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站在她面前,固执且笃定地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42不是你的真名。她漫不经心地踢走滚落到脚边的石子,说,是吗?那表情显然并不相信。可他却说得更加坚决,他说,你丢失的记忆和过去,在我这里。
42回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在她的基地外哼唱着一首披头士,明明是欢快的旋律,却难听得五十四都开始变得躁动不安,42靠着自己对这支乐队的熟悉程度勉强辨认出来他唱的确实是首歌,而不是什么咒语,这声音好似被无形的条令威胁,被迫从黑洞深处遣返,流落到空无一人的外星,没有任何供他交流的生物,如此循环百年千年。她因为这让人困扰的声音推开基地的大门,看见出现在门口的男人:和她相似的金色卷发,及肩的长度和他下巴上的胡茬表明他很少去打理,而比他的头发更显眼的是他怀里抱着黑色头盔,这玩意实在是太显眼,他的姿势让42想到波厄多斯的《抱鹅少年》。
他将黑色的电话夹在耳边,表情愉悦地把歌曲的最后一句唱完,随后终于发现这里还有别的人,男人惊得耳边的电话都差点摔在了地上,42双手抱臂倚着门,五十四在脚边警惕地向前一步,堪称一个虎视眈眈。起先他没想到这堪称荒凉的地方还会有除自己以外的人,随后他盯着42,眉头紧皱,像是在确认一道数学题是否能被解答。42轻轻用脚尖碰了一下五十四的尾巴,后者心领神会地朝他冲了过去,突然有个浑身是铁锈的玩意朝自己冲来,霍华德迅速后退一步,声音洪亮得感觉要把耳膜震破,我靠这什么玩意!五十四不满地发出叫声,呲牙咧嘴地看着他。他看起来并不怕狗,但还是条件反射般退了一步又一步,最后打量起面无表情的42,但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生怕这狗下一秒就能从眼睛里放出镭射光或者冰冻视线,可42听见他在心里把自己和五十四称呼为“智能的游戏NPC”,没来由感到烦躁,翻了个白眼回了他一句,不是NPC。
然后他们就认识了。他介绍起自己,霍华德·马卡维尔,三十四岁,生日是四月二十三日(42不懂他为什么要交代得这么详细),大学里学的应用数学(虽然总被认为是个重金属乐队成员但我真的是实打实的数学家),最喜欢的漫画是星球大战(说到这里时他举起他随身携带的头盔展示起来),与其说是认识,不如说是霍华德一个人说十句42看当时心情好坏回他一句或者两句,她搞不懂他哪里来的精力和话题,总让人忍不住找个东西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他一开始还把42当作未成年,担忧被识破后不小心脱口而出的一句“我没有特殊癖好”把五十四笑翻在地。霍华德介绍完自己,问,那你呢?42丢给他两个数字,42,霍华德安静地等待她继续往下说,比如年龄、比如爱好,但她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于是他问,就这?42点点头,就这。在霍华德不解的目光下她慢吞吞地说,都不记得了,说到这里她又想起霍华德担心自己被认成恋童的事情,坏心眼地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还是记得自己已经成年很久了。霍华德恨不得把手里的实心头盔戴上,冷静下来后他说,我感觉我以前见过你。
在42决定输入那串数字的那天,霍华德又一次一声招呼都不打地闯进她的基地,他甚至对这个地方比42还要熟悉,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家而并非42的家。4-5-5-0-4……按下数字8的时候, “我们以前一定认识!”——霍华德推门而入,他出现得太突然,42猝不及防,于是那串成功拨打出去的号码把他们两人一同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去。
