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维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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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深深陷进沙土里,我望着正前方那个像坟包又像旱厕的小建筑,有些迟疑地向我的上司开口了。
“这里关着的是谁?”
“战争。”上司坚定的背影没有变化,好像他的靴子永远不会进沙子一样。
“战争?”
上司恶狠狠地把配枪塞进我怀里。“对,战争,看着他别让他溜出来就行。”
“也别听他说的话。”
我故意摆出一副诧异的表情,等上司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索性往土墙的墙根上一靠,开始打起了吨。
战争只是个手臂干枯如柴的老头子,就算这牢房是黄黄的土墙,铁栏杆已经锈得和十五根酥脆的黄瓜一样,他也没办法从我眼皮子底下逃出去。
战争……战争啊……谁都知道河畔对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说战争向河畔的王展现出了某样东西,于是那位国王如遭惊雷,华服崩裂炸响作了布片,赤身露体地被“战争”扯下了王位。王的簇拥和大臣们急忙卸下自己的外套,将宫殿中不雅的部分修修补补,数十件花花绿绿的大衣活像一件百家衣一样遮住王那富贵的酮体。
然后,然后他就被丢进来了,据说是什么……犯罪引渡条例还是啥,总之这人现在归我们管了。
不管是哪个狱卒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所以理所应当地,这差事就砸在我身上了。
从前,我是说,更从前的从前。
这人曾经在监狱里煽动了足足一千个狱卒和囚犯一起越狱,只能把他扔到荒郊野岭来关着,顺带着仍来一个倒霉的我。
你说我心里不犯怵?怎么可能。
索性,我倒头就睡,他说什么我都听不着,自然就没事了。
……
我被乐器声吵醒了。
我扶了一下我的头盔,揉了揉眼睛,确认了一下人还在不在那牢房里。
在,只是那糟糕的老头正用自己的假牙叮叮咚咚地敲着铁栏杆,像是在演奏某首乐曲;又像是在单纯的越狱。
我掏出配枪来指着他。“想吃枪子就继续敲你妈的。”
“哎哟……哎哟,你没听过吗?”老头敲栏杆的动作轻了不少,像是被漆黑的枪口吓得不清。“绿袖子……绿袖子!”
闪耀的刺刀上闪过他清澈又惶恐的眼神,我迟疑了一下,把配枪收了起来。
“确实像。”
“我小时候,我母亲经常弹。”我跟着哼哼了一会,不得不承认这老头确实厉害,就算是用假牙随便敲敲都是在调上的。
“你也是石堡人?”绿袖子是石堡人才会哼哼的曲儿,河畔人一般不听这个。
“对,所以我才被送到这儿来。”
“那你为啥要去河畔……整那些东西?”我突然意识到,好像没有一个词能形容他在河畔所做的事情。
“你带着一群石堡人和河畔人斗殴,让他们把你送到宫殿……是为了啥。”
“为了战争,孩子。”
“战争……战争……”我咂摸着这个闻所未闻的名词,同时也是老头的名字。
这就是战争,一个全新的符号在我的脑海中被点亮了,正如母亲的乳房在我的世界中缺席的那一刻,我在脑海里点亮的符号一样。
“不对,”我警觉了起来。
“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放出来?”
“孩子,我们都是石堡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哪也不走。”
“你不喜欢河畔人?”
“孩子,你喜欢吗?”
“我……我…”我支吾起来,“我们以前做过很多对不起他们的事,二十年前。”
“算不上喜不喜欢,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那么做。”
“可是我们也交了一大批赔偿金。”战争老人的眼神变得如秃鹫一般锐利。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这么年轻的孩子总是不记得这些……我们从此变得穷困潦倒。”
“我……”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我那因为营养不良去世的小妹妹。
难道,其实我们才是受害者?一个被压抑许久的想法从我的脑海中萌生。
二十年来,我们石堡人一直被指责为施暴者,但是我们谁见过?谁见过?这难道不是针对我们的有计划的抹黑吗?
我一生勤勤恳恳地工作,却被横加指责为刽子手,而我的妹妹还被河畔人活活害死了!
……
过了很久之后,那是第三次河畔与石堡之争后的第三年。
有人找到战争,询问他:“您觉得,打胜仗的秘诀是什么?”
