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令
评论要求:求知
(是之前一篇旧文截断删改出来的,在进行修改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之前的版本或许是因为自己展示设定的渴求而变得过于冗余,并最终变得呈现效果不尽如人意。这次进行了大幅度的删改,几乎只保留了最后的一段,但依旧觉得有修改的空间,不满意,如果有修改建议请不吝提出,非常欢迎。)
列车的车轮发出规律的响声,非高峰期的班次乘客寥寥,阿西娅谨慎的靠在车厢尽头的转角处,她尽可能不动声色的伸手摸了摸右鬓,果不其然,指尖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女孩尽可能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确认车厢里没有人员变动后,在列车中部靠进走道的位置坐了下来。她一面倒腾着酒精和纸巾,一面复盘事情发生的经过:自己的撤出其实进行的非常顺利,但就在快要完全脱离包围圈的时候,信任的队友却毫无预兆的扯掉了自己的假发,突然而剧烈的疼痛使她尖叫出声,即将脱离的监视网迅速朝着自己这边收缩,阿西娅只能推开了对方,像是只无头苍蝇一样撞进返回车站的地下通道,并凭借着某种早已形成的肌肉记忆踏上了这这趟车。
阿西娅将被酒精沾湿的纸巾摁在右鬓的伤口上,烧灼的疼痛使她精神一振,分别前少年那双惊恐的眼睛自脑海中再次浮现,与它关联在一起的还有另一双阿西娅竭力想要忘记的眼睛:
意大利转在芭蕾舞的所有技术动作中是排的上名的困难,舞者负责支撑的右脚需要不断的重复以脚尖作为支点完成旋转,脚跟落地保持平衡的循环。在整个躯干向上舒展的同时借由摆动的左腿得到旋转的动能。但整个动作要时刻保持控制,在旋转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躯干都保持不动,只有在临近完成一周旋转的瞬间才能灵巧而迅速的完成面向的调整。这个动作是快与慢的结合,极度考验舞者的功力,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和一点点天赋才能将角色的优雅和灵动经由这个动作表现出来,否则就会变成一只在舞台中央失速摇摆的陀螺,丑态毕现。
阿西娅坐在舞室的地板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涌出——这是疼痛与运动的双重效力。脱掉舞鞋和已经被血洇湿的袜子之后,她咬紧牙关,从一旁的小包里取出酒精棉片擦掉指甲表面的血渍,又轻轻的压了压裂痕的一侧:从中间裂开的右脚拇指指甲顽强的没有翘起。女孩松了一口气。又取了新的棉片擦去新涌出的血渍,将崩裂后扎进肉里的碎片挑出,又在伤口上涂好药膏,并用纱布妥善的包裹好。这意味着她的练习时间结束了。阿西娅脱力般的向后倒去,高悬的白炽灯驱赶着她的视线,于是她只好挪了挪脑袋看向一片漆黑的窗外,女孩的脑中不断回放着稍早些时候的记忆:在乐团小提琴首席琴弦绷断的寂静十五秒里,她完成了一个完美的五连意大利转,那是她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中技术难度最高的动作,这个突破对她和她身上的三千万英镑的巨额债务来说都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但当她回到学校试图复刻那个成功,连续两个小时的尝试都宣告了同一个答案:以她现在的技术水平和身体,她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是勉强完成四连意大利转,至于五连,说是痴人说梦都客气了一些。阿西娅不断的回味成功的过程,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力一片空白,这对于她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尽管年纪尚轻,她的天赋时毋庸置疑的,在舞台的上的每一刻对于她来说都纤毫不爽,但唯有那个意义重大的突破一片空白,她不记得身体的感受,不论是酸胀、疼痛,还是在控、成功——就好像那一刻她不再是身体的主人,看不见的细丝摆弄着她的身体帮助她完成了动作。
阿西娅下意识的坐了起来,一股凉意从脊髓中蔓延出来,她皱着眉头顺着这个思路去回想:她每次都是怎么进入那个剧场的?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台上跳这出独舞剧,是跳给谁看?这份报酬丰厚的夜间兼职又持续了多久,女孩慌乱的抓过装着记录本的大包,一页一页的回看,似乎每次要写到关于这份兼职的时候,就总会有事情打断。现在回溯,竟然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开始日期。
某种古老的直觉催促着她抬头,阿西娅抬起头,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倒影的容貌优秀的毋庸置疑,但情感的表达却迟滞僵硬,就好像带着一张蜡制的面具,美则美矣,却经不起端详审视。只有眼睛,仍属于自己的眼睛,盛满了恐惧。
“阿西娅。”
女孩下意识的转头看向自己名字传来的方向,她在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那已经太迟了,阴影覆盖了整个车厢,隔着通道的座位上稳稳的坐着一个年轻人:汤普林森,剧院的经理人,每次自己跳舞他都坐在舞台边上玩手机。阿西娅强行压下了脑袋里疯狂尖叫的恐惧,看了一眼窗外。列车还在行进,只是刚刚路过工业园老区的枢纽站,无数纵横交错的长梯从天空中横贯整个路网,被雨后稀薄的日光忠实的将它们的形态投影在了车上。这个合情合理的现象使阿西娅松了一口气,但她很快又紧张了起来:
“你错过了逃跑的火车,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就为了回到你妈妈身边去吗?”
阿西娅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起,却没有往任何一个方向移动,因为她看到车厢里的每个位置都被坐满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可当她回望过去,却只看到空茫茫的一片: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青年人调整了一下两个座位间的扶手,挪到了最里面的位置上,他的姿态有些古怪,带着一种阿西娅在短时间内无法解释的迟滞,语气也过于平顺,坦然的无视了阿西娅的所有抗拒的尝试:
“下一站就要到家了,你想好要怎么带着你妈妈一起逃跑了吗?”
红发的女孩把背上的大包取下,做出要回答的样子,却猛地冲向两步之外的青年,双手直取对方的脖颈,剧烈的动作使宽大的兜帽脱落,露出的那头如火一般鲜亮的长发。奈何芭蕾舞者的身量过于娇小,很轻易的就被人架了起来。直到阿西娅对着身下的个体拳打脚踢一通,才意识到薄薄的衣物之下根本就没有人类的血肉,而是坚硬的金属。再回头去看,才发现那所谓的人脸根本就是抽象到极致的两个圆洞并一条竖线:
“好了,既然你决定好了,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毕竟你的妈妈在母亲身份之前也还是一个人,不是吗?逃命这样大的事情,怎么能不经过当事人同意呢?”
