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灭了?”
——女人理顺他的乱发,在额头留下轻轻一吻。
玛丽戈尔德·沃伊德和奥斯卡·盖曼——奥斯卡·沃伊德——坐在泰晤士河边的长凳上。他们出来得很急,什么也没带。
月亮是红的。
有那么一阵子,谁都没说话。
那只叫查理的乌鸦老实停在拐杖顶头。它不敢多话。年轻人认出它后大发脾气:长久以来他因没有魔力倍感煎熬;而另一方面,他也的确在通人言的乌鸦面前吟诵了《乌鸦》,他还以为周围没人呢。
黑发男人抬眼看向月亮。红色的圆像妓女的唇,牙齿掉光了,只能涂上胭脂虫与蛋清混合成的脂膏,藏起后面空虚的孔洞。
狄安娜……
他再次呼唤异神之名。
狄安娜……阿尔特弥斯啊!
拿你那金弓与如发色一般颜色的箭头射我的心吧!
它此时跳得厉害。
Ⅱ
“仔细看看她吧,这个女人叫莉莉丝。”
——少女坐在扫帚上。
奥斯卡皱起眉头,他瞪着天空,像是不满。
此时他的神态不再如初见时一般,尖利的刺被柔软的抚摸除去,失落的孩童回到母亲身边,他瞧起来倒有点像在撒娇。
玛丽问他:“怎么了?”
“没有玫瑰和罂粟编制的花环。”他回答。
学习人类知识的魔女很快反应过来,她笑了笑,手上掐着查理的喙。
Ⅲ
“……心灵的意愿是由一个因素来决定,而这个因素是由另一因素决定,然后再另一个,再另一个,就这样无限持续。”
——他有着对于被爱这件事的饥饿感,与对于被“留下”的恐惧。
“我们走吧!”他站起来,脸因激动而显出一种病态的潮红。“走,去别的地方!”
“谁都找不着我们?”
“谁都找不着我们。”
“我和你?”
“是的,我和你!”奥斯卡大声喊起来,“我们,一直,永远!”
黑发男人拿起拐杖,旋转杖柄,从中抽出把细剑。奥斯卡转过身,正对着玛丽,身后是不详的月亮。他握着剑,在脚边划下,锋利的刀刃在柔软的影子上割开裂缝,无数腥红的眼睛露出来。
奥斯卡伸出手。
Ⅳ
“neshama”
——他们一起跳下去。
坠落。
握紧的手。
劈里啪啦。
点生出线,线连成面。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ctrl+Z,光缆,劈里啪啦,WiFi,哒哒哒哒哒,delete,写出这种东西你该不会还很自豪吧,呕,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吐了,第四面墙,去他的弗洛伊德!也去他的人本主义!鼓掌!鼓掌!
おめでとう!
但其实是荣格啦!
哈哈!
Ⅴ
“偶然控制着我们,未来的事又看不清楚,我们为什么惧怕呢?最好尽可能随随便便地生活。”
——梦?真实?