是军备吗?是战术吗?
都不是。
无耻的老人咧了咧嘴。
“让更强更占优的那一方主动开战就好了。”
“但是更强的那侧可以选择默默蚕食自己的邻人……不需要开战啊。”
“很简单,让他们相信自己一直是被盘剥的受害者便好。”
作者:维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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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饱蘸颜料的画笔,笔毫仿佛温顺的动物一般轻轻蹭过画布的肌理。
最后一笔勾勒完成,我开始进行画板和固定架的拆除,琥珀色的定型液在玻璃器皿中微微颤抖着,仿佛无数画家们为之迷醉的琼浆。
……开玩笑的,无论画了多少年,松节油气味我永远闻不惯。
为了不让光线干扰色彩的准确性,画家们习惯用纱帘遮住午后过分强烈的日光。
扯下被各色污渍沾满的纱帘,我注意到一个衣裳破烂的老人在花园的笆篱外徘徊。
“为什么学校附近会有得了【虚空病】的人?”负责来收画的学生皱了皱眉,“教授?”
“……我去看看什么情况,你们继续。”
光线是美的奠基,若是不存在光,便不存在美。
出于自然而非我的画布上,自然构建一切的光线都是正确且合理的……然而那人却不一样。不知为何,神之手用最灿烂的苗黄和鹅绿勾勒了花园的光与翠,却用污水一般深邃的漆黑浸染了他的袍子。
那人看到我来,从衣物中掏出两幅画卷。
“教授您好……我听说这里是一所专门教授美术的学院。”
“是的,所以这里并不是收治病人的机构。”我把手放在锁栓上,却并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您能看看我的画吗?”
“理侪德美术学院欢迎任何对画画有追求的人。”
画卷穿过铁栏递给我,我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
它们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然而还不够小心,微小的灼烧和水花还是在画布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
比起这两副乏善可陈的画,我还是更好奇这位病人从何而来。
“你从哪里来?”
“教授,您还没有看我的画。”
我在心里啧了一声,把视线转回到画面上。
“从山崖的落脚处,穿越熔岩和水潭,我走了三个月。”
“为什么不惜走到这里?”
“我想让……你们这些懂画的人看看我的画。”
我把画随手折叠起来,正色看向那人。
“你不会想听我的评价的,病人。”
他袍子下的脸流出痛苦的神色,像是脓包破裂后溢出的浆液。
“为何要如此拘泥于他人的评价呢?”我清了清嗓子。“我们涂抹画布,是为了展现我们内心中的美……倘若你的内心没有足够的信念,只是一昧地谄媚他人,那你做不了创作者,更不会得到幸福。”
“内心的信念……教授,你知道我的心去了哪里吗?”
病人撩开袍子,风穿过他的胸膛。
那里没有心脏,只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病人的表情因为细小的砂砾附着在溃烂的边缘而感到痛苦。是了……伤口总是那么敏感。
这就是“虚空病”,病人的心脏不知所踪,胸口被巨大的空洞所替代。这样的人一般会在患病后两到三年去世。
“或许你可以先治病……再谈论美……”我说到一半就停下了,谁都知道虚空病是不治之症。
我和病人隔着几根铁管,沉默良久。
“怎么患上的?”
“我曾经是山崖脚下的一位画家。然而山崖的画家们都太优秀……只有我籍籍无名。我每天都坚持不懈地练习、作画。然而十几年过去了,仍然没人觉得我的画有价值。”
“你真是可悲,将他人的评价看得如此重要,等你垂垂老矣,只会带着悔恨入土。”
“我活不到垂垂老矣。”
“……请继续吧。”我觉得聒噪,准备等他说完便将这半截入土的病人赶走。
“就在某一天,我将自己的心脏拿了出来……我知道,一旦没有了‘心’,我必然会患上虚空的恶疾。”
“但是没有……哪里都找不到那般美艳深沉的红色。只有用我的心血将其涂抹,才能完成美丽的画作。”
“一簇又一簇的鲜血浸染我的画作,可是仍然没有人正眼瞧过我的心血之作……”
“某一天早上,我发现我的胸口出现了虚空,那空洞的感觉将我折磨得痛不欲生。我用最后的心血完成了那副画作……然后踏上了旅途。”
我被这奇怪的故事勾住了思绪,忍不住继续问:
“那你所谓心血之作,现在在哪里呢?”
