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43【流亡】
作者:【十二招】天行
免责声明:笑语
summary:当我们点起一支,两支,三支蜡烛。
被流放到郊区的时间并不以小时计算,感官早已失去了对于流逝的感知功能,只剩下刻在墙上的正字能够告知他距离他离开都市的那天过去了多久。凯尔斯抬起手,拿出匕首在墙上又划了一刀,数着那几乎占据了半面墙壁的痕迹,他开始思索要怎么在物资极度匮乏的郊区弄到可以代替这些的记录工具——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钟表了。那个来自T巢的工具曾经被他家中的所有人持有,而现在不属于巢和后巷的他自然也没有资格再保存它。
自他被流放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一千四百六十天。在开始的那段时间——凯尔斯记不清那到底持续了一年还是两年——戍卫者一刻不停地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强迫他们为工厂服务。在第三个月,他的父母自杀了,在第六个月,他在戍卫者的监督下亲手埋掉了被处刑了的弟弟和妹妹,只因为他们质询一个结果。而他存活下来的原因仅仅只是他足够幸运。他的愤怒和痛苦都幸运地没有被他们捕捉到,否则他的下场和他的家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第三年,不知是隶属于哪里的势力袭击了驻扎在这里的戍卫者们,这种事情本应是件大事——戍卫者隶属于R巢和R公司的行刑队,袭击世界之翼的队伍,可没有人敢把这往小了说。但一天又一天过去,关押着他的地方始终没有任何人来造访,无论来杀死他的,亦或是来调查的戍卫者……一个也没有,只有无尽的荒凉盘踞在他的牢房里。凯尔斯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他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上天的怜悯还是幸运星的眷顾,但被饥饿驱使着的他第一次在没有人监视的情况下,走出了那个地方。
郊区资源匮乏,所以要找到食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环境凶险,即便他已经在这附近劳作过许多遍,可时不时能听见的,不属于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仍然令他胆寒。他穷尽所能地在这个无人的片区建立他的安全带,搜刮着一切可以被利用的资源,一边躲避他曾经闻所未闻的怪物,一边在残骸间寻找人类活动的痕迹——
距离这里大约四五公里外,的确有一个村庄。凯尔斯还记得他第一次踏足那片也许能被称作村子的聚居区域的时候,潮湿和腐败的气味便立即占据了他的鼻腔。深灰色的砖瓦房冷漠地伫立在两侧,从薄薄的窗纸后隐约能够见到在屋内活动的人影,但他们显然不欢迎来客。最后,还是猎人将他领进了一间屋子里——在郊区,暴露在建筑物外的风险永远比待在里面大。
“……谢谢。”
他喝了那个人的一杯热茶。茶水寡淡无味,但涌进胃中温暖的触感仍然令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猎人询问他的来意,问他为何要在这个时期踏足这片村庄,而他不知作何回答。
“暴风雪要来了。”猎人解释道,“很快,这里就会寸草不生,喜爱酷寒的生物会从沙漠和大湖慢慢地迁徙到这一带。所以我们会尽量闭门不出,还希望你不要误会什么。最近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难以接受新的变化也是很正常的,别见怪就好。”
锈蚀的壁炉里散发着潮湿的气息,点不着的柴火在炉膛里噼啪作响。
“虽然这么说很……但我们需要人手来过冬,能请你……留在村子里吗?”
凯尔斯没有说话,他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远方,已经黯然失色的土地。都市的亮光如同曾经闪耀现如今已然寂灭的星空,缀在地面与视线尽头的边缘,令人难以忽视。而现在,他所待在的室内,唯一的亮光来自于炉膛里摇摇欲坠的火苗,本应发挥它的作用的灯泡正静默地悬在他的头顶,陷入了灰白色的寂静。凯尔斯不是不知道这么做是因为什么:为了不引起注意。生活在这里的不止人类,要想安稳地度过严酷的寒冬,被抛弃的人们只能和鼠妇一样寄宿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蚕食着血泪与沉默而活。
有朝一日,他也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吗?
他不知道,但他拒绝了猎人的请求。年迈的猎人长叹一声,并没有再继续挽留他。在临走前,他给了凯尔斯几支用过一半的蜡烛。
“你可能会需要。”他说,“祝你好运。”
“谢谢。”
于是他收下蜡烛,转身向外面走去。建筑群落以外只剩下大片灰色的原野,空旷而广阔,风声沙沙作响,碎石与草木奔向远方早已浸入夜色的群山。他站在旷野的中央,点起那些蜡烛,一支,两支,三支,橙红色的光芒变成了视野中唯一的色彩。一滴,两滴,三滴,融化的烛蜡落在他的手背上,凝固成白色的水洼。尽管这微弱的火光于庞大的,漆黑一片的世界实在是弱小到不值一提,就连被抛弃的人们也对它嗤之以鼻,但凯尔斯久久地凝视着它,直到手背再也承受不住痛楚。
他深呼吸一口气,攥着那把蜡烛,继续往前走去。
亲爱的妹妹,还有爸爸妈妈:
收到你们的信了!一下子有好多想说的,等我在这封信里慢慢写吧,想到一点就写一点。其实能和你们这样子联系也挺不错的,就是写信和等信来都比较费时间……不过在等你们的回信时我已经以猎人的身份做了很多委托了,也赚到了一些钱,我要寄给你们看,嘿嘿!
