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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狗剩
1.
勇者大人很烦恼。
这段时间道具店的老板娘隔三差五就会写信给他,内容来来回回都是关于藏在镇子附近密林山谷中的那头恶龙,她恳求勇者的帮助。
但他已经来过35次了。
换言之,我们的勇者大人讨伐恶龙任务整整失败了35次。
勇者不可以拒绝平民的请求。于是他又一次来到了这个镇子。那个有些热情过头的老板娘早早等候在城镇入口,将他带回了自己店中。
每一回老板娘都会给他的包裹里装满补给品,再额外赠送些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珍稀道具。上一次是星星吊坠,再上次是月之石,上上上次是闪光珠……勇者甚至都怀疑过老板娘是不是劫掠了某个宝库。
可即使有那么多道具的加持,勇者仍未成功斩下恶龙的头颅。他靠在门边扯下一只手套,纵横遍布的伤疤与厚茧本是所有勇者骄傲的象征,在他眼里这些却变成了自己无用功和弱小的证据。
“我不想当勇者了。”
脑子里忽然冒出的念头没有经过任何过滤就脱口而出。他吓了一跳立直身体左看右看,见四周似乎无人听到后才松了口气。毕竟勇者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勇者转过头悄悄望了一眼老板娘,她正忙着给他准备补给品,从这个货架一路扫荡到那个货架,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不一会便把背包塞得鼓鼓囊囊。
说起来,老板娘也是个厉害的人物。这个世道一个单身女人独自经营店铺,总会遇上那么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好在她足够勇敢又凶悍。
勇者曾不止一次目睹她打跑神秘怪人的场面。
那家伙披着斗篷鬼鬼祟祟窝在窗台下朝道具店内窥探,老板娘眼角余光瞄到个斗篷尖尖,立马跳起来丢下账本就往外追去。
只可惜神秘人的速度实在太快,虽然好几次她都触到了衣角,可往往下一个拐点对方闪身钻进一条死胡同便不见踪影。
勇者一度感到困惑,力量强大身手矫健,又拥有那么多传奇物品,老板娘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讨伐恶龙呢?
“那个,小姐,其实我觉得……”
“怎么了?勇者大人?”老板娘应了一声,瞥过来的眼神里却不带半分笑意。
哦糟糕,她刚刚听到了。
于是勇者又把话憋了回去。
最终他得了一枚金光闪闪的挂坠,提着剑踏上了第36次讨伐恶龙的道路。勇者逆着光朝山谷进发,影子被拉得无限长。
“愿女神祝福你!”勇者听到她喊道。
愿女神祝福我。
2.
恶龙先生很烦恼。
这么称呼他显然很不公平。他虽然是龙,但却是头从不干坏事的龙,平时唯一的爱好只有读书。
也曾有鹿和兔子建议他把外号改成“好龙先生”,然而习惯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大家坚持了不到半天又把称呼改了回去。
自大半年前开始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勇者,隔三差五闯到领地里声称要讨伐他这头恶龙,频率之高几乎快成了密林山谷每个周末的固定演出项目。
更可恶的是,这个勇者每次携带着的那些奇妙道具,都是恶龙先生曾经费尽心思跨越山海到处搜罗而来的。那家伙明目张胆地把它们挂在最醒目的地方,借着所加持的力量高举起剑向他冲来。
四面八方涌来的嫉妒和愤怒几乎快把恶龙先生淹没,每一回他都气得控制不住拟态,化作原型狠狠痛揍勇者一顿后随便往外一丢;但过不了几天,勇者又会带着新的宝物跑来刺激他。
那是我送给帕丽卡的东西!!恶龙先生在心里怒吼。
哦,小帕丽卡。
年少时期恶龙先生的父亲遭遇意外,把他孤零零的留在世上;当时的恶龙先生还没来得及学会各种能力,甚至连完整的拟态都做不到:他化做人形,脸是少年人的脸,身体也是少年人的形态,可转过身去,屁股上拖着的那条长长尾巴怎么都藏不住;即便不看背面,仔细端详他的眼睛,就能发现连瞳孔都还是细细长长的龙眼状。
龙没有传承的习俗,也不存在“先祖的记忆”这种东西让他自学成才;万幸的,世界上还有一群爱八卦的女巫。她们最喜欢将别人家的秘事添油加醋记在羊皮封面的本子里,满世界乱跑到处贩卖。
恶龙纠结了很久,最终决定披上斗篷遮住尾巴,乔装成人类混进城镇去寻找这些手记。
那家招牌上号称什么都买得到的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堆得成山般高,一时间搞得他晕头转向。
然后帕丽卡就出现了。
似有若无的香气率先闯入恶龙的安全距离,随后视野里出现一团火焰般的红色卷发。他不敢抬头,随手拾起面前的不知名药水假装自己正在看价格。
“嘿,你要买什么?”那香气更浓烈了些,对方凑了过来似乎想看清客人的脸。他连忙侧过头拉低帽檐把自己藏得更深。
“书……我找一本书。”
“龙也会看书吗?”
他错愕地回过头,对上了帕丽卡笑意盈盈的眼。没有尖叫或哭喊,她只是愣了愣,随后露出一副“果然”的表情。帕丽卡指指他的身后,恶龙这才发现自己的尾巴早就钻出了斗篷。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预想之外的平静中结束。恶龙与人类少女作了秘密约定。帕丽卡为他搜寻有关龙的典籍,他则以珍宝作为回报。
——他当然知道这些书不值这么多钱,但书上写了:【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最好的朋友】。
人鱼可以献上歌喉,精灵能赐予祝福。恶龙先生既不会唱歌也不会魔法,唯有满山的财宝是他可以拿得出手的礼物。
但后来,恶龙觉得自己没法继续和帕丽卡做朋友了。他读过许许多多的故事,美丽的少女或公主最终只会与守护她们的勇者在一起,所有关于恶龙的结局都是悲惨又凄凉。
说实话,无论是哪种结局他都不愿意见到,可如果故事走向必须如此才能让帕丽卡幸福的话,恶龙先生还是愿意牺牲一下自己的。
他回到密林山谷躲在自己的巢穴里。刚开始单方面绝交时恶龙也偷偷跑去看望过帕丽卡,险些被她抓住。
再后来他干脆封闭了巢穴出口,每天擦着眼泪一边想念帕丽卡一边等着有人上门剁掉他的脑袋,只可惜帕丽卡选择的这个勇者实在是太过弱小,根本连他的龙指甲都砍不下。
所以,这勇者怎么还没来?
今天的风明明传来了勇者抵达镇子的消息,恶龙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然而下一阵风又告诉他勇者行进的路线拐了个弯绕开了这座山谷。
他在巢穴里来回踱步。不知道能有什么事能让勇者放弃讨伐恶龙?书籍里那些冒险故事情节一股脑儿钻了出来,他越想越不妙。
是有新的坏蛋出场了吗?城镇要被毁灭了吗?大灾难来临了吗?
勇者就这么走了帕丽卡怎么办?
不行不行,我得去看看。
3.
道具店的老板娘很烦恼。
她有个秘密朋友名叫莱蒙。莱蒙并非人类,而是一头龙。
第一次见面时她才刚刚接手这家店没多久。此前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太过舒适,她甚至连家里到底贩卖些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就被迫开始独自经营。仔细想想,莱蒙算得上是她当上老板娘后第一个客人。
都说龙是很贪财的生物,可莱蒙却完全没有价值概念。
莱蒙说要买有关龙的书,这是道具店又不是书店,哪里来的书?于是她翻箱倒柜找到了小时候看的童话。
这几本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册子可以说是一文不值,莱蒙却拿出一袋宝石与她交换,见老板娘不收还以为是报酬不足,又犹犹豫豫开口请求赊账:
“这些如果不够的话……下次我会带来更多宝石的。”
莱蒙明明顶着一双荧绿荧绿的恶龙眼,露出的眼神却无辜又可怜,莫名让人联想到铁匠家那只看门小狗。
她被自己的想象力逗得哈哈大笑,吓得可怜的恶龙先生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缩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莱蒙实在是太有趣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哦不,龙。
比如说莱蒙相当热爱阅读,有谁见过爱读书的龙吗?而且他尤为青睐那些儿童睡前读物。每一次到访莱蒙都会留在店里呆一会,靠坐在墙角津津有味读一本镇上小女孩间最流行的童话期刊。
灯台上点了数支蜡烛,照得屋内一片亮堂,她趴在柜台上盯着莱蒙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
“你、你干嘛一直看着我。”莱蒙被她看得相当不自在。
“传说中的恶龙藏在我家读儿童故事书,这场面能不多看一会吗?”见莱蒙被说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的模样,她几乎快克制不住揉他脑袋的冲动,“这样就害羞了?你也太可爱了吧。”
莱蒙脸更红了。
龙是一种相当聪明的智慧生物,莱蒙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各种人类社会规则,却始终学不会如何隐藏自己的内心。
他模仿着故事里的描述,找来各种花瓣、羽毛及丝绸,笨拙地将各式各样的宝物包裹好,再拜托密林的小鸟将礼物放在她的窗台上。
【给我最好的朋友】
“请告诉莱蒙,只有公主才会让小鸟替自己送东西。”她从百灵那接过礼物,这一回莱蒙找来了一片完美的世界树之叶,在上面摘抄了书籍里的词句。
【他感到非常难为情。他把头藏到翅膀里面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感到太幸福了,但他一点也不骄傲,因为一颗好的心是永远不会骄傲的。】*
所以说他真的很有趣,但是也很糟糕。
某日这头龙突然就这么展翅飞走了。老板娘心情很糟糕,世界上还会有比他更有趣的生物吗?
密林山谷的迷雾与枝桠会将普通人困住,她找不到通往恶龙巢穴的道路。
她只能写信向勇者求助,既然他们能精准地找到别人家藏着的宝箱,自然也有特殊的办法追踪到藏匿起来的恶龙。
请带上这些东西,帮我找到那头欺诈少女芳心的恶龙。
4.
勇者找到了解决烦恼的办法,他悄悄把包裹放在老板娘帕丽卡家门口,并留下了字条。
【对不起,我还需要修行。】
勇者做了个完美的升级计划,他可以绕开恶龙巢穴,先从那些低阶的史莱姆开始锻炼自己的能力。
但显然莱蒙把这句话想到了另一个方向。
莱蒙趁着夜色好不容易混入了镇子里,原本只是想要悄悄看一眼,确认帕丽卡平安无事就回去,结果踩到不明物体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张字条飘飘忽忽落在他的脸上,爱读书的恶龙先生几乎瞬间就脑补了无数曾经在书里看过的、男子抛弃情人的桥段。
小帕丽卡一定很伤心。
正当莱蒙盯着门环犹豫着要不要去安慰安慰帕丽卡时,有人先他一步拉开房门。对方顺势拽了他一把,莱蒙踉跄一步跌进屋内。
莱蒙明明比帕丽卡高出许多,却莫名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他被帕丽卡摁在门板上,她的高跟鞋踩住了自己的尾巴。
莱蒙低头看去,帕丽卡也正望着他,一副凶神恶煞随时会将他吃掉的模样;下一秒她的表情又变得柔软了,眼眶里落下大颗大颗的液体宝石。
帕丽卡在哭。莱蒙慌乱起来,想伸手替她擦泪,但帕丽卡紧紧扯住了袖子不准他动,生怕莱蒙再一次飞走。
帕丽卡质问这个可恶的龙为什么一声不吭就飞走;莱蒙这个老实的龙无法对她撒谎,支支吾吾地把读到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勇者跑了,他也不知道故事该如何继续。以前莱蒙认为自己是个从不做坏事的好龙,但现在他又有些心虚,觉得自己是个世界上最可恶的恶龙。
“确实是恶龙,你比书里的龙还可恶。”帕丽卡脸色比刚刚好了许多。她觉得高估了这条龙智商的自己也是个傻子。“书里的那些龙都没有征询女主角的意愿就直接带走了她们,太可恶了。”
“而你既不问问我,也不带我走。”
大约是刚刚哭过的原因,她的眼睛亮晶晶闪着光。莱蒙大脑在轰鸣,这才意识到故事的主角不是勇者也不是其他的某个人,而是他。
“那你……那你愿意吗?”莱蒙拉住她的手,恶龙守财的本性第一次在他身上展露,“现在就跟我走。”
帕丽卡笑嘻嘻踮起脚和他来了一个贴面礼,她的答案显而易见。
“先等一下。我才不要像你一样突然失踪。”她转身从抽屉里取出纸笔。
“你要写什么?”
“我要给这个故事写一个结尾。”
5.
恶龙掳走了镇子里最美丽的姑娘,将她变成了自己的新娘。
END.
*恶龙摘抄的词句来自《丑小鸭》
文:梨七生
关键词:烧毁
文体:小说
标题:《无题》
备注:戴着追星入脑的滤镜写的,主角是原创,“她”是有原型的。
正文:
面前的火焰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噼啪声。
这就是最后要处理的东西了,平坂在心中默念。
平坂,22岁,是学生。
并没什么特别的经历,普通地生活在普通的城市,有个普通的家庭,上着普通的学校交着普通的朋友……
有着普通的烦恼。
普通的少年在十八岁左右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对自己的“普通”产生不适。
毕竟正是青春的时候。
有人加入了棒球部,以甲子园为目标。
有人被星探搭讪,为了出道开始特训。
有人抓紧备考,把东大当初第一志愿。
平坂既没有充足的精力,也没有帅气的长相,更没有超高的智力与过人的耐心。
一言以蔽之——
普通。
这样普通的他选择逃避普通的方式就是追星。
那些原本普通的女孩,就如同宝石的原石一般,被筛选、打磨。
最后在舞台上闪闪发光。
如同幼虫羽化成蝶。
平坂觉得见证这份成长的喜悦能让他的青春变得不再普通。
在那些女孩中,最让他心动的那个是团队中的主角。
虽说是心动,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喜欢”或者“爱”,更不含有任何占有的欲望。
那种感觉仿佛互相敲击的音叉:轻响,而后共鸣。
他开始去试图了解这个女孩。
从她出发的起点开始。
那时青涩的她从全团的女孩中脱颖而出成为center,第一张单曲便引爆了话题,社交网站上的赞誉扑面而来。
公司也看到了她被众人所喜爱的场景,紧接着一系列的推广和曝光又让她的人气有了进一步的提升。
在镜头前她不只是她自己,还是组合的成员。
每一次的活动她都尽力去做到完美,无论是综艺节目,还是单纯的握手会。
然后第二三四张单曲,一张强过一张的表现力彻底抓住了粉丝们的心。
清新的、甜美的、叛逆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展现着自己的可能性。
了解得越多,平坂就对她越是在意。
除了年龄相仿之外没有任何的共通点,他却如同着了魔一般想要见证她更多的成长。
于是他开始去参加有她的各种活动,关注她的各种信息。
在有人夸她的时候会非常开心,有人诋毁她的时候会火冒三丈。
她的成长,让平坂感觉自己非常幸福。
哪怕完全与他无关。
接着就是前辈的毕业单曲企划,作为新人的她竟然依旧在center的位置。
尽管center这个位置本不应由她一人承担。
那是光荣,更是责任。如同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五个组合内被选出来的成员同台表演,身处最显眼的位置,哪怕是细微的失误,也会被放大无数倍。
还好她做到了,尽管不完美,但总算有个好的结束。
可之后的握手会上,竟然有人把刀带进了会场想杀掉她。
虽然安保阻止了恶性事件的发生,可她还是被吓到了。
随后导致了失声,她的活动也暂时停止。
手里的资源被交给同队的其他成员,毕竟她是这个团队的一部分。
在一段时间的休息调养之后,她回到了舞台上。
第五张单曲发售,这时的平坂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情去继续下去。
连续的center导致的结果只能是让她压力过大。
就在这之后她受伤了,公司没有说明原因,只是发了一条公告。
在这之后又是一轮交接资源,能去的工作尽量去,不能去的就只能交给队友。
就算在养伤,她的日常依旧是忙忙碌碌地工作。
访谈也好电台也罢总之不需要剧烈运动的工作她都很好地完成了。
伤好得七七八八了,第六张单曲也开始宣传。
她打着石膏拍MV的样子坚强而又倔强,触动了无数人的心。
可如此努力的她得到的除了人们的称赞之外还有公司的压榨,哪怕受着伤也要成为center,就算不登场也要作为噱头。
在这之后她边养伤边工作,大伤小伤新伤旧伤,就算不去活动现场也能看见场照中她身上止血的胶布。
第七张、第八张,她的center位置依旧没有动摇。
在这之前已有其他成员对此颇有微词,成员的粉丝们也很不满。
可运营知道,她是最好的招牌,就算让成员代替她的位置,也没有她的效果。
期间,成员中有看不到希望想另觅良机选择毕业的,有被爆料私生活为了体面选择毕业的……组合变得千疮百孔,成员中充满了猜忌。
她的身体还是扛不住了。
接下来的活动竟然需要坐轮椅出场。这不是粉丝们想看到的,更不是她追求的。
于是公司开始故技重施。
但团队人心已经不齐了。
就这样,成员走的走,暂停活动的暂停活动。人数少了三分之一。
虽然有上来的二期成员补充,但磨合也是需要时间的。
就在第九张单曲的center公布后,她选择了离开这个团队。
不是毕业,而是强硬地离开。
这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择离开。
但她不想再沉默,哪怕成为离群索居的黑羊。
平坂将手上的笔记本扔进火焰中,上面记满了关于她的文字被一点点吞噬。
蝴蝶最终飞向了天空,而少年回归了普通。
残叶毫无留恋地离开了榉树,明年的樱花八成会如期盛开吧。
完
免责模式:笑语、求知
初十,大雨倾盆,漫天水幕。
临湘城北有一座小小的客栈。不过十来间客房,客人也是常住不满的。
炎炎暑气被暴雨驱散,昏暗的天色。凉爽的水汽让人忍不住泛起困来。掌柜兼小二正在柜台上撑手打着瞌睡,倒不是偷懒———整个大堂内也不过角落一桌客人而已。
恍惚中似有嘤嘤哭泣之声,奈何夏乏正狠,掌柜咂巴了下嘴,换了个姿势入睡。
坐在嘤嘤哭泣家伙对面的男子痛苦地揉着眉心,还要一遍遍地给对面那只妖怪倒茶,时不时温声安慰:“多喝热水。”
哭泣的家伙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细长的狐狸眼肿得像门缝,半点也没过往的风姿。它哭哭啼啼地向桃花道人抱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不应该下山,我要是不下山也不会遇见我二姑妈家三姨奶奶的外侄孙女的儿媳妇家表妹的堂姐的外甥,我要是不遇见我二姑妈家三姨奶奶的外侄孙女的儿媳妇家表妹的堂姐的外甥,我就不会去镇上,我要是不去镇上我就还是清清白白的好狐男……”
它可怜巴巴地哭诉自己的委屈:“您知道我们公狐狸过得有多难吗?母狐狸们根本不愁白嫖清白小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需自己建一个庄子,就算知道母狐狸们身份可疑,那些做着妖怪痴心一片美梦的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送上门来。如今世道步入正轨,都是合法的买卖,只取一点点元阳,薄利多销,连地府的阎君上来查过几次都不曾取缔。”
它抹了一泡眼泪:“我们公狐狸呢,想取一点元阴那是千难万难,一不小心就要背上一条痴情的人命,叫那七十二道天雷劈个稀碎。”
“理解理解。”桃花道人将面前的茶杯推给对面的公狐狸,“那妇人虽然找我告状,但如今我见了你,气息清和纯正,倒确信你未曾害人性命,自是不会冤枉你。”
公狐狸打了个哭嗝,听桃花道人提起罪魁祸首,周身气息更是悲愤:“哇……她太欺负人……狐狸了!”