阿西娅被托着往后退了两步,给青年让出路来,阿西娅死死的盯着那个背影,脑袋里盘算着如何在火车站里引起当局的注意,但一切的计划都在看到车门另一侧的情形时化为了泡影:自家的客厅里,母亲正和一个带着口罩的女人聊得火热,丝毫没有因为汤姆林森的加入而感到异常。阿西娅扭过头,看着车窗外景物飞逝,回过头来,又看着母亲给汤姆林森倒茶。然后她就被托着、妥善的安置在了茶几一侧的软垫上,金属人抽身离去,再去看,那面用来给自己在家练习的镜面上只倒映着院子里老树的影子:
“这孩子以后还要多摆脱你们照顾,她性子很倔,吃东西也很挑剔……”
母亲絮絮叨叨的向那女人叮嘱着自己的种种习惯,拜托对方务必要在留学的过程中照顾好自己,汤姆林森在一旁耐心的倾听,时不时讲些保证式的话语:“我们有很优秀的老师”“我们的营养师非常专业”等等。但却完全没有任何具体的细节,老师叫什么?营养师都是什么学历,有过什么样的工作经验?留学又是去哪里?要持续多长时间?
多么和美的场景,如果不是片刻前自己还在一辆疾驰的火车上,阿西娅恐怕都要相信自己要去留学了。而看着母亲熟稔的态度,心底那个到现在都不敢细想的猜测也有了答案:
“妈妈?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位……”
被二人簇拥着的年长女士只用了一个眼神就将女儿还未说出口的话扼杀在了半途。虽然今年只有四十六岁,格蕾丝加森已经是华发满头,半长的头发以一个白色的发夹固定在脑后,额前的碎发呈现出一种精心打理过的松散样貌,脸上的妆容与宽松的居家服相得益彰:
“阿西娅,你身上的衣服怎么皱成这个样子?在经理先生面前也太失礼了,跟我来,我上周给你买了衣服放在你房间的斗柜里……”
加森太太刚要起身就被身侧的青年人一把按回了原地,手里也被塞进一副杯碟,杯子里的红茶因为这粗暴的举动流的到处都是,阿西娅这才注意到,母亲杯中的茶还是满的:
“是这样的,加森太太,阿西娅对留学相关事项怀有疑虑,所以我们才带她回来跟您聊聊。毕竟是母亲亲手选择的留学项目,想来您一定能帮助她理解我们的好意。”
年轻的剧院经理说完这番话,细微的调整了一下坐姿,放松了身体靠在沙发上,轻嗅红茶氤氲的香气。加森太太皱起了眉,声音也提高了两度:
“什么疑虑?阿西娅,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害怕离开伦敦吗?现在这个时代,去哪里都很方便,不用害怕。”
被质询的女孩一改在火车上生龙活虎的样子,只是低垂着眼帘,一声不吭:
“你这孩子!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啊,妈妈可以给你解释……”
“妈妈要跟我一起去吗?”
也不知道是那句话戳中了女孩的痛点,女孩抬起眼,毫不犹豫的打断了母亲的话。加森女士笑叹一声,以一种奇异的包容的目光看着阿西娅:
“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撒娇?你是去留学的,妈妈去做什么?”
加森女士顿了顿,继续说:
“这里没有外人,妈妈就直说了,我们还欠着一大笔钱。你打工的这半月还掉了一部分,但这样很辛苦不是吗?白天要练舞上课,晚上又要打工,汤姆林森先生告诉我你有好几次都在候场的时候睡着了?”
加森女士这时才意识到女儿面前的小几上空荡荡的,于是她一边给女儿倒茶一面慢悠悠的继续:
“所以汤姆林森先生为你争取了一个留学的名额,学校是欧洲那边顶尖的,一样也是全额奖学金,在你毕业之后为剧团工作两年,我们的债务就还清啦。你也不用这么累,这不好吗?”
被称作汤姆林森的男人微微坐直了身体,视线在母女二人之间来回跳跃,他看到女儿沉默的回避,看到母亲妥帖又急切的证明,圆形小几的两端,坐在高椅上的母亲和坐在矮垫上的女儿,一起为他演出了异常绝妙的剧目。但那女孩看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这是他很熟悉的目光了,他曾被很多人施以这样的目光,但令他恼火的是那目光中的另一种成分,他抽动脸上的肌肉,用力的露出一个体面的笑容,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为这出表演添加些滋味。但那红发的女孩率先站了起来,她狠狠的皱着眉头,努力的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妈妈,如果我回不来了,也没关系吗?”
这句话简直无法与之前那句气势汹汹的质问相比,只因为将其中一切的眼泪与委屈都滤净已经消耗了发问者全部的力气。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去留学,为什么会回不来?!”
母亲的声音变得无比刺耳,她下意识的看向身旁的男人,几乎是在以目光哀求对方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被抢白的男人终于被放入了舞台中心,他亢奋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因此变得扭曲:
“阿西娅当然是对的,加森太太。她不是去留学的,她怎么可能还能回来呢?”
“没关系的妈……”
女孩宽慰的话语没能说完就被人粗暴的打断了,男人脸上出现了一种大仇得报的欣悦,他毫不犹豫的夺回了聚光灯:
“这样吧,我给您一个机会,一个保护你女儿的机会。”
沙发另一侧,一直沉默的女人从昂贵的手袋里拿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在圆几上:
“我记得您以前也试图保护过阿西娅,但那次烧炭事故没能成功,那帮大老粗真是不识趣啊……”
男人以手指向那把匕首,轻佻的向加森太太做出请的样子。房间里安静下来,母女同时注视着那把匕首,而男人则跃跃欲试。过了一会,没人有动作,男人皱了皱眉:
“恐怕是我没说明白……”
但年长的女人拿起匕首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表演,于是他只好悻悻的闭上了嘴巴。又是一阵沉默。男人难耐的站起身来。就在这时,年长的女人动了,锋利的刀锋却并没有指向自己。
殷红的鲜血飞溅开来,阿西娅眨了眨眼睛,试图消化母亲温热的血液留在脸上的触感,也试图理解眼前的场景:构成匕首的金属变成了一条横贯整个房间的闪亮丝带,这条美丽的丝带而易举的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又灵巧的规避了重力的规则,乖顺的涌回了始作俑者的手中。阿西娅的目光迟钝的在什么都没有的空气和那女人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之间徘徊,直到母亲喉咙中发出不自然的响动变得不容忽视,她强迫自己将视线挪到母亲的身上,试图通过她的唇语弄清她想要说什么,但那些破碎的形状在母亲即将死亡的重压之下都变成了无法解读的虚像,平滑的从她的意识上略过。阿西娅能感觉到大脑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尖叫着要自己做点什么,但身体仿佛变成了木偶,没有提线的操纵就绝无可能运动。
很快的,母亲的声音就停止了,阿西娅知道自己应该能够闻道血腥味,但事实就是她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没有味道,没有声音,就连移动一下眼珠都变得不可能,她呆立在原地:
“真是没意思,原本看着挺有活力的,结果就这?”