我现在呆着的杜尔萨拉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我决定要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了!我在这里吃了很多好吃的,还认识了很好的伙伴们,他们是会和我一起接狩猎委托然后一起砍怪物砍得浑身是血的那种好伙伴……这么说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好神奇啊。他们也都来自很远的地方,雪山,海边,甚至我压根没听说过的地方……大家应该都和我一样有想去和要去的地方,不过我还没问过他们就是了,也许大家以后会一起去东多鲁玛也说不定,或者一直留在杜尔萨拉也说不定,谁知道呢?总之希望现在这样的日子能过得久一点吧……啊,倒不是说我要去跟他们过一辈子然后不要你们了什么的,我之前可是出远门去过德德沙漠的,以后可能会回家这边做委托!没准哪天我就坐着丸鸟车或者骑着比丸鸟更帅气的坐骑突然出现在村口了哦,你们可以期待一下,反正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要说狩猎的话,我当然是没问题的,我可是已经成功和伙伴一起讨伐了这边的大型怪物了,在这之前还救了人呢,当时真的特别特别惊险——肯定会遇到危险就是啦,但是我毕竟是未来的传奇猎人,当然能化险为夷了,不用担心我!而且我还有你们给的护身符呢,小妹果然很懂我,我还没收到信就把它挂在剥取小刀上了。对了小妹,你的脑子比我好使多了,一定能进到学术院的!杜尔萨拉这里也有很多学者,我想你以后也能变得像他们一样厉害。不过他们都是书士队的,如果你看到书士队的人也可以去找他们搭话试试,应该会得到很多帮助的。还有,关于你问的那个,成为传奇猎人要多久的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啦,我现在的猎人等级是2,离传奇猎人还远着呢……啊哈哈……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朝着传奇猎人和传奇学者的目标努力,然后变成让爸爸妈妈和整个结云村骄傲的传奇!怎么样!
御茶子
“哟御茶茶!在给妹妹写信吗!”
“哇啊!”
刚刚写完落款的年轻女猎人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在看清楚来人是谁后才又坐了回去:
“哎哟,布布……托你的福,我以后再也不想在客栈房间以外的地方写信了。你能不能学学梅梅那样……”
“我错了……其实是因为我刚才也给家里人写了信,正好看到你在写东西就问了一嘴啦……”气质大大咧咧的高个子女猎人脸上露出有些抱歉的神情,她身边另一个全副武装的猎人则挥挥手向他的两个朋友问好,然后安安静静地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除了他身上甲胄碰撞的声音之外没发出任何额外的动静,和嗓门很大的同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差一个人就到齐了,于是御茶子开始收拾她的信纸:“那行,等会我帮你把信带给信使艾露吧,先等领队接完委托回来……”
被唤作领队——在她口中这个词的发音听起来像是“立德”——的青年男猎人,正好在这个时候迈进了大门。今天他们小队落座的地方离集会所的门口很近,于是他没费什么工夫就和伙伴们顺利会合并围坐成一个圆圈,顺手把委托书推到了圆心的位置。其他三人的目光跟着他们领队悬在委托书上的指尖移动,最终汇聚在画在纸上色彩鲜明的怪物图样上——看轮廓似乎是鱼龙种,而接待员穆希乐在下面留下的文字说明也证实了这一点。
“云锦龙——这是本次狩猎委托的目标,名字挺好听的。我还没在杜尔萨拉之外见过这种怪物,你们呢?”
“没见过……”只有布莱文发话了,梅露辛和御茶子则没吭声,只是跟着也摇摇头——前者本就比较寡言,而后者则是在为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狩猎经验而感到心虚,大概吧。
“噢,如果是大家都没经历过的新鲜体验其实也挺好的。”加拉哈德赶紧打了个圆场,“还有,它们出没的地方,我们的猎场……”他又看了一眼委托书,“横贯1区和2区的大河,那里的深水区……我们有可能要在水里狩猎。”
“哎?!”布莱文和御茶子同时叫出了声。
“啊,想起来了,我以前倒是在水里打过一次架……”布莱文眨了眨眼,“不过打得很不爽快就是了。御茶茶你呢?”
被她问话的人低下了头,手开始不自觉地拨弄起垂在脸侧的头发:“呃……我会游泳不假,但是……潜水……这个……没试过……”
“哎呀,你不是和莉莉酱一样经常说你们家里温泉的事吗,你就这么想,假装自己在泡很深的冷温泉不就行了!”
