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加克和曼殊倒下了。
阿曼德放声狂笑,这笑声不含任何理智,像是疯狂的前兆。
麦考伊靠墙跪坐,她的双腿已无法支撑起自己的体重。
——犯人安坐一旁。
2
“今天你怎么着都得做顿饭。”巴加克说。
“……”
“别想买现成的!”阿曼德补充。
“……”
“我可以帮忙……”麦考伊伸出援手。
两个大叔齐声说:“不许!”
曼殊终于说话了,她说得很慢,但咬字清晰,声音也不小,其他人能在闹市中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是在为难我曼殊。”
她这话带上几分玩笑的意味,她过去不曾这样讲话。
实际上,巴加克和阿曼德的要求称得上正当。
自他们结成小队出发至地下城,在地下城探险采集直至回城,他们要么吃干粮要么野炊,巴加克做出些家常风味的菜,阿曼德擅长就地取材和甜点,麦考伊也能弄点简单的吃食——只有曼殊,她没下过一次厨。麦考伊对此倒是很理解,她见识过那条可怜的鱼,连皮带肉直接变成焦炭。说真的,谁要吃那个啊。
阿曼德摇着头,发出啧啧声:“不合群,不合群啊!”
曼殊自己也有点尴尬。队友们说的没错,食物不仅是填饱肚子补充能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口味,而口味中也包含了他从过去至今的一部分……而在冒险小队中,家乡菜也是个相当不错的话题,大家围坐火堆边,边享受美食边聊天,实在是让彼此热络熟悉的一大利器。四人之间已不如初见时一样针锋相对(主要指矮人和精灵),曼殊自己也挺享受队伍中那股轻松愉快的氛围,她在学着与旅伴们相处。
“……”她沉思片刻,”的确有一道菜。”
“哦?你也能做?”
“……”精灵理智地没有回嘴。
总之,出于采购的需求,曼殊和麦考伊一起出门,巴加克和阿曼德留在旅馆。已相识许久的矮人和兽人闹完精灵,现在才完全放松,靠在椅子上休息。他们刚才将女巫墓前采来的果实交付领到MDG,回到旅馆分完报酬,都没来得及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
——城市里花花红红的,究竟是在搞什么?
3
曼殊和麦考伊也有相同的疑问。
见习法师刚将手上的MDG兑成通用货币,她们正朝商业街走。城市中的氛围明显不一般,大片大片的红色妆点的这座贸易都市,绣着金线的红色幔帐与路边悬着的小装饰都与平时有许多不同,更像是从另一个地区流传至此,无一不透露着异域的风情。而说起异域……
“哈啾!”
麦考伊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是一家杂货店。
“哈哈,”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板娘笑起来,“鼻子挺灵的,怎么样,要不要进来看看?刚进的货呢!”
倒是曼殊接上话:“香料?”
“全着呢!”
精灵果断进店。
老板娘没挪窝,挺放心地让曼殊一个人挑选,自己留在外边和揉鼻子的麦考伊聊天。
“你说外边这些吗?”她注意到对方飞来飞去的视线,“嗯……好像东边来了头不得了的生物,一路上还伤了不少人。不过它似乎害怕爆炸的声音和红色的东西,所以就给整成了这个样子。”
“爆炸?”
“不然怎么说爆炸就是艺术呢。”
就在老板娘胡说八道的当口,曼殊已经出来,她一边掏钱包一边问:“东边?”
很明显,她也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是啊,这还是我进货的时候商队告诉我的呢!啊,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这边好像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也正由于情报来源于商人间的杂谈,关于霓庵的消息并没有被真切描述,甚至连尚在招募冒险者的应对措施也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老板娘边说边点算,熟练地从曼殊摊开的手掌中挑出钱币。精灵看着手上剩下的钱币,说:“多谢。”
“嗨,多大事儿。”老板娘摆摆手,“新年优惠啊,快乐快乐!”
说完,黑发黑眼的老板娘嘬一口烟斗,噗噗吐出一个烟圈。
或许是眼前的景象似乎让曼殊想起什么,也可能胡来但友善的老板娘给了她什么启发,精灵心情很好地微笑起来,然后带着麦考伊去了商业街好地段的一家饰品店。
“挑一个吧。”她说。
4
先用锅热油,将洋葱放入炒出香味,再往已散发出好闻香味的热油中放入从杂货铺买来的咖喱酱。咖喱酱是一种便宜上的叫法,由丁香、茴香、莳萝、月桂、姜黄等诸多香料磨成粉炒制而成,等半成品完全凉透后还要放进密封罐放置两到三周,还得时不时摇上一下。现场做咖喱酱不现实,曼殊也不会。她将咖喱酱也炒热,接着加入相当量的清水。等水煮开后,她往热腾腾的锅里放进之前处理好的羊肉,羊肉焯过水,又在放了肉桂、香叶、姜、糖、盐的水中煮上一段时间,现在已经稍显柔软。在等待羊肉入味的过程中,精灵又切了些配菜,肉片、蔬菜、根茎块一类。虽然时常在用火的过程中引发事故又或者给入过多或过少的调味料,但曼殊的刀工不错,切出来的半成品还挺整齐。等汤汁变浓,加入的牛奶搅匀,咖喱火锅就做好了。
曼殊将锅和火锅底托用托盘装好,配菜放在旅馆友情提供的折叠食盒中,平稳地将晚餐端回房间。
精灵站在房门前思考片刻,用脚轻轻地踢了木门三下。
“来了来了!”是阿曼德的声音。
房间内似乎在收拾东西,精灵的听力让曼殊能够准确拾起隔着门板的对话,除了催促外,还夹杂着“快饿傻了”的抱怨。