这声音牵动了木偶的提线,阿西娅转了一下眼珠,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
“你是因为没有才能,所以才成为剧院经理的吗?”
房间里另外两人看向了她,好像在等待她对这句没头没尾的反问做出进一步的解释。但女孩闭上了嘴,目光却钉在两人身上。这时的男人又显得十分平和了,他轻轻地揽过阿西娅的肩膀,将人重新带回镜中,甚至还宽宏大量的允许她看着自己长大的房子变成一片火海。
为什么不呢?他的舞台上即将迎来一位新的女主角了。
作者:艾里
须知: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他在公园花圃内行走时看见一位睡在长椅上的男人。这个地方,隐蔽幽暗,左右是一人高的灌木,枝丫高一簇低一丛,快到该修剪的时候了。他来是想偶然撞破些亲密的情人,到时他会将烫手的法典举在眼前,将耳背对向二位,却在快速经过时仍用余光打量他们局促整理领口或发丝的神态。男人将双手小臂枕在脑后,面上盖着报纸。他伸长脖子,发现是他上午看过的那一份。他顿感无聊,迈开步子走了。
“莱因哈特来过没有?”
“早来过。他一走进教室便问你有没有来。”
“你怎么说?”
“我说你死了!还能怎么说?他还答应要去参加你的葬礼。”
修勒用指甲拨弄钢笔尖。
“别开玩笑,你当时怎么说的?”
“说你在跟父母参加罢工。他没什么表情,叫我们翻开上次讲到的那一页。有人说这怎么学得完,莱因哈特叫他闭嘴。”
“太好了!他没管我。”
“因为过去半个学期,我猜他已经不想管你了。况且我说你跟父母在参加罢工,他可不好评论。如果说些什么不恰当的,我怕会有学生往他脸上扔宪法典。上个星期那些大四年级的人就是这么干的。”
“他们就跟野兽一样。我觉得干什么都行,在背后偷偷将他批得一文不值也好,就是不该正面跟他们起什么冲突。这里是法学院,教授可以起诉你。”
“再说吧。我觉得在起诉你之前,莱因哈特会先以多次旷课为罪名让你不及格。”
“不。不,不,他不会的。我会让他没办法给我不及格。你知道,我原本能去慕尼黑大学,甚至是去柏林——”
“如果你去柏林,可能两年前你就没学上了。如果你去慕尼黑,那就会被那里的党派运动烦得团团转。”
“我看这没什么不好的。如果他们任意一方赢了,说不定会再搬出一套新的宪法,那样我们学的东西又全作废了。而且这是全新的,崭新的!压根没有过往案件供我们研究。”
修勒左右晃动脑袋。
“我相信到那个时候我们应该不止会面临重新背诵宪法刑法,事实上,这是最没必要在意的一点……维尔利特,敏感话题,我们不该对一些东西视而不见。”
维尔利特站起来。他天生几乎压在睫毛上的眉头压得更低。
“立场太明确对你没好处。”
他临睡前为自己的钟表上好发条,后者在他想要的时间响起来。维尔利特从不会忘记这回事,以至于律所的同事笑他像法国人眼里的德国人。其他人没有午休时小睡一会的习惯,但他雷打不动地会闭着眼睛休息上半小时。仰躺在律所办公室那张沙发床上,用软壳笔记本或时政报纸盖住脸。时政报纸太薄,经常透光,他不喜欢。这样他会睡不着。
最新的委托人是一位波兰来的中年女人,黑发,卷发,发尾刀一般切过面颊,随后俏皮地上扬。维尔利特只需要看门上那块磨砂玻璃,有黑色的人影一晃,就知道是她。这时候他想起来用报纸遮住脸,佯装不知道波兰女人的来访。直到她径直站在他身前,受顶灯在他眼前投下一道阴影,将他最感兴趣的广告专栏遮住。
“修勒!他还好吗?从法学院毕业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我方才还梦见他。”
“他很好。”
波兰女人扬起嘴角。
“他没去当律师,虽然他有律师执照。他怎么说来着?”
“遗憾的是,法律有百分之八十都依赖于政治。我很乐意在我获得对条文的敏感性之后离开这一行业,”弗里茨·修勒用指甲拨弄他那支钢笔笔尖,后者已经折成一个锐角,而弗里茨·修勒的动作像努力要将其掰回正轨,“然后做些我更感兴趣的事。”
“他一向这样。现在他在做什么?”
“在我的酒精商店做帮工。他说您是一位优秀的律师……至少您的毕业成绩是这么说的。”
“过奖了,称不上优秀,但是我会全力以赴。所以这位年轻人凌晨三点闯进你的商店,打碎所有的落地窗,还摔碎不少您的收藏。他最后是怎么被抓到的,也是修勒帮上您的忙吗?”
“他当天清晨就自首了。警方说他意识清醒,没有服用任何药物或酒精。”
“那他有说是为了什么吗?”
“他没说任何理由。他说直到律师来之前不会说任何一个字。修勒说这跟他支持的政治立场有关系。”
“修勒很喜欢将事情扯到政治层面上,这算是他的坏毛病。”
“事实上,我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我认为我们需要查看对方的就医记录,确认他是否有精神上的异常。当然,我希望他最好没有。因为如果他的行为不可控制,对方律师或许会用此理由为他开脱。不过您放心……无论如何您都会得到应有的赔偿。共和国在这点上最为公正,他们不会因为您是女人或者波兰人就向哪方偏颇。”
波兰女人看向黄檀木桌面,他一开始用来遮住面容的报纸躺倒在他手边。文字倒着。
“您说对方自首,那么至少他主动招供了自己的罪行,对吗?”
