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放了我鸽子。
这不是她第一次爽约,我们互相信任又彼此不放心。通讯不方便,发生什么都有可能,我来这里只是确保她放我鸽子不是因为她有生命危险。廉租房门牌上飘逸地写着“菲尔德”,“旷野”,她给自己取的姓氏,和她本人一样,令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又倍感哀伤。
但放鸽子有放鸽子的好处,尤其场所不在图书馆咖啡厅,而是在年轻的舞会上,这种平日没事我也不会来的聚会。
鱼龙混杂的地方对我来说并不算特别友好,如果不是因为出任务,带着一身酒味或者叶子味道回家准要被阿尔伯特数落一顿。他是老妈子吗?琼阿姨都没他这么能管事。不过昨晚是个例外,他忙着准备上诉一起杀妻案,正巧我能邀请玛利亚一起溜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虽然她人没来,但我的最终目的完成得分毫不差,甚至还有些意外收获。
我敲响她的家门,无人回应。不得不说过了整晚都没给我一个说法,这让我有些焦虑。我现在就像被主人无意间关在门外的猫,奥菲莉娅告诉我流浪猫都精神过敏,莉莉成天挠门,看不见她就拼命地叫。
我在原地转。玛利亚曾经也喂养过流浪猫。孤儿院的母猫失踪几个月后回来生下了几只花色不同的小猫咪,没过多久它就因为体力不支过世。这些小猫和我们一样也成了孤儿。那段时间,玛利亚每天都偷偷从自己的早餐里剩了点面包和牛奶,带到后院里给那些小家伙吃,保证它们不会饿死。我跟她说可以带进宿舍养,藏在床底下谁也发现不了。
她抬头,似乎有些悲戚,说,如果养了,就哪里也去不了了。
我并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为了打发时间我从她门口的信箱里抽出今晨的报纸。廉租房的门并不牢靠,之前来就注意到这个门锁简直是形同虚设,稍一用力就能马上叛我个私闯民宅。给同事增加业绩的事我不做。
新闻日复一日的无聊。我倚靠着栏杆,津津有味地看着最后一版上的相亲信息,感慨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离异带孩子富婆,我的意外收获——爱丽安娜出现在楼梯口。
嘿!我冲她打招呼,无巧不成书啊?
白天的爱丽安娜似乎对我有所防备——这不奇怪,昨晚刚认识的男性第二天就出现在自己家附近,换哪位女士小姐都会提心吊胆。她隔我很远,迷茫又谨慎地眨眨眼,看看我,又看看玛利亚的房门口,随后看上去表情柔和了许多。她也跟我打招呼,欠了欠身说又见面了瑞德先生,昨晚过得愉快吗?
我想想说那可太好了,我到了三十多岁,生日愿望还是没人管我,上帝让我如愿以偿了一晚上,只不过明天又要利用工作收回我的自由。
哈哈!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您说话真有意思。
我不否认这一点,把报纸塞回玛利亚的信箱,爱丽安娜饶有兴趣地问我和她的关系,我说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她摇摇头,走上前来,将双肘撑在栏杆上:“你和她看起来可不像一个世界的人,贾斯忒,习惯性撒谎可不是好事,我要怀疑你名字是不是真的了。”
一半一半,我耸耸肩,不过我确实是她朋友,出了事会被她拿来假扮男友的那种。
啊,原来那是您。她眼睛眯起来,笑意盈盈,手在空中上下比划,您知道的,这栋楼隔音不佳。
是我为了挽回玛利亚着急扯谎的那天,我还单方面挨了打,这段友情里我可付出太多了。
业务繁重啊贾斯忒,年轻女孩一定会喜欢您这样的。听得出来爱丽安娜在揶揄我,这该是结束话题的最佳时刻,我顺便为昨晚的唐突道歉。大麻,大麻,杜冷丁,杜冷丁,我从小生活在针管堆里。命运仁慈让我获了救,我总是相信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但她似乎没听到我说话,惊讶地看着楼下。她的角度能看到大门,有几个混混在门口斗殴,看样子我的自由要提前结束了。
冲下楼之后,我把揣在上衣内袋里的警官证亮出来大喊打输住院打赢坐牢。那几个混混一哄而散,跑路之前还不忘把他们的胖揍对象推向我。
我本来就没想去追,救人要紧。这年轻人不知道是因为喝断片还是被敲了脑袋,挂在我身上不省人事。
我费力地转身冲还在楼上的爱丽安娜招招手,让她转告玛利亚自己来过。我放下手的瞬间察觉到她的气场有些改变,我心里顿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如果我的怀疑是真实的,那我希望她永远不要让我知道。
照理说贾斯蒂斯·派力肯应该是很幸运的。我母亲告诉我他是他们学生时代挚友的孩子。刚来我家的时候他正举着巧克力脆皮雪糕。天气很热,雪糕融化得太快,我出门迎接他的时候,他在舔那流到手上的奶油,母亲把他推到我面前说:阿尔伯特,你有弟弟了。
母亲很偏爱他,我也不否认贾斯蒂斯比我讨人喜欢太多。谁能不爱他呢,一个男孩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就是脆弱。在决定收养他之后,父亲曾经三令五申让我不要好奇他的过去,这让我有些生气——从今往后可是要生活在一起的人,我的家人,为什么不能了解?父亲叹口气,和我说,就算是一家人也有不愿公开的秘密。
后来在学校游泳课上,我注意到他前胸后背上横陈着两道丑陋显眼的伤疤。他倒是不介意被同学围观,得意地炫耀说是以前在路上见义勇为被歹徒捅了一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单纯的同学一听便信,他在学校里一夜之间就成了有名人。有天回家路上他突然哈哈大笑,问我信不信那个一听就扯淡的故事。我摇摇头,反问他真正的原因,他没收敛笑意,眉毛反而先垮下来。
这是我爸爸干的。他抛下这一句话,甩着书包先跑了起来,然后在大老远处停了下来,冲我招手,大喊:“哥!快跟上我!”
贾斯蒂斯总是这样快我一步。他好像从来没有适应期,在这里的第一天就是瑞德家的一份子。他亲切地叫我“哥”,帮着收拾房间做家务,拉着我去儿童公园打棒球,仿佛他才是生活在这里十多年的主人。
我实在不想明说我有些嫉妒他。
大概在高二,贾斯蒂斯第一次在我面前扯下社交面具。那段时间他总是惶惶不可终日,暴躁得不像他本人,成天冷着脸在学校横行。父亲忙着处理工作,头上顶着装冰块的袋子签文件,突然他一捶手:罗德过几天要出狱了。
“罗德”是贾斯蒂斯的亲生父亲。我意识到那是很正常的应激反应,但他总是走神得厉害,一对一说话他都能魂飞天外。暑假的一天中午,我和他出门去超市采购。大概是想给他个惊喜,偶遇的同学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结果下一秒他直接把人掼到地上。动静引来了其他客人,我赶紧一边冲他使眼色一边拉同学起来。倒是另一位当事人马上接收到信息跟我一起打圆场,他一个人惊魂未定地靠在冰柜上,浑身僵硬。
我不得不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看总比不看好,我这样劝他,最后直接拽着他进咨询室的门。但他的状态看起来没有丝毫改善,最后装都不装,明着和我作对。我确实有错,我把他的创伤想得太浅薄了。冷战中途我和他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吃饭,他突然冒出来一句:你觉得什么样才是正常呢,哥。
我脑海里思索了一番“正常人”样本才明白他说的意思,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害怕,他竟然心思深重到这地步,盘子里的意大利面都变得索然无味。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说,贾斯蒂斯,没有人想要纠正你,你这是病了。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推开吃得一点不剩的盘子,宣告自己已经了结了晚饭。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得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不知道他和我父亲说了什么,后者竟然同意带他去认领遗体。两个人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我等不及想要对他的背叛兴师问罪,结果他却笑意盈盈地从身后拿出一张我梦寐以求的黑胶唱片,一副要与我言和的态度。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谁都懂。我稀里糊涂地收下了礼物,这件事就被他这样糊弄了过去,他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正当我以为可以结束,遗体火化的当天下午他不见了,还连带着他父亲的骨灰盒。我大概能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希望他改改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我的父母好像也颇为头疼,我只能一个人去海岸边找他。
他一个人坐在岸边隐秘的礁石中间,一边哼歌一边断断续续地拿起骨灰盒里的遗骨往海里扔。他察觉到我在笨拙地靠近,歌声中开始带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海风很大,凑近我才听清楚他在唱《奇异恩典》。当他要扔下一块骨片的时候,突然冲下来一只海鸥抓走了那块闪亮的东西。他看着鸟飞走的方向一愣,突然又笑了起来。
哥,你知道吗,认领遗体的时候,叔叔哭得比我还伤心。他说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他们不是挚友吗?”