来开门的是阿曼德。他接过食盒,往旁一步,等曼殊进门后再关上门,火锅被安置在明显是刚清理出的桌面上,之前放着的瓜果零食被堆到房间的角落。趁着麦考伊搓出火苗点燃固体燃料的时候,巴加克从棕色纸袋中抽出好几瓶蜂蜜酒。零食酒水是他和阿曼德买回来的,他们明显也听到与杂货店老板娘类似的解说,于是决定干脆就地过个节。二人在扫货的途中碰到和曼殊分开的麦考伊,小姑娘似乎有什么事情,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离开,巴加克猜她是去看法杖了。
矮人豪快地嗑开瓶盖,往橡木杯中“吨吨吨”地倒入金黄色的蜂蜜酒;兽人明显早有准备,他把事先准备的餐具分发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麦考伊坐在椅子上一晃一晃,看起来挺高兴的;曼殊去换衣服了,她似乎不太能忍受油烟味,尽管精灵在野外打地铺都没有任何问题。
等精灵换好衣服落座,巴加克举起酒杯,年夜饭便正式开始。
平时穿着冒险者服饰的曼殊换上了民族服饰,红色的锦布在她身上缠裹,透着棕红的头发挽在一边,系上了一串白色的茉莉,金制的耳铃、臂环、手环和项链等首饰就像本该呆在她身上一样,没有任何不和谐或出跳的感觉。阿曼德看着金光闪闪的队友,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不过他才懒得多说什么,又不会对冒险小队产生影响,能打、合得来就行了。
阿曼德自己也换上与节日相称的衣服,是麦考伊送给他的一件红色披挂,两边领口处绣着橡子,是雕金学徒的手艺。阿曼德能说什么,阿曼德只能收下。巴加克也收到了一柄整理毛发的软刷,他还挺喜欢的。
四人碰过杯后就开始往火锅里涮食材,牛奶让混杂着香辛料的锅底口感润滑醇厚,蒸腾的香气与偏辣的口味刺激食欲,他们边聊边吃,气氛热烈。等到吃完饭桌子收拾干净,旅店外也响起连串的鞭炮声,听来十分热闹。
他们还以为是在表演呢。
几瓶蜂蜜酒很快见底,巴加克和阿曼德说要来一场真正的酒会后就下楼,现在房间里只有曼殊和麦考伊。
“曼殊姐姐,这个。”
麦考伊瞅准机会,从挎包里拿出软布包着的某件物品。精灵道了谢,掀开布,躺在她手心的是一条挂坠,链子是黄铜做的(麦考伊显然用不起金),坠子整体是个圆盘,中心是学徒自己撬出来的珍珠,四周嵌了些云母碎片和细碎的蓝色珠子。
看起来像个月亮。
曼殊明白对方不可能会知道幻境里脚铃声的主人,这不过是个巧合……她还是忍不住睁大眼睛。
“是我自己做的,”麦考伊有些害羞,“有点拿不出手啊哈哈哈……”
“……不,我很喜欢。谢谢。”
红头发的法师踌躇片刻,最后还是说:“金子这么贵重的东西,果然还是要送给该送的人啊。”
“……对不起。”
“欸嘿嘿,没什么啦!我也很高兴!”
曼殊微笑一下,正当她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巴加克拿着烈酒登场了。
5
“要来比试吗?”
“……”
“嘿,果然怕了。”
“呵。”
“来,满上满上!来啊都来啊!小姑娘,要和我赌赌看谁先倒吗?”
“不,不了吧……啊,我也想尝尝!”
6
他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今天吃到怪物饭了吗?
——没有!
End.
《風流兒》
莫教浪子回頭路,《三墳》不過古來書;
醉金陵,夢姑蘇,好景良辰應如故;
且拋功名利祿身外物,換把盞處,柔弦催鼓;
遣散浮雲目。
美人妝台正誇,明眸偷許,綺窗暗顧;
殷勤暫將琵琶附;
楊柳岸,和風團月莫相負;
襲襲簌簌,依依語語,夭紅錯把香腮妒;
波翻雙鸞舞。
五更雨收雲散,晨雞曉鼓,鳴棹驚睏鳧;
懶起梳羽對蓮爐;
念去去,藹藹都柳,空歎陽關路;
尤切切,燕釵榴裙,長亭子規語;
怎不忍,秋江渡口,恁個蘭槳停住;
罷,罷,罷,
為逐塵梯爭袍笏,恐將風流誤。
開場這三闋詞,乃是出自一位自稱風流閒子之手筆。要說此人,本也是個寒窗十年,以求聞達於世之子。惜其少時家鄉遭逢澇災,父母兄姊,併一眾故友鄉親俱都罹難,他祗因往到鄰鄉拜訪先生方得倖免。自此後性情大變,似看透人生在世不過如白駒過隙,非凡人所能掌握,與其苦求虛幻之榮華,不如享受眼下之歡樂,便是何時死了,亦可坦然闔目矣。正是: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此語真滋味,憑君自解求。
為求忘卻斷親絕友之慘事,此子更名改姓,以故宅門前之楊柳為氏,稱楊十三,從此背井離鄉,憑著一副筆墨文才,靠給戲院青樓內人撰文畫像換取銀錢,名曰流浪,倒似是一路遊山玩水,輾轉入了京城。京郊有禾園之主,也是個極好風流之人,因賞識他筆底才能,將他留在園中充作門客。楊十三自此衣食無憂,卻未重回儒生正道,反倒仍舊作那些不入流的春圖小說刊刻付梓,所賺又盡在戲院妓館花銷。故此曾有好事者問及禾園之主,緣何卻將此等人養在園中,園主卻道:“此人乃後主道君之才。”
言下之意,這是個李後主宋徽宗轉世來的主兒,想當年在丹青界裡失魂丟了江山,如今生成個賦閒的才子,方算是能安心在這人間桃源做他的風流債主了。
楊十三客寓禾園後,改字柳岸。據傳是因某年中秋,禾園一眾門客聚酒賞月,邀他一同。席間眾人鬥酒遊戲,輪流取古人詩詞中之名句,另作新詞,使歌女優郎即席演唱,以此爭出頭名。待輪至楊十三,旁有一奚四者,言其既稱楊氏,又喜流連青樓楚館,自當以柳七《雨霖鈴》之「楊柳岸」一句作詞。楊十三知其欲拿己取樂,卻也不惱,當即寫下本回開首三闋,交予一名美貌歌女唱了。那歌女本與其要好,自然唱得格外入心,那奚四取笑不成,反教楊十三取了頭名,心下不忿,譏之曰:“屯田詞「曉風殘月」句,冠得一個清寂豁然之境界,你這和風團月,改得著實不倫不類,音律全失便罷,連平仄亦不相合,其意其景更是俗之極也。”
楊十三反曰:“柳屯田唱曉風殘月,其景清冷寂曠,境界雖高闊,卻終非凡間眾生之所願景。我唱和風團月,意取世間夜夜如這中秋月明,人人可得和熙團圓之願,若可遂得此願,便是俗極又如何?但隨旁人去謗。再且,試問當年,若李後主得續其南唐之國命,柳屯田可少年獲龍頭之垂首,又豈肯以此榮華換這一世詞名乎?”