有道是乱世出妖祸,如今国泰民安,人世间一片祥和,妖怪们也大多安分守己。但修炼还是要修炼的,日日夜夜都要靠修炼才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
新生小妖代越来越多,修炼资源也越发紧张,如何快速有效地改善修炼进度已经成为妖众们需要好生思考的问题。
泰山府君向来公正严明,经过妖界老辈的多番上访求诉,总算在人妖灵三界立下了新的规矩。
那就是交易。
合理合规的交易。
不违背人类的真实想法,不扰乱社会安定,不影响人类的健康寿命的前提下,通过交易获取少量的精元。
人是天道之子,数量之多,就算是取这微量的精元,也足以让新生小妖代们平稳地度过幼妖时期了。
若是某些急功近利或者是贪婪成性的妖邪,迫害了凡人的性命。那么就需要行走于世间的监察者出来维持秩序。
桃花道人,算是其一。
除了偶尔有比较强大的妖邪为害,大部分时间桃花道人接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纠纷。
比如说被黄鼠狼用大母鸡在梦中交易的苦主在第二天早上发现收到的是一只瘦苦伶仃的小公鸡,比如说路遇美妇一夜云雨便想娶回家结果被拒绝就恼羞成怒上门诬告妖怪害人的贪心男,还有明明点名要的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美娇娘结果睡到的是美娇郎……
但是像哭得这么惨的公狐狸,桃花道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惨得活像隔壁攒了一年的坚果结果被人类无意中发现全部拉走的松鼠。
此事,还需说到三个月前。
公狐狸在这窝崽子中排行第二,且叫他狐二郎。
狐二郎原本在山中与父母为伴,虽茹毛饮血,倒也无忧无虑。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父母看向他的眼神开始充满了愁绪。
"我家的二郎可怎么办呢?"狐二郎偶然听见母亲与父亲在洞里念叨,"这般大的年龄了,竟还奔于山间偏野里,丝毫没有身为妖族的志气。"
妖族的志气,又是什么呢?
他只是听说成型的妖怪都要下山历练,若有所成方才荣归故里。
他身边的姐妹,早早地便跟着伙伴们下山修行,只有他,伙伴一不小心都吃光了。咳……
总而言之,或许是到了下山的时机。
就今日下山罢!狐二郎这般想到,妖族寿命长久,倒也不需一时之间的告别。他整理了自己的小包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自己的山洞。离开的时候,心中未免有些空落落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
直到四个时辰以后,他才终于懂得,那是好像忘掉了点什么的情绪——他忘记问父母妖族下山历练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好在遇上了他二姑妈家三姨奶奶的外侄孙女的儿媳妇家表妹的堂姐的外甥,虽然长相略有些眼生,但身上的气息俨然同出一辙。两只狐狸攀谈许久,总算确定了互相的亲戚关系。
那只狐狸见二郎懵懵懂懂,便自告奋勇做起了二郎的向导,告诉他山下不远处有座镇子,虽不是十几万人的大城,但也有几位狐族亲友混迹其中。他拍着二郎的肩膀,感叹道:"若不是世道艰难,谁又愿意远离家乡呢?"
狐狸问二郎,下山是想做个长久的买卖,还是随缘而定。二郎一向稳重,自然是打算先签订个中长期的合同。狐狸便教他:"我瞧你这化形也就略称清秀,靠脸吃饭显然是不太靠谱。尤其不可去寻那些单纯清白的娘子,否则难以脱身。你且去找个贪的,与她多些金银类的交往,来回几次,交易便可成了。"
狐狸叮嘱道:"你可要记住,第一次交易,你可一定要问'我与你讨件礼物可好?',她若是应了,才可拿些精元,否则是要叫府君大人抓去的。"
狐二郎追问道:"那怎么知道那女子是贪还是不贪呢?"
狐狸笑答:"这还不简单,你且多去那绸缎胭脂首饰铺子,专瞧那些逛得多买得少的。这类女子想来经济不甚宽裕。你再装作偶遇,言见之有缘,非要送些礼物。若轻易便送出去了,又不见回报,便是那种贪的。"
狐二郎顿觉言之有理,千恩万谢,背着小包袱便去也。
到得镇上,住得几日,真叫他寻上一位。这妇人新寡,时下流行的胭脂水粉说得头头是道,又极为贪嘴,便生袋里摸不出几个新鲜的银钱。狐二郎既瞧中了她,便巴巴地登门诉说了相思之意。
此地民风宽泛,倒也不太讲究寡妇二嫁。就是狐二郎长相太过普通,穿着朴素,妇人打量二郎的眼神便审视起来。
"你说爱慕我,爱慕在何处?"妇人追问道。
狐二郎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勉强说出贪慕妇人颜色这等话来。
妇人半信半疑,但眼中还是透露出些自得的喜色。见二郎呈上的玉镯,心中欢喜,看二郎顺眼了一分。便应道:"那我且看看你的诚意。"
二郎见事情有望,心中自是欢欣鼓舞,将自己小包袱里的宝贝换了好些银钱,买上最新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一日日地往那妇人家中送去。
送了半月有余,见那妇人神色松动,期期艾艾地说出了那句话:"我与你讨件礼物可好?"
妇人听了这话,眼中笑意便淡了。她瞪了狐二郎一眼,转身便进了屋子,那关上的屋门差点拍扁了二郎的鼻子。二郎心中纳罕,还未回过神来,屋门突然又开了,就见着原本送妇人的礼物一股脑从屋内丢出,砸回了二郎的脑袋上。
"我且道你有些诚意,万没料到竟然是如此计较回报的家伙!"妇人怒气冲冲地嚷道,将二郎赶出了院门。
狐二郎是一头雾水,却连忙抱住妇人大腿,一番哭诉道歉,连续几日又是连连不断地礼物送上。
且又过了半年有余,二郎心道时机成熟,又再次问出了这句话。
谁料又被这妇人劈头盖脸一通痛骂,之前送去的礼物再次原样退回。
狐二郎满腹委屈,只道自己真是诚意不足,连一点点微末的小心思都被瞧了出来,只得连连服软,继续了送礼之旅。
这般一而再,再而三,日子便拖了三五年。
狐二郎的小包袱空空如也,精元是一分不得。他心灰意冷,直觉这人世难料,妖族的志气也磨得七七八八。
他想,这下山的历练果真不是谁都能做得,他也不求荣归故里,还是回山里晒太阳吃些新生下来的小伙伴为好。
也不知道那妇人从哪里听闻到狐二郎要离开的消息,带着一众家属迈着步子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揪住他的衣领愤怒大骂,道狐二郎是个渣男,玩弄妇人感情。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吓得狐二郎心神俱裂,一不小心现了原形,化做一只狐狸逃窜而去。
桃花道人拍掌而笑:“惨惨惨,你只道人欲之贪婪,却不知貔貅之性——许进不许出也!”
作者:遠夜
1.
街道第三小学五年级的某个班级,今天发放了随堂测验的成绩。
应试教育让许多人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也让许多人痛苦不堪——尤其是正处于这一时期的孩子。
小红(化名)是一胎政策推行后降落于这个家庭的独生女,和从前的男孩子一样承载着家中的期望。并不富裕也并不贫穷的家境同样存在着其独有的痛苦,双亲的眼睛看着他们无法触及的天,用辛苦工作的积蓄为女儿搭建出一条似乎能通天的阶梯。
和私立小学里的学生们相比,小红脚下踩着的台阶既低矮又朴素,两侧也没有设置扶手让她能在疲惫的时候借力。她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却已经承担了很多大人想象不到的压力整整五年多。从真正具有清晰的意识开始好像就不断地学习着知识,而这也正是小红此刻的痛苦根源。
每一次考试的试卷都要求家长在分数旁签字,为了避免回家后被责备,不久前小红学会了模仿母亲潦草的签名,但这终究也只是自欺欺人。毕竟模仿的签名再以假乱真,她还是逃不过期中、期末两次测试以及家长会。
还没及格的鲜红分数打在试卷的右上角,直白地告诉这位小女孩,她的努力全都是无用功。有些人轻松就能获得的成绩,有些人昼夜不眠地付出也摘取不得,小红是后者,并且她在屡屡的失败中终于觉得累了。
沉重的书包压在小红的肩头,她带着烦闷不安的心情站在学校门口的人行横道前,信号灯的赤红也在提醒她该为几次不及格的试卷想想办法,因为期末就快到了。
“考了几分?”
手臂被后头的人用手肘碰了一下,小红转身一看瞬间失去说话的欲望。从后头窜出来,和她站在一排等待红灯跳绿的男孩子是这次随堂测验的第一名,小明(化名)。
男孩比女孩发育晚,不过也有例外。
小红本身在同龄人中不算矮小,但小明比她高了半个头,像根瘦竹竿。他们俩是前后桌,时常在课间和午休的时候玩游戏、闲聊。试卷从前排往后传,所以小红每回都能看见这家伙异常优秀的分数。
好好回忆一番,她得过的最佳成绩好像都没小明最烂的一次高,着实令人丧气。不谈论学习时他们是好朋友,谈论成绩时他们是优等生和在中下游徘徊不定的差生。小红不知道为什么在课外也有老师教导的自己始终没办法满足大家的期望,或许这就是她能抵达的极限。
“干嘛不说话?你都知道我的成绩了,我还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
看上去心情不错的男孩子催促着小红,渴望从她的口中得到回答。后者不高兴地嘀咕:“……反正没你高,有什么好问的。”
“废话,根本没人比我考得好。”小明毫不谦虚地翻白眼,“赶紧说啊,真搞不明白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的水平我可太清楚了,咱们俩谁跟谁,我又不会笑话你。”
这种事小红当然知道,可是这不是笑话不笑话的问题,这是尊严的问题。谁也没规定小孩子不能有尊严,特别是在朋友面前更不想暴露自身为人诟病的一面。但他们又是亲近的,分享过各自秘密级别的亲近。
于是小女孩在追问下松了口:“没及格!”
小明果然没有笑话她,也没有继续问具体的得点。
仿佛只要回答了问题这个行为本身就足够了一般,他说起了其他的事。比如班主任的儿子成绩也不好、数学老师那位老太太在给女儿物色结婚对象,距离这群小学生十分遥远的老师们之间的消息,小明总能知道,也愿意作为谈资讲给他的前座听。
信号灯于单方面的诉说中变了颜色,他们俩和放学时规模庞大的学生及家长群体一起走过学校门前的马路。
过了这条马路,就快到家了——而小红不想回家。
“小明,我们离家出走吧……”
停在信号灯下方,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垂头丧气地说道,正复述上回教师办公室内数位任课老师谈话内容的小男孩未经变声的嗓音戛然而止。
“真的?好啊。”
来来往往的人群霎那之间沦为背景与环境白噪音,时间仿佛在两名语出惊人的小学生身上失去作用,除了对方的一言一行,感知不到其余人的动静。
高兴得宛如只是在谈论出去郊游,小明兴致勃勃地规划起实际行程:“可是今天不行,我们得做好准备,至少得有吃饭的钱。”
“零花钱我有。”
小红放下书包,拉开拉链,从最里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张五元纸币。纸币上用圆珠笔写了一串电话号码,也不知是谁随手拿了钱币当草稿纸。
“五块钱两个人肯定不够。”小明让她把钱塞回去,扶了扶镜片有些厚度的眼镜,“钱的问题包在我身上,小红你做好心理准备就行了。这周五出发,你觉得怎么样?”
计划提出者点点头,两人的秘密约定就此达成。
2.
如平常一样度过了两天的上学日子,眼看就到了周五。
虽说起初是小红邀请小明离家出走,但那时候的小女孩不过是被心中的恐惧与疲劳过分压迫,在感情用事的状态下将不应该讲出来的负面情绪脱口而出。这是压抑与消极到达极限点的一次自救,如果小明没有回应,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快要突破临界值的情绪重新回到大致安全的位置,等待下一次的集中爆发。
该过的日子还是继续过,无力改变什么的小女孩会继续苦恼并厌烦于取得与付出相匹配的成绩。
日复一日的失望与无果。
或许终有一天这种厌恶将会越过她忍耐的极限,爆炸后剩下一个自暴自弃的躯壳。然而小明带着她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一个永远不会再被任何人逼到极限的未来。
等待周五的这两天里,小明没有再提起过秘密约定,但小红又确实从他时不时刻意的眨眼中看出来,他们之间确确实实存在这一约定。
虽然起初十分茫然,可小女孩很快便欢欣雀跃,连平时不喜欢的课外辅导也变得没那么讨人厌。离开父母这件事并非未在她的意识中留下痕迹,然而这道印子被‘总算能不用被他们批评来批评去’的念头盖过,不舍和忐忑被解脱和期待彻底碾压。
没有父母轮流教训、没有老师批评、没有她讨厌的一切的未来终于要来临了吗?
清晰地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小红再也没办法让疯狂跳动的心脏安静下来。她听见胸腔里扑通扑通的鼓动,它响亮得耳朵快要被震聋,响亮得她担心起其他人会从自己速率不正常得心跳中发现不对劲。
小红努力地正常去度过周三和周四,度过周五放学之前的所有上课时间、课间休息。
当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她飞速整理好书包,还将作业课本都老老实实地放进去,背起重重的行囊,不断往后瞟着同伙的情形。小明正好也背起书包,招呼了小红一起回家。他们回家的路有一段是相同的,以前也经常一起走,所以不会引起别人关注。
周末即将到来的一片欢乐的气氛中,小明悄悄对小红说:“你在十字路口等我一会儿,上次说的钱的问题我等会儿去解决,完事了再过来汇合。”
“喔。”小红先是点头,然后疑惑问道,“你要怎么解决?”
“别多问。山人自有妙计,说出来就不灵了。”
男孩朝女孩挥手作别,咧开自信的笑容,向他回家的方向离开。
留在原地的小红没来得及问些其他的,她的同伙就一溜烟地没了影子。
把五年级的小学生一个人丢在街边这行为着实不太好,但小明同样只是一名在读五年级的小学生,眼中只有迫切需要完成的目标时,也容易忽略其他的事情……比如小红此时此刻的心情。
许多家长、小孩、过路人擦肩而过,小红就这样站在路口看着信号灯隔一段时间就变一个颜色。有认识的同班同学好奇地问她在干什么,她只能回答等人一块儿出去玩,随后被同学用稀奇的视线注视几秒钟,继续等待着不知到哪儿去了的同伴。
脑袋一片空白地等待着,等到几乎要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见到小明的身影。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同伴有点不靠谱,本来期待和激动的心情在这过程中很快转变为忐忑和埋怨——他到底什么时候过来汇合?他到底去做什么了?他还会来吗?小女孩的脑海中浮现数个得不到答案的疑问。
她和小明的相处大多很愉快,记忆中也没有被后者欺骗或欺负过,但体会着放学一小时后清冷的街道以及冬天暗得非常快速的天空,小红不由得怀疑起来。
‘我好像被骗了。’
盯着马路与人行道边界处的水洼,小女孩情绪低落地想。
比起离家出走失败,小红更难过的是被好朋友抛下、被他欺骗这件事。一个小时都没有等到人来,基本可以确定他不会再来了。
小女孩当下的选择应当是及时止损,早点回家温暖被寒风冻得手脚冰冷的身体,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晚饭,然后接受下班的父母和腿脚不利索的外公对她放学后没有及时回家的质问与责备。
然而,是惯性使然还是畏惧于回家后的可怖画面?小红没有动静。
街边的路灯亮起来了,背着书包的她还在等。
3.