我也坐下来,坐在他身边。我想我们两个确实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了,但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他,人长大以后是会分道扬镳的。真是神奇,我和他都不知道彼此出生头十年怎么过的,也不知道彼此父母的曾经,却一直生活到了现在。我正想回答,贾斯蒂斯突然站起来将骨灰盒中所剩无几的遗骨全都抛入大海。
“我只是奇怪,如果真的像我们情同兄弟一般,不管过了多少年,你无论发生什么,堕落到什么程度,我都会来救你,”他转身看向我,“我相信换成是你你也会这样做。”
这是真心话,这个谎话连篇的捣蛋鬼说了一次真心话,像是我和魔鬼做了一场交易换来的真心话。更奇怪的是,我竟然甘之如饴——疯子周围果然只有疯子吧!
但至少现在我们还没有离开我们想成为的那种人。我看着说完那些话立马就脸红的他,这样想。
七月初六,亥时三刻。微风。
薄云笼月。
凌虚御剑疾行,忽见前方有细微金光流转,心下一惊,右手掐诀一指,足下月影划过一道蓝芒直击前方,只听见金戈鸣响,撞出一片剑光。凌虚施展轻功从上至下跃入树林之中,月影在空中一个回旋也跟着遁入树丛。
“不愧是太玄掌门,若是其他人早就撞入陷阱,绞得飞灰不剩。”凌虚执剑而立,心中警惕环视周围,却听见有声音从树后传来,只见黑夜之中四周影影绰绰出现几十道身影将他团团围住,正前方出现一个戴着银色修罗面具的男子,面具从口部割开,上下张合发出声音,“可若这么轻易,岂不浪费了我这番辛苦布置?”
“既是不敢显露身形的宵小之辈,又何必多话。”凌虚虽惊不惧,只是道,“不如痛快说出有何贵干?”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麻烦凌掌门。”修罗面具道,“只不过请凌掌门去往袖云教做个客罢了。”
凌虚淡淡一笑:“我这人不喜好打交道,人生地不熟,恐怕我会害羞。”
“凌掌门不必自谦,过几日我们教主会亲自去往清山观请人,那时候有了熟人凌掌门就不会觉得陌生了。”修罗面具耐心劝道,“我们教主雄才大略,最佩服那些识时务的人才,我想凌掌门一定不会让我们教主失望的。”
凌虚听得修罗面具之言,心下更加奇怪。如果袖云教教主亲自出现,那么说明袖云教还未曾掌控清山观。难道玉石真是清山观的叛徒。他心中隐隐的直觉让他无法相信玉石的背叛,心念一转,却道:“在下堂堂太玄掌门,既然袖云教教主已经亲临,却派你等过来,虽说是请,岂不无礼。若是宫教主真有诚心,倒不如几日后至清山观一并邀请在下。”
修罗面具冷冷一笑:“却并不是教主对阁下无礼,只不过对凌掌门仰名已久,已经等不得了。”
凌虚笑道:“既是仰名已久,那多过几天也是等得的。若是这几天都等不得,岂不是显得宫教主气量不够?我想宫教主宽宏大量,定不是某些狭量小人猜度得了的,倒不如你先回去问问,再过来请我罢。”
“久闻凌掌门剑术高超,想不到嘴皮子也不遑多让。”修罗面具微微后退,“教主既然下令,属下若是不从也不好交差,倒是得罪了。”说罢抬手轻挥,身后数十道身影便冲着凌虚袭来。
凌虚临危不惧,左手一扬召起月影,右手握住剑柄抽剑一挥,便见那蕴含劲气的千万蓝芒,朝着四周众人激射而去。那围追而至的黑衣人纷纷驻足抵挡,仍旧不敌教这劲气击得踉跄后退。凌虚又是一劈,只见剑芒所过之处便有人吐血倒地。修罗面具眼见不好,低喝一声“结阵”,便越过那些人的头顶,直朝凌虚战去。
只见修罗面具掌心泛着猩红血光,直击凌虚面门,凌虚见他来势汹汹,提剑一抬,月影裹挟着凌风朝着修罗面具疾冲而去。修罗面具化掌为爪,挡了月影一击,后退一步,却又一个翻身整个人螺旋一般朝着凌虚逼近。凌虚祭起月影,默念几句口诀,便见着月影蓝光大盛,向修罗面具刺去,修罗面具侧身一躲,避过月影,伸手一掌眼见着就要打中凌虚。却不料,修罗面具掌下凌虚竟如幻影一般消散不见。修罗面具不由一愣,忽感觉背后寒意大盛,疾风劈至,他慌忙扭开,虽险险避开要害,右臂仍教月影斩开一条极长的口子。修罗面具吃痛,却不敢掉以轻心,整个人朝着东南方斜冲而去,下一秒便见着月影狠狠砸入他刚才所站的地面,飞石劲沙,激溅开来。烟雾散去却见凌虚面色凝重,执月影而立。
“人剑合一...”修罗面具捂着喃喃念道,随即露出残忍笑意,“凌虚你纵天资奇才,可你今日不过独身一人,且看你有本事离开这惊云大阵。”
只听他低喝一声,却见二十一道红芒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织作铺天巨网朝着凌虚压来。又见东南西北八方各有一道红光,化作狰狞巨兽,夹着黑气猩风张牙舞爪而至。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凌虚处变不惊,连结十七道法诀,便见月影冉冉升起,下一秒化作万千利剑悬于半空,只听得一声“万剑穿心”,剑群以雷霆万钧之势上下直刺,恶兽巨网暴起一阵阵红芒,四下溃散。
不等凌虚喘息,却听见一声尖啸响起,这啸声尖厉震耳,如同九幽之下最极致的厉鬼的哭号。整个树林都为之震动摇晃。只见一道巨大的鬼影疾驰而来,裹挟着阵阵猩风向着凌虚卷来。凌虚仓促之下抬剑相抵,只觉得犹如一座巨山压至,整个人教这道鬼影重重抛起,砸向远处。不由喉头一甜,吐出血来。他自忖不妙,忙牙咬舌尖,口中一道精血喷出,将这鬼影吓退。周身剑气运行,登时生出强大无匹的强厉剑势,但见月影蓝光暴涨,化作一柄巨剑朝着鬼影狠狠斩去,只听鬼影哀嚎一声,湮灭无踪。
“这惊云阵中均是厉鬼恶兽,阵不灭,魂不散。你灭得了一个,就有第二个,灭得了两个,还有三个四个。我且看你还有多少精力在这阵中挣扎。”修罗面具冷笑不已,“你若服软,便束手就擒。若不愿,那只得教你祭这惊云大阵了。你放心,你的魂魄如此精炼,若是死了,定会让教主练作这大阵最厉害的阵魂。”
话音刚落,阵中又漫起阵阵血雾,雾中人影绰绰,但见一名丈高武士提刀而来,面若金铜,周身尽是死气。只见他提刀斩来,刀气惊天动地,好比怒海巨浪直面压来。凌虚暗叫不好,就算此鬼怪他勉力灭之,也会被这阵中生生不息的恶兽厉鬼慢慢磨死。
想及至此,他不再犹豫。丹田之中真气螺旋起啸,周身骨骼咯咯作响,但见整个人气势暴涨,月影泛起盈盈水光,似水中云影,飘渺若仙。他强忍逆转真气的痛苦,硬受那金铜武士一击,借势朝着阵势最弱的东南方冲去,剑尖爆出一道白芒,狠狠击在阵法边缘处。只见这法阵随之震动,竟破开一道细微的口子。凌虚整个人遁入月影之中,化作一道蓝光朝着东南方斜冲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修罗面具万万没想到凌虚竟会自毁修为逆劲而逃,一时失策便失去了凌虚的踪迹。不由大怒,吩咐惊云堂众人迅速追寻,定要抓回凌虚。只见黑影点点,纷纷朝着东南方向冲去。修罗面具正欲同追,却听见背后传来森森冷笑:“啧啧,死了十几个惊云堂的好手,还是叫凌虚逃了。若我赞左护法一声办事周到,左护法怕也应得。”只见萧霆与一青衣人从树后悠悠走出,击掌而叹。
修罗面具万万没想到萧霆竟然守在背后看他的热闹,不由咬牙切齿地道:“你二人放任凌虚离去,莫不要担玩忽职守之责?”