“他只说了这些。警方对他束手无策。”
“等到他的律师来之前他会说的。您之后回去请仔细回忆当天晚上的具体情形——从您被吵醒开始,最好写在纸上。列出您所遭受的所有损失。最好也写在纸上。”
“我会做的。但我很确信他给我带来的人格上的侮辱无法弥补。”
“您看上去对时政很感兴趣。”
“是的——我方才说过,我认为这跟他的政治立场有关系。虽然我此前并非对政治有狂热兴趣,但我经营一家酒精商店。我不是第一次遇见受政党教唆的人。他们都有一个恶劣的共同点:热爱酗酒。”
“我是个无党派人士,但我的职业操守要求我尊重您的想法。您认为他支持哪个党派呢?”
“我不知道。很多人对波兰人有意见。”
波兰女人偏着头,她的半侧面对向维尔利特。
“如果他为自己的立场自豪,我想他会自己说出来的。而且很显然,他自豪得不行。”
闹钟在他想要的时候响起。他办公室的窗帘密不透风,内侧昏暗且炎热。维尔利特不得不戴一副金边圆框眼镜,他每日需要阅读的文书不比大学时期多许多,可他却失去了青年时的精力,头颅重得抬不起来,鼻尖贴近纸面。沉重的头颅让他近视了。他望着办公室墙角,一盆绿植,砖红色花盆上有一处显眼的裂纹。他就看着那处裂纹。
办公室的门受人敲响,维尔利特的视线显然还未从那处裂纹收回,可他的嘴已经在请人进来。来人停驻门口,双手将便帽举在胸前。维尔利特没有看他,他在看那处裂纹。
“叙旧的事再说吧,我很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旧值得叙的。不过很抱歉,我不会为你带来新案子——诺瓦克夫人托我给你临别礼。”
“诺瓦克夫人?”
“你已经忘了!看来你的生意非常好。我就知道你会在这一行蒸蒸日上。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情,你业务繁忙忘了倒也正常。她是我推荐来的,当时她的店被一个毛头小伙砸得一塌糊涂。最后查清,那家伙只是时政新闻看得太多,一时起意,以为自己也能被当做英雄。”
“喔,你是说那个波兰女人。”
“波兰女人?她的夫姓是诺瓦克。”
“是的,是的,诺瓦克,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是临别礼?”
“她上一周回了波兰,有可能她不会再回来了。但她仍然感谢你作为律师为她及她的商店所做的一切——这三年来她从没忘记你。可惜她没法亲自来向你道别,所以她托我来了。这是当时幸免于难的她的收藏,也是她对你最后的感谢。”
“放在这儿吧。”
“你不想现在喝吗?”
“我在工作,修勒!”
“我看了,其实根本没有其他委托人正在等你。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工作时间就是工作时间。你也不应该工作时间喝酒,即使你在波兰女人——你在诺瓦克的酒精商店工作。”
“那现在是我的商店了。她临走以前将店铺交给我。”
“你就待在这里,不怕你的店出事吗?”
“我把店铺关了门,一整天都关门,因为我要出门办事。况且,房东答应帮我看着些,他就住在商店楼上。他耳朵很好。”
“修勒,我不能跟你一起。”
维尔利特将双手撑在黄檀木桌面上,站起身。
修勒垂下眼皮,扫见对方手边的剪报。
“为什么?”
“你把酒带走吧。”
“因为你听说我是共产党员?”
“修勒,不是这个原因。一会我还得到外头去,我的委托人不方便到律所来见我。我不能跟你一起。”
“你不是无党派人士了,管诺瓦克夫人叫波兰女人?谁改变你了?你现在还会剪报了?”
“修勒,我说了,立场明确对你没好处!我对你的政治立场毫不关心。我根本不知道你还加入了共产党。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因为这个才没法跟你一起的。我们可以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换一个我不需要出门见委托人的时候。”
“你害怕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维尔利特。你这个胆小鬼,投机分子,连这都不敢承认!民族社会主义为你带来什么好处了?”
“他们在维护共和国的权益!人民的权益!你以为我是胆小鬼吗?真正的胆小鬼是你!生长在这片土地,但是同共和背道而驰——德国在受人践踏,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什么?要把我们的尊严也共产了吗?我们的债务现在还没有还清!我们又为什么要还债,就为我们试图兴盛德意志吗?就因为这个?”
维尔利特的说话音量十分克制。他弯下腰,刻意压低自己的嗓音。
修勒同样站起身。
“支持投降的可是你!现在你要给自己判叛国罪了吗?”
“那时跟现在不一样。你没有进过军队,不会明白。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你根本就不是为了维护共和国的利益才加入政党。”
“是吗,是吗?至少我不会像你那样。假如我当时在慕尼黑,我当下就会意识到哪条才是正确的路。”
修勒沉默地重新戴上便帽。
“把酒也带走吧!我不想要波兰女人的东西。”
落地窗碎裂的声响没有在他期望的时间响起。维尔利特并非从午休时的短时间睡眠中醒来,而是在夜晚,距他入睡仅过去两个小时。他的窗帘很厚,房间内密不透风,他几乎看不见窗外的路灯光芒。他原本没有剪报的习惯。这个习惯至今仍会让他感到羞愧,如同被成人发现的,悄悄收藏糖纸的孩童。这股羞愧来自他的第一张剪报,其上登载着1930年的大选结果。维尔利特很高兴看见自己所属的政党受人瞩目,虽说他是在瞥见这条新闻后才决定结束自己的无党派人士生涯。窗外传来野兽的吼叫。他疑惑为什么城市里会有这么多流浪动物。他用鸭绒枕裹住自己的后脑及双耳,背对着窗户。
维尔利特躺在长椅上睡着了。一张报纸遮挡他的脸。他仍然保留自己在午休时小睡的习惯,只不过现今比起办公室的沙发床,他更乐意在公园内一处幽静偏僻的角落。他不会叨扰到任何人,因为他身边只有与人一般高的灌木屏障,将这处石子路便能抵达的公共场所营造成颇为私人的休憩场所。
他不喜欢自己方才做的梦,这让他回想起波兰女人送来的酒与她被砸破的落地窗户。那瓶酒如今仍在他公寓的酒柜处站立。他从来不敢告诉他的朋友们,这瓶酒曾经被什么人碰过。
作者:【十一招】周秀霞
评论方向:【笑语】
写在前面:本文基于写手原创的coc跑团模组背景创作,与现实世界无关。
故事发生在一间奇妙的三人公司里。公司专门负责处理超自然现象引起的事端。成员构成是铁打的员工x2+流水的老板x1。
因为篇幅比较短以及基于关键词创作,所以是不会有什么主线剧情的日常碎片。
他嗅到夜晚的静寂、泥土和野草湿润的芳香,从充满机油与铁锈味道的窗钻进来。思绪一片空白,耳边只有列车恼人的隆隆声。
他就这样出逃了,把自己的全部身家积蓄——也许除了上衣口袋里的几张钞票———和一具瞠目狰狞的女人,也许说得更准确些,他的妻子遇害的尸体留在了他们订婚时一同建的小房子里。书柜和桌椅摆放整齐,地面也是一尘不染,女人死前的挣扎只徒劳地打碎了一只碗而已。
对了,他把自己也留下了。他从外衣和裤子的口袋里翻了个遍,发现自己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出时除了钱什么都没带上。写着他本名的警官证和配枪就在那个女人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一只小木抽屉,嵌在邻居为庆祝他的新婚亲手打成的床头柜里。
坐在对面的怪异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时值盛夏,但下了一天的雨,乌云直到现在还悬在头顶,也算不得闷热:这男人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深色冬季外套,头顶还有一顶宽沿的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像还生活在漫天冰雪的寒冬里。比起乘客,更像是个收拾得比较干净的流浪者,他这样想着,要把这男人赶下车吗?
