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连
分组:并蒂莲
CP:文青x雪霏
标题:药灵
正文:
“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雪霏慢慢地低声背着口诀,两根手指模仿双腿,在桌上的皮筋之间不甚熟练地跳动。昨天父亲的朋友来家里做客,一起来的妹妹教了她这个新游戏,但她只玩了一会儿,就累得站不住,只好被小丫头翠柳扶回去了。大概也扫了妹妹的兴……下回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
总是这样,雪霏已经习惯了。她七八岁大病了一场,从那时起就在吃药,不能跑,不能跳,没人陪不能出门,甚至不能久站。父亲不常在家,同龄的孩子嫌麻烦,都不爱和她玩,翠柳也总有活要做,她平时干得最多的还是一个人在屋里看书。
这会儿书房的窗户关得紧紧的,室内生起暖炉,烤得她有点头晕。窗户纸外面传来厨娘赵阿姨的声音:“姑娘,吃药了!”
跳动的手指停下,从皮筋间抽身出来。雪霏打开窗户喊道:“就来了!”
隆冬的烈风吹进来,她狠狠打了个喷嚏:“阿嚏!”正在隔壁的翠柳听见这一声,赶快走过来把窗户关上了,转身给暖炉添了点炭,对雪霏说:“这会儿风大,我去拿药吧?姑娘可别着凉了。”
雪霏跳下椅子说:“没事。”翠柳于是又忙不迭地给她拿来斗篷披上,才让她去了厨房。她在厨房吃了药,又被赵阿姨拉住上上下下看了一番,一边看,一边叹气,最后抓着她的手说:“要不是这身病,这么大的姑娘都该开始谈婚论嫁了……也不知道老爷找的那个……”
雪霏的脸刷地红了,小声说:“阿姨别开玩笑了。”
赵阿姨止住话头,拍拍她的肩:“快回去吧,当心点。”
她回到书房,打开门,然后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里面有个男人。
他个子不高,顶着一头有点杂乱的黑发,正从书架跟前转过来。
雪霏又惊讶又疑惑,好久才想起来该怎么说话似的:“你是?”
“该怎么跟你说呢……”男人挠了挠头发,似乎跟她不相上下地困惑,自言自语道。雪霏看着他,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说:“是家父找的人吗?”
男人张了张嘴,迟疑道:“啊——不是。”
雪霏赶忙道歉:“那真是唐突了……”耳朵又红了一片。
对方却毫无察觉,目光滑过书架,终于聚焦起来,下定了决心似的说:“嗯……你应该知道‘万物有灵,日久生精怪’的说法吧?不仅是山泽草木,鸟兽鱼虫,普通的物件也一样。尤其是常年有人的住所,不要说琴棋笔砚这些风雅物,就连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也是能生灵的……”
他的声音平稳极了,听上去又似乎含笑,雪霏一时出了神。
“……我嘛,就是药灵。”
“药?”雪霏愣住了,“我的药?”
“唔,不相信吗?”
雪霏也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地摇摇头:“不是……”
“其实你说得不太对,药灵是由药方生的灵,你的药只是给了我实体。”男人从书架边朝雪霏走了两步,刚才娓娓道来的从容语气渐渐消失了,开始显得有些拘谨,“药灵无家,药成于此就居于此,所以——我已经拜访过令尊——可能要在府上住一段时间了。就住在隔壁的客房……”
他语无伦次起来,雪霏却没有在意。这些话这么异想天开,她好像应该怀疑的,但她最先感觉到的,只有一股柔和轻快的、泉水一般的新鲜。这感觉像膨胀的气球,迅速充满了她的全身,让她好像要飘到云上去了。她咬了一下下唇,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兴奋:“你要住在这儿?”
“对,是,”男人垂下眼睛,也没有注意到雪霏的语气,“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只要家父同意。”
男人看上去松了口气,露出一个腼腆的笑:“那就好。在下文青,居留多有叨扰,还请雪霏姑娘见谅。”
雪霏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竟也完全不惊讶,好像本该如此。她感觉胸口砰砰地响,浅笑着说:“文先生客气了。”
“刚刚不请自来,是听令尊说家中藏书都在此屋,”文青转过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唐本草》,恢复了那种自然的态度,“能借我看一看吗?”