萧霆挑眉一笑:“人是你负责抓,又不是我负责抓。我又能有什么责任?我没给你捣乱,你就该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
修罗面具冷笑两声:“那我倒要谢谢你手下留情。”
“确不敢当。”萧霆笑眯眯道,“那么左护法还不快追,否则我忍不住又要向教主打小报告了。
修罗面具后退两步,狠狠地盯着萧霆,恶毒地目光像是要将萧霆剥皮抽骨:“你尽管得意这一时。”说罢整个身形一扭,便消失在空地之中。
萧霆站在空地良久,忽然嘴角勾出笑意。他扭头对身旁青衣人道:“那家伙走了,把他放出来吧。”
青衣人低头称是,手中金芒微闪,便见着一人一剑从虚空中掉落在地,却正是逃脱的凌虚和月影。此时凌虚面如白纸,昏迷不醒。
“凌虚啊凌虚,你可要好好谢谢我的救命之恩呢。”萧霆漾起一道残忍的笑意,弯腰拍了拍凌虚的脸。
“我倒是没想到,这么点小事那家伙也会办砸,却也真是不容易。”萧霆语气温和,嘴角噙着的冷笑却泄露了他真实的想法。
那手下只当没看见,低头道:“属下一路快马加鞭,就是为了通知尊上此事。只希望不会破坏尊上这边的计划。”
萧霆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希望不会?我想,已经破坏了。”说着他看向茶摊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凌虚的身影,“不过你家主子应该庆幸的是,那个人绝不会活着见到凌虚!”
凌虚追入树林的时候,那两道身影早已不见踪迹,只余下淡淡的血腥味。凌虚微微皱眉,手指不由紧了紧。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刚刚从茶摊外闪过的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应该在清山观的玉石。而这余留的血气,似乎证明玉石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只不过身在襄州的玉石为何会出现在潭州。凌虚心中不安越盛。他蹲下身来仔细分辨痕迹,却找不到一点线索。
凌虚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地上湿漉漉的杂草,忍不住想是不是看错了。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凌虚曾入住清山观,身为清山观大弟子的玉石在替他打点食宿的时候,曾经与凌虚探讨过一枚符箓。说起来这位大弟子对于阵法与符箓的研究远远高于道法的修习。
“凌虚师兄,这枚符箓是我前些时日在一些古碑拓的藏书之中研究出来的,如今正巧替我试试。”只见玉石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符,掐了几个法诀,玉石的身形竟化作了两个,一实一虚,两个身影互作一揖,只听那实体道,“请刺我一剑。”
凌虚拿起剑,却有些犹豫。实体玉石见此,温言劝道:“无妨,避开要害便是。”凌虚依言朝着玉石左臂划去。只见前一秒玉石的左臂教凌虚划中,后一秒那虚体的玉石手臂上出现一道血痕,实体玉石却安然无恙。
“这个符箓只是个半成品,若是完成的话,便会出现一个完整无差的分身替主体分担一半的伤害。”玉石解释道,“只可惜时至今日,能够承受原始符箓的材料太过难得,否则那化出的分身甚至可以承担主体所有的伤害。等于我们修道之人多了一条命。总有一日,我定会寻找到能够承受这套符箓的材料,完成这举世无双的符箓。”玉石年轻的面上满满都是意气风发,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心。
凌虚心思电转,左手掐诀数点,忽的身子一震,手中月影剑出鞘便击在左前方的一棵树上。只见那棵树被月影一击,犹如水面打破,漾起阵阵涟漪,却有一道身形从树中倒出。凌虚跨步向前,一把接住了那个人影。正是玉石。
却见着玉石面如金纸,见是凌虚出现,右手忍不住抓住凌虚衣袖,咳了咳虚弱道:“本想来见掌门你,却不料还是教人阻住了,若不是那半成品的分身引走了追兵,恐怕我这消息就真的传不过来了。”
凌虚忙飞速点住玉石五处大穴,止住他体内暴动的真气。他对玉石道:“镇守心神,我替你疗伤。”
玉石伸手阻住凌虚,道:“那些追兵太过强大,我的分身虽替我分担了一半伤害,却只不过让我晚半刻死罢了。我随师父修习二十多年,道法不精,道心不纯。好在最后还是派上了点用场,逃出了那群人的禁制,出来通风报信。”他紧紧拽着凌虚,道,“如今清山观众人要么叛变,要么被禁锢关押,我拼死逃出来,就是恳求掌门你出手援救。那袖云教的妖人已经潜入南方,掌控了南边数门大派,无人防范。如今清山观沦落,下一刻也不知道哪一派遭殃,若还不警醒,恐怕后患无穷。”
凌虚心神剧震,见着玉石气息渐弱,忙问道:“袭击清山观的人是谁?”
“玉溪!”玉石复又咳了几声,声音渐渐微弱,“他是...”话未说完,那玉石已气息断绝。
凌虚一时之间震惊不已,半晌脑中才渐渐清明。若玉石所言不虚,那整个中原南方都陷入了危机之中。他想起那日清山观观主吞吞吐吐,莫不是早已有了疑虑,却未曾明说。凌虚心中思绪万千,却感觉到手中渐轻,只见那玉石躯体渐渐虚化,直至化作粉末消散。
凌虚从未见过如此情景,玉石是人身,无论如何身死不至于灰飞烟灭。他恍若坠入了一片迷雾之中,处处透着诡异。
凌虚思索了片刻,决定先回客栈与萧霆告别,然后北上襄州打探清楚。却未注意有青色身影从背后树林中转身离去。
凌虚踏进客栈,还未上楼,便听见萧霆唤他。却看见萧霆与一道人正坐在大厅西角窗边。凌虚凝神细辨,这道人却是清山观老观主六弟子玉砚。
“我刚一回来,便见着这道人向店家打听你的去向,我闻之他是清山观弟子,便与他一同等你。你急匆匆地却是去了何处?”萧霆向凌虚解释道。
微微皱眉,却道:“私事而已,倒是玉砚找我有何事?”
“观主教我送消息过来,以及这是师父的亲笔书信。”玉砚一边将书信递与凌虚,一边道,“前些日子有袖云教的妖人潜入,并且策反了几名清山观的弟子相要占领清山观,其余的妖人都教观主与师父击毙,只有大师兄、不,玉石妖人逃脱。玉石已经被袖云教妖化,若不是他不小心现了妖身,恐怕观主和师父仍要被蒙在鼓里,被他毒杀致死。”
凌虚拆开书信,信上是熟悉的字体:“玉石妖化,恐惑于他人。故通知各位道友万万警醒,莫要轻信。”却的确是老观主的字迹。
“那玉石妖人教观主打伤,我倒觉得他跑不了多远。只不过观中好多名弟子被那妖人蛊惑,误以为师父糊涂,观主不慈,差点导致观中内乱。”玉砚语气沉重,“我实在料不到会是这样。师父当初选定观主,我也曾为大师兄不服气,可是...既然事已至此,大师兄又何必...”玉砚似乎仍是不敢相信,虽咬牙切齿叫着妖人,却又割舍不下师兄弟之情。
凌虚仔细打量了一番玉砚,却找不出半点端倪。他又想起玉石死去的情景,心中越发疑虑。这两人说法谁真谁假,不可得知。一边是玉石一人之词,这边却有掌门印信和老观主亲笔所书。可是无论玉砚这边铁证如山,他的心中仍旧无法确信玉石所言均是虚假。他在想,是不是只因为与玉石相熟,所以才不能相信他是那种欺师灭祖之人。
玉砚见着凌虚沉默,作揖道:“师父与观主的消息我已送达,不便多留,我还要赶着回去向师父与观主复命。”
凌虚还了一礼,想了想却又叫住玉砚,道:“观主与老观主是否受伤?”
玉砚摇头道:“没有,幸亏观主警醒。只不过师父很是伤心,毕竟....”玉砚不欲再说下去。
凌虚点点头,目送玉砚离去了。心中却越发沉重。萧霆见着凌虚面色不虞,便劝道:“你也不必伤神,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放不下世俗权势,一时蒙蔽心智,虽然可惜,却不必同情可怜。”
凌虚摇摇头,道:“我却不是因为玉石误入歧途而伤心,只是觉得此事疑点慎多,却要再作考量。
萧霆语气不解:“疑点,什么疑点?”
凌虚欲将玉石之事提及,话到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只是道:“我需要尽快回清山观一趟。”
萧霆闻言张了张嘴,半晌才语气不善道:“尽快?尽快是多久?”
“是。”凌虚眉头紧锁,显然没有注意萧霆的语气,“玉石之事,我要去问问清楚。”
萧霆冷笑两声,道:“凌虚,你又要失约不成?”