他过去被爱过,因此他知道爱是什么样子。但他忘却,那东西也就被蒙上一层纱,只留下模糊的影子,显出大概的轮廓。他会在深夜回想起来,会在一片黑暗里找寻它,会伸出手试图确认它的样子——但爱没有确切形状,他能触摸的不过是想象。他曾将老猎人作为自己依恋的对象,可老猎人无法给他他所需要的爱,无法填补他心中的孔洞。他茫然无措。无法理解。曾有的和当今的强烈反差将他撕裂,他的某一部分永远留在了烧毁房屋的废墟底下。
现在曾经爱他的人又回来了,但她似乎就要离去,今天成为昨天的重演;他也不再认识爱,常年的渴望压得心灵变形。他的爱发生了改变。
他曾经知道爱。
他想要她的爱。
他像男人爱女人那样去爱她。
Ⅵ
“力比多”
——此刻的真实,此刻的爱。
“如果这是你的意愿。”她回答。
玛丽微笑着握住奥斯卡的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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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后引号内破折号前内容来自百度,本人是文盲,谢谢。
跳下去之后的部分是做梦,结局是回乡下种田了。
最初是黑暗,接下来便是噪音。威尔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信号不好的电视机里,整个世界有的只是黑白的雪花点与嘈杂,他尝试感受、呼叫梅恩斯,很快就发现这只是徒劳。原本紧紧攥在自己手中束缚伴侣的“线”不知何时、因何原因已被斩断,另一端的人如同风筝早已消逝在天际。
威尔浅浅地呼入一口气,快速整理思绪并唤出自己的精神体,好在布莱克立刻浮现并盘绕于他的手臂。黑曼巴抬着头与威尔对视,片刻后伏下身子,威尔最后的记忆是自己与梅恩斯作为维和部队深入常年战乱的某国执行任务,那是场异常艰难的战斗,他们的战友相继牺牲,无数平民惨死在炮火之下。这段记忆在终于突破困境深入敌方腹地的时候中断了,虽然不可思议,但他认为自己死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现在发生的事情。
梅恩斯不在这里,也就是说他还活着?威尔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浮上心头的就是担忧与说不清的情绪,失去深度联系向导的哨兵下场如何,作为基础知识每一位哨向都完全了解。在那样的环境下自己先死亡,被留下的梅恩斯根本凶多吉少。
“那家伙命硬得很,”威尔轻声对着布莱克说,布莱克吐着信子盯着自己的主人,“运气好的话活下来就能得到新的搭档了吧,毕竟是差点成为黑暗哨兵的人。”
虽然只是实验的副作用,威尔半带嘲讽地想,哼笑着小声嘟囔:“……不知道除了我谁还能受得了他,可怜的下一位。”
可怜的下一位。威尔忍不住又在心里默想了一遍。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变化的,威尔所在空间的烦嚣声以及散落的雪花戛然而止,他有些疑惑,与布莱克共同等待着,觉察到远处有光正快速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黑暗环境快速坍缩,最终越过威尔形成一块小小的屏幕,威尔置身在这块纯白的空间里,分不清自己与另一头究竟哪边才是“里侧”。
屏幕忽地亮了,跳跃着黑白画面,威尔立刻就认出这是生前所在的战场,他细长的眼睛眯起露出精干的光,开始考虑这是否是敌人的诡计。屏幕上他睁着眼睛倒在废墟里,左胸前逐渐沁出大片暗红色血迹濡湿了他的身体在地上扩散开来,在他的对面是匍匐在地上的梅恩斯,他的腿耸拉成奇怪的角度,骨头从肉里戳出指向天空。他从来都骄傲无比的小狮子在地上像条虫那样蛹动,对方的七窍不停地向外渗出血,用指甲抠着地面爬行。炮弹在他们的身边炸开,威尔看到梅恩斯不管不顾地只是向着自己前进,他的身上落满了土块。
威尔安静地看着屏幕,优秀的向导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威尔不仅是佼佼者的一员,更是常年端坐于金字塔顶部的人,他理应更精于此道,但在看到永远都趾高气扬的梅恩斯被轻贱到与泥土血污作伴的时候,依旧是咬紧了牙齿。布莱克不安地晃动着头部,血液涌上威尔的面颊,他太阳穴的血管凸起,整张脸紧绷着,像是下一秒就能对任何靠近他的东西发起致命一击。
他久久地盯着屏幕,呼吸急促、目眦尽裂,看到在最终巨大的爆炸卷入了万物之前,梅恩斯都拼了命在靠近自己。但直到最后,对方都没能达成最终的心愿,分明最后不过一寸的距离。
梅恩斯死了,威尔突然放缓了呼吸。他以为——他希望他的搭档能足够幸运撑到这场战争结束,但他又何尝不明白自己只是寻求心里安慰、甚至是痴人说梦?屏幕再一次恢复到无信号的状态,屏幕内外同时扬起了雪花,恼人的声音径直回响在威尔的脑袋里。男人垂着头颅,半闭着眼睛,他感到了疲惫,感到无以复加的疲惫同时混杂着恼怒。那是他的梅恩斯!