雪霏很快发现,他生活起居和常人殊无异处,对吃穿住也没有多少要求,最大的兴趣似乎只有读书。若说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就是在卧房里搭了一个煎药的小炉子,还有晴天的中午一定要搬把躺椅到后门边上,在太阳下小睡。
雪霏问他:“你怎么不去院子里呢?那边宽敞多了。”
文青靠在躺椅上,闻言睁开了一边眼睛——只睁开一条缝,大概看到是雪霏,马上又眯起来。雪霏以为他不想回答了,正准备走,文青却出声说:“我的身体是附在药上的,不过只有按方子配好的药才算数……新鲜的药渣也算。离得太远不行,太久也不行。”
他说到这里,雪霏已经明白了——厨房每天的药渣都往后门倒,院子里是见不到的。她想了想,就回屋子去找翠柳。
第二天,雪霏起了大早。她换好衣服,一进院子,聪贵已经在打扫了。雪霏忙叫:“聪贵!别扫,那是我让翠柳撒的。”
聪贵犹豫了:“这……”
她快步走过去,把扫帚拿走了:“没事,你回去歇吧,天也太冷了。”
聪贵含糊地应声。
等到日上三竿,文青才从客房里出来。他走到外面,看见平素整洁的院子里到处是药渣,先是一怔,才恍然想起昨天的话。
雪霏躲在柱子后,看见他嘴角轻轻弯了弯,好像在回味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前夜的美梦。
她装作是刚刚走出来,心里装着一只雀跃的小鸟,高兴地对文青说:“这下你可以到院子里午睡啦。”
谁知文青作了个揖:“姑娘的好意心领了,只是药渣有病气,撒在前院,恐怕要被家里人沾去。还是让聪贵扫了吧……”
小鸟不跳了……一下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雪霏好像只是稍微睁大了眼睛,然后避开文青的视线,茫然地说:“那,我去……我让翠柳去找他。”
文青看着雪霏走开,喃喃了一声:“哎呀……”
下午他午睡过,像往常一样到书房去。雪霏已经在里面了,见他进来,立刻放下书,对着空气说:“啊呀,我想起来翠柳叫了裁缝,要找我量体呢。”说完就走了出去,看都没看文青一眼。
文青挠挠头,也走出去。他回到客房,写了一张方子给聪贵,请他明天上街时顺便去趟药铺。等裁缝走了,他又去问翠柳,雪霏要做的新衣是什么料子,喜欢搭什么样的小挂件,最后要了一块合适的边角料。
第二天雪霏一天都待在卧室里,看她养的一缸金鱼吐泡泡。快到晚饭时,翠柳笑嘻嘻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香囊:“姑娘,给你的!”
雪霏看到香囊花色配的正是新衣料子,眉眼已经舒展开来,接过来闻了闻,一股清甜味直入肺腑,不禁赞叹:“这里面是什么香料?闻着真舒服。”
翠柳说:“那你可要去问文先生。”
雪霏吃了一惊:“文先生?”
“是啊,他说这是安神的草药,特地给姑娘配的——还问了我半天用什么样式料子呢。要我说,文先生那么个人,看着怪马虎的,自己的扣子都扣不清楚,难为他这么细心了。”
雪霏表情柔软下来,把香囊收进衣柜里。隔天早上她碰到文青,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文先生早。”文青终于等到她一句话,弯起眼睛,也若无其事道:“雪霏姑娘早。”
到开春,文青已经对这里很熟了。他还是在后门边午睡,雪霏也没有再问过他。只是春日气候湿润起来,阴天也多了,没有太阳的时候他是不睡午觉的。
雪霏的病在春夏总是加重,这年也不例外。一天她吃过晚饭,就觉得昏昏沉沉,被翠柳赶去休息了。文青一向喜欢夜读,这天却什么也看不进去,终于还是走到雪霏的卧室门口,对端着水盆出来的翠柳说:“我能进去看看吗?”