“就在你的手上,教授。”
我看向手里的废纸,脆弱的画布因为随手的折叠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抱歉……”我将那两张画摊开卷好,准备递还给病人。
“不……不需要了,它们只是两张废纸。”
病人留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
我看着手里的画,神情有些恍惚。再一次认真地审视那画卷之后,我终于看出了那漆黑的形状是什么——那是火焰。
他的血液因为氧化而变色,火焰成为可笑的一朵乌云。
几天之后,有人在河边看到了一件漆黑的袍子,深邃得像是被污水浸染过一样。好奇的学生去用树枝拨弄那袍子,却只戳到一团空气——仿佛那里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什么。
黑暗中只有烛火摇曳,栖也就就着这微弱的光前进着,她没有信心能通过那些管道,毕竟手上还拿着蜡烛,于是她转而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随后不知何时开始,她听见了滴水声。
有声音,至少不是寂静到可怕了。她只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继续向着声音那端前进。她不知道这是谁的恶作剧,这个地方实在很黑,像是什么大房子,蜡烛、小刀,一切看起来都不符合常理。会是把她关进去的那些孩子又趁她睡着时将她运到这里来的吗,可她并不是会睡得那样沉的类型……
栖有些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着,而那滴水声不断变大、变多,直到她看见了一片水池。那片水池的颜色比周围的黑深上许多,借着蜡烛的光也能看见些微反光。这里难道是死路吗?栖有些犹疑,下意识地向后迈出一只脚,却又在此时,像是要挽留她一样,从水中亮起了光。
不,不是从水中。
那是水上的光,一片一片的,像灯一样。
这还是栖第一次从蜡烛以外的地方看见光,于是她毫不犹豫,向着平台跳了过去。只是等她落地,下意识用一只手撑了一下地面之后,她才开始注意到,这并不是灯那种东西。
软塌塌的,却又冰冰的,它们自己发着光,又随着她的动作向不同方向摇摆着——是蘑菇。蘑菇怎么会自己发光呢?栖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于是她带着些许好奇,小心地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其中一个蘑菇。
刹那间,突然爆发出的笑声像是化成了音波一样,激得栖猛地收回了手,又向后退了几步,险险地停在了平台边缘。可那声音并未停歇,反而像是在嘲笑她一般,愈演愈烈。
栖下意识抬起手,可她要用一只手拿蜡烛,而只用一只手捂住耳朵,又怎么可能阻挡住那些声音呢?
而那声音自顾自地继续着,笑声渐渐小了下去,另一个声音再度响起,紧接着是另一个……渐渐的,栖也注意到了一件事——她听过这些声音。这是她听过无数次的,来自她同学的,来自她们周围的那些人的,这是他们的嘲笑与闲言碎语,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不会再在意的。小孩们笑着,大人们也笑着,就连老师们也只是笑着,告诉她、告诉她的母亲:“都是小孩子,也不懂事,闹着玩的,忍忍就好了。”
她记得,她一直在这么做,可为什么再听见这些呢,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些声音呢——
「我恨他们。」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恨他们。」
那个声音在重复着,无数个蘑菇重复着,在笑声与指责之上响着,在整个空间中响着。
“不对……”栖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急于反驳,却又不知为何没法发出足够大的声音,只能用这样仿佛没有底气一般的音量说着,“他们只是什么都不懂,老师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是没办法的……等到、等到……”
「为什么是我面对这一切呢?他们为什么就没有错?如果他们都没有错的话,错的是谁呢?」
“谁也、谁也没有错……”
栖依旧维持着有些徒劳的、只用一只手捂着耳朵的姿势,慢慢蹲了下来。她的嘴唇都被连带着有些颤抖了,却还是倔强地继续着反驳着那非人的声音。她表现得很是着急,就好像如果不真正否定掉这些声音,她就会不再是她了一样。
「我也有时候会恨母亲,明明知道会导致这种事情,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呢?为什么在我受到伤害的时候只会哭?为什么根本改变不了现状,却又告诉我一切都会变好?」