也不知过了多久,威尔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别样的声音。一开始他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什么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但那个声音不依不饶,甚至盖过了刻板的噪音。布莱克缠紧了威尔的手腕,威尔凝神倾听的时候,那声音又消失了。什么地方吹来了燥热的风,还混杂着即将干枯的草的味道,威尔能听见有东西在奔跑、吼叫与咀嚼,他与布莱克相互对视,想要验证心中的那个猜测。
纯白的空间各处开始出现点状的深色,深色晕染开连成一片,威尔被带入了新的场景,与草原毫无二致的“地方”他来过不少次,这是梅恩斯的精神图景内部。意识到这点后,他忽然感到自己感知的另一头重新连起了什么,他认为应该是梅恩斯,但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巨大的、无法言说痛苦接踵袭来,威尔身体的浑身都突然疼痛无比。肌肤看似正常,却好像皮肉之下的骨骼已经完全碎裂;每一寸的神经犹如被火烧、被刀劈,被人从身体活活剥离;脑仁更是疼到威尔双眼发黑几近呕吐,恨不得从颅腔挖出去扔掉,就连弯曲关节这样的小动作,都会牵连全身带来巨大的痛楚。但这还不是最难过的,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心灵上的痛苦、愤怒与绝望,自己伴侣死在面前的万念具烬。威尔的衣襟早已被濡湿,冷汗依旧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淌,就连他裤腰都不能幸免。
“……我说什么来着,”威尔的眼睛开始充血,却依旧笑着对布莱克说,“那家伙命硬得很吧?竟然还胆敢逆向共感,我看这个小哨兵是需要调教了。”
布莱克张开了大嘴,像是人类在笑。威尔的脑海里现在回荡着梅恩斯变了调的声音,哨兵在以理性以本能呼唤自己的向导,而向导要做的很简单,找到哨兵救他出“井”。
可是梅恩斯在哪里?四处都没有人的影子,仿佛这里只是普通的草原。狮子在埋伏、追逐,年幼的狮子被羚羊踹倒、被角挑破肚皮,肠子流了满地,成年的狮群扑倒猎物大快朵颐,它们把头埋在新鲜的肉里,嘴与下巴还有胡须都染成暗红色。鬣狗群嚎笑着蜂拥而至,赶走了刚迈入成年独立生活的雄狮,喝水的斑马被鳄鱼拽进了河里,水面激烈翻滚后恢复平静,依旧泛着涟漪的河面血红一片。
威尔转身,看到一块大石头上趴着只白色的狮子,倒是符合梅恩斯一贯居高临下的态度。他感到好笑,但又笑不出来,狮子身上伤痕累累,保持着前爪交叉放在胸前的端卧姿势。
“梅恩斯。”威尔轻声呼唤,他不是第一次从井里拯救哨兵,基本上都被他带了回来,那些没带回来的就会被塔宣布放弃。
但是梅恩斯的井过于奇特,整个精神图景与井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一切都显得无比正常又正常到异常。威尔不敢轻举妄动,他担心稍有差池就会彻底毁掉梅恩斯。
“梅恩,”威尔仰着头,好声细语,“你记得我的,对吧?”
狮子眯起眼睛,抬起前爪舔上面的伤口,威尔注意到那些伤口反复出现又恢复消失,接着再度出现周而复始。他没有再说话了,只是凝看着狮子,狮子也回望着他,布莱克顺着威尔的身体爬到他的脖子盘了起来,它也想看看,看看眼前这个混合着“梅恩斯”与“雷古勒斯”的家伙。
【该回家了。】
威尔的声音在狮子的脑海里回荡,狮子烦躁地站起身踱步,最终咆哮了两声后跃下石块。白狮的身体在下落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它幻化成赤身裸体的幼童模样,男孩在落地的瞬间长大成人,如若幽灵泛着珍珠色的光。
“别让我等太久啊,”威尔伸出手,他不等梅恩斯回应便径直牵住了对方,难得地用大拇指摩挲他的掌心,“我的哨兵。”
梅恩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浓密的雾气之中,唯有眼前的公寓辨识清晰。
“……你可以放开我了。”他假装不情愿地说,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忆到死也没有抓住威尔的事实。
结果威尔不仅没有松开梅恩斯,反而与他十指相握,扬着嘴角调笑道:“哦?我要是说不呢?就算是我,偶尔也想享受恋人的特权,梅恩你从来不给我,只有我自己争取。”
是这样吗?梅恩斯皱起了眉头,他开始回忆并反思自己是否真的过于冷淡,说出口的却是:“滚蛋,死都死了,哪来这么多事。”
威尔耸了耸肩:“是啊,难得我们死了,要不要住公寓?”
