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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呼吸
作者:魇
免责mode:笑语
我叫坎哈,在我们的语言中,这个名字的含义是“风的呼吸”。我的祖母为我起了这个名字,据她说,我出生的时候,她听到了风的呼吸声。
风眷恋着我,如同我眷恋她一样,在我打猎时,风帮我掩藏我的行踪和气味,在我回家时,风推着我让我走得更轻松。我喜欢站在山顶,和风一起扩张和收缩胸膛,风带着我的视线,让我的心升得又远又高。
那一天,就是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我也在山顶和风在一起。忽然风带给我一些草木烧焦的味道,我看过去,有几头鹿从那边窜出来,接着是几头奇形怪状的四轮怪兽,通身闪着金属光泽,有伴着黑烟的闪光从怪兽上爆发,鹿倒在了地上。我嗅到风中越发浓郁的血腥味道,决定从另一边下山,去通知聚落里的人们,小心森林里的新怪物。
聚落外停了更多奇怪的金属野兽,我想回到山里去,却被金属野兽边上的人围住。我看到了祖母和母亲,她们被绑住了双手,只能大喊着让我快走。我张弓搭箭,接着后脑一痛。
我被冷水浇醒,一个穿着奇怪的人——他的肤色倒和我们很像——用生疏的语言跟我说,我从今天开始,要时时刻刻侍奉小姐。我侍奉天空、树林和海洋,我不侍奉任何人,我想,然后对那个人吐口水。
他给了我一巴掌,我身后的母亲哭了出来,她让我听他们的话,好免于受皮肉之苦。
“小姐”是一个皮肤苍白的女孩,比我高一点,但瘦得可怜。她教我念她的名字,艾丽莎,感觉轻飘飘的。我教她念我的名字,被旁边的“老师”打了一巴掌。我记下了“老师”对我咆哮的发音,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是“住口,野蛮人。”
我从此开始住在毁掉我居住的聚落的人们的聚落里,成为了艾丽莎的仆人。
平心而论,艾丽莎对我不错,甚至会央求她的父亲也给我做一些同样的衣服,当然了,她被拒绝了。她叫我“贝妮”,因为她一直想要一个叫贝妮的朋友。贝妮白天会陪她玩耍,在她无聊的时候会跳舞给她看,晚上会给她讲睡前故事,她睡着后则会施展魔法,把白天弄乱的东西都放好。我这样做了,但我没有魔法,艾丽莎睡着后,我会被派到厨房去,准备第二天的食物,有时天蒙蒙亮才能回去睡觉。我的祖母和母亲也在厨房忙碌,所以我还算喜欢去那里。
我睡在艾丽莎的储物间,那里有很多东西,但我一件都不能动。艾丽莎会给我东西,但我不能私藏,只能先收好,再上交。
月亮再次圆起来的时候,祖母死了。母亲没有哭,只是偷偷塞给我一把切土豆用的小刀。当晚人们要她把祖母拖出去埋掉,母亲把祖母放在一领草席上,拖着走了。天亮了,母亲没有回来,之后又过了好久,我确定母亲不会回来了。
我并不是很想去找母亲,虽然现在她和祖母的活儿都要我来做,我不得不每天都忙碌到很晚,但“老师”开始允许我保留一点艾丽莎给我的东西了,甚至还允许我把艾丽莎剩下的食物吃光。我长高了,还胖了一些,老师给了我一套新衣服,跟她们一样,裙子很长,穿起来很费力,但转起来时像花朵一样。虽然我不被允许随便转圈,可我在深夜时偷偷在镜子里瞧见过,真的很漂亮。
艾丽莎也长高了,我们现在每天都要上课。有时为了刺激艾丽莎,老师甚至会夸我的发音标准。艾丽莎不会生气,因为她的家庭作业是我在做。我学习他们的说话方式,学习他们小步前进,学习他们挽起裙子但不能露出脚踝。所有人都说我做得很好,艾丽莎都很佩服我。
又来了好几个孩子,我成了“贝妮主管”。我每天忙得团团转,好几次都忘了把母亲给我的小刀藏好,好在已经没有人会找贝妮的麻烦了,所有人要么无视我,要么巴结我。
艾丽莎十四岁了,我们为她准备了盛大的宴会,蛋糕有六层,我在上面精心装饰了糖霜。 艾丽莎很高兴,她吃了蛋糕,跳了舞,临睡前她告诉我,第二天她的父亲会带她去树林里打猎。我求她带上我,毕竟我已经很久都没去过外面了。她拒绝了我,如果野蛮人贝妮跑掉了,谁来服侍她呢? 谁在她无聊的时候给她跳舞,帮她做家庭作业呢?
我给艾丽莎讲了睡前故事,在她睡着后去了厨房。我吃了很多剩下的蛋糕,把复杂的衣裙内衬割成适合奔跑的长度,用切下来的布料包了不少食物,又把它们都紧紧地缠在身上。我将会让人睡着的草药粉掺在宴会剩下的食物中,给守卫送去,看着他们吃掉后睡着,然后绕过睡成一团的人们,跑进了树林中,甩掉了转圈时像花朵一样绽开的长裙。
我跑到山顶,展开双臂,再一次听到了风的呼吸。我没有停留太久,我会继续跑下去,直至找到母亲,我不孤独,风在陪着我呼吸。
我叫坎哈,我没有别的名字。
作者:顾箐
免责声明:随意,骂我轻点骂
1、
所以……除了他们四人以外,理论上还有一个人,进入到了这个无一人成功通关的副本。
墨倚紧皱着眉头,他并不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如果真的是那个难缠的屠夫追了进来,那他们几个选择紧急插入副本的行为无异于自投罗网。
墨倚跟历经年对视了一眼,他的表情同样不好看,显然也是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性。
进是生还率完全未知的无人成功的副本,退是已将他们逼上死路的排行榜上赫赫有名的屠夫……
回头看向气喘吁吁,难掩疲态的同伴,墨倚揉了揉紧锁的眉头。
或许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祈祷。
祈祷自己别是把这两个糟糕透顶的选项都勾上了。
“……副本的任务可以暂时搁置,”墨倚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下达了作为队长的判断,“现在,我们的首要目的,就是优先确认那家伙是否真的跟了上来。”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把安全保证了才能处理棘手的任务,对吧?”
2、
秦晚今天的心情难得的轻松和愉快。
尽管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使用“轻松”和“愉快”来描述自己情绪的权利。
不过那又如何呢,人总是没权利干很多事,但是人们又总是会去干。即使是秦晚,也应该被勉强允许这种任性的权利才对。
冷气似乎开得有点大,不过对于尸体和常与尸体打交道的他来说刚刚好。他们总是需要低温才能平息某些尚未停止的颤动。
他微笑着,在空无一人的停尸间悠闲地进行着自己的娱乐活动。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一边哼着歌,一边轻柔地为自己的娱乐工具消毒。LED灯使得这把崭新的手术刀闪闪发光,笼上了一场朦胧的光泽。
先从发顶开始。
刮头发总是件让人有些苦恼的活计,无论是人还是牲畜,要将尸体上的毛去除的干干净净总是要花不少精神气。
但所幸秦晚总是很有耐心,无论是对自己或是对别人,他总是能将这一工作完成的很好。
他如此专注地剃着,很快就将头发处理的干干净净。
换了一把更加锋利的手术刀,秦晚惬意地准备起下一步的动作。他按照以往重复过无数次的习惯,从尸体的左侧耳后下刀。
流利地像是签下自己名字的偶像,他顺畅地一刀划至右侧耳后。刀子划开头皮的声音总让人头皮发麻——这还挺有因果逻辑的。
制冷机发出细碎的轰鸣,头皮“吭吭”地清晰地哀嚎。对秦晚来说是工作时最好不过的白音乐。
将头皮从头骨上剥离翻转开,原本半遮半掩的颅骨羞涩地裸露了出来。秦晚哼着歌放下手术刀,换用了一把电动的开颅锯来款待这位白色的美人。剧烈的轰鸣声下,头盖骨很轻易的被取了下来。
秦晚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脆弱的脑组织,检查是否有渗血或者其他创面。
微弱的光从手腕上亮起,带着娱乐活动被打断了的失落,秦晚检查起了那不解风情的信息究竟提示了什么。
屏幕的光打在男人的脸上,黑色的眼睛随着手指的滑动细微地颤动着,那惨白的肤色和尸体相比起来很难抉择出谁更胜一筹。
在浏览完信息后,秦晚低声笑了起来,他笑得弯下了腰,身体随着喉咙而不断震动,笑得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用手指捻去眼角不小心溅上的尸液。
“哎呀……总算是有点意思了……”他故作嗔怪地盯着屏幕上的【墨倚】二字,黑色的瞳孔对光的追猎比黑洞更为严苛。干瘪而做作的腔调下,他这样感慨道:“怎么才来呢……?我可是等待了好久……把客人扔在这里这么久不是待客之道呢。”
“让我们早点再见吧?小墨。”
3、
“阿————嚏!!!”
墨倚猛地打了个巨大的喷嚏。他摸着鼻子,一言难尽地注视着自己胳膊上起了一堆的鸡皮疙瘩。
“怎么了墨倚,还在担心吗?”历经年注意到墨倚的反应,他挑了挑眉,“我们在这搜查两周了,还是没发现那家伙的影子……我觉得或许我们没必要这么紧张了,如果那家伙也跟着来到这里的话,他绝对不会放任我们两周都不来找的,潜伏不是那家伙的习惯。”
“……的确如此,这个副本的主人和目标我们完全没确定,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墨倚皱着眉,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检查起他们已知的情报,“就算那家伙没跟着我们挤进这个副本,但是这岂不是更奇怪吗,如果是一个普通的玩家进入了这种拼团进入的副本,第一时间应该跟自己未知的队友互相确认身份和任务才对。”
或者像那个屠夫一样选择攻击我们换取其他的利益。墨倚在心里补充。
"……你说的不无道理。"历经年摊了摊手,对墨倚的话表示认同,“但是这个副本的情况……一个零完成率的副本,就算是普通的玩家进来了,一开始就被副本的某些危机解决了也不是没可能吧?”
——————
挖槽泥马没时间了先写到这先交看不懂正常因为我是卑微oc女
作者:夜雨
评论:随意
(该标题与内容无关)
正当是对着屏幕唱歌唱到气喘的时候,林文转头看见地面上摆着一顶绿色帽子。
那是一顶绿色鱼形帽子,两边有可爱的鱼鳍,它正张开大嘴打算将林文的头含进去。当然不会真的吃下去,当然。
那是比等重量黄金还要珍贵十倍的帽子。
第一,它是顶绿色帽子。听上去就很搞笑,你作为一个受某文化熏陶的人绝不可能将它戴着走出门去。
第二,它是个鱼形帽子,虽然比较可爱,但实话实说是丑得可爱。它有清新的颜色,又有一张显得笨拙的脸,眼睛也呆呆的。这或许是一种反差,颜色改一下变得暗淡就没人觉得它可爱了。人们热爱反差,颠三倒四,天翻地转,倒反天罡。林文为此感到可耻。
第三,说实话,前两条都是显不出价值的狗屁。重要的是第三点,戴上它,你就能与他人的思维同调。你不会觉得他人之罪为罪,你会感到喜悦,从此生活在一片安宁之中。
前几天,有个亲戚家的家里蹲无职叔叔就是这么和林文说的。他很正式地说了上面那三条,没等林文思考,他最后说了一句:“说到底,人生最重要的是不要觉得无趣。安于现状虽然好,但你或许更需要一次脑暴。”
脑暴是什么,林文没来得及问。至于为什么最应该摆脱现状的亲戚家里蹲叔叔要把这次机会让给他,他也没来得及问。
现在的科技都进步到这种程度了吗?这句话听上去太蠢。当叔叔把帽子硬塞进他的手里的时候,他就不打算问了。
不能说问,调侃吧,调侃好一些,显得自己没有那么呆。林文想着。
林文记忆力很好,但他不擅长“记忆”。或许是因为他小时候觉得“学习”要随时随地,而不是硬逼自己记住。他也因此能够理直气壮地休息,别人在学习,他在,他在干嘛呢?游离,他一直在状况外。
他在学校有几个朋友,但放假时绝不会联系。每次回家都像是回归丛林,成为世界之王。
林文离开椅子,抓起帽子,倒在床上。他把帽子顶在额头上,感受它的触感。很软,摸起来也很舒服,伸出的鱼鳍可以捏一捏。
“神——”那呆滞的眼睛盯着他。他忍不住说出那句话,“神经病啊。”
帽子被丢到床头。
成为集体的一部分是很恐怖的一件事。霸凌通常都是由集体实施的。恐怖袭击也是由组织进行。他们都有各自的纲领,是人的个体性的极端膨胀。混进一个集体里,你可能会额外获得很多特性,会多出不少本来不值得人在意的东西。
比如,林文想起家里的父母,他们或是苦劝或是怒骂地劝人去学习去工作去结婚。那是因为他们都是一个巨大集体的一员啊!
“别人会笑你的。”
别人是谁啊!林文想。这正是他们身处集体的暗示。心有别人,那自然有自己人。心收到“别人”的影响,或许这个“别人”才是自己人呢。
一瞬间,林文感到自己的父母是坐在莲台上的。上万万的莲台排列在晴空上,太阳从他们背后升起,透出丝丝金光。这正是古往今来最大最善的集体。那些秘密集会又算得上个什么。
快乐,林文感到一股无匹的快乐。那正是莲台有座的欣喜。
不过他的快乐没持续多久。他开始疑问,这么好的事我之前怎么没把握住。它什么时候为我提出了邀请吗?
林文想着想着,把一只腿叠在另一只腿上,脚尖晃动。他今天上班走了不少路,稍长的脚趾甲把袜子戳破了。指甲缝里有些黑黑的东西。难不成是鞋里面被挖出来了一部分?
光是看也能感到臭味,林文脱下袜子塞进鞋子里。他还准备明天再穿。
到底是什么时候拒绝的呢?林文心想着。
那个帽子又到他面前。两边白白的鱼鳍像鱼又像鸟。这正是好事一桩!
林文双手虔诚地捧起那顶帽子,心绪翻飞,他想起父母殷切的期盼(主要指赚钱与结婚),想起不再联系但未来可能再见的好友,想起刚被甩飞的拖鞋,想起晚上煮的一团糊糊但是食材还算新鲜因此还是能吃的晚饭。
他郑重地戴上帽子。
这什么帽子,内层怎么是网格,这不是喇我耳朵么。戴起来也不太舒服,不是很软,而且很薄,感觉头快要钻出去了。
就算是能与人思维同调的,能让人成为团体一员的帽子,这戴着也太不咋样了。多花点钱在穿戴体验上行不行,你这奸商。
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除了窗外楼下的广场舞声),心里也没有任何别人的声音,当然也没有见到老头。
这特么不就是个普通帽子么。
林文把帽子取下来朝墙上丢过去,然后又自己接住,用手指转来转去。
“说到底这是什么呢?”林文掏出手机,把帽子摊平放在被子上。他拍了张照,一搜。
是某个名气不高不低的二流明星的周边。
“哇哦。”林文看着这周边的价格。虽然比不上十倍黄金,但对这做工也算是挺贵了。
好亲戚没骗人,这确实是能沟通他人,与他人同调的帽子。叔叔不光是个家里蹲,还是个偶像宅,真恶心。
数日后,牵着狗的叔叔走到了林文家门口,把帽子要了回去。
今天这狗大概能运动好一会了,林文想,毕竟地铁不能带宠物。
精神旺盛的哈士奇拉着叔叔朝夜色奔去。
文/鹤野
评/随意
(铲一下,设定有借鉴参考ovo
白樾站在锁仙台上,蹙着眉,对着面前跪坐的人叹了口气。“成壁,你执意如此吗?”
猎猎寒风中,青年人单薄的衣衫被风吹起,衬得他的身形愈加消瘦。他振起衣袍,向他行了个格外郑重的晚辈礼。“师叔,晚辈心意已决。”
白樾看着他掩盖在袖袍后的眉眼:“吾的剑一出,你可就再没有回头路。”
顾瑜又是一拜:“晚辈知道。”他的目光依旧垂落在地,没有向白樾身上投去一分一毫,白樾也因此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见他说:“晚辈此举,已得师尊准许,上锁仙台前,也与师门中众师兄弟做了告别,晚辈绝非一时兴起,请师叔成全。”
顾瑜一揖到底,如瀑黑发披散,许久后才起身,露出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
顾瑜:“晚辈顾成壁,求师叔剃我灵骨。”
白樾没有回应,他负手而立,一身黑衣在皑皑白雪中格格不入。仙山的风吹过他的衣袍,吹过他腰间悬挂的剑穗,吹过他随意束起的黑发,唯独没在他身上留下半点岁月的刻痕。万年无一的剑修站在清净无垢的山巅,宛若一枝削瘦静默的古松,他沉默着,一种深遂而森然的气味就开始无声地扩张,像灵山雪水酿的酒,像破剑谷中徘徊不去的凌冽剑气。锁仙台上骤然一空,顾瑜静静跪坐在地,任由那种冰冷压过他的肩膀,听见仙人的诘问如同千斤之石,压在他的脊背:
白樾:“为何?”
顾瑜平静的眼神在那两个字中轻轻晃动了一下,终于露出一点茫然的悲苦,但很快又消失无踪。
顾瑜:“红尘未断,不敢入灵山。”
白樾:“你入仙门两百一十六年,北海之战中以身为祭,使数百修士不被魔障所惑,受灵山封赏在银池修养十二年。”他看着白衣小仙人,一字一顿:“有何红尘未断?”