凌虚身子一震,半晌才道:“我会尽力赶在集会之前回来。”
萧霆闻言嘲讽之意越盛:“玉石之事若能一日两日弄清楚,那也不会让凌掌门你烦恼了。我只问你,你当真要现在就去往襄州,晚一两日都不行?”
凌虚犹豫了半晌,咬咬牙答道:“是。”
“那你便去吧。只是以后再莫与我说对不起,你的对不起,太过廉价。”萧霆眼中尽是寒意,“往日我还执着于问个明白,今日看来,却越显得我愚蠢。就算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在你凌虚心中,不过如此。”他望着凌虚渐渐收紧的手指,心中怨愤越盛,他对自己说,何必再犹豫,他已经给凌虚选择的机会,是凌虚自己找死。怨不得任何人。
“凌虚,只希望以后莫要我再见到你。”萧霆冷笑连连,起身上楼再不看凌虚一眼。
凌虚见着萧霆上楼,忍不住想开口唤住。却想到玉石临死前的眼神,心中一紧,轻叹一声,提剑转身离去,
萧霆倚着窗,看凌虚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面上表情一片虚无,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良久,忽有人推门进房,缓步走至萧霆身后,半晌,轻声道:“他不信?”
萧霆也不回头,只是淡淡一笑:“若是信了玉砚,他就不是凌虚了。”
“实在想不到那个小子居然可以弄出分身,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那声音又道,“否则何必出现这些麻烦事。”
萧霆悠悠道:“我这边能做的,都替那家伙做了。他向教主借了惊云堂三十二个死卫,若还是杀不了凌虚,那我也救不了他。”
“你既然知道凌虚不会因为玉砚打消疑虑,又何必演这么一出。”
“他不信玉砚,可是他会更愧对我。”萧霆偏了偏头,语气轻松,“走吧,先去杀了那几个侥幸逃脱的暗探,再与我一同去看场好戏。”
“是。”背后那人微微躬身,一双狐狸眼睛微微扬起。
天微微亮的时候,凌虚便醒了。究其原因,他委实接受不了潭州的炎热。睡得几个时辰,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半。太玄常年积雪,他已经习惯每日在凛凛寒风之中修习练剑。原先在襄州,襄州虽热却不闷,尤其清山观,倚着寒潭,倒也凉爽。等到了潭州,潮湿闷热的气候让他不得不不到五更天便起来打坐,静心缓解。
萧霆敲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皱着眉打坐的凌虚。鬓角额头都是细碎的亮晶晶的汗珠。他很少看到凌虚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却被睁眼的凌虚瞧见了。
凌虚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是情绪可以实体化,萧霆估计可以看见他浑身散发的怨念气场。
“我下去叫店家给你送些水好好洗洗。“萧霆忍住笑,道,”这潭州的夏季确实有些闷热,我却忘了你不太习惯。“
凌虚听出他强忍的笑意,又是长长一叹。
萧霆实在憋不住,只能快走两步离开凌虚的房间,并且丢下一句“我替你叫份绿豆汤,解解暑。“
等到凌虚洗了下楼,却见着萧霆在大厅正中央一个人占着一张大桌,桌上除了一碟牛肉,一碟馒头,其余的却是五颜六色的汤汤水水。
“酸梅汁、绿豆粥、冰镇银耳莲子汤….唔店家特地去街角买的豆花,还有店家镇店的梅花酒….“萧霆殷勤地给凌虚一样一样介绍清楚,还十分贴心地给他递了一柄勺子,“我说你受不了这边的暑热,店家就给我推荐了这些,也不知道你喜欢哪样,干脆都端了上来。”
凌虚分明瞥见了萧霆眼角促狭的得意,不由又是怅然一叹。
半个时辰后,凌虚装着一肚子汤汤水水,与萧霆闲聊起来。妖气既然寻不到源头,便只能从那几名死者着手。这两日萧霆已经飞鸽传书,着人去打听那几人的身份派别。消息还未回馈,一时间两人便闲暇了下来。
“我离开襄州以后,一路往北,当时还抱着说不定能找到你的想法。我只觉得,你不会失信,所以我问过观主,便一门心思想去太玄派找你问个清楚。”萧霆道,“但料不到的是,刚到徐州便病倒了。等治好了病,观主与我的盘缠也所剩无几,我支撑着到了锦州,后来……”萧霆顿了顿,轻轻吐了口气,凌虚却未曾察觉,只是认真听着萧霆的讲述,“后来有一位高人收留了我,教我修炼,又让我替他做事,这生活却也不错。”他的语气似乎很轻松,好像那些艰辛不值一提。
凌虚几乎可以想象萧霆那一路的艰难,一个瘦弱的少年是怎样从这贼寇横行的乱世之中,孤身跋涉。而道歉又显得那般苍白。
“你也不必自责,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修得这一身精妙的功法,获得这般成就。”萧霆看出了凌虚的愧疚,却开口安慰道,他盯着凌虚的眼睛,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语气又轻又慢,“这样想起来,我却要好好谢谢你。”他似是害羞一般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那凶悍的冷意。
“失约便是失约。”凌虚扬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我凌虚答应的事,几乎从未做到。“不管是师尊、师弟又或者面前的萧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每次所有人都安慰他,这并不是他的错,可是,他却自己放不下。
半晌,萧霆复又开口:“四五年前,教中几位高手前往润州,阻止一场大变。回来的人告诉我,当时你也在那里。以及......”他想了想,终究没说下去,“其实这些年,你未必就比我快乐。我再苦,也不过是身体上,而你,心神俱疲,哪还是当年我见到的意气飞扬的太玄大弟子。”
他恍惚着望着凌虚眉间微微皱起的川字,一种奇怪的情绪从心田蔓延开来。那满聚戾气与怨恨的胸腔,突然夹杂了一丝酸意。他忍不住咬紧了牙槽,试图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驱逐出去。他想起那永无天日的深窟,那些邪恶的丑陋的目光,他所遭受的非人折磨,如同野兽一般挣扎生存的时日。如果不是凌虚...如果不是凌虚...那饱含着怨愤不甘恶毒残忍的念头迅速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将他那一丝丝不忍吞噬殆尽。
“萧霆?”凌虚觉察到萧霆情绪不对,奇怪地唤了一声。
萧霆闻声抬头,勾勒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我只不过有些替你难过。”他的语气那样温柔动听,就好像最深情的情人喃语。
他的皮下早已不是当年倔强坚韧的萧霆,而是一个蓄势待发的野兽,等待着最好的时机,将他的猎物绞杀致死。他要将这些年所遭受的苦痛,一点一点的讨回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忽听到扑棱棱的声响。便见着一只神骏的隼落在了萧霆的右臂上。萧霆轻轻一笑,看向凌虚道:“看来,是有消息了。”
萧霆属下传来的消息上,说这几名腰扎红巾的武士应该是定州节度使派来的暗探,乔装前来潭州却不知道是身负什么任务。只知道定州节度使应该是派了十一人出来,而当日只死了五个人。也就是还有六个人,要么死在别处,要么就还在潭州。
此事至此,却变得棘手起来。这节度使暗探之事,也不知道牵涉了什么秘密。凌虚两人若是贸然涉及,反而会卷入其他麻烦。凌虚本意不过是担心有妖扰乱人间,但若是世俗之争,一旦插手,麻烦将会无穷无尽。
萧霆思索了一会儿,道:“多想也是无益,倒不如先确定这几人是否还在潭州城中。你我也不过只是想查探到那妖的消息。”萧霆的想法十分简单,若是寻到了那几个人,随随便便抓一个回来便是。只要将身份隐藏好,也不怕其他人发现。
凌虚凝思想了想,也没有其他主意。便不再反对。
七月初五。午时,有雨。
大雨倾盆,漫天水幕。
临湘城北有一座小小的客栈。不过十来间客房,客人也是常常住不满的。
小二正缩在角落偷懒,炎炎暑气教暴雨驱散,凉爽的水汽让他忍不住泛起困来。朦胧中恍惚见着水幕之中有人撑伞而来,那一点点暗青色的影子慢悠悠地行走于暴雨之中,闲庭散步好不悠闲。
小二迷迷糊糊地擦擦眼,几乎以为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可下一秒就见着这青色的身影已经提着伞站在店门口,细致小心地抖着纸伞,一身青色的长衫不沾一点雨水。这人面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五官秀气文弱,却长着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睛。
男子见着小二愣愣地望着他,悠悠然笑了笑:“我要住店。干净通风就行。”他的笑容温和清淡,犹如一道清风拂过,教人心暖。
“有、有的。”小二忙不迭赶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纸伞,便领着客人往楼上走,“楼上有个套间,朝向好,景色也不错。二楼所有的房间都是我们掌柜的新布置的,采阳极好,却又不会热。你看,桌子柜子都是新做的。”小二到了二楼最里间,推开门,正介绍着回头,却见着客人在半途中一间房门口停住了。
“客官,那间已经住人了。”见着客人站在那间房的门外没动,小二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只不过一大早出门了,但这房却是没退的。
客人闻声回头,面上的表情既温柔又奇怪,他幽幽开口:“我知道。”他冲着小二笑了笑,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这间房若是退了,记得留给我。”
小二闻言忍不住道:“我听这间房的客人说要看七月的集会,眼见着还有好几天呢。说起来临湘的集会有什么好看的,听我掌柜的说,他小舅子的邻居去过长安,长安西市的集会那才叫做精彩,那些舞姬身姿妖娆,就好像没有骨头似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杂技异士。哎我说,是不是你们外乡人都贪图新鲜,一窝蜂的聚在临湘来了。
客人只是含笑听着,也不辩解,见着小二越说越兴奋,轻声开口:“自有精彩之处。”
“精彩?我们这边的集会还能精彩?”小二更加不解,正欲再说两句,便见着一道细碎的银光闪过,他伸手接了,却是几枚碎银子。抬头望去,那客人已经进了房间,门也关上了。
凌虚与萧霆此时正在城东五里外的官道茶摊上,等待着萧霆属下前往驿站打听的消息回馈。顺带向这茶摊老板问问有没有那几名武士的印象。
“黑衣红巾?”临湘官道往来的旅客并不太多,又下起了大雨,便更无人影踪迹。这茶摊颇有些冷清,那老板一边拨弄着灶台,一边回答着萧霆的问题,“小老儿记性不太好,不过那群人人数又多,衣服又醒目,倒有些印象。”
“多?”萧霆敏感地抓住了这个词,他问,“很多人吗?”