翠柳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敢动手动脚,我打死你。”
她叫来另一个小丫头,把水盆递给她,跟文青一起进了屋。
过了好久文青才出来,差不多是小跑着到客房,没多久就拿着一些药送到厨房。等到药煮好,他又跟回了雪霏的卧室,看着她喝下去。夜晚实在是难熬,文青听着雪霏时不时哀哀地叫,在屋里走来走去,两只手神经质地搓着袖口,感觉那里快要磨破了。
鸡鸣时分,雪霏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向翠柳要水喝。翠柳喜出望外,对文青小声说:“文先生,你的药管用!”以前碰上这样的情形,雪霏还从没这么快醒来过。文青只是说:“让她润润嗓子就好,别喝太多。”但也终于不折磨他的袖口了。雪霏由翠柳陪着去了一趟茅房,回来后不久又昏睡过去。
这一场病折腾了两三天,雪霏就能下地了。她碰到文青,连连道谢:“听翠柳说,你帮了不少忙呢。”
“都是应该的,”文青生硬地推辞了两句,“你们肯收留我……实在是无以为报。”
雪霏觉得他有点古怪,按捺住疑问,状似好奇地问:“文先生懂医术?你以前倒是没有提起过。”
文青好像很为难:“这个嘛……我是药灵,又喜欢看这些书,多少懂得一点。”
“那文先生知道,这是什么症候吗?”
“咳!……我还没弄清楚……”
雪霏心思一转,又问:“文先生过去寄居的人家,也有这样的病吗?既然你到我们家来,想必是前一位的病好了……是怎么好的?”
文青忧愁地在心里叹气,说:“也是这样的病,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好的。”他本来打算就说到这里,可看着雪霏急切的疑问神情,只好接着说:“因为……病愈药停,对药灵来说,就相当于转世投胎,前生事是记不得的。”
“那你怎么记得他的病呢?”雪霏质问。
“因为他的病没有好……我也只记得他一个。”文青说,“他们家世代行医,妙手回春,载誉一方。可惜……怀璧其罪,有人想要拉拢他,事情不成,就给家里的孩子下了毒。那位医师没能解毒,但用这方药保住了孩子的命。拉拢他的人气急败坏,没过多久,就罗织罪名,把他们家灭门了。”
雪霏睁大了眼睛,看到文青的脸上好像有一闪而过的沉痛。
文青摇摇头:“不该跟你说这个的……文某是丧家之犬,对新人念旧人,实在是失礼。”
雪霏看他逃也似的往外走,脱口问道:“你真是药灵吗?”
文青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然后快步走了。
雪霏心乱如麻,控制不住地想:这是真事,还是他胡编出来的呢?前一个病人是中了毒,那我是怎么回事?他若不是药灵,怎么会知道这些?可他若是药灵,自己的病好了,岂不就会把自己忘了……她再碰到文青时,总想问问这些事,却总也问不出口。
清明那天没有雨,却也阴云遍布。中午雪霏看到文青没有搬躺椅,独自往后门走去,一会儿,就有烟气吹着纸灰从墙后升起来。她看着纸灰沉沉浮浮,不禁想:你真是无家的精灵吗?又在祭奠谁呢?她觉得胸口疼痛,眼睛干涩,欲哭而无泪。
之后很长时间,文青还像以前一样,空闲时就看书煮药。开春雪霏病过那一场后,文青就经常开些额外的方子,让厨房做给雪霏吃。往年夏季,她都要病好几次,这一年却平平顺顺。翠柳对文青客气多了,他和雪霏共处一室时,也不怎么在边上看着了。
七月半一过,暑气开始退去,盛夏飞快地流逝。这天文青来到书房,脸上有鲜见的外露的喜色,见了雪霏就说:“我找到了……我找到解药了,一试便知……”
雪霏没回过神:“什么?”
“你的病要好了!我这就让厨房去做……”文青像个找不着北的人,刚进门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不过,吃了这服药以后,可能会少津、少汗、少泪,要多喝水……”
雪霏拦住他:“你说我的病要好了?”
文青点头。
“那你呢?”
他脸上的喜色消失了,犹豫起来:“那……自然是……”
雪霏脸上露出一点难以置信,半天说不出话。
文青补救似的说:“也不会马上走,原来那服药还得吃一段时间……得先试试看……”
“我不要了,”雪霏打断他,“这病也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
“别说孩子话,”文青着急起来,“哪有人愿意生病呢?”
雪霏盯着他,梦呓一般轻轻说:“是你想走了吗?”