等等……我现在不是什么警察,只是个逃出来的外地人。
于是他轻轻颔首跟男人打了个招呼,随后便和对方不约而同地将头扭向了窗外,权当做谁也没看见谁。
本地交通的管理系统运作得很是散漫,过了晚饭间就不会再有人在车厢里走来走去地检查票据,是以夜间见到几个找地方过夜的流浪汉并不稀奇。
这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知道面前衣冠楚楚的是一个畏罪潜逃的杀人凶手吗?他望着列车驶入树林,外面微亮的天光逐渐不可见,不知不觉地将目光移回了流浪汉埋进影子的面容里。
他轻信那好下属的话,揣着几份可有可无的伪证和满腔的怒火打心底里相信青梅竹马的妻子背叛了他、他们的婚姻、他们的女儿。然而在他下手之后不久便由下属本人亲口揭开了真相。你后悔吗?对方笑眯眯地问,警官,看看,她死得多平和啊,从昏暗的夜里把你的面容抓进眼底的一瞬间就放弃了挣扎。
你后悔了吗?话音甫一出现在脑海里,就沿着那因女人的死而裂开的缝隙生根长了起来。此起彼伏、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中吐露的质问压得他满头大汗地从神游中惊醒过来,直直撞在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他跟前的流浪汉冰冷的吐息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根手指,他清晰地读出了一双来自陌生人的眼球中倒映出的恶意,以及蒙着这层恶意的自己。
“你后悔了吗?”流浪汉的嘴角裂开一个笑容,他才反应过来那穷追不舍的质问并非他混乱到了极点产生的幻觉,而是来源于真实的声带振动与唇舌碰撞的语言。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抬起手臂、冲上前去要打碎那黝黑男人的狞笑。
接着,他的拳头直直撞上了男人背后的靠椅。周围的乘客对窗边发生的巨大响动毫无反应,事实上,他们暂时做不出任何反应了——虽说列车仍旧在朝前轰隆隆地行进着,可脚下的震动和发动机的轰鸣声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帘布,逐渐变得模糊,也能让人清晰地意识到它们已经不再与自己存在于同一个维度之内。
“啊,果然又在这里。”
少年清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几乎是撕开了附着在列车上的黏腻的网,把他收不回的意识捞了起来。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死死卡在列车墙壁上、被不可见的存在抓住了一般无法动弹的手恢复了自由。
“我前几次来的时候,没在列车上见过这位先生……”怜生从高痩黝黑的诡异男人身旁挤到过道,微微停顿了脚步。他慢条斯理地捋开身上不知何时换上的干净衬衣的褶皱,头都不抬冷笑道:“祂是你的父亲。”
怜生常年挂着笑的嘴角一抽,拐了个弯向下绷紧了。
“闹鬼别墅的事件有「祂」的参与?难怪您说什么都不愿意让梅伦接手。比、比起这个,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虽然我体质特殊不受影响,但多待的每一分钟都会制造出天文数字的账单……”
“担心账单不是我的工作内容。”他摊了摊手。
“上次梅伦也是这么说的。”怜生撇嘴,一开始就没打算一句话劝服这位和自己的父亲有百年仇恨的同僚,转念一想,改口道:“不考虑经济问题,我很愿意在这里多留一会。毕竟您的状态比作为一个人类的时候要好交流得多。”
“哦……”
他沉吟片刻,抬腿就往怜生刚刚过来的方向走去。那里凭空开着一扇浑浊的光门,另一端的景象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通往哪里。索性在场唯一两个直到另一边的2022年还活着的家伙都不是第一次在这班列车上行走,走过光门回归现世的方法他们烂熟于心。怜生被他甩在背后偷偷笑了一声,他——自入职以来只见过三四面,还都是以半死不活的伤者或是尸体形态出现的奥赛罗克朗先生——由于一层一言难尽的父子关系,在除却工作之外的任何事上都刻意地跟自己不对付,劝他离开这里可比满口叫着“不想活了让我快死”的梅伦简单多了。
怜生偏头,视线又一次落在静止的父亲的幻象脸上。这张脸大概也不是祂真实的模样,自己甚至从来没有亲自和这个存在见面过。如果能找到人接替我的位置,是不是就能和两个同僚那样在调查各种各样的异怪时偶然间遇上呢……
“藤井怜生!你找个人为什么找了这么久?再不出来我就把你化了一半冻的肉卷扔回冷冻层!”
光门的方向传来梅伦不耐烦的催促声。男人抱臂倚在墙边,放空了思绪静静等着他。他一个激灵,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拔腿就跑。
“等一下,再冻就要变成肉干了,梅伦!”