有时候意外总是发生得很突然,而一旦造成,就相当于截断了另外的可能性,通往其他路的大门被锁死,剩下的只有前方这一条路——42只得和霍华德一起行动,当然,一同被带来的还有五十四。陌生却熟悉的城镇,不同又相似的男男女女,霍华德的好奇心似乎永不会熄灭,很快便融入人群,他们加了联系方式,不用担心找不到人,眼见着派对越来越热闹,42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情。从不知何时起,她被赐予了超乎常人的能力,作为代价这种如同诅咒的特殊玩意经常搅得她夜不能寐,她无法控制自己听见别人心里所想,而在人多的时候,所有人的心声混在一起像是初学者尝试大提琴后拉出的第一个刺耳且沉闷的音。她和邀请她跳舞的黑发女人告别,又在安静的角落里同一台会说话的微波炉进行了友好而亲切的交谈(虽然QMO看起来并不觉得这场对话友好而亲切),霍华德在此期间发现她不见后发了好几条消息,先是问她去哪里了,再来又是他遇到的一些奇怪的人和物,甚至还有一条是“我发现了一条和你同名的章鱼!”——42记得那根本不是章鱼,只是外形看起来和章鱼类似的外星人,是那位名为卡拉罗斯的年轻人的朋友。她回到派对现场,差不多已经结束,霍华德和她结伴回了旅馆。
于是在她因为这里实在拥有太多人而被迫听见太多声音导致又一次失眠的时候,霍华德敲响她房间的门,他站在门口,尽管在此之前他已经做了无数堪称不礼貌的越界行为,但这次他没有再迈一步,而是规规矩矩地停在门外,隔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他说,我以前认识你,我记起你的名字了。42沉默地看着他,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玩笑的痕迹,偏偏这在平时一副玩世不恭不务正业且热衷于满嘴跑火车的男人在此刻郑重得不可思议,她于是退了一步,将房间门拉得更开,说,进来说吧。
霍华德走进她的房间,再普通不过的旅馆,床、镜子、吊灯、卫生间,和紧挨着桌腿睡着的五十四几乎构成了这里的全部。他站着,42坐着,她仰起头看着他,等待他开口说出那个在某一时刻被自己遗忘的姓名。霍华德靠近了一点,他环顾四周,即使是旅馆的房间,也有些过于空荡,他张开嘴——你的真名是——在42的注视下他吐出第一个单词——A——
接着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一切。
这个时间点出现这种声音实在诡异,可霍华德“珠玉在前”,两人对视一眼,竟然都没有联想到别的什么事情,只当是白天在派对里认识的什么人突然有要事拜访,毕竟那个黑发的亚洲女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她从窗户翻进来42也不会意外。于是她站起来去开门。
如同机器人般行动僵硬的居民手里拿着一把钥匙,42认出这是大门的钥匙。她沿着这只颤抖的手臂往上看,血管、惨白的皮肤、直立的汗毛,还没有辨认出对方的具体样貌,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存在被一道闪过眼前的银光一分为二,转瞬间化为齑粉,哭号和求救都来不及,而在消失的居民的背后,无法看清样貌的身影被黑色吞噬,也吞噬一切,好像空间都因此被扭曲。
42下意识后退一步,那把钥匙在落地之前被黑影夺走,她拦住正往这边走的霍华德,转头用眼神示意他停下来,再回头看去,黑影已经带着钥匙钻进了电梯。她来不及关门,回到房间内,拍醒四十二,抬头看着还处于迷茫状态的霍华德,一字一顿道,你想出去吗?霍华德一愣,什么?42难得有耐心,她说,从这里出去。霍华德和她走到走廊,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不对劲,42没再解释,她相信他已经意识到这一切,她问,走吗?霍华德向前一步与她并肩而行,可是我不会打架;42甚至懒得看他,五十四都比你有用;霍华德佯装委屈,真过分啊——那我们现在去哪里?42停在电梯门口,看着数字一层层变化,缓缓开口:我们一层一层找过去。
她在电梯口捡起一把匕首,没有选择走电梯,而是一歪头示意他:“我们走楼梯,那万一应该去顶楼了。”
霍华德没理由不同意,毕竟面对一个比你能打手握武器的人,他也不敢说不。在霍华德的认知里,中学时期他的记忆和别人总有出入。在十几岁的年纪,他被同班的同学嘲讽为书呆子,他们当着他的面拿走他的书,给他取难听的绰号,反抗或许是很困难的事情,但对霍华德来说不算,只是当一个人面对很多人,疼痛都变本加厉,最后他选择无视。最后一次他被那群并不熟悉但又足够熟悉的同学堵在学校后门,和往常一样被他们奚落几句,只要自己不作出任何反应他们便会自讨没趣,骂骂咧咧地离开,霍华德做好忍气吞声的准备,却在这时有人出现了。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但他却始终记得那道身影,她出现,笑容有几分嘲讽——就这?她对付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很有一手,身手干净利落,很快那群仗势欺人的少年落荒而逃,随后她转身,霍华德记得她的话,尽管不再知晓样貌、不再记得声音,他却记得她说的话,她说,你家长让我来接你回家。