奚四又諷道:“早聞禾老爺誇讚公子有後主道君之才,聽此一番言,想來楊公子真是居才自傲,莫不是以己之心度先賢之志?自己求不得功名,祗能做些淫詞艷曲賣錢糊口,何必借道先人,豈不厚侮之也。”言畢引來一陣嗤笑。
楊十三聞言大笑,道:“富貴盲目,吾手不握富貴,富貴怎得進我家門?利祿浮雲,吾雙眼一片清朗,利祿如何矇我前途?世事紛擾,庸人聒噪,難擾我清風兩袖,耳畔笙歌。奚兄大肚,可裝今夜之月,小弟不才,且自飲一杯,以敬兄長海量。”奚四聞言氣急,奈何眾人面前不好發作,祗得悻悻離去,心下卻是記了恨的,且先不說他。
至於是夜眾人如何散去,未可得知,祗知宴後,楊十三自取字曰柳岸,而後眾人便皆喚之楊柳岸,又給他起了個渾號叫風月場居士,也暫不表。
再說這楊柳岸自得了這諢名,不置可否,本來他便閒居禾園一隅,整日寫書作畫,少與外人來往,身邊祗一個伺候起居的書童,還是禾園主人所贈。那夜中秋,雖不可說是不歡而散,然到底有些掃了眾人興致,柳岸雖不介懷,卻也並非不識趣之輩,自知非同道中人,索性斷了往來,平日祗到戲院妓館走動,樂享歡鬧。
某夜,柳岸聽完戲帶著幾個看重的童伶去了合春樓吃飯,回來時月已上了枝頭,又加多吃了酒,有些醉意,便早早上榻睡了。那書童也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竟忘了關窗。柳岸倒在榻上,四體沉重難移,暈暈乎乎間,似有一縷料峭夜風,吹來絲絲沁人的桂花香氣,勾他鼻兒,又喚一陣薄煙將他扶起,擁至屋外。柳岸恍惚間,任憑那風牽他而去,未知走了多久,方才被幾滴寒露點醒了眼,卻見四周迷霧籠罩,不辨所在何方。
柳岸絲毫不驚,因思及此定乃夢中,不如信步閒逛,看能見何種景色。於是邁步開來,卻又聞到那股桂香若有若無,似有意引他。柳岸順著桂香,不久便見前方迷霧層層撥開,現出一座牌坊來。這牌坊乃烏漆樑柱所立,鋪白灰瓦頂,匾上以梅花篆體刻「無間風流原」五字,左右各有墨畫裝飾,可惜墨跡已淡,看不清所繪到底何事。
柳岸不由心下暗忖:此等烏樑白瓦之制,從所未見,雖以風流為名,又冠之無間二字,倒令人不由想起無間地獄,平添幾分陰森之氣,也不知到底是何所在。一時好奇心起,邊思邊走,便到了牌坊之下,周身仍是朦朧環繞,卻不見他些許猶疑,徑直便踏入了牌坊地界。祗見四周景色一亮,朦霧俱散,身後牌坊已不復見,眼前竟是廣闊明朗春色,身側和風麗日相邀,足畔蘭溪蕙氣為伴。遠處坡上,一棵參天柳樹,枝條垂百里接天翠幕,庇蔭鋪千頃碎花碧毯。柳岸心下不禁歎道:曾聽聞南方有千年古榕,綠蓋可披方圓十里之地,已覺造化之神奇,卻未想天下竟能有如此巨木,非傳說中鯤鵬不可仿佛其偉壯矣!再看那柳樹幹復生幹,枝又抽枝,綠帶纏繞,如織山墻,根下拓出一方天地,嫩條花藤相交其上,編成座鏤窗軒堂。堂前隱約一道白色倩影,若仙女披煙踏霞相候。
柳岸頓息瞠目,竟不忍側盼,徑直沿蔓草拾階而上,至那柳根軒前,原真是位仙子婷立門前。祗見她雪綢素裹,雲袖羽衣,月髻高聳,手執一把提香爐,有桂煙輕繞,絕非凡間裝束。見柳岸走近,便迎上前來輕施一禮,盈盈笑道:“妾已在此等候多時,可算把公子盼來了。”柳岸恭恭敬敬回了一禮,道:“方才遠遠瞧見時,祗以為夢裡來了個仙子樣的人物,走近方知,竟真是仙女下凡到此,倒是柳岸有眼無珠,冒犯了仙顏。”那女子道:“公子稀客,妾本也是人間女兒,非是自天上而來。祗因公子大名,久傳於我風流原上,引得一眾姊妹兄弟都想拜見。今日聽聞公子到訪,故才推選妾身到此迎候,以陪伴公子遊賞。”
柳岸奇道:“在下不過區區一介閒人,怎會聞名仙地?仙子莫不是有意拿在下取樂?”女子輕笑一聲,道:“公子說笑了,還請入內說話。”轉身將柳岸請入軒中。軒中置一桌二凳,皆為藤編,藤上生花,仿佛生時。柳岸被請入座,女子捧來一紅木盤,上端二個白瓷碗,盛了紅白二湯,都奉到柳岸跟前,言說這白的乃雷泉之水,紅的乃雪谷之湯。柳岸看了看,這雷泉水清澈剔透,那雪谷湯卻一片濃赤,渾不見底,令柳岸心上平添一絲猶疑,再想到這無間風流原的名號,便連那白的也不敢飲,卻又不好拂了仙子好意,便祗接了碗,放在桌上,絕不沾口,向仙子詢問起此地緣由來。