天暗了,不想被下班的老师或其他人找到的小红躲在不显眼的角落,每每看到熟悉的人影时便又往里缩一缩。
晚餐时点的住宅区外飘着饭菜的香味,勾起她的向往和翻涌的胃酸。
等待同伴汇合的目的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淡去,小红还坚持在这里,纯粹是不愿意回家面对家人的怒火。如果结局注定了要被揪回去挨骂,那就让它来得更晚一些,晚一分钟也是好的。
等候的意义逐渐变得虚无,失去期待的等待无趣得令人想睡觉。
“……还是做一点作业吧。”
没事做的小学生嘟哝着,试图趁着这段时间把周末的功课完成。假如认真地思考起题目的答案,心里可能就不会这么没底了,这么想着的小女孩真的打开书包的拉链,抽出一本数学的习题集开始书写。
她不擅长理性的思考,数学是弱项。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擅长背诵古诗词,更拼不来英文。唯一对比他人稍显擅长的可能仅有美术,然而充其量也只是脱离了火柴人画作的水平,无法与系统学习过素描、水彩的同学相比。
大约是冷冷的风吹得脑袋也跟着迟钝,小红咬着笔杆想不出应用题的答案。遇到难关的女孩子维持着摊开作业本的样子,视线和注意力逐步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书包拉链处的破口、地上的一滩污渍、掉漆的墙面,任何稀松平常的事物都比手中的题目更具吸引力。
焦点和意识模糊成一团,拿着作业的手松了力道,才写了两三题的习题集被架在书包上成了装作学习的摆设。
小明还没来,她还没被亲人揪回去。
‘离家出走,这样算不算离家出走?’
小红发现她好像没有依靠同伴独立完成了自己提出的行动,虽然不知道蹲在学校旁边路口的某个角落到底是不是离家出走,也不知道这次离家出走能持续多久,但这是属于小红自由支配的时间无疑。
不用听父母的话去老师那里补习,不用面对一大堆的家庭作业和他们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发呆走神也没关系,到处走走也没关系,顺着心思溜到隔壁的富人小区,玩里面的秋千也没关系。
她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这是付出了诸多将在未来收取的代价才换回的宝贵时间,原本应该和好朋友一同分享,可惜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然还能问问他这些题目怎么做呢……”
和学习好的朋友一起做作业时,小红会难得地觉得做作业也像娱乐活动。
还在对小明的缺席嘀嘀咕咕,她干脆把做不下去的本子塞回去,随着自身意愿呆呆地望着已能看见月亮的紫色天空。黄昏傍晚时候的颜色一直都很好看,像她在信息课使用电脑编辑文档背景时能够选择的渐变,只是平时放学的时候急着回家,小红总没机会仔细欣赏。
现在她可以尽情观看落日西沉至圆月升空的变化,了解课本与学习之外的世界。
4.
“哈啾……!”
小红打了个喷嚏,冷得哆嗦起来。
天完全被黑暗笼罩,气温骤降。
小女孩隐约记起今天好像是寒潮来临的日子,夜间的温度会一下子跌至零下,甚至还有落雪的几率。想到或许能看到南方都市罕见的雪花,小红有点小兴奋,但在那之前,她实在是很冷。
冬季校服和毛衣的搭配足以抵挡白天的寒风,可对于夜晚仿佛具有实体般能扎破衣物防御的阴风,好像还欠缺了一些。
时刻很晚了,大多数的人家已经吃完晚餐收拾残羹。
能引出馋虫的饭菜香味从空气中消失,只留下冷冰冰的风顺着因呼吸而张开的口腔进入小女孩的五脏六腑,冻死了饥饿,也冻坏了人。
将身体尽可能缩在一起的小红向冰冷的手呵出一口气,热乎乎的空气团在手心停留了几秒便消散,萤火般的温暖转瞬即逝,留下仍旧有些失去知觉的双手。她直接把嘴埋在拢着的手掌心中,试图用口腔的温度带起手心的温度。手掌内侧都是水蒸气残留的水汽,想要的温暖或许有了一些,但一旦停下就将再次被阴风带走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暖意。手中的湿润会加剧热度的流失,她的手会彻底变成血肉的冰雕。
小红其实有点怕冷。
在这个角落里待到当下的时点,她也开始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傻乎乎地蹲在这里。要说看风景的话,黑漆漆的天已经没东西好看了。唯一值得让视线驻留的圆月隐在乌云后头,吝啬地藏起无人能及的美貌。
要再下起雪来,滋味只会更难受。
纷纷飘下的雪花是美景,也是与折磨着她的阴风同质的东西。刚才期待的心情全部消减,如果要赏雪玩雪,小红更希望在穿着厚厚的棉袄、戴上绒手套的全副武装下尽情享受难遇的气候,而不是自身难保的现在。
她好冷。
可是即使冷得蹲不住,也依然没有回家的意思。
运作冻僵的脑袋稍微想一想,她根本没有任何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不但饥寒交迫直叫自己受罪,同伙也没有半点儿踪影。回去虽然肯定会挨一顿很大的骂,但胜在有暖气和热饭,还有她软乎乎的被窝。
这样的天气,要是能整天躲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不出来该有多美妙。小红稍微想象了一会儿,便觉得连寒风中的身体似乎都不那么冷了,指尖仿佛也像是随着她的思绪飘进了被窝,竟有些回暖。
仅仅在脑内想象就有如此功效,真的回家钻进去的话,不知道得有多幸福呀!
‘……真的吗?’
想到此处的小红却明白,回家之后她钻不了被窝。为了弥补‘离家出走’造成的空缺,她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学习,恐怕得熬夜。说不定他们会因为她还小的关系,不让她在凌晨一点以后还不上床睡觉,可是……谁知道呢?
即使没有留下的理由,小红仍旧不选择归家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不想回去。
简简单单,胜过任何复杂的考虑、胜过霜冻与愈发凌冽的夜间大风,甚至短暂地胜过了血脉亲情。
小红不想回家,所以她留在了这里。
有车来来往往,有人来来往往,有猫来来往往。他们从小女孩的视线中走过,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基本没几个出现过两次或以上……直到冻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小红看见了他的身影。
她脱口而出喊道:“小明?”
5.
小红在路口,就在她缩到角落之前一直站着的地方看到了疑似小明的男孩子。
他没站在路灯下面,而是和小红一样躲在没有光源的地方。黑暗之中看不清五官,只能靠感觉和高瘦的特征以及学校的校服大致辨认。尽管并不十分确定那是不是小明,由于大体感觉上非常相似,她便下意识地觉得一定是小明回来了,直率地喊出声。
被冻了许久,小红的喊叫听起来和轻柔的稚嫩颤音没有区别,也难怪离她稍微有点距离的男孩子没有听见,周围的呼呼风声都能把她的声音盖过去。
于是她打算直接跑到他面前。
维持蹲姿太久,双腿和冷如冰块的脚已经彻底麻木,小红艰难地背起书包站起来,顶着风蹒跚几步后还摔了一下。亏得校裤和藏在校裤里的棉裤缓和了冲击及摩擦,失衡跌倒的小女孩只有手掌的下半部分擦破皮,伤口处混杂了点点黑色的脏污,街道路面向来没那么干净。
忍着轻微的痛感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当作是处理过了伤口。小红不太顺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材质吸水还不怎么耐脏的冬季校服肉眼可见地沾了许多脏东西。小女孩依样画葫芦用袖子拍打脏了地方,成功拍落了一些灰尘,但更多的脏污已经附在了外套上,不知道丢进洗衣机能不能洗干净。
反正大晚上,不站到路灯底下根本看不清红色校服上的污渍。
小红重新迈开步子,一边奇形怪状地靠近,一边喊道:“小明!小明!”
起初,被认作是小明的男孩子没有回应,就好像小红认错了人一般。然而随着小红努力走近,随着一声声的名字呼唤,他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朝声音的方向转过身——是小明,小红非常确认。
高个子,瘦身材,大脑袋。
哦,他的脑袋其实不大,只是木柴似的身躯将正常大小的脑袋衬托得很大。架在鼻梁上的近视镜,仔细一看镜片好像有点裂缝。本来就白嫩的皮肤不知为何好像更白了一些,就像正在落下的雪花一样。
是的,没错。
雪仍是降临在了这座南方的城市,带来更低气温的同时点燃了无数南方人的激情。
第一片雪花就在小红向他靠近的时候落下了,接踵而来的是它无数的同伴们,飘飘扬扬,在大风中如列队般几乎横着穿过大街小巷。她在雪花纷飞的夜里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气恼得打算推他一下以惩罚他过于久的迟到,却被他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喂!你放我鸽子那么久,让我打一下都不行!”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小红气得面红耳赤,气得快要爆炸了。她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亏得这家伙还知道回来。
“说好要一起离家出走的,我还以为你骗我!”她也不再坚持要揍他一顿,毕竟小女孩不崇尚暴力,刚才那是实在气过头了,“你到底去哪儿了?说好的你负责钱呢?”
她还记得小明离开前说要去办的事情,看来脑子还能运作几分。
但是小明的脑子似乎不如平时灵光,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过山车般下降的温度冻着了。他动了动手,像是在确认身体是否还听使唤,复又垂下头,闷着嗓子慢悠悠地说:“……对不起,小红。”
“怎么了?”
发觉离家出走的同伴状态不太对劲,小女孩放软了语气。虽然花的时间有些久,但小明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没有忘记临走前嘱咐了小红要在路口等他的事情。这个认知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小红火气,现在她更加关心小明到底碰上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颓废。
“我没有拿到……钱,对不起。”
信誓旦旦地说钱财问题包在他身上的小明失败了,他空手而归,书包也没带着。两手藏在过长的校服袖管里,垂在身体两侧。
“算了算了,你人来了就行。反正我这里还有五块钱能用,买点便宜的东西应该勉强够两个人吃吧?”
小红不太确定,她没单独在外面吃过饭,不知道五块钱以内能买到哪种主食。
‘要不买两包干脆面?可是小店现在还开着吗?’
她苦恼地想着,学校旁边的杂货小店显然是根据学校的作息营业的,现在这时间早就打烊了。就在小红为晚饭考虑之际,面前的男孩却缓缓摇头:“我……我不饿,你吃吧。”
“这么晚了,怎么会不饿?我都饿死了——啊,你是不是在家里吃完才过来的?”小红狐疑地盯着小明空空如也的背后,越想越觉得他是回家了一趟,连带着被按住吃了晚饭才耽搁这么久,“怪不得。好啦,那我去买个包子吃。”
说完小红就循着香味到拐角处买了热腾腾的肉包子,感谢这家菜馆这么晚了还在卖包子,感谢她灵光一闪记起这里有家卖包子的菜馆。小女孩在寒风中噔噔噔地跑过去,又噔噔噔地跑过来,完全没有刚才蹲在角落的呆愣模样,甚至在见到小明为止,她都没想起来自己饿的时候完全可以用零花钱买东西吃。
带回来两个肉包子的小红特意让师傅分开包装,她把雾气蒙蒙的塑料袋递给小明:“这是你的份,现在不吃就揣到怀里去,总会饿的。”
在寒冷的风雪中等候在原地,姿势都没怎么变过的男孩子定定地看了他的前桌一眼,低头嗅了嗅包子混合着发面香气的肉香味,又摇了摇头。
“包子,你收起来,书包里。”
“哦。”
没有强求小明用体温温暖特意为他买来的肉包,小红咬着自己的肉包,将已经有点凉了的包子塞到书包里。也许厚实的教科书能给它挡点风,希望等小明饿了的时候肉包子还没冻成硬邦邦的石块。
6.
小红吃饭很快,这是由家庭和学校双方的原因造成的。
三两下解决完包子,她觉得胃里舒服多了。
然而因为小明赴约而热血沸腾的身体此时也安定了下来,她再次感到寒冷,比之前程度更深。期间一直没停的大雪降落在她的头发、她的书包、她的外套,雪融化成水,将小女孩全身涂了层湿润的外壳,让她在被阴冷的风吹到时更加冷,简直就像闯进了冰窖。
“我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好不好,路口实在太冷了。”小红止不住地哆嗦,她左右踏着步子来勉强让身体不至于僵硬成雕塑,“至少有个挡风挡雨的秘密基地也可以,虽然很想继续玩游戏,但是我们得预备个睡觉的地方。”
“回、回家……”
小明建议道,当时对离家出走的计划一拍即合兴致勃勃的样子消失无踪。他瞧着像是真心希望小红回去,不过现在的情况下正常人都会这么建议。两个小孩子大晚上的在大雪的街上到处游荡,危险系数实在太高。
可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小女孩并不准备轻言放弃,她不想这么快就放弃难得的自由支配时间,回到暗无天日的学习之中。这两天其他课程的随堂测验的成绩也陆续发了下来,老师们连平时的小测验都喜欢约好一起复印试卷考核,对不喜欢考试、成绩不怎么好的学生又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小红偷偷摸摸地用她伪造的签名混了好几次,最高也就七十来分的点数显然不可能让双亲满意。她努力过,然后失败。他们却觉得是她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潜能,需要继续压榨出濒临极限时的无穷能力。
——很奇怪,不知道他们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理论,还纷纷对此深信不疑。小红觉得她的身体里根本没有他们臆想出来的那种力量,每回被逼到快要倒下的时候,她只会一边哭一边念书,丝毫不觉得书本上的内容有因此简单易懂,实际上成绩也没有提高。
对于才小学五年级还没到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生活太痛苦。小女孩想逃离想了很久,只是那一天才终于将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好朋友身边吐露出来。
只要不回家,就算在外面挨冻也值得。
是不是有其他和她相同,甚至比她承受了更多压力的同龄人,现在还乖乖地趁放学之后的时间在各个私人教师那里到处奔波学习技艺?小红不清楚,也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很多人都期待着升入初中,期待着新的环境与邂逅,但小红一点也不。她觉得害怕、恐惧,如果进入了初中,情况变得更糟,要学的东西变得更多了该怎么办?小女孩不认为她可以适应,也不觉得自己能承受比现在更多的东西。
所以她没有回去。
“我不想回家。”她低头说道:“我们都汇合了,继续离家出走不好吗?我现在不想回去。”
小明未来得及有所回应,小红就仿佛听见风雪中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小红——”
带着点口音的老迈男性嗓音,意外地在大风中也具备不弱的穿透力。
朝声音来源望去,似乎还能勉强看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身影。
“……外公?”
小红心里一慌,顾不得体谅外公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要在雪夜四处寻找自己,恐惧一下子袭上心头。
此时在她的眼中,外公不是平时话不太多的但始终挺关心她的老人家,那是来抓她回去的‘鬼’,是这场离家出走的终结者。
她不能被抓到,她还不想让捉迷藏结束。
“快跑!”
抓起小明的胳膊,小红压低声音带着他立刻逃走。小孩子腿短,但无论如何都肯定比还得依靠拐杖的老人行动迅速。小女孩往家的反方向小跑,身后的叫喊随着距离的拉开渐渐地听不见了。
想到刚才瞥见的外公的模样,逃跑中的小女孩心里有些难过。她暗自决定以后要好好地和外公说声对不起……
以后。
7.
一直埋头学习的孩子,她认知中的世界很小。
学校、老师的家、自己的家,以及连接起这些地点的道路。
小红正在她不知道的路上奔跑,她会跑到什么地方、会在哪里停下,都是未知数。附近的建筑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坐公交车的时候见过,又没留下过多深刻的印象。
因为想避开路灯,她跑到了一个稍许有点荒凉的地方。经营不下去的店面外贴着一张张招租,透过大块的玻璃可以望见里头一片狼藉的景象。周围也没有人烟,在这种天气没什么人还会半夜出来晃悠。
‘到这里应该安全了。’
她想到,于是停下冒着风雪的脚步,脸上布满雪花和水滴,冻得脸庞冰冷。但更冷的是她抓着身后人胳膊的手,小明的外套袖子和冰柱似的,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寒气。小红抽回手一看,皮肤已青紫。
到了这程度,反而感受不到寒冷带来的刺痛。
被硬拉着一起跑到这里的小明指了指废弃的店面:“去里面。”
试着拉了拉门,居然真的没有上锁。
店内没有光源,只能靠远处路灯来勉强辨认里面的构造。因为有同伴在身边,小女孩壮起胆先一步踩进去,挑了一个身前身后有阻挡的地方,撕了两张草稿纸垫在下方然后坐下。废弃水泥店面内的空气不新鲜,还夹着灰尘和霉味,但也比外面的大风大雪好一些。
“小明?小明,快进来啊!”