“绝对不行!冷的温泉还能算温泉吗!”御茶子攥在指缝里的头发似乎炸起来了。
加拉哈德没有打断她们紧接着展开的一番关于温泉正统性的争论,他的目光越过这两个吵吵嚷嚷的女子,落到她们身边沉默的海民猎人身上:“萨图雷特,我想马上就要到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一直没口头发表过什么意见的梅露辛终于开口了:“嗯,交给我吧,我很熟悉这种事。而且河川远比海洋平静,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所以……真要在水里打吗?”御茶子已经放弃捍卫她原教旨主义的结云村温泉卫道士的身份了,毕竟她不能对更紧要的问题坐视不理,于是她仰起头,带着一丝不想被察觉到的求助般的神情看向她的几个伙伴。
“只是有这个可能——我们还是尽量在陆上活动比较好。”
“确实,毕竟在水里的平衡感很难找……”
“如果云锦龙一直藏在水里,我可以负责把它引上岸,这样事情会好办很多。”
“不愧是梅露露!太可靠了!”
“这样吗,那就好……”御茶子紧绷的背部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做出一个往后靠的动作,却因为忘记了没有椅背险些摔倒在地,于是她尴尬地扶着桌沿,一边强行挤出一抹笑一边赶紧坐正了身子。
“那个,领队,小特会怕水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压低声音问道,一点也不想让那个警惕的小杀手注意到自己正在刺探关于它的情报。梅露辛和布莱文虽然看上去对这个话题很兴趣的样子,但也都没多说话。也许小特才是这个队伍里地位最高的存在吧。
加拉哈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正趴在自己手臂上刮擦口器的青色猎虫:它其实并不叫小特,不过它听不懂人话,也不会因此感到冒犯,于是他就替它默许了这个乱来的名字。
“呃,说实话我不确定,但我应该不会让阿尔忒弥斯下水,”他耸耸肩,肩甲上覆盖的苍色鳞片随之在她眼中产生了轻微的色泽变化,“就算我想,她应该也不愿意吧。”
这样吗?御茶子不禁担忧地看向那只脾气古怪的猎虫:也许它的复眼里已经被不悦挤满了,于是她点点头,又轻手轻脚地把身体挪了回去。
四个人接下来又看了随委托书一起带来的书士队观测报告,并且针对云锦龙鳞片的特点,敲定了“由水性最好的梅露辛将云锦龙引上岸之后速战速决”的战术——是挺粗略的没错,但有些事情只有真正置身于猎场之时才能成为战术的一部分,现在的这番纸上谈兵更像是一种有助于临场发挥的心理安慰。经历了此前那番惊心动魄的救援,遇到了从天而降的小队第四席以及化险为夷的转机,以及在此之后属于他们四人的,热血沸腾如定番一样的狩猎之后,即使是再稚嫩的猎人,也多多少少会明白猎场的瞬息万变和猎人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重要性——至少对御茶子来说是如此:这份新手猎人的稚嫩和想要牢牢把握主动权的感觉都是无比真切的,毕竟无论是可能存在的水中作战环节,还是相当关键的规避闪光的手段,哪一点自己都没有自信。总之……到了地方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是么?
※※※
“奥德赛”——这是他们的名字,原本只有三个人,如今已是一支标准的四人小队——他们就这样再次投身于广袤的苍翠之中,感受着乌拉盖山丘由古至今的强劲脉搏。如果说乌拉盖的群山是严父的臂膀,那么乌拉盖的大河就是慈母的胸怀:与那一日所见的山岭那冷峻的线条不同,它向上拔高,直达天际,威严得令人喘不过气;而河川在大地上勾勒出的是柔美的弧度,它在地平线上横向拓展出一片明净的蓝,给旅人带来同视野一样开阔的心情。骏羚们如风一般载着猎人们疾驰,身体也如射出去的箭矢一般划开大片大片的芦苇荡,直到它们的骑手在河边的空地上勒住了缰绳,他们检查了补给和武器,确认无虞后便接连跳下羚背,开始观望四周。
布莱文正努力拴住她的骏羚特雷克斯,免得它又和御茶子身后的赤风因为对上眼神就开始闹矛盾,不过她的兴奋劲有增无减:“感觉也没花多久就到了,骏羚们今天跑得好快啊!”
“看来它们告别野外生活以后在农场里被照顾得挺好的。”梅露辛往勒忒嘴里塞了一根胡萝卜——他们当初就是这样相遇的,勒忒不由得高兴地晃起耳朵。
他们的领队举着地图看了一眼:“这里应该是二区,离主营地最近的一个区域,骑骏羚甚至都有点小题大做了。不过在芦苇丛里徒步还是有些麻烦的,接待员小姑娘之前说过那里头可能躲着小痹鬃龙。”
“那我们运气还不错,反正我是一头也没看到。”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御茶子还是悄悄将手往防具的小腹位置捂了捂:那里有一小块补丁,所幸只有她自己知道它的来历,以及在那场她独自完成的狩猎里发生了什么窝囊事。
此时布莱文已经大步走到河岸边,飞溅的水打湿了她鞋上的布料,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将双手在嘴边拢成了喇叭状。她的伙伴们知道她要干什么,心照不宣地齐齐往后退。
“那个叫什么——云晶龙——别躲了,快出来——吃老子一剑——”
“是云锦龙……”
“你们别急,在把它揍扁之前还是先把它找出来吧。”
御茶子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从腰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染色玉:“那个,事先说一下,我的投技不太行,怕把它们浪费了,要不你们来丢……”
“还要用染色球吗,绿川?我们有这个。”加拉哈德敲了敲他别在腰间的导虫笼,与常规的筒状虫笼不同,它有着别致的菱形造型,很容易被误认成会发光的漂亮装饰。“你不是也有一个吗,那个圆圆的小笼子,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看你还带着呢,怎么不见了?”