原來這無間風流原,乃是曆朝歷代之梨園弟子,教坊姐妹身後之所。傳說千年前曾有位才子郎君,最擅譜曲填詞,常於柳陌花巷中遊走,被封風月宰相,後奉玉帝招入天庭為官。這郎君憐惜那一眾相好的姊妹,生前受盡人世萬般苦楚,死後亦不得立碑豎墓,祗餘骨灰遺棄爛土;又因罪犯邪淫,魂魄當投入畜生道,便是能再世為人,亦祗能為奴為婢,仍是受人欺辱,不可超脫;故而臨登仙時留下半縷魂魄落到此處,化作這株柳樹。自此後,人間風月場中的姊妹兄弟,若得從良便罷,若是不得解脫的,身後俱都來此投靠,以求安息。至今已過千年,方成此無間風流原。
原上眾人不知郎君姓名,便以其魂所化之柳樹相稱,尊為柳郎君。這風流原在柳郎君之庇護下,四季無轉,光陰不度,日日春朝,夜夜秋月,時時歌舞歡鬧,真如神仙一般。祗有一三七日,乃是祭柳節,最是熱鬧,原上結燈放炮,剪彩傳籤,一如人間新春之慶。
柳岸聽罷不禁歎道:“這柳郎君實乃一代真仙也,可惜在下未逢佳時,不得見祭柳之盛況,若說按禮,在下也當向這位郎君祭上一香,拜上一拜的。”仙子卻道:“公子卻是不必拜的。”說著將桌上茶碗收了,又道:“公子乃是個有緣人,今日雖非祭柳之節,卻亦是佳日,不知公子可有意隨妾走一走我這風流原?”柳岸高興極,起身拜道:“自是要走上一走的,還請仙子引路。”
二人自另一方門出了柳根軒,又是別樣風景,祗見滿眼白李绛桃,紅梅粉杏,如雲迴雪,若雪堆霞。柳岸跟隨仙子穿過重重花幕,便到了一片漾漾清海,玉波粼光之間,生百丈老藤蔓蔓成橋,間以萬條垂花作長亭,橋下有紅盞翠盤拂搖,橋上是蝶舞鶯歌相伴。藤橋不遠處,立一小亭,亭前有蘭舟一葉,似待客將渡。
仙子道:“我原上姊妹兄弟,皆在這清海對岸的園中居住。不知公子是願意踏橋,亦或乘舟前往?”柳岸道:“藤橋雖美,還是乘舟,景更寬闊。”二人上了蘭舟,忽而一陣涼風狹露而來,繼而自不知何處吹來滿天白絮,飄飄灑灑落在水面,蘭舟緩遊其中,似行雪原。正是:
新晨細柳露凝香,萬絮飛來滿地霜;
小槳輕催湖半雪,遊心閒氅正清涼。
真是好一幅天光雲景。再看那仙子,生在此花繁葉茂之地,卻是一身素白,既無金玉佩身,亦不簪花為飾。柳岸一時好奇,開口問之,仙子但笑,反問:“依公子所見,此風流原景色可好?”柳岸道:“若非夢中,斷不敢想世間有此盛景。”仙子便道:“此景既妾,妾既此景,公子既覺此景世間難見,何問妾不以世間之物飾身?”柳岸大笑,連作三揖。
行至岸邊,二人再踏青毯,柳岸道:“一路行舟而來,祗見那藤橋自波中生,又歸入土,雖枝壯花繁,然觀其形,更似旁支,而非主幹,不知這藤橋之正根究竟何在?”仙子指了指不遠處的矮墻,道:“前方乃是魏園,公子所問便在其中。”
推門進入魏園,已能隱隱瞧見內園中的紫藤花色。穿過幾道月門花徑,一株老紫藤赫然眼前。老幹盤龍,虬蔓築巢,花簾迎風,或蜿蜒粉墻之上,或醉飲清泉之中,紫雪霏霏,翠扇搖搖,好一派艷絕天下之色!身畔又生一株較小的,也是冶麗非常,花葉似帶雪妝,顯出點點銀光來,更舔一分嫵媚風情。
仙子見柳岸看得癡傻,笑道:“公子莫看呆了,這可是公子一直想見之人。”柳岸奇道:“在下想見之人?此處祗有柳岸與仙子,何來他人啊?”仙子道:“我風月場上的姊妹兄弟,來此風流原後,各化花草樹木,一如千年前之柳郎君,這紫藤便是一位公子所想見之人化成。”柳岸愈加驚詫,半晌才道:“此事實在稀奇,倒是讓在下不知如何是好了。祗不知是怎樣人物,才能成就這一番艷景?”仙子笑道:“公子不妨一猜?公子雖未曾見其生前,但此君距公子亦不算太遠,乃是當時的一位名伶。”
柳岸思索一番,再看眼前景色,又想起此園之名,道:“可是先帝時的秦腔名旦,魏三魏長生?”仙子點頭,道:“公子果真聰慧,正是此君。”柳岸歎道:“自我入京,便常聽京中老人提起魏伶,說他戲中諸般好處,乃是開一代風氣之大伶!在下仰慕許久,祗可惜生得太晚,無緣得見。據說其最終乃是於後台嘔血而死,一生心血盡付台前,卻未能善終,實在令人歎惋。”仙子同歎。柳岸又道:“這既是魏伶,那這株小的,想必正是他的得意弟子,陳銀官了。” 仙子笑道:“正是他。”
柳岸朝魏藤拜了拜,雖未能見其生前之姿,能在此觀此盛景,亦算窺得魏之一絲餘韻,於願可足矣。之後又在魏園中賞玩許久,方才依依不捨離去。