自己都一屁股坐地上了,同伴还在外头傻站着。小红朝他招手,呼唤他进来一起躲避风雪。呆呆站着的小男孩听到小女孩的声音,便进来了。他学着小红坐到旁边的草稿纸上,姿势显得格外僵硬,大约是冰雪把孱弱的身子骨给冻得不太利索的缘故。
室内依旧非常寒冷,一块玻璃抵挡不住寒意的侵袭。小红湿漉漉的外套和头发令她对寒冷的感知尤为敏锐,尽管一路跑来算是变相运动了身体,可这似乎也无法让身子暖和起来。门外的风越来越大,它穿过玻璃门留下的小缝,呜呜地溜进‘秘密基地’。
虽说小红最想做的事就是和小明继续课间常玩的纸上游戏,但当下的条件并不允许。手冷得握不住笔,昏暗的视野也没法写字。转头一看,连同伴的脸都看不太清。
“小明,你的头发吹乱了。”
坐在旁边仔细一瞧,小红才发现小明后脑勺的头发十分凌乱,当然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着手整理短发的同时,顺道提醒了同伴一句。后者‘唔’地应声,但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像是不在意发型似的。
室内很寂静。
平时话挺多的小明这时候一个字都蹦不出,小红也冷得没心思讲话。
门外的横飞大雪不知何时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着玻璃门窗。期间意识混沌的小红被这嘈杂的响动吵醒,她揉揉眼睛,才发觉天气的再次变化,心里庆幸两人在下雨前找到了能躲雨的好地方。
视线往身边一瞥,小明仍旧维持着略显僵硬的姿势坐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像是在发呆。
“你不困吗?想睡的话我可以给你几本教材垫着。”
说着,小红自己打了个哈欠,随即不甚吸入灰尘过多的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越咳越觉得喉咙痒。响亮的咳声一时间让雨点也仿佛变小了一些,小女孩拿出插在书包边上的保温水壶,给自己灌了几口水。
一开始并不顺利,不停歇的咳嗽拒绝了水的摄入,从口腔和鼻腔把还没进到咽喉的液体喷出体外。狼狈地用袖子大致擦了擦,第二次的饮水总算正常进了肚子,凉意顺着食道扩散到其他地方。
虽然是保温壶里的水,毕竟也过了这么久,冷得非常彻底。
小明的视线转向了平复呼吸的小女孩,眼中仿佛带着担忧。
“小红、回去吧。”他再次说道,掀起微弱的寒风。
“不回去。”小红难得倔强地说道,“你要是想回去的话就一个人回去,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学习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基地,想玩游戏的时候就玩游戏,想休息的时候就睡个昏天黑地,我觉得很好。”
“可是,你家里的人……在找你。”
外公在找她。
离刚才也过了段时间,不知道外公寻人无果后有没有回家。上班的父母这会儿肯定也下班回来得知了她出走的消息,小红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是坚持在大雨中寻找还是暂时放弃。但不管他们做什么,她都不开心。
要是父母和外公还在大风大雨的深夜里寻找,就仿佛她做了一件十分不可挽回的错事似的。可实际上小红并不觉得自己今天的任性真的错了那么多,她甚至隐隐地相信离家出走一定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如果他们当真放弃了寻找唯一的孩子,小红也不可能高兴得起来。她听从长辈安排的意义是什么,她出生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好像一瞬间都有了答案,一个她不喜欢、不想听的答案。
所以不能去想这件事,不愿意让关于他们的想法破坏现在还算美好的心情。
“让他们找吧,我不想回那个家。”她闷闷地说,带了点委屈和火气地质问,“我们不是离家出走的同伴吗?小明你当初还立刻就答应了我的邀请,结果现在一直劝我回去,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啊?不许再提回家的话题,不然我们就绝交!”
‘绝交’这两个字戳到了小明的痛点,他立刻以最快的反应与语速保证:“我不提了。”
“嗯。”
小红把脑袋埋进小小的臂弯:“以后我们会有很多玩游戏的时间,你可不能再和之前一样想不出后续的内容给我玩。到了秘密基地,你也不会在游戏中途被老师叫走,可以全心全意地从头玩到尾。多美啊,回家哪里能和这相比。”
“的确,不能。”
小明深以为然地回答,简单的词语中藏着许多没说出的故事。
夜很深了,小朋友的作息总是规律,再加上今天下午到现在经历的一系列事情,小红的意识再也支撑不下去。
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眨巴,五感逐渐钝化。
“睡吧,小红。”
听到他的语言,小女孩便真的沉沉睡去、沉沉地睡去……
8.
睡梦中,身体温暖起来。
她梦到了炎热的夏天,自己穿着凉爽的夏季短袖校服去上学。没有空调的教室像个大蒸笼,吊在顶上的风扇刮出来都是热风。
午休时分,室温热得让人只想把脸颊和赤裸的皮肤都贴在凉凉的桌面上,等桌子变暖了就挪一块地方继续贴着。
这时候后桌的小明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背。
‘来玩游戏,很好玩的。’
被吸引的自己于是转身,和小明玩起了第一次的纸上游戏。那确实和他所说的一样好玩,他画在纸上的小人,杜撰出来的装备、怪物和故事,在平时没有娱乐活动的她看来具备极强的魔力,让她有段时间什么都没想,天天上学都只为了继续游戏。
她还能和普通同龄人一样正常去上学,顺利地升入新的学年开启新一轮没有止境的学习地狱,是不是就是因为学校里还有值得她期待的人和事物存在呢?别人放学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露出笑脸,而她只有计算着第二天有没有时间继续和小明玩游戏,才能勉强让自己维持在相对平和的状态回家接着学。
疲累的人需要休息和娱乐,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的家人却根本不懂。
梦中的小红继续观看自己和小明的课间游戏。
拖着腮,用另一只手扇扇子的女孩子,和低头在纸上认真写写画画的男孩子。游戏要等到他画完场景才能开始,于是她在等待的时候无聊地随处打量,焦距随意地落在对面人的身上。
‘哎,你手怎么了?’
她记得,自己好像指着小明在短袖下若隐若现的一块淤青问过这样一个问题,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噢,似乎是……
‘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磕到扶手了,应该过几天就会好。’
小明回答地非常自然,于是她没觉得奇怪,没多久游戏便正式开始,那时的她在出奇有趣的游戏中忘了这回事。
但是梦中的她记住了同伴的伤痕。
用第三人称来观察这次状似无心的问答,以及其他零零散散的、与其相似的碎片,小红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看清楚了一些她的同伴不愿袒露的烙印。
父母在家时对他家的闲言碎语其实有被小红听到过几句,但当时她并不知晓这说的就是小明。想想也该是这样,因为家长会中家长们的座位完全按照学生的座位安排,所以她的父母就坐在小明父亲的前面。
为什么从没见过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又是什么样的性格,小红的双亲肯定有一点了解。
她知晓了小明成为分享约定的同伴的理由,那看上去好像比她的还要叫人难堪。小明一定也早就想离家出走,所以才会在那一刻如此果决、如此欣喜。
不想做梦了。
小红想睁开眼睛和小明说些话,可是眼皮沉重得似有千斤,怎么也睁不开。她现在理应异常急迫,心中霎那间充斥着想要诉说的渴求。
可是看着和小明开心地玩着游戏的自己,无法醒来、传达不及的焦躁被那张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笑脸平复。
这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趁着现在多回味几遍倒也不错。
然后小红观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游戏,把所有和小明有关的回忆都看完。中间似乎有那么几个片段,梦境里的教室变成了‘秘密基地’的样子,但是它一瞬即逝,让小女孩没法好好地抓住。
小女孩应该感谢她的家人和老师们,感谢他们没有在梦境里出现,感谢他们没把美梦浸到苦涩的中药里,没让她珍贵的时间变了味道。
随着画面与场景不断闪过,压下去的疑问再次浮现。
‘我还不能醒来吗?’
不久,度过了仿佛漫长到极致又仿佛短暂似眨眼的时间,她醒了。从长长的睡眠中醒来,又步入更加漫长的沉睡中去。
9.
小红睁开眼睛。
梦中陪她很久的同伴就在身边,依旧是她入睡前的那姿势未曾动过。他向醒来的前桌伸出手,他们站起来,走出了废弃的店面。
外面的世界仍旧一片漆黑,就好像夜晚还未过去似的。缺了一个小口子的皎洁月亮悬挂在天空,没有一丝乌云,也没有风,更没有雨。
地面已干燥,不会再让踏于其上的运动鞋进水。
冰冷的手牵着另一个冰冷的手,小红在那天黑夜慌慌张张地跑到了秘密基地所在的位置,脑中并不记得该怎么回去。但是有一种力量带着他们缓步于无人的冷清街道,引领着他们自然而然地回到街角的菜馆,回到学校前的路口,回到家中。
小明带小红回了他的家。
虽然他们俩住得很近,但这是小红第一次知道小明家的具体位置,因为他不喜欢谈家里的事情。
他们走到破旧的家里头,小小的房子里空无一人,杂乱无章。
她好奇地打量着好朋友家中的装饰,墙壁上悬挂着电子时钟,显示着现在是周四的凌晨。另一面墙上张贴着陈旧的海报,挡住其余墙的橱柜上随手摆着杂七杂八的物件,但是入目之处望不见任何家里人的照片。
客厅中央的桌子很古怪,形状四四方方,表面还是绿色绒面材质。小红从没见过这样的餐桌,上面除了几罐开启过的啤酒和一桌子散落的烟蒂和烟灰外,竟意外地没有任何东西,可能是这间屋子里最干净的地方。
桌脚边也有不少烟灰和磕痕,在更远一些的地板上,有凝固成暗红色的血迹。
小红看了眼身边的好朋友,他后脑勺的头发依旧凌乱。这是他的痕迹,和她已成紫红色的皮肤一样,是命运留下的标记。
‘去我家吧。’她说道。
男孩子同意了。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回到这种地方,将他一生的痛苦暴露在好朋友面前。这间不大的屋子是他永恒的梦魇,做梦都想逃离的地狱。
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女孩子的家中,此时天已破晓,第一缕晨光照耀大地,洗去所有阴霾。他们停留下来望了一眼染成橙色的东方天际,共同称赞一句大自然的美丽景色。然后继续往小红家还未接近房门,便已闻到了浓浓的烟味。
这里果然比小明的家热闹很多,外公、父亲、母亲,还有小红叫不出名的亲眷齐聚一堂。他们把客厅挤得满满当当,都没给小红和小明留出空位。和小明的家里不同,小红家客厅的墙上有她笑着的相片。家里难得点了香,还一大清早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和水果,看上去比她平时的晚餐好多了。
有豆腐青菜、有鸡鸭鱼肉、有苹果香蕉,就好像知道小红今天会带着同学回家玩一般,烹制了吃不完的美食。只是客厅里沉默的气氛叫人不太喜欢,她一直都不爱看父母沉着脸的模样,现在、此时此刻也同样如此。
望着专门为她而做的美食,小红揉揉肚子。
‘一起吃点东西吧。’
吸吸鼻子闻着诱人的香味,她邀请朋友来吃自己家的饭菜。客气了一会儿后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同伴的好意,因为他也就在那天吃了个肉包子,现在饿得厉害。食物的香气萦绕鼻尖,许久没进食的肚子一下子被填饱,小明苍白的脸颊仿佛都要因此变得红润起来。
他们俩享用完食物,在客厅燃着的香前站着聊起了天。旁若无人,就好像周围人的沉默与他们无关。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看着自己的黑白照片半晌,小红扯了扯好朋友的手,‘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们都不用再难过痛苦了。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玩,也不用担心未来会变得怎么样。’
‘嗯。’
‘你那边是不是没有人给你准备吃的?那要是饿了就吃我的,爸妈和外公会给我准备很多饭菜,反正我一个人吃不完。’
小红非常确定,因为家里亲眷都遵守传统,不可能在这些东西上短缺她的份。
‘谢谢你,小红。’
‘别在意,我们是好朋友。’
活着是好朋友,死了也是好朋友——当小明要说出这句话时,客厅里有人哭了起来。
好像是小红的父母,他们红着眼睛各自上了一炷香,随后腿脚不便的老人也站起来添了一支。
袅袅烟香飘摇至小女孩身前,相片中的她,再也不会长大。
今天是小红的头七,也是小明的头七。
爆发之后,留下了久久的寂静。
END
备注:冬天了给大家带来一个温暖人心的故事(不是
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梗,破题没啥新意,写得也有点长
作为第一篇作业其实着急了一点,但大致上应该还是把想要表现的东西表现出来了(大概
圆了小时候的一个梦想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作者:源源汪
每一天,今天的我必须杀死昨天的我,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来的。
从我记事起就每天都经历着这样的事情,每天睡醒就会看到今天的我躺在床上,于是昨天的我就知道自己到了该去死的时候了。每一个我都只能活一天,但是“我”却这样过了二十多年。当然也曾经有过昨天的我不愿意去死,而反杀了今天的我的事情,活了几周,但是没有人能防一辈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每一个今天诞生的我都是带着杀气的,而活着的昨天的我就渐渐被磨平了棱角,最终还是被今天的我杀死了。
后来,昨天的我都认命了,知道这是最后活着的一天,就会乖乖呆在家里享受,看一看自己想看的电视剧,或者一本自己很久没有读过的书,反正在今天,都是今天的我去上班工作和交际,没有人会打扰昨天的我。等到今天的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的时候,昨天的我会开开心心地把今天看的东西都告诉今天的我,然后平平静静地去赴死。
“死不疼吗?”突然有一天,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今天的我把手放在昨天的我的脖颈上问道,“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平静呢?”
昨天的我笑了:“都是这么过来的,到了明天你就懂了。”
这好像是什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似的。
今天的我一点点收紧手里的空间,扼住昨天的我的喉咙,然后看着昨天的我渐渐因为窒息而涨红了脸,表情也从平静变为惊恐,但并没有过多的挣扎,最后即便想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明天就会懂了吗?”今天的我看着还留有昨天的我体温的双手,喃喃道。
今天的我将昨天的我的尸体摆放在床的另一侧,然后换上睡衣躺在了她的身边——都是自己,就算变成了尸体,好像也没什么恐怖的——况且明天醒来看见的就会是活着的我了。
不论怎样,所有问题到明天也都会烟消云散了。这瞬间我似乎有点明白昨天的我为什么对待死亡那么平静了。
睁开眼睛,我看到身边昨天的我的尸体消失了。今天的我正在厨房准备今天的早饭——她们永远这么精力充沛。
我挠着后脑勺,连头发也没梳就走了出去。
今天的我正在吃做好的早饭:鸡蛋火腿三明治。
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哦,快要到出门的时间了,怪不得做得那么简单。
“诶,昨天的我,”今天的我一边嚼着三明治,一边迅速地往我的背包里胡乱塞着东西,“冰箱里快没有吃的了,待会儿你去买点儿呗?”
“可是手机在你那里啊,我又没有第二部手机?”我有点不满意,昨天我也看到冰箱有点空了,但是也并没有麻烦昨天的我出去购物。共用所有东西让很多事情都变得很麻烦。
“用现金去菜市场就好了嘛,真的只剩下两个鸡蛋了,拜托啦。”
今天的我对自己远不如对外头的人那么客气。
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都是“自己”。
我叹了口气:“……好吧。”
“谢啦,钱你知道在哪里的。我先去上班啦!”今天的我掏出了手机看了眼时间,赶紧抓着包飞奔出了家门。
我抬头看着餐厅的时钟:这个时候出门肯定要堵车,今天的我估计要迟到了。我心中为她双手合十祈祷路上不要堵车,然后默默地坐在了餐桌旁,稍微有点无所适从。
虽然我是昨天刚刚出现的,但是脑子里的记忆却是二十多年的。
真是好久没有这么空闲的日子了……
上一次这么悠闲好像还是大学快要毕业的那会儿吧?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尽管距离现在才几年的时间,却觉得过了好几十年这么久了似的。就算每天都会杀死昨天的我,疲惫感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减少。
于是我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餐桌边,什么也没做地发了一个小时的呆。
我看着面前的桌布,好像是两年前买的?在网上看见了这个图案,很简单,但是配色看着特别舒服,质量看起来评价也还行,没看到什么差评,就下手购买了。买回家之后也没觉得有多好用,配色也越看越习惯,渐渐也就习惯性地无视了。有多久没注意到它了呢?
餐桌上摆着今天的我放三明治的浅蓝色餐盘。这就更没什么特别的了,去宜家凑热闹的时候随手放在篮子里带回家的。主要是因为便宜,而且那一阵子特别喜欢纯色系的东西,看上去简洁干净。这个餐盘用着倒是很顺手,盘子大,做一人份的食物一盘就能装得下。只是七个月前备考证书,一边看手机一边拿盘子的时候没拿稳,在桌沿上磕掉了一小块,有些可惜。
屋子里到处都是我随手放着的衣服和杂物,就算每天都有昨天的我呆在家里,但是没有一次想着要收拾的——反正晚上就要死在今天的我的手里,那就是她的活啦,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么想着也有个好久了,果真每天的我都是懒癌晚期。
想到这里,我有些想笑。脚在晃悠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小不锈钢碗,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那是我三年前捡回家的猫的饭碗。
我捡回家的时候给这家伙喂了吃的,把一身的脏毛都给洗过了,还带着打了疫苗和各种预防针,顺带自己也打了一针,还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东西。又叮嘱下一天的我要怎样照顾它,宠物医院又怎么说,每次杀死过去的我时千万不要让它看见。但是这家伙可能还是从哪里察觉了每天的我都有些许的不一样,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是就是养也养不熟,动不动冲上来就是一狠狠一口咬上来,最后只能送去动物收容所。志愿者姑娘安慰我说,可能是因为流浪猫领土意识太强了,总把你当作敌人,不是你的问题。但是总觉得是它察觉到现在的我并不是当时把它捡回来的我了。
猫咪虽然智商不高,但是总是挺敏感的。是吗?
屋子里一样样东西我都记得,甚至还记得当时买它们时候的心情,触摸到它们时的手感,尽管我是昨天才诞生的,可是这些都那么真实地存在在我的脑海里。
昨天的我在家里的时候,也产生了和我一样的困惑吗?
“到了明天你就懂了。”昨天,不,前天的我说的话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可是就算是到达了“明天”,又这么来回地想着这句话许多遍,我却仍旧觉得自己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我该懂什么呢?