顾瑜沉默良久,垂手抬眼,露出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像是坠入了某个追忆的网。“北海之战,有一丹修在护送百姓离开时,被魔修围剿。寡不敌众时,她以本命灵丹作基,引爆灵山大阵,将数百魔修尽数埋在山渊之中。”
他的话音停顿片刻,模糊地跳过了那个赤裸而冰冷的宣判,转而落入另一种惆怅而苦痛的徘徊,在反复摇摆之中,只轻轻说:“……她姓陆,是与我一同入仙门的师姐。”
山风吹拂,万籁俱寂。顾瑜没有顺着那道早已远去的幻影往下说,转而轻巧地另起话头:“北海之战后,我灵基受损,幸得灵山庇佑,得以在银池中温养。”他伸出手,袖袍下的手臂修长,皮肤光滑,隐有玉石泽润之光,“受此恩惠,我修为渐长,触碰到了筑基巅峰。”顾瑜看向白樾,轻笑一声:“晚辈愚钝,不曾想过能有如此境遇,灵山要我入大道,晚辈受宠若惊。”
他话音骤止,但他的怅然已经足够为白樾呈现一个身不由己、万般悲叹的答案。
——灵山要我入大道,但大道之中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入道成圣,就要将最后一点凡心也尽数抹去,从此忘我、忘情。
白樾久久沉默着注视着他,许久道:“突破筑基,升入化神境,这是数万人求而不得的仙缘。”
顾瑜又笑了,轻轻唤道:“小师叔。”他生了一张清秀的脸,双目灵动,染上笑意时顾盼神飞,隐隐露出一点与当年有几分相似的神情来。“百年前我入门时,你就在清心堂中与我们照本宣科这一句无数人口耳相传的话,但那时你尚且会一扔经卷,嗤之以鼻地御剑而去,只说世间千万大道,皆在心中,修与不修,全凭人的一腔真心。晚辈受师叔指点,只觉醍醐灌顶,铭记至今,片刻不敢忘。”
“可我所求并不多。”顾瑜慢慢地说。
他脸上笑意散去,露出一点寂寥。“您不必劝我,也不必欺我——恕晚辈冒昧,师叔,您守在化神巅峰数百年,只差毫厘就能圆满,为何不愿再进一步?”
为何不愿再进一步?
白樾背在身后的手抽动了一下,收在鞘中的本命剑乍起嗡鸣,灵山上千万年来的浩瀚意志遥遥地呼唤着他,拉扯着他,要他抬头去看漫天星辰与亘古之道——为何不愿再进一步?再进一步,修成圆满,成为三千大道之一,成神,成圣。
灵山上的罡风百年如一日地吹拂他的躯体,破剑谷中凛冽的剑气修剪着他的躯体,擦出温热鲜红的血,磨去一切脏污与棱角,要他百毒不侵、无欲无求。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仙人命途则漫长不见尽头。他做凡人的那数十年光阴浸透了庸俗的烟火气,可再浓烈的回忆,在漫长的苦修之后也遥远如前世。
他抓着那一点微末的光与火,就像抓着自己飘萍般的来处,他苦苦坚持数百年,只是不愿意忘记自己是谁。
但灵山不养凡人。
那么顾瑜在那十二年的闭关之中,在无数个昏沉浑噩的日夜里,忍受着池水灵气洗髓之痛,看着曾经鲜活生动的人如同山壁上的壁画般逐渐褪色、死亡,他是否也同自己一样,大逆不道地怨憎过这修行之路?
成圣之路是自我诘问之路,白樾在人所罕至的山巅上数百年,后辈有意无意的一句叩问如同敲裂屏障的最后一颗碎石,白樾迎着顾瑜的眼神,平静如面具的神色倏地裂开一条缝,如同春暖雪化时,河床上绽开的第一条裂口,万里戈壁上,第一棵钻出顽石的野草,他像是一个久睡的人终于从一场大梦中悠悠醒来,对着久违的人间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小兔崽子,还会消遣我了。”白樾说着,一抖手腕,清亮剑光一闪而过,名动天下的剑修拔剑,凛冽剑意将锁仙台上的千年积雪一扫而空。
“闭上眼睛吧。”他说着,话音里带上了一点独有的桀骜。“千隳出则无悔,我尽量不伤你神识,尚且能给你留几年的寿数。”
“你还可以在余生缅怀她。”
第一道剑气打入顾瑜经络之中的时候,白樾听见了一声隐忍的喘息,但顾瑜面上毫无波澜,平静如冰雪塑成的雕像。白樾看着这样的小仙人,依稀想起他入门那年,是那般灵秀逼人的一个少年,只是百年苦修如白驹过隙,仙门清修磨干净了他的五欲,将他剥筋削骨,塑成一个出尘的云上人,他曾在那些芸芸众生中看到的那种庸俗却也鲜活的色彩,在他们身上被一层层剥离,最后只剩这一具冰雕玉砌般的骨肉皮囊,追着幻影一般的长生大道,亦步亦趋地向前走。
白樾目光向下,看见一点深深的红色凝结在他心口,固执地守着人间七情带来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刺痛。
他叹气。
人啊,终究是挣扎不出红尘的生灵。
九十一道剑光落下,灵骨出体,曾经死死缠绕着他的、属于灵山的庇佑一点点松动,失去了可以望尽山川的眼睛,可以听遍寰宇的双耳,可以触及星辰的双手,仙山已将他除名,将顾成壁的名字从碑林间抹去,他不再与大道共生,再次坠入凡尘,沾染上一身污泥。但白樾却能看见,所有肮脏污浊又缤纷美好的色彩一点点重回到他笨拙的躯体中,如同百川归海,星星点点的颜色填满了他的五脏和皮囊,一如他百年前在热闹的京城酒楼上,看名动京城的画师一笔笔绘出的那游山图。
十里长街上甜腻的酒香,巷尾小摊里飘出来的呛人的肉味,孩童手中高举着的糖葫芦,悬挂于天的绚烂烟火,凡尘的一切随着那贴入躯体的缤纷色彩重新涌入他的眼睛。白樾悬腕提剑,剑指灵台。
第九十九道剑光落在了顾瑜的眉心。
“灵骨出,灵基废。”白樾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顾成壁,你已被灵山除名,重回凡人肉身,受五欲之痛,伤病之苦,你可后悔?”
顾瑜仍跪坐在原地,漆黑的铁链从他身上褪去,他满头黑发皆白,汗水打湿了鬓发,冷冷地贴在脸侧,他头疼欲裂、痛不欲生,但仍是挣扎着起身,最后向熟悉又陌生的九霄云上人行了大礼。
白樾看见了他隐在白发后疲倦又满足的笑容,便也不再说。
剑修收了剑,一身玄衣隐入了雪山之中。白雪茫茫,天地无常,不知何处的风吹来,一朵凋败的花重又回到枝头,在风雪之中绽开了柔嫩的花瓣。
作者:旬夜
免责声明:无声
1、
我又和宋致远吵架了,这次是这个月的第三次。
林乾告诉我,再这么下去,下个月估计他就会想着从我们公寓搬走。
我心想放屁,宋致远才不会。
虽这么想着,结果却是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毅然决然在家里放了两部鬼片。
静音播放。再从余光里把自己吓进沙发里。
【宋致远怎么还不回来。】
我和宋致远都怕鬼。以前我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就对彼此的个性了如指掌。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比如,我们两个都有点死要面子。
记得刚入公司时集体团建,后来有人在包的场地里打算播鬼片,也不知道是脑子哪根筋冒出来的鬼想法,想着吓唬女同事。
他们祈祷着某个姑娘被吓得蜷缩进怀里,来一点缘分般的邂逅。
结果人姑娘们胆子都比他们大——兴致勃勃吃着点心,看着投屏,面不改色边看边点评剧情过假,偶尔一两个同事胆子小的,也嘤嘤嘤蜷缩进了最近的女同事的怀里。
他们谁也没捞着。
至于我这种刚刚进公司又不敢跑的,随手抓了一个旁边的人瑟瑟发抖得抱在一块儿。
那时候,那人和我说:没事别怕。
声音是挺好听的,我抬头就看到,宋致远抱着个围巾毛绒绒得闭眼发抖,和我简直半斤八两。
然后,当天我们就交换了联络方式。
他是隔壁部门的。
在公司层面上我们交集不多,最多是集体会议或者大型策划能碰上面。
所以后来,我们觉得彼此能在一起可能靠的是一些孽缘。
孽缘。
多好的形容词。
我和宋致远认识了三年,第一年我们相见欢,白日里公司碰头,闲暇时候俩聊天,偶尔周末出门打球或者骑单车。
当然骑单车是我的爱好,他的爱好比较多,乐器舞蹈都会点。我们什么都聊,什么都一起。宋致远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看人的时候偶尔会露出点迷糊像是动物一样的表情。
如此想来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多么顺眼。
就好像是上辈子爱了整整几十年,几百年轮回没碰上终于在这一辈子看对眼了。
这话是林乾说的。
他当初想以此言论调侃我,借喻我对宋致远有点过分上心,像是肉包遇见了饿死的狗——我是狗。
现在想来,和宋致远还没在一起的那一年,我可能真的是只摇着尾巴的犬科动物。
大概是宋致远这人合我眼缘,亦或是和他说话聊天会让我放松。
可其实,宋致远只比我进公司也就早了两个月。
两个月,足够让他对公司比我多一点了解。也足够他和我同期参加公司的迎新团建。
于是我们相遇,又顺理成章,我成了被照顾的那一个。
我和他的家顺路,同一个地铁站,同一班地铁,有时候上班还能在下站的站台见到,彼此急吼吼一起冲去公司门口打卡。
早两年公司楼下卡点,总会有我和他并肩飞奔的身影。
他那时跑在我身边,衬衫领带微微晃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想来也怪,去回忆宋致远,我对他总是只有那点回忆——好像大太阳地下跑着一个人,亮堂堂白色的轮廓。
哪怕我和他争吵了那么多次,我去回忆他,太阳底下的那个人依旧干净到白得发亮,一点灰色也没有。
可我又想,是啊,宋致远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都是我和他吵架罢了。
他在我心里又怎么会不好呢。
林乾说当初大学宿舍里成天找不着我人,现在要找我,直接去宋致远方圆几里内,一定会有我在上蹿下跳。我肯定是栽进去了。
我对此不置可否。
正如他当初问我是不是喜欢上宋致远一样。
鬼知道。
地球有地心引力,宋致远也有他自己的引力。
我正好和他引力相合,被他一把拽到身边公转躲不开了。
这不能怪我。
正如,我脾气平日里挺好的,和宋致远在一起几年越来越不好。
这也不能怪我。
2、
想来,我和宋致远在一起,还是有一段很快乐的时光的。
那段时光可以往前推进,从我大学实习,进公司和他擦肩而过的第一个瞬间;也可以往后延长,直到我和他表白在一起过的第二个情人节。
那冬天,南边小城意外下了雪。
他穿了一件浅色羽绒服站在公司楼下雪落在他头上。我从电梯口下来,看见他从包里抽出一把伞撑开。路灯的光落下来,被抬起的伞遮挡出小片阴影,又像是光在他身上流走过一遍。他转头看我,喊:阿随。
情人节日子里满街都是红玫瑰。
白色的雪落在他的伞面上,像是隆冬里春天开出了一场街的花。
比玫瑰还好看。
-
宋致远是个好人。
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如今想让我去挑拣他的错处,我也想不出什么词,更遑论当年的我。
刚入职,蠢笨又慌张地进入一个不熟悉的环境。
宋致远的拥抱就像是冬天里的午后冒出来的太阳。
所以哪怕工作上我们和他就是两个方向,我也总粘着他。他心好,也要面子,所以不会拒绝人,或者说,更不会拒绝我。
我便总对他说着好听话。我说宋致远,你别丢下我呀。
宋致远,你等等我。宋致远,你帮帮我吧,只有能帮我了。
他有些苦恼又有些高兴,无奈点点头说。“好的吧。”
于是,他的私人空间越来越少,渐渐地,如同整齐排列的盒子,一个一个朝我打开。我自满又得意地一个一个翻阅。日复一日,我了解了他的爱好,了解了他的作息,了解他喜欢周末在家里享受傍晚血红色的晚霞。
我贪婪吞食着他的全部耐心和温柔。
又摆出一副温驯又乖巧的后背姿态,于是我的入侵,我的占有,我的无理取闹,宋致远被迫照单全收。
办公室后来常有人说:阿随,你天天和小宋在一块,不知道你俩一对儿呢。
我那时候乐呵呵笑着一把拦住宋致远肩膀,说。“是啊,我和我远哥百年好合。以后份子钱你们一人包一份。”
一群人哄笑。
宋致远看着我,愣了几秒,也笑跟着了起来。
他当时靠在我手臂里,暖暖得又贴近。我鼻尖嗅到他身上一点乌木香,木质调加了点燃烧气味,不像是烟草味,倒像是大火绵延吞噬殆尽后,被大雨浇灭后的森林。
焦灼的火焰和不死的树木。
想来,我动些脑筋也该知道。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一见如故的亲密无间,更多的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认知了解后作出忍让与改变。我的索取,宋致远的后退,共同构建了他包容我而给予我的最温暖姿态。
那是专属于江随的宋致远部分,却又不是宋致远的全部。
他的人生二十多年,不够长,却也那么长,有那么多我看不到的地方。有那么多的不可追。
而当年的我,对此茫然无知。
只觉得我最了解他,只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
3、
和宋致远相遇的第二年,公司接洽了一个大项目。
五天四夜跨部门出差,一群人和合作方先兵后礼,吵了几天,拉扯了几天。最后终于达成共识,签了合同,酒桌上其乐融融,就差没把对方灌醉。
宋致远其实不太会这些,但来都来了,总不能驳面子。
他社交能力时好时坏,可在那天,平日的一些青涩都消失了,口若悬河推杯换盏,等我意识到他手抓着桌边要倒的时候,走前上去,他往后一倒就撞进我怀里。
抬头看我时,他目光有些迷茫。我将他拉到身后,按在椅子上替他上。
于是结果就是,和他半斤八两的我,喝得比他还醉。
我记得,我们下榻的旅店当时装了个琉璃灯。我喝醉了,抬头看就像是满天的星星,那时候宋致远转头看我,我还对着他傻乐。“你信不信,我还能给他喝趴了,我就是给老袁面子。”
“我知道,你最棒了。”他托着我的脸给我擦脸,热乎乎的毛巾和蒸汽,喷在皮肤上。
他转身去洗漱。入秋的风吹散热气,带来寒凉。
我泡在一片醉意里,听着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淋水声。
等他洗完澡出来,见我还没动,走了过来。
他头发还没吹干,一点透明的水滴从他湿漉漉的发尾渗出,滴答落在他因为水汽泛着红的皮肤上。
他蹲在我面前仰头看我。
鬼使神差得,我伸手替他擦了擦眼角的水珠。
指腹触到水滴温热的湿润,还有宋致远皮肤柔软的感觉。我心头发痒,手指又顺着他脸部的弧线往下摸到了脸颊。
当时的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只觉得眼前的宋致远忽然不动了。
他像是被什么定住了,僵在原地。
我想,宋致远是不是坏掉了,怎么就不会动了?
垂下眸,才注意到他睫毛在轻轻颤。登时松了口气。
原来没坏掉啊。
宋致远还好好的,真好。
我伸手拥抱了他,像是抱紧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湿漉发尾水珠蹭过我侧脸,也没让我清醒。
我鼻尖蹭着他脖颈,嗅了嗅,他身上是沐浴液好闻的气味。
【江随】他喊我,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哑。
直到我抬头看他,他一动不动看着我,问我在做什么。
我懵懵懂懂用鼻尖蹭着他,最后笑了一下。靠近吻他发烫的嘴唇。
“喜欢。”
那时候我迷迷糊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单纯喜欢宋致远身上温暖,还是发尾冰凉的水珠和沐浴后浅淡的香气。
我只将额头抵在在他肩膀上,就像是落进了世界上最柔软安全的地方,沉沉睡去。
而那夜梦里,我梦到小时候的院子。
院里有一棵银杏树,都说那是世界上最孤单的树种。
那一刻,树上有一只鸟飞下来,落在我手背中,也落在我心上。
4、
——爱情总是和占有欲挂钩的,因为它天生具有排他性。
这句话是我的大学舍友废话哲学家,陈朔风说的。
他平日对爱情向来无多感慨,偏偏那次在林乾和他第一人女朋友双宿双栖的时候,他吃着校门口加辣的热卤,对着电脑屏幕慢悠悠吐出了这么一句。
“原谅自己的占有欲和丑陋吧。这并没有什么,人生来就是丑陋的。”
说这话时他云淡风轻,手上敲着键盘一套大招动作都没停。
我只心想,怎么好打个游戏还能给自己整悲春伤秋了?
直到我后知后觉,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自己却也成为了他所谓的“丑陋”的人。
是的,我挺不喜欢自己的。
特别是和宋致远在一起之后的自己。
我和他相遇的五年,有好,也有坏,好的时候居多,但都成为过去,坏的接踵而至,日复一日。在我和闹得有些不可开交的日子里。
总有些知情人还明里暗里劝句,小宋平时真对你挺好的,你让他松口气吧。
松口气。确实,他对我真的很好。
可我放不了手。
我想,我是被宋致远用爱养坏的人,他得承担这种后果。
记得我和正式宋致远表白的那天。
那并不是一个好天气。
那时,宋致远和我冷战小半多月,吃饭不带我,工作也没交集。
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主人出门旅游连屯粮都没有的弃养动物。
虽然这种可怜兮兮的情绪让我觉得自己有病。
但我又觉得我欠宋致远一个道歉,只是那句对不起我藏在嘴里。
——我根本没机会见到他。
宋致远好像要把我摘出自己的世界,是那么简单。
我找他八百次,他有七百九十九种方式拒绝我。剩下一种是婉拒。
我心想,我是做错了事,但他也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等我真受不了了,气吼吼去找他的时候,才发现他们部门最近结了新策划确实是忙成狗。
“我真有回你消息。”
“你就回了个‘在忙!’”
“我真的在忙。今晚10点前,这三年相关案例都整出来,要不你来陪我?”
“好啊!”