“啊?”御茶子瞪大眼睛,“那个笼子是我来这里的路上遇到的一个好心人给我的,我以为里面的小虫是照明用的,白天就没把它们带出来了……咋用的啊?”
“咦?”这次轮到对方瞪大眼睛了:“我看杂货店有卖导虫的,你平时没少去那里吧,我还以为你知道导虫的用法呢。”
“呃,我基本上都是在看翔虫……”
“没事,回头我教你怎么用吧。别小看它们,它们比染色球好用多了,信我。”加拉哈德打开虫笼,里面导虫散发的荧光在日光直射下依旧很显眼:它们飞出来,亮闪闪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又因为找不到目标老老实实地挤回了笼子里。
“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难道你们认识吗?”
“有可能,毕竟新大陆调查团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脚下湿润的泥土,“等等,汉克和萨图雷特人呢?”
“领队——!我们有发现了——!是怪物的痕迹——!”布莱文的声音穿透力极强的好处在这时就体现出来了。
“看来他们知道导虫怎么用。”加拉哈德欣慰地点头,而御茶子则暗自下了“一定要成为未来的导虫使用专家”的决心,不过眼下最紧要的不是学会怎么使唤这些小虫,而是赶紧跟上领队的步伐前去和她的另外两个同伴会合。他们的重大发现,究竟会是什么——
“这不是……红蒂藻吗……?”她看着躺在梅露辛手掌里的东西:长着紫红色叶片的一小根水生植物,也是杜尔萨拉的常见食材之一,脆爽的口感令她印象深刻,正因如此她才一眼就认出了它是什么。
“唉?不是痕迹吗?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它肯定和云晶龙有关系……”
“是云锦龙啦,布布,你每次都喊错!”
“云锦龙确实会吃红蒂藻。我们在岸边发现了这个,也许这是它留下的进食痕迹也说不定。”梅露辛还是小心翼翼地托着它,“再仔细看看?”
“试试让导虫记住它的味道也不是不行,但是吃红蒂藻的肯定不止云锦龙,没准会产生误导。”加拉哈德皱了皱眉,“耽误太多时间的话,你们受得住吗?”
“哦哦?!看这个!!”正在伸手翻弄红蒂藻叶的御茶子突然惊叫起来,“这个,这个白色的是鳞片吧?!”
“像是鳞片的碎屑……完整的鳞片应该比这大多了,不过这个光泽,确实像是云锦龙的鳞!”看着从叶片间隙掉落出的小小碎块,连梅露辛的语气也激动了起来。
“所以说要相信女人的直觉啊!”布莱文叉起了腰。
加拉哈德的眉头此时已经舒展开来,他从梅露辛手中郑重地接过那块白色的碎鳞,又一次叩开了导虫笼:“接下来交给它们就好,我们出发吧。”
“好耶——”
在不知不觉间,跟着导虫汇聚而成的光流一路前行的四人已经抵达了地图上的1区。用于在遥远的新大陆助推调查的那些小虫不会骗人,在河中出现的巨大的影子几乎是一瞬间就蛮横地闯入了他们的视线。它身上的鳞片三色相间,大自然赋予它的不规则花纹竟有着高级工艺品一样的美感,与此同时那鳞片反射的日光赋予了它极强的存在感,即便拼命想要无视也无济于事——那游动的光形体不定,一会像尖针一样刺得人眼睛发痛,却又在下一秒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真是亮闪闪(きらきら,kirakira)的怪物啊……”御茶子看得出神,而她身边的布莱文一惊:她刚才说的啥,杀手(killer)?下一秒她才意识到那可能只是一句结云村方言。
“而且和导虫的那种亮闪闪还不一样……它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在这游?就像这样?它不怕天敌盯上它吗?”
“没仔细看观测报告么,御茶子。报告上说云锦龙的鳞片结构里有闪石矿物的成分,因此可以产生强烈的反光,从而示威和攻击……”
“不显眼的话当然可以和环境融为一体来保护自己了,反过来要是显眼过头了也一样可以作为防御的手段吧,像有些有毒的东西颜色就很亮……”
“差不多是这样,汉克的理解挺对的。不过云锦龙没有毒,这点我们可以放心。”
“原来是这样……”御茶子喃喃自语着,手也不自觉地伸向背后拔出了双剑,“我明白了,那就尽量先破坏它的鳞片……”
——她的视线正好和那鱼龙呆滞的双目对上:这一群身上的行头花里胡哨,一看就来者不善的人在岸边站上了这么久,即使是再迟钝的怪物也会产生强烈的警惕心吧?不过就像书士队观测记录里说的那样,云锦龙的攻击性不强,它并没有要冲上地面给这群入侵者点颜色看看的意思,而是退向了河水的更深处——大概是知道陆地并非它的主场,也并不想和这群凭空出现的不明生物扯上关系。
“果然这家伙不会主动上岸,得把它引过来……”
“能用钓竿把它钓上来不?可以的吧?感觉这里特别适合钓鱼哎!”