文青神色震惊,闭上嘴,好一会儿才看向她:“我只是想要你好。”
雪霏心想,这话像是一句表白……可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给她听呢?她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他想叫文青别走,可是一张嘴就换了一句:“我好了,你就能忘了我了,是吗?”她不知不觉地流下眼泪。
文青慌了,连忙说:“不……不会忘了你的……”
雪霏哭得更厉害了:“你走吧……”
文青生怕她再说什么,失魂落魄地出去了。雪霏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又悔又愧。翠柳把煮好的药给她时,她又绝不肯再提那几句话,只好默默喝掉。
文青知道她肯吃药,好像稍微放心了些,就不再找机会和她说话,即使同在书房,也只是各自看书。
以后雪霏除了每天下午的药,隔两天还要在早上吃一次文青开的药。她的确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好起来,却为此更恹恹不乐。他真的会走吗?就像他来时那样,毫无痕迹地消失?雪霏日日夜夜地想这件事,觉都没有睡好。她偷偷跑进厨房,拿一些药渣藏在卧室和书房,都很快就被翠柳发现、清理掉了。下雨天,她会有出去淋雨的冲动……只要她还病着,他是不是就会留下来呢?她和文青对坐时,这些念头长久地徘徊在她的脑子里,几乎把文青的面孔都挤出去了。恍惚间她说了一句什么话,文青就从书中抬起头,叹了口气说:“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呀。”
他用的是无奈而含笑的语气,雪霏却觉得抑制不住的哀伤从脚跟开始上涌,一直漫过她的口鼻耳目。她不想哭,好像眼泪是有定数的,如果哭得多了,病好的那一天就会提前到来……可眼泪就像更漏里的细沙流水,坚决无情地、连绵地淌下来。
文青沉默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窗外散进来的光给他打下一个模糊温柔的影子,覆盖在雪霏的身上。他抬起手,似乎要和谁拥抱,最后只落在雪霏的背上拍了拍。
秋风起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中午雪霏路过厨房,觉得好像有什么变了,进去到处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直到下午吃药,一入口,她才惊觉是药味变了……然后打破了一个碗。
喝完药她匆匆忙忙地去找文青,他正在客房收拾行李。文青见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没话找话说:“雪霏姑娘,你来得正好,我……我有几本书借得太久,跟我自己的书混起来了,正发愁呢。”
雪霏呆呆地走进去。文青来了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进这间客房。桌上乱糟糟地堆着书,旁边的炉子上有黑烟的痕迹,地上和架子上到处都是药,包好的、散开的药材和煮过的药渣散发出熏人的气味,还有一些像药方一样的纸从中间露出来。
文青似乎有些尴尬地笑笑:“这些我一会儿自己收拾,你帮我挑挑书就行了。”
雪霏好像没听见,直直地走向文青,站在咫尺之外:“你要走了?”她的声音滞涩,听上去简直不像自己的。
文青说:“啊,是,你的病好了嘛。换了这服药再吃一段时间,就可以停了……”
雪霏想,自己的病应该确实是好了……否则怎么还没有哭呢?
然而文青注视着她的脸,表情和过去每一次雪霏流泪时一模一样。他甚至抬起右手,用食指在她脸上本来应该流下眼泪的地方蹭了蹭。
雪霏觉得她是在梦里……也许现在,她就在睡梦中恸哭而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眼泪和别的什么了。可她还是全身都开始颤抖,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了:“你……去哪儿呢?”
“这就难说了——我好像和你说过,药成于此,药灵才会居于此。我怎么知道后面是谁呢?……好了,好了……”文青轻轻抱住雪霏,安慰地摸摸她的头,等她喘匀了气,才接着说,“能和你相逢一场,已经是幸事,再贪多求全,就是妄念了……来去都是天命,我就是想留,也留不下来的。”
这时他想起了什么,放开手去架子上找东西,给雪霏拿来了一个新的香囊:“原先那个时间长了,想来气味淡了……换一个吧。”
雪霏接过来,感到一阵心慌。她有无数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你要去哪?会给我写信吗?我怎么才能再找到你呢?可她似乎突然失了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像眨眼之间,文青就收拾完了屋子,拎着他的行李站在门口。客房干干净净的,看不出有人在这里待了大半年。他似乎有些悲伤地微笑了一下,对雪霏说:“那,雪霏姑娘,就此别过了。”
雪霏心里大喊:“不要!”可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远,耳边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纷杂……
然后她意识到那是雨声。
她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外的秋雨,刚刚的那一阵心慌好像还没有过去,撞得她五脏六腑都难受。她从床上跳下来,连鞋都没穿,跑向客房——
已经没有人了。干干净净,连那个格格不入的炉子都拆了,就和她梦里刚刚见到过的一样……那真的是个梦吗?