“你不觉得很诡异吗?这有点冲击我的世界观了,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和你是什么状态,也许我们只是被催眠了。”
“我们死了,梅恩斯,没人能从核武器的正面打击中存活下来。”
梅恩斯看上去有些恼怒,好在没有立即发作:“好吧,就算如此,我也不要住这个公寓。简直就差把‘可疑’写在门牌上了。”
“那我们住哪里?只要你说,我们就去。”
“……我怀疑我们没有选择——雷。”
白色的狮子应声而出,先是用头蹭梅恩斯,继而用尾巴卷在威尔的腰间。
“去勘察,看看能不能走出这迷雾。”
布莱克终于又在梅恩斯的脖间找到了自己的专属位置,它让自己盘在那里,选择了自己舒服而梅恩斯不会难受的距离。没过多久雷古勒斯便回来了,它有些沮丧又有些不快,只是贴着威尔发出呜呜的声音。梅恩斯又想说滚了,但最终只是翻了个白眼,转身面对公寓。
“没得选择,那就住吧。”
“还不如死个彻底。”他又小声嘟囔着补了一句。
威尔笑了起来。
威尔笑了起来,虽然已经通过布莱克看到了全部过程,并且精神体的显现也是他的自主决定,但他依旧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让梅恩斯归队后不在第一时间向自己报道。他故意用冰镇饮料的杯子贴自己的后颈,立即看到梅恩斯打着寒战转过身瞪自己。
很好,这样才对,哨兵的目光怎么能离开自己应该守护的向导?威尔想到这里心情更愉悦了,他走到梅恩斯身旁,将盛着食物的盘子递给对方,自己举着冰镇饮品对阿伯拉德与泽万示意。
“我是威尔•沃尔德伦,梅恩斯的伴侣。”
TBC
作者:眠春山
“你知道,生命最后消散的东西是什么吗?”
“您说。”
“是气味。就拿我小时候见过那只猫来说吧,对咯,它也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啦。我初见它时,它的脑壳被碾坏了一边,估计是自行车的杰作。它躺在地上抽搐,磨蹭,蹬动四腿,却只让更多白花花的小脑浆离开它。它的皮毛在死前全部炸开,我从没想过橘猫的毛发,能像松林般蓬松,勃发,像烈日下金红色的波浪,那样起伏,汹涌,比它死前跑动跳跃的任何一刻都更夺目。那是我最后悔的事之一。”
“后悔救不到它?您不会吧。”
“废话。我后悔它最光亮的一幕,我不能将它永存。我无能为力。它就在路边上,安静死掉了,跟一切突兀消逝的生命没什么不同。它的皮毛不再起伏,但在丽日和风里,还在微微发光。我迷了心窍,没有及时埋了它。并开始每日绕远路途径那里,只为了多看它一眼。”
“确实,您在某些地方还挺长情的。”
“我也觉得。我都记得,第二天,没太大区别,开始飘散出一点气味。第三天,因为它身上孕育的其他生物,它开始变形。第五天,它的内脏,化成满腹腔的水,下了一场暴雨,它被雨浇灌,涨破,它的内容填充物渗出来,和满地雨水混揉在一块。第七天,从它体内流出的东西都蒸发了,它的肉就跟从没出现过似的,整个像颗水气球,漏了气,整只都瘪了。随着它的血肉蒸发,它的气味就好像它的不甘,被碾平在土地上一样,极其呛鼻,那气味直窜天灵盖,闻了烦闷,恶心,又混了股微妙的,洗脑似的奇怪芳香。第十五天,它的骨骼全都塌了,你摸摸自己的头,对,能想象它不再是立体的样子吗?”