-
档案室常年密封,打开只有纸材的老旧又死气沉沉的木质气味。
后来我也没明白,为什么那天下午宋致远要让我来帮忙,跨部门也要想办法将我借出去一个下午。我只能觉得大概是他要找的材料太多了,部门里根本没人抽得出时间帮忙敢这种杂活。
于是从下午到傍晚,我像个陀螺帮着他搬文件,忙忙碌碌看他面前的材料堆成一座小山。
档案室唯一的中心办公桌上,宋致远戴了个眼镜,整个人泡在一片顶光灯的冷色里。
我们部门不同,除了打下手我也帮不上其他。
忙到傍晚时分,我回主层看着其他人打卡下班,倒了水又回来。
宋致远是个工作狂,打定目标要做的事,总是一头扎进去,势必要做出个结果。
从我认识他开始,就知道。
我有时候不理解他这种拼命。
但他总笑着说他习惯了。“以前不做到最好是不会被人看到的。”
以前的我,总是忽略宋致远嘴里的“以前”。
那时的我总想着,我和他性格真是差别真大。
毕竟对于我来说工作就是工作,能完成就行,更多的不强求。
可到了宋致远嘴里却是:阿随,你再试试,你再试下没准会更好呢。
他也惯会哄人,说话又好听,让你做事的时候,什么“甜言蜜语”都有,劝得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用尽全力。
最后你发觉,他只是单纯想帮你一把。
你的一颗心又软了下来。
如此来看,也怪那日的灯光太刺眼。
我隔着一堆文件伸出手,抚上他左眼下的痣,隔着薄薄的皮肤,能感受宋致远温度。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我。
被我拉近监控死角的时候,宋致远人都是懵的。
宋致远比我矮一些,我垂眸看他的时候,还能看清他胸口急促的起伏。他说。“……阿随,别闹了……来不及了……”
我伸手摘了他的眼镜,问。“那现在亲你可以吗。”
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像是想到什么,又撇开目光。那一刻,我们心知肚明,我和他都记得那晚吻的味道。
于是时机不好不坏。
被档案架遮蔽光线的角落,只他脸上落了一片薄薄的光,像是一块碎掉的玻璃,亮的人心痒。
我说:“我喜欢你。宋致远。”
他眼睛微睁,没看我,抓住我衣角的手渐渐攥紧。
我低头看他,他又和那次一样,一动不动,只问:“你……喜欢我什么啊。”
他声音打颤,可他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我心想,这问题问得实在没道理。
“你那么好,我为什么不能喜欢。”
我将低头靠在宋致远颈边,和他一遍一遍表白。
他屏着呼吸听着,胸口和我贴紧,心跳得飞快,直到他抓我的手却慢慢卸了力气。
一滴眼泪砸在我手臂上。
我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难过,抬起他的脸,吻他的眼角。刚流过的眼泪是温热湿漉的,我的心脏像陷进了一汪绵延沼泽。
我说,宋致远,你很好特别好。我喜欢你。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好像干渴的鱼在我的肩膀上汲取了一口氧气,推开我,又双手捧起着我的脸,吻上我的嘴唇。
宋致远眼尾还湿漉漉在掉眼泪,舌尖却缠绵地顶入,我有些慌,但心跳和潜意识,让我扣住他的后脑,闭上眼攻城略地。
心跳声,呼吸交织,唇齿纠缠,还有他有些下意识的轻哼声。
在那个拐角里无限放大。
想来,那是我离这个世界的爱最近最近的一次。
我一颗心泡在浓重的爱意里,却浑然不知。
爱情其实都具有时效性。
它会产生,也会消亡。
一如宇宙爆炸出的微波背景辐射。
哪怕,它们恒久绵长地诞生于宇宙的起始。
炽热耀眼,却依旧日复一日在漫长的时间里,从炽目到衰落,有一天也会湮灭殆尽。
5、
和宋致远在一起的第一年年末,我和他开始同居。
一起租的公寓在离公司步行不到十五分钟的位置,成功为摆脱了当初赶地铁打卡的苦涩。
因楼下有个花鸟市场。
而某天宋致远回来,带回了一只鸟——红嘴白羽的文鸟。
说是老板手养,两个多月,训几天乖得和小狗似的。
我心想他还真好骗,可宋致远买了鸟笼,买了鸟巢,一对谷物混杂的粮食,甚至还有遛鸟绳。
谁都赶不上宋致远对一件事计划力的和强有力的执行速度。
我说鸟儿你打算养在哪儿呢宋致远。
他说,阳台啊。
我说,这大冬天呢,它要冻坏了死了怎么办。
“我不会让它死的。”
于是,宋致远果然说到做到,只不过他把鸟养在了客厅靠阳台的位置。
冬日关了窗,鸟儿清晨还能晒点小太阳。
白羽的文鸟,生得滚圆,宋致远真的学着教程和老板的叮嘱一天天训练,终于有一天那只鸟落在他手腕上吃食,他一只手舞得和风扇似的招呼我过来。
“阿随——阿随——快来!”
他一双眼睛睁着像是看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忙着吃食的文鸟没有被我吓走,我盯着他的侧脸,和低头吃食的小雀如出一辙,一双眼睛亮着光,柔软的头发垂在耳边。
我不禁靠过去吻了他的脸颊上的小痣。
宋致远一愣,想挪开,却被我揽住了腰。
“别动……”我靠在他耳边,轻声笑。“它会被吓跑的诶。”
那年冬天很长,又很短暂。
记得情人节在春节之后,第二天就是元宵。
那天街上路人不多,等红灯的时候雪也差不多停了,我撑着伞想一会回来要不要去趟超市。
两个人在异乡,但是元宵节还是要过的,买点速冻的,或者搞点半成品自己来,虽然最后的结果可能是两个人包出一锅奇形怪状的元宵。
不过应该也挺有意思。
反正和宋致远一起,做什么都有意思。
我笑着问他想吃什么馅儿的,那一刻,却没有得到回应。
“真是你啊。”
陌生的声音响起,我下意识扭头。那人站在宋致远身侧,伞檐抬起,视线旋转落下几点白色的雪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家伙。
伞下穿着褐色的风衣,脖颈上围着浅灰色围巾,露出一张不错的脸。
在我看来,他目光不过在我身上落下了片刻,却又落在宋致远身上。
“好久不见宋致远,我差点都没认出来。”他露出一种从容的笑意。
那一刻,宋致远朝我怀里退了一步,就好像那次酒桌上将大部分力气都压在我身上。
“怎么了?”我撑住他,一颗心却不由自主缓慢跳了两下。
人的潜意识大概比任何东西都好用。
那人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像是梭巡似的上下打量了一遍。
人本质上也不过是动物,对于危险下意识会冒出第六感。我朝他笑起来。“你是我们家小宋哥的朋友吗?”
我揽住宋致远的肩膀,低头朝他道:“介绍一下?”
宋致远看了我一眼,摇摇头。“禹江,以前认识的人。”
他换上一脸轻松的神色。“是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
想来在相遇太迟的人的世界里,总是会错过一些什么。
小学,初中,高中再到大学,想来也有十三年的时间。
十三年远远超过了我们生命的一半。
这么说来,宋致远也没见过我小时候。
他不知道我小时候还当过童模,我还养过一只狗,从小时候养大的,二十多年,寿终正寝。我失去它的时候,我哭了一天,顺便逃了我的一门选修期末考,导致第二学期重新选修还要抱着导师大腿求爷爷告奶奶。
那些事情,我本来想着,之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和宋致远慢慢说。
就像他的过去,其实也可以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和我慢慢分享。
偏偏时间好像出了个错。
宋致远迟了一些,还来不及说他的过去。
而有些人却早早地来交代了清楚了一切,也算是个阴错阳差。
我第一次见余顺洋是在咖啡厅。
我不认识他,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约在甜品店,我觉得我们彼此脑子都有毛病。
那时候,禹江时不时给宋致远发消息约他出去,都被拒绝了。
因为宋致远都有告诉我,所以我心知肚明。对方是最近工作调动来的B市,一起的就是我眼前的余顺洋,他和宋致远也认识,宋致远习惯叫他阿顺,要说来,他俩是最早的。两个小学生在舞社遇到,后来初中也是一块儿的。
“宋致远那时候可比我强,我们老师都特喜欢他。那时候11岁吧,我们学地板,不好练的手肘膝盖青一块紫一块。他倒是摔几次都不怕,我去问他,他也很乐意教我。”
“哦,他现在也是这样的吧。他这个人的脾气就这样,对谁都挺好。”
我搅着咖啡看他,觉得这个人真奇怪。
我一不知道他的立场,怎么说发小好不容易遇到,不和宋致远叙旧,跑来找对方的男朋友谈论他的过去。
“你,找错人了吧?”我没忍住问他。
那人却笑眯眯看我,说:“那你知道禹江吗?”
“不知道。”
“也是。”他身子大喇喇往后背一靠。“宋致远怎么敢和你说这些。”
6、
我和宋致远的日常,大概是吵闹不停。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起后,宋致远的脾气就冒了出来。
我们经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吵起来,但与其说吵架倒不如说是日常。
从不伤筋动骨,真遇到事情大了,不是他退一步,就是我退一步,第二天就没事了。
所以后来为什么会演变成那样,谁也说不清。
也许,是因为时间真的是一个很难跨过的东西,就像我跨过重重阻碍,也越不过那一次来不及的见面,我赶不上那班火车见不到我的狗。
我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它在屏幕那头一点点不动弹,又在不可及处失声痛哭。
人的无力感,是再怎么努力,却依旧有太多不可追。
他们说的对,我手机里没有任何一张宋致远学生时期的照片。照片里,他穿着简单的T,背着一个电吉他,对着镜头笑。
那些快乐形成了别人的记忆,又从别人的嘴里复述给我听。
我赶上了时间,了解我的心上人,也错过了他的过去,失去了他一大段好时光。我能怪谁呢?怪宋致远吗?
不行的,我谁都不能怪。
——你不知道吧。禹江可是他的初恋。
——从高中喜欢到现在,他俩当初好得我都挤不进去,到了大学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表白时候还是我给点的气球,你不知道宋致远哭成什么样,禹江拉着他都拉不起来,最后两个人蹲在一堆心形蜡烛里哭。一群人想喊亲一个,结果发觉时机不对。
——那场面叫一个尴尬。
——宋致远以前可粘人了,没禹江都活不下去的样子。你是没见过。
——后来他们分手,宋致远大四直接休学了,本来他比你早一年毕业。
——不然呢,他算你学长,现在是你同事,是你男朋友。
——那四年他为别人哭,为别人东奔西跑,组建乐队,编曲,最后差点没命,你都不知道。
【因为那时候他的世界没有你。江随,你不会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吧。】
我当然知道余顺洋想做什么。我甚至差点忘了,当初和禹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人就站在身后,看宋致远的表情,也和见鬼了一样。
与其说重逢的喜悦,不如说恐惧。
所以我没那么傻,只是我不如他那么“好心”,哪怕心里喜欢得要命,也要撮合心上人和前任重归于好。
我也没那么坏,放着一个伤害过宋致远的人,只要他想回头,就要我爱的人重蹈覆辙。
可他们真的很聪明,人嫉妒,猜忌,和怀疑就是一颗生长茁壮的种子,它被安稳的埋进我的心脏,用我对宋致远的爱一笔一笔浇灌,藤蔓一样缠住我心里的每寸缝隙。
我曾在某次吃饭的时候,假装随口问了句,宋致远你喜欢我吗?
他抬头说喜欢。
他一定没骗我。
只是喜欢可以脱口而出。
爱意却是疼地藏在心里的伤口,一戳就痛。我是他的脱口而出,他是他的不可说。
我再怎么努力,也忘不掉宋致远不敢提及的过去。
哪怕他一遍遍说爱我,一遍遍说不回头,我吻着他的时候,依旧觉得我心脏空了一块。那是填不满的时间,是我来不及遇上宋致远的二十多年。
我太慢了,是我的错。
-
在一起的第二年。
我们吵架终于开始越发频繁,一群人明里暗里都来劝,但无果。
和我们处得好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
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几个同事还一起吃了饭。
那也包括了林乾。
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所幸彼此关系不沾情带爱。我找他喝酒的时候,他就像看着一只怪物似的问我:你是不是疯了。
我嘴里吞着一百颗獠牙,等着对他吐。
我巴不得说:你还说我呢,大学时候陈朔风喜欢你喜欢到疯了,你这个傻X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下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吧!活该!
但最后因为觉得不能失去他这个酒搭子,我打落牙齿活血吞,吐出了一句。
“对,你说的对。”
我是疯了。
明知宋致远什么都没做,明知道他一次一次在和对方说拒绝。
可那点恶毒和不安还是吐着蛇信子缠上了我。
我开始一点一点限制了宋致远的自由时间。
宋致远这个人平日里休闲生活挺很多,过去我们一起去健身房,有时候我会去骑行,他就去舞室练舞,而现在,部门聚会都能每半小时接到我的一次电话。可他依旧没有怨言一遍遍照做。
“你现在就像是深闺怨妇。江随,你以前也不这样啊。”
“小宋,他对你真的很好了,他心里有你,要不然谁能忍你这样?”
“那他就不能是问心有愧吗?”
看看,我都在说什么浑话。林乾那时候睁大眼,骂了我一句你真的病的不清。
可嘴和心不受控制。
我曾用这些话逼得宋致远红了眼眶,他薄薄站在客厅里,看着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我固执地想弄清楚,我在他和那个人在他心里的分量高低。
可我忘了,喜欢是不能衡量的。
我把宋致远逼进了世界上最两难的境地,我的问题没有答案,唯一的答案是用不信任掐住彼此的脖子,来一场同归于尽。
他就那么看着我,沉默着开门又离开。
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忽然像是失去理智一样,掀掉了桌上的茶杯。
玻璃质的杯子,发出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发出巨响。
接着我听到了一阵急促又尖锐的声响,像是某种防控警报,又夹杂着噼里啪啦的撞击声。
我静静看着地面上的玻璃碎片。
直到我意识到那点尖锐的声响并未停止,我一点点回过神,明白到发生了什么。
我起身朝阳台跑去。
四个月大的文鸟,离开了平日的鸟巢,此刻像是失控一样在笼子里飞窜,撞击自己的身体。
我吓得冲过去,打开笼子用手去抓,它的爪子和红色的喙划破我的手,白羽鸟几乎撞断了自己的尾翼。
文鸟胆子本来就不大,平日里甚至车辆鸣笛都会让它不安。
为了避免炸笼,宋致远身子晚上都会特意关上窗子。
而现在,它蜷缩在我怀里,脚上被笼子划破,尾翼像是折断的肢体歪在一边。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丑陋的疯子。“别怕了,没事了,对不起……”
“对不起。”
宋致远的文鸟已经养的亲人了,它在这间屋子里安稳度过了一个冬天,再迟一点,我刚刚可能就要了它的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8、
我的宋致远的日子从那个落雪的情人节延续到了今年的秋天。
明明已经无力回头,依旧还在继续。
我们像两个固执的疯子。
又像是两个错位的齿轮,在每次榫卯的过程中彼此切割,伤害,又一动不动。
家里的玻璃制品已经很少了。
冰箱里的速冻食品来时变多。
入秋,南方城市依旧没有太多降温的意思。
电视画面显示着剧集播放结束,我蜷缩沙发里,等醒来天已经大亮。
宋致远还是没有回家。
以前宋致远吵架出门,最多一个下午就会回来。无论回来我是什么态度,他都会换上一副正常的情绪来安慰我。
而这一次,我已经我已经忘了今天,我和宋致远吵的又是什么。
我不禁开始思考这次出了什么错。
可很奇怪,就在他摔门而出之后,我大脑已经彻底清空了争吵的内容,就像种自我防护机制。
从大脑中按图索骥,只能找到一些零星的画面。
他问我:“江随,你要我怎么说呢?我不知道,我喜欢你是真的,我又没有骗你。我曾经喜欢他也是真的,我也没有骗你,你到底还要什么?”
还要什么?
是啊,我还要什么呢?
宋致远爱我,包容我,为此拒绝了曾经的心上人。
他给我他的手机,让我看他所有的社交通讯,明明喜欢社交,却开始晚上外出每把半个小时都给我打一个电话。
宋致远,就是心太软。
软到不够爱我,却来爱我。
软到我一次次伤害累积,依旧不舍得离开。
他对我愧疚得很,我便顺理成章利用他这份愧疚,死死绑着他。
他们都说,我是关宋致远的笼子。
因为他太好了,好到我一任性,一痛苦,宋致远的目光就移不开。
过去我们的爱情太过健康,爱而既得,如今却如履薄冰。我怕有一刻他回头看过去,留我在冰面上,冰碎了,我沉下去,他不接我。
哪怕他好像曾经在某次玩笑说过,若是所有人落水,他会第一个救我。
可又不要他救,我只想他在就好,我不管冰面塌不塌,那一刻我只要握着他的手,我的心就不慌。
那些话堵在我的咽喉里,却来不及对他说。
我问问你,能不能给我爱。
不是无私的爱,是自私的爱,你来索取我,掠夺我,看着我,你也只看我。
好不好啊?