她走回卧室,不由自主地去开衣柜。里面有一个香囊,但显然是新的,绑口的绳子还系着一个小纸卷。雪霏把纸拆下来打开,是一句话:“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她瞪着那几个字,想要流泪,却真的流不出来了……她该相信这是一个装作安慰的诀别吗?还是说,写下它的人忘记了这句文章的出处,只是想告诉她,自己之前说的一切都是谎话呢?
*韩愈《祭十二郎文》
作者:伊西多
分组:紫阳花
CP:文青x贺新郎(荷与晚香玉)
文体:小说
标题:《寥落雨》
正文:
脚底仍是湿冷,一如心底。湿衣搁上桌子,拎起来时领口摞了重重水气,吊在挂衣钩上。窗外雨声繁华。
走过街头,不觉得自己存在。身体切实熟悉如手指,心灵与身体隔膜如伞布内外。集市上人喊:下雨了!虾便宜卖了!他盯着苍青白奋力伸屈的虾,此刻他脑中的橘红蜷曲的虾与盆中呆子融合,胸腔中打转的心回到起点,记起自己的名字:贺新郎。贺。新。郎。与红相配,红得喜庆倦怠。
古人结婚也用青庐,而今不如古,一代不如一代!他撑一把紫、橙红与白交织的木柄伞,回望街头,无所思,无所止,灰淡的天空下一个华丽的贺新郎,修长整饬如骑士,鬓若裁,眉若画,窄窄的衣服把一条街穿成了剧场,男主角翘首企望,笑涡旋开,散尽如香。
门不是被打开的,应该是“被撞开”,但是,没有人的步子能收得比专业演员贺新郎更快。他大摇大摆,从容优游,眼光仿佛不经意地放在主人身上。
主人文青用中指轻轻抬了抬眼镜,从睫毛下扫视了贺新郎一眼。他盘腿坐在沙发上,还像平常一样穿着老头衫和大裤衩,膝头放着笔电,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半个西瓜和一把勺子,贺新郎一看就说:“文青,我们的70s青年怎么也不正儿八经吃午饭啦?这样可没法好好的教育我啊。”
“恐怕不止要教育你,还得喂饱你。”文青漫不经心地说,没有注意用词,更没有注意贺新郎嘴边加深的笑。“怎么搞的啊,浑身都湿透了,快一点,去洗洗——我去给你找几件衣服来。”
“方便拿要露得多的,能秀腹肌的吗?”
“没有那种衣服。”文青一口回绝,疑惑地问道:“你今天约了姑娘?”
“没有,但是想让你饱饱眼福,顺便听你夸我几句。”
文青眨了眨眼睛,这是他翻白眼的替代物。“对我开屏有那么好玩么?好了,快去洗澡。”他攥住贺新郎的手腕,将这个高个子的英俊男人推进了洗澡间。
贺新郎笑着弯腰蜷起身子,他来的路上适逢落雨,虽然势头不大,但也被淋了好一会儿,如今好像只挨冻的小狗。文青竟连羞愤的样子都不肯给他看一下,他想着,虽然“羞恼”这两个字和文青放在一起都显违和,但……难道那不会相当可爱么?
贺新郎褪下湿得最厉害的鞋袜,窄脚裤子和马甲,裸露出漂亮的肌肉。熟练地调到一个最舒适的温度,热水浇淋。先随意冲洗一下脖子,而后是肩背、肚腹、大腿、小腿,最后轻车熟路地握住早已翘得老高的玩意儿,撸动起来。
这事儿已不是头一次。之前他在文青也曾借用过洗澡间,起先讶异于自己的勃起,现在则放肆享受。他捻动马眼,将前列腺液和水抹遍整根红头涨脑的家伙,它愈发热切地蹭着他的手心,在他咬牙颤抖、回忆过往的时候……
海洋,雨水,河流。长久地一动不动地蹲,脚都麻木无知觉,勉强提动大腿,甦醒的脚钝痛在血管里,爆裂于一粒粒鞋底的小砂子上。风太大,不欲开伞,只好聊胜于无地立起未系带的伞,伞布呼啦啦地拍在脸上,雨滴啪嗒嗒地打在鬓边。紧紧蜷着,卷曲为一颗虾米,头颈肩背尽数湿透,痛苦与寒冷,与不分明的难以忍耐的感觉,日后回想起来接近于欲望,扎根脚底在小腿抽枝。被满足的欲望等同于幸福,未被满足的等同于欲望的肥料。然而谁能比得过无欲之人幸福?