光门在闭合的一瞬间就消失不见,列车里又恢复了昏沉沉的黑暗,在恼人的隆隆声里永不停留地向前驶去,等待这段记忆的主人下一次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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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桐门太郎
桐门太郎的病,在今年初雪落下时发作。
好好的汉子,说倒就倒。明明前一天太郎还在山上猎到了三只野兔和一只狐狸,正准备剥了皮送到市场上买个好价钱换点米钱过冬。妻子正在屋子里洗菜,只听身后中中一响,回头时就看见猎手倒在地上,手还攥着正准备剥皮的兔子。
“啊……疼啊……“太郎躺在被子里,胸口的疼痛如同火烧一样灼在他的理智上。
桐门千美替他换下头上的布,在盆中重新打湿后给他盖上,伸手一摸,即使是只摸手臂也能察觉到太郎的身子正处在严重又持久的高烧中。实际上,他胸口的疼痛自入秋了便没有停过,只是像他们这种在山中劳作的人,落的一身病也是正常。山中清冷,他只当是染了点风寒。
直到前几天倒下去之前,他都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桐门千美只能等到太郎的情况有所好转后,默默替丈夫收拾了猎物,开膛破肚剥皮,给丈夫留了足够一天的米粥,这才背着背篓下山。
冬日的山中寒冷异常,连黄叶都早已落完,如今整座山只剩一片清冷死气的灰白,连鸟鸣都甚少听见。
桐门千美被寒风吹得有些冷,一手覆在了隆起的腹部上,加快了脚步,只求手里的东西能在集市上多换些钱,不光能留足米钱,还能给太郎买到治病的药物。
太郎躺在木屋里,意识半昏半醒。胸口仿佛要涨开一般,而空气似乎完全凝固了,任由他几近力竭,依然感觉到喘不过气。
妻子离开时留下的米粥被盛好了放在枕边,只要太郎伸手便能够到,只是太郎此时依然疲惫地与呼吸做斗争,已经无暇去顾及腹中的感受。此刻他听不见寒风吹过树梢的呼号,也听不清风中某个低语不断的嗓音,或者说那个声音听起来也像他的喘息声。
“爹爹,爹爹……”
太郎被稚嫩的声音唤醒,那些声音听起来清脆细软,如同幼鸟的叽喳声一般,织成一匹细密的布环绕着他。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轻松了,转头想要看一看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在门外玩耍。
他顺着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想看清是怎么回事,却在下一刻浑身冰冷。
窗户外,年轻男人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桐门太郎清晰地看见,男人的脸上是锋利的鸟喙。
“孩子……”
男人的声音尖锐嘶哑,如同某种鸟鸣。
2、
桐门千美
身穿麻布衣裳的年轻妇人在河边洗着衣服,时不时搓搓通红冰冷的手,头上美丽的发饰和艳丽的容颜交相辉映。
桐门家身手矫健的猎户,或是桐门家年轻貌美又贤惠的妻子,附近的人总会听说其中一个或是两个。在还没有成为桐门千美前,她是远近闻名的农户家的美丽女孩,生得一副不该出现在村庄中的美貌。这样的女儿,家里总是希望能给她找个好人家,于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了最厉害的猎人,郎才女貌,太郎也还算疼她,两人婚后过着还算舒适的生活。
她摸着肚子,眼神望向了水中倒影里,自己头上的黑色羽毛发饰。不知道那是什么鸟的羽毛,乌黑油亮,阳光下会泛出漂亮的蓝色光泽,被人灵巧地用红线扎成了扇子的形状。那是今年夏天时,太郎去山上打猎带回的羽毛。
“一直没能给你什么好的东西,这次的东西成色不错,我就找深次郎给你做了个发饰,快戴上看看。”
过几日去市场时,问一问这个能换多少钱吧,如果有有钱人家能看上那是最好的了。
她回到家中时太郎还在昏睡,桐门千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还能平安睡着,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前几日她去买皮毛和布匹的钱已经有大半花在了给太郎请医治病上,如今剩下的一点也勉强只够米钱。如果还要给来年降生的孩子留足储备,这个冬天估计要很辛苦。
“孩子……孩子……”昏睡中的太郎发出沉沉的呓语,翻动间挣开了被子。
桐门千美给她掖好被角,嘴里和哄婴孩一样,不断轻柔地叨念:
“明年就可以咯,再过几个月,你就当爸爸啦……”
说着说着,她忽然落下泪来。
夜半,桐门千美被丈夫的呻吟声惊醒,只见太郎面容扭曲地盯着窗户。
“孩子……孩子们来了啊!”
孩子,什么孩子?她扭头看去,也被吓得几近魂飞魄散。不知何时有个男人的侧影投在窗户上,看上去是个五官端正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只是从鼻子到嘴巴的部分完全愈合成了类似鸟喙的形状,眼下那喙正一张一合,桐门千美确认她听见了山雀的叫声。
“孩子……孩子啊……”
桐门太郎的呻吟声依然没有停止,梦魇般缠绕在桐门千美耳边。
她突然醒悟,妖物是要抢走自己的孩子,所以才缠上了自己的丈夫吗。
“你的孩子不在这里,走开!”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胆子,抓过墙边的柴刀,直接就把刀横在身前,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握紧柴刀。
山雀的叫声停止了,男人似乎是转过头来盯着她,眼中发出猩红色的光。桐门千美浑身一抖,于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刀子。
“这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滚!”
阴影渐渐消失,清朗的月光又一次撒进这方小小的木屋。
桐门千美屏息听着,直到那巨大的振翅声消失。她身子一软,柴刀咣当一下砸在地上,这时她才发现后背湿透了。
3、
阴阳师
深秋的院子里,天空已经由秋日的高远转变成了乏味的白色,盛夏时还翠绿的庭院,眼下只有那一树红叶还算亮眼。
博雅一早下了朝便应晴明之邀匆匆赶来,刚踏进庭院看见这一抹红色顿时身心舒畅。
“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能有这种红叶啊。”
“那个是人面树哦。”
回应晴明的话,树干上伸出一节漆黑的树枝,向着博雅挥了挥。
博雅被这个动作带起了一点鸡皮疙瘩,想起要务在,匆匆把手里的包裹递给穿着白色狩衣的阴阳师:“给,你要的材料,兄长专门托了下人去城外收来的。”
“不愧是源家。”阴阳师接过青布包裹,旋即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
“这个上面的怨气很大啊。”
“怨气?被猎人杀死的怨恨吗?”
此刻晴明已经拆开了包裹,露出里面的几件皮毛,从兔子到甚至和晴明为同族的狐狸。在平时博雅知道晴明不会使用这种杀生的物件来做法术,用他的话说,为了某些不必要的事而去加害,迟早要遭报应的。然而现在是特殊时刻,即使是白狐之子,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件。”晴明拿起其中一块灰兔的皮毛,“上面有不是来自本体的怨气。”
“需要我再去找别的替代吗?”
“那倒不必,我来净化就好……”
阴阳师盯着那块皮毛,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眼神变得复杂。
“作孽哦这是。”
“嗯?”