“我一般不想自己死后的事情。”
“好吧,就连完整的头骨也会迸裂,塌方。一个月后,它曾经蓬松的皮毛,完全变成紧贴地面的一张胶皮,一页猫皮纸,所有骨骼都碎了,散落在砖缝里,跟一堆细白石片似的。想想看,人甚至没有浑身毛发,都不能比它保留得更丰满。最终,只剩下那股辛辣的气味,十米开外都非常明显,就好像多少场暴晒,暴雨,大风,都赶不走它盘旋在地面上的怨恨。它是死了,但它的形态也确实彻底改变了,从猫变成秃鹫,以至变成大片空气,用那两个黑窟窿的眼睛,捕捉每一个路过它的人内心的恐慌……”
“行了,我想起来了,不会是您办公桌那相框里那堆东西吧。”
“没错,我把那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猫皮从砖上扒了下来,收集,拼凑了它的骨碎。太难了。它就是我接触标本的开始。标本真好,但普通的它们远远不够,我通常选择它们生前最光鲜亮丽的一刻,想方设法,把那一刻的光辉保存下来。但是,既然假设,只要不是最巅峰的状态,留住便没有意义,那我留住了这许多动人一刻,若没有人来留住我,那我又有何意义?于是我开始收徒,想传授这技艺,借以我的制作技法,流传在别人手上,构建生命,改造世界,一代代,传递更久的时间,保留得更长远……”
“喔,所以,我出现了。”
“是的,你出现了。无限地接近我的理想,一个完美的学生。我以为我的梦想即将就此完满。”
“直到我超出您的掌控了?”
“不,是我,是我想要超出你的掌控。乃至超出任何人,任何时空的掌控。因为在你的作品里,我意识到,一旦我希望我生命中高光的时刻,寄托在他人的手上,他人的技法上,那我的高光就已经是溃败,就已经放弃了自己。将自己的理想,交给别人去诠释,把年老无力的自己交给别人去雕琢……我将成为最虚弱的,涣散的,最失败的那种标本。那样子,我还算得上是我吗?我还算是你的老师吗?”
“您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永远是我的老师。这是客观事实。”
“不,作为‘你’的老师,我就该教会你更多。可我无能为力……除了死,在最好的时间点上死,只能这样,只有这样……”
“可您已经教会我了,用自杀未遂教会我。关于‘任何一个老师都不应该当着学生的面那样做’这件事。”他停顿了下,“特别是在那样平和,安祥的,喝酒闲聊的夜晚。”
“也不是学生动手把老师打晕过去的理由。”他理所当然,罔顾自己当时比划着武器的事实。
“不是吗?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自食其力的工具,平台,给了我创造艺术的可能,甚至到了要给我贮存你的机会。只是,让你的学生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气氛正好,下一秒便掏出枪的老师,这太过分了。你对我真的太过分了。”
“过分?你在说过分?”他掐紧扶手。
“当然了。我做不到,老师,我做不到。不仅如此,在您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几天,我想了很多,您的理想,以及我的。最终,当我看着您被子下呼吸的胸口,我意识到,我做的标本,只有在我活着的期间存有意义。只要我在我生前,做出了我至高杰出的标本,那便足够了。在未来,在我双手已经伸不到的死亡的领域,联结就已经断开,我做的东西,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东西,跟我再无瓜葛了。真令人失望,也让我清醒。”
“活着的……活着的?”一阵悉索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是的,我太沮丧了。这么多年来,以为是创造着接近永恒的东西,结果还是如此脆弱,一个死亡瞬间就能切断我和它们的关系。标本,应该是作为标准范本,让人可以解读它的前因后果,今生来世才对。一瞬间高光的定格,不能算是标本。一阵经历,一段情感,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才是标本。”
“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想。那天晚上我问你,你可不是这个态度。”他反笑道。
“毕竟您那个时候情绪不稳,什么都忘了,也忘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您。您问我,有什么想留住的东西——我想留住我们之间的感情。”
“嘿,注意措辞,是你的感情。不是对我,也与我无关。只不过我刚好是最接近你的,最适合的素材而已。
“随你怎么说。 我会好好对待你,赡养你。直到你所有那些——把你和他人区分开来的念头,都变成太阳下的灰尘。相信我,你永远不会有那只猫光亮的一瞬,你是我最美丽的标本。”
他嘴唇发白,眼球颤抖,他的学生将世俗仁慈化为残忍的利剑,钉得他鲜血直流。
“所以,你想出的,就是把我的作品和我关到一起,一起不得重见天日吗?”