很多人告诉他,那是因为你年纪太小,又受到了伤害,所以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所有人都说那天你是自己的回家的,没有任何人送你回来,没有任何人在你身边,可触碰到的那双手那么真实,那段记忆如此清晰,他无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你的自我保护机制为你编著的虚幻梦境”,他做不到。
而现在,他和面前的金发女人一同踏上台阶,还有两层就要走到这栋旅馆的顶端,他却在拐角处看到了曾经霸凌他的那群少年。他犹如被冰冻住双腿,无法动弹,那些让人窒息的的回忆涌来,他被裹挟,连平稳呼吸都成了奢望。要离开、要逃、这里是梦魇的深处、是恶魔的巢穴,可下一秒,他听见那个曾经无数次试图想起但失败的声音。
“就这?”
“……什么?”
“你害怕这么几个小孩?”42露出鄙夷的神色。
那种紧紧压在胸口的窒息感褪去,而女人的样貌逐渐和过去重合,霍华德的目光被她夺走,一瞬间忘掉了所有的恐惧,在他面前的42和过去几乎是毫无变化,唯一改变的是一边瞳孔的颜色,霍华德记得自己小时候夸赞过她绿宝石一般的眼睛,曾在盛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她忘掉一切、甚至连身体都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也没有那么害怕,毕竟人人都会做噩梦嘛,霍华德试图插科打诨让她忽略。但42看见了他鬓角的冷汗,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跟我走吧。什么?42难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跟我走,我们快出去了。
42推开旅馆天台的门,在此之前他们在顶层遇到一片黑,各色人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震耳欲聋,随后名为索狄亚克的女人带着与之截然相反的白色出现,她没有说话,似乎也并不在意能不能离开这里,抬起纤细的手臂,黑暗之中便出现了一道白光,领着42和霍华德往上层走去,最后他们果然在最后找到了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在月光下反而变得近乎透明,平添了几分异样的诡异,42走在前面,回头示意他在原地等着,早在路上她便看出身后的男人几乎没有战斗力,爬个楼梯都能累得气喘吁吁,她手握匕首,缓缓朝黑影走去,霍华德却突然拉住她。
“做什么?”她问。
“你就这么……呃,直接……”
“我习惯讲究速战速决。”她表情平静。
“如果这玩意也是人……”
“我不杀人。”42哽了一下,“我只是想打晕然后绑起来。这在游戏里不犯法吧?”
她没再回应,径直走去,在这过程中她想到很多事:不知道地处哪个位面的基地、那串不知道意欲为何的数字、身后这个喋喋不休笃定自己认识她总是试图通过一些她已经不记得的流行文化勾起她回忆的人,还有这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曾经出现在梦里的东西。噩梦和美梦一字之差,但对42来说,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如果能从这里出去,她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应付霍华德太累了。
寒光乍现,在匕首逼近黑影的瞬间,42选择先用武力威胁而不是借助兵器,在她的腿触碰到对方的一瞬间,黑影在顷刻间化为黑雾,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融进夜色之中,“叮”地一声,空中落下一把钥匙。42警惕地眯起眼睛,甚至担心黑影选择攻击被她要求躲在身后的霍华德,可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再没有什么诡异的黑影,只有洒落满地的银白月色与呼啸的风声。
霍华德走过来,弯腰捡起那把形状再普通不过的钥匙:“这是死了……?”
