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一对红肿的眼圈,白鸟跟着狂夜和瑛里华把物资发完,在和她们告别之后也没有回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眼周的红色实在有些明显,她不想被哪个同学看到这副样子,进而引发一些方向错误的关心——实际上,她更希望所有人都当作无事发生。否则,她会有种负罪感,如同自己用家人的死换来了特别待遇似的。一直在外逗留了大半个下午,她才推开主楼的门,踏上楼梯。
这时正是黄昏。白昼与黑暗交接时,天色将暗未暗,所谓的「逢魔时刻」。当她的另一只脚踏上楼梯,屋内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令人怀念的橘黄,夕阳在窗外温柔地凝视着过去,而身旁掠过了几片绿色的裙裾,熟悉的话声飘过耳畔。白鸟转过头去,她们就已经消失在空气中了,只有依稀的笑声依旧回荡在走廊里。
楼梯继续向上延伸。几乎不用怎么想,她已经走向了自己要去的那间教室。窗外的樱花将整扇窗户都严严实实地遮蔽了,比晚霞还要鲜红而明亮。四月明明早就已经过去了吧,为什么依然盛开着呢。而在樱班入学时被分配到的教室里,略千极正坐在一张课桌前,在一片空荡荡的桌椅中,以唯一纯白的姿态向她回头笑了。
“别跑那么急,班长。”
白鸟知道,千极在震后第二天就离开了学校。经历过许多次revue,她已经不会奇怪为什么总能见到不在学校的人了。然而,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一样,千极摇了摇头:“这不是revue,我也没有和你战斗的打算。”
……是吗。虽然她相信这里依然是地下舞台布置的幻象,但如果两人都没有战意,确实也并不是一定要打。不如说,那对她来说是好事。白鸟犹豫了片刻,在千极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略同学,你那边一切都好吗?”
她问得很没有底气。总觉得无论如何,对方都会是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当然有些困难,不过总体上都是好的。”千极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受灾的情况,“你哭过吗,班长?”
对于其他人来说,能在这样的光线下看出她的眼眶红着,已经是值得称赞的敏锐了;但对于千极来说,没看出来即是失职。
“是的。不过,我想是好事。”白鸟轻声说着,用冰凉的指背贴了贴自己的眼皮,“为什么那边会有樱花……?”
“你可以不去看它们。”千极忽然抬起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白鸟记得自己读过的一点圣经上说,神啊,求你看顾我,应允我,使我眼目光明,免得我沉睡至死。但这样的遮蔽也不是什么坏事。她不打算思考很多事情,只想在这双温暖的手中得到一场无梦的睡眠。她不必期待醒来,也不必为活着而感到痛苦。
因此,她同样不必看到映在少教主眼中的景象。在窗边飞舞的斑斓樱花,只是无数印在玻璃表面的血色手印,尚未干涸,因而依旧鲜红夺目。
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声几乎无法平复。白鸟晃了晃神,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奔向无论什么地方,总之不能留在这里。她需要一些安慰,一些引导,不是吗?然而,这个想法刚刚冒头,就被白鸟压了下去。不能,不能去找医生。她绝不想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小孩子撒娇也该有个限度。也该意识到了吧,她们、她想要看到的东西,看似不同,实际上却一样。
——祢宫百目不会容忍持续的软弱。所有的私心与许诺,背后都伴随着让她再度站起、在舞台上尽情闪耀的期望。而这份目光,不是现在的她可以承受的东西……恐怕只会加重她的负荷,同时减损她的勇气。
白鸟仰起头。出乎意料的是,窗帘拉着,将刺目的日光稀释成温柔的光斑。一同休息的同学们的床铺还铺在地上,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她睡过头了!意识到这点,白鸟悚然一惊,几乎是立刻爬起身,穿上靴子跑出了门,差点和永姬撞个满怀。
“啊,班长,你醒了?”图书委员抱着一个餐盘,“正是时候,来吃点早饭吧。休息得好吗?”
“啊……抱歉我起晚了。其他人呢?今天是长松同学负责发放食物吗?患者那边——”
白鸟说到一半,永姬就不容置疑地把餐盘塞到她手里,露出了不太赞同的目光:“今天的工作由百子同学安排了,同学们也都同意让班长多歇歇;所以,今天算是放假哦。请好好休息。”
说完这话,永姬就去忙其他的事了,只有白鸟站在原地,头一次因无所事事而不知所措。
出于对同学们的信任,她没有过去确认,而是一个人慢慢地吃完早饭,然后走出门去。虽然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但耳边传来了笑声。仿佛被那声音指引着,白鸟一路追了过去:许多人挨挨挤挤地聚拢在一起,中间留出的小片空地上,黑羽狂夜正坐在桌后,将两个小球扣入金杯中。一阵笑声刚刚歇下,留给她一段小心地观察的时间。紧接着,与她所想的完全不同,狂夜竟然从金杯上抬起手,两个小球被抓到她的手心,而掀开杯子,其中空无一物。白鸟惊讶地咦了一声,一个红球向她迎面飞来,又被她下意识地接在手中。
“好!请这位幸运的观众过来,做我的魔术助手!”
不,不是因为幸运吧。但她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下意识地走了过去。白鸟摊开掌心,狂夜将一个金杯盖了上去,把那枚红球遮住。魔术师手中什么也没有,在她的杯子上一拍,然后揭盅——小球变成了两个。白鸟在这一瞬间忘掉了悲痛、还有后悔,只是单纯地为所见之物感到诧异。笑声如同热浪一般将她包围,她终于听不到火焰的哔剥声、以及遥远的啜泣了。
这场表演的效果非常好。狂夜慢悠悠地收拾好道具,对她发出邀请:“物资送过来了,要去看看吗?”
这又是白鸟熟悉的领域了。她应该能帮上点忙,这样想着,她跟了上去。而跟车的是个意想不到的人:在纳凉宴会的时候,她曾经为这位先生……小姐?登记过。狂夜留下的名字是山本正雄,不过他……她自称姬野瑛里华。考虑到个人认同的关系,还是称她为瑛里华好了。她把长发剪成了齐肩,和许多女同学所做的一样。白鸟已经见过很多了,而她们的关系也没到能让白鸟表现诧异的程度。倒是狂夜很自豪地朝白鸟问起:“我剪的怎么样?”
原来理发师在这里啊……!白鸟弄清楚这层人物关系后,很自然地夸了起来:“和姬野小姐很相配哦,让人耳目一新。”
她们肉眼可见的心情好了起来,讨论起该如何分发物资。或许是不知道,或许是不想谈,但没有人问起白鸟的心病,这让她松了一口气。于是她自然地跟上话题,说到震后自己作为班长在分配工作,结果今天忽然被夺权的事——当然是以轻松的语气,末了补充道:“所以我今天很闲哦,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让我帮忙吧。虽然可能还不够好……”
狂夜与瑛里华几乎异口同声地转向她,说:
“不是已经做得很好了吗。”
“已经做得很好了啊!”
白鸟忽然停下了脚步。狂夜与瑛里华看着她在原地怔了数秒,眼泪忽然盈满了眼眶,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她们顿时从疑惑变成了惊异,一个递纸,一个拍肩,听见白鸟一边胡乱擦着眼泪,一边带着哭腔喃喃自语:“……原来只是这个而已,我想要的只是这个而已!”
因为那副样子实在太过悲伤,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朝目睹了家宅被火烧光的惨状,瑛里华鼻子一抽,也跟着啜泣起来。狂夜一边揽住一个,防止手忙脚乱递想要安慰对方的两个人把眼泪抹到另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