“十来个、十二个人吧。”茶摊老板想了想,道,“我这地方小,一共才几张桌子,他们四人一桌,好像坐了三桌吧……对,整整三桌……我记得那些人又凶又急,不住地催促,我还不小心碰着一个人。好在那人脾气好,笑咪咪的也不生气。”
“十二个?”萧霆疑惑地问道,“你没有记错?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
“整三桌不就是十二个人嘛!”茶摊老板有些不满,“小老儿我虽然记性不好,又不是瞎!”
凌虚见着老板脸上不快,忙开口解释道:“我有一位朋友正是其中一人,本来是约好在临湘会面,不料我两路上耽搁了。等到了此处却又联系不上,原本约好的地方他也不在,所以才来打听打听。我朋友告知我一共有十一人同行,今日听您这般说,或许是我朋友说错了。”
摊主闻言不由挠了挠脑袋,又仔细思索了一番,道:“我记得,确实是十二个人。那边三桌,全是黑衣服。”
萧霆与凌虚对视一眼,心里疑虑越发浓重。这事情发展得越来越奇怪。此时雨已渐渐停了,却见着一名男子站在远处朝着两人拱了拱手。萧霆神色一凝,扭头对凌虚道:“有消息了,我去看看。”
凌虚点点头,便见着萧霆朝着那人走去,两人边走边说,渐渐远去了。凌虚想了想,复又问那摊主:“那些人可曾互相交谈,或者说要去哪里?”
摊主虽然觉得凌虚问得奇怪,却还是想了想,道:“好像不曾提到,这些人表情都凶得很,除了那个笑眯眯的。”他回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诶诶诶,我想起一件事。那个笑眯眯的好像跟其中一个人吵了一架。说吵架也并不算,他倒是没有生气,另外一个人却几乎拔剑要砍他,还是教人拦住了。”
“吵架?”
“欸对。”摊主道,“这两人吵了以后,就有几个先走了,另外几个却没有往进城的方向走。欸,我想想往哪个方向来着,我想想我想想……”
凌虚正欲再问,余光却瞥见两道身影从旁边的树丛闪过,瞧其中一个的身形却是极为眼熟。
他便开口对摊主道:“我离开一会儿,若是我那同伴回来,劳烦摊主替我说一声叫他回客栈等我。”说罢提剑朝着那两道身影追去。
文:语谖
我就不该多事的。付鸣音心中地一百零一次这么想。
我就不该来,这样我就不会遇到周炎,也不会被迫检验集装箱,更不会面临现在这种情况。他看着脚边蹲着的缉毒犬,缉毒犬邀功一般地抬起头向他展示嘴里的帕丁顿熊布偶。
“我说,”付鸣音转头,看着面如死灰的码头管理和已经拿出小刀准备动手的集装箱搬运者,“你们就不会把这点东西藏得更好点吗?”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束手就擒还是让我动手?选一个吧。”
库房里传来了几声不祥的金属碰撞声,然后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接着是男人们的惨叫声。邱季和贾辉听到声音,立刻转身奔了过去。贾辉一个回旋踢踹开大门,里面是三个晕倒在地上的彪形大汉,和一个哆哆嗦嗦的穿着管理员制服的秃顶男人。
“发生了什么事?”邱季问道。
“啊,没——什么。”付鸣音用袖口擦了擦眼镜上的血迹,“走私毒品而已。跟思绮姐说一声,这算是里通外合,坚守自盗。”他丢下被打得半死的码头管理,从目瞪口呆的两人中间挤过去,顺带把信放在邱季的工装裤口袋里,“我去找地方洗个澡,放心,血都是他们几个的。”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方礼准时出现在了楼下。他又多等了将近二十分钟,薛晴才珊珊来迟。她换了身黑色的长裙,紫色的长发被规规矩矩地收进一顶黑色的小卷边渔夫帽里,脚上也换了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靴,鞋的后跟磨损得有点严重。
“你就穿这?”薛晴夸张地问,伸出双手上下晃动,“去,回去换身好衣服,我知道你有!穿深颜色的!”
“为什么?”方礼问道。
“因为只有宣讲的牧师才能穿白色,其他人都得穿深色。快!现在还有时间。”薛晴偷偷低下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不会迟到吗?”方礼追问,薛晴这妮子表情有鬼。
“不会不会!快呀你!”薛晴有点着急了。
方礼用他最快的速度冲上去,脱了衣服扔在地上,换了他仅有的黑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这条西裤洗了一次后缩水了,穿着有点紧,但方礼没时间找另一条,他很担心错过这个机会。薛晴绝对对他有所隐瞒,最好不要节外生枝。方礼犹豫了一下,顺手扯下周炎的黑色机车外套拿在手里,飞奔下楼。
“不错哦。”薛晴看了下时间,“十分钟,你体力不错呀。”
“好了,现在可以走了吧?”方礼摸着机车外套里的小刀,他就知道周炎肯定会留一手防身。
“好呀!”薛晴自然地挽上方礼的手臂,像是在心里已经排练了一万次,“先说好,今晚的一切我请客。”
出租车载着二人穿过整座城市,最终停在一家看上去档次不错的意大利家庭餐厅面前。
“你们在这里,宣教?”方礼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不。”薛晴翻了个白眼,“活动晚上11点才开始,咱们先吃个晚饭。”
他们坐到餐厅的角落里。薛晴紧挨着方礼坐下,态度亲热得像是他们真的在交往。她快乐得像只小麻雀,飞速地点好了单,然后凑在方礼耳边说她是如何发现这家餐馆的。
方礼低着头,时不时附和一下,大方地让薛晴靠在自己的肩上。他时不时用余光扫过四周,餐厅里光线昏暗,来的大多都是情侣,彼此靠在一起卿卿我我。门外有个高大的男人正靠着墙抽烟,穿着墨蓝色长风衣,戴着灰色渔夫帽,隐约可见耳边褐色的碎发。那家伙跟过来了啊……方礼不禁笑了一下,略有点心安。
“你在看什么?”薛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啊,在看帅哥,这么说,你的确是gay。”
“啊,不是……我只是……”方礼急忙解释,自己的性向倒是无所谓,但是如果薛晴因此不带他去那个邪教会议就耽误事了。
“别,我理解。”薛晴打断了他,“我也就是试试。你都愿意被个老男人包养在这种地方了,没点真爱我是不信的。”她带着一副“我什么都懂”的表情点点头,“没事,你这样的,就算不是真的男朋友,挎在手臂上也有面子。”
“啊……面子不是这么来的……”方礼扶额,不知道该庆幸好还是先纠正小姑娘错误的价值观好。
“你不懂啦。”薛晴甩甩手,“你长得那么漂亮,自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我,身为一个普通人,就是把头发染成亮紫色,也很少有人回头看我的。啊,要是我像刚进来那个沙金色头发的姐姐那样高挑白皙的话,我也不会觉得外貌有什么。”
方礼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走进来的那个沙金色美女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副手刘思绮。
作者:舞舞舞舞舞舞舞
4.齐安托托与久别的家
齐安托托在地下待了两天,却好像过了两个世纪那样长。
他回到地上了一周,却感觉一转眼就过去了。
他再也没去过那口连接地下世界的井,也没再在地上见过那个搬走钻石的面罩人。
“宝贝儿子,你知道地下有多少宝石吗?”齐安托托的爸爸甩着圆滚滚的肚子,手舞足蹈地转着圈,仿佛一只转进房间里来的球形陀螺。
齐安托托回来的那天,从地下带来的大把宝石让托托爸爸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当天爸爸就亲自带着亲信下井勘探,发现他一直以来以为的煤矿,居然是一座宝石矿!