仙子又領柳岸來至另一處園子,名曰王園,不過十數尺見方,較魏園小之又小,卻裝飾得富麗堂皇。園中祗一玉几,上置一盆蘭花,金葉玉瓣,好似工匠雕琢。柳岸道:“這難道也是人所化成麼?”仙子道:“亦是一位名伶,公子當識得他名。”柳岸道:“此園既姓王,此花又是蘭花。聽聞早年有一位王郎,名喚湘雲,此人喜蘭,更擅畫蘭。有前輩撰《燕蘭小譜》,其卷一專詠此君,更盛讚其人如蘭有國香,人服媚之。”亦是正解。柳岸倒不留戀此處,又隨仙子遊覽了幾處園子,一路上說了許多話,此處略去不表。
遊到此時,柳岸心想,方才見的,都是些男子所化,卻未曾見過女子,便道:“仙子言,此風流原,除梨園弟子,還有教坊姊妹們的身後,在下走了這許久,卻為何不曾見一位女子之化身?”仙子笑道:“她們自在此處,公子卻見她們不得。”柳岸奇道:“這是為何?難道在下有甚非禮之處?”仙子道:“卻非如此。祗因她們生前,皆是淪落漂蘋之身,不得不嚥苦自賤,倚靠侍奉無數男子以求苟活一時,故而在身後,是斷不願再見男客了。”柳岸心道:想來她們在此地,一如尋常女子般閨門禁閉,早不做門面的買賣,如此般不見男客方是正理,我此問著實唐突了。想畢言道:“吾觀今古傳奇小說,曲子戲折,雖不乏若李益(霍小玉傳)李甲(杜十娘)等薄情寡義之輩,卻亦有謙謙君子如秦重(賣油郎)等公,雖皆出自書家之筆,卻難道此情真不存於人間否?”仙子聞言歎道:“若得於生前遇著良人,又怎會在身後魂歸這無間風流原呢?”柳岸聽罷,竟一時無語。
稍待平復心情,柳岸又向仙子問道:“仙子先前曾言,僅那青史中留名者方可託生為花為木,但這樣人物終是極少數,那些未得留下名姓者,又該依託何物,於何處託生呢?”仙子道:“亦在此處。”柳岸道:“不知可否為在下引見一二?”仙子道:“正在公子足下。”柳岸低頭四顧,不明所以,道:“足下祗有泥石鋪路,並無花草。”仙子道:“無名無姓者,死後祗得為塵為泥,亦或青石苔蘚,使人踐踏。” 柳岸聞言頓感心慟,再低頭望去,竟不知該如何下腳,好似足下所踏,盡是瑩瑩肌膚,吹彈可破。
仙子見柳岸面露窘迫,寬慰道:“公子不必介懷,塵泥石土無思想,並不知疼痛屈辱。”柳岸歎道:“仙子雖如此說,然在下實在心中難安,在此遊玩許久,想來也該到辭別之時了。”仙子忙止住他,道:“公子且再暫留片刻,尚有一處地方,非得請公子賞臉不可。”柳岸道:“卻是何處?”仙子道:“乃是一座畫樓,內中藏著我風流原各處景致之畫卷。其中許多,公子方才已覽遍,祗尚有幾幅上好的丹青,未得墨客品題,便不成景,故才想請公子賞光賜墨,以便日後造景之用。”柳岸聞言好奇心生,然又見足下所踏,猶豫更起,道:“仙子抬愛,本不該辭,祗是此去又不知是多少路途,雖皆是無名塵土,然生前皆為人子女,在下何敢再加踐踏。”仙子笑道:“公子心善,妾有一法,可不以足行。”語罷輕晃手中香爐,桂煙邈邈,飛作一道彩練,一頭落在柳岸跟前,一頭不知延向何處。仙子道:“請公子登虹梯。”
二人如踏雲而行,不一時便見一座華美畫樓矗立眼前,朱漆金繡,鏤星雕絮,許多奇花異卉環繞周圍。仙子領著柳岸徑直走去畫樓深處一間書房,房中佈置古雅清幽,柳岸看了甚是喜歡,不覺放寬心來。仙子將提香爐掛在窗邊,請柳岸在房中捎帶,便去取了幾幅畫卷來。道:“便是這幾幅了。”
柳岸隨意取出一軸,軸上題曰《倚風聽月圖》,展開來看,乃是一幅雲高月清的工筆。畫中一把孤琴對月,琴上不見弦,卻生一絲白煙繚繞而上,直到月中。此畫線描精緻乾淨,設色清雅幽麗,意境深遠,若在人間,定是傳世名作。柳岸將畫卷細細品來,一旁有仙子為他研墨潤筆,柳岸滿心歡喜,竟忘了問這畫樓誰建,畫卷何來,更不知一筆落下,便是命定,接筆便評道:
風者無形,月者無聲,如何倚得,如何聽得?所謂倚風聽月,不過有人自作多情,妄求那不可得之物罷了。而所謂風月者,著的亦不過一個情字。
接著又取過第二軸,題曰《鶴引桃泉圖》,乃是一幅寫意橫軸。畫上一片冷白大漠,黯淡天際,然遠處一片艷麗桃林,恍惚漠上開春,林上一隻仙鶴盤旋,似為迷途之人領路,畫中無泉,而泉水自在。評曰:
桃者陽之樹,耐旱寒,其花美果甜,木可驅邪,乃人間佳樹。鶴者,真天上仙禽也。大漠無垠,難辯前途,不知掩埋多少無辜客骸,若得生遇此木此禽,便是幾世造化所修,困境自解,當可再踏行程。奈何桃壽苦短,蜃樓易散,終能成全幾人?