“不行!现在是钓鱼的时间吗!”御茶子甚至没有侧目去看布莱文,她只是聚精会神地紧盯着那头和她一样浸泡在不安中的鱼龙,握着痹鬃龙双剑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
“可是梅露露说过他以前看到有人把水龙钓起来了哎?!原理应该是一样的?”
“是有这回事没错,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运气。”梅露辛说着向前迈出一步,他的双足此时已然踏入浅滩,流水轻拂过他的脚踝:“还是按原计划来吧,交给我就行。”
“好的,萨图雷特。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拜托你了梅露露!”
“要小心啊梅梅——”
三人就这么目送着他们的海民同伴,看着他不带一丝犹豫地跃入水中,看着他身姿矫健地游向那片浮动的光,直到加拉哈德在几秒钟后转过头来,笃定地看向另外两个人:“海民是为水而生的存在,没有比萨图雷特更适合在水下活动的人了,至于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全力配合他——还有绿川,可以不用一直把刀握在手里的。”
“报告领队!我这是准备姿势!随时待命!”
御茶子的咬字正经得有些莫名其妙,弄得布莱文没忍住看了她好几眼;而面对眼前一直精神紧绷,活像只把背高高弓起来的炸毛艾露的队员,她的领队也只好无奈地笑一笑:
“……行,记得注意耐力消耗。”
御茶子的皮制套装以轻薄方便为特色,而布莱文的波凯套装虽然看着厚重,但也是以布料为主,远没有加拉哈德的黑曜甲有分量——至于梅露辛,他身上的黑狼鸟甲胄毫无疑问是四人中最沉重的,可他在水中却行动自如,没有任何活动受阻的迹象,甚至看上去比原先在陆上的时候还要灵活。水带给人类的阻力被像梅露辛这样的海民们娴熟地掌控着化为己用,一旦目睹了那样的身姿,就会产生一种出奇的敬畏感——也许他并不属于这片陆地,甚至不属于这片河川而是更宽广更遥远的水域——一片素未谋面的海,那才是他的归处;他身上深浅分明如同海陆交界的体色,指缝间因接触到湿润的气息而隐隐兴奋的蹼,以及自降生那一刻就铭刻在基因里的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一同回应着海水悠长而遥远的呼唤。他就是那看似平静的海面,惊涛骇浪般的杀机正在其中暗流涌动,那是属于猎手的一面——
没有片刻犹豫,他迅速接近了那身形硕大的鱼龙,在它来得及反应之前挑准角度,一剑刺向它的腹部,那里的一块鳞在接下这一击后当即碎成两半飞了出去,清澈的水瞬间被气泡和血搅得污浊不堪。这力道十足的一击足矣——云锦龙吃痛地发出一声啸叫,开始本能地逃离痛苦的源头,身体偏移原来游动的轨道,向着海民猎人算好的位置没命地逃逸而出:那是河岸的方向。
这样就差不多了,梅露辛不会让他的伙伴等上很久,他如闪电一般冲破水平面,上岸站稳身体时正好看着云锦龙的双足堪堪落在地面——然后轰然倒下,只剩下脑袋滑稽地露在坑洞外面。虽然从它的鱼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从它一开一合的口来看,它已经因为岸上的同伴们布下的陷阱陷入了空前的恐慌。
“漂亮!”他和加拉哈德说出了同一个词,同时还伴随着另外两个女子的欢呼声。现在没有人在意云锦龙在落穴里挣扎的窘迫模样,也没有人怜惜它身上的漂亮鳞片:不需要什么约定,不需要什么指示,每个人脑中的杂念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唯一一个念头:进攻!
“我们上!”
方才已经在水下热过身的梅露辛将手中的盾与剑合二为一,盾的防御作用在此时被他完全抛诸脑后,唯有巨量属性能量随着机关变形后重重砸下的这把战斧倾泄而出;加拉哈德挥动手中一人多高的操虫棍,凌空跃起,蕴藏爆炸黏菌之力的长棍末端和猎虫阿尔忒弥斯洒出的爆破粉尘交叠着击向面前怪物的厚鳞,它们本身就有着不俗的威力,还能为同伴制造更多进攻的机会——一旦那鳞片承受不住爆破的冲击露出殷红的裂痕,另外几道锋刃就会趁虚而入,其中的两道被地狱恶鬼般的红光浸染,在暴露出的软组织间一刻不停地穿梭、游移、割开、挑断、挤压、剁碎,诉诸纯粹的暴力,发泄狂热的怒火;而轰龙素材制成的大剑有着傲人的性能,砸向眼前鱼龙的头时那恐怖的气势仿佛要将它的头骨都挤压变形,又一排红白相间的鳞片在纯粹的蛮力之下被砸得稀碎。硬物与伤口嵌合后的副产物——四处喷溅的温热血浆和随着切割轨迹飞出的碎肉沫,对御茶子和布莱文来说仿佛是某种光荣的象征,身上沾得越多,她们就愈是满意,甚至在挥刀的刹那间兴奋地咧开嘴,露出她们形状各异的尖牙。
“很好,保持这个态势继续进攻!”