“光是已经开采出来的宝石,就可以买下好几家大型蒸汽工厂,还可以终身雇佣那些发明家,我们已经谈好了那个谁,那个谁来着,反正是发明了蒸汽汽车的人、蒸汽火车的人、蒸汽电梯的人、蒸汽船的人,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买下最大的种植园,资助最好航海家,发现满是金子和丝绸的新大陆,到时候我们就全家搬去那里,做国王,你就是王子!”
说着爸爸抱起托托,飞快地转了一圈。看得出他对托托的宠爱之情,要不是体力不允许,他绝不会只转半圈就把托托放下。
但是比起托托的爸爸,托托显得更加冷静。
他仍记得那天他离家出走的理由。
“爸爸,现在有了宝石,那可不可以不再挖煤了?”
他离家出走是因为父亲挖掘、销售的煤炭在污染空气,这些煤炭燃烧时放出黑烟,让天空变得灰暗,让鸟儿的翅膀蒙上烟尘。他仍记得老师在课堂上说的那只因为每天在翅膀上积攒煤渣,最后因为挥不动翅膀而从天上掉下来的鸟。齐安托托其实没见过在天上飞的鸟,城市的上空已经不会有鸟飞过了,老师说以前城里至少会有送信的鸽子,但现在有邮递员、有电报,已经不再需要信鸽,而且就算还有人用鸽子送信,这些鸽子在飞出城市之前就会因为煤烟中毒而死。
“你这问题真奇怪,为什么有了宝石,就不要煤了呢?煤和宝石都是钱,爸爸不会因为有了宝石就不要煤的。”
“但煤会污染空气,杀害野生动物!它们本来是自由的,但是你却为了钱,要剥夺它们呼吸的权利!”
“嘿呀,你这话已经说过一次了。其实爸爸我呢,这两天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反省。你不是担心天上飞的鸟被煤烟呛死吗,爸爸这两天已经找了一家工厂,要他加班加点地生产鸟用面罩。到时候,爸爸就雇人把天上的鸟都抓下来,给他们戴上面罩,嘿,这样他们不就不会被呛死了吗?”
“不光是呼吸,他们羽毛上会沾上煤渣,加重他们翅膀的重量,总有一天他们会飞不动的!”
“这也好办,给它们戴面罩的时候,我们给啊,嘿再它们洗个澡,这样它们就能学会洗掉煤渣的方法,要是以后飞不动了,它们就会知道下水洗一洗,这下,总摔不死它们了吧!”
齐安托托怎么可能买账,但爸爸的方法的确解决了鸟的问题,他一时间想不到反驳的方法,只能扭着头闹别扭。
“我用香皂给他们洗,把它们都洗得香喷喷的,爸爸这么爱钱的人,都舍得为你,为这些鸟花这么多钱,托托看爸爸一眼嘛。”
托托还是气不过,把爸爸推出了房间。但他已经不那么生气了,最好的证据就是他不再排斥爸爸用卖煤得来的钱,把梅莉送来的午饭他吃了个干净。
“托托,你这些天……你这些天去哪儿了?”见托托心情不错,梅莉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她关心的事。
作为托托的专属女仆,居然让托托在眼皮底下不见了。尽管她那天只是和往常一样给托托送饭、倒垃圾,但弄丢少爷的账还是被老爷和太太算在了她的身上。一顿打自然是少不了,她和她妈妈的薪水扣了五十年,还被关进了警察局。梅莉是小孩,警察叔叔和蔼可亲地拿糖给她吃,但她妈妈就不一样了,妈妈和梅莉关在两个不同的房间,中间至少有一堵厚厚的砖墙,但妈妈的哭喊还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吓得她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只能缩在小房间的角落瑟瑟发抖。不知多久过去,警察把梅莉放了出来。她以为回家能见到妈妈,但家里只有被七八个女仆围着照料的托托,她能回家也是因为托托随口问了一句“梅莉在哪”。
梅莉洗了个澡就复工了。
家里的女仆们没有一个人告诉梅莉她妈妈去了哪里。她们最多抱怨一句梅莉妈妈走了以后倒垃圾的脏活都到了她们身上,还有一个人让梅莉接替她妈妈的工作。
“托托,他们说我妈妈抓走了你,这不是真的吧。”
虽然梅莉不懂警察的审讯和侦查,但是她知道如果有人能证明妈妈没做过坏事,那妈妈就能回来。
托托瞟了梅莉一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傻话。
“托托,警察把我妈妈抓走了,说我妈妈绑走了你,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托托看得出梅莉很想知道自己去了哪,但在地下的那两天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一想起那两天,托托就会想起恩的大逆不道,想起自己摔的那些跟头,还有地下贱民的的嘲笑。一股无名火便升起在胸口。
“我去了哪关你什么事?”
托托凶狠的威胁把梅莉吓得心脏骤停,但她想到了妈妈,她遵照妈妈教她的“和主人的说话要领”忍耐了六天半,最后还是没有坚持下来。
梅莉从小就在托托家里长大,为了成为一名全职的女仆,学习仆人的礼仪。在这些礼仪里没有死缠烂打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只学过温顺和服从,从来没有学过哭诉和喊叫,但她今天无师自通了。
“你爸爸觉得我妈妈绑架了你,所以让警察把她抓了起来,你现在回来了,但我妈妈还在警察局里。你没有被我妈妈绑架对不对,求求你告诉你爸爸,然后把我妈妈还给我,不然我妈妈会死在那里的!”
梅莉拉高的声音其实还不如托托刚才的一半高,但已经超出女仆能发出的最大音量了。
这回轮到托托被吓得瞪大眼了。梅莉从小就在他身边长大,当他从来没有见过梅莉这幅样子。
是教育。
托托很快知道了原因。
自己能知礼仪、有涵养,是因为自己接受了教育。但梅莉只是个仆人,整天只会端茶倒水送饭,没有人教过她如何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
“托托,求求你,救救我妈妈……”
梅莉已经不叫了,她低着头哭了起来,眼泪啪啪地掉在她因为双手颤抖而不断发出碰撞声的餐盘和餐具上。
托托不禁一阵心酸,他想了想,告诉梅莉今天晚上他要和爸爸一起吃饭。
一听这话,梅莉的眼中顿时充满了希望。
她不停地说着谢谢,用袖子擦干眼泪,但她没擦一次,就流出更多眼泪,整个袖口都湿了,她的眼角还是不断有眼泪流下来。
看着梅莉这么感激,托托心里也非常愉快。他给了梅莉一块手帕,梅莉仍旧说着“谢谢”,然后走出了托托的房间。
TBC
2021.5.27版
如企划书所说,打卡要求为产出一份与官方主线相关,且至少与其他一位场内角色或官方NPC有互动的投稿。没有完成打卡的角色将会被判定为“角色在剧情中死亡”。
打卡投稿请归在“主线剧情”tag下的“第二章”子tag下,没有按照规则打上tag,或仅关联了自己的角色的作品无法算作打卡成功,请注意。
以下为第二章未打卡/打卡无效导致死亡的角色名单:
魔女:
驼鹿
派翠夏
米卡拉·施耐德
伊诺拉
琦塔
Dubois·Mabel
维东
卡奈瑞
猎魔人:
“该隐”
柏罗娜·巴托尔迪
马蒂尔德
莫比乌斯
使魔:
乔尼
戴维·斯德尔维
林特
皮特·赫尔特
如有错算、漏算的情况请上报企划组。
潭州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有趣在于这是一个有名的放逐之地。
却不知道萧霆为何来此。
与萧霆相见的第六日,凌虚与萧霆坐在临湘城的一家铺子里。铺子的老板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小心地用眼神瞟着他们两个。
这么几年过去了,萧霆越来越像凌虚,尤其是皱眉的样子。但与凌虚不同的是,凌虚让人觉得平和可亲,而萧霆却让人有些寒意。
即使那样相似的样貌 ,但熟知他们的人绝不会将两人认错。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这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
凌虚端着茶,瞥了一眼装模作样擦剑的萧霆,开口道:“你来之前,说路上与我说,路上说到此处再说,如今到了此处,你可想好了准备到何处说?”