“不知道。”42凑过来观察起钥匙,确认它无污染无公害后让他收了起来,“回去吧,这个应该能打开旅馆的大门。”
邀请函静静地躺在42与霍华德的面前,附上一张关于此信的说明书,时序博物馆有意收藏这把打开了旅馆大门的钥匙,打开即可被传送到新的空间站。
“你要去吗?”脱离了危险,霍华德好了伤疤忘了痛,又一次跃跃欲试起来,瞳孔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42拿起那封精致的邀请函,没有第一时间拆开它,而是看向霍华德:“你没说完的话,现在可以说了。”
“没说完的话?”
“我的名字。”她看起来依旧平静,声音也没有太多的起伏。
霍华德却突然局促起来,他先是清了清嗓子,又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人,不安地抖着腿,好几次试图开口,但又欲言又止。42的耐心被耗尽,何况她本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翻了个白眼准备拆开邀请函,霍华德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压住他的手,她抬起头,发现他们离得太近,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
“做什么?”42问。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迅速退回到安全的距离,那一瞬间他似乎是怕她在打开邀请函就消失不见,霍华德看着她:“你叫阿利亚,阿利亚·茹拉夫莱,在你失踪以前,确切来说是二十年前,我们是邻居。”
似乎在几天前外面就一直下着绵绵细雨,把人闷在了家里,湿气从门窗侵入到了屋内地板人身上,总叫人黏糊得很,就连用来静心的香料也变得令人烦躁了起来。楚辞放下茶盏叹了口气,看着外面连绵如同细针一般的细雨,回头瞅了半个身子仰躺在床上叼着雪糕棍百般无聊的楚寅,轻轻拍了拍他大腿。
“起来更衣,我们出去走走。”
等到楚寅撑着半个身子抬起头看的时候楚辞早已不见,走进了浴室换衣服去了。楚寅只得挠挠自己躺着乱糟糟的头发,又看看外面阴沉沉的天。
“我们要出去吗?少主?”
“嗯。”
仅仅是半分钟,楚辞便换好了衣服边扣上腰上的扣子边从浴室里出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慢慢说道。
“去外面看看吧,我也想看看现在的龙舟成了什么样子。”
接连好几天的阴雨连绵,龙舟都被一条条栓在了江边,从它们有些斑驳脱落的颜色木块中看得出来这些龙舟都有些年头了。江边往来的人们也不多但是都撑着伞,还有些个脚步行匆带着斗笠的老人家,担着担子也看不见篮子里装的什么便匆匆的擦肩而过了。龙舟们便被一大块塑料的布盖着,露出了怒目圆瞪的龙头,雨水打湿了它们,从一道道沟壑中流下了雨水。
雨势不大,但楚寅还是一手撑着伞一手扒拉着刚在路上买的粽子,猪肉有肥有瘦,一口下去也有香喷喷的油水迸发在齿间,糯米的粘度也刚刚好,咬下去颇有嚼劲但是却一点也不粘牙,楚寅吃的是嘶哈嘶哈直烫嘴但是又吃得停不下来,偶尔吃的入迷了伞还会歪到一边去,只得连忙把伞给扶正了。楚辞叹了口气,提议要不把伞收起来了吧,遭到了强烈反对,楚辞看着他那张说要是少主感冒了的脸便没了辙,只能接过伞说我来撑着吧你先吃,楚寅便看看自己手里的粽子看看少主,才嗯嗯吃了起来。
楚辞是没吃粽子,只买了几份绿豆糕和一盒从便利店拿的冬瓜茶消消暑,这种又湿又阴的天气还正临近夏日,又闷又湿的感觉连作为妖异的他都深感不适,胃口都坏了不少。只是吃了几口的绿豆糕又被用塑料袋给装起来了。
“少主不吃了吗?”
楚辞只是摇头,咬着吸管。
“过会吧。”
端午节原本是合家欢的节日,但是因为连连的几天连绵阴雨,人们的出行计划都被打消,这一场连续的阴雨都把人的兴致一天天给浇灭了,大家端午节假期便只能闷在了家里,隔江的一栋栋居民楼隔着大雾,暖黄色的每一盏灯在雾中就像是引领回家路人的引路灯。雨水突然滴落在楚辞的手背上,冰冰凉凉的,把手从伞外面抽回来摸了摸擦掉雨水。
“…?怎么了少主?”