我看了一眼时间,快到中午了。想着街上的人应该不会有那么多了,我从抽屉里的小夹包里翻出几张纸币揣在裤子兜里,又抓了个塑料袋就出门了。
菜市场就在门口八百米左右的地方,特别近。不过每次都是开早市,我早上起不来,晚上又回来得晚,所以很少能有机会去这里买菜。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正好是早上大爷大妈们抢过一波菜之后的时间。人三三两两的,并不拥挤,菜摊老板和老板娘们都不太起劲,倒是旁边的早餐小吃店很是红火。
“来一块饼,咸的,要热的啊。”
这家饼店是我最喜欢的。开了好多年了,口味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又酥又软,咬一口就掉渣,油乎乎的芝麻落得到处都是,满口都是咸咸葱香味,别提有多满足了。
我手里拿着热乎乎的饼,心里似乎也高兴了起来,开始在菜市场里散步,顺便带几样东西回去。
“喔唷,小囡啊。”我抬头一看,是隔壁栋的一个阿姨。叫什么我不记得了,也没见过几次面,但是这个阿姨人热情得很,每次见我都一口一个小囡叫,就是嘴有点儿碎,经常碰到了就要八卦周围邻居和小区工作人员的事情给我听。
“阿姨好。”我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打招呼。
“唷,不要这么客气的呀。今天怎么没上班啊?”
“哦,有点不舒服,请假了。”
“阿要紧啊?不舒服么就在家里休息了呀,不要出来乱跑叻。”
“谢谢阿姨。我还好,已经躺了好几个小时了,觉得好多了,想吃点菜。”
“吃菜啊,是要吃菜的,生病了要补充维生素的。”阿姨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来两根那么粗还沾着水珠的胡萝卜,“这个给你,回去用胡萝卜炒点蔬菜吃。我昨天看到微信上的文章,对身体好的。你们年纪小不要不当回事情哦!少熬夜。”
“不用了阿姨,我自己可以买的。”
“不要跟阿姨客气了呀,拿着拿着。”阿姨假装气呼呼地把胡萝卜塞到了我的塑料袋里去了。
“……那就谢谢阿姨了。”
“客气什么呀,我跟你讲哦,你去哪家买菜,菜新鲜一点。这家不要买,不好……”阿姨一把拉过我的手,就开始给我介绍菜市场里的每个菜摊。絮絮叨叨,居然把每个摊子都涵盖了。我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觉得稍稍有些开心,像是刚刚晒过太阳,有点暖洋洋的。
经过几个小时和阿姨的“搏斗”,我带了两大袋蔬菜回家,甚至还有一块从阿姨家带回来的腌肉。我猜今天的我要气死了,蔬菜保质期短,又买了这么多,在吃完之前肯定一大半要坏在冰箱里了。不过看着阿姨这么开心的样子,我觉得也挺值的。
回到家里,坐定喝了两口水,再看看时钟,居然已经下午三点了。
我看着移动的秒针忽然有点后悔。
有部很想看的电视剧,我今天居然一集都没看。
我想着收拾完蔬菜是不是可以坐下来开始把这部电视剧给补了,但是看到好久没整理的家,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家里都收拾一下。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来的动力,明明都放了这么久了。
不过既然要做,那就事不宜迟。
一件件穿脏了的衣服都先丢进洗衣机里开始滚,然后开始收拾干净但是乱铺在外头的衣服。有些放着变得皱巴巴的,我赶紧再用便携熨斗给烫平整了,再一件件挂回去。猫咪的食盆这么久都没用了,也卖不出去二手,干脆就把它丢进了垃圾袋里,包括几个被磕破了的碗。
说起来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但是放着音乐,慢慢收拾着,居然也收拾到了今天的我下班的时候。
“……?”今天的我踏进门的时候有些发愣,我明显感觉得到她一犹豫。
“我趁着今天把家里都收拾了一下,顺便把坏了的和用不上的东西都丢了,反正你也是我,我就擅自做主啦。另外衣服我也都整理好了,冰箱里装了好多蔬菜,你慢慢吃,实在一下没控制住自己买的心。”我把手里最后一点东西收整好,看了一下手表,“啊,我还没吃晚饭呢,正好你也没吃,要不点外卖一起吃了?”
“……”今天的我有些发怔,好像还没从干净的屋子里回过神来。
“顺便可以把剧看个开头嘛,最晚十一点我也要被杀……死了,至少让我看个开头嘛。”
我在说“杀死”两个字的时候打了个结巴,今天的我这时才醒过神来。
“哦、哦哦……好啊,吃什么?”
“你定吧,没区别。”
“OK。”今天的我在手机上操作了几下,点上了单:“40分钟送到。”
“好,”我应道,拉着她坐到了餐桌边,“时间还早,要不看两集先?”我把ipad从架子上拿下来,熟练地打开了视频软件,开始播放那部我一直没看的电视剧。她什么也没说,就坐在了我身边。
我们两个肩靠着肩依偎在一起,听着片头曲激昂的旋律响起。我忽然觉得,好像我们从来没有那么亲密过,从来没有那么平和的时候。平日里的安静并不是平和,两个人之间似乎总有一种浮躁和焦虑漂浮着,所有的说笑都像是带着刺,每一声都扎在自己身上。
“你今天工作怎么样呀?”我用不掩盖住电视剧里角色的声音问着她。
“……没什么。”她也轻声回答我,但是似乎停顿了一下。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为什么她不说,无非就是那些琐碎的小事情。并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没必要说,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没有必要多做解释我全部都能够理解。
我轻轻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
“谢谢。”她的回答声音更轻了。
我笑了:“那晚点杀死我的时候,记得要温柔一点啊。”
她顿了一下才回答:“好。”
我把脑袋靠在她的脑袋上,开始继续看电视剧。这下我们两个就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手机响起,外卖小哥打电话来,说小区不让进,叫下来拿外卖。
她伸了个懒腰说道:“我懒得跑一趟啦,你去吧。”
我不置可否:“也好啦。”
于是拿着手机和门卡就出门了。
“记得给个好评哦!”
“一定一定!”
我笑着挥别了外卖小哥,拿着两人份的外卖,玩着手机往回走。
回到家里,却见到家里并没有一个人。
“人呢?”我忽然有些不安。
像是某种预感,我突然在此刻抬起头看向了窗外。
正和今天的我对上视线。
她此时正在下坠。
-fin-
备注:笑语/求知
作者:遠夜
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因,我的眼眶中涌出两滴我不愿流下的泪水。
仰头试图让它们流回去,但已经沿着皮肤的纹理一点点向着下颚流动的苦咸味液体并不听话。
我微微低头,视线定格在如闪电纹路般裂开的智能机屏幕。
贴膜坏了好几个月,并且损坏面积还在持续扩大中。尽管偶尔会冒出找个贴膜店重新贴一张的念头,碍于自身的怠惰、裂痕暂时未影响正常使用以及从前光顾的贴膜店不知哪一天关了门这三个因素,使用了四五年的智能机便一直搭配着十分适合它的‘做旧’保护膜。
打开某著名短博客应用,惯例地跳出我根本不关心也不可能关心的广告,还是动态的。用香肠粗的手指点击芝麻大小的‘关闭’二字,终于能看看几百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关注者这一段时间里发布的新内容——视间隔长短而定,也有可能全是已读博文。
迅速略过几条关注店铺的上新和平台推广,页面上开始出现我有几分兴趣阅读的消息。
眼泪的热气将小半边的眼镜蒸腾成雾面,噙着泪花的双眼一行行扫过这条被转发至我面前的新闻。
‘花坛埋尸案嫌凶自首,系受害者丈夫。据当事人坦白,疑为不满受害者长期不做家务活引发多次口角,回过神来已失手将妻子殴打致死。详细报道请点击链接XXX……’
眨了眨眼,手自动点开原博文的评论区。
排在第一的评论激烈地指责此博文措辞避重就轻,并借此抒发对周围乃至全体男性的强烈质疑与厌恶之情。略略一瞧,排在前几名的大多是类似的情感倾向,再之后夹杂着一两条劝前排评论莫要以偏概全的中立者。然后紧接而来数条对嫌犯的失手表示理解,批判死者懒惰、未尽到妻子应有责任的言论。
出于消磨时间的心理和些微的好奇,我又点开了对评论内容的回复……意料之中,一团糟。
每一条立场不同评论的下方都有分别有数量不小的赞同、中立以及反对观点的回复。例如对前几条热评的回复中,同时存在着大骂如评论者这种的偏激分子又冒出来的愤怒用户,被这几位愤怒用户激怒撸起袖子大吵一番的原评论支持者,以及劝双方都别再争论,认为嫌犯伏法,事情已尘埃落定且死者为大的悲悯中立人。
这三者在前几十条评论中反复出现,遣词造句虽然略有区别,但核心观念大同小异。他们争执起来失去理智的语言仿佛带有音色,让旁人看着就觉得吵闹不堪。
看腻了人们在互联网中吵架的我将页面切回自己的主页继续往下翻,没划几下屏幕,又是不同的关注用户转发了类似的内容到我的跟前。
‘杀妻’、‘逮捕’、‘不满’、‘家暴’,第一眼捕捉到的几个关键词与前几十秒刚看完的那条新闻十分相似,以至于我差点以为是两条由不同新闻社报道的同一案件。同样点进原博评论区快速翻看,除了言论更极端以外都和刚才的评论区没有太大差别。
‘现在的社会到底怎么了?现在这个时代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每隔几天就有家暴案杀妻案,我究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魔幻现实里?’——有一名用户痛心疾首地在新闻的下方道出了他、或者是她的满腔疑问。
随即,视线所及处就发现一条对他的回应,以及对此的辩驳。
‘只不过以前你不了解而已……现实一直都是现实,没什么改变。’
‘以前是多久以前?上个世纪,还是更久远?你敢说我们真的没有好过?’
虽然没有人回复这条终结了话题的评论,但它收获了二十多个赞同,这无疑显露出一些问题。时代在前进,社会、人类文明在前进,可是‘前进’却并不一定意味着不偏不倚。往前一步踏进深渊裂缝,在客观上,那也叫做前进。
寒风从打开的窗口中呼呼地灌进小小的房间,凌冽的寒冷如利刀刮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冰冷的刺痛令我不禁踮起脚尖颤抖起来。家里其他房间都很暖和,只有这里冷飕飕的,我也不知道这是心理错觉还是……我现在所待的地方,就是最冷的角落。
家中亲人不吝啬在温度直线下降的冬季开启暖气,但这阵温暖的风总也吹不到这小小一隅。被迫承受仿佛连心也要冻结的低温,我发僵的手指继续划过屏幕。
——没有成功。
智能机的屏幕和我的手指都太冷了,即使用力地按上去也不给丝毫反馈。无奈地握住智能机在怀里来回摩擦,企图以传统的‘摩擦生热’来让它恢复正常的功能性。事实证明这很有效,搓揉几次的手指与屏幕都稍稍回温,我的网路冲浪之旅得以继续。
其实是想看一看喜欢在平台上分享生活体验、读后感、玩后感的用户有没有发布新的博文,可目前掠过去的几条里除了抱怨节假日还要加班之外,没有其他的了。似乎是被没有尽头的工作占据了太多的时间,根本不剩多少精力去阅读或者游玩新作品,自然也就无法撰写哪怕只是几句抱怨的点评。
随着自身年龄的增长,过去关注的或老或少的用户们也同步地累积着年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中所见信息由校园生活以及对考试的担忧,大幅度地转变成了工作上的牢骚、空白,以及对当今社会狰狞面目的憎恶、抨击、厌烦、恐惧。
我关注的那些,以前的博文大多是分享自己喜欢领域的相关内容的博主,现在也都或多或少地会转发一些时事并附带主观的评论,刚才看到的几条新闻就是这么来的。我本身并没有关注过新闻网的官方账号,是我关注的网络朋友们将他们关心的、看不惯的事情分享到我的面前,将我的世界拓展开来——虽然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令人不快的新闻,但我并不在意,也对这些事情的发生不感到多么意外。
或者应该说,以前在意过、意外过,现在不这样了。
即便如此,泪水仍是没能止住。
视线模糊得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文字,一股脑往眼部周围汇聚的热度蒸出不少存货。它们流下来,仿佛源源不断的天上水。
我抽抽鼻子,无聊地继续往下划,数条汇报新增感染者的新闻连续出现,去年年初爆发的传染病在经过一段日子的低调之后隐隐有重返舞台的趋势。这里的评论区可比刚才的案件平和太多,基本都在忧虑未来的情况,害怕自己身处的国家再度和当今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一样沦陷。
一年不到的时期内因传染病死去了许多人,并且人数仍旧在增长。
‘记得当时有评论说每天戴口罩出勤,严防病毒的特殊模式会转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没想到真的被说中了……’
这条情绪复杂的留言得到了众多认可,成为此条博文下列于第一的评论。悲观与积极的态度交错出现,偶有就国内外的医疗情况争吵起来的,但最终没有闹出太大动静。我所在的城市也在出现了新感染者的城市名单中,只不过数量仅个位,不至于引发大规模恐慌。
‘大家做好防护措施,一起度过难关。’
偶然瞥见的这条评论不在前排,但也有两三条零星的回复。鬼使神差地点开一看,‘我在国外,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了’排在底端,而呼吁大家共同努力的这位用户对这名海外同胞的回答,仅仅是一个‘拥抱’的表情。
“嘶……”
我抱紧自己,试图用掌心的温度让两臂的皮肤暖和起来,到处乱窜的风实在太大也太冷。
说起病症,被这场席卷全球的传染病拖延了大半年的体检终于在前段日子做完。每一位轻装前往体检处的人员心中大约都怀着侥幸,无端地觉得自己身体健康,我当然不例外。尽管偶尔有些腰酸背痛之类的问题,它们都不至于演变成更严重的疾病。
但医生却告诉趴伏在病床上的我,他说我已患了那种病,以后要多注意。
其实在去年的体检和平时的生活中我就有所预感,可是没想到居然病魔已经深入内部。收到医生衷心劝告的我心情沉重,而比那更沉重的是每一次症状显现时的痛苦和流出的血液——譬如现在。
虽然尚未察看,疼痛却已袭侵袭。
要将人撕裂般的痛楚席卷而来,伴随着这尖锐苦痛的必然是某一处的受损,和损伤后的鲜血。眼泪无法停止地流下,它不受控制,不知是因为难以承受的疼痛还是其他原因。抽出粗糙的纸擦去泪痕,却擦不掉这股泪意的源头。
‘快要结束了。’
每当冒出如此念头,体内的阵痛又会适时地告诉我,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没完没了的折磨令人厌烦,浏览网路的兴致被格外漫长的病发消耗殆尽。再者,总是那些个牢骚、那些个愤懑以及那些个在地球的某处、这个国土的某处发生的小小案件挤满屏幕的感觉并不舒适,就仿佛手机的贴膜是因为承受不住这些东西裂开了似的。
身上裂开的伤疤威武地彰显其存在感,而正当此时,毕业后也常常联络的某位同学一连发送给我数条消息。
点开聊天框大致浏览一遍,还是之前就聊过几句的话题。
老同学与我家住得很近,大约只隔了一条街。然而这五百米不到的距离却像天堑,将我和她所居住的地段分割成两个世界。那块十分有年头的楼房破旧得难以想象还有人生活在里头,如今,这十几二十栋建筑也确实要被拆除。
作为破房子的拥有者,老同学一家能分到四五十公里外的新房子或者一些钱。可问题就在于会因拆迁而受益的不止老同学他们一家,而是连带着众多亲朋的乌泱泱好大一伙儿人。分到的房子能不能落进事实上住在破屋的老同学手里,仍是未知数,并且极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她发来好几张图片,点开一看是附近地区的房源信息。不真的去找找,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此反人类的房屋构造居然就在我身边。有进门直接是厕所的、面积小得可怜却有两层的,不过最多的还要属美其名曰‘可塑性强’,实质根本毛坯房的花言巧语。为自己一家寻找今后的住所时,老同学会像现在这样将看到的一些可笑的房型分享给我众乐乐。
但今天,她想说的不止这些。
老同学临时想约我出门,因为她的家中忽然有好一群亲戚拜访。这群不知打哪儿来的好亲戚专挑破房子快要被拆的时候登门与老同学的双亲‘联络感情’,未经允许就以主人的姿态闯进她的房间,环视一圈后竟‘语重心长’地教育起她来。
无非是没事找事的老三样,月薪、工作、结婚罢了。可也就是这三样,很难有人能够不被刻薄的长辈鸡蛋里挑骨头,更何况她还是个有缝的蛋。不堪其扰的老同学想出门逃避亲戚的围堵,于是找上了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就是我。
然而最近我也分身乏术,更遑论明天还是外婆的头七、后天要去领骨灰,有不少事需要办。想象一下便觉精疲力竭,只好婉拒了老同学的求救。
聊天框停滞了一会儿,她转移话题说起目前仍没有着落的工作。毕业两三年,老同学还没正儿八经地进过哪家公司做过哪怕一天工作,勉强靠父母接济生活。本来还能再撑一段日子,但遇到拆迁这种事,本就不稳定的生活变得岌岌可危。
对话框里的老同学半调侃地说到以后可能要把公园长椅当床睡,我却有些没法把这只当成玩笑看待。
我们生活的城市是一座现代化的摩登都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乏衣着时尚的弄潮儿和西装革履的精英。就像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和因向往而来到这里的人在脑海中描摹出的画卷一样,富庶奢靡、遍地黄金。
穷困潦倒的乡村里不一定有小康家庭,而车水马龙繁荣鼎盛的大都市里,必定有揭不开锅的穷人苦苦谋生。我家还算过得去,但老同学她好像快要不行了。我知道一些外出打工的青年在无力支撑时往往会选择回老家过日子,可是老同学的根就在这里,这座无论如何也与‘老家’二字关联不上的现代城市。
它看上去既不老,也不像个家。
我仿佛已经听到大型器械嗡嗡作响的启动声,看见那群破旧的矮房轰然倒塌。在曾经是老同学唯一归处的地盘上,将会拔地而起一座酒店或是其他的商业性建筑,与周边新建的科技产业园相得益彰,成为年轻白领和高技术人才荟聚中心。
据说附近的污河近年也在着手治理,我不太去那边,听老同学说以前臭气熏天的情况已经改善了许多。开发这块破旧城区的计划大概很久以前就板上钉钉,只是最近才时机成熟,无论如何她都逃不过。
客观来说,一切都在变好。但变好需要代价,老同学一家不幸成了这份代价里的一小部分。
他们就像躲藏在角落里的虫蝇,对日益光鲜的城市而言是需要驱赶出去的群体。如同污染的河流逐渐恢复其清澈的面貌时,以污水为栖息地的虫将失去藏身之所。当城市需要将无法创造价值的腐肉割去时,他们也跟着被剔除到无人问津的边缘地带,不得不在萧条与荒芜中寻找生存下去的意义。
但我那老同学的苦恼不仅限于此。
作为旁听者,我听她讲述过许多次家中亲戚的事迹。虽然说起来没完没了,概括出来那就是一句话,简直没一个像样的。就和这回自顾自登门‘拜访’,闻风而动的亲戚们一样,生肖得属豺狼,一窝全都不是好东西——连她的父母都是,只是毛病相较而言没那么严重。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老同学,显然也不可能是多么健全的人。我听不懂专业名词和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英文缩写,不过至少我明白,她大概有一点精神上的问题。这倒没有影响我和她的来往,毕竟我觉得大家都或多或少有点各不相同的小毛病……我指精神层面的。
思想正开着小差,手机突然的振动差点让我下意识将它丢出去。
“什么玩意!”