有人幸福得令别人欲哭无泪,无地自容,他不是无欲之人,只是小男孩攥着一瓶泡泡水,气味爽鼻又暧昧。每次只吹出一个泡泡,站在原地欣赏赞叹,虹彩美丽,拢在手心里,即使碎裂,好歹触到,占有,说不定得到了一掌干涸的泡泡水也心甘。别人是一连串吹的小孩,笑着拍掌,每一个都花色炫靓,捏住这个,丢了那个,风飘飘然卷走大多,犹呆立原地,想像个鸭子般追回也嫌太迟。改不了这毛病,或者木已成舟,只好只笑,佯装骄傲,做白日梦,梦里有接连自己飞到手心的泡泡。不能全部捉住,就一个也不捉,宁可忍受贪婪,也要姿态好看。
起先他真会装样。指肚撂在嘴唇上,对着佳人喃喃低语,下垂的眼角也沾染笑意与星火。距离这样近,他的眼睛太美,活在那里该是多么快乐。狂蜂浪蝶忽略不了他,灼焦的翅膀横陈在桌子上床上,他冷眼旁观翅膀碎裂,泡泡飞舞,没有欲望的人是何等幸福!幸福得虚假,像天上星,只供给人几万年前的星光。
文青正在挑拣衣服。热夏租期已结,但秋日仿佛比夏季更热,虽然下过了雨,太阳还是要把人晒干,他找出一件料子很亲肤的本白无袖背心,四角内裤,想了想究竟不愿把俊美的贺新郎打扮成一个手里欠把蒲扇的大爷,从柜子底抽出一条毛边牛仔短裤,走过去敲敲门道:“好了吗?”
门内自渎的贺新郎骇然,要知道他脑中想象的正是跪在他脚底的文青,苍白的脸潮红着,嘴唇微张,这声音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他弓腰,精液射在虚空中文青的方框眼镜上。
“没——没有。”他尽量压抑自己声音中的餍足,高声回答,同时快速用水流将精液冲散。“阿青,你这么着急干嘛啊?这才几分钟就对我思之如狂了吗?”
文青又眨了眨眼睛。“衣服我给你挂到门口上了,饭在厨房,西瓜从冰箱里拿出来凉着。我先去打个电话。”
贺新郎擦干身体,大剌剌在门外套上衣服,因为文青并不在这儿,甚觉可惜。厨房里是酸汤饺子和笋干烧五花肉,还有一碗蒜泥,可能是因为昨天他和文青提到过想吃点辣而爽口的。贺新郎微微一笑,很愉悦地舀了一碗饺子,用笋干和肉蘸蒜泥吃。隔壁的文青不知道是在和谁打电话,也许是他的学生?“嗯嗯,我知道了。”
“是学生么?”贺新郎问他。文青摇摇头,说:“不是。”在他对面坐下来,也舀了一碗酸汤饺子。
“好吃吗?”
“美味。”贺新郎笑道,“阿青,你真是贤妻良母,很像我前任女朋友。”
“好吃就多吃点。”文青不理会他,“你太瘦,而且不肯好好吃饭。”他顺手从旁边薅起一把干净的勺子,往贺新郎盘里堆起一座笋干和肉垒成的小山。
“阿青,阿青,别加了!”贺新郎拦截不迭,认命地吁口气,继续往嘴里塞东西。“我倒很情愿被你的饺子噎死,但不想被脂肪和蛋白质撑死,而且要是我真死了,你岂不是要伤心吗?”
文青这下真的在眨眼睛了。“多吃点,”他慢慢说,“把你嘴塞住。”
贺新郎一下子想到了浴室,潮红的脸,方框眼镜的镜片上流淌白色的精液。嘴里的饺子噎住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把饺子咽了下去。对面的文青推给他一杯茶。“慢点吃。”他说,“以前也没见你吃相这么凶猛。”
他们见面时总是要吃东西,可能是延续了初次见面于餐厅的传统。文青闷头吃饭,独立于席上欢笑祝酒的各位,正要去夹硕果仅存的一个团团的狮子头,忽然听到有人拍手叫道:“大明星,总算来了!”