楚寅正低头咬着粽子突然觉得头上的伞动了动,嘴里嚼着东西口吃不清的。
“没怎么。”
楚辞没有抬头,楚寅自然也看不见他的脸,可是他也没看到两个人之间缩近了的距离,想了想继续吃着嘴里的粽子,等到他完全把手里的粽子吃完的时候雨也已经停了,可是头顶的伞还在,拍拍手擦擦嘴便扭头刚开口便被头上的伞一压,被迫往下压弯了身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来得及开口。
楚辞的嘴唇是凉凉的,楚寅能尝到他沾上的绿豆糕渣,也能尝到一点点的冬瓜茶甜甜的味道,但是再去尝多一点,便已经被拉开距离了,快得就像树叶上滑落的水珠砸在伞面上一样,来不及挽留便散开了。楚寅张了张嘴,压低的伞被重新抬高,风一吹树叶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伞面上,他还是看不见少主的脸,但是看见了他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听见了他说。
“我们回家了。”
各位秘宝猎人,主线2已公布。具体请移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786/
明明画了为什么还要再写一遍。。。可以理解作为一些补充(比如妈的设定和详细的教会生活)
可以同时观看的漫画: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183/
友情出场:依旧是玛歌老师和阿尔文老师。然而还是一瞬间且没有写明所以还是不好意思打tag
Q:为什么是N而不是诺艾尔?A:看起来更神经质一些,也有可能是诺艾尔自称为N
(不过还是没有达到心理预期的神经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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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直到八岁才做噩梦。她从床上醒来时就知道了父母为什么总是停在床上落泪。N没有哭,她还不能理解。N来到父亲的画室,说我做了梦。他们都知道她做了什么样的梦,可是他们都不能说出那梦的内容。N的父亲同母亲商量了很久,直到一个暴风雨之夜,他们平静地选择把N送进教会里去。
在N的印象中,父亲整日窝在具有独特氛围的画室里,里头一边堆着要交给顾客的画,另一边则是父亲闲时的涂鸦。N的身体不算健康,有轻微的哮喘也经常发烧,这注定她不太能像普通孩子一样出门撒欢。N常从窗外往下瞧:街上总有奔跑的孩子,沿着街道是面包店,杂铺,服装店,又是面包店;一家还算热闹的酒馆,在她印象里从未变过;远去有一家铁匠铺,总传来叮当声;由于街道过于狭窄,马车路过时总有种像被挤扁般的滑稽,在N印象里马也踩死有两三个人。
比起窗外的光景,父亲的图画远比现实更有趣。她从画里学会了山丘,湖泊,平原;也有城堡,教堂,广场;父亲也画人,N见过服饰华丽的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孩子,无一例外都光鲜亮丽。年幼的N不明白他们的之间的区别,只知道这些能给他们带来金钱。父亲也会给自己作画,那些图看上去几乎完全一致,唯有单一绝对的蓝色颜料铺满整片画布。N凝视着那炫目而具有诱惑性的蓝色,感到一种无边的安宁,甚至使她呼吸顺畅体温降低。她凝神更仔细地端详它,什么也看不明白,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N在许久才清醒她在寻求的回应本身就并不存在,N的父亲的画本身也并没有包含什么高深的意义。N问过父亲那些画是什么。他一开始回答:“不知道。”之后却又主动告诉N:“这是海。”当画又多了几幅,因噩梦颓丧的父亲又再虚弱地告诉N:“诅咒。”