-
那天我看见天上飞过的鸟。
家里的笼子里的文鸟已经被我还给了鸟舍老板。
我将头靠过去,透过笼子的铁丝看着里面的鸟立木棍。片刻,我觉得自己站在了里面,外面是宋致远,他轻轻看过来,我低下头,衔起金色锁孔的钥匙,用口喙递给他。
我想他将我锁在里面。
记忆忽然袭来,我才记起,昨天吵架对他我说了句:分手吧。
可我说了吗?又好像没有。
理智让我觉得我怎么舍得把宋致远从我身边放走,心里有个声音又告诉我,我好像又舍不得,不让他走。
所以,我一遍一遍自我催眠,告诉林乾,不可能,他才不会走,他一会就会回来。
我也告诉自己,我如此恶毒,正死死咬着宋致远的咽喉,我没有放开他,更没有给他从我身边逃走的指令。
可结果是如何?我不知道。
我把最后的选择权交到了宋致远手上,让他判定我的生死。
让他结束我们这场闹剧。
-
那个傍晚,我在屋子里坐着,一直坐到了黄昏。夕阳像是死去的血扑在我身上,我脖子已经僵硬,忽然听到门开的声音。
我动不了,只能用眼珠子转过去看。
是宋致远。
他提着两袋白色塑料袋,袋子的边缘冒出一个长条吐司,他站在玄关处,很久,叹了口气,放下两袋子走过来。
那一刻,我好像重新获得了呼吸,获得了血液。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将我脸托起,我张了张嘴要呼吸却发抖得说不出话。他柔软的唇贴上我。那一刻,大雨落下干涸的沙漠表面,扬起蒸腾起水汽和大漠黄昏的一波江南盛景。
他问:为什么哭呀?江随。
我抓着他的手腕,确认了来人的温度,感受到他皮肤柔软的质感。
终于伸手用力将他抱住,将他勒紧我的怀里。
我想,宋致远你疯了。出口在那儿,我给了你钥匙,快点逃。
快走啊宋致远。
为什么又来爱我。
那天,夕阳的血液流淌在整间屋子。
我死去的笼中鸟,和我们彼此都躲在今日阳光的死亡中。
我咬住他的喉咙,任由他痛苦落泪。我的心脏流出了全新的血液,好像在那点错位的时光不及中找到了新的方向。
可我还能呼吸,我听闻他的啜泣去吻他。“宋致远,你是骗子。你明明就好喜欢我。”
“你别装着不知道。”
他无声地哭,好像流了一场漫长的眼泪,从他疲于奔命的过去,流到至今。
终于结了痂,落了锁。抬起头,用最后力气,吻了我的唇。
>>>>尾声
B市的秋天,降温总是来得很迟。
来这里的这些年,有时候我会怀念老家的街巷。
银杏树在这时候开始落下大片大片叶子,风吹过,纷扬下一场金黄色的雨。
我想过几年,若是有机会,我想带宋致远回去看看。去看看我的家人,也去看看,那个曾经陪伴我的狗。
那年冬天,宋致远从花鸟市场给我牵回了一只狗。
我和柯基面面相觑的时候,他拿着箱子已经开始拆狗围栏了。
我说:宋致远,你鸟都养不活还养狗啊。
他不做声,回头手机点开张照片。拍我手上:你养。
那是6岁的我,抱着一只半大的奶狗。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发现的这照片,而春日的风似乎又要扬起。
我没有告诉宋致远,在我们争吵的那个秋日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又梦到老家的院子,古老的银杏树落了叶。
而我坐在树下。忽然感觉院子外有人进来。
我手中落下的鸟振翅而起。
风起卷尘扬起大片明黄银杏,逆着光,那人的脸在光线中模糊不清。
可我知道。
那是我的心上人。
-FIN-
作者:菲心
评论:随意
生老病死,这是所有人都逃脱不了的命运,可若这世上不再被轮回所束缚呢?
第一个病例是在过渡区发现的。一个车祸致死的男人在被判断死亡后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睁开眼站了起来,可是无论怎样检查都显示男人已经没有了生命特征,可已经死去的人又如何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呢?有了第一例后,陆续又发现了几起同样的事情,失去生命特征的人似乎还在继续活着。
最开始,人们将这当做一种恩赐,没有人再死去,这似乎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可当所谓“活人”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逐渐腐烂的时候,由人们构造的美好幻想彻底破灭了。身体逐渐死去而灵魂仍停留在体内感受着肉身溃烂的痛楚和恐惧。这些人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血肉枯萎溃败,直至成为一具白骨。遗留的灵魂痛苦万分,可却无力改变现状。科学家对此毫无头绪,而这种奇怪的疾病以一种及其迅猛的速度传遍了过渡区,紧接着是暗域和光域。人们给这种病起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永生症”。
“妈妈,我好痛……”蜷缩在母亲怀中的女孩正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袖,而她裸露在衣服外的小腿上,腐烂的肉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而另一条腿早已白骨森森。这孩子本该毫无痛苦的死去,可现在却被迫以这种状态停留在人间。年轻的母亲除了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以外,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她抱着连眼泪都哭不出来的孩子跪在地上,朝着大教堂的方向不断祈祷着,“轮回之神啊,若您能听见,请救救您虔诚的信徒,哪怕是……哪怕是让这孩子彻底死去,也不要再让她遭受这种痛苦了……”母亲的眼泪滴在孩子青白的脸上,孩子茫然的伸出小手胡乱擦着母亲的脸,声音稚嫩却沙哑,“妈妈你在哭吗?妈妈……妈妈……我看不见了……”母亲再也支撑不住,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而每天这样的祈祷只会多不会少,人们乞求着神明的庇护,可神明却似乎听不见人民的哭诉,人们期待的神迹并没有降临。逐渐有质疑声响起,“神明为何毫无回应?”“神是否还庇护着我们?”“神是否真的存在……”
但这些和卡德拉毫无关系,作为每天生活中你死我活中的杀手来说,拥有不死之身就是一种恩赐。三天前,当她喉咙被对方的刀刃贯穿后,本以为就此死去的她却在血泊中重新站了起来。在对手震惊的目光中剖开了对方的胸膛。提交了任务后,她捂着伤口回家,对着镜子看着那切断了气管的伤口,她忍着剧痛将伤口缝合。如同破布娃娃一样的缝合线让她看起来更加可怖,但她却无声的笑了,声带已经完全受损,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可她依旧“活着”。从来不相信神明的她第一次合起手掌,“感谢您,伟大的轮回之神。”随着杀手无声的祈祷,一个不惧死亡的利刃从此出现在人们面前。
神堂之上,仅仅两个身影不带任何感情的看着下界的混乱。良久,有着艳丽如火般的红发身影开了口,“真是一片混乱呢……”虽说是感叹,但声音慵懒戏谑,上扬的尾音表示着祂真正的情绪。“艾西琳的权柄我们还是拿不到吗?”红发神明看着眼前沉默的爱神,又补充道,“别忘了我们早就与此脱不了关系了。”一向温和的爱神此时却紧皱着眉头,“我们错估了祂的力量……”“什么?”“你看这个。”欲之神顺着爱神的手看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两位神明眼前,那是陨落的轮回之神。
“轮回的权柄还在祂的手上,只是……”爱神没再说下去。“但我们还有机会,只要让祂永远留在影中,迟早轮回的权柄会归我们所有。”欲之神轻轻拨弄着艳丽的长发,红唇勾起一个笑容,“影世界怎么称呼这个来着,永生症,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就让我看看在这永生里又会绽放出什么样的欲望之花呢……”
作者:夜雨
评论:随意
飞鸟在空中盘旋,它在空中久久不坠。我趴在窗口观望,思考它承托着什么东西。
突然,它直直向下坠落,在到达一个高度后又突然弹起,斜着翅膀拐入楼与楼的中间,消失不见。
我住在相当偏僻的地方,只有很少的机会能见到飞鸟。据说在城市的中心,飞鸟就像几百年前一样成群飞舞,飞入各家各户。它们带来一些小东西,U盘、密钥、甚至是绿油油的青菜和带着腥味的肉类。我记起我同事与我说的青菜的味道,就对今天的食物提不起兴趣。
沉默,在沉默中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似乎是现代社会一个非常少见的能力。我看着一如既往的风景,期待楼宇中飞出一只飞鸟。
“咚。”一声闷响。食物砸在桌面上。我移动到桌前,舔了舔手指,用口水将膜划破,里面的食物滚了出来。我抓起其中最大的那一颗,啃食它就像啃一颗苹果。汁水充盈我的口腔,它的肉质脆脆韧韧的,很有嚼劲。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一类食物。每次吃它的第一口就像炸弹在嘴里炸开,浑身上下都精气十足,舒畅得像有微寒的春风拂过。
其他的食物就没啥好吃的。我抓起一颗小药丸往嘴里扔去,再抓一颗也扔进去,仅此而已。
墙上的投影一闪一闪的。投射出来的光与空气中的某些物质发生反应,发出刺眼的强光。光点以一秒十几个的速度在房间里生灭。
光幕故障了,按要求,我需要在房间里一直开着这个,等待修复完成再开始工作。
我又回到窗前朝外望去。对面的楼也有一个人趴在窗子上。他和我一样。
窗边又有一只飞鸟飞来,它有着不一样的花色。我有些惊奇,站起身子去看它从我眼前飞过。我探出窗去,风吹过脸颊,舒服极了。
平日里一直在工作,怎么就没发现这些窗外飞过的景色呢?
我以前一直以为它们是偶尔出现,原来只是我埋头太久。我跳起来,双脚舞在空中。更强的风吹进我的耳朵里,充满了风声。
然后我从窗台掉了下去。
不知道对面的人有没有看到这异常。只希望他认为这是场全息秀就好。
狂风挤压着我的脸颊,直到一物撞上我的胸口,又或是我撞向它。痛感游遍全身,有种要被击穿的错觉。
我在空中挥舞手臂,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锋利的尖刃刺穿我的肩骨,我晕了过去。
“这就是我到这里的原因。”
眼前是一位装着电子眼的光头男性和几个跟随在他身后的眩晕者。眩晕者的头部有明显的植入,就像扣了三分之一头盔。这代表他们放弃了现实世界,一般很难在外界见到他们。
他们就像丧尸一样跟在光头男性的后面。除了电子眼,我没在这个光头身上看到其他植入。他的衣服已经破烂得只能称之为布,能从破片的间隙看到他的乳头。事实上,在他刚刚走向我的时候,我能看到他胯下甩动的影子。
他有狡黠的笑容,兴致勃勃地听着我的故事。
我被飞鸟带离了上千公里,远到我浑身的支援设备都找不到主机。我在一处黑色的峡谷醒来,这里看不出建筑模样,但有飞鸟在这飞进飞出。我想这是它们的休息处。它们在此补充能源,继续它们的工作。
黑色的峡谷当然不合形制,但是能望到遥远处金黄的沙漠倒也别有情趣。
我的肩膀被刺穿,但我双腿却没什么问题。我摇摆着站起,准备往沙漠走去。
这片黑色的触感很凉,抚摸它感觉自己的能量也会被吸走。飞鸟是不是从身后飞起,飙出音爆然后消失不见。我走在路上也提心吊胆,总害怕被身后飞来的高速飞行物夺取性命。
望山跑死马,我走到日落后又一个星夜才走出这片黑色平原。太阳重新升起来时,我看到了一颗闪耀的光头,与他身后跟随的几只“丧尸”们。
光头拿手指勾了勾他的笑脸,仿佛要让他半永久的笑脸更加持久。
“我想,我想你一定饿了~”他拿出一个脏脏的布袋,“要来点吗?”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我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点点头。身后的晕眩者排成一队走出来,掏出身上的袋子堆成一堆。两个人开始用手在地上挖出坑洞,另外两人牵着一种硬硬的布把坑围了一圈,然后又从袋子里掏出火石火绒准备打火。
期间他们并不说话,也没有眼神交流,像游戏里的NPC执行着不知从哪输入的任务。
火很快生了起来。丧尸把袋子打开,那是和一天前在城市里吃过的东西远不相同的。
肉与蔬菜。
我眼睛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这狗屎一样的地方,黑色的平原浪潮一般想要吞掉我,眼前的沙漠广袤无际又空无一物,只有滚动的金沙与炽热的太阳。
光头坐进被黑布围起的区域,坑洞里腾起高高的火焰,照亮他有些可怖的笑脸。
我拖着木头般的双腿,朝坑洞走去。
评论要求:笑语
20xx年,x月,x日
距离第一封邮件发出已经过去多久了?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今天依然没有收到园子的回信。
很奇怪,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不看邮箱的人,她不会每日都看,但也会定期清理。
难道说,出了什么事情了。
20xx年,x月,x日
今天看新闻,看到了被追踪狂跟上的女性的事情。
现在想起来,圆子前一段时间似乎也是如此。每一次我遇到她的时候,她都像在躲避什么人一般,连我的声音也听不见,就匆匆离去了,就和新闻中被跟踪狂缠上的女人一样。
那个女人,是怎么摆脱了那个跟踪狂来着……好像,是什么很艰难的途径,是收集什么证据吗?还是把跟踪狂打了一顿,坏了,想不起来了,报纸也找不到了。
明天去书店问一问吧。
20xx年,x月,x日
今天依然没有回信。
20xx年,x月,x日
我去了她的家中拜访。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感到窒息,现在只有见到她才能让我安心。
但是那里住的不是她的家人。我不会记错,那一片的别墅,只有她家后面的山坡上有茂密的绣球花。我忘了今天我是怎么回来的,回过神来我就已经在家里了。
为什么她连告知一声都不告诉我了呢,明明我们是血亲啊,虽然不是兄弟姐妹那般,但是既然我们一起长大,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想不到这年头竟然还有人写纸质日记。”
座敷童子一样的少女捧着边缘已经蜷曲的笔记本,随意地一甩一甩。振袖上蓝色的蝴蝶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似乎快要飞起来。
“这事本来不归我管的。”她随手将本子丢在地上,瞳仁已经盖住了整个眼球,接着数只眼睛次第从她的额头上张开。
紧接着她的和服下摆仿佛被人用手那般撑起,堆到腰间,但是本该旖旎的景色反而让对面的男人惊叫出生,本该是幼女腿部的地方,只有节制动物那般长着数个关节、闪着寒光的肢体。
“你这是要坏我的生意啊。”女孩一掌打在男人的小腿上,撕心裂肺的剧痛顺着小腿传上来,男人惊恐间失了平衡倒在地上,捂着小腿尖叫打滚。女孩没有理会男人的惨状,扯着他的头发,将男人拖进深处的房间。
“要不是客户打电话来我还不知道。”本该稚嫩的嗓音逐渐变得尖利,带着指甲抓挠玻璃般的艰涩和刺耳,“生前就那么恶心,怎么做了鬼还那么贱啊!”
“真的是,非常感谢您。”
位处于二楼的小房间里,老妇向女孩行礼。
“哪里哪里,售后没有做好是我们的问题。”女孩收回在老妇身上四处轻戳的蛛腿,“应该是全部清理干净了。”
接着她恭恭敬敬地捧起身边的箱子,双手递到老妇面前:“不管怎么说,这次是我们的失职,这是我们的赔罪礼,还请您不要嫌弃。”
“还是和当年一样的药吗?”老妇接过箱子,但只是放于膝头。
“是的,”女孩抬头,八只眼睛一同看向老妇,“因为那人怨灵的影响,导致您不好的记忆被唤醒,这和您当时来此的需求相悖了,因此如果您坚持当时的服务,我们这次会免费帮您继续消除这部分的记忆。”
“他怎么样了?”
“已经被鬼差带回地狱了。”女孩从身后掏出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文字,“这是鬼差的回执,您可以收好,待您百年后,将此物与身体一同火化,鬼差便会认出您,并为您设下让他永世也找不到的咒术。”
老妇语塞,半响才笑出声:“劳烦你了,这事不是很容易吧。”
“倒也没有。”女孩难为情地搓手,“出现这种纰漏,多给客户争取赔偿也是应该的。”
一个钟头后,老妇这才起身告辞,女孩起身送她出门。
“对了。”捧着箱子走到楼梯口时,她想起来什么。
“当时交于给您的信物,还在吗?”
“在的。”女孩疑惑不解,“我们的惯例是委托人过世后才会处理信物,以防委托人取回,不过那个信物包含了您深刻的恨意与厌恶,您确定要取回……?”
“请帮我丢了吧,如果可以的话。”老妇想了想,“随便丢到马路上就是。”
作者:绿鲤
类型:同人
备注:这是一篇火柴人漫画角色的同人,评论就……就不了吧。
【邪咏】
*BGM:《L'amore si muove》
“你的赏析课作业选了这张图?”
“是的。”
“难为你找到,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留下的作品。”
“是的。是我偶然发现的。”
“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嗯哼?”
“是的。题材是跟宗教有关的,但在神性之下体现出了人文主义的特征。”
“有点佛罗伦萨画派的意思。”
“这个我不太清楚,但他真的很好看。”
“是啊,我好像能在画面里听到圣咏了。”
画面上的少年立于光中,仰首歌咏,驯美如白鸽,嘴角的笑意和眼中的光辉却完全不像是来自天国。他不是在为神明歌唱,却不妨碍画家想要为他画一双翅膀。
不是牛乳的纯白,并非明澈的天青,也非太阳光的金色。一双黑的羽翼自他身后扬起。
那时候人们是那么说那个少年的。
他拥有天籁般的嗓音,当他唱歌时,死木生出柔软嫩枝,枯井涌出甘美的葡萄酒,躺在坟墓中的骸骨也会开出花来,好像主的恩降临在人间。
他是洁白的羔羊,有出色的容貌与纯洁的微笑,让来做礼拜的少女不敢抬头。如果不是害怕被质疑信仰不坚定,大概许多人会坦言是为了他才来到教堂。
今天他就要在大教堂,在万众瞩目下献上圣咏。
少年跟随在引导者的身后,排在圣歌队的最前面,温驯地低着头,穿过垂挂着层层绣着圣人故事的幔布的大堂,在诸位天使雕像的注目下一路走上圣歌队席。上帝的白鸽们在架子上停稳便噤了声,变成了另一群天使雕像。他站在专为他设立的领唱位,阳光透过玫瑰窗洒落在他的肩头。金雀烛台上燃点着的香烛飘出袅袅的轻烟,为他们笼上一层薄雾。幻光轻纱下,天使保持着笑容。好奇的人们悄声赞叹领唱位上的少年。
多么美丽,多么纯洁。他就像天使,白羽无疵。
而和声替补席的最后一排,另一个少年哪怕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他的笑容。秀丽而狡黠,以近乎天衣无缝的虔诚掩盖着不怀好意。
在他眼中那小小的脊背上就像伏着一对黑天使的翅膀,随时会撑开,带着人类的罪,乃至来自地狱的恶,来搅乱这神圣的殿堂。
那位有着浅茶色短发的少年记得昨夜自己最后一次有机会问住在同个房间的那位宠儿:
“你真的要在明天唱那些邪恶的歌曲吗?”