——两头以利齿和锐爪撕扯猎物的发狂小兽,一座能够爆发出惊人杀伤力的沉稳堡垒,还有一位将战局尽收眼底,无论何种情况下都处变不惊的老练指挥官——这就是他们的组合,这就是“奥德赛”。
可怪物毕竟是怪物,区区一个落穴陷阱当然没法完全控制住拥有旺盛生命力的它。承受了四人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的攻击的云锦龙正在极度痛苦中扭动,喉咙的深处滚出浑浊的低吼,虽然不足以迫使猎人们停下攻击捂住耳朵,但无疑传递了它要展开反抗的信号——
“退后!它要挣脱落穴了!”
四人迅速后撤,以免被从坑洞中拼命跃出的鱼龙伤到。在云锦龙恢复自由身想要站稳身体时,无论是加拉哈德还是梅露辛,甚至是最急躁的布莱文都没有第一时间展开下一步攻击,他们的武器都更长,因此并没有急着拉近与怪物间的距离,只有御茶子毫不犹豫地挥舞着手中嗡鸣的双剑冲上了前,趁着那鱼龙停顿的片刻将刀刃插向它双眼中间血肉模糊的碎鳞——
“不对,绿川,快闪开!”
领队的指示让御茶子产生了动摇,剑刃也因她的身体突然改变方向而无力地从鳞片上划走,只刮下一小块碎屑,但她没空计较自己失败的这一击——领队总是对的,在她调整身位的瞬间,一股强劲的水流竟冷不丁地从她脑后那鱼龙的大口中迸突而出,弄出的巨响和水花吓得她瞳孔都失了焦,待她反应过来时,冷汗已经和尖叫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我操!!!”
要是被那股水流击中了肯定不会好受,冲击带来的剧痛自不必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必须一边艰难地呼吸一边和口鼻中随水涌进的各种脏东西作斗争,还要更艰难地握住在手指间打滑的武器和控制好不听使唤的脚底板。在意识到自己险些中招之后,刚才那一声尖利的惊呼转瞬之间就被涌上大脑的血催化成了盛怒的咒骂,嘶吼着从这个年轻女猎人的喉管中迸发而出,“去你妈的死鱼,喜欢喷水是吧,老娘要把你的水袋挖出来剁个稀巴烂!”
这说的也是结云村俚语吗?在她身边不远处的梅露辛怔了一下,旋即又看到面前那双满是鳞片的腿正在暗中发力:“小心!快趴下!”
御茶子仍在和她手中的双剑一同发出尖啸,那对刀刃几乎是拖着她旋转突进,在鳞片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然后连同握着它的双手一同向眼前的空地挥去。她连人带刀脸朝下趴伏在地上,直到那怪物骨骼扭动和鳞片剧烈刮擦的刺耳声音消失,才又甩开脸上的泥土爬起身来——
“哎?怎么不见了……啊?!”
一道巨大的影子高高掠过她和她的同伴上空——在不得不靠着储存在水袋中的水分使出那一记水流喷射后,云锦龙原本因为缺水而干燥的鳞片也一并恢复了湿润,这才得以在刚才的撞击中释放出了闪光,趁着四人躲避不及的工夫,它拼了命地跃起身子,落点正是不远处的河水——
“喂,喂——”
人类气急败坏的呼喊声与怪物庞大身躯砸入水中发出的巨响相比还是太过微不足道了。与刚发现云锦龙时它还无所顾忌地在浅水区溜达的状态不同,这次它刚刚入水,就头也不回地往深水区里钻去——即使是那样鲜亮的鳞片,在缺乏光照的水体和成片红蒂藻林的双重掩护下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再加上它已经在方才的陆上战斗中遭受了重创,鳞片也比一开始黯淡上不少,以至于它的身影没过多久就顺利溶化在了水底的黑暗中,留下水面之上的四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本该是他们囊中之物的云锦龙消失不见,好像它从来就没出现过一样。
“可恶,居然给它逃掉了!!!”布莱文懊恼地跺着脚,“我还没砍够呢!!!”
“麻烦了,导虫在深水里起不了作用。”加拉哈德忍不住啧了一声,“现在就连要怎么再找到它都成问题了。”
梅露辛从面罩之下发出的声音好像变得更沉闷了:“果然还是应该用染色玉的,要是我刚才多注意一点的话……”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追?”御茶子的尖牙战栗着咯咯作响,她的愤怒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些额外的东西。
“追!我们走,去水里!既然导虫不行了,那就靠直觉!”
“那么我来打头阵,你们觉得没问题的话就跟着我。”
像刚才一样,梅露辛仿佛对地面没有一丝留恋似的,话音刚落便率先跃入水中,直直冲向那看着深不可测的水底;而布莱文和加拉哈德只是对视了一眼,便坚定地紧随其后——
现在还留在岸上的只有御茶子一人了。
终于还是……遇到这种情况了吗?