“你家的下人都是在何处收来的皮草?”
“出城往西南方向五里的山中,你要去解决这事吗?”
“不了,现在我抽不出那个空,但是有个人可以。”
4
旅居者
“哎呀,夫人,您这是要上山吗?”
贵妇人转身,并未言语。
“听说山上桐门那家被妖物缠上了啊,天色不早了,现在上山怕不是很危险啊。”
米户有些担忧地说着,六分出于好意,四分却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私欲。却见妇人冲他深深地行了一礼。
“多谢。”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打扰了,请问可以留宿一晚吗?”
千美打开门,门前是一位穿着华丽的女子,外衣用华丽的金色打底,佐以银线绣出的仙鹤羽毛纹路。女子带着蓑帽,背着一把同样华丽却略显巨大的纸伞,怀中抱着一个婴孩。轻纱垂下,千美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隐约可见她娇艳的红唇和娇小的脸庞,想必是个富贵人家的貌美女人。
“妾身要往附近的寺院去,却在这山林间迷了路,可否让妾身寄宿一晚呢。”
桐门千美的心中突生一股自卑之感,面前的妇人光彩照人,愈发对比得她灰头土脸,家中连日来的变故让她憔悴不堪,而在这自卑感之上又升腾起一股嫉恨之情,控诉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悲惨命运。但是这些在想到那妖物时又被不安和惶恐悉数压了下去。
“大人可知近来此处被妖物缠上?”
“山下的米户倒是告诉我了。”贵妇人言语间带着轻微的笑意,“只是他那一副好色模样着实让人不安。”
“如果大人不嫌弃的话。”
千美点了炉火,取了白日里卖皮毛和布匹换得的一些米,又拿了一些尚算新鲜的蔬菜倒在锅内,打算煮一锅青菜粥。
女子取了蓑帽,露出下面娇艳华贵的容颜。在千美专心料理时,低下头去哄着怀里的婴孩。
“待产期,是什么时候呢?”
“来年的二月。”
“降生在春日里的孩子吗,恭喜恭喜。”
“但是初春时节的的话,很容易染上风寒,还得准备额外的衣物……”
“请问,您的丈夫,是怎么了呢?”
唐突的沉默弥漫在屋子里,期间只有桐门太郎的咳嗽声间或响起。
“得了重病,喘不上气。”千美搅着锅中不多的米粒,“村子里的人都说是惹了妖物,现在也只能靠着药草吊着一条命。”
妇人听完,不再多言。锅中的粥终于滚开,妇人摇晃着怀里的婴儿,轻声哼起助眠的曲子。
“大人,明早还请您尽快离开吧。”她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担忧,“那妖物近来每晚都会光顾,虽说不伤人,但终究不宜久留。”
“为何不请阴阳师来呢?”
“负担不起那个费用。”桐门千美为妇人摆上了碗筷,不自觉摸了摸肚子,“虽然在这个村里还算富足,但说到底,我们还是出不起那个钱啊。”
当晚,桐门千美给妇人铺了被褥,检查了门栓,这才抱着柴刀走向距离门口最近的褥子。
午夜时分,她又听见了熟悉的尖啸声。桐门千美熟练地抄起柴刀,却见月光下,那妇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梳好了发髻,正抱着怀中婴儿,低眉敛目,端庄沉静,丝毫不见畏惧之态。
“夫人,请您稍稍躲开些。”
“我就是为他而来。”
千美突觉面前的妇人不似人类,或者说是那副纯良的外表突然褪去,底下的妖物终于伸出了利爪。妇人怀里的襁褓散开,窜下来一只小白狐狸,额前一抹紫色的弯弯花纹。
而那贵妇人,施施然起身,千美望着她纤细娇美如水芹的手臂渐渐生出羽毛,逐渐变成鹤的翅膀。妇人弯了灰白交杂的翅膀,从伞柄中抽出利刃。
云层散去,月光终于得以照进人间。木屋的门洞开,化作年轻男子的妖物踩着积雪,半躬着身,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一跳一跳地接近。
千美看见妇人的入群下,是一双高挑纤细的鸟腿。
两人的下身此时竟然一模一样。
“你丈夫造下的孽只能他自己还,我们救不了他。”小狐狸不知何时挤到了千美身边,尾巴扫过她的手,“但夫人您是无辜的,还请不要离开小生身边。”
“晴明大人说的不错,你的确是入魔了。”妇人的伞剑直指着妖物,“入内雀。”
“姑获鸟。”这是多日来千美第一次听见妖物的声音,嘶哑,艰涩,如同被撕开的血肉在碎石上狠狠摩擦。
妖物垂下的袖口渐渐被棕色的羽毛填满,终于变成和姑获鸟相似的翅膀:“人类夺走我们的挚爱,我让他偿命有什么不对。”
伴随着他的话语,桐门太郎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身子因为巨大的疼痛扭曲成诡异的形状。桐门千美扑过去,险些被太郎一巴掌挥在肚子上。一阵挣扎后,一股黑雾从他胸口漫出,而他的身子也像被开膛的鱼,最后颤动了一下便没了动静。
那股黑雾仿佛有意识一般,汇聚到入内雀身边,几人这才看清,那些黑雾是扑腾着翅膀的鸟群。而被环绕在黑雾中的入内雀,也开始褪去人类的模样,从皮肤下生出羽毛。
姑获鸟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当头一剑劈过去,却扑了个空。入内雀表现出和他体积相反的敏捷,尖利的喙直冲着姑获鸟而来,被它用剑峰挥到一边。
随着姑获鸟的动作,千美能看见妇人艳丽华美的容颜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伸长的喙,和越来越细长的脖颈,黑色与白色的羽毛逐渐覆盖了那具身躯。最后出现在千美面前的,是外貌宛如仙鹤一般,又以人类之姿站立的妖物。
姑获鸟握住伞剑的翅膀一动不动,指向对面猛虎大小的怪鸟。
入内雀抬手一扫,羽毛化作利刃袭来,饶是小狐狸和姑获鸟连忙抵挡,剩下的羽毛依然切开了木屋的墙板。
“妖狐!”