听到他这么问的时候,对方反而回给他一个不可置信的挑眉,将头歪过一个角度,勾起了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反问:“为什么不?我可是期待了整整一年呢。”
如果是那些把他视为天使的信徒们看到这样的笑容一定会诧异,但浅茶色的少年已经习惯了。他只是轻轻地说:“灰羽,如果你在大教堂唱那样的歌,你会被处刑的。”
“弹鲁特琴的流浪者能唱,害相思病的娼女能唱,断头台上的死囚能唱,为什么我不能?”
“那是有罪的。”
“可是永乐,祂教导我们不要说谎,那我就不能说谎呀。”这时他的表情又显得纯洁无辜了。
“即使是真话也没有必要在那里说,你会下地狱的。”永乐攥紧了拳头,却听见灰羽轻轻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真话?”
短暂的沉默后,灰羽又亮出可爱的武器向他摊了摊手:“哎呀哎呀,别对我生气嘛。”
“但,你不想看一看吗?”仅仅偃旗息鼓了几秒钟,少年便逼近永乐,直直看进他眼底,又飞速离开,转着圈踩进了窗户漏入的月光:“看一看虔诚的信徒们,看着他们眼中可爱的羔羊摇身一变为黑羊的样子。祂爱我们,那么爱一定是好的。可是为什么我只能歌颂祂的爱?我自己的爱该什么时候被唱进歌里呢?我厌倦了日复一日地歌颂,想要唱一点点不同的东西。祂若真的爱我,就不会为我这一点点的困惑和叛逆而判我下地狱的,不是吗?”
他背对着窗户向他摊开双臂,在无边月下像是一尊天使的雕像。永乐在灰羽的注视下再次陷入沉默,那双银星似的眼睛里毫不收敛那被纵容出来的嚣张。
于是这一刻,在信者们都已在各自的位置上安静地站定,主教带领众人祈祷过后,管风琴声在整座教堂的回响的这一刻。永乐站在候补席中,心跳呼吸将诸般音响都淹没。
灰羽的独唱唱段在第三支赞美诗,第一段合唱之后。如果他真的在这里唱起那样亵渎的歌曲,那么他难逃一死。
永乐并不认为是恶魔降临在了上帝的孩子身上,但其他人并不会这么想。甚至他本身就是一个人形的恶魔……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呢?
圣歌队的少年们虔诚地歌颂着,歌颂祂的光辉与智慧。人们在少年们的歌声里听到威严,感受到宁静,好像上帝的国在这清澈的歌声中降临在这座教堂里。
而永乐终于将目光从灰羽的背后收回,开始环视整个礼堂。
他得阻止灰羽。但应该用什么方法?这个时候想让他停止歌唱已经不可能了,即使自己做那只替罪羊扑出去破坏歌咏,只要稍事休整他就会继续这场带来灾难的恶作剧。
第二支赞美诗的歌声已经响起了。少年们歌颂祂的力,歌颂祂所创造的尽善尽美,多声部的重唱在安静的大堂中掀起层层的波浪。
如果……如果有什么声音能够盖过他的声音。比如、比如,钟楼的钟声。从这里跑到钟楼要多久?哪怕能赶得上,能在灰羽开始独唱之前赶到钟楼,他的力气并不足以敲响那大钟……要来不及了。
——第三支曲子已经奏响了,少年们歌颂祂的爱,歌颂祂施与人间的恩。永乐的目光再次回到了灰羽身上,虽然他就站在那里纹丝未动,但就好像已经不在那里了。在幔布上诸圣人的低语里,在浮雕中众天使的注目下,在烛台间烟火的挽留中,他似乎正一步步朝着地狱走去。
永乐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灰羽感觉得到永乐的视线已经不在自己身后,在换气时微微垂下眼,嘴角描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的独唱唱段到了。
那一个瞬间,管风琴的鸣响暂时止息。
所有光辉都像虹彩瀑布一般向着他倾注下来。
所有目光都像磁针指南一般向着他汇集过去。
柔软短发如安眠的夜幕,美丽天星都落入他眼底,白衣无瑕如白羽无疵,目光无垢而虔诚。
盛放的青春少年的嗓音,整座教堂屏息在听。
少年吸气开口——
“火!!”
“起火了!”
“快!灭火!”
靠近中堂的一匹绣着圣人的幔布被忽然倒下的烛台点燃了,火焰爬到了人们的视平线之上,也点燃了一片惊恐的高呼。
有人想逃离,有人想救火,有人想救幔布上绣着的圣人,还有人只想起要祈祷。刚刚还沉浸在圣咏中的教堂里顿时乱作一团。
还未来得及唱出第一个亵渎的字眼的灰羽站在原地怔了一怔,而后轻轻笑出了声,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片嘈杂的混乱之中开始高歌。
火光之中,叛逆的少年站在万众瞩目的圣歌队席之上,隔着喧嚣人海注视着一个人。那个人刚刚从乱做一团的笃信者中间钻出来,同样身着圣歌队的白袍,浅茶色的发丝因为奔跑和冲撞而有些凌乱,站在熊熊燃烧的幔布前,倒塌的金鸟烛台后,目光穿过喧嚣人海与他的轻叩在一起。
没有人听见,圣洁的曲调,天籁般的嗓音和罪恶的歌词,反而让他更加肆无忌惮。这些在圣咏中不该出现的唱法和唱词,却饱含着那几经扑救都不肯轻易熄灭的火焰一般的张力。如果你虚着眼睛望去,好像就会看见黑天使的翅膀终于在那歌声里完全张开。
像是一颗钻石要把所有的光都折射给对方,一只鸟披着暗夜笔直地飞向太阳,纵情旋转,盛情怒放,仿佛地狱已经在两人脚下张开血盆大口。
他在上帝面前对他高唱爱情。
作者:戚寅
免责mode:随意
才是早半天,日影绕着花窗和竹枝,在地上漏出细密的光斑,隐隐有初夏的轮廓,扬州称不上暑热,何出岫去码头看人卸货,又一路跟到铺头,总算将忙活了好一阵的单子结清了,身上的衣物依旧洁净漂亮。
他舍得下面皮,也不挑活,升得算是飞快,如今也住上了主管的小院。唐听泉那泥猴回过一趟巴蜀,带了些竹鞭庆贺他乔迁,说是亲手在问道坡挖的……挨着院墙种了一排,不多时就长得有两人高,但光长个不遮阴。何出岫拖着竹躺椅张望一圈,院里原本自带一棵桂树,这时也稀稀落落的,因而又把躺椅拖回廊内。
早晨掀开的井盖忘了盖回去,井壁晒得温温的,好在还晒不着井水。何出岫擦过脸,又冲了冲脚,再踩着水印缓缓踱回去,还不到蝉鸣的时候,院子里泛着一滴一滴的水声,和木屐磕出来的响。
他今日没穿校服,只披了条素净的粗布袍子,将发带扯掉缠在手心,解开腰带就能松垮地躺下。
何出岫原没有午睡的习惯,起先只是陪着乔风翠小憩,后来也慢慢地倦怠起来。他仰倒在靠背上,竹木的香气愈发昭显,何出岫的脸偏过去半寸,阳光便只晒得着他的头发。
闲暇的白日,本可以仔细斟酌饔飨飧食,但他就着习惯在街边囫囵吞了碗素面,是时也不知中饭再吃不吃才好。何出岫一时实在不愿起身,因而只能盘算剩下的一顿。
如此怡情,就连唐听泉也不再面目可憎,他决定带些饭菜上他家喂猴。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腰塌在椅背上,躺得并不大齐整,眼帘也虚虚地合着,日光透过去,何出岫能看见斑驳陆离的一层暖色。
穿竹的风声薄薄一页,沥沥地蒙在他脸上,是不易察觉的细碎窸窣,恍惚之间蔓延成片,何出岫觉得那些摇曳的光斑眼熟,隐约是竹海打在纸上的叶影。
他年少时踏过问道坡带着些潮意的泥土,加诸以锁碎如剪的光点,掺夹湿朽的竹叶,渗出铺天盖地的清气。他感于片刻的安逸,每过竹径时都走得很慢,抱着实验数据记录和组会脚本、唐听泉的高级输出微积分算法作业、唐听泉的暗杀理论作业、唐听泉的熊猫饲养科学作业……
他走得愈深,涛声和鸟鸣就愈嘈杂,曲径通幽,眼前渺渺,还不知要走多久。
纤细婉转的啼叫之中有一道尤为嘹亮,且行踪不定,似是在他后脑起起伏伏,偶尔有风刮过发丝,他吊着长长的马尾晃了晃,感觉脖颈凉飕飕的。
何出岫脚步一凝,察觉出这点不同,他兀地回过头,正正好地和一只白色海雕对上眼。它光是立起就有半人高,那一片纤细的紫竹都斜斜地塌了下去,偏偏这死鸟不以为意,在颤颤巍巍的竹枝上泰然自若。何出岫咂舌,又见海雕朝着他缓缓张开羽翼。
这一下骇得他汗毛倒竖,警铃大作,白影转瞬逼近,何出岫踉跄着退了几步,猛地呵斥,“——珍珍!”
铺天盖地的白羽霎时泄了气,飘摇着纷扬落下了。
预想中的巨力没有落在头顶,何出岫死里逃生,甩开满头满脸的鸟毛,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就让人钳住了左肩。那纤白的手只轻巧一拽,却如有千钧之重,他挣扎着向后仰倒,坠入一团柔软的纱。
何出岫的目光颤了一瞬,就躺在那里不动了。他透过轻纱愣愣地看,眼前隔着一层隐隐绰绰的白,只依稀可见莹润的手抚上脸颊。“哎呀,乖乖变得这样生嫩了。”
少年门生远比青壮年时来得苍白瘦削,身量也稍显寡淡。他还在忿世嫉俗而隐忍不发的年岁,眼下结了两道沉沉的挥之不去的乌青,便更显力道薄弱了。
那鲛绡似的织物密密匝匝的,如同活物,恍然间给他裹缠住了手脚,何出岫想要叫她,张口却是嗫喏哽咽。这副身子青涩得紧,乔风翠饶有兴致,捧着那张脸细细地摸了一遍,任由何出岫去拱她的掌心。
乔风翠往往不吝于给予亲昵,对着他夸了又夸,将长发上的珍珠随意摘下几颗,缀在他的小辫上比划。
白纱若有千尺长,任凭何出岫如何挣扎也扯不掉,不多时便脱力般瘫软在地、动弹不得。他双目已然沁了一层泪水,打湿了薄薄的纱,光影透过水雾愈发迷离,白裙女子的面容涣散得更厉害了。
“怎么哭得这么可怜……珍珍又欺负你啦?”
她的视线移开了,或许是去抓那海雕教训,一起身就深陷在明灭的竹影中间,何出岫看不清,情难自已到了极处似的,于是用手去够她的衣角。但乔风翠的吃用一应是顶好的,那几片料子细细密密,在他指缝间一滑,倏地便过去了。
这等冷待更甚于唐听泉和鸟万分,何出岫喉头哽塞着呜呜咽咽,吐不出一句话,唯有徒劳地将手甲紧紧攥着,他不擅实战,金属钩爪银亮崭新,扎穿了层叠的纱帐,戳进手心里。
乔风翠拍了拍他的脸,自顾自地远去了。
何出岫大半个身子都颤起来,泣声倏然地急促,心如擂鼓,恍若天底下绝无仅有的伤心人,蓬莱武学身法最是轻盈,他很快地就听不见——哪怕一缕乔风翠的足音了,后者也便与他的悲怆恸哭无缘。
零碎的几片日光再一次打在湿漉漉的脸上,他眼里没有一角乔风翠的背影,却能怔怔地念想那一幅亦步亦趋、飘摇蹁跹的白纱,像裹挟着云烟的一阵海风,她向来不会回头。
他倒在竹叶烂成的泥地里,如坠冰窟。大鸟的嘎嘎乱笑随竹海一并退潮,何出岫朝外翻了个身,日头方到正南,廊下的水印还未干。
作者:米琪雅
标题: 国王湖的七声回响
少女前线同人,因为不了解剧情的话可能很难评价所以,喜欢的话可以看看~
她抬起头,好像自己只是在夏日炫目的阳光下打了个盹。
周围是松弛自由的人群,像流水一样聚合又散开,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有些人戴着墨镜,有些人戴着帽子,大家随意地聊天,谈笑,仰头喝起瓶装的水,而水也自由地流淌下来,滑过人们的下巴和衣服,留下一串打湿的痕迹。
她茫然地呆坐在原地,感到脚趾间有奇怪的触感,低头才发现,自己竟坐在岸边,双脚浸在有些寒意的湖水中,她试着晃动双足,清凌凌的水涌过来,阳光穿破云层在湖水里肆意闪耀,璀璨得像撒了一把金粉。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奇怪,这个温度是自己不可忍受的吗?她歪着头又想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她看到身旁有一双可爱的咖啡色拖鞋,犹豫着将脚从湖水中抬起来,却又笨拙地不知如何是好。她提起那双拖鞋,赤足站在湖边的石板上,脚上流下的水滴迅速被吸收,蒸发,变成一个微小的阴影色块。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朝她奔跑过来。她听不清对方到底在喊着什么名字,只是直觉地认为那应该在呼唤自己。
那是一位金发的少女,头发随性地修建至下颌,耳朵上方还有俏皮的小串编发。她的T恤灌满了风,勾勒出她充满活力的身体。少女挥舞着手中的两张票券,一转眼就冲过来,微微喘息着握住她的手。
她心里奇异地产生了警惕,本能地往腰侧一个位置握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抓到。她感到本应有一件和她心意相通的重要的东西,此刻却不在身边。
“——”少女仿佛在喊她的名字,然后将票券递到她手上,“我们去那里坐船。”
她指着岸边的一处码头,一艘漂亮的白色小艇静静地等待游客陆续进入它的船舱,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检票。
“这里是?”她终于尝试着开口询问,在找回自己声音的瞬间,她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德语,自己说的是德语。
少女笑容不减,目光清亮。
“这里是七月的国王湖。”少女引着她看向这波光粼粼的湖面,水极清澈,光在湖水中晃动,让她有些晕眩,“这里是德国最美丽也最深的湖泊。即使是七月,远处的巴伐利亚群山依然身披白雪。”
她沉默地任由少女领着她,她套上拖鞋,被少女带到队伍的末端,对方安置好她,又欢快地跑到街道口的牧羊少女身边买了两只甜筒。
“巧克力味的!你一定会喜欢~”少女把淋着巧克力酱的那一只递给了她,自己则吃着香草的那只。
她轻轻舔了一口,浓郁的巧克力香气和冰淇淋的乳脂清甜让她满足地吸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少女得意洋洋地晃头。
检票的队伍排到她们了,少女先一步将票递给检票员,那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壮硕中年人,他将两人的票根剪下,将票据递还给两人。
“等一下。”她突然出声阻止,伸手从检票员手里取下票根细细端详。
那张平平无奇的票根上印有两只背靠着一面盾牌的狮鹫,而盾牌的上方写着G&K。
她抬起头看向少女,无声地投出质疑。
少女的面容却在她看过来的瞬间变化了,金色的头发褪色成灰粽,眼神也更为狡黠,仿佛燃着名为野心的火焰,笑容却在不怀好意之外变得有些慌乱。
她突然想起来少女之前的脸为什么让她感到熟悉和毛骨悚然的警惕。
那是她自己的容颜。
而眼前的少女,此刻化身为她战场上G-5小组的搭档,MP41。
“怎么了,G43。”少女用和之前并不一致的声音说着很熟悉的话,“想起什么了吗?”
G43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在搭档的观测配合下,安静但凶猛地击毁了军方两架自律侦察机。她轻微地吐了一口气,感到鼻尖落了雪。
“好冷。”MP41伏在她身旁小声地说,G43偏过头瞥了她一眼,平日那个耀武扬威地挥着文件袋喊着“你可有这些把柄在我手上”的笨蛋,正高速扫描着现场的作战情报,并迅速编纂好报告共享给G-5小组的所有人。
“收到,干得不错。” Kar98k平静的声音从齐纳协议里传出来。让G43和MP41的眼睛都为之一亮。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同僚作为自己小组的leader,两人多少会有想获得表扬的心气。
“喂,G43。”被不少人形私下骂为“讨厌的小报告臭小鬼”的MP41,确认此刻的交火点暂时没有威胁之后,晃动了一下灰棕色的短发,她灰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总是有点挑衅,“突然好怀念我们以前演习结束之后可以吃到的香草冰淇淋。”
G43无声地扬了扬眉毛。
“大冬天冷得要死的时候想要吃冰淇淋,什么爱好啊。”
“哼,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这时候才越想要啊!要知道——”像是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了,她又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们都紧张兮兮的,因为感觉这场战斗很危险,很重要,但越是这时候越要想一些自己喜欢的,安心的东西,才能让自己的战斗状态达到最佳哦。”
“卡尔前辈一定也会认同我的。”MP41不忘狐假虎威地提一下队长自己都不知道的认同。
G43轻轻叹了口气。她有点提不起劲和MP41打口水仗,但她也承认,和这臭小鬼插科打诨地瞎聊一通,让她心里郁结的某种情绪悄悄散去了一些。
“那我想吃巧克力味的。”她翘了翘唇角,接上MP41的话。
“G-5小组注意。”卡尔前辈新的命令随之而来,“全力协助掩护G-1的侦察,第一防线已经架设,敌人的侦察部队也在靠拢。”
“收到,相关信息我们会同步。”G43快速地回应,起身和MP41确认坐标,移动去更合适的位置。
从登上装甲列车炮之后的每一秒,她都在不断地下定决心,但每一刻又有崭新的恐惧在心智云图里滋生。这感觉很奇妙,也让她感到羞愧和痛苦。她相信她身边这位人小鬼大的搭档一定能看出她的恐惧,她有点感激对方不知是否有意的体贴,没有点破她的异常——或许是因为MP41也在承受着同样异常的情绪冲击。
“MP41,你有发现吗?”她忍不住还是想念叨念叨,“我们的敌人一直在变化,而且一次比一次离谱,你还记得你入职的时候那合同怎么写的吗?我记得我们只是普通的私人安全承包商啊。”
MP41噗嗤一声笑了。
“是啊是啊,我听说最早格里芬还是用人类雇佣兵的,然后逐渐有第一代的前辈人形加入格里芬,后来应用了烙印技术,开始扩大战术人形的使用范畴,最开始也许更无聊一点,换句话说,也就是更安全一点的任务?”