文青一向不关心什么流行风尚,也因此,他当时只觉得这个男人有双秀美轻佻的眼,神态带几分似笑非笑。桌上的人骚动起来,视线中心的美人却径直走到文青身边,说:“麻烦啦,让一下。”文青向旁边挪了挪,贺新郎拖来把椅子,刚一坐下,就迅速夹走了那个狮子头,还笑盈盈地说:“味道真不错哩,早知道老郑你这么有品味,”他目光扫了一圈桌边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文青身上,“我就早点来了!”
熟悉起来是之后的事。当晚贺新郎喝得微醺,言笑晏晏,和桌上每一个人碰杯。到最后轮到文青,他摆手道:“我酒量不好。”
贺新郎却一定要他喝。文青不堪其扰,只好接过杯子,抿了一口,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手撑住桌子。贺新郎已经坐了下来,撩起眼皮,笑着望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文青身子晃了晃,倒在他身上。贺新郎又惊又好笑,拍了拍他,说:“这位……”转头问道:“他叫什么来着?”得到回答后继续叫道:“文青。文青!你酒量真够可以的,哈哈,抱……”话犹未了,文青的手扒住他肩头,几乎把贺新郎从椅子上压下来。他勉强支持着挺身,和贺新郎面对面,方框眼镜后眼神呆呆的。贺新郎觉得心中一跳,嘴里才接上那个“歉”字,文青哇的一声,把饭菜全吐在了贺新郎华丽的衬衫上。
做了朋友之后,文青总结对贺新郎的印象,是:“漂亮。高傲。轻浮。像只蝴蝶。”贺新郎托着下巴懒洋洋说:“阿青,你那时候和我才第一次见面,怎么能说我轻浮呢?而且你不肯多看我一眼,怎么好意思说我漂亮高傲呢?”
贺新郎确实觉得文青漂亮,他听到文青不喝酒时,想:“逼这个杏仁眼喝酒试试看。”文青抬起眼看他时,他不禁注意到那浓长的眼睫。他没办法换衣服,只好提前走开,顺带带走了还在昏睡的文青,给他留了电话号码,叫他请自己吃饭。文青做了火腿芝士焗土豆,请他来自己家里,贺新郎给他买了很好的茶叶,自那以后,他们渐渐的成了朋友。永远都只是这两人吃饭,贺新郎当时交了位女友,文青只知道她叫雪霏,是个多病的女子,不久后,贺新郎也和她分手了。
现在,他俩仍旧面对面吃饭,蒜泥快蘸完了,盘里只剩几块笋干,贺新郎连盆底一点酸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他笑道:“下次去我家吃怎么样?你想吃什么?”
文青的手指搭在桌面上,有点直直地盯着盘里孤零零的饺子。他的手指又细又白,骨节分明。他嫌弃贺新郎瘦,其实自己才是瘦的那一个,怎么吃都吃不胖。“做点蔬菜吧。”他说,忽然转头听了听窗外,说:“下雨了?”
“确实。”贺新郎瞧了瞧外面,笑道:“我得走了,今天下午打算看看我的剧本,别留我,在你身边,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呢。”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文青身边时顺势拎走他肩上搭着的过大的外套,“不介意我拿走你的衣服吧。”
“拿走,记得好好地扣扣子。”文青吃掉最后一个饺子,说:“门口那儿有把伞,别忘了带上。”
紫色底子的伞上面描绘了大朵的雏菊和郁金香,是不可折叠的木柄伞。“真漂亮。”贺新郎把它拿在手里,撑开转了一圈。他转头对文青笑道:“明天见了。”
文青点点头,说:“再见。”
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今天看到的他,是限量版的他。而且说不定明天还有更好的。更好的朋友形象。贺新郎握住门把手,感到倦怠又希冀。
他以脚跟为圆心,转过身来说:“阿青……”文青正好也出口道:“贺……”两人同时住口,又同时张口道:“你先说吧。”“我先说。”
贺新郎的嘴边浮现出浅淡笑影。“那就我先说咯。”他拉长声音,飞速在脑海中措辞,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最笨拙的话语:“吃完饭一起出去玩儿怎么样?我最近很想和你到鬼屋冒一下险。你要和我说什么话呢?”
“可以出去玩。”文青回答,“我想说……贺,你了解女孩子,告诉我,她们喜欢什么戒指?”