再取第三軸《碧浪雪帆圖》,乃是一幅焦墨山水。畫中松林成浪,密雲作帆,風雪旋擊其間,林前一蓑衣人,手持木杖逆風而行,風後雲間,清天朗日初露,好一派壯闊景象!題讚曰:
霜兵雪馬嘯雲中,冰箭寒刀奪戰功,
任遣金戈催煉骨,吾心勝日傲冬風!
接著又將其餘十多幅一一品題完了,正欲擱筆,卻見一隻威武雄雞突然躍上窗簷,一聲高鳴振聾發聵,柳岸乍醒,未及披衣,即奔至案前提筆寫下《風流原賦》,洋洋四百多言,一氣呵成,款罷,方長舒一氣,頓覺曉夜寒涼。正欲回榻上再睡,又想起夢中奇遇。心道:按那仙子所言,無名無姓者祗得託生為塵土泥石,若我將他們之姓名事跡一一記下,豈不可免了其死後亦遭人踐踏之苦?於我也算得上功德一件。想罷便起身披衣,也不喚那書童,自己就研開墨提筆寫將起來,將所交所識諸戲子妓女之姓名容貌,性情喜好等事具都記下,至書童醒來呼喚,方覺天明,再看案上,竟已記下六七十人,這才暫緩筆墨,攜童兒一道出外吃飯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回完】
评论MODE:笑语/求知
我脑子已经写傻了,帮我看看通不通顺。
*字数4924
*快结束了,我疯了,老师也疯了,真的写不动了,救救我
“我回来了。”
古井真集打开家门,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喱香味。他脱下外套放在沙发上,古井爱琉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欢迎回家,今天吃咖喱哦。”
“好啊,太好了。”古井真集走进厨房,从背后抱住妻子,把头放在她肩膀上。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这样的味道总是令人安心。
“别闹了,还要盛饭呢。”爱琉嗔怪着挣脱他的手,去碗柜里拿盘子。古井真集帮她把咖喱浇在米饭上,转过头,却看到爱琉看着他,露出有点神秘的笑容。
“怎么了?”他觉得有点好笑,通常这意味着爱琉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不出所料,爱琉眨了眨眼,说: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古井真集问。
“我怀孕了,你要当爸爸了!”爱琉的脸上充满喜悦。
“真的吗!”古井真集吃了一惊,激动地抱住了爱琉。他想过有这么一天,却没想过来得如此突然,他忍不住看向妻子的肚子,那里虽然仍旧平坦,但已经有新的生命在此孕育。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
“那,那我们,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他问。
爱琉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是女孩的话,就叫她真理子,是男孩的话……”
“就叫他悟吧。”
古井真集猛然惊醒。他仍然身在夜笼镇,何年何月能够离开这里仍然是未知数。他已经不在旅馆内,天花板上挂着精致的水晶吊灯,身下是柔软的四柱床,像是给童话里的公主准备的房间一样。更令人惊讶的是,这里是一座城堡的内部,而这座城堡,是他和三轮羽则两个人仿造迪O尼城堡用木头独立搭建的——想也知道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这里根本是迪O尼法务部也管不着的法外之地,想到这,古井真集就一阵苦笑。
用不着别人说,他也知道,最近自己的精神越来越异常了。见过了太多这辈子都想不到会见到的血腥场景,他已经可以说是麻木了。即便是看到有倒在地上的尸体,也能面不改色地跨过它走进厨房,给悟大人做甜点。
悟喜欢吃甜食,除了甜食,他似乎不吃别的东西,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不需要保持营养均衡,也不用担心会长蛀牙。古井真集试着给他做了蛋糕,老实说他不是很熟练,在家的时候只做过几次而已,结果第一次就烤糊了。
这东西给悟吃的话,会死的吧,他不禁想。他硬着头皮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又给悟烤了一个新的蛋糕,勉强能让人满意。
悟哼了一声,说要赏脸尝尝,其实根本很想吃。
“凑合吧!下次再努力一点做好吃一点!!!勉强没有浪费本大人的时间!”