母亲没有说三道四。N的记忆里母亲很安静,看上去总是若有所思却又不愿意开口。年幼的N曾同父亲一起去接母亲回家,那时已经入夜,天际线还留着淡淡的蓝色。一片昏暗中酒馆点着通红的灯,风吹动烛火让影子摇晃。那时母亲就在台上唱歌。母亲的歌声单薄轻盈,捉摸不透却用手碾就熄灭不见般。酒馆的空气中涌荡着神秘的旋律,它飘摇上升,幽渺地萦绕着;又穿过了上界游曳在人们脚边,逐步弥漫,化身为无处不在的幽灵。整个酒馆都被紧紧抓在台上歌姬的喉咙里,人们惶惶不安,连倒影都粘稠不堪。只有少数人依旧高高昂着头听着,一边流着泪。
那是比昂的歌。母亲从港口学会了这首歌,她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所有在比昂的人都会唱歌。这种说法是否夸张N并不知晓。N从未去过比昂,她在远离海的小城中出生,从未听过海声也从未见过海,更不明白故乡的歌含有什么意义。N的父母逃离了那座临海之城。据说有很多人想逃,却走不掉。也据说有的人逃出来了,可没有几年他们又会被海蛊惑再折返回去。N的父母没有想过回到比昂,海则像严厉的母亲,在梦里一遍一遍凄艳地尖叫,癫狂指责他们的背叛,却又温情不舍地将他们拥入怀中。离乡的比昂人说这是诅咒,他们都是被诅咒的人。
N继承了这样的诅咒之血,在她八岁第一次做梦得到了证实。
在那暴风雨之夜后,父母对N说:你愿意去教会吗?N说为什么?可她又突然想明白了。他们都没说话,昨夜残留的雨滴在窗台滴答作响。N说我愿意。我愿意去教会。他们收拾了N的行李,只有两三件衣服,几瓶药罐装在小包裹里丁零晃动。母亲取下头上的一只白色发卡夹在N的耳边,N还记得上面幽暗的珍珠就是来自港口。他们抱着N轻拍她叫她不要害怕。你既不要害怕也不要难过。N说好。你如果想我们的时候也不必悲伤。N说,好。你还记得歌,你要是想我们了就唱这首歌,这首大家都会唱。母亲哼了一段,N也跟着唱起来。父亲又说,你不要害怕,你千万不要害怕。你还要记住我们的故乡,实际上我们都在比昂,不管我们离得有多远,我们永远都在海边,我们就在海里。我们就在你身边,我们永远都在一起,懂吗?
N不知道海是什么模样。她应了。她坐上了小小的马车,从阴暗的小道钻出看着道路愈来愈宽,那座教堂在N的窗口里也能看到尖尖朝天的影子,她没想过它实际是那般圆润纯净的模样。教会并不在乎你是什么人,说神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接受都会爱。N跟在修女身后,她虽然温顺却也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沉默且孤僻。在教会里生活才一个月多,据说有一名来自圣伯拉教堂的修女来了。她白皙的手略过教会里所有年轻女孩,最终停在N面前,她声音极轻,说就这个孩子吧。
N向来逆来顺受,疾病与噩梦已经让她足够糊涂。她被轰轰烈烈地带到圣伯拉教堂,坐上了更宽敞精致的马车。她问身旁的修女这马是否踩死过人。踩死?怎么会。神的马车是不会踩死人的。N感到不安,窗边的街道快速划过:面包店、杂铺、服装店、酒馆、铁匠铺、面包店。毫无变化。N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但她隐隐感到自己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缩在马车边缘睡着了。醒来后又来了新的修女,她才知道自己要成为圣女了。(“当然您还需要一些小小的考核。请不要担心!”)N首先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想?而N又想到了她已经没有父母,如今所有的父母都会是她的父母也是大家的父母,而身边所有人都是她的姐妹。N说自己做梦,没有哪个姐妹能够明白她做什么梦,在早晨醒来也不会湿了枕头。N惶恐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房间里人来人往,有着别的年轻女孩。有时会走来一些年纪稍大的姑娘,无一不温柔和蔼,说话轻声细语。有女孩发现躲在角落的N,她们又高声笑起来,不知是笑N的怯懦还是为了掩盖别的情绪。圣女是神圣的,知道吗?她们说圣女,说神,说死,一切光荣的死。她们立即肃穆起来,她们都十分勇敢,在这个瞬间都没有人畏惧死。