我不会叫每一个人去看黄昏的海,所以你对我也未免太冷淡了。何况这对我来讲也很特别啊。我从来没有叫谁去看过太阳雨,看过这么大的团栾的夕阳,酡红得和那晚你的脸一样。但你知道么?我爱你的冷淡。
我犹豫过一会儿。我喜欢雪霏的温情、和平,她躺在我身下的时候,既是水又是杯皿,盛满了似水柔情。她比你要爱我多了,喂,你爱我么?但我所祈求的并不是别人的爱啊,这种东西,勾勾手指不就应有尽有吗?
除了你之外我别无所求。但我不会永远爱你的。天幕上的紫色在模糊的交界线上洇染,与碧清的无边的海只遇会了这么一次,我所求的只是这个而已。然而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在这一点上,有时候我还真不大相信自己呢。
我曾经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真心实意地爱上哪一个人。爱的真实与否,我当时以为我自己看得明白,搞得清楚。我们无法直视太阳……除了这海上的夕阳。
贺新郎把伞又转动了一圈。“爱染。”他掀动嘴唇,念出这个名字。“你女朋友。或者说,你未婚妻。阿青,”他笑道,“你瞒得真是密不透风——”嘴唇微微上钩,他似怒非怒地一笑。“一个月后要回国了……这么样的金屋藏娇,是个怎样的美人儿啊?”
文青从桌子上拿起手机,翻了几翻,递给他看。
是一个美人,长眉连娟,媚眼如丝,小巧巧的鼻子,黑发掩映着红唇露出一个淡而不可忽视的笑。贺新郎见过无数个女人,在她们当中她也是数一数二的窈窕。踏着一双红色高跟尖头的长靴,皮肤不算顶白,胜在气质、神态。他的手指搁在她眼睛上,想道:想不到我也有这样的时候。
他将手机还了回去。他对文青说,不要素圈,不要碎钻,最好不要钻石,换用更打眼的宝石。色泽浓丽,光彩照人的。
说话时,贺新郎感觉自己的下体又有抬头的趋势。面对这么一个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的男人!“你认真考虑过么,阿青?你是认真的?你知道结婚代表着什么?你觉得她就是你一生的故事?你何必不告诉我呢?”这些话吐出口,变成了红宝石、欧泊石、金绿宝石、亚历山大石。他想起浴室里的欢愉,潺潺的水声犹如落雨。从西边起,烟灰色的云卷了上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紫色。
“阿青。”走之前他笑道,“这都几点了?你占用了我看剧本的时间,我也想刁难刁难你。”
“我有一个朋友。就叫他H吧。他爱上了他的朋友,假设——”
“这个朋友是你么?”
心脏訇然作响,贺新郎都未发觉自己何时欣慰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禁不住地要笑,一边死死按捺住自己不安分的嘴角。“你凭什么这么想呢?”
“你有时候有点儿孩子气。”文青慢慢地说。“你因为我没有和你说爱染的事觉得不舒服,我看得出来。贺。我这一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除了这个,你这么骄傲的人为了他,H,问了我,你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你不是那种为了赌气屈就的人。贺,这么说挺不好意思,但……”他抬起眼睛说,“我总是会为你开心的。”
贺新郎想道:我比他懂得爱情吗?我们不懂得生活照旧要生活,生活比爱情复杂多了。
整个夏天雨水寥寥。而现在,樱桃树鲜绿的叶子发黄,蝉高栖枝头嘶叫。秋天的气味在发酵,雨声颤动如琴。那湿冷的声音,湿冷了我的心。
反正季节是无穷无止的。说不定你在几千几万年前就醒来又睡去了。贺新郎站在浴室中间,漠然地撸动阴茎,射在镜子上。他把全身擦干,把毛巾丢在衣架上。
在楼下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拿走了文青的唯一一把伞,而那个人又因为突然意识到,或者只是莫名其妙,追下来找他。他希望那个人和自己一样淋透了,淋到感冒发烧。他想看到他只穿着拖鞋和睡衣,站在雨中的样子:脚底浸湿了,被沙砾硌得苦痛。他随手捻起镜子上的一点精液,抹在唇上慢慢舔舐。假如面前是他该多好啊!假如自己是他,那也不错。
但是贺新郎知道事情不会到这为止。
他所需要的只是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