虎豹外龇的利齿,鳄鱼瞠目的眼白,犀牛糙利的巨角,尽皆神采奕奕犹如生前,一张张血口与一双双眼睛,镶嵌在厚重幕墙上,在黑暗里幽光烁烁,仿佛能听到它们大张的血口残留的尖啸和怒吼,延伸着生命的狂肆。他的老师双手交叉,抵在双膝上,坐在被他软禁的屋子中央,俯身弓背,微微抬头看他。他背后一圈环绕各式各样的标本头颅,在地下室晦暗的顶灯下,反射无机质的灿烂。
“我没发现聊了这么久。您在拖延时间吗?”他看了一眼手表,“这里太深了,这房间四面都铺了几米厚的混凝土,做了隔音结构,加上我的转移工作做得不错。是可以被您表扬的缜密,所以您应该比我更明白,只有我知道您在这,这意味着什么。”
“哈哈,很好……很成功!”
他的老师从椅子上起身,像头猛兽挟裹着风扑到他跟前,颠得脚铐铿锵乱响。隔在他们之间的铁栅栏一震,他攥住栏杆的手背青筋暴涨。顶灯熠闪的红光照在鲜红的地毯上,红光泛滥,化作渗进他老师眼白中的狂喜。他老师粗重地嗬嗬喘息,咬紧牙根,鲜红的牙龈几乎渗出血,一双疯狂的眼睛,看起来和这扇铁栅栏内的猛兽摆设如出一辙,天生天成。
“对……对!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质疑,反驳,再到扑灭前人,就是学生该做的!只是要小心呀,不要被岸上的冤魂咬住,被从那安全的水区拖出来,到最后,除了气味,什么也不剩下!不要被自己亲手创作的东西咬断脖子,就像我一样!”
他抚摸他的老师隔着栏杆的脸,那张生出皱纹的脸因亢奋而扭曲,牙齿咯咯作响,双眼热切地注视他,肆溢着生命力和狂妄。他的轮廓倒映在那双眼球里,也像被装钉在玻璃框里。喜悦和战栗油然而生,这就是他想要的。作品总得有名字,他给它起名叫“客厅”。客厅里总会坐着你在别处默默注视着的家里人。他从最初就应该以此为目标,不过他就算走了许多弯路,也算醒的不太晚。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他希望他老师这份与他生息相关的共振引发的快乐,持续到一方死去那日。
“我会再来看您的,老师,会记得带上您的猫。”
他按下闸门开关,拾阶而上,把那人的大笑关在身后。
完
备注:笑语
作者:【七招】蝌蚪
辛羽住进医院那天收到了哥哥托人带过来的花,粉玫瑰与绣球花争奇斗艳,为它们增添娇嫩的露水后来成了霉菌滋生的温床,早早使它们被丢弃掉的命运实现。
辛羽讨厌鲜切花,辛羽讨厌会萎败的东西。她在电话里跟哥哥说,我讨厌鲜花,我喜欢永生花。然后第二天她就收到了摆满整个病房的永生花,从病房里摆到病房外,白玫瑰,郁金香,洋桔梗,它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陪伴小女孩,包在玲珑袋里鲜活地开放。查房的护士说 只有童话里的公主才有这么美丽的花园。脸色苍白的小女孩听了这句话,脸上终于泛出了笑容。她跟哥哥和妈妈说,谢谢你们,让我在被做成标本前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
辛羽没成年,所以她没有知道自己病到什么程度的权利。辛羽把一些永生花给护士,求她:姐姐,您告诉我我生了什么病好不好。护士喜欢漂亮的花朵,于是她告诉这个小女孩:辛羽生了一种很奇特的病,她的心碎掉了,像是玻璃一样地被人击碎了。众所周知,人没有心脏是活不下去的。医院给出的治疗方案是把辛羽制成标本,这样她即使没有心也可以活下去了。辛羽的母亲签了同意。
医院的医生在对辛羽进行治疗之前,问她:“你的心脏为什么不在了?”