她的瞳孔与水面上的波纹一同颤抖着,她明白自己在害怕:害怕犯错,害怕被抛下,害怕疼痛和死亡——自己怕的从来都不是水,而是会拖同伴后腿的自己,离那个向往的境界还很远很远的自己——
所以说才不能止步不前,绝不能在这种地方退缩!陆上的战斗自己做得到,水中的战斗自己也一样做得到!去吧,战斗吧,以怪物猎人的身份,以结云村未来的传奇猎人的身份,即使遇到危险,也一定会化险为夷,迎刃而解——
毕竟,俗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趁着身上和剑柄上缠绕的余温还未消散,她紧闭还有些许迷惘的双眼,紧握手中躁动的双剑,将身体绷得笔直,朝着那与家乡温暖安全的温泉截然不同的陌生水域,纵身一跃——
(未完待续,后接条漫)
作者:魇
评论:笑语
题目:她来自星辰
我坐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看着门框和天花板渐渐模糊,继而融合成一团扭来扭去的曲线。这是我的老毛病,一旦休息不好或者情绪不稳定,视野中的一切就会像某些恐怖传说一样,显现出一些恐怖的形状。我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一种常见的情况,我可以通过闭眼、深呼吸,攥拳后放开等动作来缓解。然后我闭上眼,深深地吸气,想象氧气在肺泡搭上血红细胞的快车,再缓慢地将它吐出,同时我将一直攥着的拳头松开,再攥紧。
门响了,我不得不睁开眼去看。这里毕竟不是我家,是派出所,甚至不是我住处的片区,我有义务配合警方的一切调查。走进门来的是两位警察,女子穿着制服,走在前面,男子穿着棕色的皮质夹克,坠在女警身后——之所以我认识他,是因为当我拨打报警电话后,第一位出现在我面前的警察就是他。
“就是她。”那个男警察用还燃着的香烟指了指我。
女警察像是有些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来看着我。“我姓任,你叫我任姐就行。”她说,从屋子另一边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我对面。
“你好。”我说。
“你挺难受的吧。”任姐说,“要不要先喝点水?或者你想哭的话也可以,我可以叫老王先出去等着。”
我摇摇头,“不用……按照你们的流程问吧,虽然我知道的也不多。”
门口的男警察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任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关系。”她对我说,“知道多少说多少。”
“你们不做纪录吗?”我问,“之前看电视剧里……”
任姐似乎也想笑了,“这不是正式的询问。”她说,拍了拍我的胳膊,“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沉默地看着她,希望她能通过我的表现明白我的状态——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实习编辑,去只拜访过两次的美术老师家取稿子,却发现那位老师惨死在家里,在巨大的冲击后仅剩的神志只够你勉强掏出手机报警和等着警察来,你也很难保持平常心。“我不太舒服……我感觉很糟糕。”我很慢地说,“我没见过那么多血……我月经来得很少。”
“你太瘦了。”任姐说。她扭过头对老王喊:“你去买点面包牛奶,再拿点水果过来。”
老王远远地喊了一句“得嘞!”门口便清净了。
“吓坏了吧。”任姐又看向我,“放心,你是在帮她,她肯定会很感谢你的。”
我看着任姐,我觉得她说得对,我是被吓得不轻,但我不是很确定任欣是不是会感谢我。一来我们算上这次也只见过三面,二来这三次见面中两次都让人觉得不大愉快。“她也姓任。”我说,“那个……死者。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任姐说,“虽然这不算个大姓,但中国多少人呢。”
她应该是想讲个谐音梗笑话,我听得出来,但现在我真的笑不出来,她应该也能原谅我。“其实我不确定……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感谢我。”我说,“你应该都知道了,我是个实习生,一共只见过任欣老师三次——还是算上这次。第一次见面我们之间闹得就不太愉快,第二次还好,第三次……”
任姐又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又得深呼吸了,任姐没有说话,甚至看起来并不太在意的样子。我顾不上感激,只是尽最大努力把状态调整到可以继续正常交流。“我第一次去拜访她……任欣老师,是李姐给我的任务,她说任欣老师是比较容易接触的类型,适合我这样的纯新人去接触。我记得刘哥在边上笑,就像刚刚的王警官一样,李姐说了刘哥几句,什么‘你追不到人家就开始诋毁’之类的。她告诉我真的不用担心,任欣老师人真的挺好。”
“你们现在的出版社不都是无纸化办公吗?”任姐说,“不是在网上收稿子就行了,还要去人家家里拿?”
“任欣老师是画在纸上的。”我说,“她给我们社供稿很久了,编辑和读者都很喜欢她的作品,装裱好的实体画也能拍卖……”
“能卖多少?”任姐问,虽然看起来她并不想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我说,“总之我就因为这个,去了任欣老师家。她人确实不错,问我喜欢喝什么,还说稍微等一下就好,她要收拾收拾……我们一开始聊得真的很好,直到……”
直到我们聊到了那时一部风评不错的动画片,我说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对角色,男的温柔大方,女的英气逼人,两人的相处也非常甜蜜。我越说越高兴,却见任欣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拾掇桌上的东西。
我真的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对,但又不好问,只得讪讪地住口,支支吾吾地说要拿稿子回去。任欣把装好的稿子递给我,又给了我一个苹果。她说她也很喜欢那个男角色,也很喜欢那个女角色,路上要小心。
回到社里,我把稿子交上,接着偷偷问李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姐只是笑了笑,说任欣哪儿都好,就是太犟了,以后跟她交流,顺着她说就好。我有点懵,但也只能点点头。
那个苹果很松脆,不太甜,像老式的糕点一样。我之前没吃过这种,又不好意思问任欣老师这在哪儿能买到,我觉得我大概有点怕她,但她明明一点儿都不吓人。
“她,任欣,是不是喜欢那个女的和别的男的?”任姐还是忍不住笑了笑,“你把人家喜欢的一对给拆了吧。”
“我不知道……对,不……不对,任欣喜欢那个男的和别的男的。”我又开始支吾了,“我当时又不知道……”
“没事没事。”任姐说,“你都知道了,她也知道了,那第二次应该聊得挺好?”