安全,是吗?格里芬是安全承包商,但它的安全是由我们这些直面危险的人形来维持的。G43察觉到自己的思想似乎有些“大逆不道”,她有点无奈对自己笑了一下。真不错,G43,学会自己反思自己了。
“我的意思其实是……”G43皱了皱眉,感觉一向不当谜语人的自己一时半会竟然无法精准地描述自己混乱的思绪,“我们一直被指示着向前方开火,我们和人类作战,和其他军事力量的人形作战,和铁血作战,后来呢,那些被ELID感染的怪物,还有那些神秘的白色势力……现在更厉害了,我们要面对军方。”
MP41少见地没有立刻抬杠,而是静静地聆听。
“你是比较晚才加入格里芬的人形,所以不像我会有这么深的感触……”G43感觉自己握着枪柄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稳定的手掌,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开始出现幻觉,“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要思考,自律人形是不是会真正的死掉。”
MP41快走两步赶到她的右侧直视着G43的脸。
“我们当然不会死。因为我们不是人类。”她好像没有斟酌这句话隐含的另一个意思是“自律人形本来就没有真正活过”,“由于受伤而从修复槽里苏醒和因为被击毁而重新读取备份在修复槽里苏醒,难道有很大差异?我以为G43你作为一名老兵早就习惯了。”
“你那刻薄讨厌的说话方式好像在这个问题上变本加厉了。”G43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而且那名不可思议的叫做丹德莱的女士,不是可以作为备份承载我们被击毁的意识吗?格里芬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MP41倒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脸上还是那打小算盘的恶质笑容。
格里芬做好准备了吗?那你呢?那我呢?G43移开了目光,朝约定的坐标继续赶路。
她想起在执行本次任务前,所有人形按照小组解读全息地图和做情报分析的时候,有人似乎问了这么一句。
“你确定我们还有机会醒来?”
得到的回答是——
“我相信指挥官。”
MP41模样的少女悠闲地坐在她旁边向着小艇外的湖水张望。
“快看啊G43!”少女大呼小叫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她,“野鸭子!”
她朝湖水中望去,那一碧万顷的明媚让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美丽,湖水那么干净,又那么凛冽,带着无法让人忽视的清朗绿意,将小艇推往湖泊的更深处。少女所指的方向,确实有两三只悠悠然的野鸭子,笼着翅膀故作矜持地缓缓游过,但因为湖水清可见底,她们都看到鸭子的脚掌在水下忙碌地摆动。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什么我在这里。”她低低地自言自语,并不像是在询问。可身边的MP41却快乐地转过身看着她。
“你一直很想来看国王湖的景色啊!”她笑嘻嘻,“人形会遗忘事情吗?”
G43沉思了起来。她觉得这个说法似曾相识,但认真地探寻之后,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人形严格来说,并不存在记忆这种概念,所有的数据都只是信息流,当需要的时候就可以从心智底层调用出来,而不想面对的事情也可以精确地将之放置到暂时不会触及到的位置,以此来回避可能对执行造成影响的因素。
对人形而言,没有失忆,只是数据丢失。
所以,如果有什么内容想不起来,如果不是对方在骗自己,那就是身体已经严重损伤,并危及到了重要的数据存储模块。
G43算是很早加入格里芬的人形,所以身上被烙印系统影响到的内容会比之后的人形要更刻板。在烙印系统被开发出来的初期,为了能更好地让原本开发为民用服务的人形与武器共享感知,她们的设置里会写入大量和所属武器契合的细节,比如,她会惯性地使用德语单词用于应答,或者穿着喜好上贴近武器的真实溯源。这是而今回想起来有些哭笑不得的设计,到最近的新入职人形,已经没有像她这样会与“武器的真实”共生纠缠到如此程度的人形了。
她固然不是最早那批由民用服务人形转职来的战术人形,却也亲身经历了数次技术的更新换代。G43如果曾经表达过对某处景观的向往,那大概是她成为战术人形之前的事吧。
真遗憾。她垂下眼帘。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连入职格里芬之前自己曾经经历了什么,现在也无法想起。
她向船侧流动的湖水伸出了手,感受凉意从指间滑过,再无法追回地漏回湖水中。
什么都握不住。
她蓦然睁大了眼睛,她立刻将目光从湖水中投向天空,却发现天空依然明朗,极淡薄的烟云在青灰色的天空勾出一道一道羊毛般的曲线,还有醒目的飞机轨迹云划破长空,国王湖两侧的山崖陡峭,百年的森林高耸,仿佛静默的护卫者。
可是湖水映照出的是另一幅景象。阴沉拨不开的云层里,青蓝色的极光一层一层像收到召唤一样显现,如同从天而降的丝绢,发出森然的光辉。
“这是,爱沙尼亚上空,突然出现的极光……”G43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她猛地转过身问道:“MP41!”
可身边的少女已经不再是MP41的脸,她变成了另外一位气质优雅冷峻的少女。极浅淡的粉白色长发长到膝盖,腿上则套着极为夸张的翻卷长筒靴,她披着有点厚重的黑色外套,镇定自若站起身,举起了手中那支G43极为熟悉的步枪,朝向湖水的另一侧,瞄准。
小艇上的其他游客置若罔闻,他们依然悠然自得地聊着天,看着湖上的风光,感受风从身侧穿过。
“G-5小组全部撤回到装甲列车。”少女发号施令的声音仿佛有高高在上的威压,但不论是她的队友还是她的敌人都不会对此产生质疑。因为前者愿意将后背托付给她,而后者大多已经永眠。
“卡尔前辈……”G43惊愕不已,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远处战场的炮火轰鸣声没有止息,就像这永不放晴的天空一样狰狞。
“G-1,G-3,G-7的防线已经被击溃。”卡尔前辈的声音依然冷静,但即使隔着齐纳协议,也仿佛能听到她声音背后有铁锈一样的痛意。
MP41的身体晃动了一下。
“我们,我,以为至少可以坚持半小时……”她喃喃自语。
G43狠狠地扶了她一下,让她骤然有点停转的心智重新活动起来。“MP41,军方用了列车炮。”我们的侦察点暴露了!
“卡尔前辈!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开始后撤,打扫战场,小心保护自己的主机,适当利用战场可使用的傀儡素体,尽快。” Kar98k迅速地做出了判断。
“前辈,你还在原定交火点吗!我们可以先赶去您那里协助作战一并后撤!”G43急急地提出请求。
“不,这并不是有效率的做法。”她一贯优雅的声音在拒绝的时候也平静且有力,“G43你的射程和性能并不如我,如果有任何我此刻无法应对的敌人,你来也只是拖后腿……”
卡尔剩下的话被淹没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噪鸣声中。
什,什么?G43一时有些慌乱地抬头观测周围的情况,而MP41也扬起了脑袋。
“看呐,那是,极光??”她用比平常低沉很多的声音发问,甚至好像带了一点哭泣的底音。
G43没有回答,但她的心往下沉了沉。
她的视野同样出现了丝绢一样发出绵密冷光的云层,即使是心智受到干扰形成的虚假景象,至少证明不是只有MP41看到这种致命的美丽。这绝不是正常的极光,而在这片瞬息万变的战场,任何异常都有可能意味着新的危机。
“卡尔前辈!”她重启了通讯网络进行呼叫,不多时,有新的数据流,G43和MP41同时选择了接入。
是一个听起来极为强硬的男人用轻蔑的语气在广播。
“格里芬的指挥官与人形们,你们已被定为叛国者,现在向你们宣读最终通牒。
“你们的部队已经被击溃,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你们的出路只有投降!
“现在立即解除武装并让出道路,否则我军就像碾死虫子一样歼灭你们!再重复一遍——特种作战司令部向你们最后一次宣读通告……”
G43和MP41又一次用同样的动作关闭了这段讯息。
她们对这个声音并不熟悉,但不会影响她们对这个人勾勒出了大致的形象:对战术人形极为轻蔑,且将格里芬视为垂死的蝼蚁。虽然此人的广播是在劝降,但G43即使没有得到指挥官明确的回应,也会知道指挥官不会选择投降,正如对方也并没有期待格里芬投降一样。
那个人只想以毁灭鉴证终结。
G43察觉到自己扶住的MP41身体在微微颤抖。也许自己也一样。她对这样轻易就被对方的意志影响到的自己感到厌恶和愤怒,我可是G43啊,可是从格里芬开始招募战术人形之后一直奋斗到现在的G43啊!
“G43?MP41?” Kar98k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在通讯频段中,她好像也对骤然出现的极光感到惊愕,但语气未变,“再强调一次,现在开始撤退,注意掩护自己,路途如果见到其他小队需要协助的队友记得伸出援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和队友共享了撤退路线方案。
“顺利的话,我们会在半路汇合,不顺利的话,我们会在列车炮汇合。”
“请记住,撤退不是为了生存,至少不只是为了生存,而是唯有如此才有机会夺取我们的胜利。”
“卡尔前辈。”G43看着和天空迥然不同的湖面景象,转身看向自己的队长。
粉白色长发的少女将手中的枪缓慢放下,转身看着G43,行动和平日在基地里看到她时一样优雅自如。她脸上甚至有浅到几乎察觉不到的笑容,好像出现在七月的国王湖的小艇上,只是意料之中的度假观光。
“G43。”她点头回应,然后轻盈地坐到G43的身旁,湖面甚至没有因此轻起涟漪。
G43将手放到自己的胸口,静静地检索自己已经想起来的内容。良久没有开口。
“卡尔前辈,我们,没有死。”她看着还在络绎上船的游客,对身边的少女轻声说道。
对人形来说,只要心智云图还有备份,就是永生的,属于自己的素体都可以重新制造,即使不再是当时的零件,当时的记忆,即使少了那些生死之际的重要的情感,她们依然可以回归。
只要还有人需要她们,只要还有人愿意将她们的数据重新启动。
可这不意味着人形就不惧怕死亡。
G43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在战场上多少次力竭倒下,被铁血或者更强大的敌人收割了性命,但最终她都会苏醒。曾经有传说为了保护人形的心态稳定,云图会将濒死的记忆进行处理,让人形对死亡那一刻的激烈情感逐渐钝化。G43虽对这说法不以为然,心里也隐隐觉得,对人形而言,这样模拟着人类的情绪而惧怕的所谓死亡,真的有那样沉重吗?
她们在成为战术人形之前,无论外观还是情感,都尽可能地贴近人类,所以她们也会饮食,也需要睡眠,被写入了自然流畅的喜怒哀乐,在不需要涉及战场指挥判断的时刻,偶尔也会产生“人类大概也是这样”的错觉。
“你想起了多少呢?”卡尔面容的少女对她的说法并不惊讶,她回望着G43,樱红色的眼睛里眸光流转。
“我记得,我们在撤退的路上汇合了,甚至,我们还顺利地支援了一同撤退的B小组……”G43有些高兴地叙说这段,她的声音里又有一丝迟疑,“我当时成功地和MP41发现MAC10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MP41说——”她学起MP41那过分活泼高昂的音调,“可别在这里睡着啊,你的小队一定还在等你一同回去!”
卡尔面容的少女静静听着,她有一绺卡在耳尖的长发轻轻滑落,停在她的面颊前,像是有阵风悄悄经过。
“我到了列车上才知道,我们在军方那十五分钟的火力覆盖下,减员了90%……”G43放在胸口的那只手慢慢攥紧。“就算有云图的备份,就算丹德莱小姐尽可能地保留了记录,我们真的能在这地狱烈焰一样的火力下活着离开吗?”
G43少见地露出迷惘的神色。
就在这时,小艇的游客似乎终于来齐了。小艇的工作人员高兴地把小艇的船舱门关好,开始大声呼唤全船的游客系好安全带。
“卡尔前辈。”G43又呼唤起队长的名字,“为什么,我好像听到命令。”
“所有人形将可以携带的弹药进行装卸,无法携带的弹药全部扔出船舱,做好冲击准备。”小艇导游的声音非常熟悉,但此刻她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G43茫然地跟着卡尔前辈一起完成整备,系好安全带。她又朝国王湖的湖水看了一眼,那奇妙的极光依然清晰地反射在湖水下方,像不止息的甜美噩梦。
小艇发出小小的船身不应该发出的猛烈轰鸣,船身剧烈的颤抖像是要把整船的人都甩出去一样,G43握紧船上的栏杆,看着小船身后的湖水被发动机推出激烈的水流,整艘船像是报着某种决意,用尖刀一样凶暴的气势冲向国王湖的正中心!
G43脑中浮现出一个本该很熟悉的人的脸。她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刻,但她觉得这是那个人会做的事情。
装载了最终撤退回去的所有人形的列车炮,在那个人的命令下重重地冲出了轨道,让这座列车本身成为隔离墙缺口处最后的路障,那仿佛是直面军方劝降广播下的最嚣张回应。
“来吧,让你们好好看看,碾死一只虫子有多么困难!”
很多时候,很多战斗,自律人形并不需要拥有彻底解读战局的能力,因为底层代码的限制,指挥能力的缺失始终是人形最大的短板,即使精英如ar小队或传说中神出鬼没的404小队,在缺乏人类指挥官的战场上,对战局的具体判断总会有疏漏之处。
尤其像G43这样并不算出色的战术人形,她不曾以自己不高明的性能自嘲,但始终对自身认知清醒。有些后期入队性能极为优越的人形,承载的算力除了足够应对战场的若干变化,娴熟掌控高端装备外,还可以针对心智云图做出更多的部署,以应对敌人针对权限拦截数据或进行攻击。但她自认并不在这类人形之列。
她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听从指挥官的命令,并真诚地相信,这个人可以做到他的承诺。
正是这个人在战斗开始前对大家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管付出多大的牺牲,我们都要获得胜利。
也是这个人在决意超载启动列车炮的同时,以一种不惜己身的疯狂向军方宣告:我们可以用这种近乎愚蠢的偏执置之死地,只为后生。
而现在,当所有幸存的人形确认脱轨的列车没有给大家造成过度损害之后,指挥官再次下令:所有人形进入隔离墙,并在列车底盘设置炸药。
距离战前不足十一的残存人形收到命令后无声地运转起来,所有人都能留意到,隔离墙内部那片更隐秘复杂的战场,时不时有爆破的声响,但更久的是让人不安的寂静。里面明明至少有三方不同的军事力量,却诡异地维持着长久的沉默。
G小组和其余幸存的人形打乱编队,按照丹德莱计算出的新的方案在隔离墙后小范围清扫敌对力量。每一个人形都知道决胜或者死地的那个瞬间就在下一刻会到来,但无人双手合十为之祈祷。
怎么会有人不想要和平呢?只是因为战争的背后有更肮脏也更诱人的利益,在这利益至上,即使白骨累累血海深渊,也不足以让人停下贪婪的步伐。
但怀着单纯战意的对手或许是可敬的。即使对方怒号着“区区可笑的人形”,就像铁血也会高喊着“不过是可鄙的人类”,我们到底在因为什么混乱在这里作战啊。
“我选择相信指挥官,不仅仅是因为,我只能相信指挥官。”G43在第三次击杀了一名突入的敌方士兵之后,她很轻很轻地说,用轻到在枪击声里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无比郑重地对自己说。
而在她这样轻声诉说的同时,与之呼应的是一声震彻天地的爆炸巨响。
存在于上个世纪的冷酷力量,那些三战之后遗留的怪物岸防炮,炸毁了她们最后依赖着的列车炮。
人形没有宗教信仰,但被这样接近毁灭的力量如此近距离地轰炸,也足以被称为地狱图景。灰尘、火焰,呛人的空气,失灵的听觉模块引发幻听般的轰鸣,列车炮本已脆弱的防护盾如纸一样被轻易击破,而爆炸所能带来的一切灾难后果,都已出现在眼前。
G43站起了身。七月的国王湖上骤然泛起了厚重的雾气,而她所在的这艘小艇,摇摇晃晃,原本聊天谈笑的那些虚假的游客,此时已经消失无踪。
如果她是人类,她会认为自己疯了。
但她清楚地知道,战术人形不会发疯。
对战斗影响极大的负面情绪反馈会在精密的机制设计下被排除,用于模拟接近人类决断的五感模块都可以在合适的时候关闭,人类会因为那造物者精心又随意设计的大脑里不为人知的某一小块灰色细胞的过度工作而堕入疯狂,人形从一开始就不会拥有这种奢侈的权利。
但她无法解释,从她抬起头看到夏日炫目的阳光那一刻,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似乎在自己从未认真审视过的心智之海里漂浮,而身边一直变换面容的少女在引导她的思绪。
这是很神奇,很新颖的体验。她直觉地认为她在这次远超出负荷能力的战斗里受了很重很重的伤,于是身体为了能最大范围地保住程式判断更为重要的信息,让她潜入到自己从未察觉的心智之海里,然而即使在这里,她也已经遗忘,在她和G43烙印之前,她是否真的曾向往着这片早被战火波及不再美丽的湖泊。
是因为这一次,我真的快死了吗……她重复地回想起这个命题,然后想到指挥官曾经讲过的一个思辨悖论: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对人形来说就是会有这种无法解读的苦恼困境啊,她们一次又一次地濒死,被击毁,被备份,被上传,被重启,然而总会有某些瞬间的碎片,永远散失在那个数据无法触及的时刻,不管有多惊心动魄,就像此时此刻。那么当若干天后,假如格里芬此战还有人幸存,再度从修复槽苏醒的那个人,还是这个义无反顾,又孤立无援的G43吗?