辛羽盯着被霉菌绕了一圈的鲜花,她舍不得丢掉它们,说,“因为……一个人。”
“哦,”医生边写记录边说,“那是最常见的一种心碎。”
那是最常见的一种心碎,医生说,没事你被做成标本之后会好起来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被制成标本需要每天都吃药,这些药会一点一点抽干身体里的水分,让辛羽流不出眼泪,让辛羽体重渐少。辛羽跟永生花讲她心脏如何破碎的故事,她讲他们一起出去玩,一起学习写作业,相爱,争吵,伤害。这些是被禁止讲述的东西,辛羽的母亲说,这会阻碍你变成标本。但是辛羽想要摆脱记忆,于是她不停地让记忆从嘴里像河流一样流出,每讲述一次她就希望自己会忘掉一点,结果她并没有忘掉,只是招致更多混乱。像是所有颜料都倒到了一起一样。听她讲述的永生花在夜里会获得生命,跟她对话,问她:那个人是怎样的人?
辛羽脑海里滑过家人对那个人的偏见,滑过她们牵着的手。爱像一根巨大的毒刺,再次刺入她不复存在的心脏。她说: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从没真正认识过那个人。
她不停地回忆,像是守财奴一遍又一遍地细数自己的资产。不时地,愤怒将她击垮,而后浸入悲伤,又是愤怒使她再次振作。母亲对她说:你遭到了欺骗。她复读一遍:我遭到了欺骗。母亲对她说:有我们陪着你,拯救你,你很幸福。她复读一遍:有你们陪着我,拯救我,我很幸福。
辛羽被困在言语和暗示的笼子里,剥夺正确的知觉也是成为标本的条件之一。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特别是爱。她被泡在如福尔马林般家人的爱里,他们无微不至,为辛羽铺满光明大道。辛羽的妈妈说: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死掉了。辛羽说:你说得对。她应该很开心很感动,可她越来越觉得无法呼吸。她的家人都很爱她,在她心碎的时候,她该为自己得到了这么多人的帮助而感到幸运,他们告诉她,她就不该有天然心脏,他们商量着在她被制成标本之后给她安一颗机械心。这样的爱是防腐剂,防腐剂会使她不像花朵一样被霉菌侵蚀。
她渴望着那颗机械心脏,这样会使她的心腔又再次被填满。但她后来又后悔了,她想念她自己的心脏,于是有一位护士姐姐告诉她:其实心脏在被制成标本前会再度长出来。
护士姐姐说:“方法很简单,只要你每天出去晒晒太阳,发现这个世界还是可以被爱的,你的心脏就会慢慢长出来。但是当一个人被制成标本之后,他不会再有天然心脏了。”
她照做了,她瞒着妈妈和哥哥,出了医院的门。她全身的水分被抽干了一半,她已经变得很轻了,还好今天没有风,要不然她会被刮走。她走在这条街上,突然身体里剩下的水分,小部分从眼睛里流出。她想起她和那个人来过这里,她们在月光的庇佑下手牵手走过这里。
她走在太阳底下,感受太阳传输的热量和温暖,静静等待他们将自己风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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