萧霆闻言笑嘻嘻地将剑放下,道:“我倒并不是有心要瞒你,只不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索性就不开口了。”
凌虚叹气道:“你至少要告诉我,我们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萧霆神色微收,却道:“我也不知道。”
凌虚哑然,半晌才道:“若我现在扭身就走,还来不来得及。”
萧霆摇头道:“不行不行,有人说要道歉,自然要有些诚意。”
凌虚皱眉道:“但你这般不明不白地将我拖来,总得给我一个说法才是。”
萧霆竖起两只手指,赌咒立誓:“我保证,明天之前,一定让你知道为何来此处。”
凌虚皱眉苦笑,道:“我总觉得我应该生气,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好意思生气。”
萧霆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因为我叫你来,自然是正事。只不过,我们到的早了些。”
凌虚扬眉道:“早了些?”
萧霆道:“叫我来的人只说六月二十一到临湘城肖字铺子来,却未曾说明何事。”他解释道,“既然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
凌虚心中觉得奇怪,隐隐觉得不详,却又找不到头绪。他张了张口,却又没说出什么。
萧霆知晓凌虚想问自己的事情,但凌虚不问,自然乐得装聋作哑。却开口道:“你此次去清山观,莫不是想要找我?”
凌虚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是善心大发想起我。”萧霆生出些好奇神色,道,“你的事情我也听闻过一些,所以更是好奇,什么事情竟叫你下山来。”
“清山观继任大典。”凌虚道,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不会回去,虽然也曾叫人打听过,但,他们找不到你。”
萧霆微微一怔,道:“你叫人找过我?”
凌虚点点头,道:“他们说你去了锦州,后来便找不到了。”
萧霆眼底浮现些复杂的神情,却又装作低头喝茶,避过了凌虚的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新观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凌虚道:“似乎是老观主新收的弟子,我原先不曾见过。”
萧霆笑道:“你觉得新观主怎么样?”
凌虚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道:“风度怡然,谦和有礼,据说道法也极为精深。倒也当得起清山观的新观主。”
“竟然可以得你这般称赞,有机会可要好好见识一番。”萧霆含笑注视了凌虚一眼,道:“那么,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
凌虚迟疑了一会儿,沉声道:“我不知道。”
萧霆惊异道:“为何。”
凌虚正准备开口,却听见门外一阵骚乱,就见着有好几个人连滚带爬进来。那几个人都穿着黑色的武士短打,腰上扎一条红巾,像是什么帮派的成员。
只听见他们几个边惨叫着“妖怪”“妖怪”边在地上翻滚,不一会儿身上竟冒出白烟,整个人迅速干瘪下去,化作一堆白灰。一时间铺子里惊声大作,老板伙计都跑了个干净。
萧霆从椅子上一跃而去,便欲朝着那几堆尘灰而去,凌虚却一把扯住他,右手掐诀,一道青光击中其中一堆残灰,只见一道黑芒飞速窜出,便朝着凌虚面门袭来。凌虚面色沉着,左掌提于面门轻挡,就见着那道黑芒停于凌虚掌心前一寸之处。
“小心!”只听见凌虚一声低喝,那剩余的残灰之中又暴起几道黑芒直击凌虚萧霆两人而去。
萧霆右手一震,抬手抽出长剑,只见剑芒一闪,那几道黑芒均被斩落在地,瞬间化为埜粉,消逝不见。凌虚瞥见萧霆这剑招,瞳孔微缩,却扬手一抓,将面前那黑芒禁锢于掌心真气球之中。
萧霆凝神一看,却是一只黑色的蝴蝶,全身墨黑,不掺一点杂色。若是在夜色之中,恐怕无人能够分辨。他惊疑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凌虚看了萧霆一眼,道:“这是妖气所化。”说着右手微微用力,便将蝴蝶掐灭于手心.
萧霆闻言眯起眼道:“妖气,这地方怎么会有妖气所化的蝴蝶呢?”
凌虚目光扫过萧霆的右手,却又将目光移回那几堆残灰上,开口道:“你来此处,是否与此事有关?”
萧霆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如何说起。若说有关,但他仍旧未曾得到任何消息,若说无关,这刚刚到了肖字铺子,便发现了妖蝶杀人。
凌虚见萧霆不说话,也不再追问,只是皱眉道:“既然这家铺子的人都跑光了,多呆无益,倒不如去查查这几个人是在哪里招惹的妖气。”说罢便朝着门外走去。
萧霆警觉地环视铺子一周,未曾发觉异样的迹象,只得提剑跟上凌虚。
“我见闯进来的那几个人穿着一致,恐怕是什么门派之人,你可曾知道些讯息?“凌虚边走边侧头问萧霆。
萧霆知道凌虚生出些疑虑出来,却咬紧牙关不松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凌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再问什么。
两人在临湘城中转了几个时辰,也不曾发现什么有用的讯息,只知道这几个人从城东郊外而来,并不是临湘本地之人。
凌虚见天色已晚,便提议先休息,第二天再往郊外查探。
等各自回房,萧霆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密笺。密笺在两人到达肖字铺子的时候,他已经从桌面下方的暗格中摸到了,只不过实在未曾料到会出现妖蝶。
他打开密笺,见上面道:七月初七,华灯之会。
潭州地处中南,气候潮湿。雨下起来总是细细密密的。天气若是凉爽,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可若炎热,浇上这要大不大的水汽,闷热得令人烦燥。
萧霆与凌虚在临湘东郊走了几个时辰,只觉得口腔肺部全是这潮湿闷热得水汽,凌虚还好,萧霆却有些心烦起来。他从腰间抽出水囊,一口气灌了大半,然后寻了棵树,便欲席地而坐。
凌虚微微皱眉,阻拦道:“这草地太湿,湿热侵身,却容易生病。”
萧霆满不在乎道:“淋几天雨都没事,怎么会怕这一点湿?”
凌虚见萧霆坚持,便不再阻拦。他见萧霆情绪有些不稳,也不多打扰,提剑四处走动,找寻其他线索痕迹。
那几名被妖气侵蚀的人,在进城之前毫无异色,但城中并无妖气,只有可能在城外沾染,而在城内被什么引发。
凌虚仔细回想昨日被自己禁锢的那一缕黑色妖气,恶而不凶,不曾沾染血煞之气,至少在那几个人之前,这妖气的主人不曾杀过人。但黑色妖气又为极恶,什么样的妖才会如此邪恶却又不靠血气滋养成型。
凌虚忽然想起清山观主曾经跟他提过的一件事。
人死若不气散,若地处阴煞,则易成僵尸。但僵尸成型极难,而若地势极凶极恶,则数十年便可出黑僵。黑僵之上为飞僵,飞僵可成旱魃。
旱魃若出,赤地千里。
但僵尸虽凶恶却只会散发尸气,不会有妖气。
凌虚心中一紧,直觉此事古怪,一时之间难以想象个中真相。正想得出神,突然感觉有人靠近,一回身却是萧霆。
萧霆见着凌虚回身,道:“我在那边等了许久,也见不到你回来。难道,你有发现?”
凌虚摇摇头,道:“此事透着蹊跷,我一时也想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什么样的妖才会极恶而不凶。”凌虚见萧霆不是很明白的样子,开口解释道,“这世间万物有灵,若开了神智便能成精。甚至有些无意识的东西,若是沾染过久的人气,也会生出意识故而生怪。”
凌虚道:“妖修炼比人更难,人百年求道,而妖千年化人就是这个意思。修炼一事本就靠机缘,而也有夺取生灵的邪恶之法。邪恶之法修炼的速度极快,修为一日千里。但有灵智的被剥夺了生命则会生出怨气,附着于修炼者身上,这怨气日积月累便聚成煞气。越邪恶则越凶煞,血气也越盛。一般来说,极邪恶的东西一定伴随着凶煞之气。”
“你的意思是这妖气极为邪恶,但又没有杀过人?”萧霆道。
“至少不是靠剥夺生灵来修炼。”凌虚点头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不过有位前辈曾跟我提过僵尸一事,此事给了我启发。”
“僵尸?怎么说?”萧霆不由大奇。
凌虚解释道:“僵尸一般是因为人胸腔中有气未散,又遭遇刺激导致尸变。但地势越阴,则生成僵尸的可能性越大。若地处极阴极恶的凶险之地,甚至能孕出千年飞僵。”
萧霆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此妖很可能是吸收了阴厉之气,所以妖气邪恶而不凶。”
凌虚闻言奇怪地看了一眼萧霆,却道:“的确如此,只不过这种极阴极凶的地方,照理说不可能在潭州。”
萧霆不解道:“为何?”