那个G43 想必不会为此苦恼吧,她还会莽莽撞撞地迈步向前,只要得到她信赖之人的命令。
“我竟然连MP41和卡尔前辈都几乎遗忘,甚至连指挥官的声音都差点分辨不清……”这种无力到开始痛恨自己的感觉,十分讨厌。
G43叹了口气,再次观察四周的空间,她看到天空被一道明亮刺目的紫红色光线贯穿,有一个什么东西拖着长长的尾气云朝她疾驰而来,而被这道尾气云割开的虚假天空,像融化一样逐渐滴落猩红的火焰。
仿佛连这片虚构出来的梦之净土也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所有的一切会毁灭在灼灼燃烧的烈焰中。
她在这艘小艇上也骤然感受到难以忍耐的高热,G43仿佛正在融化。
“啊……”她听到细细的呻吟的声音,她循着声音望去,看到小艇的角落里,躺着一个身影。那熟悉的橘黄色长发让G43心里一紧,她冲过去扶住这个只存在她心智幻觉里的少女,看到她满面灰尘和伤痕,少女重重地呼吸着,无力地握住G43的手腕。
“格林娜小姐!”她喊着这位平时在基地和大家总是掰着指头斤斤计较分配的弹药与口粮的后勤官,震惊于这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虚弱无力的样子。
“你会没事的!格林娜小姐!这里不会是你的终点!”
她用力地背起格林娜,想要寻找没有被热浪侵袭的地方。然后她听到背后长着格林娜脸的少女,用虚弱但平静的语气对她说:“G43,这里也不会是你的终点。”
“对不起啊,G43,即使是这里,也没有让你看到最美丽的,七月的国王湖……”她小声地对G43说,“你虽然说你不记得了,但只要我还记得,那就是你会记得……在夏日晴好的天气里,人们会悠闲地吃着冰淇淋,乘上前往红顶教堂的游船。这座湖泊,至深至净,波光粼粼,美丽极了,当游船行至湖中心一处绝壁,会有人面向此处,吹响小号,天地间,便会有小号声沿着山壁重叠,发出让所有人屏息聆听的动人回声。”
G43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这段在她心里仿佛没有存在过的叙述,是她在战争的炮火中也从未停止过想象的美好吗。是她不惜一切追随指挥官,也希望最终可以到达的光明的未来吗。
“G43,你心里一直相信着,相信着指挥官,即使是这样的绝境,他也一定会尽他最大的努力,让所有人触到微末的希望……”
G43慢慢地直起身,她身后的少女如泡沫一样融化在空气里,而她身侧那只从未离开的G43步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旁。
她在着火的隔离墙后的房间里焦急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看到还有活动迹象的人形就冲上去将障碍物搬开,不停地想着再找到一个,再救一个。
她看到格林娜因为短暂的炮火冲击晕倒了,G43将她小心地从已经一片混乱的废墟里搬出来,带她到有干净空气的地方平躺,她快速地给格林娜做了基础检查,确认对方没有生命危险,只要等冲击带来的晕眩过去就能醒来。
然后她准备又冲回去的时候,她看到一位正在燃烧的人形搀扶着指挥官的身体往外走,指挥官的样子很虚弱,那位扶着指挥官的人形对着指挥官说:请扶住这里,然后顺势跳出去,其余的人形会接住你的。
没有人发出多余的声音,在指挥官的身体往下倒的瞬间,大家一起伸出了手,稳稳地拖住指挥官的身体,让他被递到后方较安全的平地上。
她听到指挥官在问:你是谁!告诉我你的名字!
“一位您的人形而已。”
G43笑了一下,心智底层的空茫湖泊和眼前炼狱般的灼烧场景来回映照,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她甚至无法辨识清楚何时自己眼前的景象是真实,何时是她想象出来的:她在火焰中寻找着战友;她在国王湖的小艇上长久地抬起她的枪;她扶着指挥官说:“没事,我还会去看看有没有人能帮的人”;她看着格林娜清醒之后,立刻投入到救援行动中;她在瓦砾中翻找,身上的所有部件都在警报,而她将痛觉模块全部关闭。
“据说从前航船穿行到国王湖的中心,如果在这里击发火枪,枪声能够回响7遍。”
她喃喃地说,对着已经不再美丽的国王湖,扣响了扳机。
指挥官,我相信你,并不是因为,我只能选择相信你。
她聆听着心中的国王湖回荡的七声枪响,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只要格里芬还有人可以继续战斗,她就不会无望地死去,充满夏日光辉的湖泊回响,会是她最终能到达的梦想之乡。
不管被毁灭多少次,不管遗忘多少次,她都无悔曾这样献上了一切。
“和诸位曾这样战斗,是我的荣光。”
作者:阿氪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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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入学
神奈堇在闹钟特意设置的白噪音中醒来,自然地应和着树叶的沙沙声想起森林中自由飞行的鸟儿。满意,自足,以至于睁开眼睛看见从窗帘空隙里透进来的阳光,都觉得强度与角度正正好好。
闹钟对她来说并不太早——六点多醒来,看着晨光,看着那像幼细的树苗从窗外长进来的安静,对她来讲是一种独特的享受。另一套,那套专属于她的制服,早被她规整地折成方块,躺在她的床边,神奈堇很是在意“属于她”这件事。洗漱的时候,她还反复地抚摸了两遍,感受着新衣服带来的那顺服的感受。领巾到底怎么系好一点?领子是不是有点歪?反反复复地试着,重复着,神奈堇幸福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以至于稍有点早调的闹钟都几乎失去了意义。猛然想起今天应当是第一天上课时,时间已经快到七点了。
“早上好,小堇!早饭还得稍等一会会哦。”
神奈堇只是刚打开门,就随着伯母的声音,在一片混杂的气味中找到了属于面包片那种略带焦糊的烘烤香味。
“虽说买了面包机,不过孩子他爸和小绘都不大喜欢面包,小堇会喜欢面包,倒是让人很吃惊。”
“上初中那会就习惯了……并且也没那么多时间在早饭吃米饭。”
“熬不到中午吧,你这样怎么行……”
味噌汤在锅里散发出独特的气息。
“只有吐司肯定不能吃饱,所以我就多煎了一个鸡蛋。多吃才能好好长身体嘛。”
“这也不是身高的事情……”
“顺其自然嘛,顺其自然。”伯母开始将早饭盛在盘子里端出来,“只是再过个几天我和孩子他爸又要出差,留两个孩子在这实在是……”
“我能做饭。”
“反而这就是问题吧?让小堇你在家里干活,实在是太不忍心……”
“您能将我留下来我就很感激,伯母。做点小活什么的,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神奈小绘歪歪斜斜地穿着校服从房门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好困啊……啊,小堇居然是面包派!”
原本睡眼惺忪的神奈小绘突然睁大了眼睛,随后露出了一副哀伤的模样。
“为什么姐姐你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啊……”
“那可是面包啊!面包哦!”
“要做米饭我也可以学嘛。”
“……诶?”
神奈小绘一脸不解地看向正扎着吐司袋子袋口的妈妈。
“确实,过几天又要出差了……”
“哎……”
神奈小绘不知道是心情不好还是单纯没睡醒,随意拉开椅子就瘫在上面。神奈堇总觉得,好像是前面的占比更大一点。
“不过小堇说什么也要承担起做饭的责任,虽然很麻烦她,但是多少比在便利店买饭团要好。”
“太棒啦!小堇我爱你——”
看来只是单纯的想多了。
“等会,你别靠过来……别就这么抱上来啊!”
“好啦。”伯母好容易把缠在神奈堇身上的神奈小绘拉下来,轻轻地整着她乱成一团的制服,“都当姐姐了,可要好好照顾妹妹,哪有像现在这样让妹妹照顾你的?”
神奈小绘明显没在听妈妈说什么,脑袋像麻雀一样转来转去。
“爸爸呢?”
“昨天晚上就开车走了,认真干活这事也不怎么轻松……好啦,先吃早饭吧。”
“我开动了——”
“小堇啊,你为什么还叼着那片面包啊……”
电车到站,小绘才发现堇将一片吐司一路叼了过来,而堇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看着小绘,将叼在嘴里的面包拿了下来。
“都已经有两片面包一个煎蛋了,伯母走之前还硬塞我一片……我怎么吃得完啊!”
“多吃才能长高哦。”
“非得挑着身高说事吗?”
小绘似乎从堇的微笑中看出一些让她恐怖的神色,只得尴尬地转过头去随意踢着掉在地上的树叶。下了电车,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就被一条不大平缓的上坡所填充。建筑延伸到这里就近乎停止,只剩两旁的行道树顶着阳光洒下一片片树荫。神奈小绘在这些树荫之间踮着脚跳动着,尽全力让自己不去踩到树荫间斑斑点点的阳光。神奈堇则在旁边低着头走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一路叼过来的面包。坡道挺长,已经可以看见一路上有其他的学生与她们相伴而行,一小群一小群的学生交谈的声音,传到堇和小绘这里就只剩下像小绘跳跃时踢到的树叶在地上划过的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春天带来淡淡的草木香气,随着微风轻轻移动。这种宁静,希望能一直延续下去。神奈堇一边咬着面包一边想着,也不知道学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请让一下——啊!”
神奈堇感到背后被什么狠狠撞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失去了平衡,被迫向前冲去。快要倒下前她还徒劳地尝试用手撑两下地面,不过还是很狼狈地倒在地上,坏了,神奈堇第一时间想到,面包浪费了。
“小堇!你还好吗,我扶你起来……喂,你在干什么?”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啊,同学,你还好吗……”
神奈堇站起来时还试图拍了拍面包上沾着的灰尘,不过确实是拍不掉了。膝盖和手肘都有点小擦伤,虽说没有擦破,泛红的皮肤还是传来阵阵疼痛。神奈堇倒是先把撞到她的人扶起来,然后才从包里找出几个创可贴,顺带递给她几个。
撞她的人穿着制服,打着和她们一样的绿色领巾,一看就能够知道是她们那样的新生。她金黄色的头发梳成两个低马尾,看得出来是精心搭理过,不过经历这么一摔,显得也不很优雅。红色的眼睛微眯着,她伸出双手向前摸索。
“眼镜,眼镜在哪……哦,找到了。真的很抱歉!”
她接过小绘没好气地递过来的圆框眼镜,不过因为看不清,似乎没有发现小绘生气的脸色。她戴上眼镜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深深弯下腰道歉,小绘虽然有些生气,但也不好继续发作下去。神奈堇贴上了创可贴,揉捏着疼痛的手肘。
“又没有迟到,有什么好急的呢?”
“因为姐姐她……对不起,让我先喘口气……跑得实在是太快了……”
“诶?”
小绘和堇面面相觑,又同时转头看向坡道的顶端,并没有任何人在坡道上跑着,不知道是她实在是太快了,还是她跑过的时候没能吸引她们的注意。
“姐姐她当时看见坡道上好像有人认识,就跑过去了嘛……我体育实在是太差了,完全跟不上她啦……”
看到来人气喘吁吁,甚至喘不过气开始咳嗽起来的样子,神奈堇开始轻抚后来人的背,期望她能够先把气顺上来。
“总之,大家大概以后是同学,很抱歉以这个开头认识你们……贵安,我是绘野泽千穗理,很高兴认识你们。”
“贵……呃,你好,我叫神奈小绘,这是我的妹妹,神奈堇,你把她撞得不轻。”
“真的很抱歉!”
千穗理更加用力地弯下腰来,差点又撞到神奈堇的头,神奈堇赶忙扶住她,才勉强让自己幸免于难。
“你先不要这么着急嘛。以后作为同学,总能够见到的。请多指教。”
“嘿嘿,请多指教。”
神奈堇爬上坡道顶端,已经有点微微喘气了。
其实一直有“初春女高的校园偶像会用这个坡道训练”的说法,在她们为了宣传所拍的纪录片里面也都有所展现。幸好是夏天,如果天气凉下来的话,会有很多人参观吧。神奈堇有点好奇,能够来回跑上几次需要怎样的体力呢,如果能够见到可能会更好吧。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突破了清晨轻飘飘的雾气,目之所及一片金光灿烂。初春女高的大门已经提早为了她们而打开,厚实的长砖搭成的门柱上,“私立初春女子高校”几个大字随着她们接近时角度的变化闪耀着光芒。和蔼的小野女士——神奈堇来到这里没几天,面试的时候正是她来接待,在通过了理事长的面试后,她们在走廊上还多聊了几句,相谈甚欢——在神奈堇走过校门时,还特意向神奈堇打了声招呼,叫神奈堇又是惊喜,又是温暖。
校门口到教学楼那片不大的广场上,此时已经有了些耐不住性子的社团成员,系着或是紫色或是黑色的领巾,她们顶着斜斜照来的阳光,熟练地穿梭在因好奇而叽叽喳喳的新生人群中,不停地递着各式各样的传单,神奈堇仅仅是走到教学楼,手里几乎就已经拿不下了,甚至还被某个社团的学姐塞了一个被塞得圆鼓鼓的河豚玩偶,那大概是布艺社吧。只不过,当她认认真真一张张扫过教学楼公告板上贴着的海报,才发现传单和海报其实是一样的。她把所有传单放进包里,并不打算随随便便把它们丢掉。
布艺吗?针线活她也不算不会做,但是说不上手巧,想起缝缝补补的事情总是让她记起来被缝衣针扎到后那种挥之不去的隐痛。乐器,她会点钢琴,也许到时候再去看看吧……还有乐队?也是,城市里偶尔可见的,那叫什么,livehouse?里面也不仅仅有少女们满怀希望建立起来的偶像组合,满怀希望组建起来的乐队也不是没有……
“哈!”
小绘轻轻一拍堇的后背,让后者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头上顶着的传单散落一地,小绘很敏捷地在空中还抓住两张。
“再傻傻地走下去的话,你就要和我一起在B班当同学了哦?要不是快到门口了,我都要把最后一张管乐团的招新单子放在你头上了……”
神奈堇如梦初醒,环视一周,才发现自己真的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教室。
不对,传单是怎么一回事?
“我头上怎么感觉顶着什么东西?”
“因为看你一直傻傻地往前走,本来想着放几张传单在你头上的,没想到你一路顶过来……”
“什么叫傻傻地往前走啊!千穗理同学呢?看见小绘这么干,居然完全不吱声……”
神奈堇回头看去。当然,转向身后的时候她很自然地看见了拿着传单抬手抬起一半的千穗理,后者马上红着脸尴尬地把手背在身后。
“千穗理同学也!”
“没有哦。”
千穗理的脸更红了,极力挺起胸膛让自己站得更直一点。
“好坏!”
“真的没有哦。”
堇轻轻反而用拳头捶了一下小绘。
“好受伤哦!为什么打我!”
“回家写检讨吧。”
“哦哦,和妈妈一样!”
“你写两份检讨吧。”
“咱们真的‘有缘再见’了,小猫咪!”
走进门扉,又是熟悉的先闻其声,神奈堇抬起头来,果然看见讲台上一身正装的柏木林檎。
“哇啊啊,小苹果?!啊不对不对,柏木老师!您怎么会在这里?”
“都叫我‘柏木老师’了,居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还有,学校里面随随便便给老师起绰号,这好吗?”
“对不起!”
“好啦好啦。”柏木林檎向教室里伸伸手,“不要在意,快进教室吧,你的座位安排在第四列最后了,请坐到那里。”
“各位同学早上好,我叫神奈堇,叫我堇的话,就已经足够了。由于家庭原因,我此前是在中国就读,所以来到这里的时候懂的也不多。我希望能够在未来三年里和各位打好关系,发展出值得铭记的友谊,请多关照。”
这样就应该足够了吧……
神奈堇其实在上台前就已经多少失去了自我介绍的意义感,感到班上有一半的同学其实互相认识,而另一半同学也互相认识,只是属于不同的两个团体。几个同学走上台时激起了热烈的反应,大多数同学走上台也会有友好的微笑。而神奈堇,夹在一切中间,走上台时,只有遍布教室,四处弥漫的名为“礼貌”的气氛,让她虽是新生,却如同一个最后关头才加入班级的插班生,匆匆来过几月就马上要离开。
“堇同学来自中国啊——好厉害。”
甚至礼貌的话语还没有说出口,对方就已经转过身去。一群一群的学生热烈地交谈着,互相证明相互的友谊多么坚固,将她们从中学带来了这里。神奈堇有些想念千穗理的那一撞,在上午余下的时间里不停玩味“值得铭记”的意味。
太阳越升越高,最后一节下课铃敲响时,神奈堇已经不大想在教室里待下去了。她此时挺希望自己中学也能和她们中任何一个一起就读过,这样她就能带着自己的便当靠近她们,而完全不考虑气氛尴尬的问题。凉风从窗户外涌入,搅动着教室里但空气,却并不让她留念。
神奈堇带着便当盒茫然地站在走廊上看着B班关着的门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思索再三,还是转身向楼梯走去。小绘看起来和千穗理玩得挺不错,一时半会应该不需要她去分享自己的郁闷,虽然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郁闷。小绘一个人就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千穗理也有一点……这也算讨厌吗?也不对……
虽说是四月,但楼道并不凉爽,穿着长袖校服则更让堇感到闷热。不过堇并不在意,一个没人想去的地方,一点阴凉,一点微风,这样对她就足够了,就像那么多的白天黑夜里她在街道上漫步时寻找的那样。
要不是有人捷足先登,神奈堇可能会稍微高兴点的。
一位少女坐在前往天台的楼梯上,天台门没锁,却也不完全打开,微微有风吹进来,让这里稍微不那么闷得叫人难受。其实不看领巾神奈堇也知道她是谁,只是她黑色的齐肩发因为低着头而垂下,从两边遮住了脸,叫人看不清脸上到底什么表情。她叫樱宫葵,神奈堇知道,因为她也是少数在上台时气氛如此沉默的学生,相对的,自我介绍也像她随意扫向一边的刘海那样短,这倒让她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感受。看见神奈堇走过来,樱宫葵只是稍微抬了抬头,向上看看确认有个人过来,甚至没有与神奈堇面对面对视。
“我能坐这里吗?”