“不,我最喜欢母亲了……她很辛苦,她真的很累了,我知道的,我知道她是因为太爱我了,她明明在我受伤的时候,看起来比我还要痛苦……我怎么可能会恨她呢,我怎么可能……”
栖的眼前变得模糊,来自“她”的声音在那些笑声之上重复着、重复着,夹带着恨意的声音在这个空间中回响,而她也一遍遍地重复着否定,直到——
她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伴随而来的是一句关心,“您还好吗?”。在最初的一些呆愣和小小的惊吓之后,栖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是有人站在了她的旁边。她有些慌忙地起身,看向对方。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人,看起来十分的美丽而又优雅,此时拿着带着华美烛台的蜡烛,站在她的身边。
“冒昧打扰,小姐……我的名字是玛格丽特·纳维亚,您看上去脸色不太好的样子,请问是一个人吗?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邀请您与我同行吗?”面前的人如是说。
这还是栖第一次听见有人邀约,也是第一次在这黑暗的地方看见其他的人。一时间,尽管那些声音还在持续着,她也不由得觉得有些安心了下来。于是她回答:“谢谢,我已经好一些了,如果你也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对了,我叫栖。”
这是来之不易的同行人,至少栖是这样想的。但那些声音还在持续,或许对话可以稍微将它们压下去?可是她还是第一次与其他人有所交流,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好?她依旧想要反驳那些话语,却又顾虑着身旁的人,若是她听不见的话,自己会被当成奇怪的人,然后被丢下吗?
栖不确定,也不敢赌,于是她为了缓解一些自己的情绪,只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袖,好在玛格丽特看起来并不介意这样的接触,栖也放下了心。
不过,很快,玛格丽特再次开口,询问栖有没有听见那些蘑菇的声音。原来其他人也能听到吗?栖有些慌张,左右看了看,犹豫了好一会:要是她听见了那些声音怎么办?如果她也知道了自己的事,随后决定不再理自己了,将自己丢在这里又该怎么办?可她到底是听见了的,所以最终,她还是点头,承认了下来。
然而,已经做好了如何应对嘲笑的心理准备的栖,却没有迎来她所想象的后续。新结识的同行者带着与栖此前所见过的那些笑容不同的微笑微微侧头看着她,说话的声音正好盖过那些不断回响在耳边的笑声,也连带着栖自己也加入了这用声音盖过那些蘑菇的行列中。
“如果栖小姐觉得害怕的话,可以试试唱歌哦,我的管家说一个人感到害怕的时候就唱歌,爱你的人就会听到来找你的~”在交谈中,玛格丽特对着依旧紧抓着她衣袖的栖如是建议道。
栖从没试过唱歌,但她的确很中意这个提议。玛格丽特也说了,她并不介意聆听,这之前她也的确没有笑过,所以,栖想,这或许是第一次,她能够不被别人打断地、好好地唱一首歌了。可她从没有系统地学过一首歌,也很少去听。如今她唯一记得歌词和语调的,也就只有母亲曾经在她害怕独自入睡时,唱的那一首童谣。
母亲……栖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回忆着当时母亲的腔调,和记忆中那首歌的歌词,有些紧张地开口唱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唱歌,紧张使得她总是时不时停下去回忆接下来的歌词。但好在时间充足,她的听众也没有对此表达什么不满,这倒是让栖渐渐地鼓足了勇气。
舒缓的调子就这样被哼唱出来,尚且幼小的声音在这样空旷的场所响起,倒是显得极其空灵。那一瞬间,栖的确基本忘记了那些此前就像是一直在顺着她的身体攀附向上的、来自蘑菇的声音,她的耳中被她自己的歌声填了大半,就连踩踏在这样有些潮湿又充满了蘑菇的地面上的脚步声,也不知何时与歌曲的小节拍相互吻合,而那之后不多久,空灵而又轻柔的声音多了一份,玛格丽特也加入了进来。
于是,在她们的耳畔回响的,终于不再是那样令人不适的声音,而是来自她们彼此的、空灵而又轻柔的歌声。
栖唱着歌,依旧牵着玛格丽特的衣袖,却不再像此前那么用力,她只是轻轻地捏着,就像是交织的歌声充当了连结两人的桥梁一般——这自然是因为她不再害怕,不管是那些蘑菇的声音,还是会和好不容易遇见的人分开的这种可能性,她如今已经都不怕了。
而她也终于能够回以玛格丽特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