惊叫了一声,险而又险地托住了陪伴我好几年的智能机。不断刷新着消息的聊天框消失,黑色的界面取而代之,中间偏上的位置显示着两个白字,赫然是老同学在我通讯录里的备注。常年静音的智能机嗡嗡地振着,像只飞来飞去的蜜蜂不断地挑动我脑子里名为‘厌烦’的神经。
“居然还给我打电话?”
犹豫几秒,仍是按下了红色的圆圈——我不喜欢接电话。
其实我们俩都不喜欢用电话沟通,也不知她今天怎么了,或许即将流离失所病死街头的未来令她无比地恐慌,以至于克服了交际上的障碍?
‘?’
她抢在我前头发了一个问号,我只好把输入框里未来得及发出去的相同符号删去,解释起方才的情况。
‘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瞧着像个万能借口,但她打来的时机确实不凑巧。所幸她没有追究,不然我也不太好解释我当下的状态。没如愿的老同学又盘算起预约我未来的休息日:‘好吧。接下去的周末有空吗,来不来我这边逛逛,以后可能没机会了。’
看到这条消息跳出来,我瞬间牙疼。
——这家伙又给我出了个难题。
窗外的冷风呼啸,吹进来结冰似的温度,却吹不走这一室的恶臭。长久地处在难闻的气味之中,我竟逐渐适应,就像在普通的环境下一般,正常地呼吸着没有第二个人能受得了的空气。
这是我的臭味,我习惯了自己的臭味,如同此刻的不近人情。
‘啊,到时候再说吧。’
在聊天窗口丢下这串比扑面的寒风更冰凉的文字,我干脆把手机丢在旁边,专心熬过最后一个阶段。暗下去的屏幕因新消息提醒而亮起,我却没了拿过来点开的兴致。
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烦,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她以后不会真的要住大街吧……?”
总觉得没这么夸张,但我这位老同学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气质着实和废墟非常匹配,平时也经常收到她一个人去各种荒凉的地段拍摄下来的照片。荒废闲置的残居,带着末日气氛的无人工厂,衰败的绿化和堆砌成山的建筑废材。如果不是知道她就待在市内没钱出国,我会以为她去了中亚哪个小国穷游。
‘难以想象照片中记录的是这座城市某处的景色,更无法想象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在我的身边。’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偶尔远望街景发出的感慨。转瞬即逝,也没有太深刻的寓意,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声叹息,有时自己都发现不了的无意识动作。
但是远离日常的喧嚣,坠落至底端的寂静——她的照片中微妙地映照出了我的现在。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吹成了冰,我想快点结束痛苦的忍耐,逃出这间囚牢。
‘扑通’
我身体的一部分掉进冰冷的水中。
抹去脸颊上快被风干的眼泪,擦拭沾了点点污渍的镜片。冥冥之中,我感觉到最后的时刻快要到来,我的痛苦即将告一段落。
他们烦躁而抑郁的生活,冲击人性底限的新闻,朋友跌入泥沼的求救——这些事情我都不关心了,我现在只关心自己,集中精神为自我解脱做准备。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像我这样冷漠自私且碌碌无为的人和那些在新闻报道中出现的人,到底哪一方才是人类这个群体中需要摒弃掉的部分。
‘就像人体需要定时排泄掉代谢垃圾,我和那些人的定位,可能也和代谢垃圾差不多吧。’
没有论据,没有佐证,仅仅凭借主观感受胡乱得出的结论,甚至也称不上是个结论。反正我对答案并不感兴趣,即使知道了真相也可能仅仅木木地回应一声‘哦’的程度。
谁是需要被代谢的无用物,谁是社会发展的蛀虫,谁又是人类进步的遗留品,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拭去伤口处的血,也拭去沾到的脏物。它们落入水中,跟随漩涡一同消失。
我跌跌撞撞地扶住门框,僵直的腿脚快要失去知觉。
终于走出这间困住我的牢房,深深吸进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得饱含情绪地咒骂一句。
“妈的痔疮。”
END
免责:笑语
作者:源源汪
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约花了半个时辰,马车就到了城里的酒楼门口。一路上魏蓉和青年断断续续少聊了两句,没料到居然觉得甚是投缘。这青年想法有些奇特却很是有趣,为人也直率。唯一叫魏蓉觉得有些好笑的就是,他似乎有些不通礼节。从见面到现在竟也没想起来介绍一下自己,魏嵘七拐八绕地聊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做探子似的套出了他的名字。他似乎还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叫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锦云乐。魏蓉在心中暗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锦城云乐,他这姓名倒是与他的行事风格很是相衬。如此看来,他的父母倒是相当有远见。她想着,转头又瞧了两眼锦云乐,忍不住嘴角微微扬起来。
车夫驾车又稳又快,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酒楼门口,两人一同下了车。这车夫看起来也非常得了解主人的行事风格,待魏蓉和锦云乐两人都站定了,也不需多的吩咐,便自行扬鞭驾车去向酒楼的后院停靠。
车夫便轻呵了一声,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驾!”
魏蓉正站在一旁,刚巧偏头瞧见他这一扬鞭,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也就这片刻的时间,锦云乐已经进入了酒楼,也已与小二说完了话。他转头正想搭话却没见到魏蓉,就见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车夫的方向,并没有跟上来。于是他立刻招呼了魏蓉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口中称歉赶紧跟了上去。
这边的车夫却毫无所觉,轻车熟路地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这锦云乐是小二常见的人,是个贵客,小二自然是没有怠慢的道理。跟在锦云乐身后的魏蓉他虽从未见过,但他心中自然也是有个自己的算盘——和贵客一起来的客人自然也是贵客,就算穿着打扮朴素了些也要好生伺候。要知道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的心思最是难懂,一时兴起想换个粗布袍体验生活想必也是有的。
小二心里这么想,自然也是对着魏蓉点头哈腰,直称小姐。
但这一叫,只叫得魏蓉面上羞赧起来。毕竟自己这一身的粗布衣实在是太粗了些,别说是小姐了,就是别府小姐身边的丫头也穿得比她体面得多。就算是知道小二在客气,也实在是叫人觉得不好意思,赶忙致谦。
但小二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不想暴露身份。说着将两人往二楼包间里引。
锦云乐在前,魏蓉在后。这处酒楼她从未来过这里,便向四周望了望。
这家酒楼装修看似朴素,实际上往仔细里瞧,这里的摆设、桌椅、甚至墙壁用材都极好,显得十分华贵却不招摇,非要是懂行的人才看得出来端倪。就连屋顶梁柱上都雕着精美的图案。魏蓉从远处并瞧不清到底是什么画,但是阴影深浅和色彩却瞧得出精细,可见设计这家酒楼的人花了多少心思。
不仅如此,在此间坐着的客人也多是着装讲究,像魏蓉这样穿着粗糙布衣的人根本没有,这叫她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早知道要来这样的地方,她出门前一定换一身更好的衣衫,哪会像现在这样窘迫。
这份窘迫就算是进了包间,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也没得到多少的缓解。魏蓉绷直了身子坐在桌边,眼神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就连手也无措地搓着衣角,明显是不太自在。
就算是再不会观察的锦云乐,此时也看出了她的不安,笑着为她斟了杯茶:“先尝尝杯香茶罢。这间的茶最是有特色,其中入了香却又能不夺其真,入口清香也不酸涩。与顶好的香茶比,味道自然是不见得有多出众,却仍旧值得一试。”说话间他也一同在桌边坐下,将锦袍撩起了个角搭在一旁,坐姿随意就像是在自己家中。
“好,好。”魏蓉知道自己的尴尬被人察觉了,反而更是紧张,但见对方也没有点破的意思,却也不好说什么。心中暗忖,明明是自己提议让对方请客吃饭,如今到了地方再开始不好意思,实在显得小家子气,也叫人家下不来台面。这样想着在心中瞎安慰了自己两句,魏蓉便状似坦然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我方才先让小二上了些我平常常点的菜,您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到时他上来,再与他说就是了。”锦云乐笑道,“这间酒楼的菜肴价廉物美,就是全尝一遍也值得。”
魏蓉听着,瞥了一眼房间角落装饰用的瓷瓶——这一只的价钱多半就能抵她一年的租子钱,再听锦云乐轻描淡写的那句“物美价廉”,心中实在忍不住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地暗嗔了句“该死的富家少爷”。
她摆手道:“随您就好,吃食这些东西我从来是不挑,也没有什么偏好。”说完顺手端起锦云乐斟的茶抿了一口,眼中立刻一亮。这香茶果然如他所说口中生香。除了茶叶本身的味道,还另有一股清香掺杂在其中,如深山竹林中那飘散在空中的一缕袅袅青烟,因此并不夺了茶之本味。这香轻且易散却满是山林之味,清静幽雅,另有一番意趣,叫她不由地脱口而出感叹道:“好茶。”
锦云乐听见他赞了茶,面上稳重,眼睛里却亮晶晶的都是笑意:“瞧,我没骗你。”
“这是自然,我何曾将锦公子的话做了假?”魏蓉忍不住笑意扬了扬嘴角,右手轻扶酒盏,抬起示意。
锦云乐也抬盏回敬:“什么公子,你直呼我本名就是。名字生来便是用来叫的。旁人互不认得也就罢了,你既是我恩人,叫我锦云乐就是了。”因他本就好这一口,这杯茶对他来说极是受用。一杯下去,顿觉通体舒畅,瞧人的眼神也是炯炯的。
魏蓉那边的拘束他这边却并不觉得,本都是一样的人,穿粗布还是丝绸,人也是一样的人,不会平白比别人多些什么。也正是因为他出生好,却又不是家中嫡子一直养在外庄,不得家中严规拘着,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
“你救我性命,我请你吃茶,今日便算作认识了。”
他笑着说道,一双如黑曜石般的双眸就这样直直地看向魏蓉。
魏蓉本无意与他结识,但听了这话,张了张嘴想要推辞。但是对上对方赤忱的眼神,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别人既然一心结交,自己在这儿一再推辞也显得过于矫情,反倒不美。于是她也将举杯示意,将盏中茶一饮而尽,放于桌上。
“好,那你也莫叫我什么先生恩人,我姓魏,贱名一个蓉字。乡下村妇,爹娘早逝,不过凭着自己一些浅薄的学识教孩子识个字读个书,算不得有学问。孩子们受教于我,尊称我为先生。若他人也跟着叫,我实在是承受不起。知识今日蒙您不弃,将我当个朋友,小女感怀于心,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必定尽心竭力。”
“客气。”锦云乐说话声音并不大,并不咋呼,但是人很是直爽单纯,心里想什么都摆在了脸上。这时更是一脸的高兴。魏蓉见了心里也觉得暖,对锦云乐的好感便又多了三分。
小二恰好进来上菜了,两人也就捡着这个空隙说起了些常话。
要说这好酒好菜,最是叫人舒心。觥筹起落,一顿茶酒饭菜入肚,两人便越谈越欢。天南地北,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乱七八糟的话题对方竟也能自然而然地接住话茬,并谈将开去。别说锦云乐这样娇生惯养的,就是魏蓉自小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地聊着,不由得两个人就都喝得多了。
酒过三巡,魏蓉这脑袋便有些迷糊,胆子也大了许多——毕竟酒壮怂人胆的话也不是平白说来的。她有些晕晕乎乎拿不稳酒盏,可咬字却还清楚:“锦兄,我瞧你倒是有一副好心肠。”
锦云乐到底还是比魏蓉更常喝酒,现下也有些醉意,却没有她醉得深:“怎么说?”
魏蓉抬起手中的筷子,筷子上还沾着一片菜叶。她看了看,不知为何有些好笑,但是还是抬起来指着锦云乐说道:“今日进门前,我就瞧见你车夫的六指了。”
“哦?”锦云乐一挑眉,手里端着酒杯的动作就顿了一下。
“我方才出去净手,同院里休息的小二聊起,他还说那车夫是你捉的妖怪。他六指是因为化型不熟练,正是他妖怪的铁证。那小二一脸郑重且煞有介事,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本人在场似的……哦,还把你夸了一通,说你是什么捉鬼的天师,方圆百里最是有神通。”
锦云乐的声音平静,言语间的醉意似乎少了许多:“你信吗?”
魏蓉这厢醉着也没听出他的口气,兀自笑道:“我信吗?我信他个大头鬼。这胡话谁信谁傻,难道你瞧着我像傻子?孔圣人尚且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个最爱说这妖妖鬼鬼的,哪个真的见过?都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罢了。成日里想着有鬼有怪,心里就觉得连风吹雨打的声音都像是妖怪在吃人的响动。
“我原识得一人,身上也曾多过些与常人不同的东西。只因这,人人都说她这是妖异之相,只怕是魑魅投胎,必能通晓阴阳异术,将来也定会为祸世间。但说这话的人,无一人曾与她说过话,甚至见过面的也少之又少。只从他人的只字片语中,就认定了这妖怪的身份,全不管这说法几分真假。你说是不是极好笑的?”
魏蓉正说到兴头上并未发现,锦云乐听到这些话,刚刚严肃的表情才松了下来。这才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与世人不同已是大罪,能扯上鬼神,就更是罪上加罪。小到邻街的娃娃生病,大到城遇天灾,那便都是这些‘妖人’的错了。谁还管你是什么人,在何处长大,做过什么事情?沉默即是默认,解释则是狡辩,无论怎样必定是你错。皆是唯恐避之不及。谁若与之为伍,必定也是自甘堕落的混账,人人得而诛之。
“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出身,都不能叫好。运气好的,顶好不过是被藏着掖着见不得人,就养在家中,绝不能叫出去抛头露面;若是运气差的,那才是真的惨,才刚来这世上见了见天光,便又要去找阎王爷报道咯。就是那侥幸活下来的,堪堪长大成人了,家中无人管顾又或是没有几分薄钱,怕是要找个像样的生计养活自己都找不到,苦得很哩。”
以话就酒,最是醉人。魏蓉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面色渐红,吐字开始有些囫囵起来,但话却没停。
也兴许是这黄汤的作用,她说得话也有些放肆了起来:“因而我才说你心肠好,旁人是断断不愿靠近生有异相之人,更何况是雇为车夫?要说虽是世间自有行事之法,我却瞧不懂,多根手指如何?少根手指又如何?还不是都是爹生娘养吃白米长大的。就算真是精怪鬼神,难不成就整日想着害人不成?人也吃鱼吃肉,也没见着闲来无事就杀鸡宰羊日日存着宰肉取乐的心,神怪怎的就有不同了?你是比鱼鲜美了,还是比肉美味了?我瞧着那些专做鸡鸣狗盗的人,比这些所谓的妖怪更值得叫人发愁才对。”
这一番话,说的人是醉得糊里糊涂,也不知是想说什么。但是一旁的锦云乐听着却觉得很是合乎心意。他抿了口酒缓缓说道:“说得极是。我早先游历时便见过这样的,家里孩子生下来双瞳异色,一只眼睛是碧蓝色的。父母心中害怕,觉得是妖鬼转世,但毕竟是亲身骨肉,而且不过是个襁褓中的稚子,从未有犯过杀孽,不忍杀死。于是本想藏匿在家中,就这样养到成年,放他归去。却不巧,孩子长到六岁时被那村村长发现,第二日便被从家中抢走,硬生生推进河里去了。”
魏蓉听了觉得气愤,立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呵道:“这不就是害人性命吗!这孩子才多大,怎么就……这世上以讹传讹的事多了,怎么就能……嗝。”说到一半打了个酒嗝,再强的气势也一下子就没了。因为拍桌子的声音吓得进来查看的小二看了,也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只是憨笑了两声,趁着没人注意退了出去。
“确实不能,所以我后来偷偷叫三修,就是我那车夫,把孩子捞出来了。”
“干得好!真好!”魏蓉竖起了大拇指笑道,“果真是有副好心肠。”
酒气氤氲,她双眼明亮,笑意在她眼中像是湖中涟漪一样荡开。但这笑容只在她面上停留了片刻。
她像是似乎想起了什么,觉得自己话说多了。魏蓉面露窘色,凑近锦云乐小声说道:“我今日怕是酒喝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若有冒犯之处,你莫介意。”
锦云乐听罢只是笑,却没说话,但从那微弯的眼角也能瞧出他的好心情。魏蓉醉醺醺的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也只能不好意思地跟着笑,嘴咧得大大的,摇摇晃晃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两个人就这么笑着笑着,魏蓉的笑声就小了下来。她眼睛微眯,突然打了个嗝,就这么人一斜倒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睡着了。
对于魏蓉这突然的行为,锦云乐不由得一愣。
紧接着,他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作者:源源汪
魏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酒楼中了,但隐约觉得还带着些尚未散去的醉意。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环顾四周,视线所及都是些熟悉的东西,用自己还清醒的一部分脑子分析,自己应当是已回到了居所中了。
睡意中尚夹杂着些醉意,使得魏蓉一时间脑袋仍旧有些空白。她空在床上坐了半响才想起来,昨日有个家伙找上门来坚称自己救过他的命,是来报恩的。自己虽想推脱但是最终还是跟着这人去到城中酒楼吃酒。不料两人相谈甚欢,自己三番五盏下来居然喝醉了,竟是醉得连怎么回来也不记得了。
堪堪回想起来昨日种种,魏蓉整个人仍旧是有些发愣的。毕竟这番事情想来,多少有些不真切,听着倒七分像是戏文里唱的奇遇,哪像是她这样的人会遇到的事儿?