樱宫葵向栏杆上挤了挤,即使自己本来就坐在栏杆旁边。神奈堇就势在楼梯另一边坐下,尽量与葵保持距离。两个人沉默着吃了好一会,直到樱宫葵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坐近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神奈堇大大松了口气,坐到樱宫葵身边。这才发现她的刘海边缘还有一个小小的锚形发夹,将耳前的头发夹到一起。同样看得更清楚的,也还有她黄色的眼瞳。
“您叫……神奈,堇。我知道的,请多指教。”
“叫我堇就可以了,中午好,葵同学。”
“啊,中午好,谢谢你记得我。”
这能有什么好道谢的?神奈堇总觉得怪怪的。同样让她觉得怪怪的还有为什么能有人顶着闷热的天气来这种地方吃午饭,要是晕倒了可怎么办……但无论如何,打开话头,神奈堇总觉得这是最重要的。至少她不讨厌自己在这里,这就可以了。
“葵同学的发夹很漂亮呢。”
“嗯。”樱宫葵的眼睛好像突然多了点光芒,“这是爸爸给我挑的,我是水手的女儿。”
“水手的女儿?”
樱宫葵仿佛这时候才找到一个能一直聊下去的话题。于是神奈堇就被展开了这样的一副图景:广阔而平静的大洋,如同她那天看到的天空来到地上。樱宫葵那精壮的父亲待在船舱里呆呆地望着海平面另一端,头顶是五颜六色,排满了整个甲板的巨大的集装箱,多少人的快乐、痛苦、希望、梦想,与他都没关系,他只负责与它们作伴。舱室里的一切都严谨地锁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上,只有马克杯里的咖啡散发出苦涩的香味。孤独,孤独,孤独。
“很闪耀的故事呢,即使在海上应该是孤独的。”
“但是有很多很漂亮的明信片,很多很多,嗯。有的是外国寄回来的,他在海上还见过鲸鱼,最好的一张画的就是他拍下的照片,回来之后才能印出来。”
于是神奈堇在九月闷热的空气里闻到哪里吹来的咸湿的海风,直到下午的铃声想起,直到葵说“走吧”,她说“走吧”。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神奈堇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能回家了这码事,这边的时间表一直让她有点迷惑。小绘不用说,肯定会在门口等她。要不要把葵介绍给她们?小绘和千穗理应该没什么意见,神奈堇只是犹豫于葵的感受,疑心葵那个纯粹的,弥漫着水汽的蓝色世界非自愿地被别人踏入,会让她感到难受。只是她环视教室,除了最后几群学生在等着磨磨蹭蹭的同学,已经看不见任何她在自我介绍时匆匆认识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葵。
也是,葵毕竟也是同一个中学升上去的,何必丢掉相处三年的同学来找自己呢?
自作多情。
不过小绘果然在门口等着,千穗理站在她身旁,看起来像已经互相认识了一年。看见神奈堇走出门口,两个人立刻热烈地向堇挥起手来,甚至一个人挥着左手一个人挥着右手,互不干扰。她们俩真有默契。堇一边跑向她们一边想着,简直像一面镜子照出来的。
“小堇的话,对社团有什么想法吗?”
门口的小广场上已经围起来几群人,不少她以为早就走掉的同学,其实是来到了广场上,可她还是找不到樱宫葵。早上发着传单的学姐们此刻都搭起简易的表演台,用实际行动向学妹们展示自己社团的魅力。堇从群聚的人群中艰难穿过,很不幸地被旁边学姐从魔术帽里掏出的鸽子扑打到,吓了一跳。虽说在教学楼门口千穗理无心问她这句话,但此时她对这些表演不怎么感到兴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然,如果此时她想回答,恐怕也找不着人——小绘和千穗理,也不知道跑去哪群人中间了。
到头来还是让她在门口等另外两人。
“好像都没什么兴趣。”好容易等到小绘和千穗理,三人一起在车站时,堇稍稍叹了口气,“感觉都有点怪怪的。”
“小堇为什么这么想呢?”小绘一边走一边拿着手机,将刚刚拍到的照片编辑到社交软件上,“我觉得都挺不错的啊,不过合唱部好像话筒坏了,声音好小。”
“小绘大概会去漫画研究部吧?六年前过来的时候,你就很喜欢看漫画,当时还拉着我坐着电车满城找漫画呢。”
“被妈妈骂了啦,超级丢脸……啊,小堇居然猜到了!”
“答案完全写在脸上嘛。”
“毕竟我不会藏东西嘛,嘿嘿嘿嘿……这月月刊还有琼野真理哦,超级能打。”
“都已经过了多久了……啊,琼野真理当年也是‘初春系’的队长吧?已经多久了?十五年?”
“十三年哦。”千穗理突然插进谈话,“在那之前就是石川若菜,不过那时候我完全不记事啦,都是我爸爸告诉我的。”
“没想到叔叔也喜欢这些事呢。”
“爸爸一直是事务所的社长,可以说是看着‘初春系’发展起来的,记得这些很正常嘛。”
“哦哦,是这样啊……”堇和小绘随意的应答卡在一半,让千穗理疑心时间是不是停下来了。在她看来,堇和小绘几乎以一种慢动作的速度吸上一口凉气,仿佛还往旁边挪了一步。
“啊?”堇和小绘异口同声,“千穗理,你……开玩笑吗?开太大了吧?”
“没什么好奇怪的啊,我又不是走到哪会发光……我有吗?”
“有的啊,小千穗理!你现在全身上下发着金光啊!啊,超级耀眼……”
“可是这样的话,”神奈堇有些疑惑,“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坐电车?完全可以直接坐私家车回去的吧?”
“我不太喜欢啦,感觉这样的话,完全没办法和别人边放学边交流,很无聊不是吗?姐姐好像比较喜欢直接坐车回去,所以一般也不等我。”
神奈堇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千穗理同学,你再说一次,你和其他人一起放学是为了什么?”
“有点交流嘛,大概就是……联系?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放在人群之外,漫画才会这么画啊,现实里面也挺无聊的。哦,电车来了。”
“那我们走吧……千穗理同学,你慢一点,你的包撞到我了!”
“对不起!”
电车上,千穗理和小绘忙着在社交软件上给其他人的开学感想点红心,不时互相展示着什么而会心一笑。神奈堇坐在他们旁边,突然一拍脑袋。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了。”神奈堇恍然大悟,“社团表演的时候,场下完全就是观众哦!表演者和观众有什么联系啊?”
“好奇怪的问题哦,表演者和观众要有什么联系啊?”
“不对哦,小绘,你想想六年前,我们去看雫的演出!你想想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嗯……人很多。”
“完全不对啊?!”
“堇同学是在说互动感吗?”千穗理关掉手机屏幕,“好像确实之前听市野雫小姐说过,live的目的就是让表演者和观众合为一体……”
“对的对的,就是这种感觉!大家来看表演之前互相也都不认识不是吗?但是雫小姐的表演就能够让大家认识起来,联系就会多起来,这不是最好的吗?”
“哦哦!难不成堇同学对校园偶像感兴趣吗!”
“感兴趣还说不上……但是,千穗理同学,你说你喜欢和其他人有联系,为什么呢?”
“和其他人没有联系,感觉就是很孤独吧。既没人关心自己,又没人在意自己,会很没有意义感的吧?做什么都得不到认可,也没有回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会有因为这样才来做偶像的人吧,毕竟观众里也会有这种人嘛。很多很多因为同样的原因聚集在一起的孤独的人,不就完全不孤独了吗?”
“千穗理同学对这方面挺有见解呢。”
“哪有哪有,毕竟姐姐也在做这种事嘛。”
神奈堇一直觉得自入学以来就有什么地方不对,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问题在哪里。
“哦,难怪!‘初春系’去哪里了?”
“啊?准备舞台、编舞、排练,都挺麻烦的吧,没有一大群人通力合作实在是做不成。”
“可是根本就没人提起来,不觉得很奇怪吗?一个以校园偶像出名的学校居然完全没人说到还有校园偶像这个事……”
“小堇以后写悬疑小说肯定有一手。”
“不是吧,小绘,完全不是那个问题啊……千穗理同学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哦,我也不打算去和姐姐竞争,我会去绘画部的。”
“诶……”
“堇同学看起来比较像会去回家部的样子呢,实在没想到你会对校园偶像感兴趣。”
“其实也说不上……”神奈堇低下头,“我感觉,好像校园偶像的表演,才会让观众更想知道表演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才会让观众和表演者不要一结束就各自离开……会不会是我自作多情呢?”
“不会的。”千穗理隔着小绘抓住堇的手,“爸爸和我说过,把大家联系在一起就是初春系的目标。虽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堇同学这么温柔的人也会想这个问题,但是如果堇同学去当校园偶像的话,一定会受人喜欢的,到那时堇同学心里的想法,应该也会消散吧。”
“千穗理同学……”
神奈堇点点头,“谢谢你,我会去看看的。”
天渐渐暗下来了,华灯初上。神奈堇换上一身工作服,套着围裙,在柜台前盯着玻璃门发呆。
虽然伯父伯母不太喜欢,小绘一万个不理解,堇还是在家庭餐厅找了个活干。“伯父伯母照顾我的生活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接下来有什么我自己想要买的请务必用我自己的钱。”虽然这么说,堇还是感到自己的话好像说得太生分了。不过到头来伯父还是和街头的家庭餐厅说好,让堇来帮忙做点接待的杂活,好让她多少有点让自己安心的小金库。
晚饭点已经过了,客人们也陆陆续续地离开。这个时间段对神奈堇来说是最轻松的,当然也是最无聊的。店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神奈堇看着玻璃门,预备着还有客人进来。玻璃门周围的几张桌子,也就只剩下一张有人了。那应该也是初春女高的学生,打着黑色的领巾。她看向窗外,留给神奈堇的就只有一个有稍稍带着波浪向外扩开的粉色中长发的后脑。她身前桌子上的玻璃杯已经空了,但是当神奈堇试图收走时,却遭到了果断的拒绝,即使旁边有装着水的玻璃水壶,也不见她倒水。过了不久,另外一个留着金色长发,同样穿着校服的人轻轻推开玻璃门,以一种堪称优雅的身姿走向那张桌子,理了理裙子坐在另一侧。神奈堇连忙拿着菜单走过去。
“一杯大吉岭。”
神奈堇甚至没张嘴问,就被扔了这么一句话,甚至连”请““谢谢”这样礼貌的话都没有,不禁让她感到一阵冒犯,将茶杯拿来时恨不得把它摔在桌子上,但最后还是轻轻放了上去。神奈堇回到柜台的时候感到一阵莫名其妙,打定决心这人要是再有个什么幺蛾子,就让她多喊几声。
“她还是不回你消息吗?”她们的交流声毫不掩饰,就这样顺着桌面传过来。若是原先某一桌的聊天,还因为人多嘈杂而难以听见,现在她们的交流,几乎就完完全全展现在神奈堇耳边了。
“没有,打她电话也不接,再这样下去,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你联系不上她吗?”
“她早就把我拉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金发那位拿着茶杯,看起来却并没有喝的想法,“需要我就解封,不需要我就再拉黑,很有意思吗?”
“那新人呢?这一届再没有人来的话,就……”
“她再不回答我我就当她退出,接下来的事情我一个人干就行。”
“不要……但是……为什么要这么意气用事呢?小爱纪和你哪怕一直在吵架,她不也还是留下来了吗,你们好好谈一谈,我觉得很多事情还是能解决的……”
“去劝她,不要来劝我。”
粉发的学生深深叹了口气。
“或者,不能够把原来的朋友们重新找回来吗?即使她们确实有错,给她们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能有什么不好呢?”
“不行。”
“小奈美不行吗?”
“她根本不打算好好干,她只是想要聚光灯。”
“小智代不行吗?“
“说着自己多么多么努力,只是在自我感动吧。”
“小爱都不行吗?她当初亲口说自己会一直努力直到达到你的目标的……难道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你只是舍不得她,觉得她走了更遗憾而已。”
金发的学生假装看不见因为愤怒而有些微微颤抖的粉发学生,自顾自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一定要这么自我欺骗下去的话,我帮不了你。”
代替粉发学生愤怒带来的颤抖的,是簌簌的眼泪。
“不要这样,夕子,不要这样……”
“凭什么不是我?”
“诶……”
粉发的学生转过头来,因羞愤而满脸通红,却用还在流泪的眼睛看着金发学生的双眼。
“你如果真的想要大家和和睦睦在一起,一开始就应该说我是错的;你想那个其乐融融的氛围,中间把我踢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你想让一切重新开始,把我放弃掉就可以了。你只是不想二选一,你觉得奈美、智代、爱在的话,会比我在要更好。为什么不是我,或者说,凭什么不是我?”
“夕子……那些都是气话,对不对……”
“什么时候你不再借我去找别人,你就知道这些是不是气话了……以后找我说些有价值的事情,不要为这种事找我了,我很忙。”
金发的,叫做夕子的学生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向柜台走去,礼貌而虚伪地欠身后丢下一句“不需要再找”和一张钞票就转身离开,走出门后还很贴心地将门尽量扶回原位,免得它在无人在意的地方来回摆动。粉发的学生看向窗外,目送着夕子离开视野,眼泪涟涟。若不是手机的震动把她拉回来,简直搞不清楚她会在那里坐多久。神奈堇在奇异的共情中,真诚地为她感到一阵难过,因为直觉告诉她,她们面对的是同样打着同情旗号的抛弃。
“喂,您好……小爱纪!你为什么不看我的消息也不接我的电话……不,不,不,没有,夕子说她愿意明天来谈一谈,就在活动室。嗯,你愿意来吗?太好了!我会去提前准备的。嗯,嗯,再见。”
于是粉发的学生终于松了一口气,打定了决心推开门向外走去。究竟是怎样的矛盾,能让一群人闹成这样啊?神奈堇实在是搞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打定决心去看看校园偶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无论是干什么事,走到这一步,对神奈堇来说都真是一种悲哀。不过,想到自己可能和这些事情一点关系没有,以后也扯不上任何关系,神奈堇还是在心中暗暗笑自己的这种自作多情。
不如想点更高兴的事情,神奈堇心想,比如拿今天的工资买一杯橙汁回家喝,再给小绘带一杯可乐,这肯定会让她高兴得不得了。好啦,神奈堇,你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脱离随随便便就难过的处境才来的吗?干完今天的活吧,明天再去看看偶像社到底是怎么回事。运气好一点,说不定真的像千穗理说的那样,成为大家喜欢的校园偶像呢?那就有聚光灯、漂亮衣服、爱你的观众,说不定还有更多报酬,这样你甚至还能帮到妈妈的忙呢!这才叫生活啊,对不对?
可是今天的所见总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重新组合起来,形成一个久久萦绕在她心里,怎么样也挥之不去的问题:
如果她刚刚所见的,就是偶像社缺席的原因,她除了根本不涉足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小堇的意思是说,要让我和你一起去偶像部?”小绘拿着可乐,很不幸地在撬开拉环时面对了可乐那不甘枷锁的洪流,于是一阵手忙脚乱地闭着眼摸索纸巾。堇很贴心地将小包装的纸巾拆开递给她一张,然后继续坐回沙发的另一边。
“有姐姐和我一起,我会安心一点点的。”
刚刚粉发学生和那个叫夕子的学生的争吵还在她的脑中回荡,实在让她有点犹豫。如果到时候真的卷进了冲突,没有小绘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千穗理不是有在偶像部的姐姐吗?直接让她去找她姐姐不是更好?”
“啊不对不对,也不是这个意思……毕竟我也没打算真的去加入嘛,只是看一看比较好……嗯,只是看一看。”
“小堇一脸马上就想加入的样子……”
“哪里看出来的啊!”堇将那小包纸巾扔向小绘,被后者灵敏地躲开,打在了沙发上。“到时候要是对面太热心的话,我该怎么办啊?又不是都像和你交流这么简单……”
“为什么声音越来越小啊,这有什么好羞耻的嘛?”
“小绘完全什么都不知道啦!笨蛋姐姐!”
神奈堇一时想不了那么多了,对付小绘最好的方法就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顺着沙发爬到小绘身边,突然环抱住小绘的手臂,小绘正喝着可乐,另一只手还拿着易拉罐呢,就被猛然间吓了一跳,差点被汽水呛到,赶紧将嘴里的汽水咽了下去。
“哇,小堇,你怎么也……”
“姐姐……”小堇摇着小绘手臂的样子让小绘捏了捏自己的脸,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我就是想和姐姐一起去嘛,抽点时间,不行吗?”
“嘿嘿嘿嘿……”小绘傻笑起来,“那当然,那当然……哇,小堇你好像弹出去了!好快!”
此刻神奈堇反应过来,满脸通红,羞得只能双手捂着脸朝下躺在沙发上。
“小堇小堇,再来一遍嘛。”小绘戳了戳堇的脚面,激起堇在沙发上的一阵乱踢。
“羞死了啊啊啊——我都在干嘛啊!”
“打工会把脑子打傻的哦。”
“根本不是那码事吧!都怪小绘,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哦哦哦,小千穗理说得对嘛,小堇看起来就很适合做偶像,超级可爱。”
“再说我就一个人去了。”
“那我刚好就不去了咯。”
“不要。”
“开玩笑的。”小绘一下子飞扑在神奈堇身上,“以后多给我看看你的这一面嘛,小堇——”
“重死了啊啊啊啊——”
至少,现在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