然后他把剩下的蛋糕也一锅端走,给古井留了一枚扭蛋币,便风一般地消失了。
古井真集最近也差不多开始了解悟了。与其信任他嘴上说的话,不如看看他做了什么。虽然被悟威胁过不少次,说要砍掉他的手,捏碎他的灵魂之类的,但没有一次真的付诸实施,反倒是一直跟在古井身后保护他,让他免于危险,还在古井入睡的时候爬上他的床,要他带自己一起走。他好歹已经是中年人了,怎么会不明白悟想做什么?
但是,呃,再怎么看,都不太合适吧?
古井真集今年三十三岁,结过婚,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而悟虽然自称年纪比他大得多,但无论是外表还是言行都像个小孩。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对这样一个小孩下手,也太不是东西了。虽然他自认为早就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但要做这种事,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他曾经的想法是必须活着回去,不能让真理子失去父亲,但现在即便他活着回去了,也未必能履行父亲的责任。对不起,真理子,他默默地在心里向她道歉,他惹上这样的祸端也就罢了,不能让真理子也牵扯其中,真理子不必接受这些,如果可能的话,他会远离她,让其他的人来照顾她,也好过让她接触这些怪异。而他会带着悟独自生活,尽力地保证他不惹出别的麻烦。悟要他只喜欢他一个人,他答应了,内心却仍然有犹豫。他不能说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悟,至少悟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时,古井真集也会觉得心情愉快,但这就像是长辈爱怜晚辈的情感,跟悟喜欢的电视剧里的情感搭不上边。
但是,他又不敢说,自己的情感之中,没有一点额外的念头。
那之后他总是想到石榴。剥开石榴的表皮,露出里面鲜红的,满溢着的果实。晶莹剔透的红,像血一样的颜色。他想去触碰,想去抚摸,但又恐惧着自己的念头,不敢伸出手。这究竟是一时的鬼迷心窍,还是说,他已经渐渐成为了更令人作呕的怪物?
他感到自己渐渐地偏离了日常生活的轨道,与悟相处不过十天,他便开始疑心自己是否还能回到文明社会里去。他看着他杀人,也许那些不算是真正的人,但能够泰然处之的自己也不再是正常人了。开始时他还感到恐惧,而现在,他甚至希望悟早些出手,好帮他解决麻烦。
从某天开始,旅馆不再提供饮食。悟说带他去吃饭,又嫌他去的店丢了他的面子。古井真集不知第多少次露出苦笑,在请客吃饭上也要跟别人比个高低,实在是幼稚得很可爱。他只是想着就算悟只有扭蛋币付账,自己身上的钱也够吃一碗拉面而已,怎料悟在门口拉他的衣角,说要点一百个冰淇淋。
算了,一会吃饱了就跑路吧。古井真集无奈地想,在服务员和食客们异样的眼光里,在一百个冰淇淋的围绕之下,默默吸溜自己的那一碗豚骨拉面。
要是悟参加大胃王比赛,准能胜出,他不禁想着这样的事,假装看不见悟悄悄用勺子喝了一口拉面的汤,又吐吐舌头扭过头装作无事发生,转头大吃特吃抹茶冰淇淋。其实挺可惜的,他想。只吃甜食的话,会错过很多美味的东西,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什么都尝尝才是最好的。如果悟是他的孩子,他会每天做便当给他,玉子烧,章鱼香肠,裹着肉松的饭团,煮好的花椰菜和胡萝卜,淋着酱汁的青花鱼,当然也要有苹果兔子,满满当当地摆上一盒,可以自豪地向班上的同学炫耀。悟的话,会把胡萝卜偷偷扔掉吧,就像真理子那样。他想着这样不切实际的事,托着下巴看悟一个接一个地吃冰淇淋。
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梦里他回到爱琉怀孕的时候,打算给孩子命名。他记得当时爱琉给男孩子起的名字并不是“悟”,但究竟是什么,随着真理子的出生也不再重要了。如果悟是自己的孩子,似乎也不错,他最近总是这么想。他会尽力保护他,照顾他,教育他,不让他遭遇致命的伤害和痛苦,让他成为一个普通的,可爱的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但这一切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根本只是个失败的大人,真理子嘴上不说,说不定早就厌烦了这个颓废的父亲,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孩子,才勉为其难地爱他吧。他是真的认为自己能够成为悟的父亲,还是说,他只是想藉由亲子关系,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古井真集放弃思考下去。他这几十年的人生里,做得最熟练的事,就是放弃。
他吃完了自己的拉面,悟吃完了一百个冰淇淋。悟叫他去结账,大概只是想看热闹。再怎么想,用扭蛋币也是结不了账的,古井叹了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拔腿就跑。老板见有人吃霸王餐,捉贼两个字哽在喉头,随后他的头就被拧了下来。
“慢点跑嘛人家跟不上——”悟的声音从古井身后传来。这小孩明明会瞬移,古井想,但还是放慢了速度。他回头去看,只看到一地的躯体和鲜血。所有追来的人都被扭断了脖子,凄惨得如同地狱一般。整个商业街沦为一片血海,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刚刚跟悟吃了顿饭,没有付钱。
他觉得自己应该愧疚,应当感到反胃,但他的视线越过那些鲜血和躯体,只停留在悟的脸上。浑身是血的小小恶魔对他露出笑容:
“接下来去哪儿?”