N没有心情思考死是否可怖,她依旧被噩梦纠缠,她从未见过海却无端地被海诅咒,梦中的海形态扭曲,肆无忌惮地在N眼前绽放空虚死寂的蓝色。蓝色狂乱地迸溅着,时刻变化,洋洋洒洒。可N并不害怕,只觉得悲伤。她还是会哭,会从梦中醒来。她身边的姐妹越来越少,像悄悄被梦中之海吞噬去似的,最后又只剩下N一人了。她本就是一个人。她想彻底清醒过来。等到圣女和修女来接她时N已经无处可藏,她们要把她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举行圣女的仪式。一路上她们说了很多话,可N头晕目眩,呼吸困难,耳边嗡嗡作响。友好的姐妹搀扶着她,把N带到一间昏暗的房间。那时是晚祷之后,还能听到钟声悠然的余韵,黄昏的光辉流淌在独眼修女身后的巨大雕像上。她说过来,N就走过去。她发现其他姐妹已经悄然退出,她继续一步一步走过去。你叫什么名字?N把自己的名字念了一遍。好,很好。过来。N继续走过去,她直视着那只明亮的眼睛。她们都说你很胆小。N愣了一会,没有说话。金属摩擦的尖锐的声音格外刺耳。修女撩开她耳边的头发,N还未回过神,突然耳边一片空白,几秒后N眼前也慢慢明亮起来,她眨眨眼。修女问她疼吗?N摇头。修女又拿出一支封闭的小玻璃瓶把端头掰断,用针管把里头的液体吸出来。N问她这是不是治病的药。修女没有回答,N顺从地卷好手袖好让她能准确地注射进自己的血管里。这种注射行为持续了很久,后来N才知道这和治疗她的哮喘病毫无关联。
教会存在诸多神秘的事与规矩,N都逐一遵守。她习惯了耳边的空白,与其他的圣女姐妹每日祷告,看钟楼上的巨钟左右摇晃,喂不知道从哪飞来的鸟,排队一块去打针,同时也学习唱歌,在每个礼拜天给人们唱歌。N像每一个比昂人一样擅长唱歌(同时她下意识地警惕,从未在教会唱过那首家乡的歌)。N仍然会在醒来时流泪,她会提前醒来把泪痕抹去,不愿再去和姐妹们解释这泪水的原因。她不再躲在角落里,学习如何融入人群,主动和兄弟姐妹打招呼,尝试过普通的生活。
有一天,N的耳边的空白突然变色,如颜料滴在白画布上传来细微的声响。多么奇怪,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她惊奇地跑着找到修女,说她听到了声音,这种声音极其奇妙。她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这是水声。修女说每一位圣女都能听到这声音,她回宿舍问她的姐妹,几位年长的姐姐回答的确如此,并好生安慰惊惶的N。
这不是一般的水声。夜里N在梦中又听到这神秘的声音,它悠悠得意地萦绕,一圈一圈地回荡在N的海中。这片狂躁的海竟被抚慰而平静下来,安详温柔地被赋予形状。N惊然回神:这正是海声!这在她耳边回响的正是那片远去之海的阵阵潮声。在这片海声中她的父母的身影又重新出现了,他们伴随着海声翩翩起舞,唱着家乡的歌,何等的悠扬与安宁!那些无法理解的疯狂都淡淡溶解,荡然无存。在一片湛蓝中N终于无法忍受地大哭起来。她彻底清醒过来,那些悲伤与哀愁都已经不需要了。N明白她与父母在一起,他们在永恒的家乡。