凌虚思索了一会儿,解释道:“虽然我不擅长于观山望水,也知晓一点,能酝酿这般邪恶妖气的地方,地脉已经被彻底污染,方圆千里当一片穷山恶水,而此处,没有任何异常。”
萧霆道:“既然此妖原先不曾伤人,此次说不定是那几人不小心沾染到。我倒觉得不必担心。”
凌虚苦笑道:“这妖气太过邪恶,身具此种妖气之物,早已没有清晰明辨的能力,而且它所过之处,将会污染所经过的任何东西,水,兽,草木,引得那一片生灵发狂入恶,你觉得我是否应该担心?”
萧霆脸色微微发白:“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东西。”
凌虚摇头:“不过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临湘东郊没有被污染的生灵,所以我还不能确定。而且你我两人在此处转了几个时辰,没有找到丝毫妖气,要么此妖已经离去,要么它能够收敛自如。”
若是收放自如,只表示这妖更为可怕。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多想也是无益,只不过我奇怪的是这几个人为何会在临湘城中发作。”半晌,凌虚又道。
“这样想来就更奇怪了。”萧霆道,“你我寻出城来,只因为这几人从东郊而来,城中又没有异样之处。若这妖气收发自如,那几人岂不更有可能是在城中沾染的妖气?”
凌虚闻言又看了萧霆一眼,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忘了,昨日你我打听到的却是这几人一路从东城门直往肖字铺子,在铺门口突然发作的。”
萧霆先是不解,突然脸色难看起来,道:“凌虚,你有什么事自可以直说,又何必说不痛快!”
凌虚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萧霆怒极反笑:“这几人一路直往肖字铺子而来,正好我又对你说有人叫我等在肖字铺子,你便联想到这几人说不定是来寻我,而昨日你便问我我是否认识这几人,我却否认了。你既然怀疑我,又何必梗在心中,不愿痛痛快快说出来!”
凌虚见着萧霆发怒,却也不急,只是慢慢解释道:“我并无如此想法。你既然叫我来帮忙,又拖我来肖字铺子,便是不怕我知晓你与何人见面。所以你若与这几人认识,自不必瞒我。你说不认识,我信你。”
萧霆怒气未解,道:“那你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凌虚淡淡一笑:“你既然教我坦然那我便问了,你拉我来潭州,是有事求助,还是找理由拖住我。”
萧霆闻言身子一震,脸色微微一白,忍不住将视线移开,语气也变得微弱起来:“你为何这么问?”
“我虽与你不过见过两次,但我看你一向好强,能解决之事绝不会求我帮忙,解决不了的事,恐怕也不会求我帮忙。”凌虚淡淡道:“何况你若非请我不可,那自然是逼不得已,但看你一路怡然自得,倒也不像什么麻烦事。”
萧霆越发不自在,咬牙切齿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不说不问?”
凌虚微微一笑,道:“我并不确定。但是你说此事要到肖字铺子等消息,可发生了妖化一事,你一是震惊,说明这妖化之事不在你预料之中,二来我出去寻线索,你头也不回跟与我,之后也不曾再提肖字铺子,若是真等消息,怎么会消息也不等便离开那处。要么你已经拿到消息,要么就是原本就没有消息。”
萧霆闻言脸色越发难看,半晌才道:“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明辨是非,不将我与那妖怪看作一伙!”
凌虚忍不住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霆闻言抬头注视凌虚:“是,我是故意拖着你!现在你可以回你的太玄派去了!”
凌虚道:“妖化一事还不清楚,我还不能回去。”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凌虚还是没说下去。他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去安抚一个人。
萧霆闻言颓然地叹了口气,道:“真滑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凌虚道:“我从未这样认为。”
萧霆道:“你真不会安慰人。我几乎觉得,你当年说请客谢我替你解释这一番话是你说的最好的谎言了。”他见凌虚似乎要开口,却打断道:“我人生前二十多年,对我不好的人太多,对我好的人又太少。你算一个,她也算一个。”
凌虚不知道为什么便想起了当年那个小姑娘。
“她比我大一两岁,是个性格有点坏的大家小姐,虽然凶巴巴的,却很善良,也不会因为我穷而看轻我。她为我画像,还偶尔资助我,又顾及我的面子绞尽脑汁撒谎。在此之前,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后来她找我要我带她离开,我知道她不过是一时之气,她只不过是对她父亲的反抗,她其实比我想的更明白。所以我给她留言,让她放弃,她也知道我的意思。”萧霆缓缓道,“但我舍不得那幅画,那是唯一证明这个世上曾经有人在乎过我对我好的证明。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对我好了。可是,突然有一个人说拿我当朋友,还细心替我考虑。”
凌虚闻言心微微一紧。
“可是那个人失约了。”萧霆定定地看着凌虚,“从那时起,我就当他死了!我下定决心,既然他如此惘顾一个人的信任,那我一定要他后悔!”
“可是…”萧霆忽然淡淡一笑,笑意里夹杂些痛苦与无奈,“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下定了决心,可是那人一说对不起,我就怎么都不忍心责怪,怎么样都怪不起来了。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很可恶!”
“我不甘心,真不甘心,明明想好要这个人也尝尝被人欺骗的滋味,结果就是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样子。”萧霆叹气道,“你听见我一句话便愿意与我去潭州,那一刻,我突然为欺骗你感到后悔。我知道你不确定我对你是怨恨还是什么,可你却愿意信我。”
“你明明疑惑我的修为,疑惑我为何知道你是太玄掌门,疑惑我如何得知你在江州,但你一句都不问。”萧霆道,“凌虚啊凌虚,明明错的人是你,你却让我觉得我错。”
“我真想讨厌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萧霆轻轻舒出一口气,道,“算了。”
良久,凌虚才道:“这么多地方,你为何偏偏选中潭州?”
萧霆淡淡一笑,透着淡淡的落寞:“潭州,是我娘的家乡。她曾在七月的集会上与我爹相识,她希望我有机会一定要来一次。我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来罢了。”
凌虚闻言忍不住笑道:“今日才二十二,你准备用什么理由将我拖到七月?”
萧霆一惊,看向凌虚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妖化之事比较麻烦,看来我不得不在此多停留数日了。”凌虚说得认真,眼神却有点游离不定,“这妖物极为厉害,恐怕还得你留下帮忙不可。”
“你手下几百太玄弟子,又何须我来帮忙。”萧霆心中微喜,却故作推脱。
凌虚看了一眼萧霆,仍是一脸诚恳:“此处离太玄太远,他们赶过来也需要一些时日,只得劳烦大侠多多担待了。”
“勉强,勉强勉强吧。”萧霆沉吟了一会儿,才‘斟酌’着同意了。
夜色幽深,乌云蔽月。
街道上隐隐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萧霆缓缓坐起身来,眼睛在夜色之中亮得吓人。
他床前单膝跪着一名黑衣男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萧霆轻轻开口:“你倒是很准时。”
“属下不敢迟到。不知尊上计划可还顺利?”黑衣人的声音很哑,似乎极力隐藏着自己的身份。
“凌虚?”萧霆缓缓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我想,他应该是信了吧。”九分真一分假,将自己最深处的情绪都扒出来给人看,怎么不信呢?
可是真疼啊。将隐秘的恨重新翻出来,还要装作放弃的样子。真疼。
黑衣人道,“他若是信了,此事便成了一半。”
“我倒希望襄州不要坏事,否则教主可就又要不高兴了。”萧霆冷冷道,“教主是不是已经出关了?”
“是!”黑衣人道。
“那你也替我给教主带个消息吧。有些事还是未雨绸缪得好。”说着萧霆将一样东西扔给了黑衣人。
黑衣人将东西往怀中一放,行了一礼,整个人往后一退,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过了许久,萧霆起身下床,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那股冷意从喉头一直在贯彻到胸腔。
“凌虚……”
月亮缓缓从云雾后探出身来,月华倾泻,映出萧霆赤着的上身。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从腰间一直盘至右肩,青黑色的纹身透着浓重的死气,显得狰狞而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