第二天他们去高级法式餐厅吃饭,悟很满意,认为自己请客吃饭必须得比豪华寿司拼盘更胜一筹。古井真集由着他去,反正大不了就是杀几个人来结账——他知道自己早就变得不正常了。
服务员递了菜单给他,他直接翻到甜点那一页,点冰淇淋。红酒冰淇淋和苹果酱朗姆酒冰淇淋每样各来五十个,命不久矣的服务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与之前如出一辙。
选好了给悟的贡品,轮到他自己的晚餐了。他无视价格,点了自己平日里会觉得无比奢侈的东西。三道前菜,煮田螺鹅肝酱沙司,鲑鱼卵蒸蛋佐荷兰酱汁以及虾仁酪梨沙拉,例汤是浓稠的扁豆汤汁,品尝过后端上主菜,香烤鲷鱼佐核萝勒沙司,每样菜品都无比美味,好吃到值得为此杀人的地步。
悟咬着冰淇淋勺,左看右看,指着几桌客人的桌子说:“他们都有蜡烛!要点蜡烛吗?本大人要银色的烛台!”
莫非是烛光晚餐……又是什么电视剧里的情节?古井招呼快要被拧掉头的服务生来点蜡烛,服务生看了他一眼:“您一个人还挺浪漫?”
古井讪笑着,等着服务生把蜡烛点上。悟小声哼着歌,看样子很是开心:“……梅莉说她很喜欢!每天都想来!你怎么看?”
其实是他自己想来,很明显嘛。古井看看桌上的菜,估算了一下价格,说:“如果有钱的话,确实是每天都想来。”
“本大人不是说了嘛!!!有很多扭蛋币!!!”悟一下子抓了一大把扭蛋币,塞进古井手里。这玩意真的能用来结账吗?古井决定试试,要是可以的话,服务生的命可能就保住了。
“拿了就说好咯!每天都来!不是本大人想来,是梅莉想来!!!”
“好,不过以后离开这里的话,要怎么来呢?”
从这里离开的话,可就要用钱结账了。他自己微薄的工资可根本负担不起这么高的消费啊!古井甚至有种不想离开这里的念头,到时候要是真的出去了,该怎么安抚因为去不成高级餐厅发脾气的悟啊?
“外面也有这种餐厅吧!!肯定有的!外面用不了扭蛋币,真就给我好好打工挣钱嘛!!!”悟理直气壮地说。
“虽然本大人无所谓!!直接把他们脑袋砍了就好……哼,这个,到时会让你苦恼就勉为其难算了!!!本大人可是很体贴善良的!!!”
古井只顾着在脑子里按计算器,没注意到悟刚刚说的是对他来说多难得的一种妥协。他全身心地苦恼着到底要做什么工作才能赚这么多钱。或者比起赚钱,干脆开一家法式餐厅来得比较快?
悟气得去扯他的脸:“所以你才要加油嘛!!!真是的!!本大人都那么努力不添麻烦了……不对!本大人根本不会添麻烦!!!”
古井真集心里一动,想了想,伸手去摸了摸悟的头。
“好,我会努力的。”
“……你干嘛!!!把我当小孩吗!!”悟气急败坏地说。但他没有躲开,这意味着允许。
“是因为喜欢才摸的,你也可以摸我。”古井真集解释。至于是哪一种喜欢,让悟自己去想吧。
“是吗!你们大人就是奇怪!!!”悟朝他的头顶伸出手,但没有像他预想中的摸他的头发,而是一把揪住,但力道很轻,并不痛。
“要是我看到你摸别的人的头就砍了你的手!!!!本大人什么都知道噢!”悟威胁他。
“好,好……”古井真集赔笑。看样子以后得控制一下自己,不过宠物算在内吗?他暂时还不想询问。
“哼!!!再不赶快吃冷掉了!!”悟气呼呼地把冰淇淋塞到他嘴里。没有吐槽“冰淇淋本来就是冷的”,古井开始吃冰淇淋。不知怎么了,他本该被法式料理填满的胃似乎有了不该有的空隙,加上冰淇淋本来就很好吃的缘故,他竟然一口气吃了91个。
……明天肯定会腹泻吧。但在悟期待的眼神里,他还是勉强吃掉了第92个。悟并没有因为他抢了自己的冰淇淋吃生气,反而很开心的样子,期待他把剩下的八个也一起吃完。
古井真集实话实说:“真的吃不下了。”
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太弱了!!!算了!本大人勉为其难替你吃掉!”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意有所指的表情:“别的时候不要随随便便就说自己不行噢。”
自然,作为一个成年人,古井真集的思想飞快地滑向了少儿不宜的方向。悟到底只是坏心眼地玩弄他,打算教他误会之后再嘲笑他,还是说,他是认真的?
在他思考这些的当口,悟已经飞快吃完八个冰淇淋,等着看古井这次怎么应付结账。古井真集硬着头皮,在服务员面前拿出扭蛋币,但服务员毫不买账,这意味着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报警的报字只喊了一半,悟若无其事地扯掉了服务员的头,血喷了出来。
与昨天相同的画面重复上演,古井真集与悟一起走出法式料理店,往游戏厅走,身后鲜血和残肢铺了一地,是B级电影里也不会出现的诡异场景。他觉得自己应当抱着一盆盆栽,但自己不是那个杀手,悟才是。
他把口袋里的扭蛋币还给悟,只留下一枚。
“……全给你你不要嘛?”悟露出一副天真可爱的表情,如果忽略他脸上还沾着血的话。
古井真集摇了摇头:“不能太贪心。”
“不错!要贪心也在其他的地方贪心吧!”悟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拉着他往扭蛋机的方向走了。
我是否有些太贪心了呢,古井真集想。往日平稳的生活也好,勉强维持着的“正常人”的形象也好,他竟然想维持住它们,这大概已经快变得不可能了。
但是,悟才是最贪心的一个吧。他说他要古井真集只喜欢他一个人,他要他全部的喜欢,要这世界上所有种类的喜欢,要他的绝对服从,就像要一百个冰淇淋那样理直气壮轻描淡写。
古井真集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他说可以。
这样看来,他并不是最贪心的那个,而是最自大的那个啊。