小狐狸一甩尾巴,几道尖锐的气流呼啸而出。入内雀身上漫出几道黑雾,连血花都没溅出一点。
小狐狸顿时有些慌了,强行稳住心神再看向姑获鸟,却见她一幅意料之中的神色,直接收起了伞剑。
入内雀见状,直接扑来。
姑获鸟宽大的袖摆里飞出几道黑影,入内雀惨叫一声跪倒在地,身边是围成了一圈的符咒,眼下这些符咒组成的结界正牢牢困住他。他左突右撞,结界丝毫不见碎裂之像。
“晴明大人的符咒果真有效。”妖狐漫步到姑获鸟身边,望着在法阵中挣扎的入内雀,“我来喊大天狗大人把他带回去吧。”
“他不是入内雀。”
小狐狸浑身一震:“不是?”
“你我都是长久侍奉晴明大人的式神,什么样的邪物我们无可奈何还不知道吗。”
妖狐的眼神闪了闪,从疑惑到到震惊最后到悲伤,他伸出一只爪子按在结界上。
“是啊……”他说,“你的伞剑,我的风刃,是伤不了鬼魂的啊。”
入内雀依然叨念着:“孩子,还我的孩子。”
“那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姑获鸟挡在入内雀和千美中间。
“你的孩子们早就死了,盛夏的夜晚和那个鸟巢一起。”
妖物登时没了动作,弓着身,巨大的翅膀垂到地上,赤红色的眼睛徘徊在姑获鸟和千美身上。
“孩子,阿雪……”
盛夏时山谷中的风景填满了他的思绪,春天里那个时候阿雪跳上枝头唱歌,她是林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而他只有一身平平无奇的羽毛。初夏时他们商量好了要建最好的巢,于是飞上林子里最高的树枝,找来最好的材料,阿雪和他拔下自己的绒毛垫在窝里,期望孩子们出生时能够滚落在柔软舒适的羽毛堆里。
“阿雪!”
人类的箭矢首先刺穿的是正在巢里的阿雪,鲜血渗出来打湿了黑色的羽毛,于是她垂下翅膀想要护住所有的蛋。但是人类的镰刀伸上来,把她和整个巢一同掀翻下去。
他红了眼,一爪冲着人类的眼睛抓过去,却被人类捏着脖子摔倒地上,咔嚓一声之后再也动不了,黑暗蔓延上来,最后能听到的是人类欣喜的欢呼。
“应该能换不少钱……还能……补身子……”
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做错,为何会招致这个结局。
不甘心,不甘心啊……
“你的孩子不会回来了。”
“阿雪……孩子……”
环绕在怪鸟身边的黑雾逐渐散去,猩红的液体从它的眼窝里落下,一滴滴砸在雪地上,锋利如刀刃的羽毛正渐渐恢复成柔软的样子。妖物隔着结界望向桐门千美,确切说是她头上的发饰。
“阿雪,阿雪……”
就在妖物呆愣的档口,姑获鸟抓住时机,长剑划破长空,径直劈去。
尾声
“大天狗大人,我们回来啦~”
天狗妖怪扑腾扑腾翅膀,从房顶上落下,顾不上扔掉修理用的锤子,一手捞起飞扑而来的小狐狸。
“没有贡品?”
“没有,姑姑说要给那家留些过冬的口粮。”狐狸抱着尾巴躺在天狗怀里,“但是那家男人也算是废啦,可惜了那家漂亮的女孩子。”
“姑姑呢?”
“说是有事,去后院的神龛了,晴明大人呢,还得请他给这小麻雀净化。”
狐狸在尾巴里掏来掏去,最后捧出一具鸟儿的骨架,看上去和普通的麻雀没什么两样。只是两只妖怪都能察觉到那上面冲天的怨气,如果是个普通人拿着这具骨架,只怕当场就会被控制。
大天狗一把丢了锤子,抱着小狐狸往屋里走去:“昨晚去宫里赴宴了,这会还抱着玉藻前的尾巴不撒手。”
银发的阴阳师终于被自家式神从被褥里拽起来,一番洗漱后推到房间里,甚至还贴心地给他准备好了材料和法阵,只差阴阳师做法。
“晴明大人,那究竟是什么?”
“‘入内雀’的孩子们吗……那个连亡魂都算不上啊。”
阴阳师结印,手下的法阵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场所有人都能察觉到那股怨气正在散去。
“生灵死后化作鬼,鬼死后化作残魂,而那些小鸟只是一个鬼最后的执念罢了。”
咔嚓一声,骨架破碎开来,在一阵微风中化作尘土。
“晴明大人早就料到了吗?”妖狐摆着尾巴过来,跳到阴阳师肩上。
“真正的入内雀不会拿这种方式作为报复。”晴明念起咒语驱了一阵风,吹散了这一捧尘土,“或者说就算真的是报复,对他们来说这种寻常手段也不会产生如此深重的怨气。”
“所以晴明大人才要派姑姑前去?”
“毕竟牵扯到‘孩子’,她是不会放手的啊。”
说是没要酬劳,但是姑获鸟还是从桐门一家那里拿了一件物什。
“剩下的部分呢,那只山雀的羽毛。”
“太郎他……拿去卖掉了,说是成色很好,换了不少钱,等孩子出生能给他做一件好点的衣服。”
小狐狸叼来了在木屋门前挖出的小小尸骸,小小的纤细的骨架,很难和昨夜猛虎大小的妖物联系起来。姑获鸟将其捧给桐门千美看。
“因为这副骨架,山雀才有了作祟的依凭。”姑获鸟收回骨架,目光移到桐门千美头顶的羽毛发饰上,“夫人头顶的羽毛装饰,请交由我带回吧,山雀的怨灵已经消失,这个没有护身的功效了。”
桐门千美听罢,慌忙解下发髻上黑色的羽毛头饰,递到姑获鸟手中。
“请问,为什么说那个可以护身?”
“这是山雀妻子的羽毛,也许山雀把你错认为是妻子了。”
“那个笨蛋说是礼物,就送给我了……”
屋子里只剩下桐门千美的抽泣声。
她从袖子里掏出那串发饰,黑色泛着蓝色光华的羽毛被仔细地排成了扇子的形状,又被精巧地用红色的线系好。她拽了两下,发现比预料中还要结实。
如果不是那猎户自己的手工,只怕也是花了重金请的手工匠人。
姑获鸟将它放入神龛,双翼合拢,做出人类一样的祈祷姿势。
神龛里,除了黑羽发饰,还有一小束羽毛,看上去是某种半大幼鸟褪下的绒羽,被小心收束起来系在一起,灰白色的纹路,像极了姑获鸟翼尖的花纹。
几只小妖趴在屋檐上偷看,姑获鸟却纹丝不动,长久地保持着祈祷的姿势。
最后,她摇了摇神龛上方的铃铛,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