直到魏蓉整着自己的衣衫时摸到了怀里那六两银子,这才敢确定那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
现下想来,魏蓉才有些后怕起来——那锦衣公子才不过是见了一面的人,并不是什么知根知底的朋友亲人,怎么头一回就能在人前喝醉呢?万一被卖了也没处说理去——当然她此时的想法还是带着些酒气的。毕竟谁见过拐卖人口什么话都还没说,先给对方一打银票的?退一万步讲,拐骗一个村头的女先生,蒙头一棍就完事儿了,何必投入这么多呢?
但胡思乱想又哪管得了那么多?又瞎想了一阵,魏蓉才掏出怀里的碎银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暗忖,这沉甸甸的银子是挺真切的,摸着手感真好。要说这人穷久了,蓦地掉下几两银子来,比起担心到底还是愉快多了些。说不得还是有些美滋滋的。
至于那些胡七八糟的事情,不管怎样都已经发生。既然多想无益,那就不如不想。魏蓉这么在心中如此安慰着自己,便将那些事抛诸脑后了。
回头过两天,正好能去城里书斋买几本有趣的书。要说这村里头的学塾毕竟只是大家筹钱办起来的,并非官家学堂,不过就是用来教教孩子最基础的东西罢了。平日里头她也就是带着孩子读读《三字经》与《百家姓》,再多的也没有,不过是学习识字罢了,也不是冲着考功名去的。况且小孩子哪里受得住这日日的枯燥,倒不如买几本杂记同他们讲讲,权当是长些见识。
算来算去,除去这些,这六两银子剩下来的还够她吃好几顿大酒。也省得每回去赵家姐姐的小饭馆吃菜,还总被人家笑话抠门。
这一番思索的美景更是让魏蓉顾不上想昨晚种种,甚至日后花钱时都没想起锦云乐半分。而自那之后,她仍旧是照着往常的习惯,三日一去私塾地教人读书写字,一切似乎都如往常,毫无变化。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又是一个季度过去了。
魏蓉早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这六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按照她的设想再加上日常花销,这么花下去也很快就没了。与那位锦云乐吃酒的一日也自就被当作是黄粱一梦,唯有拿着书本与孩子讲那杂记时还能忆起片刻罢。
只是谁能料到,突有一天,私塾的老夫子带了个孩子过来见魏蓉,说是有个姓锦的公子付了一大笔银子让先寄养在学塾里。老先生说完了还给了魏蓉二十两银子,说是那个公子给的,叫她多照看些。
魏蓉听完很是不明所以:“哪个锦公子?”
老夫子奇道:“那人叫做锦云乐,他说你俩相识……难不成竟是寻错了人?”
“锦云乐……”魏蓉又细细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才想起来究竟是谁,“不是,怪我怪我,是我记性不好。许久没见,一时没记起来罢了。”
这一番话反倒叫夫子起了疑心:“你们可确是相识?怎的瞧来并不相熟。别是……”这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但魏蓉听得出这没说出口的话。
这突如其来的,有个外人过来留了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叫人照看,本就不合礼数,原是看在是魏蓉熟人的份上才接收的。现在看到她这支支吾吾的样子,必是心生疑窦,怕是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魏蓉心中暗忖,她与这锦云乐虽然有过一次相谈,也甚是投缘,但是到底之后是没什么交集。这突然有事,只怕不仅紧急且也不是小事。若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恐也不会特来麻烦她。
既是大事,又与个孩子有关……
魏蓉不再多想,赶紧往回找补:“夫子莫多想,这人乃是个世外方人,不常与人来往,又鲜少有事托我,因此我一时没想到罢了。想来这次是有急事要走,才只与您留了口信。”
夫子犹豫了半响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如此最好。”
魏蓉从眼角余光中见到一个少年的身影藏在不远处的拐角后,正偷偷看向这里。只见夫子向那个少年招了手,示意让他过来。少年则愣了一愣,立刻用手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才小跑着步过来。
夫子说道:“这就是那孩子。既然稍后讲堂就要开了,就由你领过去罢。”
“谢过先生。”魏蓉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待到夫子施施然走开,魏蓉才低头去看这少年。尽管他跑过来之前努力整理过了,但是一头黑毛还是乱糟糟的,大片的刘海几乎完全将眼睛遮没了,也不知这样他怎么看前路。这少年一直像是害羞似的低着头,魏蓉自然看不清他的长相。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脑袋顶上一个大剌剌的发旋。他身上的衣服很新,但是略微有些不合身。魏蓉猜测是锦云乐给他买的,但是因为赶得急加上不了解孩子的身量,就随便抓了一件给他换上。
这少年局促地不断搓揉着衣袖,站在魏蓉身边一言不发,似乎对现在这样的状况很不安却又努力地不表现出来。
魏蓉想了想,蹲下来平视少年:“我叫魏蓉,是这家学塾的教书先生,以后也是你的老师了。你可以叫我先生,但是若是不想也可以不叫。”她作了个小揖,看上去怪好笑的,似乎是为了调和两人之间略显紧张的气氛,“你叫什么?能告诉先生吗?”
少年的脑袋稍稍抬起来了一些,魏嵘在那一堆杂乱的额发后看见了一双闪烁不安的眼睛。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字词在他的口中形成,但是在脱出口的最后一瞬间又消散了。他只是无力地发出了一些不成词的声音来,然后沮丧地摇摇头。
魏蓉了然地笑了笑,也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是向少年伸出了手:“我带你去讲堂罢?”少年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回应,只是看起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魏蓉伸出来的手和投过来的目光,紧张地搓了搓手指,却没有握住对方的手,反而犹豫再三后小心地拽住了她衣衫的一角。
魏蓉如有所思地看着少年,迈着既轻又慢的步子向讲学处的方向走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走到了讲堂。魏蓉本还想按照过往的习惯向学生介绍一下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没想到少年到了学堂后立刻往距离所有人最远的最后排角落处跑去坐下,一言不发地跪坐了——他习惯性低头弓背,显得像是缩成了一团。几个顽皮的学生马上投去了好奇的视线,见到他这样胆小瑟缩的奇怪样子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魏蓉站在讲堂前面全都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先按照原本的安排讲起了《三字经》。一堂课中,所有学生都心不在焉,时不时转头去看那个少年,却又害怕先生责骂不认真听课而不敢正大光明地盯着。而魏蓉心中也想着少年的事,十分心思有三分也在那孩子身上,讲堂中的小动作也便视作无物了。
课毕之后,她如同往常一般被孩子们缠住了讲故事。刚开讲,她向少年的方向瞥了一眼,正见到少年如蒙大赦般地跑出了屋子。魏蓉原是想着课后能与他细说,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第一日,少年看来本性敏感,交谈也并不急于一时,便并未理会,白让这一日过去了。
第二日她放了课,又准备去寻少年,谁知刚收拾停当就发现他早已没了踪影。往后第三日,第四日也是如此。魏蓉竟是连着数日都没能和他搭上一句话。
每日魏蓉往往要到开课时才能见到少年带着书本与笔墨急急地赶来,而结束之后他便立刻匆匆跑走。原本没将少年的事太过放在心上,这一番下来,倒反叫魏蓉上了心思,心说今日必要抓住这个小兔崽子好好说道说道。
待到这日结了课,魏蓉打定了主意要逮着这个少年。于是即便如同往常一般被几个学生缠住玩闹了许久才得以脱身,她却也并不着急回家。既然少年不愿见他,那自己便上前去。
她缓步向夫子的住所走去——为了方便管理学塾,夫子就住在学塾后不远处,只需穿过一片小林便能到达。而少年由夫子安排了住处,找他询问最合礼数。
她走到夫子的屋前,刚准备敲门,却正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有打闹的声音。因为此处的林中有时会有野鸟来此筑巢,有些顽皮的孩子会趁老夫子不注意时过来掏鸟窝,算作游戏之一。魏蓉想着许是几个家伙又不长教训,过来骚扰那些无辜的鸟儿了,于是大步走去准备将孩子赶走,免得又遭夫子责骂。
不过走近了之后,她却停下了脚步。因为距离林子边缘尚有两三步处,里头的动静也听得更清楚了。
“撕拉——”
那是书本被撕碎的声音。
魏蓉放轻了脚步,身子向前探去,透过稀疏的树枝看见了里头正在发生的事情。五个孩子正把那个少年围在了中间,领头的小女孩正在将少年的书一页一页地撕毁,其他孩子则是像是好玩似的用脚不轻不重地踢着少年。少年瑟瑟发抖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缩成一团,根本连抬头都不敢。
那女孩儿又继续撕了两页,见少年没有反应,无趣地将书丢在了少年的身上:“什么啊,怎么连这样都不说话?难道真是个哑巴?”说着她走近了少年,用手指使劲地戳着少年的头顶,“你倒是说话呀,齐家哥哥明明说你说过话的。”
然而少年只发出了不成词的呜咽声,浑身都在发抖,像是见到了天敌的小动物一样。
“而且你遮遮掩掩的到底是因为什么呀?跟我说说呀。”女孩满脸的好奇,既没有气恼也没有不满这样的负面情绪,只是单纯的好奇。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少年的手拉开,让他没有办法再低着头遮盖他的脸。
处在这样的情形下的少年变得惊慌极了。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挣扎过,一时间几个孩子几乎按不住,差点滚成一团。男孩们抓着他的肩膀给了他脑袋一下才让少年停止了挣扎:“别动,我们又不是要干什么,就是想瞧瞧你的脸。”说着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脑袋并把他一直遮住眼睛的额发往后捋去。少年害怕地几乎发不出声音,嘴微微张着颤抖着似乎要说什么,却只是发出像是受伤小兽一样喘息声,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掀起他额发的男孩,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那是一双异色的眸子。
左眼是与常人一样的深棕色瞳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右眼却是如同最纯净的湖水般透明的蓝色。阳光照进被泪水盈满了的眼中,那眼底的蓝色仿佛是真的湖水似的在潋滟。
所有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惊慌地松了手。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并颤抖地叫道:
“妖、妖怪!!!”
作者:格子
BGM:サーリヤ ~月の竪琴~
甘甜的青汁洒在矮桌的边沿,散发着食物特有的清香。
天边的火烧云压得霞光低垂,梦里的笙箫曲奏得一枕荒凉。
少女从梦中惊醒,迎来眼前的另一片虚无。
夜色将至。
她缓缓起身,茫然地望向窗外片刻,才恍若刚从粘稠的梦境中挣脱一般,晃了晃头站了起来。她迈开腿,绕过床边的矮桌。
一步、两步、三步。
木制的门扉发出咔哒的轻响。
进门,左转,与视线齐平的地方,素色的陶罐散发着淡淡的甜蜜气息。
少女轻车熟路地将手指伸进去,探了探,又探了探。
平坦的罐底只剩下最后一颗糖球。
她有一瞬间的欢欣。然后小心翼翼地,拈着那颗糖含入嘴里。
温柔的甜沿着舌尖化开,像心底埋藏的希冀,带着微光,漾着微暖。
她走到屋外的庭院里,环着膝盖坐在石阶上,将头枕在双臂上。一面抿着悄然融化的糖汁,一面聆听着周遭的动静。
隔壁的炉火燃了又熄,有孩童的哭闹和母亲柔声的安哄,不远处有几声犬吠响了又停,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夜色愈深,露水星星点点染上裙摆,最后一点糖粒也在她万分不舍中融化殆尽,她猛地直起身,左右看了看,似乎想要找出什么,然后又悻悻地坐了回去。
总不会这么准的,多少会有点出入,晚个几分钟,几小时,都有可能。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
于是又不知过了多久,连风都不再扰人清梦,静谧的夜色里只剩下些许虫鸣,少女仍专注地听着,试图从这片宁静后寻到些许征兆。
熟悉的脚步声也好,低声的轻咳也罢,哪怕是衣物布料的摩擦声……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如同一尊苍白的雕像,静默在夜里守望,直至第一缕阳光驱散初秋的凉,打亮她的脸庞。
童稚的声音在隔壁响起,锅碗瓢盆的烟火气再次伴着人声闯入安静的世界,少女感到四肢僵硬,小腿被发潮的裙摆贴的有些难受,头也微微发沉。但她不想起来,于是她再次把头搁在双臂上,分辨着周围的声音。
快了。再等等。
……
少女梦到了大火。
炽热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她的皮肤,汹涌的热浪侵蚀她的神智,呛人的烟雾遮断了视野,堵塞了呼吸……这曾夺走了她的一切的火焰已许久不曾造访她的梦境,笼罩在整个家里朦胧的陶罐里散发出的清甜香气守护着这偏居一隅的安宁。然而在这一夜,它带着无声的惨叫和狰狞的疼痛卷土重来,带着飒飒兵戈入夜,在人声鼎沸中焚尽一切。
那双手拉住了她。
在每个梦的最后,总会出现一双手,在一片血色与火海中搬开沉重的房梁,握住她的手,泥土斑驳的深绿色袖子,那是她视野里留下的最后一个景象。
再之后,就是无边的混沌,和黑暗。
……
“妈妈,爸爸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清脆的童声从门外路过,语气里的雀跃与昨日的她如出一辙。
“他们……”温柔的母亲欲言又止。
“妈妈你说,爸爸和哥哥为了保护咱们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再远也要回家的呀。他们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不会的,他们不会不要我们的。他们只是太远了,太远了,回不来……”
“妈妈你怎么哭了,我不问了。你不要怕,他们回不来,我来保护你。”
……
也许是“回来”这个词触动了少女的神经,把半梦半醒的她拽回了现实。她怔楞了半晌,琉璃般的眼睛里一片空茫。
那位母亲的语气很是熟悉,他们告诉她父母都在火海中丧生的时候,他们告诉她眼睛还有希望的时候,他告诉她“每天一颗,吃完最后一颗糖我就会回来”的时候,都是那样的语气。
悲戚,而虚幻。
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起来,喉头动了动。
不会的。
他不会骗我的。
是他从滔天的火海里将自己拉出来,是他用糖果的甜香点亮了尽是黑暗的世界,是他在连绵的战火中筑造出安宁的小屋,也是他手把手带自己熟悉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所有承诺,无一不曾兑现。
他不会骗我的。
少女安心地将头枕回膝上。
下次梦醒,也许就能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带着特有的糖果香甜,和暖阳。
朦胧的天光里,仿佛有双手拥抱了她,声音清朗,笑容温润,是她在梦里常常遇见的。
“我回来了。”
……
树叶在空中打着转簌簌落下,两天后,前来帮忙的邻居发现了院子里少女的尸体,她环着双腿坐在石阶上,苍白的手指里还攥着最后一片糖纸,她侧枕在膝头,无神空茫的眼睛倔强地看向院门的方向。
刘思绮不想来的,但无奈对方是个实权官员的独子,她考虑到七组现在的情况,现在得罪人不太好。
刘思绮的父母都是知名的学者,名利双收那种,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心爱得不得了。作为传统的父母,宝贝独生女的婚事成为了他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从刘思绮本科毕业开始,他们就孜孜不倦地介绍各种青年才俊给女儿认识。相亲对象的条件都很不错,例如这次这个,身高脸帅宽肩细腰,带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文质彬彬。他体贴地站起身,给刘思绮拉开椅子。
“哇,对面也好帅!”薛晴小声说,“俊男靓女唉!你说,那个姐姐的那身深紫色长裙,我穿着会不会好看?”