一声洪亮的雷声把N从梦中惊醒,比往常更黑暗的窗被风吹得咔吱作响。N走下床,她的姐妹竟然都睡得安稳,浑然不知。N独自看着暴雨洗刷窗玻璃,萌生出一种怪异的渴望:她穿好鞋,打开了宿舍门,安然地走过楼道。她借过闪电看到黑夜中守夜人熟睡的脸,他怎么可能睡着呢?他们怎么可能睡得这般沉?N想着这是不是又是另一场梦,她未曾见过的崭新的梦。她踏入雨中,雨冰冷如针猛地扎入她的身体却又瞬间穿过,N只觉得自己全身空洞。她摇摇晃晃走到雨中,仰起头看向漆黑的天空,雨滴如刀片开她的脸颊,叫她疼得直发抖。N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片暴雨中,她明白这本身不合规矩,也知道这样会让她脆弱的身体染上风寒,一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死。她又想起偶尔会替班为她们注射的神父,他十分斯文,白皙的手不仅能给她们打针也会为她们翻书讲课。他说:死并不可怕,我们光荣并回归我们慈爱之父的怀抱;他也轻柔地说,你们都获得祝福,而得到你们血之人也会得到祝福……N并未畏惧过死。她知晓圣女的使命,她并不是N她并不是女孩甚至她并不是圣女,她迟早要为了神为了人们献身,她只是有意识的血液,她存在是为了死,她本身就已经死了。但您说奉献与被需要难道不是幸福的吗?比起一无所有空无一物的人生比起还要永远追寻消耗约一生长度去得到一个答案,难道我不是幸福的吗?(N知道,圣女是她的全部也是她的解答,但她依旧需要某个答案。)N有些发冷,她又仰头望去天空,想看出什么名堂,但依旧没有改变。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却擦出一丝红色。她看着自己的血。她记得神父与她们说过这身血的珍贵,她也记得父亲同她说过的诅咒。这身诅咒之血当真能得到神的祝福吗?N踉踉跄跄,她既不想狂奔也不想躺倒在地上,她茫然得连坐下来也不想;她原想神经质地大笑,可喉咙也发不出声音;她也想哭,却异常地清醒。她在雨中踏了几步,回忆母亲舞蹈的模样。她转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听不到那激烈的雨声,她除了最开始的那声巨雷什么都听不到,唯有连绵不绝的潮声阵阵。N开口道:“你为何而鸣?”海并不回答她。她又问:“我是得到祝福的孩子吗?”海温存地荡漾着。雨顺着她的睫毛爱抚脸颊,N说:“我一定是为了能与你相遇才诞生的。”N怜爱地抚摸着耳垂。我是为了与你相遇才诞生的。我是在你的怀中诞生的。N脑中快速闪回着过去的一切:窗、面包店、杂铺、服装店、酒馆、铁匠铺、面包店、画、歌、马车、面包店、杂铺、服装店、酒馆、铁匠铺、面包店、教堂、窗帘、钟楼、雕像、礼堂、歌、药、歌、血、歌、血、药、血、血、无边的蓝色、蓝色、蓝、蓝、蓝、海、永恒之海、我的故乡、潮声。“我一定是为了与你相遇才成为圣女的。”潮声。“我会因为你活着,而再为了你死去。”潮声。“是因为你的祝福我才解除了诅咒。”潮声。您听着吗?您在回答吗?您了解我的心吗?我一无所有您能明白吗?我这空洞不堪的身体将要献给您就像飞蛾扑进火焰当中。您能原谅我吗?您能爱我吗?您能告诉我答案吗?(N听到雨声辉煌不息,像无数人狂欢喝彩,盖过了N颤抖的声音。)“——。”潮声。“——……。”潮声。“——……?”潮声。“……——!”潮声。“————……?”潮声回答了。N欣喜若狂得浑身颤抖。她轻声唱起故乡的歌,雨水逐渐淹没了她的脚背,潮声逐渐盖过她的声音。N顺着水迹回到了自己床上,安心地躺上去,让整个被褥与床单湿透,滴答着水,像刚从水里捞出一般。她的枕头同样湿润,却不再是泪水。她说我回来了我已经回来了,我已经回家了。N听着潮声闭上眼,回归到她那温馨的故乡中。
(N的哮喘病与发热随着这潮水声一起退去了,她面色红润,走路有力,能够更大声地唱歌。她能够笑了,能够更真诚地笑。但其他人却开始听不清N说的话:N说话的语调像刚学会说话的幼儿,有些像唱歌,却又轻盈得具有在暴雨中摇晃的海波上的船那般不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