步,一块较大的纸片出现在仪器的脚下,这次她笃定,自己一定见过这张纸。于是安怡假装鞋带开了蹲下系鞋带,借着这个机会,眼睛迅速瞟过上面的内容。
“……白色是诱饵……”
“……蓝……死亡……”
“……绿……不要……绿是……”
“……寻找……回头……”
安怡的呼吸粗重了几分,走在前面的男人适时停了下来,扭头等待安怡。
安怡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来,声音有些不稳:“还没有走到吗?”
男人依旧保持着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快了。”
这不对。
安怡凭体感估计了一下,他们在这条走廊里至少已经走了二十分钟,周围的景色仍然没有任何变化,空气里充斥着令人气闷的窒息感。找到同类的喜悦已经完全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与身份不明的人处在异样空间带来的恐惧感。
“白色是诱饵。”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看向对方的制服,回忆起指南上的原话,“任何情况都可以向工作人员求助……我的询问算求助吗?对了,黑色袖标。”
她看向男人的手臂,赫然发现上面有一块褐色的污泥。
心跳又快了几分, 安怡打量着四周。
无论如何不能再跟着这个男人往前走了,这是最基本的,然而如何离开,要去哪里,她的心里并没有定论。
“……寻找……回头……”
她定定看着这四个字。抬头,男人齐整的八颗牙微笑显得格外刺眼,安怡低下头,用力将鞋带拉紧、绑好,然后猛地起身,向来时的路跑去。
“女士?”
询问声被抛在身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前狂奔,然而身后理应出现的脚步声并没有响起,实际上,当安怡跑出去一段距离后回头看对方的情况时,后面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了。
既然选择了听从纸条上的指示,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她咬了咬牙,继续往来时的门跑去。
身边碎纸片的出现速度逐渐快了起来,空气里那种令人气闷的窒息感也在逐渐减弱,这至少证明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安怡安慰着自己,不到五分钟,她看到自己左手边出现了一扇标着蓝色灯的门。
蓝色是死亡。
她继续往前跑,右手边出现了绿色灯光的门。
不要绿色。
最后,她来到了走廊的尽头,门上挂着一盏通红的红灯。
安怡平复着呼吸,推开了门。
门后并没有什么洪水猛兽,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台子上摆着几块饼干,墙上的标语写着:“拿一块饼干,进来往左,出去往右。”
安怡看了看青花的陶瓷盘,里面摆放着几块小圆饼干,她拿了一块朝着右边走去。
右边的走廊很短,直走再左拐,就能看到一个透明的玻璃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姜黄色的猫咪,笼子上写着“只能投喂饼干”。
安怡看了看手里的饼干,把手伸进旁边的洞里,猫咪闻声立刻转过了身,安怡仔细观察,两只耳朵,两只眼睛,一张嘴。
嗯,是猫咪。
“不可以投喂猫咪。”
安怡的手顿了一下。姜黄色的小猫已经欢快地扑了过来。安怡后背冒出了冷汗,猛地抽回手,赶在它扑过来之前将饼干收了回来。任凭猫咪抓挠箱子,她都没敢再动。
直到猫咪狠狠瞪了她一眼,像是在指责她诈骗,她才心虚地扭过了头。
绕过玻璃笼子又走了一段,安怡看到了另一个透明材质的柜子,上面摆放着一只玩偶。
安怡皱了皱眉。与玩偶的四只眼睛对视着。
柜子上同样标注着“只能投喂饼干”的字样。安怡揉了揉发胀的脑袋,把饼干放到了玩偶面前。
柜子打开了。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饮水机。
安怡突然感觉自己嘴里干得很,漫长的奔跑让她感到疲惫又难捱。如果能够喝一杯水,自己一定能好过很多。
她咽了口水,死死盯着饮水机,桶装水上映出她疲惫的脸,她感觉这种口渴正随着她奔跑后的疲惫一股脑地袭击她。
好渴。
指南上说,饮水机内没有可以饮用的水。
但这里已经不是刚刚的场馆了。
我好渴。
饮水机内没有可以饮用的水。
强烈的干渴几乎形成了折磨,安怡喘着粗气,逼迫着自己把头扭向另一边。绕过饮水机继续朝前走去。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来到了开始的场馆,而不远处正是那个翘起一角字迹模糊的指南。
那股剧烈的干渴感逐渐消退,安怡松了口气,重新站在指南的下面,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再次认真看了一遍指南的内容,确认自己没有做任何违反上面标注的事情,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直觉告诉她这则指南是帮助她出去的关键。
安怡伸手试图把那让她感到碍眼的一角压平,却惊愕地发现手下的触感有些许异样,仿佛指南下面还有别的东西。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什么突然出现的工作人员,咬牙捏住一角将指南直接掀了起来。果不其然,下面有一个完全小一号的公告,大概是活动的时候为了方便直接盖了上去。
『■■天文馆管理指南
第一条:本天文馆只作天文观测使用,场馆容纳量为500人,多于该数量将引发■■■。
第二条:天文馆内禁止喧哗,禁止携带活物,禁止进食饮水。如有需要,请向保安申请,在场馆外进食饮水后再回来,保安不会制止您,并且不会再次检票。
第三条:天文馆工作人员统一身着黑色制服,遇到困难可向工作人员求助。不要理白色衣服的人,他们不是工作人员。
第四条:所有通道只有红灯状态可正常通行,变成绿灯请等待三分钟,会有工作人员前来带您从靠右的门离开。
第四条:本场馆内没有黑洞馆,不管任何人想要带您去参观黑洞馆都不要回应。
第五条:如果您的同伴突然想要强行在馆内进食,并寻找饮水机,请远离您的同伴。
第六条:本指南不能被覆盖。
第七条:出口在您背后,祝您参观愉快。』
安怡扭头,果不其然看到了摊位后面明显的双开大门。显眼得让人怀疑刚刚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
“身体表征数据一切正常。”
“心跳开始回落。”
“血压下降到平均值。”
“数据导出正常,开始唤醒。”
躺在床上的女生身体不自主弹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安怡这才想起,自己是参加了VR密室逃脱的体验员,诡异的场馆,奇怪的工作人员,都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梦境罢了。
“体验怎么样?对我们的仿真情景构筑还满意吗?”拿着记录本的女主管笑容亲切,纯白的房间里各种仪器秩序井然。
安怡在心底舒了口气。
“太精彩了!这可比现实里的密室逃脱好玩多了!”
“感谢喜欢,可以麻烦在这里打个好评吗?然后签上您的名字就行。”
“当然当然,我下次还来玩,你们可要多出几个主题呀!”安怡接过笔写了个大大的10分,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女主管依旧保持着齐整的微笑收起了记录本。
“从亮着红色灯的门离开就可以了,我就不送您了。如果看到通道灯光变成绿色,请先等待三分钟后,跟随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离开。”
安怡听到这熟悉的诡异规则竟然有些亲切:“您真幽默。”
女主管保持着标准的八颗牙微笑,目送安怡走入通道,然后回头关闭了复杂的仪器,在门口的表格上签字打卡。最后,她脱掉了白色的外套,露出里面深绿色的工作服,站在门口的仪器前。
“工号5391,今日身高1米61,体重52kg,波动值为2,确认安全。辛苦了,下班愉快。”
女主管抬头看了看通道的灯,确认它变成了绿色,从容离开了房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