“挺好的。”我说,“我按照李姐吩咐的,顺着任欣老师的话说,让她多说,我少说,偶尔提提问题,任欣老师就看着挺高兴的。”
实际上我觉得那次任欣老师似乎有在讨好我的嫌疑……但直到现在我也不时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任欣是一位和出版社合作了十多年的、业内闻名的前辈,而我只是一个本科在读的实习生,她大可不必因为一次不太愉快的相处而对我心怀愧疚。不论怎样,第二次和任欣老师的见面确实非常愉快,我们继续聊那部动画片,各自对结局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还表达了那个我们都很喜欢的角色结局的感想,说他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有点遗憾,任欣说月有阴晴圆缺才是他真正的魅力,我深表认同……我取了稿子,任欣还送给我一张她绘制的那个角色的小卡片。
“我很喜欢那张画。”我说,拿出手机来给任姐看我拍下来的照片。任姐仔细地看了又看,说了一句“画得真好“。她似乎也不太会夸人,但我觉得就算是任欣听了这样的评价,也会很高兴的。
第三次见面……我又开始深呼吸,深深地呼吸,努力把空气扯进肺叶里去……实际上,让我最困扰的可能并不是那些血红色的画面,而是……
“任姐,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我长长地把气呼出去,直视着女警的眼睛。
那一瞬间,这位看起来闲适又端庄的女人似乎有点动摇,“我信。”她缓慢地说,“有一次……有一次我去查一个案子,尸体被绑了石头沉在水库里,大中午的,在我眼前,那具尸体就带着石头飘上来了。那个受害者特别特别瘦……”
我悄悄地松了口气,“其实第三次,我见到了任欣老师。”我说,“我是说,我们其实是见了面的。”
今天我的工作太多了,又是经期第二天,所以我把要去任欣老师家取稿子这档子事忘了个精光。终于加班完毕,我从工位上终于直起腰时,我在办公室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夜空中的星辰,和……星光中的任欣。
我的办公室在十七楼。
与其说我当时是被吓到麻木僵直,不如说我当时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去接受“我正在经历一个恐怖事件”,我居然和窗外的任欣对视了一阵,才在她比比划划的肢体动作指导下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查看起工作备忘录,看到了“取任欣稿件”这一条。然后我顺手点开了打车软件下了订单,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在起身的一瞬间,我猛然惊醒,原来刚刚我趴在工位上睡着了。我拿起手机,工作日志上的“取稿”的标注是未完成,而打车软件提示我,司机还有五分钟到达办公楼楼下。
我头昏脑涨提包下楼,坐上车,然后……
“案发现场王警官去看过了,其实我大概都不如他看得仔细。”我说,“我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大门就没有锁,我没多想,走进去才发现……然后我就报了警。”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任姐似乎也能明白。她又拍了拍我的胳膊,起身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一包卫生巾回来,告诉我厕所在走廊尽头。
凌晨时分,我从警局回到住处,简单梳洗后就沉入了睡梦中。我不记得那一晚做了什么梦,只记得第二天李姐让我和另外一位美术老师对接,去要当期需要的稿件。听说那位美术老师嘴巴平时很毒,但她并没有跟我抱怨,只是很快交上了稿子,还跟我说了一句“节哀”。
又过了一阵子,实习期满,我没有选择留下。李姐和我单独吃了顿饭,我们交换了非工作用的邮箱,她告诉我,如果有她能帮忙的事尽管找她。
之后又过了多久呢,我真的记不清了,毕竟我毕了业,换了城市工作,又在新的公司准备考研。在学习的间隙,我翻了翻很久没看的邮箱,才看到李姐发来的邮件。邮件里说,任欣的案子破了,凶手也被判了。入室抢劫转杀人,凶手是个十六岁的未成年男性,家里给找了个不错的律师,最后判了八年。
八年……任欣死的时候是三十六岁,而凶手杀了人,他出狱时,二十四岁。
邮件的附件是几张黑白手绘图的扫描件,虽然我不知道我能拿这些图片做什么,但我还是选择把它们下载到自己的电脑里,又在云盘备份了一份。我想,我这样做,任欣在星星中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附:这篇大概用尽了我半年积攒的愤怒,大概大家都能看出来这里面的角色都并不是单纯的角色,而是代表了一群人这样……总之呢,作为文章,它肯定不够出色,但作为表达的载体,我真的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