方礼见多了刘思绮穿着制服的样子,回想起上次突袭的时候她轻轻松松撂倒了三个彪形大汉,内心非常复杂:“那条裙子可是每天3小时肌肉训练才撑起来的。”
“什么?”薛晴没听清。
“没什么。”自知失言,方礼闭上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刘思绮心不在焉地吃着主菜红烩牛肚,对面那个人在说些什么她一概没有听。付鸣音上午撞到那事,虽然是大功一件,但是多少透出点蹊跷来,就好像有人故意送他们一个功绩转移他们视线似的。金严真心实意地夸奖了他们一番,这事应该不是他地手笔,他没这个脑子。
“思绮小姐,你在听吗?”对面问道。
“啊,在的。”刘思绮凭着模糊的印象回答,“您在瑞士滑雪的经历真是太有趣了。”
“我把腿摔断很有趣?”对方的瘪着嘴问。
刘思绮尴尬地露出微笑:“从某种意义上丰富了人生经历,我倾向于用乐观的心态面对人生。”她下意识引用了方礼曾经对付鸣音说的话,躲在暗处的方礼表情和刘思绮一样复杂。
“先生,您的鸡尾酒。”一个高挑的男子走了过来,缓解了刘思绮的尴尬。刘思绮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位服务生,立刻不悦地眯起眼睛,这人是曹明,他来干什么。职业敏感瞬间占据了刘思绮的内心,她谨慎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然后扫射周围。什么也没有,周炎要不然干脆不在这里,要不然藏得很好。可恶,如果对面这个男人不在的话,自己就能心无旁骛地搜索追踪周炎的去向了。
“我记得我没点这个。”对面倒霉的相亲对象全然不知自己在刘思绮心里已经沦为负分了。
“老板送的。看您很帅。”曹明满口胡诌。梅天晓在买菜途中刚好看到刘思绮进了这家店,赶快给曹明通风报信。曹明火急火燎赶过去,试图展现自己最大的魅力,将“情敌”彻底击溃。曹明和乔装打扮的周炎擦肩而过,冲到后厨紧急借了一件服务生的围裙,端着自己调的鸡尾酒就上去了。他给男方那杯里加了不少烈酒,又用糖浆遮住味道,打算直接灌醉对方。
刘思绮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记得您是在其他酒吧工作吧?”
她记住我了!曹明内心美得冒泡:“这家店人手不够,我被临时拉来凑数。”听到这话,在后面忙着传菜的老板扭过头冲他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算了,有鸡尾酒喝,刘小姐您也尝尝吧。”对面的相亲男好心地打圆场,顺手将明显粉红的那一杯递给了刘思绮。
“谢谢。”刘思绮笑着接了过来,不动声色地巡视四周。曹明在,那么说不定周炎也在。组长失踪,周炎是最有嫌疑的,也是最有可能知道组长下落或者提供线索的。她假装在挎包里摸索,给付鸣音发了编辑好的消息请求支援。
完蛋了。方礼叹了口气。此处不宜久留。
“怎么了?”薛晴津津有味地拿刘思绮注定失败的相亲当余兴节目。
“我有点担心,你这样不会迟到吗?才刚被提拔吧。”方礼回答道,用手里的银色叉子将最后一点意大利面送入口中。
“啊,的确!”薛晴连忙加快了速度,“你结账哦。”
说好的一切你请客呢?方礼在内心暗暗吐槽,伸手示意服务生过来。
门口的灰色渔夫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这让方礼略有些心安。现在还不是暴露自己的时候,至少也要等到查出些眉目来。如果,能够顺便解决那件事的话……方礼接过服务生拿来的信封,从里面拿出账单。
“我在。”账单的底部不知被谁加上了两个字。
方礼笑了,将现金连同小费一同装进了信封里。
作者:江櫞
——光在太空中旅行了数万光年才抵达地球。而人类只用了十二年,就将未来传递回了现在。
“相信我。”
江江盯着屏幕上那条未知姓名者发来的短信,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自己那狭窄逼仄的朋友圈里哪位道友搞出来的小惊喜吗?换了手机号复刻好友,不应该礼貌的自报家门?
思考两秒,她决定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正要息屏收起手机呢,“叮叮”一声,新的短信弹了出来。
“向右横走三步。”江江挑眉,踌躇着要不要接受对方的遥控,但下一秒新信息便又一次跳了出来。
“快!就现在!!”
她下意识向右横跳一大步——几乎同时,一辆满载的油罐车擦着她左肩衣服布料飞驰而过,径直冲进了侧前方的根○源便利店!
这波操作在让人看来,怕是能入选破站年度命不该绝视频素材榜首,然而在江江看来,这其中的诡异违和几乎要从自己小五千的垃圾手机里满溢而出。
“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
看着与时事无缝衔接的信息,江江定住脚步,深呼吸一口气,摁下了回复。
“你是谁?你从哪儿得知我手机号的?那辆车为什么会失控?你想干什么?”
她一连问了很多,但其实最在意的只有一个。她就想知道,这眼睛里装了八倍镜的兄弟是谁。
这得视力好成什么样啊,才能在车撞过来的将近半分钟之前就推算出正在移动的自己必然会被撞到?
信息发送后江江没有继续停留在原地,嗅着在空气中逐渐弥散开的汽油味道,她决定跑远一点,免得引火烧身。
等她走到马路对面,把乱成一团的车祸现场置于身后,神秘人再次回信。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就是你,只不过我是在十二年后给你发的信息。”
江江:啊?
当我打出“?”,不是我有问题,而是我觉得你有问题。
这怎么还突然从悬疑片场给串去了科幻剧呢?是因为前两天上映的《嫌疑人○的献身》评分刷太低了,所以搞水军来洗地了?
那这公关还挺厉害的,没十年脑血栓想不出这招。
“我知道你不信,谁还不是从那时候过来的呢!但你只要记得,我绝不会害你就是了。”
江江打字的手顿了顿,把原本写的全删了。
“找我做什么?”
先不说青山医院的安保问题,就事论事,就当这短信乘着光来了一次时光漫游,那这未来人找现在的自己是想干什么呢?
难不成想切身体验一把蝴蝶效应?
如此想着,她抬起手,给自己处理卡顿的脑袋扇了两下风,并顺手切到了天气预报app里,想看看明后天会不会有台风登陆。
“这不是电信公司说能给过去发信息了嘛,就好奇跟风试试。说起来,刚才的车祸躲过去了吧?”
“躲过去了……”
对方这段话乍一看没啥问题,但江江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为什么还是疑问句呢?
难不成原本的自己没有躲过刚刚那场车祸?
好像也不对,如果没躲过去的话,那未来人前面说的那几句话就有意思了。
“哎嘿!”大概迟了几秒钟,对方的信息紧随其后,“果然躲过去了!还是四肢健全的好啊!”
啊,不是,您这话信息含量就有点大……
什么叫四肢健全?难不成在那存在于大脑识海的某个世界线碎片里,自己大E了没有闪,残血回城?
正当她思绪混乱,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的时候,那信息又开始往外蹦了。
“哦对了,鉴于未来已经改变,我得提醒你一句,接下来你可能会遇到一点儿麻烦。”对方还贴心的用上了彩信发表情包。
两根手指无限接近的熊猫人,那三分戏谑四分认真两分无奈一分嘲弄的眼神,正透过屏幕与之四目相对。
懂了,亿点儿。
下一秒,结尾添有数不清叹号的消息疯狂弹出——
“向左边侧身,躲过那把刀!!!!!!!!”
“不要靠近身后展架,那里有趴着一个人!!!!!!”
“正好旁边有瓶番茄酱,把它装兜里!!!”
江江:等等!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进去!
自从她接到神秘短信,奇迹般躲过突发事故后,那平稳安详的日常生活就好像突然摁了skip键,直接跳过了。
莫名其妙蹦出来一人,二话不说掏刀子要捅自己;为了躲避从对面窗户里飞出的菜刀,无辜者提前一分钟就在展架后面趴好了;就地翻滚与坠落的广告牌擦身而过时,便利店的服务员突然把一盆软瓶装番茄酱撒了出来,正好有一瓶落在自己手边……
“看来大家都玩的很开心啊。”
兜里装着番茄酱、新衣服已经报废的江江加紧两步,跑到小公园拐角处躲好,这才掏出手机,打算好好问问未来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还没等她打字,新的消息就已经到了。
“我要是你,就不会站在这里……哦不对,咱俩是一个人,其实站那儿也无所谓吧。”
下一秒,江江双脚一紧,脸皮拖地的同时被倒吊起来……
草(一种植物)。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未来人还在电话另一头逼逼赖赖,但江江已经看不到了,她的手机和眼镜一起躺在地上,而自己那五百二的眼睛别说离头半米的屏幕了,就是糊在脸上的手她都看不清掌纹。
抓住自己的人此时正警惕地打量着她,三两眼后,他踢走了地上已经黑屏的手机。
“现在的你,应该做什么?”出声,是一年纪不大的青少年。
江江冷静思考,拿出落水七次却始终不懈努力上岸的沉着,认真回答:“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放弃抵抗,回家过年。”
她不想跟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一起玩头脑风暴了。
那人松手,顺便把她放归地面。
“还真答对了!”少年笑着把自己手机举到江江面前,“看,这是未来的你给我发的消息。”
江江眯眼细看,好家伙,还真是“自己”发的!
那信息里写着,“我叫江江,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从十二年后的未来给你发的消息。不过这都不重要,你只要记得,在今天11点32分的时候,前往x公园拐角,把一个被吊起来的女性同胞的手机踢远就行了。
“她被我的敌人给操控了,再不救命,我就要死了!如果你不相信,或者说不确定救得人对不对,你就问她这句话——”
后面,就是少年所谓的接头暗号了。
江江看完信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被蹭破皮的下巴,转身捡起那机壳分离的手机。
“哎你怎么还看啊?”
“就是好奇,我未来的死对头此时此刻在发什么内容。”
她现在已经认清现实了,那就是十二年后的人们已经可以给过去的人们传递消息,此时众人手机里收到的其妙短信,便是未来传回的通信。
虽然不清楚通信是如何完成的,但从对方那及时雨般的反应速度来看,估计是延时反馈的。
“这有啥好奇的……”少年看不懂江江的操作,但他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解锁屏幕后,页面停留在短信应用中,然而其中并没有刚刚发信息跟四手联弹似的那人的短信。
没有,垃圾箱也没有,屏蔽里也没有。
信息凭空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刚刚少年那一脚给踢失忆了?
“哦,我知道怎么回事!”说话同时,少年猛地一手捂住江江口鼻,一手横握弹簧刀,割破了对方喉咙!
“现在的你死了,未来就不会有人给你发消息了啊。”
他说得轻佻,语气愉悦,只一刀就送江江去了西天极乐。江江甚至都没有挣扎的机会,就无力地垂下了双手,停止了呼吸。
面对满手鲜红,少年的反应异常平淡,就好像他刚刚不是杀了一个人,而是事不关己无辜路过。
“好了,让我来看看下一个任务……”就在他转身往回走打开手机的同时,一条短消息蹦了出来。
“小心左脚。”
“噗!”
从江江口袋里掉出的番茄酱被少年踩了个正正好。粘稠的红色液体喷溅一地,还沾上了自己的大白鞋。
“……”
“这事儿,后果严重吗?”
如果从回家刷鞋被老妈喂竹笋炒肉的角度来说,那后果还是挺严重的。
此时,他后面问号还没摁上,就见前面的聊天记录刷刷刷全都消失不见,最后只留下一片空白。
几乎是眨眼的一瞬间,他的未来便跟江江同路了。
“让我来猜猜看,是不是我杀了你。”
一如他出现在江江背后,那人的刀也刺进了他的胸膛。
“宾果,猜对了,可惜没有奖励。”
少年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凶手袖口,用气音质问对方,为什么要杀自己?
但凶手一脸茫然,“啊?杀你?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又不认识你!”
社会主义在上,这锅他可不背!就是张三在这里也别想甩锅!!
作者:格子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蛋黄酱的美味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幸好,我不是一般人。”
我坐在明亮的大厅里,随意摆弄着沾着米粒的弯勺,我的朋友程牧今天出院,我特地涂了漂亮的红指甲来为她庆祝。如果不是为了她,我是决计不会在这闷热的午后,专门打车来这远的要死的餐厅的。这家餐厅的食物不错,地理位置也很好,往窗外能看到附近的河和大桥上川流不息的车流,有种一览众山小的快感。餐厅的服务员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偌大的黑眼圈用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
但这丝毫不能影响我尝到蛋黄酱炒饭的好心情,挖起一勺炒饭送进嘴里,享受完这独特的口感,我才对她补充解释:“尤其是加入炒饭后,更显得这味道奇怪的很,也只有我享受得了了。哎,太怪了,再尝一口~”
“有没有可能,是你比较不习惯这种味道呢?我听人说,喜欢蛋黄酱的人还蛮多的。”
她也不看我,只顾自己扣着衣服上的条纹,隔了很久才讷讷地问。
程牧向来迟缓,自从知道那是因为什么认知紊乱导致的问题后,我一直对她很有耐心。现在即使出院了,她似乎也需要经常服用药物来保障正常生活,真可怜。
“哎呀,我在开玩笑,这你都看不出来吗?”她怯弱地不敢看我的眼睛,让人看着就来气,“你就是这样总是死脑子,才在那时候连谎都不会撒,人家问你看到什么,你猜也知道是个活物啊,怎么能答是个盒子呢?”我伸手点了点程牧面前的桌面。
“那,撒谎总是不好的。”程牧扶着额头往后靠了靠,也许是刚出院带来的疲惫吧。
程牧从小学习不错,虽然比不上我的朋友们,但待人接物很有一手,生活里也从不见她跟人红过脸,生过气。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疯了,一口咬定屏幕上的兔子是个精致的木盒子。后来她爸妈不死心,又让她测了好多次,次次都不行。红灯能看成是蛇的眼睛,腰带能看成是人,猫能看成沙发垫子,狗能当做一本书……最后她爸妈迫不得已给她办了休学,送去了当地的精神病院。真可怜!
虽然脑子有病,但她的教养依旧很好,无论何时与我说话,都坐姿端正,语调平和。我素来爱惜羽毛,即使交了神经病朋友,也必然是因为她有可取之处。但她这死脑筋,每回我都忍不住多说两句。
“那你现在这样就是好了?穿着病号服被关在小房间里。要不是我,出院都没人来看你。”我佯装生气,露出些不满,这是为了体现我与她亲近,关心她在里面受的那些罪。不过也不能太过拿乔,我放下勺子,把半空的盘子推到一边,甚是喜爱地摸了摸自己漂亮的指甲,“算了,换个话题,哎,我就是太温柔了,总是觉得自己必须考虑别人的心情。”
程牧苍白的脸色有些回暖,大概是之前药物的后遗症过去了不少,她温声回道:“谢谢你能这样考虑……”
我急急打断她的话头:“别这么说,我可不是为了要你感谢的,那不就显得我对你的好不纯粹了吗。不过实话说,你虽然认知有些问题,但懂得体谅别人好这点,属实是优秀。可惜只有我懂得欣赏。发掘别人的闪光点也是种修行呢。”
“倒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夸过我。”
“但都没有我夸得直白对不对?我特别能理解。哈哈。”我抬起手捂住嘴发出低笑,免得方才吃的米饭陷在牙里影响自己笑容的美感,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补充,“总有人说,我在这些方面是有些天赋的,大概这也是我总是遭另一些人非议的原因……你能想象吗?他们在背后总是议论我,仿佛没了我,就没有东西能把他们团结起来了一样,我很难说这是嫉妒,你知道吧,显得我怪盲目自信的。但没有自己生活的人,多少只能把话题中心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这段话似乎是太长了,程牧沉默的时间要比之前久的多,她不知何时往后坐了坐,后背紧贴着椅子,看起来仍然有些局促。直到我不耐烦地用指甲敲起桌面,她才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开口:“有没有可能,确实是你做的有些问题呢……我的意思是,即使是善意,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好心办坏事这么简单个事,怎么你都能想这么久,你无非就是想说,我好心帮他们,反倒让他们不高兴了呗。可是怎么其他人就知道我是好心?怎么连你都能意识到我是好心?这么一想,果然还是他们的问题。”我左手手指抽动了两下,连忙一脸不忿地握起拳头,半倚在椅子上,“而且啊,别总把别人想的多么多么好。像我这样真心为你的人不多见了……他们只会在背地里嘀嘀咕咕,什么我有小团体啦,呵,其他人都愿意跟我在一起,到他们嘴里,就变成小团体了。真是智子疑邻。啊,你多半不知道这个词吧,是我最近新学到的。我写的故事总是被人说‘故事很好,就是用词不考究’,虽然说这话的人只会搞些浮夸的辞藻这种空架子,但谁让我善于听人的意见呢,就专门补了补课,进步惊人呢。”
“的确是少有人用的词。”这次程牧回答得很快。
“说起来,你今天怎么不夸夸我的指甲?”我将十指直直伸到程牧鼻子下面,“可是特意为你出院做的,大红色,以后你的路就一路红红火火了!多有纪念价值呀!”
不曾想,她竟扭头哇的一声吐了。餐厅里骚乱了起来,服务员急忙过来清理,老板也急慌慌地跑过来,嘴里念叨着什么“我们的东西可卫生了,这可不是吃我们东西吃的”。
“呕,没,没事,呕,是我有病。抱歉,呕,抱歉添麻烦了。”程牧一边摆手掏出自己的服药证明给他们看,一边继续呕吐着。
老板却一副放下心的样子:“啊,那真是太可怜了,客人您需要到包间休息一下吗?我们为您这样有特殊需要的人准备了专门的包间,希望您能感觉好一点。”
尽管说的客气,我却心里门儿清,他是怕这事影响自己的生意呢,都是些自私的商人罢了,呵。但我还是体贴地没有戳穿他,而是扶着程牧跟他一起到了不远处的包间,将外面的一片狼藉留给服务员处理。
看着程牧吃了两片特效药止住了呕吐,老板才心有余悸地自己也掏出两片药吞了进去,冲我们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我心脏不太好。”
我当然展现出了适当的理解和体谅:“没关系的。”
这顿饭最终还是就这么散了,令人高兴的是,老板给我们免了单,还送了打折券。我会为了只有我欣赏得来的蛋黄酱多去几次的。
我在闷热的午后离开这家饭店,程牧与我挥手道别。
回到家,陷进沙发里,我仔细回味了一遍今天的收获,捡重要的写在日记里,抬头窗外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我才惊觉今天忘了吃药,匆匆忙忙掏出一瓶异丙肼吞下两片。
大家谁不是这样活着的呢?我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